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阴沉惨淡的风贴着地面上的肮脏积雪呼啸而过,推得临时绞架上那排尸体来回晃动。木头和粗绳都在吱嘎作响,好在那些冻得乌青的冰冷躯体都是皮包骨,不然单凭村子里腐朽的门窗屋梁拼凑起的架台可没法支撑。
屠自古的藤甲下穿着厚实又柔软的冬衣,外面还有一直拖到地面的翻皮大氅,仍然觉得浑身血液都结了冰。她拉着马缰,最后一次自绞刑架前走过。
她即将回去复命,脑袋里却空得只剩回声。在执行上宫王那个命令时,很难说她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这里的真实情况与一场实质意义上的暴动相去甚远,不过是纠集起了附近几个村落的人,挥舞着他们不成器的农具,对当今朝堂加以抱怨而已——那些抱怨主要针对上宫王。屠自古想,他们开春之后自然会各自回家照料庄家,而不是继续煽动其他人加入队伍,即便这群农夫的目的真的是挑起一场叛乱,至少也得等到开春才可能形成真正的威胁。面对有能力反抗的敌人,她从不心慈手软,然而这次镇压只是单方面的屠杀。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派她前来,随便找个曹长带着他的人马就已经绰绰有余。愤怒、挫败、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像是渗进伤口的泥水,蛰得屠自古隐隐作痛。她从没想自己会把负面情绪如此明确地指向那个人。
她得当面问个明白。
思绪纷杂中,屠自古把视线往旁边扫去,正见到一个男孩,用他那双饱含恨意的眼睛冷冷盯着自己。
显然她的一名随从也注意到了,士兵上前两步,一耳光抽到孩子脸上,将他打翻在地。“够了!”屠自古开口喝止,士兵收起继续揍那孩子的架势,回到队伍里。她停下坐骑,看孩童自己抬手抹去撕裂嘴唇那淌出的血,爬起来。然后她注意到孩子破烂衣衫下露出的右胳膊,一小块皮肤苍白起皱,无疑曾受烫伤。没记错的好他好像是“暴动”的发起者的孩子,而那个男人半边身子都被烧过,眼神阴沉但透着股坚定,仿佛有团火焰闷燃其中。
那个男人说丰聪耳皇子是个背信弃义的墙头草,他本来会说些更难听的话,不过屠自古命令手下塞住了他嘴巴。他的尸体挂在绞架上。念及此处,屠自古动动嘴唇想说点什么,然而看到男孩眼里更加灼烈的仇恨,所有言语都哽在喉头。
最后她收回视线,竭尽全力把那些让人难受的经历和已经破落的村子一并抛在身后。
上宫王的气色看起来糟透了,好像根本没从疾病中好转过来似的,布都想,边把刚从下面呈上来的卷宗交给她。对方展开竹简瞥完头两列便一脸阴郁,当然的,里面并非记载了什么好消息。
“为什么这些人就不能消停会呢。”神子扬手把卷宗摔在桌上,半是自语地抱怨道。
某个赈灾物资发放处的难民搞了场暴动,他们怀疑地方官私扣粮食,于是那个不走运的家伙全家都被砍了头,脑袋串在草叉上。作为回应,总会慢半拍的督查队把暴动参与者宰了个干净,又是好一番鸡犬不宁。
“据督察队的事后搜查,私吞赈灾粮确有其事。”布都出言提醒。
“怪不得老百姓如此爱戴我们。”神子气极反笑,“在争取民众支持的事上他们可真不遗余力,一群蠢猪。”
布都沉默不言。她想起当初穴穗部皇子鞭打妓女的事,虽然最后她知道实际情况并非表面上看去的那样,但对于其他不明就里的人而言,它就是毫无悬念的暴行。一番犹豫后,她还是开口答腔说:“殿下还记得几年前目击穴穗部皇子当街施刑时,三轮逆大人对您说的话吗?”
上宫王略作回忆,道:“可是‘上位者中确实不乏这种类型’这句?”
“是的。”
“好吧,混账确实到哪都是混账,狗屎镀着金也依然是狗屎,但我可不记得自己有干任何对不起人民的事。”
无缘无故就被扣了个暴虐的帽子,生气是应该的,只不过……布都尽量让自己的口吻就事论事些:“殿下的确并未做任何有损国家利益的决定,然而他们怨恨一个人,或许仅仅因为那个人袖口上一根银线抵得上他们一辈子的收入,每天吃剩的酒肉在潲水桶里发臭,而他们却饿得前胸贴后背,家里孩子吃的还不如那人圈养的狗。”
若不是眼睛里骤亮的如刀冷光,神子铁青着脸的模样简直与死人别无二致,语气堪比窗棱外流淌的凛风。“这个狗,是说你自己还是屠自古,或者你俩都有份?”她伸手把卷宗重新摆正,紧绷着脸,“布都你记住,永远不要轻贱了自己,轻贱了本王。”
“臣逾矩了,殿下恕罪。”
对方烦心地挥挥手,拿起笔准备做批示。她忽地抬头瞪向布都。“今天几号来着?”
布都还没来得及回答,上宫王自己就开始把永远摆不平的头发搅得更乱。“坏了,坏了坏了坏了……我怎么把这事忘了?!”一开始布都还没反应过来,接着她明白让神子失态的是什么了:算算时间,今天该是屠自古回宫的日子。
“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虽然布都觉得屠自古根本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但出于某种原因,上宫王显然持有不同意见。走廊上轻柔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门外,仆役一躬身报告说王妃已经回府了,边又慌张地转过去对他自己过来的方向行礼,一连串嘈杂响动接踵而至。
屠自古的侧影犹如夏日飓风,刮过紧贴门骨的布匹,房门在她明显负气的力道下尖叫着滑向一边。居然全副武装一路闯进来,布都撇了眼地板上新鲜的泥土,然后越过来人满载怨怒的五官,示意她身后那些不知所措的仆人赶紧关上门滚蛋。
上宫王的视线只在王妃腰间刀柄上逗留了一瞬,随即换上副歉疚表情:“抱歉,我忘记你今天回来,都没有吩咐下人准备——”
“殿下该为之道歉的怕不是这个吧。”
神子的笑容僵在脸上。
“王妃殿下请注意说话的态度,原本携带武器闯入正殿已属不敬——”
那笨蛋的怒火顷刻间往她这烧来:“什么时候起区区门人也能对王妃指手画脚了。”
这下布都也愣住了。可怕的静谧毫无预兆地当头落下,阻隔于三人之间,好在持续时间并不长。上宫王清清嗓子,再度开口道:“我有点糊涂了,屠自古认为该道歉的是什么,如果不介意说出来的话。”
在这番恳切言辞下,屠自古的火气依旧不见收敛。“殿下的‘暴民’只是支不到五十个人的队伍,并且拿不出比削尖的木棍更具杀伤力的武器,其中还有老人和小孩。”她的手指扣紧了绑住刀鞘的绳结,“而殿下的‘仁慈’,是处死所有十六岁以上的男丁,再把剩下的编进奴籍。”她猛地吸了口气,飞快眨了几下眼,“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情况还要派我去呢,殿下?”
她可算是把这辈子能说的蠢话都倒完了,布都看了会屠自古泛红的眼眶,最好如此。而神子,满面愁云欲言又止,看那架势,仿佛要拥抱一个早已知晓、命中注定的不幸结局。
面对这份沉默,屠自古挺直脊背,以一种俾睨的姿态站在那。以布都对她的了解,下面一句绝对会是混账话中十分混账的那类。
“屠自古!”
“殿下果然是为了确保玷污您名声的人都永远地闭上嘴么。”她听到了她的警告,毫无疑问,可她还是把话说完,兀自转身离去,连最基本的礼节也没顾上。
从上宫王那边散发出来的压抑情绪让布都后背发凉。
“殿下……”
“布都你也下去吧,我累了。”
她只好从命,或者更准确一点,她很高兴能退出这间屋子。布都拉上门,听见里面传来很大一声闷响,看来上宫王的桌子遭了秧。她稍作考虑,往屠自古离开的方向追去。
赶上她用掉的时间比预想中少,可能是因为屠自古没走太远就停住了。布都情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她看到那个乱撒火的绿头发白痴抬起胳膊,在脸上用力擦了擦。喉咙里酝酿完毕亟待喷发的一大通严厉说辞转瞬间烟消云散。布都大大地叹了口气。
“你干嘛。”她口吻僵硬,糟糕的掩饰技巧丝毫没压住嗓音里的颤抖,眼眶也是红红的。
布都同情地看着她:“既然要后悔,一开始就不要逞口舌之快啊?”
对方绷紧嘴唇,满脸的不服气,她吸了下鼻子。这幅模样布都可见得太多了,她耸耸肩:“省点力气,别跟我嘴硬了。”
屠自古闻言,耷拉下脑袋。“殿下一定快被我气死了……”
一丝小小的负疚感在内心生根发芽,布都想起临走前听到的那声闷响。好吧,在惹怒神子这件事上,我也有错。“其实你运气不好,”她多少有点心虚,“在你冲殿下发那么大脾气之前,我也说了点东西惹她生气。所以在承担后果这事上,咱俩都跑不了。”
“你说了什么……?”
“唔,大概就是些指摘殿下不懂人间疾苦的话。”她突然想起那个脏兮兮的男孩,还有那偏僻小村子里面的其他人。他们多半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吧,或许是好事,至少能从活着的地狱里解脱。
“在这苦恼也没用。”布都安慰屠自古,顺便自我安慰,“殿下不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而且还有那么多重要的问题等她去考虑,匀不出功夫为管不好舌头的舍人和嫔妃生气。”当然,关于在屠自古把她泼了个狗血淋头之前神子是如何兴高采烈准备迎接她,以及上宫王无辜受罪的桌子,布都只字未提。
第二天一切如常,神子似乎真的没把两人的冒犯放在心上,只是略微增加了在膳大郎女寝殿留宿的频率。好在屠自古那古怪的失眠问题早已解决,这点变化对她几乎毫无影响。
591年,崇峻天皇向筑紫派遣两万军队,意图收复任那的失地。苏我屠自古身先士卒,屡立战功,以致后来光是擎起她的旗帜就足以让敌军闻风丧胆。文人骚客一方面对上宫王妃的英勇称赞有加,一方面又不禁唏嘘其女儿身,但也有部分人认为这位有如天助的将领是因上宫王对佛教的虔诚崇敬方获庇佑。诸多风言风语偶尔也会传到当事人和她身边的人的耳中,大多数时候,她们不过摇头一笑,至于孰对孰错,暂且不表。
592年10月,在位五年的崇峻天皇驾崩。
神子一手撑住侧脸,盯着围绕烛火飞舞的蛾子出神,蜡烛外焰橙红的光映在眼里,久而久之,视野中泛滥起一片斑斓色泽。她眨眨眼,又垂头看向铺在桌上的卷宗,旁边堆着一摞类似的,其中一些特别古旧,连接竹简的绳子磨损得厉害,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这些是记载天皇血脉的族谱,可以追溯到相当久远的年代。神子展开来的一卷则是最近的,还很新。她用另一只手掩住嘴,相当剧烈地咳嗽了一阵。
“殿下该休息了。”膳大郎女,也就是霍青娥,端着润肺安神的药茶过来,给神子倒满一杯。“怎么突然看这个?”
上宫王接过茶杯凑到嘴边试了试温度,又把它放下。“没什么,突然想看看我们家还剩几个活人。”她摇摇头,“生在帝王家绝无助于长命百岁呀。”
邪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想从神子脸上挖出什么东西来。
“您再次拒绝了马子大人的提议,难道也是因为这个?因为当天皇不利于长命百岁?”她调笑道。
“可以这么说。”神子回答,“毕竟,我不想成为第三个被你毒死的天皇啊,青娥。”
这句话之后是大段的沉默,两人皆静止不动,连头发丝都凝滞在原处,只有跳跃烛火和扑打翅膀的飞蛾证明时间依然在流淌。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被指控者并不否认。
烛火在翻卷的气流中猛地摇晃了几下,骇人杀意从上宫王身上散发出来,她把邪仙重重摁倒在地,掐住对方脖子,胳膊发力,手指慢慢陷进邪仙光滑柔软的皮肤。“我知道这样你是死不了的。”在力道达到巅峰后,她骤然松开手,眼里满溢将出的疯狂像来时那样突然消失。
“父亲死的时候身边只有我,是我看着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从他嘴鼻里溜走的。他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对不起’,呵……”神子低头看着青娥,挤出声哭泣般的惨笑,“而第二句,是‘小心霍青娥’,说真的,我也没想到他居然告诉我这个,他明明是那样软弱又缺乏主见的人呐。也许最后,他确实想鼓起勇气给予他的孩子最后一次为数不多的保护吧,他确实做到了。
“而我,倘若父亲泉下有知,大概是非常失望的。我让他的努力付诸东流。”她抬起手,抚摸对方的侧脸,然后钳住邪仙的下巴,“告诉我,青娥,如果我答应当天皇,你是不是会立刻加大丹药里特殊成分的分量?”
“是的,殿下。”
“因为当上天皇,被那样的责任彻底束缚住,我就不有趣了吗?”
“不,殿下,因为我不想让你死在其他人手上。”
“那我该谢谢你的垂爱喽?”神子颓然一笑,“我不明白啊青娥,作为一个已经取得永恒的仙人,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又或者,你仅仅是觉得这样玩弄人很有趣?”
在听到后一句时,方才被狠掐脖颈都没什么反应的邪仙松动了表情。
“玩弄人,尤其玩弄人的感情,确实很有趣。”她承认道,“大部分人,我很快就会感到腻味,而殿下却让我觉得人一辈子只能活八十年实在是太短暂了。最多只能共同经历八十年的时间就会永远地失去您,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你要慢慢地毒害我,然后,我想想看,你确实说过自己可以把死人制造成僵尸,所以这会是我的结局对吧,长久地陪伴你,直到你再次厌倦。”
“如果让殿下变成那种毫无思想的东西就没有意义了,不,我想做的是让您尸解,成为跟我一样的仙人。”
神子松开对青娥的钳制,拿起桌上已经凉掉一半的茶。“既然您这么有自信,为什么要争取一个正式的‘名分’呢,又为什么要在这杯茶里面添料呢?”她扬起头,像喝酒那样把杯中液体一饮而尽,又冲对方笑笑:“娘娘啊娘娘……我就挑明了说吧,免得产生什么误会。但凡你给的东西,哪怕是毒鸩,我也会一滴不剩地全部吞进去。”
“金钱、权力、逗弄人的小把戏,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更多,而说到爱——”神子伏下身,舔过青娥被她掐红的地方,“我会给你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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