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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Kalorn

[完结作品] 【SLM】夜行(2.13更新尾声+后记,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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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6 17:29:4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Kalorn 于 2012-7-26 19:13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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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自古很生气。她生气不打紧,但没控制好方向,只见电流从指间符印里窜出,直奔刚收拢翅膀落在窗棱上的甲虫而去。吡啵一响,可怜的虫子来了个六脚朝天,还从肚子那冒起小股白烟。而本该作为目标的蜡烛还好端端站在原地,丝毫不为无辜路人的不幸遭遇所动。

她怔怔看了会被电焦的小虫,然后把剩下的怨气发泄在符纸上,而显然这点发泄对于屠自古心中积郁来说还远远不够。不够,也就只能如此,她又不能真把那两人——或者现如今该说是三人——怎么样。于是这下王妃更觉郁闷了,接着她又发现郁先不提,闷的问题倒并非完全出于自身。

雷声像巨石碾过坚硬岩层,在屋顶上轰鸣不止,骤然倾盆的豪雨也以丝毫不输给它的气势对墙头瓦片狂轰滥炸。

屠自古放下符纸,叹气起身,心想或者是自己是因近几天连日阴雨、不方便出门才给憋成这样。不能出门,意味着她只能选择到青娥那学习道术,这也正是异邦人那日提出的建议;要么就陪其他宫眷内侍喝茶聊天,偏偏她们都喜欢的东西屠自古并不在意,而且也弄不懂某些闪烁词句的含义。有时候真希望自己不是这么愚钝,在政治方面。

果真如此也就不会老有种被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的不悦感觉了。绿发女孩兀自想着心事拉开门出去,要不是天生反应灵敏,肯定就一头撞到布都背上。

对方回身扬眉,灰色高马尾的发梢从她额前拂过。“啊,不好意思。”即便道歉,还总带着股讥讽味道。虽然可能仅仅只是屠自古想多了。

“找我有事?”

这次不再是自己多心,因为布都确实露出那种嘲笑神色来。“看来这王妃妹妹倒真算当习惯了,”她笑道,“一介门人无事已经不能来打扰了么?嘛,不过没关系,的确没什么事我也懒得造访。”灰发女孩骤然间收敛起一切表情,不再看屠自古:“青娥大人找你呢。”

实际她不理解那时浑身戾气的布都为什么会在听到青娥建议之后缓和下来,渡海而来的仙人只说如不嫌弃可以指教她们道术罢了;就像她不理解为什么要逃也似地快步走过房屋拐角,到了布都视线之外才放缓身形。

雨似乎下大了些,砸起的雨雾随风飘进檐下,给衣物披上层潮湿触感。

她侧耳倾听,试图在雨声中分辨出什么,最后又觉得这么做实属无聊,况且青娥大人还在等她呢。布都有没有走开与她何干,不知道术老师这时候唤她前去是为什么——除去学习道术的时间以外,她们几乎没有交流。难不成她知道自己刚才施术失误的事了,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是多虑,但屠自古觉得换了青娥,还真保不准。她这位老师,似乎是比神子更加无所不知的人。

“——这样,那就没办法了,日后再另寻机会吧。”

在后院茶室外面,屠自古按青娥教她的方法施术穿过那层看不见的结界,听神子在屋内说道。这个时间上宫王不该在正殿里么,这样想着,王妃拉开门,然后青娥的回应传入耳中。

“这个穴穗部真是比想象中还要狠毒一点呐。”

厩户殿盘腿坐在案台边,一手撑头一手摆弄着空茶杯,见她进屋,想起什么似的扬扬眉毛。“都这时候了啊,过得真快。”她放下杯子,站起来整了整衣服起皱的地方,朝仍坐在原地的青衣女人欠身道:“那么今天就到这吧,娘娘。”

“殿下也是该回去看看新递上来的奏章报告了,不然又得挑灯夜战。”

皇子继续调侃着支吾几句,这才心满意足地从屠自古旁边过去,还冲她眨眨眼。“殿下慢走。”绿发女孩低头说,看上去厩户殿心情格外的好,连日阴雨丝毫没有影响到她。即使,屠自古搞不懂她那似笑非笑的金色眼眸中里暗藏着什么。

她没来得及细想,就被青娥招呼过去,在神子的位置坐下。对方前倾身子,自然而然地为她斟茶。这弄得屠自古有些不自在,按道理说青娥为师她为徒,应该反过来才是。可每次这位仙人总能不动声色地抢在所有人前面把属于晚辈后生的工作做完,仿佛习惯如此。屠自古偷偷把视线从水面上打转的茶叶上抬起来,望向青娥。

惊雷骤然炸响,如同粗壮树木遭万钧之力所碾压揉碎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两人均被吓得浑身一震,几滴茶水从壶口抖落到清漆台面上。青娥赶紧抬起壶口,将之端平。

“这还真是,没烫到王妃殿下吧?”

“不,我没事。”屠自古忙摇头,小心喘口气,只觉得心脏附近的血管还在嗡嗡直颤。

放好茶壶后,青娥侧头瞥了眼窗外瓢泼大雨,噙起抹无奈浅笑:“家乡有句农家谚语,说是‘春雨贵如油’,可这雨下得,简直好似渔夫在抛售即将放置腐败的货物呢。”

屠自古没多考虑,脱口答道:“今年的雨确实罕见,印象中,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情况。”接着她想起霍青娥来到这日出之地,显然绝不止一年两年,甚至很可能在自己出世之前就已经旅居于此,顷刻间便觉脸颊发烫。

“确实,”即使留意到女孩的窘迫,青娥也没表现出来,接着她的话头说下去,“便是所谓的天有异象吧。”另一人点点头,好不容易平复下心绪,又被对方话锋一转提起心胆。“今天烦王妃前来,并非是功课上的问——”

“对不起!都怪我练习不专心才……呃?”

两人都愣了,屠自古满脸的急切僵硬在那,连似乎无所不知的仙人陡然间也没跟上节奏。

不过仙人毕竟是仙人,很快反应过来,掩嘴而笑。“练习不专心,于是?”

屠自古略作犹豫,觉得以自己的撒谎水平还是不要负隅顽抗得好,所以老实承认施术失误的事。出乎意料的是青娥好像真的并非为这个叫她过来,相反在听她支支吾吾说完之后还笑了,说自己不是那么严厉尽职的老师。“平心而论,王妃殿下进步的速度已经超出预期了,一点小失误不足掩瑜。”仙人捧起茶杯,在气雾氤氲后模糊地笑着。

“谢……谢谢。”这算是被夸奖了吧,不可否认屠自古心里一阵开心,当然,还有些不好意思。

无论仙人是出于何等目的而收她们为徒,个人感情上而言屠自古颇为感激,因为总算找到除箭术刀法之外另一项符合其天赋的功课。即便理论悟性上依然难与布都神子相媲美,但提及实际操练,二者都不及她流畅。屠自古掌握施术窍门的速度,就连一向刻薄的布都也间接表示过惊讶。多少平衡了些她的苦恼。

“哪里哪里,学生进步神速,对老师来说同样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换个角度想,很多时候比起名师出高徒,其实是高徒成就了名师。”仙人眼神忽地一转,“看我,不由自主地就把话题扯远了。让布都唤王妃前来实则受殿下所托。”

“殿下?”

“是。殿下说王妃最近情绪不高,好像有什么心事,而她自己又繁忙于国事抽不出空闲,因此托我同王妃聊聊。”

虽然仙人看上去跟平常并无二致,不过屠自古没根据地感觉她言语间夹带了抱怨的意味,但对象却不是自己。“是我不好,殿下日夜操劳,还要为此分心担忧。”所以出于习惯,她认了错,“最近有些情绪低落,不过多半是由于连日阴雨潮闷的天气,等日后放晴自然会好起来。”尽管这理由仅仅是个连自己都不确定的猜测。

青娥眨了眨眼,随后放下茶杯。“恕我直言,恐怕令王妃心神不宁的还另有原因不是么。比如说宫眷之间那些应酬奉承,您怕是相当苦手吧。”见屠自古面露异色,她理解地笑道,“性格上讲您并非是会乐于其中的类型。当然,既然在这个位置上,不喜欢也没办法。我的建议是,如果怕说错话,就少说点多笑笑。”

“……是。”屠自古似懂非懂,还是点了点头。

“另外还有一点。”对方顺下眼睛,似乎在仔细观察案台上的木质纹路,“王妃是不是觉得,与殿下和布都相比,自己太笨了些?”

屠自古被这正中靶心的发言打懵了,嘴唇半阖呆在原地,半天才缓过劲。好在期间青娥一直维持着原状,应该没人看到她那窘样。羞恼交加之下脑袋和脸上同时发起烫来,有那么一小会屠自古真想站起来直接拂袖而去,然而稍微冷静些许,便觉得如此恼羞成怒才是真的给自己掉面子。

这跟布都的出言讥讽不一样,青娥不是在挑衅。正因为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力才会说得那般直接,屠自古想。羞愧刹那间压过恼怒,占据上风。

“是,总觉得自己就像个局外人,明明她们并没有刻意隐瞒什么,我却搞不清状况。”她竭力组织语言,好让它们通顺些:“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父亲和兄长在讨论什么,他们对我说了许多,但我却看不清那些期待具体指向哪里。”

屠自古的诉说戛然而止,紧随其后是很长一段沉默。就在她开始觉得关节僵硬的时候,青娥悠悠道:

“可其实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您比布都,甚至比殿下都还要强呢。”

而这个“强”,屠自古依然不明白它指的是哪方面。青娥也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实际上她貌似对说出这句话有点后悔,因而将话题引向另一边:“关于聪明这点,就我所见,美貌、聪慧、财富、地位,这四样东西女人但凡沾其一就会变得不幸,四者中尤以聪慧为甚。如今四样东西您拥有其三,只独缺最糟糕的那项,已然十分不幸。既然还未登峰造极,理应庆幸才对。”

“老师的意思是……太过聪明反而不好么?”

“对,聪明会给人提供些多余的自信,会唆使人铤而走险,干绝不该碰的事,最终玩火者自焚,聪明反被聪明误。这般效果,对男对女都没有差别。何况,”仙人看进她眼底,“依我之见王妃绝不算笨。”只是挑的参照物都太聪明罢了。

“是么……”

“退一万步讲,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东西和不擅长的东西,非要拿自己的短处去跟他人长处比,是不是太钻牛角尖了。”放松地将脸侧靠在手背上,仙人继续说,“说您进步神速,可真没有夸大恭维,殿下和布都那样聪明,进步不快却是事实呢。”

这倒确实无可辩驳,但就在屠自古想表示信服之前,对方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精光。“还是说,王妃想听听当年殿下初学道术干过多少蠢事?”

必须承认,她真的挺有兴趣。


“所以这个娘娘,就那么把我的老黄历出糗事给抖出来了啊?”上宫王放下书卷,哑然失笑,“不过屠自古转手就又把她给卖了,算是让我扳回一城。”

“诶……”

看对方恍然大悟后愣住的模样,神子又笑了,摆摆手说:“别在意,我看娘娘就是因为知道屠自古会不小心说漏嘴才告诉你的。没事没事。”

这下屠自古忍不住了。

“是,反正臣妾就是笨。”话一出口又觉得这赌气得有些放肆,甚或还很有些撒娇的感觉——好后悔。自从知道上宫王原来不是男子,她就总感觉更加放不开了。

显然神子心情当真很好。最近朝事顺利,以往厩户殿都要忙碌到深夜才回寝屋,今天却早早办完了公务。“是我说错话了,无论如何能够让王妃情绪恢复就好。”她除去外套,准备沐浴睡觉。

白日里势气昂然的暴雨这会已经停了下来,低微虫鸣从窗外静谧里升腾起来,伴随屋瓦上偶尔垂下的水滴声。蜡烛火焰亦在安宁中拉得颀长,时而冒起屡屡白烟,片刻便融进空气消失不见。在这短暂平静里,连内心纷杂喧嚣也沉寂下去,屠自古希望它能稍微长点。

敲门声传来,轻柔但急促。

厩户殿拉上脱去一半的里衣,过去开了门。信使衣着乌黑,几乎与身后黑夜溶于一体,可屠自古从来没在府里见过这种穿着的人。她听到神子的声音骤然冷下去,掺杂了些许难以察觉的不安。

“什么事。”

回答太过轻柔,未及抵达王妃耳畔就消逝在路途上,不过上宫王听得很清楚。

“去召集五十护卫,随我入宫。”

屠自古没看清信使是怎么走的,只知神子满面严峻折返回来、重新穿上体温未散的罩袍时,那人已不在门外。“突然有点事,屠自古先睡吧,不必等我回来。”丢下简略交待,神子的衣摆也消失在夜幕中,匆忙得连门也没来得及关。

过了一会,布都从厩户殿离去的方向过来,伸手拉合门扉。月亮自云层后方探出身,洒下熹微冷光,把她的影子印在那些窗格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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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 09:13:19 | 显示全部楼层
昨天做夢夢到上帝,我問祂有什麼事需要我傳達給我的弟兄姐妹。
祂說,西弗是時候要更新夜行了。(

点评

你妹。  发表于 2012-9-1 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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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8 15:56:4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Kalorn 于 2012-10-8 18:00 编辑

10.


冰冷潮湿的空气让神子暴露在外的皮肤起了层鸡皮疙瘩。下弦月终于突破云雾的封锁,倒映在铺路石砖缝隙间和凹陷处的狭小水面,又被马蹄踏碎成千万块。簇拥着她的足轻兵在快速行进中发出嘈杂噪音,令原本平静安宁的夜晚变得动荡起来。

上宫王飞快地盘算着眼下状况,然而她内心十分清楚自己这只是强装镇定,实际是,她恐怕无力挽回任何事情——仅仅是不肯承认。

那个愚蠢又狂妄的叔叔居然狠狠摆了她一道,对于这事神子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或者说无法接受。就在片刻之前,她还喜滋滋地以为穴穗部皇子终于禁不住朝堂上连日的失利和打击而病倒在床。不能责备那个很可能早已被对方收买的线人,是她自己太过轻敌,太过……自以为是。穴穗部也许骨子里就是个骄纵轻狂之徒,可有谁规定他不能同时又狡诈奸猾呢。

这些年来他演得可真好。

念及此处,神子感到一阵刺痛,羞愧闷塞了胸膛。亏她还当捉到对方把柄,至少有阵子可以不必担心他惹麻烦。她忍耐不住,重重叹出口气,湿热白雾拖曳着消散在月色下,却丝毫没能减轻心中郁结。

道路一侧不变的院墙上终于出现道顶着飞檐的大门,门口守卫在昏黄光线里显得松散而不安。其中看上去军衔最高的那个迎上厩户殿和她的队伍,暗色穗子从他整齐藤甲的双肩处垂落下来。

“不知殿下深夜帅兵前来有何贵干?” 那人眼神躲闪,扫了眼神子周围持矛的足轻,听上去很是没有底气。

“我听说,穴穗部皇子刚才也带了人马过来,而在此之前三轮逆将军也有到访。”

神子知道自己这会的表情一定变得非常难看。守卫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迅速回头瞥了眼他的同僚们,仿佛在寻求帮助,但失败了,他支吾着不敢吭声,生怕说错话召来什么祸事。显然要这帮小卒搞清当下正在发生的事确实有些强人所难,所以她干脆换上皇子的口吻,命令道:“打开大门,炊屋姬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和你们的族人怕是担待不起。”

“可是……”

“可是什么,还不快按我说的做!”

用膝盖来思考也能得出穴穗部一定威胁过他们的结论,不过这时候神子可没工夫更没能耐去体谅。

“唔,遵命。”

穴穗部皇子嗜好美色,这基本就是个公开的秘密,甚至他对先皇遗孀的觊觎也算人尽皆知。但今天,神子知道他绝不是冲着炊屋姬来的,哪怕其他人,包括刚才那些看门的小兵都这么揣测并且相信。而他的真实意图……突然的刺痛从颅内划过,仿佛有人拽住线头将那根深埋在神子脑内的丝线用力扯出,令她的右眼为之抽搐。凉意严丝合缝地填满了丝线留下的细微孔洞,几乎让半边脑袋陷入麻木。

为了不让自己表现得过于急迫,神子故意落后半拍,让手下的足轻先一步进入围绕着宫殿的墙垣。月亮洒下的清白微光蛇一般盘绕在屋檐向外延伸的瓦楞上,这种程度的照明本不足以让刚进门的神子看到脚下道路终末的情况,但高悬在正殿前方的灯笼尽职尽责。尽管出于逃避心理,她不太希望如此,哪怕能把得知整个情况的时间拖延一秒也好。可惜这世上最常发生的情况便是事与愿违。

她看到堵在殿门前的另一队足轻,以及足轻队伍前方骑在马上的穴穗部皇子,还有门内面朝他的炊屋姬。穴穗部旁边还有一匹马,它的骑手刚刚收刀入鞘,准备爬回马背上。因为确实还有些距离,所以神子不确定物部守屋有没有朝自己这边投来视线。

越过那些士兵的头顶,丰聪耳皇子勉强瞥见石板路上一块暗沉、没有反光的区域。最后一线用蛛丝悬着的侥幸也终于坠落下来,蒸发无迹。

几乎拼上了全部自制,神子才没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太难看。

今天下朝的时候,三轮逆提到过对炊屋姬安全的担心,穴穗部借身体抱恙之名足不出户已有好几日,说不定是有所计划。她却乐观地认为对方只是像受伤的野兽那样躲回巢穴中舔伤口而已,并且婉拒了将军关于今晚一同造访炊屋姬的提议。

现在丰聪耳皇子的队伍在一个不足以触及警戒的距离上停下,对面的人们也转过身来面对新来的造访者。神子的眼睛快速从人群中扫过,尽量不在三轮逆的尸体上多做停留。看来已遭谋杀的老将也犯了个大错,他没带任何随从,乃独身前来。两人的错误叠加在一起,让他的死亡成了必然。

“上宫王一定也是听说了此人意图谋逆的事才特地赶来的吧,不过不必担心,如你所见物部卿已经将这贼人斩于刀下。”

穴穗部皇子隔着两列足轻和他们中间那段空地上满溢的空气对她说,从说话的语调以及他在马鞍里的坐姿看,关于这位皇子近日身体不适的说法确是无误。没准他实际气色非常糟糕,神子猜测,但那双淤积着暗红眼袋的眸子里必然闪烁着掩饰不住的得意神色。

她很明智地没有开口回应——其实也没法开口,若不是夜色沉郁,没准对方早已看到神子眼内蔓延的血丝。

“当然,上宫王对炊屋姬的关照之心不会因这小小延误而逊色半分。”说到这,年长的皇子还回头煞有介事地向保持沉默的女人点头致意,在得到对方回礼后重新面向神子,“只是本殿运气更好所以捷足先登罢了,别放在心上。”接下来,他好像本来说更多看似无意实为挑衅的话,但一阵剧烈咳嗽让这个想法变得不那么现实。于是穴穗部终于决定为这件事收尾:“那么,实在抱歉,之前全靠着希望援助炊屋姬的念头才暂时遗忘病体,现在怕是来报应了,剩下的工作劳请上宫王暂为处理。回头见。”

没收到主人的指示,神子带来的足轻们调整队形让出半边道路,放对面士兵通过。两马交错时,穴穗部腾出右手,在神子肩膀上拍了拍;至于那声发自鼻腔、细不可闻的轻哼,像躲避冬日严寒的昆虫那样钻进耳朵深处,不肯出来。守屋始终回避着她的目光。

她命令手下停在离殿门二十步远的地方警戒,遣人将老头的尸体移到别处,自己滑下马鞍,小心跨过那摊血迹,慢慢走到由始自终没有表态的炊屋姬面前。

她发现自己不再需要抬起头来看这个风韵姿色丝毫不减当年的女人了。

敏达天皇早就入土,如今三轮逆也已死去,当初决定把那具一旦戴上就再也拿不下来的黄金镣铐框在她脖子上的人,还剩下两个。确切说是一个,毕竟,神子并不十分确定霍青娥到底算不算“人”。那唯一可以确定的一人就在她眼前,面如冰霜,却遮掩不住在皮肤下挣扎的悲哀和惶惧,以及更为复杂的东西。

炊屋姬一直都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她看着她美丽的眼睛,发自内心地这样认为。可是……她提起双手,轻轻合拢,把她置于身前、与自己同样冰冷的手包裹起来,很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原来也像炊屋姬那样抖得厉害。

可是光聪明有什么用呢。

神子低下头,让蜂蜜色的刘海阻断两人的对视,顾不得明显走调的声音,说:“您受惊了,我会留三十人帮助警卫,直到……”她犹豫了下,挑选措辞,“直到风波过去。”

一小会儿过后,她感觉对方点了点头。



在厩户皇子铩羽而归之前,物部布都就看到了事情的大概,或者更确切说来,早在皇子接到密报之前神明末裔便已有所察觉。非要打比方,有点像夜晚天空里的云朵,绝大多数时候几乎无法看见,至少无法看得那样清楚,而少数月亮尤为明亮的几天则不然。

这种偶然出现的感觉没法用任何逻辑与常理解释,布都也懒得多做追究,只当是体内流淌的稀薄的神明血脉的又一馈赠——总之能够提前知道糟糕的事这种能力,实在算不得多美好。

不管怎么说,今天的月色确实明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她听到马蹄碾过石子的响动,于是把目光从头顶满月上收回来。

“殿下。”布都双手套在袖里,躬身低头,装作没注意到神子苍白的脸色和泛红的眼眶。

“物部你在这干嘛,王妃呢?”

“王妃在殿下出门后不久便睡下了。”

“是么。”

神子比预想中更加不对劲,这样丝毫不做修饰的冷漠口吻不似坦诚以对,倒更像某种破罐子破摔的发泄。布都挺直身体,但依然保持着下垂的视线,老实说她自己并不特别清楚为啥不回去睡觉或是神游,却要跑来大门口喝西北风。即便这段时间以来的道术修习让她想通了许多事,可她和神子的关系应该尚未要好到如此程度。

厩户殿遣散随从,又下马来把缰绳交到马夫手里,然后自顾自地朝正殿走去,没有对布都下达半句指示。灰发少女默默跟上,与她保持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神子走得并不快,而那段路途仿佛变得比平日要漫长许多,期间两人都一言不发。直到皇子径直走过最后一个通往寝宫的岔路,布都这才按捺不住,问了声。

“子时已过,殿下不打算回寝宫休息吗?”

对方突兀地停下脚步,害她差点撞上去。布都尽量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看,恰好来得及瞥见从回宫到现在神子给自己的第一个直视。

虽然侧身而立的厩户皇子几乎是立刻把视线投往别处,好似刹那间默然爆发的情绪不过是布都的幻觉,但也足以让她脑内负责警戒危险的神经紧绷欲断。过阵子布都大概会觉得一窥神子真实想法的机会难得,不过现在她仅仅是强迫自己快点缓和下紧张情绪。

“殿下恕罪,是臣多虑了,不该妄自揣度殿下所想。”感觉自己可以用正常语调讲话后,布都低声说道。

神子抬起左手,用中指和无名指用力摁在太阳穴上揉搓,因此布都完全看不到她这会的表情。她的嗓音异常无力,就像随话语一起从口鼻内喷洒进夜色的湿润暖气,顷刻便会消散不见:“你之前说王妃已经睡下,我可不这么认为。屠自古是那种没有陪伴就无法入睡的人,物部我以为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说着,她艰难地吸进口气,恍若叹息,“所以,麻烦你过去陪她一下吧,今晚我不回去了。”

交代完这些,神子不再理会一时呆愣的舍人,踏上正殿的台阶。至于布都回过神道的一声遵命,她多半没有听见。



上宫王如往常那般点亮正殿书桌上的蜡烛,挽起袖子研好待会要用的墨水,最后展开一卷空白折子,提笔蘸墨开始书写。冠冕堂皇的句式措辞不需要太多思考,自然而然地从笔尖涂抹到绸布表面。就跟以往的任何一次半夜赶折子一样,她对自己说,三轮逆的死并不能动摇什么,聊且算是给自己敲了个警钟,提醒她要尽快把计划付诸实施罢了。

不过是死了个做错事的人而已,在这场斗争里,不是第一个,亦远非最后一个,甚至都算不上最有特色的一个。不过是死了个忠直公正,因此注定不会受到权力的青睐,同样也得不到幸运之神的微笑的老武夫罢了。

至于这老头当初是不是努力想阻止她落入不可摆脱的牢笼,也不再重要。他曾经无法做到,如今更加做不到。三轮逆已经死了,死在物部守屋刀下,死在权力腹中。

当然,他也不是死得毫无价值,至少现在穴穗部皇子跟炊屋姬结下了不小的梁子。

一阵剧痛爆裂在心脏附近,神子猛地把毛笔摔在刚写完一半的奏折上,溅出大片扭曲墨迹。她抬起另一只手隔着衣物狠狠抠住胸前的皮肤,难以控制地弓起腰背,让额头抵在木桌边缘。有那么一小会,她甚至无法呼吸,好似被人用钳子卡住脖颈内部的柔软管道。难熬的几秒钟过去后,混合着蜡烛香味的新鲜空气重新涌入,充盈在闷燃的肺叶之中。她用力喘息,报复似的让气流在喉管里嘶嘶作响,却不知这报复该针对谁或者什么,又或是如此便能将残留在血肉间的痛苦碎屑排出体外。

眼睑与眼球之间的空隙里充满了多余的液体,神子竭力不让眨眼的动作把它们挤出去。

一双手从身侧探过来,轻柔地贴上她的脸颊,让她的脑袋转向自己这边。透过那层恼人水雾,神子看到邪仙蓝色的身影,和她脸上没有表情的表情。有那么一会,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青娥同样不带感情的声音传入耳中。

“您现在应该知道什么叫自作自受了,我的殿下。”

那种被勒住喉咙的感觉又回来了,神子张张嘴,挤不出哪怕一个音节;她眨眨眼,感到一侧视线骤然清晰,同样一侧的脸上有液体滑落,消融在青娥与自己肌肤相贴的地方。

“从您还很小的时候我就一直告诉您,您的过人天资是份礼物也是一份负担,我跟您说过多少遍不要低估您的对手,又强调过多少次即使是我也不可能时刻在您身边、时刻顾虑到所有事情。是不是因为这些年来我替您操了太多心,以至于让您过得太一帆风顺,甚至错把权力斗争当了某种贵族游戏?这次仅仅死了个三轮逆,倘若继续儿戏下去,您猜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这席话太过直接,出于自我保护的潜意识,神子想埋头避开对方直刺内心的审视,可是青娥的力气大得出奇,牢牢捧住她的脸,不给她丝毫逃避空间。兴许是为神子那副受伤的模样所动,邪仙缓和了下口吻,不再那般咄咄逼人。“殿下生来便聪明过人,可是光聪明是没用的。”她又凑近了些,“在此之前,您还是个没真正经历过风雨的孩子啊,我的殿下。好在今日醒悟,为时未晚。”

她本想开口应答,不料第一个字就哽咽在喉,再也吐不出去。非但如此,之前积蓄的种种委屈反趁这片刻懈怠冲破桎梏奔涌而出,终于叫神子哭出声来。看着厩户殿撕心竭力又无比克制的哭相,邪仙叹了口气,把她搂进怀里。

“您还没有长大呢,我的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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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1-13 20:27:48 | 显示全部楼层
11.


丰聪耳皇子重新振作的速度超乎想象,就在那件事发生的第二天一早,又神采奕奕地前去参加朝会了。要不是她对自己的记忆力充满信心,布都大抵会以为自己之前所见所闻都只是无端臆想。

而它们绝不是,她能听到空气中一根根弦缓慢绷紧的声音。

冥冥中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即将醒来,而透过她体内那股淡薄血脉的连接,布都感受到那帮神灵的私语中夹杂的喜悦,它们就喜欢天下大乱,这样便能积聚更多的信仰、更多的灵魂。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显然,它们还是更偏爱啜饮从人类身上压榨出的苦痛,也许是因为人类的痛苦是其他动物比不上的精密复杂,又或者因为万物当中属人类最为妄自尊大。

人间苦痛,多是咎由自取。

布都加重了呼气的力道,在这地窖内卷起小股气流,令烛火一阵摇曳。这处地下室刚挖好不久,用来砌墙的石头表面湿漉漉的,弥漫着浓郁土腥。在里面坐久了不仅手脚发冷,还会产生一种被潮湿空气渗透进身体的错觉。倒也不怨别人,是她自己选择提前过来受罪,跟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布都痛恨迟到,而且在这能找到难得的清净独处。

她安静地面对烛火坐着,暂时不去想任何事:无论是缠绕在豪族之间的纠纷,还是日渐辗转难眠的某人。四周空旷与停滞不动的气流间产生了某种并不存在的低沉嗡鸣,经由耳廓捕捉耳道传导,聚集在颅骨内。

闭上眼后,似乎有某种规律从那团毫无意义的轰鸣里逐渐分离,但布都认为那多半是感官上的错觉。

“物部大人可是在聆听诸神的低语?”

青娥来了,比预定时间稍早。“只是在休息而已,青娥老师。”她睁开眼,站起来向邪仙躬身行礼。

头几次受到如此礼遇,青娥还会说些推辞的话,而现在,要么她已经接受,要么就是懒得白费功夫——反正物部布都向来只听不做。“闭目养神到屏住呼吸的程度吗?”邪仙揶揄着抬手掩笑,“万一听到了什么神谕还请稍泄天机呀。”

布都一偏头:“‘天机不可泄露’,这可是您教我的,何况物部倘若真有这等本事,那倒确实该好好庆贺一番。”

“这么说来倒是为师考虑不周了。”

“您的意思是应该先好好把学生忽悠着,等利用完再提后话?”

听布都这半开玩笑的一问,青娥笑得更开心了:“哪里哪里,怎么会。”

这可说不准。“学生见老师面色不似以往那般自在,开个玩笑活跃下气氛,青娥大人别往心里去”她略作停顿,然后问道:“敢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接着眼看青娥的笑意沉淀,仅留有些许残存在邪仙的嘴角眉梢,这种情绪变化迅速传染到布都身上,让她的眉眼也跟着沉下去。青娥若有若无地吐出声叹息。

“天皇陛下病倒了。”


宫殿的墙垣间为异样的安静所填满,虽然在最平常的日子里它通常也很安静,可今天这种安静不太一样,好像声音都被某种东西吸收了似的。屠自古埋头跟在神子身后,眼睛盯着对方随步伐而不断起落的靛蓝袍摆。现如今她已经学会从周遭氛围判断大致情况,两个宫女与她们擦身而过,脚步声和问安的音调都放得比平日更低,神子的应答也比通常时候更简短、漫不经心。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很不好的事吧。

自从那天晚上神子出门并且一宿未归,屠自古就被更胜往日的懵懂不安所烦恼,同样是从那天开始,她名义上的丈夫便开始频繁地夜不归宿。每次,皇子都是吩咐布都前去督促她入睡,所以很自然的,王妃就向似乎知晓内情的“姐姐”问了,更加自然的是对方懒于理睬的态度。

她也鼓起勇气问过那位仙人,趁接受单独指导的时候,然而对方虽然看似态度良好,实则每每巧妙地引开话题,终究没透露只言片语。哪怕屠自古用上自己还很生疏的交流技巧去旁敲侧击,依旧绕不过青娥的严防死守,这是当然的,不过她仍然深感挫败,以及无力。

一直以来她所恐惧的那件事似乎变得愈发确定无疑:苏我屠自古从前、现在还有将来,永远都只能当个局外人,无论是在苏我家,还是在如今的新笼子。

也许我应该直接去问神子殿下,类似这样的念头出现过不止一次,但总有一个更为强大却不可见的东西在阻止她付诸实施。仿佛一旦她问了,现有的平静——即便只是表面的平静——将会不可逆地彻底破碎。

破碎之后显露出的会是什么呢?单就这个想法便足以让她不寒而栗。

原来我是如此地畏惧着神子殿下。屠自古抬头望着那人蜜色的后脑勺和两撮上翘的头发,刹那间有些失神。

直到对方转过头来,四目相接的瞬间,她好像透过神子金色的眼睛看到了一丝真实情绪,可惜在解读之前它便藏进瞳仁更深处。“屠自古?”皇子凑近了点,“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她赶紧摇头否认,受对方语气的感染说起话来比平时更加小心翼翼:“并不是,臣妾刚才走了会神。”

神子点头接受她的说法,然后扭头对着紧闭的门蹙起眉毛,好似能把它看穿,说:“父皇病了,他想见见你。”她又想起什么一般,低头用手指蹭了蹭鼻子,随即向屠自古挤出抹歉意的苦笑,“抱歉我好像有点乱,这种事一开始就应该说的,让你不明就里地跟着走了这么远。”

即使屠自古也知道神子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用明天皇时日无多。但比起这个,她更在意对方的一系列动作,至于先前瞥到的那点“真实”则完全抛至脑后。

并未考虑太多,屠自古伸手抱住神子,就算隔着层层衣物也从臂弯上感受到了对方的消瘦。“殿下请……”她张嘴开了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继续,是“不要难过”?还是“振作”?似乎哪个都不合适,于是只好让后半句悬于半空,在尴尬中慢慢变冷。

“没关系。”

最后,神子拍拍她肩膀,从屠自古松弛的双臂中抽身而出,“别担心,对不起。”

王妃发现她此时此刻的表情和态度非常非常眼熟,正如某个灰色头发的家伙。“永远都只能当个局外人”,她理了理衣物起皱的地方,顺从地再度低下头。

在跟随对方踏入满是药味的天皇寝宫时,屠自古毫无缘由地想起自己过去的一个相信。她曾经相信尽管物部布都向来以讥讽嘲笑她为乐趣,但仍然一直在以布都的方式帮助着自己。以姐妹之名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日子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她还会是那样吗?


春季已然走到尽头,太阳从冬日的漫长蛰伏中聚集起足够能量,阔步正午晴空,亮得晃眼。布都几乎能感受到瞳孔奋力收缩引起的酸痛,她站在廊下,眯起眼睛,纯白狩衣在阳光烘烤下透出股干燥而温暖的气息,实际上是有那么点热了。

在这之前的某天同样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考虑到那是她生命中第二次参加天皇的葬礼,想不让讽刺感在心中蔓延,实在颇困难。再加上刚才在这苏我宅邸进行完毕的密会磋商,不禁让人想象除此之外还有多少人在暗中交换条件达成协议,简直就像一群秃鹫聚集在刚断气的人身边,你啄掉眼珠我扯断指头。

实际上秃鹫也比这帮家伙来得有人情味,至少那些秃脖子扁毛畜生在分食尸体的时候,不会突然掏出刀子割断彼此咽喉。

当然,如果互砍脖子的事无可避免,布都还是希望过程能利落点。

一束阳光从内附波纹的刀刃上反射过来,她迅速眨了下眼皮,仍旧感到眼窝深处一阵灼痛。近十年来这个庭院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那棵树比她上次见到时粗了些,枝条上满是轻薄翠绿的新叶。不知曾经被某个捣蛋鬼刨开的蚁穴还在不在树下,布都发现自己对儿时那件事记忆犹新。

反正捣蛋鬼是在这没错,虽然手中的树枝换成了武士刀,也还是捣蛋鬼。不出意外她今天晚上就会捣出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乱子。那可一点也不叫人欣慰,布都想,当然,穴穗部能去死我是挺高兴,但不该是这样。

“故地重游的感觉如何,布都卿。”

在她没注意的时候,丰聪耳皇子悄然靠近,与她并肩而立,同样眯眼看向庭院中正在接受指导的屠自古。

“应该还是有点怀念的吧,毕竟也在这边生活了……六年?”

“回殿下,七年。”

“七年啊,真是段不短的时间。”神子点点头,既没有笑,也没有下文。

物部布都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很有阵子没见上宫王笑过了。本能的,她想挑起话题来填充被一种隐晦的尴尬所占据的氛围,无奈一时半会找不到契机。

“换句话说,在这七年间你跟屠自古都是以姐妹相待的对吧。”过了会,皇子继续道。她略微加重出气的力道,因缺少笑意的配合而更像叹息:“七年的相处巩固,关系应该还算亲密才是,现在却疏远了?”

“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关于苏我大臣的提议,你似乎很不满。”

布都张张嘴,又轻轻合上,余光里神子扭头看了过来,但她不作理会,依然向前望,却没把目光聚焦在任何东西上。不可否认屠自古的弓术刀法一年比一年精湛,她进步的点滴布都无不看在眼里,不管是在苏我家时,还是嫁入上宫王府下后。这样的屠自古最终的作用只会是一样,她心知肚明,或许事到如今连那愚钝笨蛋自己也了然于心。可是,可是……可是直到它被开诚布公之前,我还怀抱着那种愚蠢的侥幸,以为这种事终究不会发生。

它不会是唯一一件,狼来了,狼来了,这次狼真的来了,很多人会死,很多人会挨不过这场乱世。

为这一天,她在心里做过无数次预演,自觉成竹于胸,为什么如今只觉畏惧迷茫。

布都记的很清楚,小时候她看着那些寺庙时是怎么想的,在极其宽广又无比逼仄的屋舍间徘徊时是怎么想的,在一次次夜游时是怎么想的。在她体内奔流的是古老神明的血,他们喜欢不断重复的历史、轮回的因果、苦难的循环,实际上她也喜欢。然而物部布都究竟还是个人,究竟逃不过人类社会的教化——然而即便人类社会的教化里,她亦选择相信不破不立——然而为何在得到机会的如今她却踟蹰至此?

“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呢,物部布都。”

闻言她只觉心脏为之一颤,与此同时屠自古挥刀将练习用靶桩拦腰斩断,速度快到让人看不清。

“屠自古不会有事的,”厩户殿断言道,“有问题的是你自己。”

“……殿下?”

这次神子真的重重地叹息出声。“我需要你的帮助,物部布都,但在这之前你得先拿出正视自己的勇气……”她再次叹气,苦闷地皱起眉毛,“而且要快。否则,我虽可以等你,时间却不肯等我了。”


夜幕降临已久,足够让白日的热度彻底平复,点滴凉意从风中滋生,令屠自古精神清醒、感觉锐利。这很好,今晚她尤其需要冷静的思维和动作。

屋顶上除她之外还有十四名死士,清一色黑衣黑裤,他们拔刀在手,刀身经过磨砂处理,光滑的刃部则抹以暗沉毒药,因此不会产生多余反光。穴穗部皇子宅外围已然陷入重重包围,金属相击和兵卒呐喊之声源源不断,伴以摇曳火光,偶尔还会看到几支火炬在夜幕中划出道橘红色,落入宅邸内部。

大部分兵士都被调去协助防守,也就给了他们可趁之机。不过显然穴穗部皇子还没蠢到把所有兵力都压出去的地步,仍有一小批精锐部队留守内殿,却也远称不上意外——屠自古身边这些人正是为他们准备的。

待死士们清理出通路,为她打开殿门。里面还有几个大概是军官级别的人,几声箭响后纷纷倒地身亡,只剩下穷途末路的皇子本人。

“苏我家的小崽子……”

穴穗部啐了一口。外围大门破裂的巨响自屠自古身后传来,拼杀声由此蔓延到宅邸内部,比之前嘹亮很多。这也让本已面如死灰的皇子更笼上层阴影,差不多成为了青色,但他还是挺直腰杆,尽量维持自己最后的尊严。

可惜再怎么有自制力的人也管不住眼皮偶有的神经抽搐,他很不自然地眨了眨眼,接着瞥见屠自古腰间悬挂的武士刀,又抬眼看了圈那些刀刃滴血、沉默不语的死士。他抽泣似的笑了:“神子那小鬼,还有马子那老头,他们想这样侮辱我么?嗯?先折去雄鹰的翅膀、砍掉它的利爪,最后再让像你这样的女人拿杀鸡刀割断它的喉咙?”

他会错了意,不过屠自古不想开口说话。临行前教她剑术的人叮嘱过,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第一次杀人都会尤其艰难,而跟你要杀的人交流会让它更加困难。

她不想有任何闪失。

“我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的。”最后,皇子自语般说道,在这一小段时间里,他突然变得无比平静,连眼皮都没再抽动。他抽刀向屠自古冲过来。

然后事情就结束了。

屠自古低头看着那人温度未尽的身体,就在片刻之前它还是穴穗部皇子,一个张扬跋扈的贵族,皇位的可能的继承人,不过现在它脸朝下趴在那,血液从深色绸缎下缓缓渗出,跟任何一具普通的尸体都没有区别。在收刀入鞘之前,屠自古想起剑术老师的另一番教诲,但她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东西,只好俯下身,用前皇子的衣角擦拭干净残留在血槽里的污物。接着她直起腰,转身从被血腥味占领的房间出去。

下弦月微弱的清芒早已被橘色火光彻底掩盖,好几个房子都被点燃了,象征着毁灭的颜色在惨叫和哀嚎声中欢快起舞。剩余的肃清工作显然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那跟屠自古没关系。她仔细回味着刀刃切入血肉、夺走生命的触感,回味着将死者近在咫尺、逐渐涣散的眼神,那种感觉——是没有任何感觉。

忽然间,她如释重负地笑了,长久以来停滞扭曲的思维霍然开朗。

苏我屠自古不再是个没用的局外人,现在她知道至少有一件事她很擅长,能做得比布都、神子,甚至比青娥更好。一种近乎幸福的感觉充盈在她心中,它膨胀得那么快,以至于胸腔盛装不下,继而从眼角满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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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19 21:05:54 | 显示全部楼层
12.


烟火徐徐向上,点缀在联军营盘里,笔直得仿佛灰黑炉香。空气抖了抖它看不见的浓密鬃毛,扰动气流像旋转的镰刀,把那些烟柱割断切碎、又抛向四周。其中一批残片横撞在布都的白色狩衣上,转瞬间消散无踪。她皱皱眉,将视线从不远处的稻城墙头收回,抬手掸了掸布料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对稻城的围攻已经进行了将近一周,然而除了更多的死亡和挫折之外联军没有任何收获。试探性的推进每天都在进行,倾尽兵力的猛攻也已经被打退了三次。数以百千记的士卒倒在军营与稻城中间并不宽广的空旷土地上,用鲜血和汗水把它浇灌得湿滑泥泞。他们不再动弹的身躯则证实血肉并非优质燃料。将近一周来的每一个夜晚都浸淫在暗红火光里,无论己军还是敌方,尸体以及尸体燃烧的臭味始终弥漫不去。

绝望像条不断吸潮的旧毛毯,沉甸甸压在所有人头上脸上,阻碍呼吸。这样下去他们会输掉这场战争,每每徒步穿越营房,她都从士兵们的眼里看到同样一条信息。

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与物部氏对军绝非易事,现在看来,它比想象中还要困难许多。本已是骁勇善战的军事大家,如今又面临背水一战的境况,危险疯狂如同被逼进角落的狼,每一个都红着眼要在断气前多拉些人陪葬。从联军营房至稻城围墙不过两百余步的距离,却如同天堑鸿沟,难以逾越。正面强攻行不通,而物部氏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储备水粮,倘若围而不打,只怕诸皇子豪族的松散联盟会比他们更早崩溃——在这真正发生之前,有人最好能想出点办法。

实际上办法布都就有,她手里攥着一张足以决胜、应该还没有过期的牌,但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做好准备把它打出去。

早些时候前去探查情况的小队回来了。号称探查,也只不过是在弓箭有效杀伤范围之外略作窥视而已:物部军弓箭手的准头远近驰名。他们的主将让坐骑停在营口,翻身下来将马匹交给马夫牵走照料,接着摘下头盔用手指扒了扒被压成一团的灰绿头发。自从刺杀穴穗部的那晚以来,屠自古身上发生了很大变化,她变得更加——布都花了点时间搜刮措辞——锐利,好似一夜间摆脱了所有踟蹰顾忌,因而可以坚定信念、一往无前。

即便内心不太乐意承认,布都实则很羡慕这样的屠自古,也为自己居然在这种地方输给她而感到懊恼。显然对方没注意到有人正纠结郁闷地看着自己,如往常一样接过副官递上来的水壶,跟其他将领交换着侦查的情报。

灰头发的人抬眼看看太阳的位置,忽然迈出脚步向某个方向疾行而去。

事实证明布都时间卡得刚刚好,她踏进丰聪耳皇子营帐那会,皇子本人正准备前往军营大帐参加会议。对这突然造访,神子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仅仅是平淡地问有何事。

布都半低着头,把自己那张牌的内容告诉了她。

皇子没有立刻作出回应,过了会才不紧不慢开口:“物部卿这个决定,可有考虑周全?”

“除此之外,殿下还有其他办法么?”

“办法总是有的。”

当然,那位神通广大的邪仙至今还未有任何作为。物部一族必须灭亡,但我不希望它是败在邪术诡计之下……可要说到诡计,她的办法也着实不逊色。布都依然半低着头,眼睛盯着丰聪耳皇子的靴尖。片刻的沉默后,她妥协似的叹道:“布都若不在剿灭物部一族的行动中做出些贡献,何以立足于物部氏不复存在的天下?”

“而你若在剿灭物部一族的行动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又何以立足于物部氏不复存在的天下呢。”神子答道。

她根本来不及阻止内心翻卷而出的复杂感觉,用难以置信的、无礼的眼神瞪向皇子。“殿……下?”理性来讲,布都知道自己绝不该在这时候出声,因为她清楚自己压抑不住喉间肌肉的颤抖,可她还是颤抖着把那两个字说了出来。

“所以本王问,布都这个决定,可有考虑周全?”神子金色的眼睛注视着她,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荒唐。她重新埋下脑袋,希望额前刘海能遮住表情,用力皱紧眉毛睁大眼睛,竭力对抗眼窝里逐渐聚集的滚烫热意。她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这位皇子所表现出的任何关心与善意,那些理应是她为达成目的而戴上的伪装罢了。物部布都的这种怀疑包括守屋,包括青娥,也许,还包括屠自古,甚至包括她自己。

布都小心地吸气再呼出去,往复几次后总算稍微缓和下冲荡在胸腔内的激流,虽然还远未恢复到正常水平,至少能好好说话以及冷静思考——不过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已经冷静思考得够多了,人总不可能一辈子只做聪明事的。

一切玩笑里都包含着些许认真,所有假象背后也必然有其真实,她不信上宫王从以前到如今所说的全部都是毫无支撑的谎言,没有人能把谎撒得如此庞大而圆满。

布都放松下紧绷的肩膀,第一次向眼前这个她处处提防的家伙露出真心实意的苦笑:“声称需要帮助的不正是殿下自己吗,怎么突然通情达理起来了。”

现在皇子的脸上倒是很有几分惊讶。随后她也笑起来:“我只是不希望到时候被抱怨,说上宫王专职强买强卖而已。”

“布都心意已决。”灰发者淡去笑容,沉声说:“何况殿下也不想凡事都赖着青娥大人吧。”

这句话产生了些效果,布都相信。神子沉下脸,换上郑重模样。“那么,便随我去军营大帐吧,把你的计策告诉诸位大人。”她稍作停顿,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欣喜欣慰:“欢迎加入。”

“殿下说笑呢,布都早就在船上了。”

当天傍晚,信使带着丰聪耳皇子亲笔撰写的最后通牒骑向稻城,并且很幸运的保住了命,不似他的前辈。更晚些时候,暗沉由地表攀爬而上,把阳光推挤出城墙,与此相对的,那卷印染过墨迹的细致白绫燃烧着落下,在半空留下道短暂而微弱的火光。



计划比预想中顺利得多,且成效显著,让布都不由得怀疑先前连绵不断的挫折只是在为它积攒运气,又或者这是神明乐于玩弄世人的又一个证据——她反而从未怀疑过来自神明的慷慨善意,显然这种东西在布都的生命中未曾存在。她抬脚踏上屋舍依然散发着余热的焦黑残骸,小心绕过支楞而出的一截房梁,走到印象中的某处蹲下去,在堆积的余烬和木头碎屑里搜寻起来。

她很快找到了隐藏在木板下的暗扣,把它拉开,小小的空间内放着个红木匣子。匣子里用丝绸包了个什么,布都伸手翻开丝绸,把里面的东西握进手里,然后站起来,展开五指看着它。

玉佩冰凉的躺在手心,通体乳白,碧绿纹路攀附其中。边用手指婆娑着玉佩上栩栩如生的龙头,布都很奇怪地想起了前一天自己跟屠自古的对话。

——你说的这个薄弱之处守屋他们知道么?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

——那万一他们有所防备怎么办,那样少量兵力渗透倘若对方事先有所准备,一定会全军覆没吧。

——没错,但倘若他们没有防备必然能一举突破,风险总是有的。因此尽管主动请缨,殿下还是没有把你我编入到队伍里。

——可士兵们不知道这些……

——他们也不需要知道。

——意思是一旦失败,他们甚至连自己为何会丧命也不明白?

——士兵只要抱着必胜的信念去拼命就够了。

——如果失败了呢?

“‘如果失败,他们就会死,而死人的意见再无关紧要不过。’”她微启嘴唇,将自己当时的回答轻轻复述了一遍。手上沾染的灰尘嵌入到玉佩的纹路中,布都很想把它弄干净,但怎样都提不起气力。不知守屋是否死得瞑目,他不该死得瞑目。

“死人的意见无关紧要。”她无声地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次,觉得喉咙里有点堵,心想自己这两天实在反常。我应该——

有人来了。

刻意放轻的步伐摩擦着散落的燃渣,布都能想象出她还小心控制着每一寸肌肉的样子,干嘛跟做贼似的。对方迟迟不动也不做声,灰发少女背对着她又等了会,屠自古才开口,上来就被飘扬在余热中的灰烬呛到,只来得及说出布都的姓氏。

“物部守屋已经死了。”咳嗽几声理清喉咙后,她把话说完。

布都转身面对她,一扬手把已经捂得温热的玉佩抛回房屋的残垣断壁。“我知道。”她瞥了眼屠自古,很快又移开视线,如血的残阳在她肩后刺得布都瞳孔深处一阵胀痛。那是她仅存的东西了。我真不该丢掉它,难以言喻的后悔猛然扼住布都的咽喉,斯人已逝,故居已毁,那是她的记忆所能寄居的唯一的载体,那是她可以用来反复品尝悔恨的唯一的介质。丰聪耳皇子甚至没把杀死守屋的机会留给布都。

直到如今布都才明白,无论自己将之看得如何不堪,他、他们毕竟仍然是她物部布都的亲族。

灰绿头发的女孩,如果还能称其为女孩的话——悔恨中布都快要认不出一身戎装染血的屠自古了——再度清清喉咙,说:“布都你知道,从这一刻起,你都只能作为出卖家族的叛徒败类活下去了……无论今后有什么成就伟绩,历史上也只会写着‘这是为一己私欲害家族覆灭的罪人’。”她停了下,“这样真的,真的好么?”

止不住的苦楚笑意自紧缩喉间滋生,蔓延到鼻腔,随一声短促嗤笑喷出来。屠自古啊屠自古,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给我讲这些大道理了?布都重新把目光放回她的双眼,终究还是个笨拙善良的人,真……让人欣慰。她奋力压制住不断想往上翘的嘴角,让自己保持那副冷冰冰的神情。“那又如何?”

对方带着被欺负了似的表情别开脑袋。

这算是苦中求乐么,布都把双手背到身后,方才丢弃玉佩那瞬间的悔意卷土重来。守屋的另一半大概早就被哪个兵卒搜刮了去,要么偷偷掖着要么进贡给他的主子,总之没什么机会回到她手里。可是倘若注定只能留下残缺的部分,那么最好连剩下这一半也不要有,布都安慰自己。但脑海里又禁不住浮现出自己离开家宅那会,守屋最后欲言又止的表情。或许到头来,固执地以恶意去定义那些行为的物部布都才是错得最远的人,这个念头如此真切而可怖,她不敢多想。

“没别的事的话我先告辞,还得去向上宫王回报。”抛下这句话,布都没等对方回应便自顾自从废墟上离去。

至于屠自古,她感觉布都很奇怪,倒不是说这人何时正常过,只是今天、方才尤其地奇怪,为了避免进一步的奚落屠自古才别开脑袋不去看她。即使不太清楚,布都转身的那一刹那她确实看到有什么东西从对方手里飞进了屋舍残骸。

好奇心和闲工夫都足够,她在衣服上蹭干净手指间残留的血污,跨过去俯下身开始尝试翻找。

居然给她找到了,她本没抱多大奢望。

把那东西从碎裂的木头和灰炭中扒出来后,屠自古几乎不敢相信,她不知该感谢谁赐自己这般好运,只好将之归于诸神。这块玉佩何其眼熟,实际上何止眼熟,她确定另一半就在自己兜里——先前有军士上缴给她的,说是从物部守屋尸身上弄来,不敢私自保留。

她试着拼凑了下,两块玉石完美地契合在一起,美中不足一块上沾染了血迹,另一块则满是灰尘。所以屠自古决定在物归原主之前先把它们弄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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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9 20:48:44 | 显示全部楼层
13.

她正在坠落,无助地任凭气流和重力摆布,耳边尽是风的呼嚎,身下则是一望无垠的黑色海洋,看不到尽头,蔓延向四面八方。可是奇怪的,屠自古没感到丝毫恐慌,甚至在撞击水面的那一刻也没有。飞溅的水花与翻卷的气泡遮蔽了视线,在这个梦里她不需要呼吸,也感受不到水的寒意。

等它们消散下去,她发现自己坐在一张爬满藤壶和水藻的桌子边,闪烁着细微银光的鱼儿自头顶游曳而过。

物部布都依然一身纯白狩衣,坐在屠自古右手侧。再右边一个是穴穗部皇子,穿着他死时那件深色绸缎衣服,左肋处开了道口子,缕缕血丝时而从那飘散出来。黑色血迹凝固在他口鼻附近,然而他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继续吃着盘中食物。

屠自古回头向她记忆中的另一张桌子望去。敏达天皇端坐上位,同在一张桌上的还有当初不是天皇的用明天皇以及物部守屋,他们的皮肤同穴穗部皇子一样,泛着死人的灰败颜色。这是她五岁时参加的那次宴会,屠自古敢肯定,只不过参与者的姿态全部换成了现在时。不得不承认看着一群死人跟没事似的往嘴里塞东西,尤其守屋的喉咙上还插着半截箭杆,实在诡谲非常。不过屠自古并不害怕。

她正过身坐好,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当年的空位上——但这次,好像在回应她内心小小的期待般,它不是空的。身穿玄色衣袍的丰聪耳皇子坐在那儿,看面相比现实中的她还要年长几分,左边腰侧挂了把剑,剑柄末端的配重被铸造成散发出光芒的太阳的模样。

接着布都和穴穗部如记忆中那样起了争执,对面的神子站起来去劝阻他俩,气泡持续不断地从他们嘴里溢出,声音穿过海水,只剩下一连串的模糊混响。屠自古一句都没听清,她觉得既然神子在场,事情一定可以悲哀处理妥当,何况头颅内忽然间奔袭而至的刺痛让她更加无心分神。

而待所有这些再度平复,待她再次睁眼四顾,场景却发生了转变。桌椅和众人都消失不见,覆盖在周围的海水同样无影无踪,不知何时她从坐姿变成了仰躺,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只有神子还在,手里端着蜡烛,垂下头来看着她,眉眼间是从未见过的落寞。

泪水在上宫王金色的眼眸外围聚集。“屠自古。”皇子说,眨了眨眼,它们便滑落下来,冰凉地摔碎在她脸侧。


王妃清醒过来,感觉周围亮得晃眼,喉咙干涩胀痛,好似几辈子没喝过水。

“屠自古。”神子眼里没有泪水,虽然疲惫的淤黑浮现在眼眶下面,但总的来说,她的表情轻松而宽慰。“你总算醒了。不不,别动。”上宫王伸手悬停在她右肩,实际上撕裂的剧痛比神子的话来得更快。

绿发少女尽力控制着呼吸,却无法阻止细密的汗水覆上额头。然后她想起之前发生的事,自己是负伤了,在组织抵御物部残部的一次反扑中被射中肩窝。而且因为敌军攻势猛烈,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她才有机会从前沿抽身,结果延误治疗,不仅伤势恶化还发起烧来。看神子的表情,恐怕她昏迷期间的状况相当凶险。

“还好你及时苏醒,否则我说不定一时冲动就把青娥给召回来。”上宫王笑着做了个鬼脸,“即使她临走前再三保证你已经完全脱离了危险,只需要静养。”

临走前?那位仙人去哪了?屠自古好奇又疑惑,但没有表露太多,只说:“抱歉,让殿下担心了。”

神子随意地摆了摆手。

两名侍女敲门进来,一个端着托盘,里面是毛巾和干净绷带,另一个抱着热气腾腾的木盆。她们把东西放好,鞠躬退下前,神子吩咐说准备汤药。接着上宫王亲自挽起袖子,搂着屠自古帮她坐起来,后者难以避免地有点脸红了。而在神子驾轻就熟地动手解她衣服和旧绷带的时候,她连耳朵都发起烫来。

“怎么?”那双金色的眼睛内闪烁着顽皮笑意,“你以为这几天都是谁在照顾你嗯?”

屠自古答不上话。

好在对方没有继续拿她寻开心,很细致小心地帮她清洁伤口附近,之后是其他部分。光是忍耐身体不由自主的反应就耗尽了她全部力气,不过屠自古还是奋力开口,结结巴巴地申辩说自己还有一只手可以动。但神子只笑着耸耸肩,没采纳这个意见。

不亚于酷刑的煎熬折磨终于过去,屠自古靠坐在床上,感觉自己累得可以再睡一觉。她还对上宫王出乎意料的包扎技术表示了惊讶。

“屠自古太小看我啦。”皇子佯装不满地抬高音调。仆人带着刚熬好的汤药回来,神子接过碗,舀起一勺来试试温度,作势要喂屠自古,但后者无论如何也要自己服用。这一回,上宫王没再坚持。

“待会马子大人要来拜访。”屠自古慢慢喝药时,神子告诉她,“当然,他大概还不知道你醒来的事,所以我想就在这里接待,正好也让老人家安安心。”

“嗯。”屠自古顺从地点点头,心想或许马子大人在乎自己生死仅仅因为她是“王妃”而已。不过很快,她又为这个念头感到羞愧:不管怎么说,那依然是她的父亲。

接下来神子还讲了些别的,关于平定物部一族的最终结果以及联军的伤亡情况和利益分配等等,为她补上了昏迷以来错过的信息。“啊还有,你晕倒之前拜托我转交的东西已经给布都了,她说谢谢你。”上宫王随即揶揄道:“说来屠自古那时是因为知道自己会晕倒才托付本王的么?如此看重物部卿……不知为何稍微有点嫉妒呢,王妃殿下~”

她当然是在开玩笑,可是屠自古忍不住想辩解什么。神子伸出食指阻止了她。“别介意,别介意。”

“话说回来,你就不想问问青娥是去哪干什么了吗?”皇子抛出下一个话题:“看得出来你其实挺好奇的。”

“是,但臣妾不知道该不该问。”屠自古承认道。

神子笑着摇摇头:“说‘我’就行了。”她略微凑近,同时压低声音,几乎是贴在屠自古耳边轻言细语,于是后者的脸又开始发烫:“我让青娥和布都去处理物部守屋的遗腹子的事了。虽然其实青娥一个人足以胜任,可我认为这对布都来说很重要。”

绿发少女的惊讶没来得及完全成型,就因对方的下一句话转化成了细微惊恐。“而且,我觉得咱俩也是时候要个孩子了,屠自古。”

可您是女性。数不清的可怕假设刹那间自她思绪中闪过。

而那些变化显然没逃过神子的眼睛,她无奈地耸起眉头:“屠自古,你该不是以为我准备找个男人‘替’我弄出孩子来吧?”使劲叹了口气后,上宫王扁扁嘴,“我可不是个乐衷于分享的人呐。”

看着大受打击的神子,她总算反应过来了。屠自古真想去田里找个够大的萝卜,把它拔出来,然后把自己塞进坑,立刻,马上。


物部布都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穷乡僻壤的地方。面前横着的小溪,如果放在雨水充沛的时节没准能称作河流,然而现在,它不过是股手腕粗细的细流,在苍白河床的乱石和朽木间磕磕绊绊。这些在如血残阳下更显凄凉。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从对岸跑过来,布都不想多花精力去描述他穿得到底有多邋遢,当然,那并不是这孩子的错。

但随着男孩的接近,她还是下意识拢了拢自己纯白的狩衣,好在他隔着段距离停住了。

“找到水源么?”她例行公事,对回答本身毫无兴趣。

男孩摇摇头。

“是么。”布都朝背后一偏脑袋,“回去吧,你父亲在等你。”说完她转身准备走,却被叫住。“迹见!”那是她的化名,布都稍稍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什么?”她重新看向孩子——确切说,应该算少年,只是太过瘦骨嶙峋、发育不良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幼小。

“你……我听芳香姐姐说你是个风水师。”

青娥一如既往尽做些多余的事。“我是,那又如何?”

“那你难道不能对这次干旱做点什么吗?召来雨水之类的?”

“我是风水师,不是祝祭。”布都懒于掩饰自己的不耐烦,不知为何她就是没办法好声好气地跟衣衫褴褛的小家伙说话。“回去吧,总会有雨下下来的。”随口敷衍信手拈来,反正等守屋的孩子平安出生,她们在这的任务就完成了。根据青娥的推算,至多再呆三天便能启程返回。

那男孩咬咬嘴唇,气冲冲地越过她跑到前面。布都一点不介意,慢慢跟上。

布都和青娥来的这个小村落一共只有六、七户人家,铺有碎石的大路在好几里之外便不再延续,只有野地和树林中踩出的烂泥小径通进来。拥挤在一处的几坨房屋全是破烂,漏风漏雨漏蚊虫。量词之所以用“坨”,因为闻上去除了茅草、泥巴和石头之外,粪便大概也是建筑材料。

说实在,布都简直想象不出这里寥寥无几的青壮年男人以及老弱妇孺是怎么靠一头瘦得只剩下骨头和皮的老牛养活自己的。

光是看到他们,罪恶感便油然而生。

或许正因如此她才会对与村民的一切接触感到不快。抹布一样又脏又破的粗麻衣服,久未清洗、满是油渍污物的头发,缺了口的木头餐盘还有里面躺的枯草似的腌菜,所有这些似乎都在提醒她原来世上还有这样活着的人们。这种事不管哪个时代都无法避免,布都享受锦衣玉食的时候就明白,但“明白”与“目见”是彻彻底底的两码事。

亏我以前还为什么神明血统和政治游戏自怨自艾、哼哼唧唧,真想快点抽身。

男孩先一步回到村里——以篱笆为界,他的父亲在那迎接他,接着抬头看了眼布都,转身走开。布都的记忆力向来不错,所以抵达的第一天就认出了这个形容瘦削眼神阴沉的男人——已故的穴穗部皇子当街鞭打妓女那会,她还不知道挡到神子骑驾的人居然是守屋属下。而且他还不是这儿唯一的“熟人”。

布都踏过龟裂泥地,来到小村落最大的房子前,掀开门帘弯腰进去。青娥坐在干草床边,在给某家的小姑娘扎辫子,边笑呵呵跟她讲着些什么。她倒是跟村民们打得火热。旁边另有个年轻女人照顾者床上辗转反侧的孕妇,用浸过热水的粗糙方巾替她擦汗。这女人并非别人,正是穴穗部皇子的妓女,原来当天穴穗部那样大发脾气,是因为她怀孕了,但却害怕给皇子添乱而擅自打掉胎儿。可见很多时候,光看表面确实猜不到故事的实情对吧。当然,即便如此布都依然没有对穴穗部皇子的结局产生任何同情之心。

青娥完成了双马尾,拍拍女孩的脑袋让她回家去。“我猜关于水源的搜索今天也没进展。”她说,转身背对布都,检查着孕妇的情况。

“如果这里的情况不是这么糟,我会建议他们挖口井。”布都耸耸肩,村子里连件像样的铁器都没有,唯一一个带铁头的犁看起来随时会被田里的石头给磕断。

“啊,这也是没办法……”邪仙没回头,“农夫世世代代靠天吃饭,除了逆来顺受从未被提供第二种选择,就跟女人生孩子一样,生死由命。”她低声安慰了孕妇几声,“好在咱们这位产妇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顺利?”布都挑起眉毛,天知道是谁从昨天夜里就不断呻吟吵得人睡不好觉。

“嗯,顺利。”邪仙笃定地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

布都又耸耸肩。把即将生产的女人安置在这种地方,亏她那木头脑袋的兄长想得出来。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说,既然连她都觉得匪夷所思,那么某些想将物部氏斩草除根的人自然更难料到。但即使如此,按青娥的意思她们也必须尽快动身,在孩子到手之后,以免节外生枝。

没过多久照顾孕妇的工作便由布都接手,好让另一人有功夫去准备晚饭。结果她们刚来得及把东西盛到碗里,孕妇就叫喊起来,三人只得放下碗筷开始团团转。待到月亮升上枝头,总算母子平安。是个皱巴巴、黏嗒嗒的男婴,布都当时就皱了眉毛,她没发现这团肉和守屋之间的相似点,觉得普天之下找不出比它更难看的生物了;同时也松了口气,这意味着她们很快就能摆脱这块烂地方,再说,上宫王会满意的。

两人继续在村子呆了一天,确定产妇身体无恙,第二天太阳刚落山就踏上返程——自然不可能真的一路走回去。她们在离村落够远的地方偏离小路,钻进路旁愈发浓密的树林,确保留下的痕迹都为枯枝败叶所掩盖。

布都掸了掸摸黑前行时勾带在衣服上的东西,看到青娥的轮廓举手摘下发簪,那个是她用来在空间上“挖洞”的工具,虽然布都不明白原理就是。

一种并不实际存在的细小骚动引起了布都的注意,她朝来时的方向望过去。在树冠镂满缝隙的漆黑剪影之间,暗红弄脏了深蓝色的夜空,浓烟在亮色中翻腾旋转、隐隐若现。就像稻城燃烧的时候,只不过那场火更为庞大,但在布都看来都一样。

“真是相当接近了啊。”

黑暗中,布都完全看不清青娥的表情,只见红光倒映在她眼睛里。

豆大的冰冷水滴穿透枝叶,落在熟睡的婴儿额头,把他弄得哇哇大哭。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很快便演变成持续的交响,难以计数。

“我们得走了,别让孩子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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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30 20:06:13 | 显示全部楼层
14.

原来让人喂东西吃是件如此羞耻的事情,上宫王在她人生的第十八个年头头一次体会到这点。虽然她身体僵硬、百般地不情愿,对方还是毫无察觉,锲而不舍地继续重复着舀起来、吹凉、喂食的动作。

“……屠自古,我想我可以自己来的。”

神子使劲挤出抹精神抖擞的笑容,来增强这句话的说服力。但屠自古充耳不闻,把勺子塞到她嘴巴跟前。她是在报复,被喂食者机械地张开嘴,天呐一年之后终于给她逮到机会。

或许今后再想捉弄屠自古,先要认真考虑后果。

物部氏族的灭亡像是一场海啸,让之前许多年间围绕着崇佛与废佛之争所积聚的动荡得到发泄。如今潮水退去,残留在陆地沙滩上的房屋碎片、动物尸体也已收殓一空。局势稳定下来,她的日子闲适了不少,但神子不确定状况有没有朝自己所预期的方向发展。基本上大家都在忙碌着让生活回归正轨,同时尽可能多地收捡那些遗落在边角旮旯的利益,而若有心直起腰来抬头一望,就会发现天际那抹正在形成的深沉的灰色云朵。

她的岳父把泊濑部皇子送上了皇位,当然在此之前,马子大人曾向神子提供同样的邀请,被她婉言拒绝了。而泊濑部皇子,与穴穗部皇子一样,有他的野心,却没有与这份野心相匹配的脑容量。

但愿他不要过早地把自己塞进坟墓。神子真心实意地这么认为,鲜血和死亡她在战争中已经见得够多了。即使这个想法连她自己都倍感虚伪。

要不是旁边还有屠自古在,神子当即就要给自己一个嗤笑。

“殿下,青娥大人跟您说过那件事了么?”那折磨人的绿头发姑娘总算放下饭碗和勺子。

“什么事?”

老实说,她很少如这般一头雾水。

“就是民女请求厩户殿下赐一个头衔的事,”霍青娥(第无数次)很适时地探出脑袋,“以免每次出入不是如这般给在场者的心脏添加不必要的压力,就是得向方圆几十尺内的所有人都使上混淆视听的术法。”说完她还略微颔首以表歉意。

真不想给我心脏增添压力就别在人家膝盖上面突然冒头啊,还有那个“民女”是怎么回事。神子反射性地抬手抚上胸口,发现自己几乎完全习惯了这类事,脸不红心不跳。

“青娥大人您不要每次都这样……”

屠自古替她说出了抱怨,表面上也是副脸不红心不跳的模样。但兴许是错觉还是怎么,上宫王认为自己听到一星电流击打出火花的噼啪声。

青娥夸张地掩住嘴巴:“哎呀,看来小屠自古离青出于蓝之日不远了呢。”

“小屠自古”?!

在神子头皮发麻的时候,邪仙好整以暇地换了个姿势撑在圆形洞口边缘,通道另一边潮湿阴冷的空气缓缓扩散而出。她明显心怀不轨,继续挂着促狭笑容说:“不过是不是要继续这么神出鬼没地吓人,关键还得让殿下决策。”

“抱歉本王突然有点头晕,这个问题改日再做定夺。”上宫王揉揉额角想躺回去装死。

“真巧,民女为殿下准备的丹药刚刚烧制完成,何不就此一试以观效果?”

“可是殿下您刚刚还好好的,不想让我侍奉呢。”

没有退路了,神子半歪着身子,起也不是,卧也不是。好吧,丰聪耳神子,朝乐观的方面想一想,至少获得名衔之后,霍青娥这女人便不能再以民女自居了。

隔日,上宫王又纳了一室侧妃的消息已不再算新闻。据坊间谣言称此女来自民间,有着漆黑绸缎般的长发,乃是上宫王一次微服出巡时偶遇,至此一见钟情,遂赐封号膳大郎女,明媒正娶,迎入宫中。当然,正如大部分坊间谣言一样,此故事纯属胡诌。


婴儿的哭声有种可怕的穿透力。物部布都实在忍无可忍,从书房出去,七拐八弯走了好一阵子,来到内殿安置那孩子的房间。确保小崽子不会打扰到宫殿里其他人的生活难道不该是这女人的工作么,看着怀抱孩子在那点头哈腰的奶妈,布都不禁皱了皱眉。她的脸色想必很不好看,因为中年妇女弯腰的幅度更大了。

“我听到王子在哭个不停,怎么回事?”

奶妈忙不迭地解释,说自己带过这么多婴儿从没见过这种事,以及其他一大堆无关紧要的废话,最后战战兢兢得出结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哦,当然,我就该知道了。布都抬手止住女人的絮叨,凑上去低头看看那团裹在薄毯里的东西。鬼使神差地,那吵死人的小混球一见到布都就不闹了,满脸鼻涕眼泪外加口水,冲穿着狩衣的人伸出肥嘟嘟的小手。

“嚯。”布都嫌弃地皱起鼻子。不料小孩乌黑的眸子一闪,眼看着又要放声大哭。她赶紧给他捏住手指,想也没想脱口便是:“乖乖不哭~”语气极尽温婉可人只能,让她自己都浑身鸡皮疙瘩。

太恶心了,布都想,又不解恨地在内心重复了一遍,真太恶心了。

这事决不能叫第三个人听去,她竭力甩脱喉咙里那句话的回味,用冰冷的灰眼睛注视着面前神情复杂的妇女。“听着,今天的事不要向任何人提——”

“起”字的前音尚吊在唇齿间,小屋的门就再度滑开。

屠自古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布都被小东西握住的食指,又触电般迅速跳到她脸上,接着眨眨眼愣在原处。布都脑袋中轰地炸满了问候神明的精彩词句,她猛地收回手,于是哭声像拔掉塞子的发泡酒一般喷涌而出,灌进听众耳朵。

“不是你想的那样。”灰发少女干巴巴地辩解道。

对方没接话茬,抱过婴儿,将奶妈遣走。虽然按公开的说法,上宫王的儿子只有三个月大,可实际这小子已经出生八个多月了。今天一见,难怪连青娥都犯不着插手掩盖事实,因为除去个头略大这点,小王子丝毫没有他这年龄该有的智力,布都睨着王妃臂弯里咿咿呀呀的婴儿,双手拢进袖子,撇撇嘴角。

某种冲动一闪而过,瞬间被她自己否决。那对玉佩知道的人不少,还是不要给他们的好,免得节外生枝。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布都说。

屠自古像没听见似的,忽然把手里包裹朝她递了递,脸上残留着面对孩子时的温柔表情:“你要不要抱抱他?”

后者情不自禁倒退一步。“我干嘛要抱这小子。”

“他是布都的侄子啊……”

物部布都整张脸都垮了下去。“王妃殿下若是嫌这小子命长,”她的语调近乎苛责,“大可四处宣扬此事。”

这人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屠自古那副样子让她感觉异常烦躁。

“如果王妃殿下没有其他吩咐的话,容布都先行告退。”她说,没等屠自古来得及给出任何回应,就逃也似的匆忙离去——自然也就没能看到灰绿头发的少女沉淀成悲哀的神色,以及那句“我知道”的呢喃。


神子喜欢冬天的森然寒意,但她讨厌人们为与之对抗而层层包裹、拖缓步伐的厚重衣物,而更叫人沮丧的是在毛裘和手炉的双重保证下,自己依然瑟瑟发抖的事实,就好像已然痊愈的疾病仍未彻底从她体内离开。

随侍者询问是否需要往手炉中加料,上宫王颔首答应。她得把自己弄暖和点,否则待会牙关磕碰的声音要让苏我马子听了去。

在等待手炉的时候,她抬头看看寺庙大门的飞檐,积雪覆盖于上,新漆的木梁像一簇松针般伸出来,下面挂着道道晶亮冰锥。当神子还是个聊算无忧无虑的小毛球那会,每到冬天她都会害怕穿过挂着冰棱的屋檐,总觉得那些手指粗细的玩意会掉下来戳进脑袋。直到某天青娥告诉她,只是这种程度的冰块不足以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想想看,娘娘那时候就不太厚道,哪有大人会认真嘲笑四、五岁的小孩子。她轻笑着摇摇头,拿回手炉塞进裘袍,它释放出的热量顿时让她温暖了一整圈。

上宫王深吸一口气,抬头挺胸,把皇室气度穿在身上,掩盖住所有身体上的不适与软弱,抬脚走进几周前刚竣工的四天王寺。附近打扫庭院的僧侣见皇子前来,纷纷停下工作,鞠躬行礼。白石铺就的主通道在她脚下笔直延伸,串联起中门、塔楼、金堂和讲堂,长逾千步,可供两辆八乘马车比肩而行。到底是官家出资筹建的第一所寺院,如此排场并不为过,何况名义上,她还是为答谢四天王在物部一乱中的庇佑而建此庙。

苏我马子和他的一些随从在中门前等着她,神子不紧不慢走过去,向当今权倾天下的重臣点头致意,目光不经意扫过马子身后两个打扮不同寻常的修行人。

“让苏我大人久等,实在万分抱歉。”

“殿下客气了,前阵子听闻上宫王身体欠佳,不知可有痊愈,需要的话臣正有几位门客,在医学方面聊有造诣。”

“承蒙大人关心,不过小病小恙,已无大碍。”

“那便好,容微臣引殿下进庙内一观。”

说完,马子侧过身,把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比了个请的姿势。神子也不多客气,第一个越过高耸门槛。

“说起来,还没请问苏我大人身边那两位是何来头?”她问道。

“您看我这越来越不中用的老头子,竟忘记为殿下引荐。”马子抬手指向受过剃度的男子,“这位是命莲大师,”和尚双手合十,冲神子行礼,接着苏我大人略微平移指向,“而这位是命莲大师的姐姐,白莲师太。”那位女性,光凭她垂落到腰际的头发实在很难将之与尼姑这一意象联系起来。大概是看到上宫王眼中掠过的犹疑,白莲也像弟弟那样双手合十略微弯腰,解释说自己是带发修行的僧侣。

“命莲大师及其姐姐是信浓一带卓有名气的高僧,而且除去佛法修行,在驱妖除魔方面也很有一套。此番请他们前来,一是为刚落成的四天王寺增添佛光,另外,也是为防万一,毕竟此番王权更替并非出于常规,届时若真有阴魂滋事,也好有个应对。”

“确实,苏我大人考虑周全,”在他提及权柄交接的部分时,神子适时露出悲愁与感激混杂的神色,向老人躬了躬身,“劳您费心了。”看来以后得叫青娥更加小心行事才成。

“殿下哪里的话,为国为民实乃臣之本分。”老狐狸依旧十分谦谨,“而提到为国为民,不知殿下有没有关注北方新掀起的暴动?”

“略有耳闻,但就本王所知那只是群身无长物的农夫在挥舞草叉而已。”

“但臣却听说其中带头的是物部残党,而且口号中伐斥的矛头并不指向别人,正是殿下您。臣左思右想也没理出个所以然,所以今天才斗胆一问,殿下可有头绪?物部一乱,有没有特别……针对您的物部军人之类?”

废话,每一个活过那场战争的物部军人都理所应当地痛恨我,哪里需要更多“特别针对”的理由。她皱起眉毛。“据本王所知,应该没有。”

“这可有点蹊跷,实不相瞒,老臣正在为指派哪位将领前去镇压一事头疼。”

“怎么说?”

“几位在职的将军要么正在别处驻守,要么就是领兵督管各地赈灾粮发放的情况,近一年来各地粮食收成都不太好,灾情比预想中更严重也更耗费人力物力。因此,说来惭愧,当前朝野上下恐怕很难找到一个足以担当此任的人。”

神子一点也不想听即将从他嘴巴里冒出来的话:“难道就不能从督管赈灾的那部分里抽调一些人去吗?”

“殿下从未亲眼见过那些个灾民,”这句话暗含的意思着实让人高兴不起来,手炉的温度似乎下降了不少,“饥寒交迫可以把人变得野兽也不如,他们肯为半块糠饼而做出最可怕的事,所以在这个事情上决不能懈怠。”马子刻意停顿了一会,继续道:“不过非要说,除了这些实在抽不开身的将领,人选确实还有,只是不知殿下是否情愿。”

她克制住骨头深处泛起的颤抖。

“本王猜想,大人想要推荐的人选是屠自古?”

“正是。”

好一个为国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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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6 12:56:35 | 显示全部楼层
噢噢今天才发现更新了,好样的!期待!继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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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6-6 23:03:58 | 显示全部楼层
15.

阴沉惨淡的风贴着地面上的肮脏积雪呼啸而过,推得临时绞架上那排尸体来回晃动。木头和粗绳都在吱嘎作响,好在那些冻得乌青的冰冷躯体都是皮包骨,不然单凭村子里腐朽的门窗屋梁拼凑起的架台可没法支撑。

屠自古的藤甲下穿着厚实又柔软的冬衣,外面还有一直拖到地面的翻皮大氅,仍然觉得浑身血液都结了冰。她拉着马缰,最后一次自绞刑架前走过。

她即将回去复命,脑袋里却空得只剩回声。在执行上宫王那个命令时,很难说她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这里的真实情况与一场实质意义上的暴动相去甚远,不过是纠集起了附近几个村落的人,挥舞着他们不成器的农具,对当今朝堂加以抱怨而已——那些抱怨主要针对上宫王。屠自古想,他们开春之后自然会各自回家照料庄家,而不是继续煽动其他人加入队伍,即便这群农夫的目的真的是挑起一场叛乱,至少也得等到开春才可能形成真正的威胁。面对有能力反抗的敌人,她从不心慈手软,然而这次镇压只是单方面的屠杀。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派她前来,随便找个曹长带着他的人马就已经绰绰有余。愤怒、挫败、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像是渗进伤口的泥水,蛰得屠自古隐隐作痛。她从没想自己会把负面情绪如此明确地指向那个人。

她得当面问个明白。

思绪纷杂中,屠自古把视线往旁边扫去,正见到一个男孩,用他那双饱含恨意的眼睛冷冷盯着自己。

显然她的一名随从也注意到了,士兵上前两步,一耳光抽到孩子脸上,将他打翻在地。“够了!”屠自古开口喝止,士兵收起继续揍那孩子的架势,回到队伍里。她停下坐骑,看孩童自己抬手抹去撕裂嘴唇那淌出的血,爬起来。然后她注意到孩子破烂衣衫下露出的右胳膊,一小块皮肤苍白起皱,无疑曾受烫伤。没记错的好他好像是“暴动”的发起者的孩子,而那个男人半边身子都被烧过,眼神阴沉但透着股坚定,仿佛有团火焰闷燃其中。

那个男人说丰聪耳皇子是个背信弃义的墙头草,他本来会说些更难听的话,不过屠自古命令手下塞住了他嘴巴。他的尸体挂在绞架上。念及此处,屠自古动动嘴唇想说点什么,然而看到男孩眼里更加灼烈的仇恨,所有言语都哽在喉头。

最后她收回视线,竭尽全力把那些让人难受的经历和已经破落的村子一并抛在身后。


上宫王的气色看起来糟透了,好像根本没从疾病中好转过来似的,布都想,边把刚从下面呈上来的卷宗交给她。对方展开竹简瞥完头两列便一脸阴郁,当然的,里面并非记载了什么好消息。

“为什么这些人就不能消停会呢。”神子扬手把卷宗摔在桌上,半是自语地抱怨道。

某个赈灾物资发放处的难民搞了场暴动,他们怀疑地方官私扣粮食,于是那个不走运的家伙全家都被砍了头,脑袋串在草叉上。作为回应,总会慢半拍的督查队把暴动参与者宰了个干净,又是好一番鸡犬不宁。

“据督察队的事后搜查,私吞赈灾粮确有其事。”布都出言提醒。

“怪不得老百姓如此爱戴我们。”神子气极反笑,“在争取民众支持的事上他们可真不遗余力,一群蠢猪。”

布都沉默不言。她想起当初穴穗部皇子鞭打妓女的事,虽然最后她知道实际情况并非表面上看去的那样,但对于其他不明就里的人而言,它就是毫无悬念的暴行。一番犹豫后,她还是开口答腔说:“殿下还记得几年前目击穴穗部皇子当街施刑时,三轮逆大人对您说的话吗?”

上宫王略作回忆,道:“可是‘上位者中确实不乏这种类型’这句?”

“是的。”

“好吧,混账确实到哪都是混账,狗屎镀着金也依然是狗屎,但我可不记得自己有干任何对不起人民的事。”

无缘无故就被扣了个暴虐的帽子,生气是应该的,只不过……布都尽量让自己的口吻就事论事些:“殿下的确并未做任何有损国家利益的决定,然而他们怨恨一个人,或许仅仅因为那个人袖口上一根银线抵得上他们一辈子的收入,每天吃剩的酒肉在潲水桶里发臭,而他们却饿得前胸贴后背,家里孩子吃的还不如那人圈养的狗。”

若不是眼睛里骤亮的如刀冷光,神子铁青着脸的模样简直与死人别无二致,语气堪比窗棱外流淌的凛风。“这个狗,是说你自己还是屠自古,或者你俩都有份?”她伸手把卷宗重新摆正,紧绷着脸,“布都你记住,永远不要轻贱了自己,轻贱了本王。”

“臣逾矩了,殿下恕罪。”

对方烦心地挥挥手,拿起笔准备做批示。她忽地抬头瞪向布都。“今天几号来着?”

布都还没来得及回答,上宫王自己就开始把永远摆不平的头发搅得更乱。“坏了,坏了坏了坏了……我怎么把这事忘了?!”一开始布都还没反应过来,接着她明白让神子失态的是什么了:算算时间,今天该是屠自古回宫的日子。

“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虽然布都觉得屠自古根本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但出于某种原因,上宫王显然持有不同意见。走廊上轻柔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门外,仆役一躬身报告说王妃已经回府了,边又慌张地转过去对他自己过来的方向行礼,一连串嘈杂响动接踵而至。

屠自古的侧影犹如夏日飓风,刮过紧贴门骨的布匹,房门在她明显负气的力道下尖叫着滑向一边。居然全副武装一路闯进来,布都撇了眼地板上新鲜的泥土,然后越过来人满载怨怒的五官,示意她身后那些不知所措的仆人赶紧关上门滚蛋。

上宫王的视线只在王妃腰间刀柄上逗留了一瞬,随即换上副歉疚表情:“抱歉,我忘记你今天回来,都没有吩咐下人准备——”

“殿下该为之道歉的怕不是这个吧。”

神子的笑容僵在脸上。

“王妃殿下请注意说话的态度,原本携带武器闯入正殿已属不敬——”

那笨蛋的怒火顷刻间往她这烧来:“什么时候起区区门人也能对王妃指手画脚了。”

这下布都也愣住了。可怕的静谧毫无预兆地当头落下,阻隔于三人之间,好在持续时间并不长。上宫王清清嗓子,再度开口道:“我有点糊涂了,屠自古认为该道歉的是什么,如果不介意说出来的话。”

在这番恳切言辞下,屠自古的火气依旧不见收敛。“殿下的‘暴民’只是支不到五十个人的队伍,并且拿不出比削尖的木棍更具杀伤力的武器,其中还有老人和小孩。”她的手指扣紧了绑住刀鞘的绳结,“而殿下的‘仁慈’,是处死所有十六岁以上的男丁,再把剩下的编进奴籍。”她猛地吸了口气,飞快眨了几下眼,“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情况还要派我去呢,殿下?”

她可算是把这辈子能说的蠢话都倒完了,布都看了会屠自古泛红的眼眶,最好如此。而神子,满面愁云欲言又止,看那架势,仿佛要拥抱一个早已知晓、命中注定的不幸结局。

面对这份沉默,屠自古挺直脊背,以一种俾睨的姿态站在那。以布都对她的了解,下面一句绝对会是混账话中十分混账的那类。

“屠自古!”

“殿下果然是为了确保玷污您名声的人都永远地闭上嘴么。”她听到了她的警告,毫无疑问,可她还是把话说完,兀自转身离去,连最基本的礼节也没顾上。

从上宫王那边散发出来的压抑情绪让布都后背发凉。

“殿下……”

“布都你也下去吧,我累了。”

她只好从命,或者更准确一点,她很高兴能退出这间屋子。布都拉上门,听见里面传来很大一声闷响,看来上宫王的桌子遭了秧。她稍作考虑,往屠自古离开的方向追去。


赶上她用掉的时间比预想中少,可能是因为屠自古没走太远就停住了。布都情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她看到那个乱撒火的绿头发白痴抬起胳膊,在脸上用力擦了擦。喉咙里酝酿完毕亟待喷发的一大通严厉说辞转瞬间烟消云散。布都大大地叹了口气。

“你干嘛。”她口吻僵硬,糟糕的掩饰技巧丝毫没压住嗓音里的颤抖,眼眶也是红红的。

布都同情地看着她:“既然要后悔,一开始就不要逞口舌之快啊?”

对方绷紧嘴唇,满脸的不服气,她吸了下鼻子。这幅模样布都可见得太多了,她耸耸肩:“省点力气,别跟我嘴硬了。”

屠自古闻言,耷拉下脑袋。“殿下一定快被我气死了……”

一丝小小的负疚感在内心生根发芽,布都想起临走前听到的那声闷响。好吧,在惹怒神子这件事上,我也有错。“其实你运气不好,”她多少有点心虚,“在你冲殿下发那么大脾气之前,我也说了点东西惹她生气。所以在承担后果这事上,咱俩都跑不了。”

“你说了什么……?”

“唔,大概就是些指摘殿下不懂人间疾苦的话。”她突然想起那个脏兮兮的男孩,还有那偏僻小村子里面的其他人。他们多半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吧,或许是好事,至少能从活着的地狱里解脱。

“在这苦恼也没用。”布都安慰屠自古,顺便自我安慰,“殿下不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而且还有那么多重要的问题等她去考虑,匀不出功夫为管不好舌头的舍人和嫔妃生气。”当然,关于在屠自古把她泼了个狗血淋头之前神子是如何兴高采烈准备迎接她,以及上宫王无辜受罪的桌子,布都只字未提。

第二天一切如常,神子似乎真的没把两人的冒犯放在心上,只是略微增加了在膳大郎女寝殿留宿的频率。好在屠自古那古怪的失眠问题早已解决,这点变化对她几乎毫无影响。


591年,崇峻天皇向筑紫派遣两万军队,意图收复任那的失地。苏我屠自古身先士卒,屡立战功,以致后来光是擎起她的旗帜就足以让敌军闻风丧胆。文人骚客一方面对上宫王妃的英勇称赞有加,一方面又不禁唏嘘其女儿身,但也有部分人认为这位有如天助的将领是因上宫王对佛教的虔诚崇敬方获庇佑。诸多风言风语偶尔也会传到当事人和她身边的人的耳中,大多数时候,她们不过摇头一笑,至于孰对孰错,暂且不表。

592年10月,在位五年的崇峻天皇驾崩。


神子一手撑住侧脸,盯着围绕烛火飞舞的蛾子出神,蜡烛外焰橙红的光映在眼里,久而久之,视野中泛滥起一片斑斓色泽。她眨眨眼,又垂头看向铺在桌上的卷宗,旁边堆着一摞类似的,其中一些特别古旧,连接竹简的绳子磨损得厉害,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这些是记载天皇血脉的族谱,可以追溯到相当久远的年代。神子展开来的一卷则是最近的,还很新。她用另一只手掩住嘴,相当剧烈地咳嗽了一阵。

“殿下该休息了。”膳大郎女,也就是霍青娥,端着润肺安神的药茶过来,给神子倒满一杯。“怎么突然看这个?”

上宫王接过茶杯凑到嘴边试了试温度,又把它放下。“没什么,突然想看看我们家还剩几个活人。”她摇摇头,“生在帝王家绝无助于长命百岁呀。”

邪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想从神子脸上挖出什么东西来。

“您再次拒绝了马子大人的提议,难道也是因为这个?因为当天皇不利于长命百岁?”她调笑道。

“可以这么说。”神子回答,“毕竟,我不想成为第三个被你毒死的天皇啊,青娥。”

这句话之后是大段的沉默,两人皆静止不动,连头发丝都凝滞在原处,只有跳跃烛火和扑打翅膀的飞蛾证明时间依然在流淌。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被指控者并不否认。

烛火在翻卷的气流中猛地摇晃了几下,骇人杀意从上宫王身上散发出来,她把邪仙重重摁倒在地,掐住对方脖子,胳膊发力,手指慢慢陷进邪仙光滑柔软的皮肤。“我知道这样你是死不了的。”在力道达到巅峰后,她骤然松开手,眼里满溢将出的疯狂像来时那样突然消失。

“父亲死的时候身边只有我,是我看着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从他嘴鼻里溜走的。他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对不起’,呵……”神子低头看着青娥,挤出声哭泣般的惨笑,“而第二句,是‘小心霍青娥’,说真的,我也没想到他居然告诉我这个,他明明是那样软弱又缺乏主见的人呐。也许最后,他确实想鼓起勇气给予他的孩子最后一次为数不多的保护吧,他确实做到了。

“而我,倘若父亲泉下有知,大概是非常失望的。我让他的努力付诸东流。”她抬起手,抚摸对方的侧脸,然后钳住邪仙的下巴,“告诉我,青娥,如果我答应当天皇,你是不是会立刻加大丹药里特殊成分的分量?”

“是的,殿下。”

“因为当上天皇,被那样的责任彻底束缚住,我就不有趣了吗?”

“不,殿下,因为我不想让你死在其他人手上。”

“那我该谢谢你的垂爱喽?”神子颓然一笑,“我不明白啊青娥,作为一个已经取得永恒的仙人,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又或者,你仅仅是觉得这样玩弄人很有趣?”

在听到后一句时,方才被狠掐脖颈都没什么反应的邪仙松动了表情。

“玩弄人,尤其玩弄人的感情,确实很有趣。”她承认道,“大部分人,我很快就会感到腻味,而殿下却让我觉得人一辈子只能活八十年实在是太短暂了。最多只能共同经历八十年的时间就会永远地失去您,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你要慢慢地毒害我,然后,我想想看,你确实说过自己可以把死人制造成僵尸,所以这会是我的结局对吧,长久地陪伴你,直到你再次厌倦。”

“如果让殿下变成那种毫无思想的东西就没有意义了,不,我想做的是让您尸解,成为跟我一样的仙人。”

神子松开对青娥的钳制,拿起桌上已经凉掉一半的茶。“既然您这么有自信,为什么要争取一个正式的‘名分’呢,又为什么要在这杯茶里面添料呢?”她扬起头,像喝酒那样把杯中液体一饮而尽,又冲对方笑笑:“娘娘啊娘娘……我就挑明了说吧,免得产生什么误会。但凡你给的东西,哪怕是毒鸩,我也会一滴不剩地全部吞进去。”

“金钱、权力、逗弄人的小把戏,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更多,而说到爱——”神子伏下身,舔过青娥被她掐红的地方,“我会给你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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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9 23:25:1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所以说屠自古只能投入布都怀抱了么?呜呜,觉得神子也很可怜,是最可怜的吧π_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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