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那不是让人喜欢阅读的故事。
 
 厩户王的宫殿里。无有一位殿上人可与物部布都比肩。年纪很轻便补了右大将的缺。
 统领大军南征北战,相继平定西方十余国的山贼野盗与作乱豪族。
 厩户王对其的恩宠与赏赐无人可比。
 
 倘若无有那些流言。
 言其以美色侍奉厩户王方到手高位。
 言其与厩户王之妃私通以谋求大将一职。
 
 厩户王对此流言付之一笑。
 “弱冠之年便委以重任的,和汉两朝都不乏先例。秦之甘罗,十二岁便被拜为宰相,何况如今之浊世,更不应拘泥旧制。”
 厩户王却没有解释后一条。
 本来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去解释的。
 
 然而不可解释的,何止一条。
 无法解释的,也何止一条。
 物部布都得知其兄密谋作乱后,独身出首,送了家中一百多口人的性命。
 都是在她面前被斩下首级。物部布都却掉头不顾。
 
 物部氏的血染红了物部布都腰中悬挂着的印信。
 也无怪乎他人指责物部布都卖兄求荣。
 
 
 “那是人命啊。”
 
 
 无论人们对物部布都抱着什么样的态度。她还是回来了。镇压了数地的凶贼而后凯旋。质疑她能力的人,再一次哑口无言。远方。物部的旗帜招展。厩户王的精锐部队沉默着,沉默着。
 
 沉默着行进。在宫殿外站成几列。
 他们手中的是可依赖的武器。
 背上负着掠夺而来的战利品。
 
 物部氏的战法。
 凡克一地,落一城,破一国。均放任部曲劫掠仓库府第,尽取财物。
 而后三分。一分献厩户王,一分献物部布都及以下诸军官,一分各军均分。
 战死者,著伤者三倍。
 
 因此。
 人人奋死。
 人人效命。
 
 厩户王对此不置一评。
 
 厩户王接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
 物部氏的叛乱虽失败。各地响应的豪族。及趁火打劫之凶贼。却争相蜂拥而起。厩户王丰聪耳殿倚妻家苏我之权势,起用物部降人物部布都弹压叛乱。
 征调军卒。使役民夫。日费千金,国库几空。因此。不得已而驱之以利,不得已而使之以役。
 
 物部布都的归来。意味着战争的结束。
 长达数年的战乱,几乎席卷整个国家。
 按照厩户王的诺言。从今以后,人人皆能过上和平,幸福的日子。
 
 “看那豪装的军容。那闪亮的武器。那些士兵们啊。像金子一样。”
 厩户王不禁感叹。其妻,苏我屠自古微微颔首。
 出身于武家的她。颇有其亡父遗风。当她的父亲于两年前遇刺后。苏我家的权势一落千丈。不输须眉的苏我屠自古整顿家业,力图重振家风。然而手内无兵的苏我屠自古无法于武功上支持其夫,只得徒呼负负。
 
 物部布都下马。去盔。解甲。卸刀。摘弓。除履。去觐见高高在上的厩户王。
 殿内人虽多。但堂皇。明亮。清洁。略微寒冷。
 时已五月。晚春的气息,仍带着去年寒冬冰雪的凉意,散于空中。
 
 花之香。风之冷。月之明。
 
 “你终于回来了。物部卿。”
 
 “是。”
 
 厩户王站了起来。她想要什么东西来赏赐一下物部布都。
 赐物,其实是早已预备下的。但此刻,厩户王是急需什么东西来即兴增加赏赐的。
 她的手在腰间急促地划动。
 空无一物,如同捕风。
 
 尴尬的性别。
 尴尬的政权。
 厩户王手中之政权与兵权,正如现在的她手中一样。
 空无一物。
 
 不能继位。
 只能摄政监国。
 然而无人,无权,无钱,无兵。
 其党羽已被物部氏提前诛杀。
 反贼四海而汹汹。仅存的几名亲信于各地募兵,与敌兵决战,而无法速胜。被牢牢地钉在各地,无有余暇。
 大军征战,日费千万。本就在前任天皇手中败坏无比的财政,雪上加霜。
 
 倘若没有物部布都的出首。叛军决不能败亡得如斯迅速。
 各地的叛乱,因群龙无首和没有内应,迅速的内讧起来。
 而后,物部布都领三千义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都城外八营叛军。
 随后纳其降卒,转战全国。身不离鞍,甲不离身。
 终于四海平定。
 
 苏我屠自古递过一壶酒。
 “愿以此酒赐右大将。”
 厩户王投过感激的一瞥,示意从人取过酒杯,亲自为物部布都满斟一酌。
 “请右大将满饮此杯。以表感激之意。”
 厩户王的手竟有些抖。酒洒出些须,淋在物部布都头上。
 
 酒液沿着发线沾湿了物部布都的眉毛与睫毛。
 那些公卿与殿上人看了这窘态。纷纷掩袖而笑。却不敢笑得过于放肆。只见衣袖与立乌帽子,如雨后的毛虫也似地抖。
 物部布都抬起袖子。揩干自己的额头与眉毛。
 
 “看啊。我的王妃。”
 
 物部布都低吟着。忽然从腿上拔出一把短刀。
 一刀便刺穿了厩户王的左肩。
 
 厩户王倒在地上,大惊失色。
 
 “物部……你的幽默感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物部布都擦干了刀上的血迹。
 近在咫尺的距离。而厩户王受这一刀仍活着的理由。也只有物部布都想要她活着了。
 
 “我曾被你们所蛊惑。”
 “但现在我更关心的是过去。还有我哥哥临死时的眼神。”
 
 她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将苏我屠自古从侧座上拉了下来。
 扯断了她惯穿的衣服上的丝绦。绿色的丝绦刺痛了物部布都的眼睛。
 
 殿外,物部布都的大军已包围了整个宫殿。
 更远的地方,人头攒动。想必已去攻打其他府库与内殿。
 殿上人与公卿为这变乱所震,抖得更加厉害。
 如冬日里,为顽童雪球所掷,用力抖尽毛间之雪的老狗。
 
 物部布都盯着苏我屠自古。后者的眼睛中满是惊慌。惊慌之外,尚有镇定。
 那镇定是认命。是接受。是在意料之中的听天由命。
 
 “我……卧薪尝胆,侍奉仇人。只为了让仇人偿命。”
 “你曾经骗过我一次。但我决不会再上当第二次了。”
 “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我。”
 
 物部布都沾了血的手抚上苏我屠自古冰冷的脸。
 留下几条粘稠的血痕。
 
 二
 
 愤怒。恐惧。疑惑。迷惘。
 物部布都坐于房内一次又一次地推算星盘。做出重大决定时她不得不犹豫。
 大小四十余战。胜多败少。攻无不克,战则多胜。
 本就多谋略的物部之血。加上少年时家中剧变。物部布都的个性已经难以用言语说明。
 
 她仍然在犹豫。仍然在推算星盘与敌我势力。一遍又一遍。
 数载经营。只余最后一步。她不能不犹豫,不能不谨慎。
 倘若打算继续做一名好臣子。那么明天就收起刀枪,镇压部下。在那个人面前匍匐于地。
 倘若打算履行当时的承诺。
 
 有些承诺就像是链条。一环套一环。先有前面的一环,后面的一环才有所依托。而哪一环都无法破弃。倘若要破弃,只能破坏最末一环。与最先一环。
 
 最后一环是明天。那么,最先一环呢。
 
 物部布都此刻已镇压住了血脉中的狂怒。脊髓中的惊惧。和头脑中的疑惑。
 只有心中的迷惘挥之不去。
 
 最先一环在哪里呢。
 
 物部布都凝视着阶下囚,仍在记忆中搜寻答案。
 答案其实早就水落石出。显而易见。不言自明。
 
 
 早在少年时代。物部布都就知道自己与丰聪耳神子以及苏我屠自古的区别在哪里。苏我强于行动。物部强于军略。丰聪耳强于谋划。
 物部布都从那一刻就清楚地知道。自己再怎么强,到底也没有掌握这个国家的器量。如同汉国的大将军韩信。左右是舍命之材,再怎么厉害,也只能被丰聪耳神子玩弄于指掌之上。
 物部布都自然是不甘心的。
 
 曾有汉国而来的相士,为尚年幼的物部布都看相。其时苏我氏与物部氏尚亲如一家,往来姻亲不断。兄长好诙谐,将自己穿好男装之后抱了出来。而苏我家的小姑娘,还是身著女装。
 
 相士绕着二人看了许久,然后分别对苏我与物部氏的家长言道:
 “您的女儿面相贵不可言,命中注定可以做天下人的妻子。”
 “而物部家的小公子,可惜生为男身,也只能做到从二位了。倘若是个女孩,当可掌握天下!”
 相士在收下两家各自馈赠的黄金之后悄然远去了。苏我氏合家弹冠相庆不题。物部守屋则是暗中派出了杀手欲杀相士灭口,然而这位相士早已悄无所踪。
 
 “记住,布都。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还未有过女主掌朝的先例。相士的说法也许是为了求得重赏,也许是朝敌为了使我们堕入陷阱而安排好的人。总之,我们不要放松就是了。”
 在接下来的十余年里,物部守屋未曾停止对物部布都的叮咛。
 而物部布都也从未使物部守屋失望。
 但令她更在意的,是相士对苏我家女儿的预言。
 
 “既然预言我会成为天下之主,又预言她可以成为天下人的妻。那末,是指她必成为我的妻室吗?”
 射箭的间隙。物部布都不由得发此想。
 “如果是她来作妻子的话,倒不太坏。……性格是强硬了些,不过还是不坏。”
 
 物部布都幻想过与苏我屠自古的结合。那将是仅次于皇族的婚礼。哪怕是官位最卑微的人都会有他的席位。用瓷杯盛满上等的酒浆。等着他们醉后的行令。或是歌咏世间各色有趣的东西。五月雨。八重樱。朔夜雪。正月的灯笼。庭园里的石灯柱和屏风。台阶上的苔藓与秋天的红叶。
 当世两大豪族的结合。像过去,所有先辈亲属的结合一样。都是女的,又有什么关系。相士也说过,女主可以掌朝。那么也可以有女性的妻子吧。大概会有继承人。名义上的。不会有血缘关系。除非找到值得为他产下子嗣的男人。但只能生一胎。可是又不能保证头一胎是男孩。那么果然还是不要。
 
 物部布都为自己突然的想法所慑。
 古往今来所有的谋叛者,也从未想过断绝天皇的统治。那么,把他们当成傀儡也好。不服从的就流放后杀掉。剥夺天皇家的权力,而开创自己的幕府。
 “这真是大胆的想法。”
 物部布都笑了。拈起一支黑色的箭。
 
 
 如今。
 敢于反抗的人刚一动手就被制伏。或是绞死,或是砍杀。
 瑟瑟发抖的皇族们跪伏在地上请求饶命。
 而他们的罪过无法赦免。
 
 “皇族必须全部杀死。只留下最旁支的与最卑微的旁系。而且只能留下未成年的女性。”
 从根本上断绝天皇的血缘。断绝了男性继承人的皇室。必将于百年内消逝于风中。
 而侥幸逃得一命的女孩,将来也只会许配给血统卑下的贵族。
 以污染天皇家的血缘。
 从根本上断绝复国的可能性。
 
 “告诉天下所有的人。以千金悬赏皇室男女成人的首级,五百金购买悬赏男孩的首级,三百金悬赏女孩的首级。务必要斩尽杀绝。”
 执行命令的人。并不同意物部布都这样滥杀的命令。然而只得叹息着去做。
 
 随即,物部布都发布檄令,召集于数年前因物部之乱而被流放于边远之地的物部一族,尚存活的支系。
 并收殓物部本家一百三十一人的尸骨。
 均授以高位。兄长物部守屋则追授关白一职。
 然后。她带着真正欣喜的感情,看着面前的囚犯。
 待宰的羔羊。
 
 “而你们,我的王,我的王妃。”
 “你们将不会得到体面的死亡。”
 “你们要像所有的凶贼,所有的强盗与杀人犯一样。”
 “被拉到河边斩首,并将首级挂在城门上示众,最后弃于深谷。”
 
 物部布都的脸狰狞。咬牙切齿。此刻,她命运的预言终于实现。然而她痛恨自己的命运,痛恨那女主掌朝的预言。
 “到底是因为预言我才改变。还是因为这都是命中注定。难逃的劫数。”
 物部布都将宫中的佛像付之一炬。
 
 “你们,阻止不了我的残杀。”
 
 物部布都仍然不能把视线,从苏我屠自古的身上移开。
 苏我屠自古的衣衫已扯得散乱。脑后的发因汗湿而贴在脖颈上。
 纤弱的双手。为粗绳紧紧束缚,被粗暴地绑在背后。
 她的脸因跪伏太久而现出潮红。
 尤其是那细瘦的颈子。洁白。诱惑。
 物部布都不禁想拔出钢刀,斩断这情色的罪孽。然后将那颗完美的首级置入腹中,为永远的果实与宝物。
 
 苏我屠自古可以不死。
 而丰聪耳神子必须死。
 
 就在这样的时刻,丰聪耳神子的表情依然平静。她看着自己肩上的伤口,平静如注视为一石子谋杀了平静而荡起波纹的绿湖。
 
 三
 
 物部布都筹划了很多种杀死丰聪耳神子的方法。
 哪种都不似妥当。因为丰聪耳神子,实在不是一个罪人。
 斩首砍杀腰斩击顶活埋溺毙——都不适合。
 丰聪耳神子实在不是一个罪人。不能让她以蒙罪之身就死。
 
 那么要怎么办呢。
 物部布都轻轻咬着笔杆。
 
 现在。整个国家皆为物部氏之指掌。一夜之间,天下易帜。
 此时。人人皆知皇位上的那个三岁小童是为傀儡。国政大事皆出自物部布都之手。隐忍数年。一朝发难的物部布都。将天皇家与苏我家斩尽杀绝。如数年前对物部氏所做的诸般恶行一般。
 
 ——而此刻。不是旁支。但物部氏的人们如雨后平菇一般涌现出来。不得不佩服物部布都谋划之久与用心之苦,竟将本家数百人尽数烧杀于宅第内。
 
 啊啊。
 没错。
 那个时候。
 
 物部布都手中竹管笔向西一斜。纸上无端出现了涂抹的痕迹。那是物部布都刚刚起草的诏令。她还是不能给予丰聪耳神子一个体面的死刑。忿怒堆积在物部布都的眉头与唇角,任谁都难以抚平。
 那是积怨。三尺之冰,非一日之寒者。
 
 
 那个时候。苏我家的女儿,尚未成年。许多轻薄子弟已经等不及这朵花儿绽开在枝头上。纷纷用紫苏纸写上各种肉麻的情话。用香薰过之后托侍女传达。
 苏我马子对此嗤之以鼻。每次都是亲自将其付之一炬,不使屠自古过目。
 “我的女儿将来是要做王后的。怎么能许给那些不成材的东西。”
 物部守屋默然不语。世代交好的两家,彼此亲密无间。苏我马子也得以在酒席间尽情吹嘘相士的预言将要给他带来的好运。眉飞色舞地描绘着未来美妙的愿景。
 而物部守屋默然不语。将预言的内容守口如瓶。苏我马子偶尔问之,物部守眉则会皱起眉毛回答:“相士说,恐怕是个早夭之相,要我们多注意呢。父母早亡,我不能不担起照顾妹妹的责任。”
 
 就在周围人同情怜惜的照顾中。物部布都逐渐成长。所谓早夭之相,纯属子虚乌有。物部守屋在暗地中从未松懈对将来有女主之分的妹妹的管教。这大抵是一场春梦。物部守屋这样想过。但天下之梦,也颇值得一做吧。
 那预言,如附骨之蛆。
 物部守屋与物部布都皆为这天下之梦所迷醉。守屋迷醉于权势。布都迷醉于……
 于什么呢。她为此苦恼了很久。后来她找到了答案。是实现自己的价值。
 
 “我能。”
 “我能举良材于草莽,识良玉于荒野;我能伏凶顽于指掌,烹天下如小鲜。我志在纵横天地,不怕冲锋陷阵食肉饮血;我欲号令四海,挟天威叱咤风云。”
 
 物部布都。一个志在天下的人。
 “我既然是天下之主。那么天下之主的女人,也一定可以到手。”
 这样想着的物部布都。郁闷地看着远方苏我家的小姑娘。
 “……为什么我是女人啊。”
 
 如果生为男身。那么便可以去和苏我马子提亲。把他的女儿风风光光地娶回来。完成幼年时相士的预言。有朝一日。自己横行于天下,睨视于四海,马旁榻侧是她的话,该有多痛快。
 令人郁闷的是。自己也是身为女性。
 女性要怎么和女性结婚呢。但这并不妨碍物部布都向苏我屠自古表示好感。
 
 ……当然,未表现到露骨的程度。
 
 
 物部布都骑在马上一口气奔行了三十里。随侍的武士们赶上她时,她已经掉头返回城里。刚刚走了一半的路程又改变心意,转头向东南方向去。
 关押苏我屠自古的牢房潮湿又阴冷。她与丰聪耳神子被刻意地分别关押,并被严密看守,以防自尽。物部布都踱进牢房,看着因折磨而消瘦的苏我屠自古的脸颊,轻轻地打开了牢门。
 
 “是要拉我出去砍头的么。”苏我屠自古力图让自己看上去勇敢而无畏。
 “这真不像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说的话。我从没想过会从你这里听到这句话。我们还是来谈谈吧,屠自古。”
 
 物部布都在门口坐了下来,叹息着。
 
 “我们从小就认识。这么长时间了,还不能做好朋友么?”
 “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
 
 苏我屠自古拒绝得干脆。
 “物部布都。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十四岁那年,你在我生日的宴会后对我说的话。”
 物部布都的心头被重重一击。
 但脸上不动声色。
 “然后,你十五岁时,嫁给了丰聪耳神子——我们都一样,都是女人。”
 物部布都深吸一口气。
 苏我屠自古知道是她发怒的前兆。
 
 “我当时有什么不好?是啊,我确实不是出身于皇族。但这就是你不选择我的理由?如果你去嫁一个男人,那么随你便,我认命,我可以接受这并不公平的应该诅咒的命运,可是——”
 物部布都的脸庞因为气愤而扭曲。
 “——可是你选择了厩户王。她也是女的。你和命运一样对我不公平,苏我屠自古。你和你的父亲一样利欲熏心,现在你成了我的阶下囚,这是报应!这是对你们全家的报应,这是对你们当年错误的选择的报应!”
 
 物部布都咆哮起来。白沫溅满了嘴唇。额头因暴怒而痉挛。
 苏我屠自古能回答物部布都的。只有沉默。
 和嗫嚅的解释。
 
 “……不是这样的。”
 
 
 苏我屠自古还记得两个人第一次正式说话时。她们的样子。其时的物部布都更像一名俊雅的青年贵族。在自己的生日上。物部布都表演了弓道与和歌。满堂上下没有不称赞的。而她送给自己的礼物是一盒从汉国流入日本的白纸,并即兴挥毫。作了两首七言的和歌。黑色的墨滴到光洁的纸面上。那淡淡的香味至今难忘。
 苏我马子接过写满和歌的白纸,脱掉帽子,用双箸敲着桌子歌唱。物部守屋略略皱眉。就算是高兴,也过于失态。
 
 苏我屠自古看着满眼的礼物。觉得有些头晕。她生于大富人家。一生下来便有钱有势。但她何尝见过如此之多的礼物。她接过装纸的蓝缎盒子,有人告诉她里面是一百张。祝愿她长命百岁。苏我屠自古向送礼物的人望过去,注视着布都。
 布都也注视着她。
 
 “这就是要成为天下人妻子的女人吗?”
 
 苏我屠自古被物部布都看得很不舒服。但送来这样的好纸,想必花费不菲。其时的白纸,还是相当的奢侈品,遑论从汉国运来的好纸。所以也就忍耐下来。何况这样被盯着看,也不是第一次。那些浮浪子弟看得比物部布都更要放肆。何况她,也是个女的。
 
 酒宴散后。物部守屋着两个人将苏我马子抬进内室醒酒。但苏我马子抓着物部守屋的手一定要他再喝。明知与醉汉讲不清理,物部守屋也只得叹罢气,进去喝第二巡。物部布都抓住这个机会,混入了苏我家的内院。
 这里本是她平日里就走熟了的。两家亲如一家,互相作客都无须通报招待。只有苏我屠自古平时居住的别院未曾去过。如今信步走入,也并不十分费劲就进了别院。灯下。苏我屠自古还在翻检礼物。
 
 “东西不少啊。”
 
 苏我屠自古一抬头。发现是物部布都,放下心来。
 二人并非不相识。仅是平时不多说话。
 二人因不同的原因被各自的家长雪藏。
 像这样正式说话。还是第一次。
 
 “谢谢你送的东西呀。”
 
 “不算什么,别客气。”
 
 “喝茶么?”
 
 “喝。”
 
 物部布都喝尽了茶。看着苏我屠自古。眼前的这个人,以贵族来说是不错。但难以想像她会成为天下人的妻室。
 
 以那样尊贵的身份来说。
 现在的样子。过于普通。
 
 “那么,你觉得天下人的妻子会是什么样的呢。”
 
 物部布都借着酒劲诚实地说出了心里话。招来了苏我屠自古的反驳。
 物部布都自知失言。干脆把话题岔往别处。
 
 “那要先看看天下人是怎样的天下人。”
 
 “比如?”
 
 “我。”
 
 两个人都沉默了好半天。以苏我屠自古的大笑作为这场对话的结局。
 
 物部布都在笑声中。脸红到了耳根。匆匆告退之后扯起衣服。拔腿就逃。
 
 
 四
 
 
 “被这样子看着。会兴奋么。”
 物部布都不顾苏我屠自古的意愿。把她直接推倒在牢房潮湿的地上。然后就开始侵犯她。
 
 “别动!你这……”
 
 “你这身体,终于也对女性有感觉了么。”
 物部布都轻松地嘲笑着苏我屠自古。而苏我屠自古知道物部布都仍在记恨着自己。从十五岁那年开始,她就知道物部布都说不定是不可信任的。然而自己呢。还是利用了他。虽然只有一次。
 而此时。她抑止不住地想起丰聪耳神子。那温柔的爱抚。与温暖的吐息。曾经从很近的距离看过丰聪耳神子的睫毛。长得可以上下交叉在一起。然后丰聪耳神子会叹息。她常常叹息。每叹息一次,睫毛就轻轻地颤一下。这睫毛,与她的眉眼和嘴唇一起。能引起苏我屠自古的无限欲念。
 
 物部布都对苏我屠自古的侵犯。并不是她有多喜欢女性的肉体。而更像是宣示某种主权。苏我屠自古的挣扎使她厌烦。厌烦促使她想要尽快完成这项她并不喜欢的工作。但随即她发现了欺侮苏我屠自古的乐趣。被物部布都侵犯这个事实使苏我屠自古觉得无比屈辱,她的反应使得不愿对苏我屠自古用刑的物部布都寻得了与动用私刑同等的乐趣。
 
 等到一切都结束。苏我屠自古连哭都没有了力气。而物部布都只觉得沮丧。
 
 “向我投降。我保证饶你不死。”
 
 没有回答。
 
 “我与厩户王都一样的吧。你又不会怀上我们的孩子。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选择我吧。”
 
 “我宁可在刑场上餐刀。”
 
 物部布都愤怒地扼住了苏我屠自古的颈子。
 
 “那末……死吧。”
 但是马上又松了手。
 
 但她不想现在就杀掉苏我屠自古。她还是想要给苏我屠自古留一个机会。也想要实现当初的预言。眼下,那预言已经成真。自己已经掌控了这个天下。唯一还有缺憾的是苏我屠自古。如果她匍匐在自己的脚边。舔着自己的双脚乞求原谅。用锁链将她的颈子和双手双足锁住,使其仰吾鼻息而活。那么便再也没有了缺憾。
 
 她对完成预言的兴趣大于占有苏我屠自古的兴趣。
 
 “一切都按照预言而进行着。”
 
 而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留厩户王活命。
 从厩户王娶走了苏我屠自古的那一刻——从她得知厩户王真实性别的那一刻。
 
 
 看着出嫁的花车。物部布都把嘴唇都咬出了血。
 苏我屠自古与物部布都。除了去年的生日宴会上,二人并无多少交集。
 但那预言,就像是魔咒。蚀心之怨。锢心之寒。噬心之蛊。
 
 “你到底是喜欢她呢。”
 “还是喜欢能成为预言的一块拼图。”
 物部守屋的声音在树下响起。物部布都受了惊吓,几乎失足摔落。
 
 “别这样,我是想和你谈谈。”
 物部布都在物部守屋身边坐下。物部守屋一向没有故弄玄虚的爱好。
 “苏我马子把他的女儿嫁给了厩户王。你也知道,在诸多皇子中间,厩户王是最有可能继承大位的。天皇与上皇也都很喜欢他。”
 物部布都点点头。
 
 “但是她是个女人。”
 物部布都一口口水哽在喉咙里。几乎谋杀了自己。她惊异地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哥哥。
 “没开玩笑。这是皇室的机密。她确实是位难得的奇才,所以作为男孩养育。将来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恐怕她会坐上皇位。这种事和汉两国都有先例,如果没有其他继承人的话,也不算是逾制吧。”
 
 说到这里,物部守屋没再继续说下去。
 只是问了一个问题。
 “你懂了吗?”
 物部布都点点头。
 “所以。如果可以成为天下人的话,娶一个体面的寡妇也不是很没面子。其他的,你知道要怎么做。”
 
 所以。当厩户王的王妃,苏我屠自古在新婚数月后。为“丈夫”引见新家臣时。会吃一惊也不算奇怪了。那双生日宴会上曾灼伤她的眼睛,现在却只盯着她脚下的土地。
 “有苏我家的女儿作王妃,又有物部家的孩子来做家臣。我还真是个幸福的主上啊。”
 
 厩户王呵呵地笑起来。物部布都也随着笑笑。
 她知道。眼前这个人必有过人之处。虽然现在看起来,只是个没有警戒心的家伙。
 想到这里。她调整了一下坐姿。以免怀里的短刀露出刀柄。
 
 她甚至打算尝试着去刺杀厩户王。
 
 
 苏我屠自古晚于所有人知晓厩户王的真实性别。她痛恨厩户王,痛恨父亲,痛恨这段假凤虚凰的婚姻,痛恨整个世界。因为这痛恨,使得她格外孤立无援。
 
 “听说有人预言过你要做天下之主的女人。”
 婚后。大约一个月。厩户王在持续十天的冷战之后。抛给了屠自古这样一柄飞刀。苏我屠自古很吃惊,但并不意外。她深知厩户王行事风格,一向不露声色。
 “是又怎么样呢。”
 
 “我是想说这预言大概是可以成真。”
 
 “你是要我相信一个女人也可以坐上王位么?”
 
 “和汉两国都不缺乏先例呢。汉之吕雉便为女主治国。至于我朝亦有神功皇后的先例。再早些尚有邪马台国之……总之,为什么不行呢?”
 
 苏我屠自古冷冷地回望过去。
 “你指望用这些言语去说服所有的人……?”
 
 “我已经取得了你父亲的支持。”厩户王站起来,步步逼近。
 “有了你父亲的支持,我想染指皇位并非痴心妄想。大概你会嘲笑为何我如此醉心于权势罢……不安心于女性的身份,而强求男子之地位与权柄。”
 
 厩户王走到苏我屠自古面前。蹲下。与她视野平齐。金色的瞳孔凝视着翠绿的眼眸。那双金色的眼睛,就像有温度。像炉中跳跃的火光。
 “这便是皇族的宿命。要么掌握大权,否则只有去死。我——我能。我这么说,是因为我能。”
 
 “假如你说的都是真的……”
 苏我屠自古觉得自己开始无法承受厩户王的气息。
 
 “那么如果那一天真的会到来,我会向你屈膝。”
 
 “在那之前,先让我索取一些爱情的报酬吧。”
 厩户王向前扑去。将苏我屠自古按在地板上。金色的双眼,愈发炙热。火焰跃出了炉门,开始焚烧整个房屋。厩户王的脖颈因这火焰而开始泛红。她如男子一般喜爱女子,年少时便荼毒了身边众多侍女,朝中重臣的女儿亦有半数以上为其情人。有时甚至会换上粗布衣裳,去村中寻找妙龄女子。
 
 “我现在只想要你。”
 说着,解开了苏我屠自古的衣带。舔吻苏我屠自古光洁的脖颈与饱满的双胸。继而摸入少女的禁地,动作大胆而粗野。苏我屠自古忍受着,忍受着。
 直到嘴角溢出极乐与满足的呻吟。
 
 
 之后,一切平安。
 
 直到天皇死去。
 
 厩户王欲以亲王的身份昭告天下。无奈厩户王的同胞弟兄,以女人岂可参政的借口,集合了朝中为数可观的一批大臣,公然与苏我马子及其朋党拥立的厩户王对立。
 
 双方的矛盾一触即发。而物部氏此时则从中调解。
 
 “天皇尸骨未冷,不可擅动刀兵。不若举行神前比武,任由神意裁处。”
 
 物部守屋决非和事佬。物部私兵已然蜂拥而起,虎视眈眈。
 
 “若有兴兵作乱者,便是与物部氏为敌,愿与诸公共击之。”
 
 神前比武的程序是,双方各挑选出以一当千的武士,比试弓道,赛马及相扑三项,胜数多者即位。倘若出现不分上下的平局场面,则再换人重赛三场,依旧胜数多者即位。
 
 第一场的相扑。厩户王胞兄的那一面派出大力士与作,厩户王则差遣苏我家食客能雄出阵。二人皆是有名的大力士,肢体紧紧交缠在一起,讥诮的殿上人形容“像熊与山猪的厮打”,不论哪个都无法摔倒对方,最后与三大喝一声,提起能雄将他摔出老远,能雄后心跌到地势高的地方,竟不能爬起,遂被与三拔得头筹。
 
 第二场赛马。厩户王派出捉拿盗贼的能手,东国号称骑马用枪没有对手的从三位中将羽若,她的敌手则请出猎户出身,被人称可与专诸恶来比肩的勇士重常。开始时重常在前,羽若急得在马上求八幡大神保佑,不断用鞭子抽打马臀,将重常甩出一箭之地,重常虽奋力往追,无奈仍以一马头的距离落败,局势遂成一胜一负的胶着。
 
 最后一场弓道。
 那位皇子派出的大将,是国内驰名的好射手良通。有人指着天上的飞鸟给他看,要三只他就射下三只,要两只就能射下两只,他拉的弓,要三四个人才能拉开,他用的箭也有六七把长,普通人能射出五把长的箭就已经算是国中难得的勇士了。在讨伐海贼时,他一箭就射断了一个海贼的手腕,马上又射断另外一人的手腕,如此射倒了四五个人,余者马上跪地投降。不知用的是什么方式把他罗致到帐下的,如今看他穿着华丽的直裰,露出一只胳膊,黑色的弓上缠着藤色的纸,背后背着十几支箭,看起来煞是威风,就算是厩户王与苏我马子也气为之夺。
 厩户王准备的射箭好手,虽然也是享誉国内的名手,不过此刻看了良通威风凛凛的样子,竟双手打颤抖,拉不开弓,拿起了三四次又放下。正在焦急的时候,有人在厩户王耳边耳语几句,厩户王点点头,于是一位用惣面遮挡面容的下级武士,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狩衣,手中的弓也不是上石的强弓,慢慢地下场走过去。
 良通惊愕地看着这位下级武士,后者向他点头致意。
 
 “因面貌丑陋不堪,因此戴着惣面,请良通先生谅解。”
 良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靶子是由两名少女手持一面白扇,站在射场尽头的大门处,手中的白扇用黑墨画上一个圆圈,中圈者胜,若二人皆未射中墨圈,则以距圈心近者胜。
 良通依然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拈起他惯用的长箭准备射击。那位下级武士也拈出了一支鹰羽箭,瞄准了目标。
 
 ——
 
 众人屏息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两声轻响过后,少女们手上的扇子都多了一个破洞。
 
 良通的一箭带掉了整个墨圈。
 下级武士的箭头略小,正射在墨圈正中,只带掉了一小块扇面。
 
 这结果引发了激烈的讨论。因良通用的是其惯用的大箭,似乎比较占便宜,于是换箭另比过。
 第二次的比试结果,良通因为不惯用小箭,落败于下级武士。
 
 欢呼与不满的私语对那位面目不明的下级武士没有任何影响。他向着所有的贵人施礼,平静地走出射场,牵走了自己的那匹马。随后狂奔。直到远离。而后,在马上除掉了头盔与惣面,露出俊朗的面容与一头银色的长发。
 
 “这,才只是第一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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