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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kyyy

[长篇] 【已完结(120万字)】东方暝血奇谭~Bloody Twilight Hou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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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4 20:06: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9章 妖怪贤者的减肥大作战(其八)


  (一)


  八云紫终究是,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


  昨天偷溜的结果就是今天的运动量加倍,等到训练结束之时,她已经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啊......要死要死......要死是活不成啊!”


  黄昏时分,八云紫驼着背走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用拳头锤着自己的腰。她这一步一晃悠,三步一叹息,五步一叫苦,活生生的就是个从小品里穿越出来的丑角。旁边的纳兰暝看着滑稽,便打趣道:


  “看你这累的,要不我给你来个公主抱,就这么把你抱回家?”


  “好啊!”


  八云紫一听他这么讲,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眼里闪着金光一脸期待地就答应了。她这态度说实在的,纳兰暝还真就就没预料到。


  “我不过就是说一下,你还当真了。”纳兰暝哼哧一笑,戏谑道,“我是想抱,可我得抱得动您啊八云大姐!”


    八云紫闻言,脸色一变,喝道:


  “我就知道你这小兔崽子没安好心,看脚!”


  言罢,她抬腿照着纳兰暝的屁圌股就是一脚,可没等她踹着人,她那条老腿就“嘎嘣”一声扭吧了。当时她就往地上一躺,抱着条腿,眼里是泪花闪烁。


  “别管我了......你认识的那个八云紫已经死了,就让我在此香消玉殒吧......”


  紫啜泣着,以流浪小狗一般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望着纳兰暝,嘴里念叨着玛丽苏式的台词。纳兰暝瞧了瞧她这副可悲的德行,颇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弯下腰一把将她揽了起来。


  这便是,没有一丝瑕疵的,标准的公主抱了。


  “你你你......”


  紫依偎在他的怀中,双手捂着早已红成一片的脸颊,故作少女之态,羞答答地道:


  “你这家伙......为什么这么熟练啊!究竟这样抱过多少妹子了啊?”


  “咱先别贫,紫......”纳兰暝一脸严肃地道,“你好沉......”


  “杀了你啵~”


  (二)


  渐渐地,夜幕淹没了夕阳,星河替代了晚霞。纳兰暝抱着八云紫,在那愈发暗淡的小路上走了一阵,便在那不远的前方,瞧见了一丝火光。


  这吸血鬼眼力好,隔着百米,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一家烧烤档,而那火光正是挂在铺子前头的灯笼。纳兰暝深吸了一口气,嗅到了弥漫在空气之中的香气——那是烧熟的鳗鱼与烧烤汁的味道。


  “你饿不饿,紫?”他低头问道。


  “有一点......”


  紫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随即便皱起了眉头。尽管腹中空空如也,她的肚皮却一点儿也没瘪,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咱们去找点食儿吃。”


  纳兰暝这么说着,便加快脚步,走了上去。


  那是一家带座位的流动烧烤档,合起来就是台木板小推车,放开了就是家小店。小店前头挂着两个印有“鳗”字的红灯笼,垂下来的布帘上写着“夜雀烧物”四个大字,算是店名。那一串布帘将食客的席位与外界隔开,造出了一片小小的独立空间,而那帘子后头的吧台又将客人与老板隔开,店主在台后做菜,客人在台前饮酒闲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便在这局促的空间之中,不自觉地缩短了。


  那背生双翼的粉毛老板娘就站在吧台后头,手里捏着几根竹签,正哼着歌儿,愉快地烤着八目鳗。很明显,她是妖怪,当然,也就只有妖怪,会在这远离人烟的地方摆摊开店,而她的主要顾客,当然也都是妖怪了。


  那小台前头只摆了六张样式不一致的高板凳,其中的两张已经被先来的人占了。纳兰暝大步走了过去,掀起帘子,将八云紫往旁边的凳子上一放,便道:


  “老板,来一壶你们这儿最烈的酒,再随便烤几样香口的!另外,给这位妇人来一碗冷荞麦面、一份醋拌海草与一份盐烧鳗鱼,无油,少盐,谢谢!”


  “好的!”


  那夜雀妖怪老板娘笑着应了一声,翻了一下面前的烤鳗鱼,便转身去给新来的客人备菜去了。纳兰暝拉出板凳,刚一坐下,便见身边的八云紫一脸不满地抱怨道:


  “你给我点的这些,是喂小鸡儿呢?”


  “就你现在这德行,还想吃烧烤?喂鸡都轮不到喂你好吧!”


  言罢,纳兰暝便听见了一阵相当熟悉的笑声,他扭头一看,才发现先到的那两位客人,正是吃得油光满面的幽幽子,以及一脸愁容的妖梦。


  “哟呵,这巧了!”


  他瞅了一眼摆在幽幽子面前的那一大摞早已吃干净的空碟子,以及多得数不过来的竹签,便笑道:


  “敢问这位大小姐吃得如何?”


  “八分饱!”


  幽幽子说着,很是自豪地拍了拍她那圆圌滚滚的肚皮,发出了敲西瓜一般的声响。


  “我还能吃下一条鳟鱼!”她补充道。


  “八分饱,我看像是八个月!”


  纳兰暝心里这么想着,表面上却是笑而不语。


  “紫大人,还有,纳兰阁下,晚上好......”


  这话是魂魄妖梦说的,语气中,透着难以掩饰的哀愁。说实在的,纳兰暝家里要是也有这么一位不让人省心的吃货,他说不定会找块冻豆腐往脑袋上一拍,一了百了了。


  “真是辛苦你了,妖梦......”他以同情的目光瞅着妖梦,小声说道。妖梦听见这话,便以死士一般决然的神色望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加油吧魂魄妖梦,满足你主人的食欲,也是一种修行啊!


  “说起来啊,紫,”这时候,幽幽子说道,“你怎么又跟这家伙好上了?”


  “屁!”


  这话是八云紫和纳兰暝一起说的。


  然后,就见这俩人互相指着对方,异口同声地否认道:


  “谁跟他好过了?”


  “谁跟她好过了?”


  “呵呵......”


  幽幽子抄起挂在腰间的折扇,“呼”地一声撑得大开,以扇掩嘴,巧笑道:


  “真好啊......虽然不年轻了,但......真好啊,真羡慕啊......”


  “不不不,你千万不要产生什么误会,我现在之所以跟这家伙呆在一起,是因为......因为......”


  八云紫说到这里,就卡壳了,说不下去了,还得是纳兰暝帮她说出了下半句:


  “因为我在帮她减肥,就这么简单。”


  “诶,减肥?”


  幽幽子很是吃惊地打量了一下八云紫的身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便眯起眼睛,笑道:


  “你这不是完全没有减肥的必要吗?”


  “我就是为了避免成为你那种模样,才横下一条心来说什么都要减肥的啊!”紫一拍桌子,大声道,“你这家伙,一冬天不见,怎么都发展成这样了?”


  “好过分哦,小紫紫......”幽幽子揉了揉眼睛,作假哭之状,“人家不过是每顿饭稍微多吃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妖梦,告诉我,她每顿饭多吃多少?”


  “报告紫大人,幽幽子大人每顿多吃一头。”


  “一头什么?”


  “一头牛......”


  “幽幽子啊......”


  “诶嘿!”


  幽幽子俏皮地吐着舌头,笑颜之下,是无法隐藏的双下巴。八云紫最后看了一眼她那充满了食欲,以及其它各种欲望的身体,叹了一口气,随即抬头叫道:


  “老板娘,不要盐烧鳗鱼了,我就吃海草和素面就够了!”


  “好嘞!”


  (三)


  酒足饭饱之后,纳兰暝替没带够钱的妖梦付了饭钱,又抱起了膝盖扭伤的八云紫。四人的回家之路有一小段是共通的,他们便有说有笑地走在了一起。


  正聊到兴头上的时候,天上忽地飘起了小雪。纳兰暝便抬起头,望着那朦胧不清的星空,伸手接着那冰凉的雪花,道:


  “你说这雪,究竟是要下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呢?”


  幽幽子举起扇子,用扇出来的微风,吹起了一片本该落下的雪花,并让它始终飘浮在自己的面前,其手法之精妙,宛如魔术一般。


  她若不是挺着这刚吃饱饭的大肚皮,那这景象,一定美如诗画。


  “说不定......”


  扇了一阵子的风,幽幽子合上了折扇,任由那雪花零落。她转过头,浅笑着对纳兰暝说道:


  “等到樱花盛开的时候,冰雪就会自然而然地消融。”


  “说是这么个说法。”纳兰暝道,“就怕那些娇气的樱树,熬不到冰雪消融的那一天。”


  “不会的......”幽幽子望着天空中的飘雪,喃喃道,“樱花总是会盛开的,春天也会到来,只是,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等樱花盛开的时候,”她说,“再一起来冥界赏樱吧!”


  “你的邀请,我就先收下了。”


  纳兰暝说着,往前踏了一大步,又回头道:


  “去冥界的路在西边,我现在要往南边走了,咱们就在此别过吧!”


  “祝一路平安。”


  身后的幽幽子和妖梦冲着他俩点了点头,算是道了别,而后便在另一条路上渐行渐远,最终没了影子。直到这时,纳兰暝才对怀中的紫说道:


  “怎么了?想什么呢,这么专心?都不肯跟自己的老朋友说声再见?”


  “不,倒也没什么......”


  紫并不是睡着了,只是,自打这天开始下雪,她便愣了神,一直愣到现在。


  “我只是突然想到了过去的事情,”她说道,“一千年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的一场春雪......”


  “那个时候,我还是八云法师,你还是大漠中的无名侠客,妖梦还没出世,妖忌还是个小男孩,而幽幽子......”


  紫顿了一下,抬起头,望着纳兰暝的眼睛,问道:


  “你知道富士见之女的故事吗?”


  “不,”纳兰暝摇了摇头,“不过,愿闻其详。”


  “你要是知道她的故事,那你就会明白这场雪因何而起了。”紫说道,“‘今日’的‘种子’,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经埋下了。还记得你我相遇时的事情吗?”


  “哈!”纳兰暝没好气地笑了一笑,“死都不会忘的。”


  “是吗?”


  看他那副表情,八云紫便也露出了一抹苦笑。


  “既然你还记得,那咱们就从你我相遇之时讲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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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6 22:44: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0章 千年(其一)


  (一)


  1017年春,西域。


  白日已尽,黑夜未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广阔无垠的戈壁滩上,孤零零地立着一间小酒场,宛如沧海中的一叶孤舟。这乃是黑道白道各路人马,在进入荒无人烟的大漠之前,最后的歇脚饮马之处。


  这种地方,向来鱼龙混杂,法理道理管不上用。若想保住性命,一是要低头做人,少惹事,二,是要把腰间的家伙磨利了,藏好。


  在这地界上,谁膀子粗,谁就是爷。


  今日傍晚,这酒场被一伙盗贼给包了。屋外拴着几十匹马,屋里头是几十条胡子拉碴、衣冠不整的糙汉,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一身汗臭,满嘴粗言。


  听他们讲,贼人们今天刚劫了一支商队,这是来庆功的。从日暮到黎明,酒场里头所有的酒肉都由他们独享,别的酒客只能就着酒香下饭,敢怒不敢言。


  毕竟,论膀子粗不怕死,谁比得过这帮滚刀肉?


  “瞧这娘们儿!”


  盗贼们喝到了兴头上,其中的一个红脸大汉,“咣”地一声将酒壶敲到了桌上,指着邻座的一个女子便喝道:


  “这黄毛金眼的,俺瞅着像个妖怪!”


  经他这么一点,附近的贼人们纷纷转过头,顺着他的手指看了过去,顿时便哄闹起来。


  “可不是嘛!”


  “这金毛,是美女狐啊,俺在城里听说过,专吸男人的精气!”


  “咱们这几个月不见女色,最不缺的就是他娘的精气!兄弟们一起上,还喂不饱这只狐狸精?”


  “说得是啊!”


  那女子生着一头明亮的金色卷发,双眼是世间罕有的琥珀之色,那白圌皙的肌肤与立体的五官,皆非东方人特征,倒是分外的貌美,就连京城的宫女,见了她的样貌,都要妒上三分。披在她身上的那条防沙的袍子,非但不能掩盖住她那姣好的身材,反而还撩得这群贼人浮想联翩、蠢圌蠢圌欲圌动。


  这帮盗贼一个个喝得脸红脖子粗,正愁不够尽兴呢,见了这么一位美女,正如饥肠辘辘的野狼碰见了肥圌美的羊羔,自然是一哄而上,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听说你们胡人共圌妻......”


  人群中的一个佝偻黑瘦的家伙,露着一口残缺不齐的大黄牙,上下打量着那女子的身体,猥琐地笑着,道:


  “兄弟们赚了大钱,自是不会吝啬,今儿个晚上一人送你一个相公,你要是不要?”


  这话一出口,周围那一圈汉子便也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更有好事的,高声叫道:


  “也算俺一个!”


  一般的女子碰见这种事,怕是魂都要被吓飞。可这胡人女子,不但胆子大,涵养也出奇的好,不动怒,不畏缩,竟掩着嘴巧笑道:


  “诸位官人豪礼相赠,小女子自是不敢不收。就怕诸位命数太薄,活不过这花烛之夜。”


  那帮盗贼听见这话,先是一愣,接着便一齐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哈哈,这娘们说的什么玩意?命数薄?”


  “上头的嘴是挺硬的,下头的也让俺见识见识!”


  周围的酒客见着这一幕,纷纷垂下脑袋,闭口不言,稍有点善心的,也只能摇着头,叹着气,小声念叨一句“傻姑娘”。


  在这法外之地,这样的戏码每日都在上演,长期往来与此的老手们都已见怪不怪了。女子独自在外,若是没点护身的本事,受了屈辱,也只能认栽。怕就怕她这种不识好歹的,惹了这帮虎狼,被一刀剁了都算好的,到时候陷进求死而不得的境地里,可是后悔都来不及。


  “砰!”


  这个时候,酒场的门被人一脚踹了个大开。这一声巨响吸引了屋里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那些盗贼。他们纷纷放下了伸向那位金发女子的脏手,扭头望向了门边,都想看看究竟是哪个没长眼的这么大胆,敢打扰他们的好事。


  “店家,上酒!”


  那偏中性的声音之中带着三分稚气,七分豪气,既似江湖女侠,又像少年勇士。


  走进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秀气的脸蛋既白净又细腻,与这荒野之中的住民大不相同。他穿着中原望族才会穿的细布长衣,漆黑的布料上绣着金色的花纹,腰间别着一把用镶了宝石的蛇皮剑鞘包裹起来的长剑,手里头,则拎着一条沙漠款式的防风斗篷。他那一头乌黑的长发被绑成了一条三股的大麻花辫子,搭在了右肩上。


  这少年进了门,很是鄙夷地瞅了那帮盗贼一眼,便随手拉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店小二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又是赔笑,又是鞠躬地对他说道:


  “对不住啊这位客官,本店的酒肉都被买去了,今晚只有素菜和茶水。”


  那少年听他这么一说,扫了一眼,正巧看见了盗贼们拼起来的大桌上,那堆得满满的酒水肉菜,便皱着眉头,刻意提高了嗓门,大声道:


  “哪个短命的这么大面子?生人吃一碗,还给死人祭一碗?”


  傻圌子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整个酒场里头百多号人,个个都听见了他这句话。那些怕事的酒客,皆倒吸一口凉气,缩着脑袋,不敢多看一眼。胆子大点的,便侧目瞟了过来,瞧瞧这位小老爷是怎么把自己作死的。


  盗贼们铁青着脸,不再去理会那名金发女子,转而围到了这少年的桌前,黑压压的一大圌片,像一堵人墙。店小二见了这架势,吓得是屁滚尿流,逃跑都跑不出直线来。


  “喂,小子!”


  为首的那个七尺大汉,在那少年对面坐了下来,二人的身形差距之大,就像一头熊,对着一只猫。顺带一说,这家伙,就是方才最先注意到那金发女子的汉子,看他那气势,应当是这伙强盗的首领。


  这汉子端起手里的酒碗,“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干净,接着对着那少年打了个恶臭的酒嗝,熏得他睁不开眼睛,又哈哈大笑道:


  “呵哈!俺瞧你生得白净,像个女娃,剁去手脚,也能卖个好价钱!”


  “我瞧你生得粗圌壮,像只猿猴。”那少年如是回敬道,“若是剁了脑袋,也是二两好肉。”


  “找死!”


  那盗贼头子闻言大怒,一脚踹翻了桌子,拔起别在腰上的砍刀便要动手。与此同时,那少年也不声不响地将手按到了腰间的剑柄上。


  银光一闪。


  举起来的砍刀最终没能落下,那壮硕的盗贼头领,则成了断头之鬼,晃了两下,倒在地上,血流得像是打翻了的酒缸。他的脑袋滚落到一边,死不瞑目。


  执剑的少年侠客站了起来,甩手一记空挥,便是“嗡”的一声闷响。剑刃滑破空气之声,沉得令人耳膜发痛。他的双瞳之中,只剩下一片没有任何杂色的血红,那柄精钢长剑之上,甚至没有一滴鲜血。


  盗贼们震惊了,此等宝剑,此等剑法,绝不是他们这种人能随便见识到的。短暂的惊愕过后,便是冲破了理智的暴怒。贼人们顷刻间变作一群猛兽,张牙舞爪、嗷嗷大叫着扑了上去......


  然后,被那少年一一斩落。


  在场的人,都是常年在这不法之地摸爬滚打的老油子,可谓是见多识广,却没有一个,能看清那少年的剑技,没有一个,能看清那些盗贼究竟是怎么死的。回过神来,少年的周围,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数十具尸体,以众星拱月之状伏倒在他的周围,皆是一剑封喉,干净利落。直至最后一个盗贼死在转身逃跑的那一瞬间,那少年的脸上、衣服上,乃至剑刃上,都没有沾上哪怕一滴血。


  这位稚气未脱的少侠,乃是真正的,“杀人不沾血”的高人。


  “好!”


  这个时候,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旁观的酒客便纷纷拍起手,叫起好来。


  “好剑法!”


  “杀得好!”


  这少年不为四周的欢呼所动,面不改色地收起长剑,径直走到了方才那帮盗贼喝酒吃肉的大桌前,端起一个没开封的小酒缸,拔了塞子对着嘴灌了起来。他在掌声之中将酒一饮而尽,而后将那酒缸往地上一砸,一抹嘴,拱手道:


  “既然此处不卖酒,在下也不必久留,告辞!”


  丢下这么一句话,他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这间酒场,走进了那落日的余晖之中。


  (二)


  少年出了酒场,披上斗篷,不出百步,便被身后之人追上了。


  “多谢少侠出手相救,实在感激不尽!”


  是方才那位被贼人纠缠的金发女子。


  少年回头看了她一眼,道:


  “小事一桩,不足为道。”


  “奴家复姓八云,单名一个紫,敢问这位侠客尊姓大名?”那女子如是,拱手言道。


  “无名。”少年淡淡地说道,“已死之人,无需姓名。”


  “那,称您为无名氏,是否得罪?”


  “随意。”


  “奴家自那日出之处的东之国而来,要一路西行,去那日落之处。”名为八云紫的女子,如是说道,“不知这位无名侠客,是否同路?”


  那没有名字的少年并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他一声不响地踩着脚下的沙子,抬头望着那橘红色的天空,与那火焰一般的云朵。半晌,他开口说道:


  “同路。”


  “既然同路,可否同行?”


  “不必多言,跟上便可。”无名氏说道,“不过,我圌日出而息,日暮而行,且这前路崎岖苦寒,你要有所准备。”


  “与子同行足矣。”八云紫笑着说道,“奴家要去西方取一味救命之药,这位无名大侠,又是要去西方的何处,去做何事呢?”


  “去那白日落尽之处的夜之国,去取那将死之人的性命......”


  二人的足迹渐渐消失在风沙之中,正如他们的身影,被夜幕所吞噬。西方,前方,残阳之辉最终散尽,漫长的夜晚降临人间。无名的侠客与东之国的神秘女子的,那向着夕阳、长达一万里的旅途,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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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8 22:09: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1章 千年(其二)


  (一)


  旅途是漫长的、单调的,陪伴着二人的只有风和沙,以及时而突然窜出的强盗。八云紫便时不时地跟那孤独的侠客搭上几句话,以作消遣。


  少年侠客不善言谈,“无名”就是他的名字。


  关于自己的过去,他绝口不提。从那些琐碎的只言片语之中,八云紫大概地,拼凑出了他的过往。


  他“曾经有过”一个家,但是现在,不再有了。


  他是家族中的唯一幸存者,独自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他的真实年龄,远比他显露在外的年纪,要大得多。


  他曾是前朝贵族,但是现在,沧海桑田,已不再有人知晓他的身份。


  他的体质异于常人,长生不老,却畏惧阳光,因而常年昼伏夜出。一天之中,他最喜爱的,是入夜之前的,那短暂的黄昏时分。只在那时,阳光的力量会变得过于弱小,无法如白天那样伤害到他,他便能每日一次地,瞥见那令他神往的太阳。


  他眺望着夕阳的眼神,在八云紫看来,就像恋爱中的懵懂少年,远远地窥视者自己的心上人。


  可望而不可即,是谓憧憬。


  “为什么你这么喜爱太阳?”一日黄昏,启程之前,八云紫如是问他,“即使,它会伤害,甚至杀死你?”


  “不,我并不喜欢它。”少年喃喃道,“只是,在这暗淡的余晖之下,我总能回想起自己遁入黑夜以前的人生......那些失去的,再也回不来的东西,就像这不断流逝的光与影一般......”


  “你的意思是,你曾经是个能在阳光之中行走的,‘正常人’咯?”


  对于这个问题,少年不置可否。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立在这沙丘之上,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那垂死的残阳,感受着夜幕降临之前的最后一丝温暖,感受着它的消逝。八云紫看着他那纹丝不动的侧脸,仿佛看见了千丝万缕的思绪交织在一起,这之中多少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清楚。


  而他选择,将一切置于心底,闭口不言。


  这份隐忍,令八云紫着迷。


  “该走了。”


  丢下这么一句话,他披上斗篷,走下了沙丘。


  八云紫追了上去,抓圌住了他的手——冰凉,没有温度,却在她的手掌之中,渐渐地暖了起来。


  “说起来,你不是没有名字吗?”紫笑着说道,“我刚好有了灵感,替你起了一个,想听听看吗?”


  “但说无妨。”


  “纳兰暝,寓意是‘眷恋黄昏’。”


  少年沉默了一阵,而后,微微颔首,道:


  “不错。”


  这个名字响彻整个黑暗世界,并令所有魁魅魍魉之物闻之而色变,已是三百年之后的事了。


  (二)


  少年有个仇人。


  至于这个仇人跟他家族的灭亡有何关系,八云紫无从得知。总而言之,他就是有个仇人。


  他此行,便是要去手刃那个仇人。


  “那么,报了仇之后呢?”


  某一天,八云紫突发奇想,这么问道。


  少年听见这个问题以后,愣住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接着,他笑了,那还是八云紫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那张笑脸,在紫看来,实在是非常的......


  凄凉。


  “我想,也许我会挑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外出,然后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他如是说道。


  在这荒芜的大地之上,璀璨的星空之下,八云紫凝视着他的脸,无言以对。当他转过身,继续前行之时,她忽然扑了上去,从后头紧紧地抱住了他,然后,闭上眼睛,吻在了他的后脖颈上。


  那冰凉、柔软而且湿圌润的触感,麻痹了少年全身的神经。许久,他都没能再次迈开步子。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吻,长得让少年以为它永远都不会结束。在那之后,八云紫依依不舍地移开了嘴唇,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等一切都结束以后,就到我身边来,好吗?”


  这个问题,他该怎么回答呢?


  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但又耻于开口。他以为自己可以断绝一切情感,抹除所有人性,变作一只索命厉鬼,但,这颗跃动不已的心脏,背叛了他。


  从胸口涌起的感情,让他无比难受。八云紫的鼻息一阵阵地吹在他的后脖颈上,更是奇圌痒难耐。内部与外部的不适交织在一起,就像在皮肤之下窜动的蚂蚁,那种感觉,他无法忍受。而这一切,八云紫都看在眼里。


  “这就是你的弱点吗,完美、潇洒的无名大侠?”


  她笑着问出的这个问题,一直缠绕在纳兰暝的心头,直至一千年以后的今日。


  (三)


  再漫长的旅程,总归,还是要有一个终点。


  二人站在荒漠与绿洲的交界之处,背后是黄沙,面前是愈发浓密的青草。在那更远的地方,袅袅炊烟正从村寨中升起。


  即使不明说,他们也都知道,分别的日子到了。


  “到此为止了。”少年往前踏了一大步,道,“前边的村子是个不错的歇脚点,你我就在那里分道扬镳吧。”


  说话的时候,他没有回头,因此,八云紫无法知晓他此刻的表情。然而,从那平淡的话语之中,她还是听出了一丝落寞。


  她知道,自己是这几百年中,唯一一个肯跟他交谈,并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的人。


  但,这也不过是一个短暂的梦幻而已,而今日,就是这美好的梦幻破碎之日。


  “你我二人,还会再次相见吗?”她问道。


  “不知道,也许我赢了,也许输了。要是输了,你就不会再见到我了。”少年说道,“你不是要采药吗?既然有需要救助之人,那就不要在原地踌躇,别等为时已晚,再去后悔。从此刻起,你我不同路。”


  他有他的使命,她也一样。单凭感情无法走通的路有很多,其中的一条就摆在八云紫的面前。


  她走了上去,冰冷的锋芒在她的手中闪烁。少年没能预料到这一点,他有着坚硬的外壳,与柔软的内心。现在,这外壳被名为八云紫的女子一层一层地拨开了。


  现在正是击碎他的心脏之时。


  八云紫抬起手,对准了少年的后背左侧,心脏所在之处,毫不犹豫地刺了进去。刀刃从他的胸前穿了出来,鲜血如泉水般喷溅而出。


  少年倒了下去,惨白的嘴唇一张一合,最终没能吐出一个字。那逐渐失掉色彩的双瞳之中,满满地写着惊愕与不解。


  他的鲜血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那致命的伤口之中抽离出来,在空气之中汇成了一个浑圌圆的球体。那暗红的圆球足有人的头颅那么大,里头包含圌着他体内绝大多数的血液。它缓缓地飘到了八云紫的手边,而后在一道满是眼球的怪异裂缝中消失不见。


  “我想要的‘药’,已经拿到手了。”


  八云紫一把扯下了包裹在她身上的那条防沙披风,露出了她穿在里头的,那套道袍。她胳膊一挥,将那披风甩在了少年那冰冷、无力的身躯之上,像是在为死者盖上的马革。


  “也祝你早日手刃仇敌,凯旋而归。有缘再会吧,可爱的少年!”


  言罢,她的身影便消失在虚空之中,只留这少年一人,独自熬过这冰冷蚀骨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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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0 22:19: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2章 千年(其三)


  “打一开始,我接近你的目的就只有一个。”紫如是说道,“我需要你的血,很多的血,我知道这会伤害到你,但我必须这么做。”


  说这些话的时候,八云紫的语气里略带着一丝歉意。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感到愧疚了,对她而言,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夜更深了,纳兰暝抱着八云紫,站定在路中间。紫仰起头,看着雪花飘落在他的肩头,为他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徒增一丝梦幻之感。


  他那千年不变的,苍白的少年容颜上,没有一丝表情。清澈的赤瞳与八云紫对视着,其中似有微光摇曳。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开口了:


  “有点凉了,不是吗?”


  “没错,是变冷了。”


  紫这么说着,又往他怀中挤了挤,却并没有感受到多少温暖。


  “你知道,你离开以后,我都经历了什么吗?”纳兰暝又问道。


  “不知道。”八云紫摇了摇头,“但,我能猜个大概......”


  “因为失血过多,我失去了体温,失去了行动的力气,一个人冻僵在那戈壁滩上,吹了一整夜的冷风。直到第二天黎明,我才渐渐地有了重新爬起来的力气。”


  “我抚平自己的伤口,赶在阳光将我烧成灰烬以前,逃到了附近的村子里。那时的我甚至没有杀死人类的力量,只能从屠户那儿偷取牲畜的血液充饥。”


  “我没能如愿见到自己的仇人,因为西方的血族将我视作异端,群起而讨圌伐。我原本是能对付得了他们的,但,多亏了你,我不得不四处逃窜,过上了一段下水道老鼠一般暗无天日的生活。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学会与痛苦共处。”


  “等我恢复力量,摆脱了那帮血统洁癖患者,‘复仇’这个目标,已经离我很远了......”


  八云紫听了他这一番话,心里怎么也不是个滋味,犹豫之下,小声说了一句:


  “抱歉,我......”


  岂料她刚一开口,纳兰暝便直接打断了她,道:


  “为什么要道歉,实际上,我得好好地感谢你才是!”


  “在那黑暗的日子里,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究竟为何会落得这种下场。最后,我得出了结论,这都是因为,我太弱小了。”


  “人的强大,归根结底,是物质层面的强大,与精神层面的强大。我会被你偷袭,这是物质层面的不成熟,我轻信了你的谎言,并且对你产生了感情,这是精神层面的不成熟。人一旦不够强,就会对他人产生依赖,随即就会遭到背叛,这一切都是必然的。”


  “所以,从那时起,我开始着手让自己变得更强。为了变强,我不择手段、不顾后果、不计代价。我猎杀、捕食同族,我破坏自己的身体,让它以更快的速度再生,我跟恶魔讨价还价,心甘情愿地当了她的实验品,只要能变得更强,我愿意做任何事。”


  “弱小即是原罪,力量代表正义,信任换来背叛,独行方得自由。八云紫,这就是你教会我的一切。你一手塑造了‘纳兰暝’这个人,我代替他,为你献上由衷的谢意。”


  纳兰暝的表情纹丝不动,话说得波澜不惊,仿佛这一切,于他而言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常识”。八云紫不清楚他究竟是经历了多少苦难,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她只知道,这些苦难之中,有她的那一份。


  “这个名字......”紫苦笑着道,“我很意外,你竟然还在用它......”


  “为什么不呢?”纳兰暝道,“杀了人,总是要报个名号的,冤要有头,债要有主。我思来想去,觉得‘无名氏’这个名号传开了还是挺丢人的,还不如就用你给我的名字。我有多厌恶你,那些死在我手底下的家伙们,就有多畏惧它。”


  “是吗......”


  八云紫扭过头,不再去看纳兰暝的脸,却是话锋一转,浅笑着道:


  “说起来,那时候的你,还真是潇洒啊......”


  “一袭黑衣,长发飘飘,仗剑走天涯,简直就是从书与画中直接走出来的人物。”她接着说道,“要说我一点都没有动心,那是在骗人。”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告诉你,我那时候所说的,以及我对你的感情,都是真实的......”


  八云紫说着,又回过头,直视着纳兰暝的双眼,道:


  “你会,稍稍地,原谅一下我吗?”


  纳兰暝闻言,抬头望向了夜空中的飘雪。片刻的沉默过后,他开口说道:


  “如果,我告诉你,我那时候对你说过的话,产生过的感情,也都是真实的,你能不在背后捅我一刀吗?”


  “春天快到了,紫。”他没等紫开口,继续说道,“去年开过的花,今年还会再开一遍。但去年的那朵花,永远只会留在去年,今年它只是尘土而已。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就是那个,在我人生中最低落、最无助的时候给我一刀,将我推进万丈深渊的人。我不会原谅你,但我也不再记恨你了,都过去了。你在我身上留下的伤痕已经痊愈,被你刺穿的那颗心脏现在仍然在我的胸腔之中跳动,不为子存,不为子亡。”


  “呵呵......”


  八云紫眯起眼睛,由衷地笑了出来。


  “一千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个少年。”她说,“真的......一点都没变。”


  “彼此彼此吧。”


  纳兰暝迈开脚步,再次走了起来。八云紫的双圌腿搭在他的胳膊上,随着他的步调晃动,她听他说道:


  “那么,现在,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抽我的血吗?我的意思是,你那一刀可差点把我害死,所以我的血最好能派上点用场,否则的话,我会生气的。”


  “你每次说你要生气,最后肯定一笑而过。”紫微笑着说道,“遗憾地告诉你,它最终没有派上任何用场,我费尽心思,全做了无用功。你的牺牲,也都白白浪费掉了。”


  “哦,这样啊......”


  纳兰暝的语气,仍旧非常的平淡。


  “世间万物,大抵如此。”他如是说道。


  “是啊,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八云紫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是一个错误的春天,到了五月,天还很冷,下着小雪,不该在那时开花的樱树,却过早地绽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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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 22:03: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3章 千年(其四)


  (一)


  坊间传言,西行寺家的大小姐不是人类。


  她面色苍白,身子冰凉,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生人之气,身边又常常飘着一些孤魂野鬼,光是靠近了,都要折寿的。


  她的父亲是西行的歌圣,在世之时备受尊崇,去世之后,如愿以偿地葬在了“春天的樱花之下”。那些生时仰慕他的人们,死后亦随他而去。他们的鬼魂聚集在他下葬的那棵樱树之下,久久不肯散去。在那些亡魂的影响下,那樱树渐渐偏离了“正常”的轨道,越长越大,越长越美,最终蜕变为妖,唤作“西行妖”。


  据说,这妖樱以世间万物的生气的为养料,每逢万千生魂零落之时,便会盛开。绽放之时,天地失色,万物无声,无数的魂魄便环绕着那棵大树,在那粉雪之中缓缓升起,归于西方的极乐之境。


  此景,乃是足以将生人诱入死亡之境的,人间至景。


  (二)


  那是一千年以前的事了,当时的魂魄妖忌,不过也就十一二岁。那时的他,身边还没有半灵,不过是个普通的、擅长使剑的男孩子而已。


  阳春三月,天上飘雪依旧,与深冬无甚差别。白玉楼被积雪盖了个严严实实,上下一色。一遍又一遍地将这大宅清理干净,对于年幼的妖忌而言,正是修行的一种。


  魂魄妖忌拄着一把几乎与他本人一般高的大扫把,在积雪遍地的庭院中忙个不停。他一边扫着,一边一阵阵地哈着白气,偶尔再搓一搓那双早已冻得通红的,白圌嫩的小手。


  “笃笃笃!”


  是时,一阵敲门声响起,妖忌喊了一声“来了”,提着扫把便匆匆忙忙地奔向了大门口。双开大门缓缓开启,一位身着道袍的金发美女,优雅地跨过了西行寺家大院的门槛,走了进来。


  “是紫大人啊!”


  妖忌睁着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一脸崇敬地仰视着八云紫。紫微笑着伸出手,在妖忌的小脑瓜上来回抚摸,将他那一头刚刚修剪整齐的银发揉得一团乱。接着,她蹲了下来,轻轻地捏了捏妖忌的脸颊,以母亲一般怜爱的口吻,柔声道:


  “一冬天不见,又长高了不少嘛,小妖忌!”


  “是的,我现在都能够到柜子顶了!”


  “是嘛,这么厉害啊!”


  紫笑着,又双手并用地揉了一下他的脸蛋。她原本没有玩弄妖忌的意思,但是经这么一揉,她发现这孩子的脸蛋真是又软又弹,手圌感好得不行,便忘我地揉搓起来,没完没了了。


  “纸大银,请无奥介样,眼要隘掉惹!(紫大人,请不要这样,脸要坏掉了)”


  妖忌的脸蛋被她揉得变了形,说话也是口齿不清,双眼之中似有泪花闪动。紫见状,赶忙收回了手,她看着妖忌那张被揉得红扑扑的,还因生气而鼓起来的小圌脸,乐呵呵地笑道:


  “呵呵,抱歉哈,小妖忌。你这张脸长得太可爱了,紫姐姐有点收不住手。”


  “请不要这样,紫大人!”妖忌义正辞严地说道,“我以后是要成为独当一面的剑士的,请给我一点尊重!”


  “是是是,小妖忌真是人小鬼大......”紫笑着,又摸了摸妖忌的脑袋,便站起身来,道:


  “幽幽子在吗?我找她有点事。”


  “是的,幽幽子大人就在内室!”


  妖忌这么说着,便先一步走向前方,带起了路。


  “您一冬天都没来过,幽幽子大人非常想念您。”他边走边说道,“您今天能来,她一定非常高兴。”


  二人穿过前院,走进了白玉楼那漫长的回廊。那回廊外头,正是栽满了樱树的后院,那棵远近闻名的西行妖樱,就栽在这院子的正中央,与四周的普通樱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其树干如高塔一般巨大,耸立在这片矮小的樱树林中间,正如野鹤立于鸡群。


  从那附近走过时,八云紫还特意扭头看了一眼。她见这满园的樱树,竟都光秃秃的,一朵花也没开出来,唯有枝头的冰花越长越大,便很是惋惜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


  “今年怕是赏不了樱花了,这冬天,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她正说着,前边的妖忌便停下了脚步,将二人面前的那扇印着紫樱屏画的屏门一把拉开,躬身道:


  “紫大人请,幽幽子大人就在这屋里。”


  (三)


  “紫这个坏蛋,我刚给妖忌梳的头!”


  西行歌圣之女,西行寺幽幽子,穿着一套白底蓝花的和服,跪坐在垫子上,正拿着一把檀木梳,一边为妖忌梳理头发,一边气鼓鼓地道:


  “说吧妖忌,这老太婆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没有啦,幽幽子大人!”


  妖忌坐在幽幽子面前,腰板挺直,双手置于膝盖之上,坐姿端正得如私塾中的好学生一般。他抬头看着幽幽子的眼睛,一本正经地为八云紫辩解道:


  “紫大人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请不要为难她!”


  “你这......小傻圌瓜啊!”


  幽幽子一时没忍住,丢了梳子便将妖忌的头按进了自己的怀中,紧紧地搂了起来。直到妖忌被她那硕大的胸脯捂得窒息,手舞足蹈地挣扎起来,她才将他放开,而后双手捧着他的脸,教训道:


  “听好了妖忌,就因为你太善良了,才会被坏人欺负。你以后要狠一点,该拒绝的时候就拒绝掉!”


  “当然,对我可以不用拒绝......”她又补充道。


  “我说啊,幽幽子......”


  紫坐在一旁,瞅着这对笨蛋主仆,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


  “你给妖忌整的这个头发......这前平后齐的,这不是女孩子的发型吗?他这身衣服也是女式的和服,你该不会把他当女孩子养了吧?”


  “怎么了,你有意见吗?”幽幽子扭头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小妖忌这么可爱,我把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怎么了?”


  “倒也没什么问题......”紫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就是觉得,你有点太溺爱他了。”


  “溺爱......又怎么了嘛!”幽幽子理直气壮地说着,又一胳膊揽住了妖忌的腰,“总比被你这个老妖婆糟蹋了要强,是吧妖忌?”


  “说得太过分啦,幽幽子大人。”


  “呵呵呵......”


  八云紫从衣袖中掏出一把折扇,“哗啦”一下甩开,用它掩起半张脸,笑而不语。她看着那沉溺于幸福之中的主仆二人,脸上的笑容,却在扇子之后,那无人可见之处,渐渐地消失了。


  “这房间,不觉得有些太挤了吗?”她忽然这么说道。


  “诶?”


  幽幽子闻言愣了一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房间是相当宽敞的和室,装潢朴素,家具不多,又只有三人,该是空旷才对。她又仔细地环视了一圈,这才明白八云紫在说什么。


  “不知不觉之间,又变得这么多了......”


  幽幽子望着那些不断地穿过门缝、钻到屋里,并且飘到她的身边来的幽灵,小声嘟囔道。


  这些都是逝去已久的人的灵魂,多数连基本的人形都没有,就剩下一个长尾巴的淡白色气团,既不发声,也不惹事,只是一圈又一圈地环绕在幽幽子身边,像是绕着樱花飞舞的蝴蝶。在这白玉楼中,这样的幽灵可谓是随处可见,而幽幽子身边又特别的多,这正是外人不敢接近她的主要原因。


  “这里的幽灵,好像比以前更多了。”八云紫道。


  “嘶嘶......没办法呢,谁叫我西行寺幽幽子,生来就是命苦呢?”


  幽幽子说着,竟假模假样地啜泣起来,如同悲情戏的女主人公一般,声情并茂地道:


  “奴家降生以来二十有三年,生得亭亭玉立,却连男子的手都未曾牵过。父母早亡,家丁不忠,内无亲朋,外无旧友,一生只有死者常伴左右,未曾绽放,便要凋谢,悲乎哀哉!”


  她说着,伸手摸了摸那只刚好飘到她面前的幽灵,道:


  “像我这样的女子,谁能不疼,谁能不爱,你说是吧,幸之助......算了,你这厮是风流债欠多了被情人砍死的,你说的话没有参考价值。”


  “打搅一下,”八云紫摆了摆手,插话道,“那家伙叫幸太郎,另外,他只好男色。”


  “就你话多!”


  幽幽子瞪了八云紫一眼,便又搂紧了妖忌,道:


  “管它多少幽灵,我只管搂着妖忌过冬,下半辈子就靠他过活了。”


  “那个,幽幽子大人......”妖忌从她的胳膊之间挤出一个小脑瓜,微红着脸,说道,“我其实......”


  “怎么了?”幽幽子打断了他,“你前些年不还说长大了要跟我结婚吗?我当真了哦,你要负责!”


  “那......那都是幼时不懂事,是戏言!”


  “嘤嘤嘤,连妖忌都不要我了,我果然只能悬梁自尽,魂归西天了吗?”


  “不是这样的,幽幽子大人,我......我只是......”


  “呵呵呵......”


  八云紫看着被幽幽子耍得面红耳赤的妖忌,不由得笑出了声。


  这娃子是西行寺幽幽子从人贩子手里头赎来的,原以为只是个长得水灵的玩物,谁料他竟是武士之后,从小练得一手好剑法。那个时候,西行寺家的家丁因为畏惧幽幽子身边那越来越多的幽灵,已经尽数离去,诺大的白玉楼只剩下她一个活人,呈荒芜破败之象。这魂魄妖忌虽是年幼,却一手挑起了饮食起居、庭院打理、安全保卫三个重担,还都做得有模有样。时至今日,幽幽子已经没法离开他了。


  对她而言,这个孩子既是仆人,又是年幼的弟弟,甚至,等他再长大些,还可以是恋人。天虽寒,二人的小日子却过得温馨,西行寺幽幽子那张洋溢着幸色的脸,一如往日,是死人一般的苍白。紫知道,她生来便是如此,区别在于,以前的她,还从来没笑得这么开心过。


  这名为魂魄妖忌的男孩,能给她世间之人,包括八云紫自己,所不能给予之物。


  其名为,“爱”与“被爱”。


  这一切实在是太美好了,八云紫真的想就这么沉浸其中,忘却忧愁,直到永远,正如那长眠于春樱之下的西行歌圣一般。


  她真的不想对幽幽子说出那句,她从远方一直带到这里的话。


  “你已时日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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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5 00:00: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4章 千年(其五)


  (一)


  八云紫最终还是,将那句话说了出来。


  幽幽子身上的死色,她早在半年之前就看出来了。与自己那充满矛盾的思想做斗争,花了八云紫整整半年的时间。相比之下,死期将至的西行寺幽幽子,接受得可是相当的爽快。


  幽幽子表现得很是平静,那苍白的脸庞没有一丝起伏。她三言两语便支走了还没能搞懂状况的妖忌,用那白玉一般冰凉的手牵起了八云紫的手,将她带到了白玉楼的后院之中,带到了那棵巨大的西行妖樱之下。


  “这西行妖,今年也没有开啊......”


  她轻轻地抚摸着那粗糙的树干,仰望着枝头上的冰花与白雪,轻声呢喃道。


  枯木满园,春色不见,唯有一片寂寥。冷风吹拂着西行寺幽幽子那樱色的发丝,在那足有十人合抱之粗的西行妖樱跟前,她的身影,显得分外的渺小。


  八云紫抬起头,望着那些盖满了积雪的枯枝,与在那之上漫无目的地飘飞、盘旋着的死灵,沉默不语。


  “十五年了,”幽幽子接着说道,“距离这妖樱上一次绽放的日子,正好是第十五个年头。”


  “紫,”她回首看向了八云紫,问道,“你知道这西行妖盛开之景,到底有多美吗?”


  紫摇了摇头,她与幽幽子相识,是在十年之前,在她的印象中,这西行妖,始终都是一棵枯树。


  “是吗,那真是遗憾。”


  幽幽子说着,又转过头去,面向了西行妖的树干。


  “‘朝见此花,夕可死矣’,这西行妖,便是那能让人主动舍弃性命的,绝美之花。说来也巧,目睹了它上一次满开,而仍存留在世之人,仅剩我一人而已。”


  “‘愿春死樱花下,释迦入灭日’,我父亲是这么说的。所以,这西行寺家里的每一个人,最终都葬在了樱树之下。”


  “最初,是我的父亲,在那之后是难产而亡的母亲与胎死腹中的弟弟,再后来是从小照料我的婆婆,以及魂魄家最后一代庭师......”


  幽幽子说着,低头看向了脚下的土地。


  “每一个我所爱的,与爱我的人,都在这里,在这薄薄的一层泥土之下,咫尺之遥,生离死别。”


  “繁盛如春樱,枝繁叶茂,衰败亦如落樱雨下。这西行寺家,枝干、树根皆已枯死,开在顶上那朵红花也不能独活,终是要落叶归根,与家人团聚的。”


  “告诉我,紫,”幽幽子的神情,坦然之中透着一丝决绝,“我还剩多少时间?”


  “不超过三个月,运气好的话,能熬到冰雪消融之时。”


  这是就事实了,残酷,不可违逆。幽幽子的命数,紫看得清晰。


  “是吗......”幽幽子淡然道,“我就说这附近的幽灵怎么越来越多了,原来都是来给我送行的。”


  言罢,她叹了一口气,又仰头望了一眼西行妖那些枯骨一般的树枝,道:


  “这满开的西行妖,临走之前怕是没法再看上一眼了,可惜,可惜......”


  幽幽子叹了一口气,本无波澜的脸上,徒增一丝落寞。紫看着她,一时不忍,便挤出笑容,道:


  “对了,幽幽子,我今天来此,其实还有一事。”


  “什么事?”


  “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道别?”


  幽幽子显得有些惊讶,却听八云紫解释道:


  “我听说在那遥远的西方,有一种神药,能让草木在一夜之间,开花结果。我这一趟,就是要去取那种药。等我回来,就让这西行妖开花。”


  “诶——”


  幽幽子的双眼之中,期待之色如火花一般,星星点点地冒了出来。这一刻,她仿佛不再是个将死之人,而是个充满活力的小女孩,翘首盼望着即将到来的节庆之日。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她急切地问道。


  “最快一个月,最迟也不会超过俩月。”紫说道,“你可要好好地活到我回来的时候哦,幽幽子!”


  “嗯,一言为定!”幽幽子重重地点了点头,“到时候得把酒席给摆起来,毕竟是最后一次赏樱,不隆重点可不行啊......”


  (二)


  “能让草木开花结果的药?”纳兰暝疑道,“怎么又蹦出这么个东西来?”


  “我唬她的。”紫直截了当地道,“那段时间我不在她身边,怕她突然死了,得给她点盼头,让她多喘几口气。”


  “所以,你就来取我的血,喂给她喝?”


  “差不过就是那样。”


  八云紫舒舒服服地躺在纳兰暝的双臂之中,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幽幽子的问题,是她那与生俱来的力量过于强大,超出了承受的限度,因而一再地折寿。到了她二十三岁那年,身体终于不堪重负,走到了尽头。这个问题历代的博丽巫女都遇到过,我知道解决的办法,但我很少去使用它。”


  “解决的办法......就是把她变成吸血鬼咯?”纳兰暝道,“我猜对了吗?”


  “错。”


  紫交叉双臂,打了个大大的叉。


  “我是要让她不再当人,但,不是变成吸血鬼。”她接着说道,“我要直接破坏人与妖怪的境界,将她强行变为妖怪。”


  “但,光是那样,还远远不够。不要把妖怪想得太美好,妖怪也是有生老病死的,只是比人类要长寿一些罢了。即使我那么做了,她也会在几年之内油尽灯枯,最终死去。归根结底,她的生命已经消耗殆尽了,我无法弥补这一点。我不能篡改生死,纳兰暝,我不是神。”


  “只能说是老天开眼,助我一臂之力。正当我为这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发愁的时候,你走进了我的视野。吸血鬼这一神奇的种族,通过不断地掠夺他人的生命,维持着近乎永久的青春,这真的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所以你最终决定牺牲我,拯救她,我说得没错吧,八云紫?”纳兰暝的声音,听起来颇有不悦之意。


  “不,没有‘最终决定’一说。”八云紫纠正道,“这事儿打一开始就定下来了,我甚至都没有犹豫......哇呀!”


  她话还没说完,纳兰暝便松开了双手,让她垂直坠落到了冰冷的雪地里。紫揉着摔得有些麻痹的屁圌股,吃力地站了起来,刚一抬头,入眼的便是纳兰暝那略带怒意的目光。


  “你这家伙,竟然吃醋了!”她惊道。


  “我没有!”纳兰暝皱着眉头,脸色相当的不好看,“我就是不爽,被人捅了一刀,结果竟然不是刻意要害我,而是拿我去给别人当嫁衣,还没当成......”


  “少找借口,你分明就是吃醋了!”八云紫大声道,“你这家伙竟然吃女人的醋!”


  “我都说了没有咯!”


  纳兰暝被她说得涨红了脸,声音也更大了一些。八云紫见状,那表情就跟摸了一副皇家同花顺一样,拍着手便叫道:


  “绝了,绝了!铁树都有开花的时候,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见得到!”


  “你少来好吧!”纳兰暝喊道,“我就没喜欢过你,哪来的吃醋!”


  “我不管,我明天就去找文文......哦对,已经没有文文新闻了......总之这事儿我一定要往远了传,羞死你个小王八羔子!”


  “八云紫!”


  “已死之人,无需姓名,你就叫我红脸醋意羞羞侠吧!”


  “你这个死老太婆啊!”


  后来这俩人在雪地里打了两个多小时的雪仗,直到八云紫闪了腰,跌倒在地,被纳兰暝用一枚超大号雪球给埋了起来。


  不过在那之后,他还是把冻成冰棍的紫从雪堆里刨了出来,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罩上,然后抱着她,重新走上了回家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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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6 23:31: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5章 千年(其六)


  (一)


  八云紫离去之后的每一日清晨,幽幽子都会去白玉楼的后院里转上一圈,仔仔细细地,将院中的樱树逐个检查一遍,若是能见到一朵初生的花圌苞,她定然会兴奋得跳起来。


  可惜,没有,一朵都没有,幽幽子便是满怀期待地来,垂头丧气地去,日日如此。她的容颜便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失望中憔悴下去,魂魄妖忌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无计可施。


  一晃到了五月之初,天上的雪稍稍小了些,但,仍旧没有停歇。幽幽子突生急病,已有一周没能到院子里去了。


  这天早上,刚过拂晓,妖忌正在清扫庭院中的落雪。扫到正中间时,忽有一抹淡粉色的倩影,从他的视野里一闪而过。妖忌定睛一看,却见那西行妖干枯的枝头上,一朵粉圌白之中带着青绿的花骨朵,如同新生的春笋一般钻了出来,含羞待放。


  “开花了......”


  扫把杆脱了手,“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妖忌瞪圆了双目,仰头望着西行妖,他干张着嘴,却怎么也组织不起言语来。


  半晌,一声破音破得不成样子的叫喊,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咙:


  “西行妖开花了!”


  带着惊愕与喜悦,迎着迟来的春风,妖忌飞也似地奔向了幽幽子的寝室。他一把拉开房门,气还没喘匀,便急不可耐地叫嚷道:


  “幽幽子大人......西行妖......西行妖开花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幽幽子坐在床铺上,棉被掩盖着半截身子,笑眯眯地说道,“你这一路,都喊了多少遍了,好像生怕这院子里的谁还不知道似的。”


  “对......对不起......”


  妖忌红着脸,低下了头。


  “快,扶我起来!”


  幽幽子这么说着,向妖忌伸出了双臂:


  “快带我去看看!”


  (二)


  妖忌给幽幽子披上一层棉袄,搀扶着她,行至西行妖之下。那一小团花圌苞就像初生婴儿一样,又粉又嫩的,幽幽子抬头望着它,脸上的喜色亦如春花一般绽放开来。


  “真的......开花了......”她喃喃自语道。


  她的眼中泪花闪烁,妖忌看得分明。在得知了自己死期将至以后,西行寺幽幽子从未流过一滴泪,但是今天,纵使是她,也无法再坚强下去了。


  因为她最后的心愿,已经实现了。


  自己的主人连死前的最后一点遗憾都没有了,对此,妖忌是该高兴呢,还是该难过呢?他搞不明白,他只觉得心里头空荡荡的,仿佛弄丢了一样一直揣在怀里的东西似的。


  “快去,妖忌,去城里,把能请到的人都请来。”幽幽子扶着西行妖的树干,头也不回地说道,“再叫上最好的厨子与酒家,咱们要在这白玉楼中,开一场宴会。”


  “可是,幽幽子大人,您的身体......”


  “不必多虑。”


  幽幽子回过了头,樱色的双瞳如止水一般空明澄澈。


  “我不会有事的,快去吧,妖忌。”


  “是!”


  妖忌向她行了一礼,便快步离去了。


  西行寺幽幽子朝着妖忌远去的方向瞅了一眼,又望向了树梢上的那朵未开的樱花。她伫立在西行妖之下,许久不曾挪动一步。


  春风飒飒而过,惊动了树上的亡灵。它们纷纷飘飞下来,在幽幽子的身边越聚越多。寒冷的阴气侵蚀着幽幽子那早已虚弱无比的身体,可她却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一样,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住了面前的幽灵们。


  “爸,妈,我回来了......”


  幽幽子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而她身上的余温,已经所剩无多。


  (三)


  为了这场宴会,妖忌忙活了一整天。


  他先是去城里找了最好的酒楼,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说动他们,来这“不吉利”的白玉楼办一场宴会。接着,他跑遍了整座城镇,敲开了每一户与西行寺家相识,亦或是不相识的人家的大门,以谢罪一般,诚恳得叫人不好意思的态度奉上请帖,拜托他们“务必参加”。


  干完这些,太阳已经斜向了西边,妖忌本打算回家帮个手,谁料那酒楼的人又找到了他,说是酒水不够开宴会的,得再去买一些。他便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跑腿的活,去城郊的酒窖那儿取了一坛好酒,又背着那几十斤重的坛子,一路小跑着奔向了家门。


  负重长跑,也是一种修行。


  等他回到白玉楼的院子里,天空已呈橙黄之色。华贵的桌凳酒具填满了整个后院,空气中弥漫着酒与肉的香气,宴席显然已经准备妥善,只是气氛......


  有点诡异。


  诺大的庭院,竟没有一丝声音,人声、鸟声、风声,一声不起,安静得如同死去了一般。妖忌踩着地上的积雪,走了过去,那“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在这一片死寂之中显得刺耳无比。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邀请没有起到效果,请的人都没来,还为此好好地自责了一番。可等他走近了一看,才发现事态不对。


  请的人都来了,一个不落。每一个客人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属于自己的位子上,一动不动,不交谈,甚至,不呼吸。


  他们紧闭着眼睛,看上去,仿佛是沉溺于春风中的梦境,静静地睡去了一般。妖忌走到其中一人的身边,伸手探了一下鼻息,他的脸色,顿时便凝重得如同黑铁一般。


  “死了。”


  他移开了自己的手指,淡淡地说道。


  所有的这些宾客,无一例外,全部都死去了。没有挣扎,没有逃亡,没有绝望的面容,他们一个个的,都安详得像是睡着了一样。


  做出这种事的,究竟是何人,又有何种动机?妖忌没工夫去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答案”就在他的眼前。


  他放下了背在背上的酒坛子,拔圌出了腰间的双刀,一长一短。长的那把,是斩断灵魂的“楼观剑”,短的那把,是斩断迷惘的“白楼剑”。


  这双剑,继承自先代的魂魄庭师,他这还是第一次在实战中使用它们。


  魂魄妖忌本非魂魄家的子孙,而是没落武士的遗孤,为西行寺幽幽子所救。上一代的魂魄流庭师无后,又与他很是投缘,便在临死之前,将这双刀,与魂魄一流的名号,一并托付给了年幼的妖忌。


  现在,手中的双刀正指引着他,让他将它们举起,用刀刃,对向站在他正前方的那个人。


  那女子,樱色的发丝,樱色的双瞳,惨白的脸庞上,挂着没有血色的微笑。那正是,他的主人,他即使舍弃性命,也一定要保护好的对象,西行寺幽幽子。


  在她的身后,墨染一般鲜艳浓烈的樱花,正在熊熊燃烧的黄昏之下优雅地绽放着,奇光四溢,摄人心魄。无数的灵魂盘旋在那树梢之间,跃起、落下,演绎着无声而有韵的亡者之舞。


  妖忌仅直视了那西行妖一眼,便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引力,扭曲他的神智,试图将他的灵魂从躯壳之中抽离出来,他便立即移开目光,不再去看了。


  这院子里所有“正常”的樱树都没有开花,唯独那妖樱,一日之内,由发芽,到满开,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魂魄妖忌无从得知。展现在他眼前的,就只有这荒芜的庭院,这盛开的西行妖,这死者的宴会,以及,不再令他感到亲切的西行寺幽幽子。


  他举起楼观剑,用刀尖直直地指向了幽幽子的脸,厉声问道:


  “告诉我,你是谁?”


  “你在说什么呢,小妖忌?”幽幽子像往常那样笑着,双目之中没有一丝光彩,“我还能是谁呢?快点,快到我身边来!”


  她说着,朝妖忌招了招手,一股冷风便拂过了妖忌的脖颈,冻僵了他喉咙之中的血液。


  “不......”妖忌的声音沉了下去,“你不是......”


  双刀并行,身子压低,妖忌以进攻之姿,对向了他的主人。


  “再坚持一下,幽幽子大人......”他低声念叨着,“我马上就救您出来!”


  “狱界剑......”


  “二百由旬之一闪!”


  刀光一闪。


  二人之间那足有半个院子之长的距离,眨眼之间便缩短至零,而后又拉开了不少。妖忌手执双刃,从幽幽子的身边划过,又随着惯性继续往前冲了数米,到了她的身后。


  “对不住了,幽幽子大人......”


  他背对着西行寺幽幽子,直起身子,将那两把刀缓缓地收入了刀鞘之中,面不改色。


  话音刚落,西行寺幽幽子的衣服便忽地破开了两道口子,殷圌红的血液渐渐地在那淡蓝色的和服上扩散开来。一阵寒风扫过,落樱雨下,她也随着那零落的花瓣一同,倒在了遍地的粉雪之中。


  “我最终......还是......”


  妖忌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张合之间,颤抖不已。


  “没能......”


  “扑通”


  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失去了站立的力气,像个沙袋一样重重地倒了下去。一小团白色的灵体从他的后背上钻了出来,慢慢悠悠地升起,飘向了那盛开的西行妖——那正是他的灵魂。


  在几次无望的挣扎之后,魂魄妖忌缓缓地合上了他那疲惫不堪的眼皮,陷入了长久的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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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8 20:06: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6章 千年(其七)


  (一)


  等到八云紫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乌云遮天蔽日,如滚动的潮水一般压了下来,光是看上一眼,就足以令人窒息。昔日人稠物穰的小城镇,如今已成了一座死城。早已枯萎的庄稼作物在焦黑的废土之上慢慢腐烂,房屋与街道如经历了百年风霜一般崩塌瓦解,只剩下断壁残垣。


  这座城市染上了名为“死亡”的瘟疫,已经无药可救了。那些脚快的幸存者,还能活着逃离出去,心有余悸地向外头的人讲述这场可怕的灾难。至于那些逃得不够快的......


  昔日繁华,而今破败不堪的大街上,那遍地的枯骨,便是他们了。灰烬一般的雪花飘然而下,无声地埋葬了那些无辜的死难者。


  “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八云紫那颗悬起来的心,现在是沉到了冰冷的海底。她知道,自己已经失败了,一切失去的,她都无法挽回,但她还是向着前方,迈出了脚步。


  她的目标很明确,也从来没有变化过。那便是,这黑夜一般阴沉的天空之下,唯一一处光芒笼罩之地,那死亡旋涡的正中心——白玉楼。


  (二)


  “咔哒”、“咔哒”、“咔哒”


  孤独的脚步,踏响了白玉楼那漫长的回廊。


  满开的西行妖之下,亡者的骸骨堆成了一座小山,西行寺幽幽子就坐在那儿,嘴里哼着歌儿,笑眯眯地替躺在她怀中的魂魄妖忌梳理头发。鲜血在她的衣衫上盛开,正如春樱的花瓣,美得令人心惊。


  西行妖樱正在绽放,花朵茂密有如云团,樱色的光华扩散开来,照亮了庭院中的每一个角落。万千尸骸匍匐在在它的脚下,万千亡魂环绕在它的周围,漆黑的天空,漆黑的大地,万物皆臣服于这伟大的力量。有了这些死者的映衬,这西行妖,更是美得无以复加了。


  若我一日得明,则万物尽归于幽。


  这西行妖的“生”,乃是依托于无数生灵的“死”,正因如此,它才生得如此美丽。


  八云紫走下了回廊的阶梯,来到庭院之中,站到了西行寺幽幽子的面前。幽幽子抬起头,眨着樱色的双眸,笑着看向了她。


  “你来了,”幽幽子说道,“我等你很久了。”


  “让你久等了。”


  八云紫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苦笑。


  妖忌的身体只是一具空壳,里头没有灵魂,当然,也没有呼吸和心跳,可怜的孩子......他的那两把刀就插在那尸骨堆上,刀刃上的寒芒诉说着这位小小的剑士最后的故事。


  八云紫看见了数不清的灵魂,被西行妖的枝叶所束缚,无力挣脱。新的,旧的,熟识的,陌生的,每一个亡魂都带着一段凄苦的故事,每一个亡魂,八云紫都毫不关心。她唯独,只关心最前方的、最大的那一个,那是幽幽子的灵魂,确切地说,是寄宿于幽幽子体内的“某个灵魂”。


  在那之中,有她熟悉的,属于幽幽子的那一部分,以及陌生的另一部分。这两者互为表里,交织在一起,正如太极阴阳,完美融合,不可分割。多年以来,这是八云紫第一次发现,她其实从没看懂过西行寺幽幽子这个人。


  这个曾经的“人”。


  “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八云紫言道,“你是谁,幽幽子在哪?”


  “我即是西行寺幽幽子。”幽幽子如是回答道,“我即是西行妖。”


  “你侵占了她的身体,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错误。”


  幽幽子,或者说西行妖,轻轻地将魂魄妖忌那毫无生气的身躯放了下去,而后便站起身,从那骸骨之山上,缓缓地、一步步地走了下来。


  “这都是幽幽子的愿望,奴家不过是,顺了她的意罢了。”


  “什么愿望?”八云紫追问道。


  “‘活下去’。”


  “幽幽子”的嘴唇一张一合,轻声吐出了这三个字。


  紫闻言,一咬牙,忍不住恨恨地骂道:


  “这个笨蛋啊!”


  如果她能再快一步的话......如果幽幽子肯多等她几天的话......如果她能更了解幽幽子的话......如果她能提前跟幽幽子说清楚的话......


  然而世事无“如果”。


  “看啊,八云之妖,看看奴家的身姿!”


  “幽幽子”说着,双臂大张,她身后的西行妖,便迸出了更加耀眼的光彩。


  “难道不觉得美丽异常吗?”她得意地问道。


  “确实。”紫点了点头,“但是,为了这一下,你又害死了多少生灵?”


  正如紫所说的那般,在那光辉落去以后,更多的死灵便从那滚滚乌云之中飘下,四面八方地聚到了西行妖的左右。仅这一刻的光辉,便要堆积无数人命。这西行妖之下,究竟埋藏了多少罪孽?


  “这很重要么,八云之妖?”


  “幽幽子”偏着头,以天真可爱的孩童一般的口吻,笑着问道:


  “死多少人,很重要么?归根结底,他们都是要死的,即使不死在奴家的手上,也会死在瘟疫、战乱、与天灾的手上。”


  “所谓的‘生’啊,不过是一个迈向死亡的过程罢了。与其丑陋地求存,不如像春樱一般华丽地凋谢。没错,美丽的死亡,正是生的意义!”她睁大了眼睛,以近乎癫狂的,激昂的语气,大声道,“从这种意义上讲,我不过是在帮他们实现自己的价值罢了。只要让天下的生灵都与奴家融为一体,奴家便会获得超越一切的究极之美,一切的生灵便能抵达真正的极乐之境!”


  紫闻言,不过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发一言,她听那“幽幽子”接着讲道:


  “奴家的力量,乃是‘吸收生命’。而这小姑娘的力量,则是‘操纵死亡’。如今我等合二为一,生与死的力量尽归我手,能阻止我的人已经不存在了。”


  “包括你,八云之妖,你也不行。”


  她伸手,指向了八云紫,一股寒气顿时便爬上了紫的背脊。紫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老鼠,在咫尺之处,与一条蟒蛇对上了眼。身为这世上首屈一指的大妖怪,她这还是头一回,在气势上被人死死地压制住了。


  “现在,八云紫,快到我身边来吧!”西行妖高声道,“长眠于此,正是你的宿命!”


  “恕我拒绝。”


  八云紫的脚下,凭空生出了一个六芒星法阵,在那漆黑的污泥之上,泛着淡紫色的光辉。


  “我会阻止你,并且就此将你埋葬,永世不再绽放。”


  “痴人说梦。”


  “幽幽子”浮到了半空之中,一张画扇一般的樱色光幕,在她的背后打开了。那上头有着春樱、细雪、彩云、花轿之图案,精细华美,宛如少女的梦境。


  “紫奥义·弹幕结界!”


  巨量的光弹从紫的身旁涌圌出,狂风骤雨一般洒向了西行寺幽幽子,以及她身后的西行妖樱。大妖怪八云紫已经清楚地认识到,面前的敌人不是她能留手的对手,而她也没有任何退路可走,失败即意味着死。因此,这第一招,她已是全力尽出。


  每一弹即为一点,密集的点连成一线,线的扩展化作一面,面的移动变为立体,立方体的偏移即为时间的长河,由此处为起点,以至无穷,无处可躲,无路可逃。她正是要用这狂暴的攻势,直接将面前的一切彻底摧垮,连一片残骸都不会留下!


  面对这潮水般汹涌而至的弹幕,幽幽子的选择是“柔”。


  以“柔”,克“刚”。


  “反魂蝶·满开!”


  樱花之下,当有无数蝴蝶飘舞。迎接“狂风”的,正是那无比柔弱的“蝶翼”,正是世上最为脆弱,也最为坚强之物——生命。


  数之不尽的彩蝶从幽幽子身后的光幕之中飞了出来,翩翩然迎向了八云紫的弹幕结界,在那之中破裂、消逝、化作晶莹的粉尘,前赴而后继,永不断绝。


  这两股过于强大的力量相互冲撞,产生的冲击最终撕裂了天上的云层,一束阳光落到了二人之间,分开了幽与明。西行妖之上的众多灵魂在不安之中骚圌动,樱花之瓣纷纷而落,又随着狂躁的气流升上高空,消失在那阳光四溢的乌云裂缝之中。


  (三)


  一周之前,在那妖樱盛开之日。


  妖忌离开了白玉楼,下山去发宴会的请帖。


  待他跑远之后,幽幽子便在西行妖之下,找了个好位置,坐了下来。


  她脱力地依靠着西行妖的树干,冰冷的汗珠正从她的额头上滚滚落下,心跳与呼吸越来越快,血液却是越流越慢。她手边没有镜子,因而无法知晓自己的脸色究竟有多么的吓人,即使如此,她也非常清楚,她的死期到了。


  “这样......就够了啊......”


  幽幽子急促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吐着自己的心声。


  “能在死前再看您一眼......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就像......父亲所说的那样,当死春樱之下......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了......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怎么说呢......看见您开花的样子,我......突然......”


  “不想死了。”


  她的声音在颤抖,泪水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那一直维持到现在的,优雅的,坚强的,看淡生死的形象,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我想活下去啊!”


  幽幽子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嘶声竭力地吼着,尽管,并没有人能听见她的声音。


  “谁想死啊!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啊!快乐的,悲伤的,一切珍贵的东西都不再有了,就连存在过的证据都会被抹去,被遗忘,最后什么都剩不下来,我不想那样!”


  “我还想再多吃一些好吃的,多看一些好玩的,我想跟那孩子一起生活,白头偕老......我还想......再多看看您啊......”


  “告诉我,西行妖,我究竟哪里做错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幽幽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了。她的双眼还睁着,流干了最后一滴泪水。那白得没有人色的手臂失去了力气,从大圌腿上滑落,沾上了深褐色的泥土。


  她的心脏,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


  然而,她的灵魂,却并没有就此归于冥界。


  弥留之际,在那渐渐散去的意识之中,幽幽子听见了一个渺远的声音,温柔、亲切,如同那早已逝去的父母一般。


  “你的愿望,我都听见了......”


  西行妖的树枝上,那仅有一朵的,幼小的花骨朵,就在幽幽子的生命逝去的同一时间,绽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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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0 21:46: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7章 千年(其八)


  (一)


  几个回合的较量过后,双方分出了胜负。


  落败之人,是八云紫。


  她单膝跪倒在地上,嘴角淌着鲜血,满身疮痍、狼狈不堪。


  白玉楼在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之下摇摇欲坠,四周的土地被魔力的火焰犁了一遍,连一块平整的地面都没剩下。西行妖的花瓣洒落一地,樱色的妖辉四起,如星河泻地。


  西行寺幽幽子仍旧飘在空中,浑身上下毫发无损,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容。宽松的和服在微风中飘动,翩然如蝴蝶的羽翼。她身后的画扇光幕与满开的西行妖仍如方才一般熠熠生辉,死者的亡魂正源源不断地从远处聚集过来,那景象,正如百川汇聚于海。


  “我说过了,”幽幽子居高临下地道,“没有意义的,你是不可能阻止我的。”


  “我即是生,我即是死,我即是西行妖。天地间一切生魂死灵,皆为我所用。与我为敌,无异于蜉蝣撼树,自寻死路。”


  她的声音回荡在庭院之间,飘飘渺渺,似是从那遥远的彼岸飘来的一般。


  八云紫抬头仰望着她,一哼气,竟然笑了出来。


  诚然,这场战斗,八云紫是没有一丁点胜算的。在战斗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相对于别的妖怪,紫最大的优势,除了那诡异的境界能力之外,就是她那厚实的妖力了。若是把普通人体内储存的能量比作一滴水,那么稍强一点的妖怪,或是天赋异禀的巫女,就是一杯水,而她八云紫,则是一条长河,见首而不见尾。


  然而此时的西行寺幽幽子,是大海,不仅无穷无尽,还在不断地吸纳各处的河流。只要世上还有“水”,“海”就不会枯。


  要想彻底击败幽幽子,除非先将全世界的“河流”断绝,让她吸不到新的“水分”。也就是说,唯有先她一步消灭所有生命,并夺取其魂魄,才能断了幽幽子的力量之源。


  这是八云紫做不到,也不可能去做的。


  所以她会失败,会来到这只差一步便会迈向永劫不复的绝境,所以......她还能笑得出来。


  实际上,她还有一个办法,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试问,人如何才能战胜大海?


  答案是,人不能战胜大海,但人可以发掘出海洋对人有益的“那一面”,并且利用之。


  “临死之前,”八云紫笑着说道,“我还想跟我的老朋友说两句,可以吗?”


  “此话怎讲?”


  “表里之境,反转!”


  霎时,一股无形的力量袭向了幽幽子。她的身体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在那躯壳之中,表皮之下,某些虚无的、决定性的东西,被这股力量扭曲、逆转了。


  华美的光幕如玻璃一般破碎,西行妖樱为之震动,落樱簌簌而下。幽幽子垂下了头,从那半空之中缓缓飘落下来,无力地跪到了地上。从八云紫的位置上,没法看见她的脸,故而无从得知她此时的表情,然而紫还是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这一招已经成了。


  “我......都做了些什么......”


  幽幽子的声音在颤抖,方才那种将八云紫死死压制住的气势,已经不再有了。尽管如此,她的力量却没有减弱分毫,她只是,显露在外的“气质”与收敛于内的“性格”变得不一样了而已。


  “是啊,你都做了些什么......”


  八云紫望着她,一脸苦笑。


  有一点,紫看得非常准。


  幽幽子原本的灵魂并没有消失,而是与西行妖的灵魂完美结合,互为表里。二者谁也没有支配谁,只是当一方显露于“表”时,另一方只能潜藏于“里”。正如白昼与黑夜,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月亮并不是消失了,它不过是藏起来了而已。


  只要用紫的力量,将表里的境界逆转,将属于西行妖的那一部分隐藏于“内”,让幽幽子的意志显露于“外”,就能让幽幽子重新苏醒过来。


  重新,面对现实。


  “我的力量,维持不了多久了......”八云紫有些吃力地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道,“趁着现在,还来得及,幽幽子......”


  “你要,斩断自己的灵魂!”


  她说着,伸手指向了幽幽子的身后,那座堆积在西行妖树下的尸骨之山。妖忌就躺在那座小山的顶上,他的两把宝刀,就插在他身边。


  “快,用那楼观剑,将你的灵魂与西行妖的灵魂分开。此时不动手,就再也没机会了!”


  幽幽子回过头,看见了死去的妖忌,一下子就怔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她便带着悲伤的神情,站起身,一步步地登上了那座尸骨之山。


  然后,她将手,伸向了那把短刀,白楼剑。


  “幽幽子?”紫瞪大了眼睛,“你想做什么?”


  “楼观剑斩断灵魂,白楼剑斩断迷惘。”幽幽子将白楼剑从骨堆中拔圌出,银白如镜的刀身映着她那凄惨的笑颜,“已死之人,何需自救?不如断尽迷思,了却身前身后事,就此归去......”


  “幽幽子!”


  八云紫急了,赶忙张开一道隙间,从中掏出了她一早从纳兰暝身上取来的鲜血,双手捧着它,大喊道:


  “听我说,幽幽子,我能救你!”


  “即使不依靠西行妖的力量,我也能让你的生命延续下去,只要用这血液......”


  她还没说完,幽幽子便回过身,用那白楼剑在空气中横着划了一刀。紫手中的血球当即便如装满水的气球碰上了针尖,“哗啦”一下破裂开来,深红的血液溅了她一身,她的表情,便也在震惊之中凝固了。


  “不必了,紫,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幽幽子的声音,就如她的神情一般冰冷、决绝。


  “没必要这样的,幽幽子,”紫哭着,叫着,“这不是你的错!”


  “那它又是谁的错呢?”


  幽幽子坐在了白骨之山上,坐在妖忌身旁,两指捏着腰间的束带,轻轻一抽,那轻薄的和服便如蝉蜕一般滑落下去。她的身躯丰满、圆润,白得如同雪花一般,唯有脚下的尸骸,可以与之比拟。


  八云紫仰望着这美丽至极的身躯,欲语,却又失语。展现在她眼前的这份美丽,庄严而圣洁,容不得任何形式的亵渎。


  “回首过往,我这一生,是不断失去的一生。我独自度过了无数个无眠的夜晚,在恐惧中颤抖,因为第二天清晨,我所珍视之人便会离我而去。”


  “现在,我不再害怕,因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幽幽子举起了白楼剑,用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知道吗,紫......”


  她冲着八云紫,露出了最后的微笑。


  “在我沉睡的时候,我来到了死后的世界。我本指望能在那儿找到我所失去的一切,幸运的是......”


  “那里什么也没有。”


  白楼短刀刺入了幽幽子的脖子,血花在那苍白的肌肤上绽放,正如冥河两岸的曼珠沙华。


  西行寺幽幽子倒了下去,繁盛的樱花便在那一瞬之间凋零殆尽。漫天粉雪倾泻而下,将那冰冷的躯体深深地埋葬。


  天上的乌云停止了滚动,彼此分离开来,打开了一道小口。一束金黄的阳光顺着那道口子落了下来,刚好照在了死去的西行妖上,从远处看,彷如登上天堂的阶梯。被西行妖束缚的万千灵魂,便顺着这道阳光缓缓地升上了天空之国。


  雪停了。


  八云紫无助地跪坐在那儿,凝视着那盖满了樱花的白骨之山,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直到一个本不该存在的声音,将她从悲伤之中唤了回来。


  “幽幽子大人......我这是......”


  本已死去的魂魄妖忌顶着满脑袋的樱花花瓣,坐了起来,举目四顾,满眼尽是不解之色。在他的身边,漂浮着最后一个不肯离去的灵魂——那正是他自己的魂魄。


  有关操纵死亡的富士见西行之女的人生悲剧,就此落下了帷幕。至于亡灵公主和她那半人半灵的双刀卫士,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二)


  三途川之彼岸,冥王之殿。死者的魂魄在此接受最终的审判,或是堕入地狱,或是升入天国。


  阎魔大王断定善恶正邪,向来刚正不阿、威风八面,左右鬼使鬼吏,也都是独当一面的能者,绝非滥竽充数之辈。


  然而此时,他们所有人,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之境,个个抓耳挠腮,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这困境,便是由高堂之下的这个傻兮兮的小姑娘一手造成的。


  “汝与妖魔结合,肆意放纵以致生灵涂炭,本是滔天大罪,当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但......”


  阎王俯视着那姑娘的灵魂,轻声叹了一口气。


  “再与孤讲一遍,汝姓甚名谁,年岁几何?”


  “是的!”


  女子眨着樱色的双眼,高高地举着胳膊,嬉皮笑脸地道:


  “西行寺......呃......幽幽子!好像是这个名字来着?”


  “年龄......应该是二十四岁,不对,也可能是二十三岁......不好意思记不清了,诶嘿嘿......”


  “汝生前家世如何,生平与死因,是否记得?”阎王又问道。


  “报告大王,不记得啦!”


  幽幽子仍旧以高昂的情绪,大声回答道。


  阎王看得清楚,这孩子,没有撒谎。她的过往,早已传遍了整个冥界,本当是没有任何争议的“黑”。可眼前的这个灵魂,阎王却惊异地发现——它是“白”的。


  不仅仅是“白”,还是“空白”,一干二净,连一丁点残渣都不剩。


  就跟初生的婴儿一样。


  这正是那名为西行寺幽幽子的女子的灵魂,或者说,她的灵魂与西行妖的灵魂相结合之后,生出来的新灵魂,这一点阎王绝对不会认错,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阎王转过头,望向了恭恭敬敬地跪坐在陪审席上的八云紫和魂魄妖忌。八云紫是这里的常客,也是个纯黑的问题儿童,她的事情先放着不提。


  至于妖忌......那又是一个与这幽幽子不相上下的怪胎。半生半死,半人半鬼,阳寿从70年一下子窜到了一千年,这样的状况,就算是阎魔大王,也是第一次见。


  “八云啊!”阎王喝道,“同吾解释一下此事的来龙去脉!”


  “是!”


  紫行了一礼,便将整件事情全盘托出。阎王拿着妖忌递上来的那把白楼剑,反复检查了几遍,又看了一眼正笑眯眯地瞅着这边的西行寺幽幽子,不由得摇了摇头。


  “斩断迷思,了却生前之事,真乃奇兵神器,稀奇,稀奇......”


  她小声念叨着,又忽地提高了音量,大声喝道:


  “幽幽子!”


  “在!”


  幽幽子举起了手。


  “把手放下!”


  “是的大王!”


  “汝之灵魂本已无药可救,当入地狱。”阎王宣判道,“可汝已将汝之过去彻底斩断,孤之双目无法从汝身上寻找到一丝黑色,故而无法将汝判入地狱。规矩即是规矩,吾不会违背。”


  “是吗,呀呼——”


  幽幽子闻言,直接跳了起来,高举双臂,欢呼雀跃,完全就把这庄严肃穆的阎王殿当成自己家了。阎魔大王见状,当即皱起眉头,拍案喝道:


  “肃静!”


  “是的大王!”


  幽幽子收起了那放肆的欢呼,却没有收起笑容。罢了,对她的要求不能太高......


  “尽管如此,汝之力量过于凶险,孤不能将汝投入轮回。”阎王接着说道,“汝今后,将作为亡灵之首,居于冥界,统领死灵,为其指引前路,汝可得令?”


  “了解了大王!”幽幽子兴高采烈地拍着胸脯,打包票道,“就交给我......什么寺幽幽子来着?”


  “西行寺。”阎王扶着额头,很是无奈地提醒道。


  “是的,是西行寺幽幽子!就交给我西行寺幽幽子吧!”


  讲老实话,完全不可靠,但,这也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


  “魂魄妖忌!”阎王又扭头对向了陪审席,大声喝道。


  “在!”妖忌低下了头。


  “汝这半人半灵之躯,亦不可长留于人世,应前去冥界,为庭师,世代辅佐西行寺幽幽子,汝可得令?”


  “遵命,大人!”


  “八云!”阎王又对八云紫下令道,“汝须维护西行妖之封印,保护西行寺幽幽子之安全。若西行妖再生变,孤将唯汝是问!”


  “是的,大人。”八云紫深深地弯下了腰,“一切遵照您的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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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2 19:39: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8章 开幕


  (一)


  “后来我还花了一点功夫把整个白玉楼送到冥界,当然,跟前边的事情比起来,这些都是小事了。”八云紫说道,“关于幽幽子生前的事,我能讲的,大概也就这么多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千年前的故事讲完以后,纳兰暝第一时间如是问道。


  “爱过。”


  因疲劳、冻僵、膝盖扭伤以及各种有的没的精神损伤而正被他公主抱着的紫,如是抢答道。


  “扔了你哦!”纳兰暝笑眯眯地威胁道。


  “好嘛,我开玩笑而已哒!”八云紫撒娇道,“说吧,什么问题?”


  “幽幽子的灵魂和西行妖的灵魂,并没有分开对吧?”


  “是的哦,因为结合得过于完美,已经成了一体,连我都没办法将她们分开。”


  “那,现在的幽幽子,究竟是原本的那个幽幽子,还是失去了记忆的西行妖,亦或是......别的什么?”


  “是啊,究竟是什么呢?”


  八云紫用手指戳着下唇,自个想了一阵,接着便露出了一抹暧昧的微笑,模棱两可地道:


  “有些东西,在它发生关键性的变化以前,是不可能找到真正的答案的呢!所以现在的幽幽子,说不定是西行妖和幽幽子的叠加状态哦!”


  “薛定谔的幽幽子吗?”纳兰暝挑着眉毛吐槽道。


  “客观地讲,幽幽子现在的灵魂是由她自己的那一部分,和西行妖的那一部分,两部分共同组成的。只是这两部分都被白楼剑给斩了,回归了初始状态,因而没有任何记忆。”八云紫解释道,“所以无论她是幽幽子,还是西行妖,外人都没办法分辨出来,毕竟二者的人格都只剩下一片空白了嘛!”


  “嘛,我的做法呢,就是从她变成幽灵的那一天起,就不断地告诉她‘她是西行寺幽幽子’,并且给她灌输虚假的‘幽幽子生平’,告诉她幽幽子生前是多么的幸福。”紫补充道,“所以现在,无论她是不是幽幽子,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坚定地认为,自己就是‘西行寺幽幽子’本人。”


  “所谓的‘无知是福’吗?”


  “是的,无知是福。”


  八云紫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一合掌,再一摊开,掌心里便只剩下一片冰凉的雪水。


  “有时候我在想,也许幽幽子现在的形态,才是最适合她的。”她说道,“我的意思是,不是每一个人生来都适合当人类的,但,我们别无他法,唯有挣扎着活下去。”


  “我们不能决定自己的诞生,但至少,我们中的多数,都能选择自己的死法,这就是自然母亲的仁慈之处了。”


  “说得好像你曾经是个人类似的。”纳兰暝不以为然地道。


  “呵呵,谁知道呢......”


  八云紫笑了一声,又别过脸去,望向了远方。


  “话又说回来,”纳兰暝又道,“你当初为什么就找上幽幽子了呢?而且为了她还拼成这个鸟样,这可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八云紫的风格啊!”


  “就跟我在大漠里找到你一个道理,”紫瞥了他一眼,道,“你自己掂量掂量,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想先利用她一番再一刀把她捅死,若是没死透,就重复步骤一,我说对了吗小紫紫?”


  “弄死你哦,小暝暝!”


  “认真的讲,为什么?”


  “蝴蝶为什么绕着花丛飞?”紫反问道,“仅仅是因为它需要进食吗?”


  “是的,就是因为它需要进食,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原因。”


  “我讨厌你,纳兰暝。”


  “我也一样,八云紫。”


  (二)


  二人一路,“有说有笑”、“气氛和谐”地,回到了家,准确地说是八云紫的家。


  是时,夜已深,贤狐八云蓝已在门口静候多时了。


  纳兰暝将八云紫放了下去,挥了挥手,话都没说一句,扭身便要离开,却被紫给揪住了。他回头一看,发现这半老徐娘正掐着他的衣角,一脸娇羞地劝道:


  “天这么冷,不进来坐坐吗?”


  这不是暗示,这是明示。


  他一听这话,“噗嗤”一声就笑了,当即便点着头道:


  “可以呀!来吧!”


  “诶?”


  这下子,八云紫就有点尴尬了。


  “不,我就是说着玩儿的你怎么当真了......”


  “我肯定当真的呀,我这么耿直的人,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的呀!”纳兰暝说着,抢先一步走进了屋里,对着蓝招呼道:


  “蓝,帮我铺张床出来谢谢。”


  “抱歉,现在‘刚好’没有多余的床了,”蓝拱手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直接用紫大人的那张大床您看可否?”


  “可以呀!”


  “蓝——”紫涨红了脸,冲着蓝咆哮道:


  “你这个二五仔!你出卖我!”


  “那,”纳兰暝又道,“洗澡水烧好没?”


  “烧好了,请问是您先洗还是紫大人先洗?”


  “还分什么先后,一起也可以呀!”纳兰暝这么说着,当场便把拉链一拉,外套一脱,甩到了一旁的架子上,接着一摊手,坦坦荡荡地道:


  “我可是,完全不介意的呀!”


  “纳兰葛格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紫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恳求道,“刚刚那句话当我没说过,您还是请回吧!”


  “没有诚意呀,你这个道歉道的......”纳兰暝一摆手,笑道,“都这么多年了,你以为你那点小心眼我还看不穿吗?你这是打算先撩我一下,趁着我脸红心跳犹豫不决的时候又耍我一通,我说得没错吧?”


  “错也......确实没错......”


  “所以我今天就是充分证明,我纳兰暝,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蓝,带我去浴圌室!”


  “是的纳兰先生,这边请!”


  “所以说蓝你这个二五仔啊——”


  令八云蓝失望的是,纳兰暝洗完澡之后就被八云紫用隙间送回去了,所以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三)


  冥界,白玉楼,满庭的樱花因久不停歇的春雪而迟迟未开,唯有庭院中央的西行妖,在群星与白雪的辉光之下幽幽地绽放着。


  满树樱花,大多皆已盛开,呈“八分咲”之态,剩下未开的那两分,也已经到了苏醒的边缘。


  “时候到了,终于,所有的‘春’都汇聚到了这里......”


  西行寺幽幽子站立在西行妖之下,轻抚着那苍老粗糙的树皮,眼中尽是怀念之色。魂魄妖忌的孙女,魂魄妖梦,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单膝跪地,低头待命。


  “再过不久,这西行妖就会迎来时隔千年的‘满开’......”


  她的双眼之中,樱色的光芒正愈发地强烈起来。


  “我能感觉到,沉眠在这樱树之下的‘某人’,正在一点一点地,苏醒过来。等这妖樱满开之时,便是那富士见之女复活之日!”


  “让我看看吧,西行妖!埋藏在你的树根之下的秘密,究竟是什......嗝!”


  这骚话正说到精彩的部分,幽幽子却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声音响亮、味道浓郁的大饱嗝,亲手将自己制造出来的气氛给毁得一干二净。


  “酒有点喝多了,呀哈哈!”幽幽子傻乎乎地笑着,又轻轻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幽幽子大失败!”


  一阵微风吹过,几片樱花飘落,粘在了妖梦那满是汗珠的脑门上。
  
  (四)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透,银白色的魔法森林在寒冷的晨雾之中静静地沉睡着。这份宁静本该长久,却被某个猴子一般吵吵闹闹的女孩子给彻底打破了。


  “咚咚咚!”


  “爱丽丝——”


  魔理沙一身冬装,往爱丽丝家门口一站,对着面前的木门就是一通猛锤,震得屋檐上的积雪成片地滑落,简直跟拆房子没什么两样。她一边砸着门,一边大声吼道:


  “爱丽丝,快开门,我很急啊!”


  “急着去投胎吗混蛋!”


  爱丽丝一把扯开了门,举起手里的扫把对着魔理沙的脸就是一下子。这一扫帚抽得魔理沙两眼直冒金星,晃晃悠悠地往后退了几步,便是一屁圌股坐到了地上。


  “好......好过分啊爱丽丝......”


  魔理沙坐在冰冷的雪地上,用那戴着厚实的毛线手套的手捂着鼻子,委屈得都快哭了。


  “你最好有充分的理由,来解释你为什么早上六点半把我从被窝里闹起来。”爱丽丝将扫把随手一撇,拍了拍手,皱着眉头,叉腰训道:


  “否则的话,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床气’!”


  魔理沙看得出来,她这是真的生气了,赶忙拍拍屁圌股站了起来,赔着笑脸,好声好气地解释道:


  “我这不是,有了新的重大发现,急着要跟您分享成果嘛!打扰到您休息,我道歉,道歉还不行嘛!”


  “你有十秒钟时间来跟我解释这个‘重大发现’。”


  爱丽丝的神情,冷得就挂在屋檐上的那一串串冰坨坨一样。她本就比魔理沙高上不少,又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压得魔理沙开不了口。


  “十......九......”


  开不了口也得硬开了!


  “慢着,慢着!”魔理沙扶正了帽子,慌慌张张地道,“你别这么急啊,听我慢慢讲过......”


  “八......七......”


  爱丽丝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甚至比刚才更冷了。魔理沙没有办法,只能去除枝叶,挑出主干,大吼道:


  “我......我发现让这场雪停不下来的元凶了!”


  爱丽丝停止了计数,望着脸红气喘、还一脸期待地望过来的魔理沙,面无表情地道:


  “进来吧。”


  “哇咿——交涉成功!”魔理沙高兴得跳了起来。


  “进屋脱鞋,邋遢鬼!”


  “好的爱丽丝玛格丽蜜洁儿四世殿下!”


  “是玛格特罗伊德!”


  (五)


  “我说啊,霖之助......”


  “嗯?”


  霜雪覆盖的香霖堂之中,一台电暖炉正发着温暖的橙光。灵梦、霖之助、朱鹭子三人围坐在小茶几旁,手里各端着一杯热茶。


  “你不觉得,”灵梦凑到了霖之助身边,道,“这天气有点怪异过头了吗?”


  “不清楚。”


  霖之助一手拿着茶杯,一手端着书本,正看到兴头上。灵梦说的话,他根本就是一耳朵进,一耳朵出。


  “再怎么说,这都五月了呀!”灵梦不依不饶地道,“这雪到现在还不停,怕是异变啊!”


  “哦。”


  “你怎么看?”


  “不懂。”


  “你这家伙就知道看书,问啥啥都不知道。”


  “嗯。”


  “啊——算了!”


  灵梦把挂在肩膀上的围巾一围,站起身来,道:


  “天这么冷,闲着也是闲着,有空跟你扯皮,我还不如去把这异变解决掉!”


  留下这么一句话,她便大踏步地走向了门口。


  “叮铃!”


  崭新的木门上挂着崭新的铜铃,声音脆如雀鸟。直到灵梦离开,霖之助都未曾把视线从书本上挪开。他撂下茶杯,翻过了一页,忽然像是意识了到什么一样,抬头说道:


  “诶?灵梦怎么不见了?”


  “嗯。”


  吭声的是手里同样端着一本书的朱鹭子,与霖之助一样,她也不是很清楚对方说了什么,她只是随便应上一声而已。


  “她走之前说了什么吗?”霖之助又问道。


  “不清楚。”


  “这样啊......”


  霖之助想了一下,便又举起书本,继续看了起来。


  “算了不管了,”他抿了一口茶,自言自语道,“多半又是什么异变之类的牢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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