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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作品] 【情人节贺文】预言(古都)/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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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15 11:59: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宴之敖者 于 2013-2-16 11:34 编辑

我是宴之敖者。
很抱歉,写这样一个污染大家眼球的故事。

这不过是对这全无希望的世界,抱有的一点点奢求的余晖罢了。

预计二月十四日情人节写完。但因为字数原因未能如愿。
节的字数不统一,后面预计还有四节,会比上篇的字数多一些。

可以这样说,这篇古都,就是个人的命运观与命运论的看法罢了。
无论如何。我爱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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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15 12:00:10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不是让人喜欢阅读的故事。

厩户王的宫殿里。无有一位殿上人可与物部布都比肩。年纪很轻便补了右大将的缺。
统领大军南征北战,相继平定西方十余国的山贼野盗与作乱豪族。
厩户王对其的恩宠与赏赐无人可比。

倘若无有那些流言。
言其以美色侍奉厩户王方到手高位。
言其与厩户王之妃私通以谋求大将一职。

厩户王对此流言付之一笑。
“弱冠之年便委以重任的,和汉两朝都不乏先例。秦之甘罗,十二岁便被拜为宰相,何况如今之浊世,更不应拘泥旧制。”
厩户王却没有解释后一条。
本来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去解释的。

然而不可解释的,何止一条。
无法解释的,也何止一条。
物部布都得知其兄密谋作乱后,独身出首,送了家中一百多口人的性命。
都是在她面前被斩下首级。物部布都却掉头不顾。

物部氏的血染红了物部布都腰中悬挂着的印信。
也无怪乎他人指责物部布都卖兄求荣。


“那是人命啊。”


无论人们对物部布都抱着什么样的态度。她还是回来了。镇压了数地的凶贼而后凯旋。质疑她能力的人,再一次哑口无言。远方。物部的旗帜招展。厩户王的精锐部队沉默着,沉默着。

沉默着行进。在宫殿外站成几列。
他们手中的是可依赖的武器。
背上负着掠夺而来的战利品。

物部氏的战法。
凡克一地,落一城,破一国。均放任部曲劫掠仓库府第,尽取财物。
而后三分。一分献厩户王,一分献物部布都及以下诸军官,一分各军均分。
战死者,著伤者三倍。

因此。
人人奋死。
人人效命。

厩户王对此不置一评。

厩户王接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
物部氏的叛乱虽失败。各地响应的豪族。及趁火打劫之凶贼。却争相蜂拥而起。厩户王丰聪耳殿倚妻家苏我之权势,起用物部降人物部布都弹压叛乱。
征调军卒。使役民夫。日费千金,国库几空。因此。不得已而驱之以利,不得已而使之以役。

物部布都的归来。意味着战争的结束。
长达数年的战乱,几乎席卷整个国家。
按照厩户王的诺言。从今以后,人人皆能过上和平,幸福的日子。

“看那豪装的军容。那闪亮的武器。那些士兵们啊。像金子一样。”
厩户王不禁感叹。其妻,苏我屠自古微微颔首。
出身于武家的她。颇有其亡父遗风。当她的父亲于两年前遇刺后。苏我家的权势一落千丈。不输须眉的苏我屠自古整顿家业,力图重振家风。然而手内无兵的苏我屠自古无法于武功上支持其夫,只得徒呼负负。

物部布都下马。去盔。解甲。卸刀。摘弓。除履。去觐见高高在上的厩户王。
殿内人虽多。但堂皇。明亮。清洁。略微寒冷。
时已五月。晚春的气息,仍带着去年寒冬冰雪的凉意,散于空中。

花之香。风之冷。月之明。

“你终于回来了。物部卿。”

“是。”

厩户王站了起来。她想要什么东西来赏赐一下物部布都。
赐物,其实是早已预备下的。但此刻,厩户王是急需什么东西来即兴增加赏赐的。
她的手在腰间急促地划动。
空无一物,如同捕风。

尴尬的性别。
尴尬的政权。
厩户王手中之政权与兵权,正如现在的她手中一样。
空无一物。

不能继位。
只能摄政监国。
然而无人,无权,无钱,无兵。
其党羽已被物部氏提前诛杀。
反贼四海而汹汹。仅存的几名亲信于各地募兵,与敌兵决战,而无法速胜。被牢牢地钉在各地,无有余暇。
大军征战,日费千万。本就在前任天皇手中败坏无比的财政,雪上加霜。

倘若没有物部布都的出首。叛军决不能败亡得如斯迅速。
各地的叛乱,因群龙无首和没有内应,迅速的内讧起来。
而后,物部布都领三千义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都城外八营叛军。
随后纳其降卒,转战全国。身不离鞍,甲不离身。
终于四海平定。

苏我屠自古递过一壶酒。
“愿以此酒赐右大将。”
厩户王投过感激的一瞥,示意从人取过酒杯,亲自为物部布都满斟一酌。
“请右大将满饮此杯。以表感激之意。”
厩户王的手竟有些抖。酒洒出些须,淋在物部布都头上。

酒液沿着发线沾湿了物部布都的眉毛与睫毛。
那些公卿与殿上人看了这窘态。纷纷掩袖而笑。却不敢笑得过于放肆。只见衣袖与立乌帽子,如雨后的毛虫也似地抖。
物部布都抬起袖子。揩干自己的额头与眉毛。

“看啊。我的王妃。”

物部布都低吟着。忽然从腿上拔出一把短刀。
一刀便刺穿了厩户王的左肩。

厩户王倒在地上,大惊失色。

“物部……你的幽默感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物部布都擦干了刀上的血迹。
近在咫尺的距离。而厩户王受这一刀仍活着的理由。也只有物部布都想要她活着了。

“我曾被你们所蛊惑。”
“但现在我更关心的是过去。还有我哥哥临死时的眼神。”

她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将苏我屠自古从侧座上拉了下来。
扯断了她惯穿的衣服上的丝绦。绿色的丝绦刺痛了物部布都的眼睛。

殿外,物部布都的大军已包围了整个宫殿。
更远的地方,人头攒动。想必已去攻打其他府库与内殿。
殿上人与公卿为这变乱所震,抖得更加厉害。
如冬日里,为顽童雪球所掷,用力抖尽毛间之雪的老狗。

物部布都盯着苏我屠自古。后者的眼睛中满是惊慌。惊慌之外,尚有镇定。
那镇定是认命。是接受。是在意料之中的听天由命。

“我……卧薪尝胆,侍奉仇人。只为了让仇人偿命。”
“你曾经骗过我一次。但我决不会再上当第二次了。”
“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我。”

物部布都沾了血的手抚上苏我屠自古冰冷的脸。
留下几条粘稠的血痕。



愤怒。恐惧。疑惑。迷惘。
物部布都坐于房内一次又一次地推算星盘。做出重大决定时她不得不犹豫。
大小四十余战。胜多败少。攻无不克,战则多胜。
本就多谋略的物部之血。加上少年时家中剧变。物部布都的个性已经难以用言语说明。

她仍然在犹豫。仍然在推算星盘与敌我势力。一遍又一遍。
数载经营。只余最后一步。她不能不犹豫,不能不谨慎。
倘若打算继续做一名好臣子。那么明天就收起刀枪,镇压部下。在那个人面前匍匐于地。
倘若打算履行当时的承诺。

有些承诺就像是链条。一环套一环。先有前面的一环,后面的一环才有所依托。而哪一环都无法破弃。倘若要破弃,只能破坏最末一环。与最先一环。

最后一环是明天。那么,最先一环呢。

物部布都此刻已镇压住了血脉中的狂怒。脊髓中的惊惧。和头脑中的疑惑。
只有心中的迷惘挥之不去。

最先一环在哪里呢。

物部布都凝视着阶下囚,仍在记忆中搜寻答案。
答案其实早就水落石出。显而易见。不言自明。


早在少年时代。物部布都就知道自己与丰聪耳神子以及苏我屠自古的区别在哪里。苏我强于行动。物部强于军略。丰聪耳强于谋划。
物部布都从那一刻就清楚地知道。自己再怎么强,到底也没有掌握这个国家的器量。如同汉国的大将军韩信。左右是舍命之材,再怎么厉害,也只能被丰聪耳神子玩弄于指掌之上。
物部布都自然是不甘心的。

曾有汉国而来的相士,为尚年幼的物部布都看相。其时苏我氏与物部氏尚亲如一家,往来姻亲不断。兄长好诙谐,将自己穿好男装之后抱了出来。而苏我家的小姑娘,还是身著女装。

相士绕着二人看了许久,然后分别对苏我与物部氏的家长言道:
“您的女儿面相贵不可言,命中注定可以做天下人的妻子。”
“而物部家的小公子,可惜生为男身,也只能做到从二位了。倘若是个女孩,当可掌握天下!”
相士在收下两家各自馈赠的黄金之后悄然远去了。苏我氏合家弹冠相庆不题。物部守屋则是暗中派出了杀手欲杀相士灭口,然而这位相士早已悄无所踪。

“记住,布都。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还未有过女主掌朝的先例。相士的说法也许是为了求得重赏,也许是朝敌为了使我们堕入陷阱而安排好的人。总之,我们不要放松就是了。”
在接下来的十余年里,物部守屋未曾停止对物部布都的叮咛。
而物部布都也从未使物部守屋失望。
但令她更在意的,是相士对苏我家女儿的预言。

“既然预言我会成为天下之主,又预言她可以成为天下人的妻。那末,是指她必成为我的妻室吗?”
射箭的间隙。物部布都不由得发此想。
“如果是她来作妻子的话,倒不太坏。……性格是强硬了些,不过还是不坏。”

物部布都幻想过与苏我屠自古的结合。那将是仅次于皇族的婚礼。哪怕是官位最卑微的人都会有他的席位。用瓷杯盛满上等的酒浆。等着他们醉后的行令。或是歌咏世间各色有趣的东西。五月雨。八重樱。朔夜雪。正月的灯笼。庭园里的石灯柱和屏风。台阶上的苔藓与秋天的红叶。
当世两大豪族的结合。像过去,所有先辈亲属的结合一样。都是女的,又有什么关系。相士也说过,女主可以掌朝。那么也可以有女性的妻子吧。大概会有继承人。名义上的。不会有血缘关系。除非找到值得为他产下子嗣的男人。但只能生一胎。可是又不能保证头一胎是男孩。那么果然还是不要。

物部布都为自己突然的想法所慑。
古往今来所有的谋叛者,也从未想过断绝天皇的统治。那么,把他们当成傀儡也好。不服从的就流放后杀掉。剥夺天皇家的权力,而开创自己的幕府。
“这真是大胆的想法。”
物部布都笑了。拈起一支黑色的箭。


如今。
敢于反抗的人刚一动手就被制伏。或是绞死,或是砍杀。
瑟瑟发抖的皇族们跪伏在地上请求饶命。
而他们的罪过无法赦免。

“皇族必须全部杀死。只留下最旁支的与最卑微的旁系。而且只能留下未成年的女性。”
从根本上断绝天皇的血缘。断绝了男性继承人的皇室。必将于百年内消逝于风中。
而侥幸逃得一命的女孩,将来也只会许配给血统卑下的贵族。
以污染天皇家的血缘。
从根本上断绝复国的可能性。

“告诉天下所有的人。以千金悬赏皇室男女成人的首级,五百金购买悬赏男孩的首级,三百金悬赏女孩的首级。务必要斩尽杀绝。”
执行命令的人。并不同意物部布都这样滥杀的命令。然而只得叹息着去做。

随即,物部布都发布檄令,召集于数年前因物部之乱而被流放于边远之地的物部一族,尚存活的支系。
并收殓物部本家一百三十一人的尸骨。
均授以高位。兄长物部守屋则追授关白一职。
然后。她带着真正欣喜的感情,看着面前的囚犯。
待宰的羔羊。

“而你们,我的王,我的王妃。”
“你们将不会得到体面的死亡。”
“你们要像所有的凶贼,所有的强盗与杀人犯一样。”
“被拉到河边斩首,并将首级挂在城门上示众,最后弃于深谷。”

物部布都的脸狰狞。咬牙切齿。此刻,她命运的预言终于实现。然而她痛恨自己的命运,痛恨那女主掌朝的预言。
“到底是因为预言我才改变。还是因为这都是命中注定。难逃的劫数。”
物部布都将宫中的佛像付之一炬。

“你们,阻止不了我的残杀。”

物部布都仍然不能把视线,从苏我屠自古的身上移开。
苏我屠自古的衣衫已扯得散乱。脑后的发因汗湿而贴在脖颈上。
纤弱的双手。为粗绳紧紧束缚,被粗暴地绑在背后。
她的脸因跪伏太久而现出潮红。
尤其是那细瘦的颈子。洁白。诱惑。
物部布都不禁想拔出钢刀,斩断这情色的罪孽。然后将那颗完美的首级置入腹中,为永远的果实与宝物。

苏我屠自古可以不死。
而丰聪耳神子必须死。

就在这样的时刻,丰聪耳神子的表情依然平静。她看着自己肩上的伤口,平静如注视为一石子谋杀了平静而荡起波纹的绿湖。



物部布都筹划了很多种杀死丰聪耳神子的方法。
哪种都不似妥当。因为丰聪耳神子,实在不是一个罪人。
斩首砍杀腰斩击顶活埋溺毙——都不适合。
丰聪耳神子实在不是一个罪人。不能让她以蒙罪之身就死。

那么要怎么办呢。
物部布都轻轻咬着笔杆。

现在。整个国家皆为物部氏之指掌。一夜之间,天下易帜。
此时。人人皆知皇位上的那个三岁小童是为傀儡。国政大事皆出自物部布都之手。隐忍数年。一朝发难的物部布都。将天皇家与苏我家斩尽杀绝。如数年前对物部氏所做的诸般恶行一般。

——而此刻。不是旁支。但物部氏的人们如雨后平菇一般涌现出来。不得不佩服物部布都谋划之久与用心之苦,竟将本家数百人尽数烧杀于宅第内。

啊啊。
没错。
那个时候。

物部布都手中竹管笔向西一斜。纸上无端出现了涂抹的痕迹。那是物部布都刚刚起草的诏令。她还是不能给予丰聪耳神子一个体面的死刑。忿怒堆积在物部布都的眉头与唇角,任谁都难以抚平。
那是积怨。三尺之冰,非一日之寒者。


那个时候。苏我家的女儿,尚未成年。许多轻薄子弟已经等不及这朵花儿绽开在枝头上。纷纷用紫苏纸写上各种肉麻的情话。用香薰过之后托侍女传达。
苏我马子对此嗤之以鼻。每次都是亲自将其付之一炬,不使屠自古过目。
“我的女儿将来是要做王后的。怎么能许给那些不成材的东西。”
物部守屋默然不语。世代交好的两家,彼此亲密无间。苏我马子也得以在酒席间尽情吹嘘相士的预言将要给他带来的好运。眉飞色舞地描绘着未来美妙的愿景。
而物部守屋默然不语。将预言的内容守口如瓶。苏我马子偶尔问之,物部守眉则会皱起眉毛回答:“相士说,恐怕是个早夭之相,要我们多注意呢。父母早亡,我不能不担起照顾妹妹的责任。”

就在周围人同情怜惜的照顾中。物部布都逐渐成长。所谓早夭之相,纯属子虚乌有。物部守屋在暗地中从未松懈对将来有女主之分的妹妹的管教。这大抵是一场春梦。物部守屋这样想过。但天下之梦,也颇值得一做吧。
那预言,如附骨之蛆。
物部守屋与物部布都皆为这天下之梦所迷醉。守屋迷醉于权势。布都迷醉于……
于什么呢。她为此苦恼了很久。后来她找到了答案。是实现自己的价值。

“我能。”
“我能举良材于草莽,识良玉于荒野;我能伏凶顽于指掌,烹天下如小鲜。我志在纵横天地,不怕冲锋陷阵食肉饮血;我欲号令四海,挟天威叱咤风云。”

物部布都。一个志在天下的人。
“我既然是天下之主。那么天下之主的女人,也一定可以到手。”
这样想着的物部布都。郁闷地看着远方苏我家的小姑娘。
“……为什么我是女人啊。”

如果生为男身。那么便可以去和苏我马子提亲。把他的女儿风风光光地娶回来。完成幼年时相士的预言。有朝一日。自己横行于天下,睨视于四海,马旁榻侧是她的话,该有多痛快。
令人郁闷的是。自己也是身为女性。
女性要怎么和女性结婚呢。但这并不妨碍物部布都向苏我屠自古表示好感。

……当然,未表现到露骨的程度。


物部布都骑在马上一口气奔行了三十里。随侍的武士们赶上她时,她已经掉头返回城里。刚刚走了一半的路程又改变心意,转头向东南方向去。
关押苏我屠自古的牢房潮湿又阴冷。她与丰聪耳神子被刻意地分别关押,并被严密看守,以防自尽。物部布都踱进牢房,看着因折磨而消瘦的苏我屠自古的脸颊,轻轻地打开了牢门。

“是要拉我出去砍头的么。”苏我屠自古力图让自己看上去勇敢而无畏。
“这真不像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说的话。我从没想过会从你这里听到这句话。我们还是来谈谈吧,屠自古。”

物部布都在门口坐了下来,叹息着。

“我们从小就认识。这么长时间了,还不能做好朋友么?”
“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

苏我屠自古拒绝得干脆。
“物部布都。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十四岁那年,你在我生日的宴会后对我说的话。”
物部布都的心头被重重一击。
但脸上不动声色。
“然后,你十五岁时,嫁给了丰聪耳神子——我们都一样,都是女人。”
物部布都深吸一口气。
苏我屠自古知道是她发怒的前兆。

“我当时有什么不好?是啊,我确实不是出身于皇族。但这就是你不选择我的理由?如果你去嫁一个男人,那么随你便,我认命,我可以接受这并不公平的应该诅咒的命运,可是——”
物部布都的脸庞因为气愤而扭曲。
“——可是你选择了厩户王。她也是女的。你和命运一样对我不公平,苏我屠自古。你和你的父亲一样利欲熏心,现在你成了我的阶下囚,这是报应!这是对你们全家的报应,这是对你们当年错误的选择的报应!”

物部布都咆哮起来。白沫溅满了嘴唇。额头因暴怒而痉挛。
苏我屠自古能回答物部布都的。只有沉默。
和嗫嚅的解释。

“……不是这样的。”


苏我屠自古还记得两个人第一次正式说话时。她们的样子。其时的物部布都更像一名俊雅的青年贵族。在自己的生日上。物部布都表演了弓道与和歌。满堂上下没有不称赞的。而她送给自己的礼物是一盒从汉国流入日本的白纸,并即兴挥毫。作了两首七言的和歌。黑色的墨滴到光洁的纸面上。那淡淡的香味至今难忘。
苏我马子接过写满和歌的白纸,脱掉帽子,用双箸敲着桌子歌唱。物部守屋略略皱眉。就算是高兴,也过于失态。

苏我屠自古看着满眼的礼物。觉得有些头晕。她生于大富人家。一生下来便有钱有势。但她何尝见过如此之多的礼物。她接过装纸的蓝缎盒子,有人告诉她里面是一百张。祝愿她长命百岁。苏我屠自古向送礼物的人望过去,注视着布都。
布都也注视着她。

“这就是要成为天下人妻子的女人吗?”

苏我屠自古被物部布都看得很不舒服。但送来这样的好纸,想必花费不菲。其时的白纸,还是相当的奢侈品,遑论从汉国运来的好纸。所以也就忍耐下来。何况这样被盯着看,也不是第一次。那些浮浪子弟看得比物部布都更要放肆。何况她,也是个女的。

酒宴散后。物部守屋着两个人将苏我马子抬进内室醒酒。但苏我马子抓着物部守屋的手一定要他再喝。明知与醉汉讲不清理,物部守屋也只得叹罢气,进去喝第二巡。物部布都抓住这个机会,混入了苏我家的内院。
这里本是她平日里就走熟了的。两家亲如一家,互相作客都无须通报招待。只有苏我屠自古平时居住的别院未曾去过。如今信步走入,也并不十分费劲就进了别院。灯下。苏我屠自古还在翻检礼物。

“东西不少啊。”

苏我屠自古一抬头。发现是物部布都,放下心来。
二人并非不相识。仅是平时不多说话。
二人因不同的原因被各自的家长雪藏。
像这样正式说话。还是第一次。

“谢谢你送的东西呀。”

“不算什么,别客气。”

“喝茶么?”

“喝。”

物部布都喝尽了茶。看着苏我屠自古。眼前的这个人,以贵族来说是不错。但难以想像她会成为天下人的妻室。

以那样尊贵的身份来说。
现在的样子。过于普通。

“那么,你觉得天下人的妻子会是什么样的呢。”

物部布都借着酒劲诚实地说出了心里话。招来了苏我屠自古的反驳。
物部布都自知失言。干脆把话题岔往别处。

“那要先看看天下人是怎样的天下人。”

“比如?”

“我。”

两个人都沉默了好半天。以苏我屠自古的大笑作为这场对话的结局。

物部布都在笑声中。脸红到了耳根。匆匆告退之后扯起衣服。拔腿就逃。





“被这样子看着。会兴奋么。”
物部布都不顾苏我屠自古的意愿。把她直接推倒在牢房潮湿的地上。然后就开始侵犯她。

“别动!你这……”

“你这身体,终于也对女性有感觉了么。”
物部布都轻松地嘲笑着苏我屠自古。而苏我屠自古知道物部布都仍在记恨着自己。从十五岁那年开始,她就知道物部布都说不定是不可信任的。然而自己呢。还是利用了他。虽然只有一次。
而此时。她抑止不住地想起丰聪耳神子。那温柔的爱抚。与温暖的吐息。曾经从很近的距离看过丰聪耳神子的睫毛。长得可以上下交叉在一起。然后丰聪耳神子会叹息。她常常叹息。每叹息一次,睫毛就轻轻地颤一下。这睫毛,与她的眉眼和嘴唇一起。能引起苏我屠自古的无限欲念。

物部布都对苏我屠自古的侵犯。并不是她有多喜欢女性的肉体。而更像是宣示某种主权。苏我屠自古的挣扎使她厌烦。厌烦促使她想要尽快完成这项她并不喜欢的工作。但随即她发现了欺侮苏我屠自古的乐趣。被物部布都侵犯这个事实使苏我屠自古觉得无比屈辱,她的反应使得不愿对苏我屠自古用刑的物部布都寻得了与动用私刑同等的乐趣。

等到一切都结束。苏我屠自古连哭都没有了力气。而物部布都只觉得沮丧。

“向我投降。我保证饶你不死。”

没有回答。

“我与厩户王都一样的吧。你又不会怀上我们的孩子。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选择我吧。”

“我宁可在刑场上餐刀。”

物部布都愤怒地扼住了苏我屠自古的颈子。

“那末……死吧。”
但是马上又松了手。

但她不想现在就杀掉苏我屠自古。她还是想要给苏我屠自古留一个机会。也想要实现当初的预言。眼下,那预言已经成真。自己已经掌控了这个天下。唯一还有缺憾的是苏我屠自古。如果她匍匐在自己的脚边。舔着自己的双脚乞求原谅。用锁链将她的颈子和双手双足锁住,使其仰吾鼻息而活。那么便再也没有了缺憾。

她对完成预言的兴趣大于占有苏我屠自古的兴趣。

“一切都按照预言而进行着。”

而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留厩户王活命。
从厩户王娶走了苏我屠自古的那一刻——从她得知厩户王真实性别的那一刻。


看着出嫁的花车。物部布都把嘴唇都咬出了血。
苏我屠自古与物部布都。除了去年的生日宴会上,二人并无多少交集。
但那预言,就像是魔咒。蚀心之怨。锢心之寒。噬心之蛊。

“你到底是喜欢她呢。”
“还是喜欢能成为预言的一块拼图。”
物部守屋的声音在树下响起。物部布都受了惊吓,几乎失足摔落。

“别这样,我是想和你谈谈。”
物部布都在物部守屋身边坐下。物部守屋一向没有故弄玄虚的爱好。
“苏我马子把他的女儿嫁给了厩户王。你也知道,在诸多皇子中间,厩户王是最有可能继承大位的。天皇与上皇也都很喜欢他。”
物部布都点点头。

“但是她是个女人。”
物部布都一口口水哽在喉咙里。几乎谋杀了自己。她惊异地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哥哥。
“没开玩笑。这是皇室的机密。她确实是位难得的奇才,所以作为男孩养育。将来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恐怕她会坐上皇位。这种事和汉两国都有先例,如果没有其他继承人的话,也不算是逾制吧。”

说到这里,物部守屋没再继续说下去。
只是问了一个问题。
“你懂了吗?”
物部布都点点头。
“所以。如果可以成为天下人的话,娶一个体面的寡妇也不是很没面子。其他的,你知道要怎么做。”

所以。当厩户王的王妃,苏我屠自古在新婚数月后。为“丈夫”引见新家臣时。会吃一惊也不算奇怪了。那双生日宴会上曾灼伤她的眼睛,现在却只盯着她脚下的土地。
“有苏我家的女儿作王妃,又有物部家的孩子来做家臣。我还真是个幸福的主上啊。”

厩户王呵呵地笑起来。物部布都也随着笑笑。
她知道。眼前这个人必有过人之处。虽然现在看起来,只是个没有警戒心的家伙。
想到这里。她调整了一下坐姿。以免怀里的短刀露出刀柄。

她甚至打算尝试着去刺杀厩户王。


苏我屠自古晚于所有人知晓厩户王的真实性别。她痛恨厩户王,痛恨父亲,痛恨这段假凤虚凰的婚姻,痛恨整个世界。因为这痛恨,使得她格外孤立无援。

“听说有人预言过你要做天下之主的女人。”
婚后。大约一个月。厩户王在持续十天的冷战之后。抛给了屠自古这样一柄飞刀。苏我屠自古很吃惊,但并不意外。她深知厩户王行事风格,一向不露声色。
“是又怎么样呢。”

“我是想说这预言大概是可以成真。”

“你是要我相信一个女人也可以坐上王位么?”

“和汉两国都不缺乏先例呢。汉之吕雉便为女主治国。至于我朝亦有神功皇后的先例。再早些尚有邪马台国之……总之,为什么不行呢?”

苏我屠自古冷冷地回望过去。
“你指望用这些言语去说服所有的人……?”

“我已经取得了你父亲的支持。”厩户王站起来,步步逼近。
“有了你父亲的支持,我想染指皇位并非痴心妄想。大概你会嘲笑为何我如此醉心于权势罢……不安心于女性的身份,而强求男子之地位与权柄。”

厩户王走到苏我屠自古面前。蹲下。与她视野平齐。金色的瞳孔凝视着翠绿的眼眸。那双金色的眼睛,就像有温度。像炉中跳跃的火光。
“这便是皇族的宿命。要么掌握大权,否则只有去死。我——我能。我这么说,是因为我能。”

“假如你说的都是真的……”
苏我屠自古觉得自己开始无法承受厩户王的气息。

“那么如果那一天真的会到来,我会向你屈膝。”

“在那之前,先让我索取一些爱情的报酬吧。”
厩户王向前扑去。将苏我屠自古按在地板上。金色的双眼,愈发炙热。火焰跃出了炉门,开始焚烧整个房屋。厩户王的脖颈因这火焰而开始泛红。她如男子一般喜爱女子,年少时便荼毒了身边众多侍女,朝中重臣的女儿亦有半数以上为其情人。有时甚至会换上粗布衣裳,去村中寻找妙龄女子。

“我现在只想要你。”
说着,解开了苏我屠自古的衣带。舔吻苏我屠自古光洁的脖颈与饱满的双胸。继而摸入少女的禁地,动作大胆而粗野。苏我屠自古忍受着,忍受着。
直到嘴角溢出极乐与满足的呻吟。


之后,一切平安。

直到天皇死去。

厩户王欲以亲王的身份昭告天下。无奈厩户王的同胞弟兄,以女人岂可参政的借口,集合了朝中为数可观的一批大臣,公然与苏我马子及其朋党拥立的厩户王对立。

双方的矛盾一触即发。而物部氏此时则从中调解。

“天皇尸骨未冷,不可擅动刀兵。不若举行神前比武,任由神意裁处。”

物部守屋决非和事佬。物部私兵已然蜂拥而起,虎视眈眈。

“若有兴兵作乱者,便是与物部氏为敌,愿与诸公共击之。”

神前比武的程序是,双方各挑选出以一当千的武士,比试弓道,赛马及相扑三项,胜数多者即位。倘若出现不分上下的平局场面,则再换人重赛三场,依旧胜数多者即位。

第一场的相扑。厩户王胞兄的那一面派出大力士与作,厩户王则差遣苏我家食客能雄出阵。二人皆是有名的大力士,肢体紧紧交缠在一起,讥诮的殿上人形容“像熊与山猪的厮打”,不论哪个都无法摔倒对方,最后与三大喝一声,提起能雄将他摔出老远,能雄后心跌到地势高的地方,竟不能爬起,遂被与三拔得头筹。

第二场赛马。厩户王派出捉拿盗贼的能手,东国号称骑马用枪没有对手的从三位中将羽若,她的敌手则请出猎户出身,被人称可与专诸恶来比肩的勇士重常。开始时重常在前,羽若急得在马上求八幡大神保佑,不断用鞭子抽打马臀,将重常甩出一箭之地,重常虽奋力往追,无奈仍以一马头的距离落败,局势遂成一胜一负的胶着。

最后一场弓道。
那位皇子派出的大将,是国内驰名的好射手良通。有人指着天上的飞鸟给他看,要三只他就射下三只,要两只就能射下两只,他拉的弓,要三四个人才能拉开,他用的箭也有六七把长,普通人能射出五把长的箭就已经算是国中难得的勇士了。在讨伐海贼时,他一箭就射断了一个海贼的手腕,马上又射断另外一人的手腕,如此射倒了四五个人,余者马上跪地投降。不知用的是什么方式把他罗致到帐下的,如今看他穿着华丽的直裰,露出一只胳膊,黑色的弓上缠着藤色的纸,背后背着十几支箭,看起来煞是威风,就算是厩户王与苏我马子也气为之夺。
厩户王准备的射箭好手,虽然也是享誉国内的名手,不过此刻看了良通威风凛凛的样子,竟双手打颤抖,拉不开弓,拿起了三四次又放下。正在焦急的时候,有人在厩户王耳边耳语几句,厩户王点点头,于是一位用惣面遮挡面容的下级武士,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狩衣,手中的弓也不是上石的强弓,慢慢地下场走过去。
良通惊愕地看着这位下级武士,后者向他点头致意。

“因面貌丑陋不堪,因此戴着惣面,请良通先生谅解。”
良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靶子是由两名少女手持一面白扇,站在射场尽头的大门处,手中的白扇用黑墨画上一个圆圈,中圈者胜,若二人皆未射中墨圈,则以距圈心近者胜。
良通依然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拈起他惯用的长箭准备射击。那位下级武士也拈出了一支鹰羽箭,瞄准了目标。

——

众人屏息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两声轻响过后,少女们手上的扇子都多了一个破洞。

良通的一箭带掉了整个墨圈。
下级武士的箭头略小,正射在墨圈正中,只带掉了一小块扇面。

这结果引发了激烈的讨论。因良通用的是其惯用的大箭,似乎比较占便宜,于是换箭另比过。
第二次的比试结果,良通因为不惯用小箭,落败于下级武士。

欢呼与不满的私语对那位面目不明的下级武士没有任何影响。他向着所有的贵人施礼,平静地走出射场,牵走了自己的那匹马。随后狂奔。直到远离。而后,在马上除掉了头盔与惣面,露出俊朗的面容与一头银色的长发。

“这,才只是第一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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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15 14:35:4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种宫廷大片的感觉……!我觉得好棒!【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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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16 11:34:21 | 显示全部楼层


物部布都怀着异样的感情。面对如今的厩户王,丰聪耳神子。

“你帮了我很多。我没有什么要怨恨的。不说这些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物部布都沉默了。她觉得嘴里很干很苦。
“三天后。你会和已被斩落的首级,和要被斩首的人们一起游街示众,然后押到城西的河边斩首。”

丰聪耳神子点点头:“原来如此。不过我有一个疑问。你是打算自己做天皇呢?还是……我知道你没有嫁人。”
物部布都摇摇头。
“我哥哥还有一个儿子。我把他和一些人藏在了山中。”

“如果是你藏的。其他人找不到也不稀奇。孩子的名字?”

“鹤屋。物部鹤屋。”

“唔。”

物部布都忽然在丰聪耳神子面前跪下。用额头去轻触丰聪耳神子为镣铐所禁锢的双脚。

“殿下,我万分抱歉。”

“你只是做出了你的选择。”因为双手被缚于身后,丰聪耳神子无法将物部布都扶起来。但她身体向前倾,作出要扶的样子。
“我相信你。”

相信什么呢。是相信自己不会谋叛,是认为会有人来搭救她。还是相信自己在最后一刻会留她的性命,或者说她认为这一切都只是一个玩笑?物部布都不明白丰聪耳神子所指。

“无论你做了什么——也无论你打算对我做什么。有你的道歉,我就明白了。”

丰聪耳神子抬头,从栅栏外看着蓝天。

“说起来。我的皇位也有赖于你。那次的事,还真要好好道谢才行——而我的谢意是,杀死了你的哥哥。”
丰聪耳神子的双眼直视着物部布都。金黄色的双眼中,火焰仍未熄灭。
“事到如今,说其他的也没有用。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现在的恶行,是出自你的私心,还是你哥哥的谋划?还是说有其他的理由?”

物部布都没有回答。转身走了出去。牢门在她背后沉重的关上——她并没打算告诉丰聪耳神子答案,以及那个唆使她的预言。
该死的预言。
而她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也没有去再见过丰聪耳神子。仅仅是告诉别人,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她在间中去看过苏我屠自古几次。等着她求饶。最后一次则是声称要将其赦免。均被苏我屠自古严词拒绝了。但无论软磨硬泡多长时间,临走之前物部布都总会侵犯她。

物部布都知道,自己是注定要失去她了。

在行刑前一天晚上,物部布都最后一次侵犯了苏我屠自古。这次苏我屠自古没有反抗,物部布都也就格外沮丧。当她准备离去时,悲哀地发现苏我屠自古转过身去,脸冲着墙。
她直到最后都不想看物部布都一眼。

“凡人皆乐生而恶死。苏我屠自古。你没有这个必要与厩户王同死。你知道我不想杀你。哪怕是把你幽禁在什么地方,我也不想杀你。”

“但你杀了我的全族人。还准备要杀厩户王。她不是我丈夫。但我们好歹有夫妻之名。”
“何况,物部布都。你能将自己的一族送去死。又能将他们暗中放一条生路迷惑我等。现在又打算杀死成百上千的人……我对你感到寒心,布都。如果你在今天赦免了我,我也决不怀疑,在今后,你会为了你的目的而再度把我推上刑场。”

“也许不像你想像中那样。屠自古,再想想吧。死是多么的可怕呀。”

“我只有最后一个请求。请不要将我的首级示众,而与尸体一起埋葬。”

物部布都的脸变得冷酷。

“你连我求你活命的要求都不肯满足。还打算让我收殓你的尸体吗?”

她抓起苏我屠自古的手腕。镣铐叮当作响。她甚至想抓起苏我屠自古的头向墙上撞。最后,她呜咽起来,亲吻着苏我屠自古的面颊。
“拜托你。不要让我杀死你。”

回答她的除了沉默别无他物。


第二天。
无数的人拥到街上观看斩首。
在开路的数百步卒之后,是在变乱的首日死难的公卿大臣及皇族们的首级。面目肿胀,表情狰狞。随后便是这些日子以来从各地生俘来的不服从物部氏的将领和殿上人,以及各地信仰佛教的僧尼。再其次是挎着大刀的百名红甲武士。再其次是生俘的皇族。都穿着白色的新衣,坐在马上游街。本来拟定为贵人们准备带帐子的牛车的,但物部布都除为丰聪耳神子与苏我屠自古准备外,其他尽皆不允。二位贵人被缚着双手,坐在牛车里。面无表情。
没有人禁止她们交谈。但在这段路上,她们一直保持沉默。物部布都想,这可能是谁都不想因交谈而使自己显得脆弱罢。
游街的队伍浩浩荡荡,从离宫南门直通北部城门的便道,最后回到东边的大街。巡回三次之后,都押到城外的壹条河(河名)准备斩首。因为处斩者众,准备陈放尸体的席子都铺满了整个河岸。

“啊,壹条河的水呀,今日之后,便要变为鲜红了。是红叶呢?还是夕阳呢?原来是人们流出的血呀!”
御曹司的一名小官员在目睹行刑之后的壹条河,便按着当时时兴的曲调,拍打着弓筒作了一首短歌。

丰聪耳神子及苏我屠自古被放到最后行刑。物部布都的眼睛仍然紧紧盯着苏我屠自古。

“想想吧,屠自古!如果你不向我臣服,你剩余的家人也都要一并被杀死。就算为了你的兄弟们,服从我吧!我不想埋葬你们的一族。”
早晨,物部布都最后一次劝说苏我屠自古。

苏我屠自古随手写了一句从汉国传来的短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物部布都知道自己完全可以将苏我屠自古饶恕。仿效汉国的先例,剜掉她的膝盖骨,将她养在宫内。但她说服不了自己。无法饶恕这个当时可以逃避,但没有逃避,事到如今亦完全不愿屈从自己的女人。
物部布都就是过不去自己这道坎。她疯了。

“最后的愿望……我们对面而死可以吗?”

物部布都全身一震。她知道苏我屠自古是为了报复自己才提出这样的请求。她一挥手,斩首人蛮横地将两个人拉得远远地……而物部布都又摇摇头,再点点头。斩首人短暂地迷惑了。随后了解了物部布都的意图,将两个人拖回来,对面跪下。

“长久以来,真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屠自古。”

“很抱歉,殿下。没能觉察到物部的异心,我也有责任。”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丰聪耳神子摇摇头。斩首人已经移到她背后,举起了长刀。

“秋虫鸣了……”

鲜血喷了苏我屠自古一身。她刚刚来得及听到这句话,还未及理解话中的意思,自己的身体反射般地向后一跳,随后,无头的尸身倒在草席上。

物部布都从马上下来,推开了所有的卫兵,俯身抱起了丰聪耳神子与苏我屠自古的首级,用袖子擦去血迹。二人的表情平静而祥和。

“她说,秋虫响了……”
“鹤屋,你要记住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厩户王,直到最后都保持了自我的本心。”

物部布都摆摆手,示意其他人抬起二人的尸身随她离去。

其余的首级,在挂在狱前和各城门示众数日之后,都与尸体一起抛弃在山谷中了。而厩户王及苏我屠自古尸骨的下落,长久以来都无人所知。



时间。时间的一大好处是无论怎样。它都会过去。

物部布都偶尔漫步于物部旧宅中,看那疯长的花与树,以及一年比一年高的杂草。她一直都居住在这里,杂草已被踏出一条小道。
厩户王夫妇死后,世间已无谋反者。物部布都把财产分给了所有追随者,为自己留下的只有这栋破屋。将近八年无人整修,已成为传闻中的鬼宅。
而物部布都居之若素。她有时盼着会有鬼魂,让她再看看死去的人。问问她们现在在另一个世界过的好不好,与她们聊聊现在的自己。她知道,自己与丰聪耳神子还有苏我屠自古之间并无深仇大恨。如果是另一种情况下,让她们邂逅与相识,那么她是可以与这两个人以好友知交的身份一直活到入土的。无论谁先逝去,都会收获另外两个人真诚的泪水与哀悼。想到这里,她不能不诅咒自己的命运。

而愁思已如院内,爷爷手植的那棵杨树一般高。

物部宅内无比安静。卫兵与厨夫杂役都知道这位贵人的性格。无论做错什么都未必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只有嘈杂是贵人难以忍受的。轻则驱逐,重则斩首。只有安静。棺内坟中一般的静寂,是贵人唯一所爱。
她是实际的天下人。一个命令就会有万人效死,一道手谕便可聚积千金。但她现在所要求的,除了更多的工作之外,便是不为任何人打扰的安静。任何噪音都会使她心思烦乱,寻由头杀几个人。物部旧宅过去的邻居早已搬走,这使这座孤宅愈加接近坟茔。

物部布都就是这座坟茔中的活死人。

“我富有天下,但我并不快乐。虽然如此,我也无法说只要快乐便可以放弃这一切。人生本是这样,到不了手的便看起来格外诱人。”
话虽如此。物部布都仍不知道如今支持自己活下去的是什么。倘若物部守屋在世,大抵可知道答案。

——物部守屋。

物部布都忽然感到腹中一阵绞痛。她趴在地上呕吐,吐出的只有清水。她想,自己确是太长时间没好好地吃东西了。不过即使身体如此向自己抗议,她仍然没有任何的饥饿感。
她知道,这疼痛是精神上,而非肉体的病痛。

以及回忆在不屈不挠地撕扯似乎已经愈合的伤口。

“布都,我……不知道要怎样感谢你才好。”
神前比武之后,私密的庆功宴上。丰聪耳神子拉物部布都到身边就座,而物部布都却谨慎的拒绝。她听过这位亲王好女色的传言,所以谨慎的拜谢之后回到自己的座位。她看着丰聪耳神子的坐位,想,这迟早都是我的呀。

“如果要奖赏的话,那就赐我一个官职吧。”

“女性入职,未有先例……好吧,就补你一个虚职好了,从此就在我身边做事。”

“谢谢您。”

苏我屠自古压低酒壶。为丰聪耳神子满斟一杯。
“那个时候我还真是很担心。担心您无法成为天下人。”

“难道不是害怕自己不能成为天下人的妻子么?”

“如果真那样的话,我一定会杀了您,然后改嫁他人的。”

“真是可怕的苏我氏之女……”丰聪耳神子感觉自己的头有些昏。指着物部布都道:“难道,这个人可以取得天下,你就要嫁给她么。”

物部布都手中的筷子几乎落到地上。而苏我屠自古却谈笑自若。

“那也要看对象才行呀。”

……

物部布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家。

呕吐,痛哭。抽搐,翻滚。

“就算是取得了天下。”
“但是在人格上还是比不过那个纨绔子么。”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啊!”

物部守屋平静地看着物部布都。等着她逐渐平静,从酒精的控制中取回清醒的头脑。然后才用手指轻轻扣击着地板,沉着地开口。

“你到底是喜欢她呢。”
“还是喜欢能成为预言的一块拼图。”

重复的话语。使物部布都从清醒中再度清醒。仿佛是肌肉从皮肤上撕裂一般的疼痛,在她头脑中萦绕不散。
“承认吧。我可能对她没有真正的感情。只是觉得……”

“你可能觉得,只有掌握了她,才可以操控天下。其实并不是。她只是天下的附属品。倘若你取得天下,她必定随之而来。可是在之前,你告诉我,布都。你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

物部布都沉着地思考了很久。
“苏我屠自古。和男性。”

“你是喜欢这象征多过情欲。”

“也不是,我讨厌很多男人。”

物部守屋翘起他那薄薄的嘴唇。
“看来不正常的不止厩户王一个。”

“也许。”

“那么,回到主题。你觉得要如何取得天下。难道是要兴起毫无胜算的造反么。”

物部布都沉吟不语。她知道现在各地已有谋叛的迹象。也听说都城之内已有反贼的内应。里应外合,帮助厩户王的长兄夺回皇位。他们已经打着“除大和之吕雉”的旗号,开始招兵买马,储备粮秣。

“如果物部氏加入他们……”

“依然没有胜算。”
物部守屋摇摇头。
“厩户王所掌握的军队比你想像中更多。完全可以与反贼匹敌。何况还有苏我氏相助,可以笼络到相当一部分豪族。物部氏虽拥有精兵,但如何是苏我氏之财货的对手。世人皆重利而轻义,恐怕到最后,也一定会被收买去吧。”

物部布都沉吟了。与其说讨论夺国方略。不如说这是物部守屋对自己的一次考试。她知道算无遗策的兄长必然有必胜之策。而他是想把这秘策传授给拟定成为天下人的自己。这使她必须慎重的,进一步的,思考。

“难道是两不相助,等他们两败俱伤之后,再吞并两方么。”

“很精彩,但是是纸上谈兵。苏我氏与厩户王决不允许我们拥兵自重,到时必然有妙策将我们也推向战场。”

“那么,等胜负明显之后,再帮助胜方!”

“——战后,我们必然会因开始时的观望而被斩首。”

物部布都沉默了。她隐隐知道了兄长的秘策。只是一直不敢面对。或者说,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物部守屋慢慢地站起来,背对着物部布都。月色白如寒霜,院内空明如昼。

“就是将整个物部氏出卖,当作你获得厩户王信任的资本。”

“——要说信任的话,我帮她取得皇位还不够吗!”

“作为当她臣下的信任是足够了。不过还是不能分享她的权力,更不可能取得天下。”
“实话对你说吧,布都。乱贼的内应,就是我——”

物部布都睁大了眼睛。原来兄长早有谋划——

“你去出首。将内应一网打尽。取得谋反人的名姓与人数,方便用兵。”
“而乱贼会因为内应的暴露而受到打击。只能匆忙起兵。决不是厩户王的对手。而你就要趁这个时候,消耗厩户王的兵力,而保留物部私兵的力量。各地的将领已获得了我的秘报。倘若我死去,他们就会听你的命令。物部氏对他们有数代栽培的大恩,就算有变,也决不会背信。倘若背信,就联合仍忠于你的人攻击他们。”

“——但是!!”

“布都。这是赌博。但是倘若不投下砝码,就什么都不会得到,固然也什么都不会失去,但是那样的生活,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屋内安静得只有心跳声。

“……我知道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哥哥很欣赏你的智慧。”

“可是……”

“我知道。你缺少一个出首的理由。”

物部守屋解开腰上的长刀丝结,扔给物部布都。
“就用这个吧。身为武家之女,这把家传的宝刀也不算辱没你。”

物部布都愕然,随后醒悟,叩首。

随后的几年。直到如今。物部布都始终不放开这把长刀,出则同行,睡则同寝。不论是在战场上,宫殿中,还是私宅内。都会看到物部布都腰悬长刀,披着褐色的披风,略略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是一个风雨之夜。
满身伤痕的物部布都,叩开了厩户王的大门。厩户王让人为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并奉上热茶。在物部布都更衣的间隙里,厩户王从门缝看到了物部布都身上的伤痕。殴打的伤痕,与鞭梢的伤痕。手腕有被绳索捆绑的痕迹。嘴角渗出血来。

——以及,大腿内侧,令人起疑的血迹。

苏我屠自古也从梦中醒来。坐在厩户王的身边,向厩户王传递不安的眼神。

“我被我哥哥强暴了。”

这句话无异于一声惊雷,击中了在座的所有人。厩户王挥手屏退从人。这不是可以轻松谈笑,并泄漏出去的事。

“物部大将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他对我觊觎已久……”
说着,物部布都掉下泪来。

待她把早准备好的一套说辞说完,厩户王的表情才有一丝动摇。她知道这件事的份量。在当世,虽然兄妹为亲的不少,但同父同母的兄妹,仍然被视为严重的乱伦。倘若此事传出,那么对物部氏……
最好的方式。是在这里。将物部布都斩杀。然后派人去私下联络物部守屋。告知自己得知了他的丑事,要胁他服从自己。
想到这里,厩户王的眼中露出一点寒光……

“我可以检查一下么。”
物部布都全身抽紧。厩户王染指过无数少女,一定会检查自己是否完璧之身。
也正因为此。物部守屋将家传宝刀赐予她。
当刀柄插入身体时的那种剧痛。是物部布都今后多年的恶梦。这疼痛溢于言表……溢出了她的眼睛。
随后。就是难堪的忍受。
厩户王的双眼与手指,比刀柄,不,刀锋。更锐利地插进了她的身体。
疼痛。屈辱。
直到苏我屠自古的身影出现在她的眼中。

“守屋叔叔……怎么会……”
苏我屠自古泪眼婆娑。已经离开了自己的位置,将物部布都揽进怀里,轻声啜泣。物部布都感到有眼泪落到颈窝里。一点一点的水滴从脖颈上缓缓滑落,打湿了自己的衣服。她从胸中递出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息,眼泪如断线珠子般落了下来。

“屠自古……”
丰聪耳神子的声音干涩无力。

“殿下。”
物部布都轻轻推开屠自古。尽管那么贪恋她怀中的温度,及她身上奇妙的薰香。
但眼下必须忍耐。直至取得天下。光明正大的拥其入怀之前。

“我——本来。是没有这个打算的。”
“但是,既然被禽兽不如的兄长做了这样的事。那么,我也没有为其隐瞒的必要了。”
“殿下——难道不想知道反贼们在都城之内的内应是谁吗?”
丰聪耳神子的眼中忽然燃起了火焰。那是太阳的真火。海水难以将其熄灭。高山难以将其遮挡。
“说来。”
金色的眼睛中,燃烧的火焰。蔓延到了物部布都的眼中。

然后就一直没有熄灭。

——直到一切都完毕之后。身上的铠甲染满了鲜血的丰聪耳神子,抱着丢了魂一样的物部布都。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心腹。我要为你找一个强大的靠山。”
她将物部布都交给了苏我马子。
“虽然你的年纪太大——足以当她的父亲。不过看在苏我与物部世代交好的份上,我请求你将她接纳为妻子——当然,不要做那种事。她已经承受不了。”
苏我马子老泪纵横。物部氏的覆灭给他的打击太大。他一把揽过物部布都,痛哭失声。悲痛发自内心,难以遮掩。更不可能造假。
物部布都直挺挺地站着。
“谢谢您。”

直到后来。物部氏培养起来的将领,在与厩户王的大军接战过后,迅速的被部下杀死,以他们的首级作为见面礼而投诚。物部布都才明白。物部守屋所说的“受物部氏大恩的军官”到底都有些什么人。他们仍忠于物部氏,私下与物部布都暗通款息。
而,虽然,自己被称为丰聪耳神子的心腹。不过却是无处发挥才能。物部布都的才能,本来就不是处理政务。
不过。只要苏我马子仍在世,那么物部布都就不可能有掌握兵权的机会。虽然年事渐高。不过苏我马子确是当世文才武功他人均难能比肩的能臣。何况,她对“女婿”忠心耿耿。丰聪耳神子的势力也因这骄奢的外戚而日益膨胀。

苏我马子只能死。
在苏我马子为自己修建的别院里,物部布都向池塘撒下一把鱼食。
尽管收捕物部余党是他的责任。但是,苏我马子也是多子多孙的人。不仅释放了许多无关人员。一些确为物部家旁支的族人,也找个由头一并释放。
虽然如此。但他,只能死。
很快,苏我马子遇刺。
丰聪耳神子眼中的火焰,第一次熄灭。

“是布都么。”
昏暗的房内。那金黄色的发丝与眼眸。不再闪闪发亮。不再是兵士们手中所持的火把,不再是文士们案几上不灭的明灯。

“……是我。”

“我没关系的。”

看起来不像是没关系。丰聪耳神子的悲痛难以言喻。她不曾放纵自己的愤怒与伤痛,仍与平时无异地斜坐在窗口。但声音压抑而低徊。从龟裂的理性中迸发而出。

“我没关系。……你去安慰一下屠自古吧。她已经两天没有吃饭。”

“这种事难道不是应该您去做么。”

“……”
“我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她。拜托你。”

物部布都知道丰聪耳神子的想法。
作为女婿,作为君主。却因为失察,而断送了亲人与重臣的性命。这种自责,难以用任何语言去开释。
而她最终也没有去安慰苏我屠自古。她自问自己的良心,还是会疼痛。

再之后——一直到现在。物部布都的仕途一帆风顺。
在苏我马子死后。厩户王墮了锐气的时候。她直接取得厩户王的命令,指挥全军。
她拥有出人意料的军事才能。她的战法就是不断的袭击,袭击,再袭击。使敌人没有一刻安宁,甚至连吃饭睡觉都要时刻提防被奇袭。以极快的速度摧枯拉朽,彻底平定一个地区的所有叛乱,然后再将军队如猎犬般撒出击破周围的乱贼,最后形成一个大大的包围圈,将所有的敌人聚而歼之,不留俘虏与伤兵。

她知道自己的人性与良心,在那两个夜晚。在物部守屋与苏我马子死亡的夜晚。就被狗吃了。
也正因为此。她对于死亡,基本不会有任何感觉。

在烧尸坑畔,她看着士兵的尸体被火焰所吞噬,天明时只会留下满坑的白骨。被烧透的骨头泛着紫色,继而发红,最后成了惨白。人脑不会为火完全烧尽,而是乌黑的扭曲的一团。
她想。哥哥,亲人,还有自己。最后不都是这个样子么。

丰聪耳神子,苏我屠自古。
最后也都是这个样子。

她看着角落里的两个骨灰坛。埋葬了那两个人的,洁白的坟茔。
丰聪耳神子始终相信她,关心她。纵然她有那异常的性癖。不过她更看重的是物部布都的实力。无论是因为物部守屋的计策,还是丰聪耳神子本身就喜欢相信别人。她确实因此而死。死不瞑目。物部布都知道自己愧对这个人。羞愧得想要去死。
而苏我屠自古。始终——始终。都没有对物部布都有过什么感情。这一点物部布都也很了解。她与丰聪耳神子的性癖不同。但她会始终陪伴在丰聪耳神子旁边。想必是有其他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人是天下人,而她想要实践相士的预言。不仅仅是这样。事实上。没有人不被丰聪耳神子的人格所吸引。那个人是太阳。她所散发出的光辉,使物部布都只能用鲜血去抹消。与那个人比起来,自己对苏我屠自古所抱有的感情,是太有目的性了。过于功利。所以……所以,那个人对自己没有任何感情。也是人情之常。

物部布都长吁了一口气。泪如雨下。


五年后。
物部鹤屋已行过冠礼。继承了物部之血的他,隐隐有明君的气质了。

物部布都欣慰地看着她的侄子。
“真是不错。如此,也不枉我与你父亲的教诲。”

物部布都比五年前苍老了很多。不仅仅是政务的操劳。
多年的军旅生涯已悄然毁坏了她的健康。而对于丰聪耳神子之死的羞愧,和苏我屠自古之死的追念,以及对自身价值与行为的怀疑造成的失眠,已使物部布都更接近于亡灵。枯槁的亡灵。
她怀疑自己命不久矣。不过还有两件事没有做完。

其一是物部鹤屋的前途。
这是一朵由无数鲜血浇灌开出的花。无论是在幼年时就被物部守屋与物部布都合力藏匿到深山的他,还是这由物部氏扶植起的政权。纵然这种说法过于伪善,但只要想起烧尸坑中的白骨,还有流淌到沟渠中的鲜血,抑或是死去之人那青灰色的脸庞,微张的嘴巴与不闭的眼睛。物部布都都觉得有义务使新王朝胜过旧王朝,并且不再使任何无辜之人流出鲜血。

而其二。

“物部大人。您要的人已经找到了。”

“好。”

物部布都站起来。挥挥手,示意鹤屋没有事。

“我去去就来。”

物部布都闭上眼睛。

“我去接受自己的命运。”



再度见到相士时。物部布都想不出要说怎样的客套话。

“你也老了。”

“您还年轻。”

物部布都说的并不是虚言。相士的容貌,经过了将近二十年。已然衰老,但远未不堪。他的双眼,还像物部布都初见他时那样雪亮。如刀子的刀尖。如羽箭的箭头。锐利,而明亮。
相士张开了嘴。已经没了不少牙齿。他仍然在笑着。物部布都想,他在笑什么呢。

二人的再会并不容易。之前风闻,相士已然渡海回国。不过经过了数年的搜索。居然在海滨找到了在渔民中隐居起来的相士。因为他已经数年没有为人推命,其他人也只把他当成远来的普通渔夫。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呢。”

“这并不是大人您想问的吧。”相士轻轻摇头。“您想问的其实是……是不是真有命运这个东西。对吧?”

物部布都苦笑着,点点头。她此刻才发现。面对这个人,一切的掩饰与浮华。都是另一种程度上的自取其辱。

“命运呢。是真实存在的。就像运转的星宿,片刻也不能停止。”
相士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他所熟知,而物部布都却完全未知,并因为这几乎无限的未知而本能地感到恐惧的世界。物部布都甚至觉得,在这老头的手心,确乎有着星宿在移动。
“但是命运,也是可以改变的。”

“你说可以改变……”

“您呢?您的想法是?”

“别跟我开玩笑!”
物部布都跳起来,用剑指着相士。
“说清楚一点!”

“那么您是想听什么呢。想从哪里听起呢?”

“就从……”
“……从我,和苏我屠自古的预言开始。等等!”
“你为什么没去给厩户王看相?”
“我开始怀疑你的本事是假的了!”

“这些问题确实很难回答呢……”
“那么,就从一开始的问题回答起吧。”
“大人。我再问您一次。您,相信命运吗?”

物部布都的咽喉中感到一阵阵干渴。
她无数次怀疑过,否定过命运的意义。但又无法不接受,无法不肯定。
否则,无法解释自己到现在为止的人生。即使不愿意,也必须要承认,自己的人生,确是按到预言中命运的轨迹而行进。
她干渴着,犹豫着,点点头。

相士张开嘴笑了。那些缺牙的地方,是黑色的丑陋的孔洞。
“既然这样,那就不应该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有本事啊!如果我说我没有,只是为了骗钱的话!那么不就是说,大人您本来就有做叛臣的狼子野心吗!”

物部布都觉得心头一震。
这恰巧是多年来她不愿意面对的一种可能性。

如果那个人只是为了混口饭吃。
如果那个人只是随口说说。
如果那个人只是投其所好——够了!这最后一个理由,就已经很难接受了。
那已经很可能接近事实真相。

相士看出物部布都的惊恐。哑哑地笑了。
“放心吧,物部大人。虽然不能说是铁口直断。但是,我确实是有根据才说出的那种话哟”
但是,就像是不想让物部布都喘这口气一样,相士继续说了下去。
“虽然当时我确实说了那样的话,不过,那也不是完全注定了的未来”

物部布都的眼睛睁大——大得像是要撑破眼眶——
“你说什么?!”

“说到底,人的未来,是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完全预测的。我们卜者所能推算出的也只有最有可能的一种未来罢了。”

“最有……可能……?”

“没错。就像是你面前摆着数碟食物,我们所能推算出的也只有你最可能吃的那一碟罢了。但是那些碟子是平等地摆在你面前吧。要选择哪个也是你的自由吧。”
相士笑得更加开怀了。
“所以,不要不承认了,物部的大将。我虽然说了那样的话,但是你是完全有可以不谋反的理由哟。说到底,虽然是被我所引诱,但是还是你们有这样的野心,才会选择谋叛吧。”

“……”

“想用我的预言做你们行为正当化的佐证,这样真的好吗?”

“住口!”

“啊,另外,还有一件好事要说。”

“说来!”

“之前我说,我们只能说出你最有可能选择的一个可能罢了吧。但是就算是选择,或是没有选择,其实都不要紧哟。因为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可以改变的话……”
“可以改变的话!”
“那么人们为什么说还是为命运捉弄呢!为什么还说是命运无法违抗呢!”
物部布都冲过去,挥刀在墙上砍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你说!说啊?!”

相士面不改色。伸手理了理胡须。
“有两种人的命运是不可能注定的。一种是极善之人,厄运会转成福报;而另一种就是极恶之人了,福报也会转成厄运。物部大将,您是哪一种人呢?”

“我果然是极恶之人吧!”

“那也未必算得上。您毕竟还是知道自己做的是错事嘛。不过呢。以人的手相来说吧。每天都会有细微的变化。三个月就会有一次大的变化。而过去一年,说不定就会变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哟。”
“有的交运的人,一夜之间就会长出极富极贵的掌纹来。而横死的人,也会突然之间现出该死的面相。物部大将,您刚刚问我为什么有人说命运是无法违抗的……”

“你是想说。以为是注定的命运,其实也是可以改变的……但人在日常的生活中,无意识地去选择了促成某种命运的因素,日积月累而走向了某种命运吗?”

“正是如此。您真是聪明。”

那笑容中分明是讥讽……

“你是不是还是想说,本来我有无数的机会可以不发起叛乱,但是因为我本来就有叛乱的心思,所以借着你的预言而起事,罪魁并不是你而是我们自己喽?”

“正是如此。您确实是个聪明人啊!这与您是善人恶人,或正义与否无关。从事实上来说,确实是这样啊!”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既然对道理通晓得这么通彻,一定也知道自己能活到多大年纪吧!”

“当然啦,我虽然是这样的人,但是可以活到一百岁。”

“是吗?虽然你一副老得像猴子的样子,不过怎么看都不像是一百岁啊!”

物部布都手中的大刀飞速地掠了过去……

……相士倒在地上,呼出的热气与血混合,从嘴角溢出泡沫……

……“这就是我所说的,可以改变的命运啊,物部的大将……”
……“哈哈,哈哈哈……”

——紊乱。晕眩。


物部布都恢复了清醒。已经是晚上。自己躺在另一间屋子里。看她醒了。有人来请示如何处理相士的尸体。物部布都挥挥手,示意随便找个地方丢掉。
她本来想清静一下的。但来人有要事通报,也就不好拒绝。物部布都侧身躺着,听取使者的汇报。

却也不算什么大事。也就是,又捉到了几十个秘密供奉佛教的愚夫愚妇,收缴了大批的佛像之类的物件罢了。

物部布都忽然泛起一种奇妙的感觉。她本来直到刚刚都很衰弱,累得不想动。不过现在,年少时那种奇怪的活力又回到了她的四肢里,她的头脑转得如旋风般飞快。但她知道这股奇异的悸动是什么。
正因为这悸动。使得她刚刚打算赦免那些愚蠢的人的想法被扔到一边。

“把他们押到樱井寺外准备斩首。将收缴的那些邪物堆到樱井寺里,浇上油,要多多的,我要亲自焚毁那座寺庙。”
樱井寺本来是由苏我马子修建的佛寺。物部氏掌权之后,物部布都无数次地想焚毁这寺庙,但最终还是没有下手。如今,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快速地站起来,穿上年少时最喜欢的白色狩衣,命一名女官纪录下她所说的话,明天送到物部鹤屋那里去。

“这些人本来是可以赦免的,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行善事。我这一生已经作了无数次的恶事,已经没有在最后时刻显露一下善心的必要。话虽如此,但这已经扎根的宗教,以后会发扬光大也说不定。就在二,三代以后,看情况慢慢地改变对他们的态度吧。如果实在不行,从你这里改变也可以。因为你不是你父亲,也不是我。不要重复我们的经历,特别是那些错误。”
“要记得。我们取得这个国家的手段并不正当。我至今都深觉愧对先皇及厩户王。所以我希望你的治世能够避免流血与屠杀。物部氏的天下,能保持二百年我和你父亲就很满足了。你的性格很好,比我们都要好。我相信你会成为一名伟大的君王。我最后要说的是,命运,确实是可以改变的……不过只有勇敢者才能改变。”

她沉默了好久,从角落里搬出两只小坛子。
“备车。”


物部布都看着那些人的人头落地,鲜血染红了大地。就像是那个晚上,物部氏满门被兵士们包围起来,然后如猪如狗般屠杀。自己的哥哥,物部守屋,被七八个人按在地上斩成了十几段,他的血灌溉了一大片的花儿。

“这些就是全部么。”

“是。”

物部布都看着眼前,那残破的寺庙。慢慢走下牛车,将两个小坛子放进了门槛里,接着又捡起来,放在更里面的位置。又捡了起来,放进了院心。最后,她抱着这两只小坛子,不再把它们放下。

“给我火把。”

马上有人递了一支过来。物部氏的大将有喜欢亲自焚烧佛像的癖好,这是众所周知的。

物部布都凝视着火把上的烈火,焚烧木头时的黑烟。好似多年前的夜晚,在一处秘密的所在,她亲自将丰聪耳神子与苏我屠自古的尸身安放在皇宫内秘藏的,从汉国高价购买来的香木当中,虔诚而恭敬地将丰聪耳神子的首级安放在颈上,随后捧起苏我屠自古的首级,慢慢地舔干脸上的血迹,随后放在她已经冷硬的身体上。

然后,点火焚尸。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物部布都亲眼看着两具尸体被烧成了两具骷髅,听得到木头被火焰吞噬时的劈啪声,和骨头断裂时的喀喀声。大火熄灭之后,仍未退火的骨头泛着红色,随后淡成紫色,最后一切颜色都消失,只剩下不祥的灰白。
物部布都想。自己的骨头,也是这样么。

那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物部布都听到人们的惊呼声和呐喊声,求救声,才反应到自己站在燃烧着的樱井寺院落的中心,左手还执着一支火把。两个骨灰坛。就在自己脚边。物部布都迅速地意识到自己没救了。

“真是的。还没有做好去见那两个人的准备呀。”
在被烈火吞没的前一瞬间,物部布都仍是物部布都。她用手作支撑,盘腿坐在地上,看着被身边的火焰照亮的夜空。她的脸庞有那么一瞬间像是被火焰的温度烤暖了一般,恢复了年轻时鲜活的颜色。她的头脑中想的不是过去的回忆,也不是对自己一生的总结,而是认真的在苦恼着:一会见到了厩户王与苏我屠自古,要与她们说什么好呢?
“这个时候,要是有一杯酒可以喝就好了呀。”
物部布都如此叹息着。

远处,落下了一片黄叶。

秋虫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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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精☆夜明 + 20 赚足了我的眼泪,荡气回肠,文笔绝佳!
Paradox + 2 + 10 +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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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16 13:02:06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完……弑君者又多了一位真是可喜可贺,这篇来说神子的死是剧情需要,也无法知晓楼主对神子抱持的感情怎样。不过就我本人来讲是很不喜欢神子的。
掌握至高无上的政权、有着圣人的品德、找不出一丝一毫瑕疵的人还真是令人厌恶23333(喜女色不算劣迹w
所以看到被斩真是超爽。

看完还有个很大感想即是女人的反叛比起男人来说真是可怕多了,男性的反叛无非如陈胜吴广太平天国那样撩起锄耙揭竿而起,布都这个坏多了,钻进苹果里将果瓤蚕食,空留下貌似完好的躯壳,只有打开的那瞬间才知道原来还暗藏这么个大阴谋。
晚了晚了哟。

很多段子都很喜欢,最喜欢“物部布都手中的筷子几乎落到地上。而苏我屠自古却谈笑自若。”,单恋真是何等苦逼(ryyy不过超喜欢。比起“布都不爱屠屠”来说,果然还是“屠屠不爱布都”更虐。

嘛……本来就不擅于写文评啊这类的东西,拙劣空洞的感想就寥寥看过,知道有人还看了楼主的文偷着乐就行了233333
写得出没违和感的古代文略羡慕啊,我写这种总就感觉怎么就那么不三不四,看来是古文积累实在匮乏的缘故(ry
感谢将好文拿出来发表壮哉古都,喂食感谢ww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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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发表于 2013-2-16 1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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