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完了。
物部布都很长时间都没吭声。她知道霍青娥说的全都是真的。对那个国家的责难从来都不少,但对他们来说,没证据的纸就是厕所里的屎,一点用都没有,她也不认为自己可以撼动那个国家的基础。比起自己被当枪使的痛悔感,她的神经痛变得不值一提。但是无论怎么看,怎么想,都输定了,输定了,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就算自己不自尽,过不了多久也一定会被宫古给抹杀掉。那个人不是自卫队的军官,就是警视厅的大人物。想扳倒很难很难,但物部布都还是打算尽可能地把经过详细地写下来,然后留下一份在现场,再多向政府的其他部门发出去一些,就当是最后的复仇都有一试的价值。
但眼下的问题是要马上解决的。那些人面如死灰地站在物部布都跟前,布都知道自己的脸色比他们好不了多少。她的头又开始痛了。
“你们打算怎么办?”她低声问道。
没有回答。但其实每个人会有什么样的答案,她多少心里有数。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没时间犹豫。想逃走的人就逃吧,尽管我不认为你们可以躲藏多久。不过既然要走,就一定要尽可能地逃跑才行,不要让那些官儿们可以安心睡觉,在自己被打死之前多去杀些人,多去烧些房子,尽情地去做吧!我们不就是因为这个目标才聚集在一起的吗?”
她猛地抬起头。狂热与精神疾病暂时治愈了她的疼痛,她的眼中放出了宝石一般的光芒。
“而留下的人。我们要开始准备防御,要让每一个敢进犯的人,付出足够的代价,才能提着我们的脑袋去领赏。这就是我们要做的。把人质都看好了,有必要的话就让他们和我们一起被打死,给那些家伙们再泼些脏水也算是复仇的一部分。现在,解散!”
人群散去了,各怀各的主张;物部布都坐回到椅子上,自嘲地笑了。
“现在看来,与宫古认识的那一刻起,就算是坐上了前往地狱的超快列车了,还他妈是单程票……”
她猛地看到了屠自古。两个人对视着,物部布都忽然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你觉得坏人就算是要死了,也会改悔吗?”
“不知道,也许会?”
“好,但是我不会。我决不发善心,我要以彻头彻尾的坏人的身份,死去。”
物部布都不是在开玩笑。
“我的墓碑上不需要墓志铭。任何人都满足不了我那饥饿的灵魂。将来会有人指着我那空无一字的墓碑,说,你看,这里埋葬着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物部布都擦着手枪。没错,她是这么想的。那些人里,走了大半,还肯留下的只有九个人,算上自己与屠自古也只有十一个,还要抽调两个去看守人质。一个可怕的计划正在她胸中浮出,而她也没有让人干扰自己计划的意思。她盘算着那个绝妙的计划,爬虫般的阴笑,从她的内心,她的神经,逐渐地爬上了她的脸,在手枪的映照下,简直就像是刺青,幽幽地,在她的脸上跳动。
“本来是五六十人的队伍,现在却只剩下九个。真是的,有种走到末路的暴君的感觉哪。”
物部布都用手指摩擦着手枪。现在不光是人手的问题,他们还带走了大量的给养与重武器,留给布都她们的只有一些手枪与短枪,弹药也不足,如果真与敌人面对面的冲突起来,大概不用半个小时自己这方就会因为弹尽粮绝而失败。
“最主要的——”
物部布都恨恨地用手敲着椅子扶手。
“他们分开逃命了。但是不知道现在,敌人正在用圆形的包围网向我们包围过来!他们只会一个一个地落在网里,然后被人打死。还不如集中力量在一起然后冲锋合算,起码还能活下来两三个。”
事情正如物部布都所预料。由宫古芳香带领的,一支武装力量现在确实以圆形阵线向物部布都的木屋合围。他们有足够的人手,精良的武器,还有绝对的忠诚。
“听好。我们要面对的是穷凶极恶的恐怖分子,稍不留心就会被杀。如果有抵抗举动的,允许开枪;如果有严重的抵抗行为的,必须当场击毙,以防其引爆炸药或之类,出现不必要的损失。”
这道命令听起来很贴心,但多半是为了杀人灭口。话虽如此,但也颇有成效。落单的恐怖分子被击毙的消息陆续传来;少数投降或受伤的人,也会在监狱中被灭口。宫古芳香坐在车里,闭上了眼睛。胜利就在眼前,而霍青娥对她说过的话,在她脑中的留声机中一遍一遍的重复播放,使她陶醉于其中。一个个的计划在她胸中浮现。她越是努力,霍青娥就会对她越好,越亲热,而这与她信奉的宗旨并不违背。伟人虽然说过不要在工作中夹杂儿女私情,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是也没有阻止人们自由地相爱,或是因为国籍身份之类的而隐藏自己的感情或之类的。伟人并没有这么说过,所以这是两全其美的事。
宫古芳香点上一支香烟,用脚踢踢前面的司机。
“告诉所有人,开快点。”
物部布都知道。宫古芳香最快明天早晨,最慢明天晚上就会像死神一般到来,而看看自己这边,留下的基本都是属于特别玩世不恭,或是心理有问题的人,就是在找死,包括自己与屠自古。她有两栋木屋,但她舍弃了稍远的那一栋,埋藏了一些炸药,希望能发挥作用。但她也知道,以宫古芳香的角度来看,恐怕会远距离直接发射燃烧弹把自己烧死在房子里头,所不能这么做的唯一原因是太露骨了,起码对外界来说需要弄几个活口出来。
她把武器分给每个人。屠自古分到了两把手枪和一把来复枪。
“物部。我们会死么?”
“会。你满意了?”
“是你们会死吧。”
物部布都感受到了屠自古的敌意。
“你是不是认为你是人质,就算被我们胁迫去杀人,也不会被判罪?好吧,你说的确实没错,不过我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的发生。你不会被警察或是自卫队打死,但我一定要放了你。让你背负着不为人知的罪业活下去,但其他的人质,都要死。我只让你一个人活着,看你需要多少年才能把这段记忆抹去。”
物部布都哈哈大笑。她自己都在怀疑,自己怎么还笑得出来。因为她怕得发狂啊,怕得想要呕吐。每次行动都是游刃有余的,只有这次是必然失败的。她想,不知道霍青娥与宫古到底向多少人发送了类似的邀请,但像个傻逼一样应承下来的,大概只有自己一个吧。而就是这样自己还认为做了非常非常,超~开心的事,自己到底是有多傻。大概是从那一刻开始就失去了冷静的判断力了吧,自己的弱点已经被那帮投自己所好的家伙摸清了。这些让物部布都想笑。现在她的理智,仅仅是几根钢琴线而已,而这几根钢琴线所提着的,却是几吨几十吨的重物。这真可怕,太可怕了,深渊,地狱,血盆大口,万劫不复!
她把屠自古扑倒在了地上,与她疯狂的做爱。是啊,我还有一个计划,最后的计划,我这一生最后的一个计划。自己输了,毫无疑问;败中求胜的机会更是一点也没有。现在就算去告发,也没有证据。宫古一定有后路,这且不用说,而自己的行动也会被看成是诬赖。总之,是没机会了。但是这个计划可以成功啊!虽然自己死了,但只要这个结果是自己想要的,那么,这阴险的,卑劣的,疯狂的但又快乐的一生,也就算有了应有的结果。
她用尽全力去交合,仿佛她生下来就是为了这个,但又饥渴了几十年似的。她怀疑是不是这样就可以死去,如果可以,她真想沉溺进这肉体的快感中,在最高点时死去。她就是这样的拼命,屠自古也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更用力地回应物部布都,两个都没了希望的人紧紧缠绕在一起,不时发出快乐的尖叫与呻吟,一直持续着,持续着,持续着,持续着。
对物部布都来说,动乱是一种毒。她快要被这剧毒毒死了,但她的手还在向外伸着,要把其他人也带进坟墓。
“——他们来了!”
物部布都惊醒了。看看表,上午十点。她推醒了身边同样赤裸着睡去的屠自古,重复了一遍手下的话:“他们来了。”
“谁?”
“警察。你该不会觉得自己会得救吧!向他们开火!”
物部布都匆匆穿上衣服。死是注定的了,但好歹还能漂亮点。她紧张地观察着四周。包围自己的——一百人?二百人?不知道。但是自己这边已经遭到了火力压制,他们还没进那边的房子,因为自己的人已经伸出了黑洞洞的枪口,他们再往前一些就要进入有效杀伤范围了。但这也没用,他们在从车上往下卸防弹盾牌,而自己这边缺乏手雷之类的克制武器。就算在那间房子里损失几个人,只要两到三阵弹雨过去,自己这边就连一个站着的人都没有了。
而人质——已经被推到了一楼。她们全都精神失常了,痴痴地笑着,流着涎水,长达一年之久的与世隔绝的生活,加上暴徒们的侵犯与集体污辱,他们的理智丧失得比屠自古还彻底,但仍能发挥生物的基本作用。警察们在喊话,自己的人在提条件,双方都懒懒的,都知道对方在拖延时间好做准备。很快,零星的枪声响起了。
“真是的。这就是物部布都的末路了吗?我还没想好遗言。”
物部布都提起自己的枪,发现屠自古在望着自己。
“看着我干嘛?”
“你。真的要把我放掉?”
物部布都毫不犹豫。“是。”
屠自古忽然举起了枪,开枪了。子弹打中了物部布都的眉心。物部布都那饱受痛苦与药物折磨的神经迅速地失去了功能,她的意识消散得格外的快,连屠自古最后的话都没听到。
“霍青娥说了,让你体面些。既然你不肯自己体面,那我只好帮你体面。”
物部布都倒在地上,咽气了。她最后的计划还是成功了。
那个罪恶的,疯狂的计划。但她想到了屠自古真的敢开枪打死自己。她不是一直都很听话吗?她希望屠自古活着。却不是像她所撒的谎那样,为了罪业。她没有发善心,也不想在最后的关头软弱。但她说过,只要自己满意,高兴,就不会杀死屠自古。她像是偏执一样地遵守这个诺言。想把屠自古留下与自己一起抵抗,两个人一起被打死,或者说自己先给她来一枪,都很容易,但不是她想要的。事实上,屠自古怎么想都是一定要死的。她不可能脱离自己而活下去了,决不可能;她的心底已经扭曲,不再能再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决不可能。但如果自己把她杀死,或与自己同死——那对屠自古来说也是得偿所愿。那已经坏掉的脑瓜会乐于接受这个结果的。可是自己不愿意。
所以,一定要让她把自己杀死才行,但又不能命令她。那样的结果是可以预料的。物部布都故意说那种反话,刺激重度斯德哥尔摩中毒的屠自古,使她杀死自己。这样一来,她也就自由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自由了。她将可以自由地去选择生和死,但无论是怎样选择,也都是物部布都设计好的。在人生的最后,她设计了这样一个扭曲的计划,并享受着真正操纵屠自古生死的感觉。她是含笑而死的,直到最后她都是一个这样的人。设计感太强。
一个人跑上来。他被震惊了。
“你——做——”
屠自古表情平静。她想要解释什么,但发现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枪声越来越近了。她知道这个肾上腺素此刻超量分泌的人现在要想什么,以及之后要做什么。她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随后,被枪托击中的她猛地倒下。
——她与物部布都的身体中所流出的鲜血,固执地往两个方向流淌。最终,也没有汇聚到一处。
“于是呢?就这样?”
霍青娥仰望着星空。不论人世间有多少个人死去,天上的星星也不会落下那么多颗。人就是人。不会与任何人所无法触及的东西有联系。只要头脑冷静一点的话,感伤就不会太多了。
“就这样。所有的人都被打死了,包括人质。我们这次的行动是糟糕透了,对于他们来说。但对于我们来说,是大大的成功。”
“丰聪耳那个小姑娘呢?”
“我把物部布都的死讯告诉她时,她的表现简直像是个小孩子。那副优等生一样的画幅假面一瞬间就被恐惧割裂了,现在应该是跪在地上请求别人原谅吧?”
“其实她也不至于这样。她的家族还不至于就这样舍弃她。”
“对,但她还是很害怕。她真的很害怕我会用我手里的把柄起诉她,让她被送上断头台。”
“何必那么麻烦呢?”霍青娥笑了。“真要杀她,还需要用那种合法的手段?不过,还是算了吧。一切都已经落幕了,牵扯的人太多也不好。虽然帷幕挂得太久了,可能积了不少灰尘。”
“等等……”
宫古芳香接了个电话。她赤裸的胳膊摸起来又热又软。霍青娥没有用什么东西遮掩自己同样赤裸的身躯,在那条胳膊上轻轻地用牙咬了个环。宫古芳香的脸上起了一层红晕,霍青娥知道她在躁动,但她还是勉强接完了电话,才扑了过去,把霍青娥压在身下,拼命地亲吻着霍青娥的眼角,嘴唇,与脖颈。她感到下体一阵潮湿。
“什么事?”
“丰聪耳神子死了。应该是吓死的。在她的床上发现了一滩绿色的尿液,大概是真的把胆吓破了吧?怕死的家伙。”
宫古芳香的语气里满是讥讽。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过话说回来,太子党的胆量也就是这样吧。得势时不可一世,失势时就这副德性。对她来说,没什么好意外的。
“那么,好吧……啊,就是那里,再用力些……宫古芳香,向我报告……事情的……结果……”
“无人生还,中校……青娥……”
“不够全面啊,芳香……啊!……还有两个人……活着……”
“那样还算活着吗?”
停止了舔吻霍青娥的私处,宫古芳香把头抬起来。
“有一个人质,居然没被他们的子弹打死,虽然已经成了一头只会吃和睡的猪。但那样还叫做活着吗?”
“我说的是另一个。”
“她吗……”
宫古芳香沉吟了。她知道霍青娥的意思。就算是被胁迫为人质,从证据与结论来说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帮凶。在其他人相继死去的现在。也有必要让她一劳永逸地闭嘴。
但霍青娥用一根手指,抵住了宫古芳香的嘴唇。
“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有必要去追究她的责任吗?就随她去吧……反正就像你说的,她那样,也不算是活着。”
“你说的对。”
“那么,我命令你,继续。今晚不再来个几次是不会放过你的,宫古芳香同志。”
“一切服从组织的安排。”
宫古芳香回应了霍青娥的求欢。霍青娥发出了真正喜悦的尖叫,她的身躯变得火热,点燃了宫古芳香……两个人就这样,一起达到了生命中的大和谐。
再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
……虽然也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样。世界是什么样子,她也说不清。
她谨慎地环顾着四周。全都是白色的。天花,墙面,地板。被子。只有一枝树枝,带叶的树枝插在玻璃瓶里,无助地给这白色的天地添上一点不同的颜色。
一个同样穿着白色衣服的人走了过来,在问自己什么。
但是,不知道怎样回答啊,怎样也想不起来。
过去也好,名字也好,家庭也好,父母也好。
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但是,为什么能听懂她的语言呢。
起码要想起来自己的名字。
想起来想起来想起来想起来。
名字名字名字名字名字名字名字。
努力想要坐起来,但是被她制止了。她在说什么。我叫什么名字?不要动?
掀开被子。
啊,没有了。
我的腿没有了。两条,全部都,不见了。
意外的,没有什么震惊的感觉。心里,很平静。
但是,我叫什么名字呢。
我是谁。
我曾经经历过什么,与什么人见过面,因为什么而欢笑过,而流过泪……
我不知道。
空白。
啊,有一个名字。
似乎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
它就在胸膛里打转,想要说出来。
那么就说出来吧,这一定是我的名字。
因为就算是现在,一无所有了的现在,我仍然记得这个名字。所以它一定是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名字。
绿发的少女在病床上露出了微笑。
“你好。那个,我叫,物部布都——”
—END—
后记 这个故事断断续续地写了很久很久。一开始是由一个三十题发端的,有的地方不得不往关键词上靠。不过其实没那么多不方便或是不好的地方,至少我个人认为,三十题在一些方面是非常有助于作者从侧面修补自己不足,并且能够拓展知识,是很有益处的。 而至于这个故事本身,可能就是想写一个兵荒马乱的故事。很多地方经不起推敲,毕竟我没犯过罪也没破过案,对心理把握得不是很好。至于涉及到政治,也是没办法。很多时候你为了脑洞不得不添加很多的注脚,既非我所愿,亦非我所长。至于其中那个抢汉堡的桥段,想必已经有读者看出来是在向村上春树的《袭击面包店》《再袭击面包店》这两篇小说致敬。有时人就是冲动,来源于本能,或是风吹草动。 在我眼里人是一架精密的仪器。但驱动仪器的程序是埋有大量的BUG、死循环,碎片等等等等的,使得仪器不可能完美运行。而这些东西碰撞中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则是我乐于观察记录的。总之,这实在不算是一个各种意义上的好故事,而最后的结局在我眼里更是绝望中的绝望。但就像我开头时所说的那样,这不过是我对这个绝望的世界,抱有的一点希望的余晖罢了。 最后的最后,感谢观看。我们下个故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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