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养过一只猫。
养猫大抵不如养狗,所谓狗不嫌家贫,倘若家境不佳,那么狗确是忠诚的,即令最终会落入汤釜,也会陪在主人身边,直到吃上一刀;而猫可不行。它总会挑最适合自己生存的地方,不如意便甩尾而去,再也找不到踪迹。
所幸她家境尚可。好吧,是豪富之家,所以猫也呆的安逸,像人一样舒服。每日每日吃饱了饭之后便在阳光下舔毛晒太阳,过得比穷人还自在些,满身的白毛,一根杂色都没有,人见了往往甚是喜爱,想要招呼到膝上爱抚一番,但猫往往是不理人的,昂了头,鼻孔里轻轻地哼一声,然后便走了,半天看不到踪迹。
所幸猫是爱她的;尽管嘴被养得越来越刁,但如果是她拿来的饭,挑拣得便少些。冬日的夜里,猫会在她的膝上睡成一个圆环,久久不动,压得她腿酸。
这猫是她家人拣来的。应该说是不请自来更恰当些。某个早晨,猫趴在房梁上,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的,且又狡猾,人们架了梯子去抓,便跳在细梁上,房檐上,总之皆是人不能轻轻巧巧踏足的地方,为了捉这恶猫,就有人脱了鞋子去捉,险些踏破瓦片。其中一个踢去了两块屋瓦,却看到在房顶正中的椽子上有个孔洞,便拿了铁棍插进去慢慢的摇,便有两三根房梁,载着房顶和瓦片慢慢地向外退出去,露出了一个大方孔,足能让两个身强力壮的人同时潜进去。抓来木匠一问,原来是收了盗匪钱的,为的是将来夜袭这大宅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杀一个措手不及。
于是便有人说这猫是来报信呢。
再看那猫时,却不在高处了,施施然地躺在大堂的案几上舔着爪子,一声声的叫唤,随即便有那崇信天人感应的搬过饭来给猫吃,家主也是非常高兴,平素烦恶猫的老太爷居然也让这猫留下了。
她是小女儿,一把揽过这猫来,硬扳着与自己玩耍。猫儿蓝眼一翻,喵喵地叫唤,拼命想爬出去,却被按在水里,不依不饶地洗了个澡。湿漉漉的猫垂头丧气,眼里满是不想要命了的绝望与气苦,两只爪子按在头上,屁股和尾巴对着外,但最后被干布一裹,干鱼一逗,又扑腾了起来,于是猫就与她做了伴。家主是多子多孙的人,女儿却少,每日宾客盈门,说的又都是女孩儿家不懂的事,她在这家里难免气闷。今天终于多了个玩物,她也是高兴的。
猫其实不是家养的玩意。过个三四天便会跑出去一会,或是一夜或是半天的,然后再回来,吃了喝了,就躺在她的枕头上睡觉。有一天夜里她感到猫正往她的被子里拱,这也是平素惯了的,并未在意,想要搂猫时猫踢着她的肚子避开了,她正犯困,翻了个身也就睡着了。
次日早晨她醒来时吃了一惊:被面上一大滩血,她以为是自己吐的,顿时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喉咙堵住了,不由自主地大哭起来。她的哥哥们听说妹妹吐血,都带着医生来看,然后就气坏了那些老头儿,笑坏了她的兄长;原来那猫不知道昨晚被什么刺伤了后腿,在被子上蹭干净了之后进的棉被,那伤口着实不浅,出血的量自然是多,难怪她会疑心是自己吐的血。医士们好气又好笑,拿了干净白布裹了猫的腿伤。过了半个月之后,那猫自己咬掉了白布,伤是好了,但后腿留了一道细长的疤,半年后,绒毛长全了才盖住。
后来还有一次,猫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似乎是中了毒,在院子里到处乱窜,见人就要咬。有人说打死了它罢,它似乎是听懂了,越墙而逃,她追在后面,看猫跑到了后院的小池塘边,不住口的喝水,把肚子撑得溜圆溜圆,然后就躺在仓库后面的阴影里不住的喘息,每天什么也不吃,只是喝水,消瘦的特别快,大家都说这猫活不成了,她每天去看,又不好找兄长叫大夫来,只有每天为它端水。但直到第七天上,骨瘦如柴的它从阴影里踱了出来,瘦得身上只剩骨头,但竟解了身上的毒。她从厨房要来饭和肉给她吃,她大吃了几顿之后算是复了原,但从此嘴变得刁了,饭食不合口味便动都不动。她心疼猫,愈喂愈好,猫也就愈来愈挑拣,除了她之外,别人拿来的食品便常常不吃,特别是之前建议打死它的人。便有人笑说猫也会赌气,她想,废话,有人要打死你,你还会与他再交往么?
后来她慢慢地成了人,订了婚,人便对她格外恭敬起来了,因为她要嫁的可是位贵人。她觉得那人挺有意思。眼睛明亮亮的,像那只猫在晚上大睁着眼睛时,熠熠地放着光。她说我结婚了,带猫过去好不好?那人说好。
她是担心猫放在家里自己看不见它,便有人欺负它。那猫是一天比一天骄横了,颇有些不把饲主放在眼里的感觉,全不想它的出身。于是便连它揭露阴谋的功业也有人淡忘了,有些尖酸人便说些咸言淡语,连猫的主人也贬损了。她不耐烦听那些,但又堵不住别人的嘴。她是觉得,与猫计较些什么?沦落到要与猫计较来计较去,这样的人不理也罢。于是又有些贵物贱人的议论出来了,她只一概不理。
结婚的日子,她怀里坐了猫,从家里嫁了出去。猫在婚礼上罕有的老实,吃过一整条鱼之后就跑进了屋,晚上她和她的良人微醉着进了屋,那猫的一双眼睛似乎就在窗口那里闪。良人道,不如我们给这猫也找一位对象吧?她哈哈大笑,说可以啊,觉得酒有些上头,嗳气时有股甜丝丝的味儿,又有点酸。到底是好酒啊,味道全不一样,又分辨得清清楚楚。
但之后的几天,被放在它旁边的猫都被它咬跑了,良人也不再提这事了。一开始良人还不习惯屋里总有这么只毛球,特别是晚上还声声哀叫似的叫唤,但拗不过她,也只得随顺了。后来有一天,那猫吃多了肉末,躺在廊下睡着了,良人一夜没合眼,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抱怨道,没了猫晚上的叫唤,竟是睡不着觉了。
她指指自己同样的两个黑眼圈,二人相视一笑,猫在外面没扑到一只蝴蝶,跌进了花从,被只蜜蜂蛰了一下,叫出了像是要弥补昨晚没叫的份的一声嗷。
她年岁渐长,猫的年岁也大了。有人说猫能活十年,有人说二十年。但谁见过老死的猫呢?她是没见过。据说猫在死前会找个没人的地方静静死去,她一想到这点就心里堵得慌。猫总会先她而死,就像她的父母兄长那样,就像乳母那样。
良人曾叹道:自混沌初开以来,海未曾枯,石未曾烂,为何人不免一死?
而死后是什么样子,大概也只有死人才知道了。一想到自己死后,世间热闹依旧,哪怕自己今夜死去,露珠还是像往常一样滚在草叶上,只是再也没有自己能踏过清冷的草地,溅湿裙子的下摆了,想及此处,她也不禁哀伤起来。
她握着猫的爪子,戏言道:传言猫有九命,即使一条命只能活上十年,它也足享九十岁高寿了。
猫儿全不理她,只看向天边的流云。时值黄昏,云彩如归家的孩童般飘向西方,而夕阳恰如指路的灯笼。微风拂过,令人心醉。她却摆脱不掉刚刚的思绪,心里想的全是:“不知道我还能再看几次这样的日落?”
时光流逝。她也老了。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次波折?她也不知道。但自己肯定是比别人多的。小时候觉得过的那么慢的时间,现在还清清楚楚地照在眼里;但成年之后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简直像是被时间扔到了后面,不得不跌跌撞撞地跟着,呜呜地哭。然而就算是这样都来不及,来不及抱着所有珍贵的记忆和收集的宝物,她就发现自己即将跌入死的深渊。
年轻时觉得死还离自己很远呢。然而当死真的来到自己面前,伸出手要带自己走时,她发现自己还是个凡人。而且是那种非常软弱、肮脏、无耻,卑怯的凡人。她害怕。害怕面对死后的世界,无论是万有还是虚无;她眷恋这熟悉的天地,哪怕再多活一天一刻,她都不惜跪在地上祈求。
她不能不想起那只白猫。在之前的几个月忽然就跳到外面,不见了。大概它也是大限将至。不知道它是怎样面对死亡的呢?想必还是和平时一样,骄傲地竖着它的尾巴,耸起脊骨,双眼发亮。
“而猫大概是不理解人的吧……”
她又笑了。死后真的能看见逝去的亲人么?还是说灵魂到达彼岸后就不会再转世?否则人该有多少个前世来生的亲人,又要偿还多少扯也扯不清算也算不准的债务?她不是哲学家或宗教家,思考不清那么多复杂的问题。何况她也快被疾病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她抬起右手,向着未知的深渊,向着黑暗的孔洞,做了一个挑衅的手势。
“如果这是我的命运,那就让它来吧。不过我不会再祈求了……”
最后一刻都要撒谎呀!自己和曾经看不起的人也没什么区别嘛!她这样想着。
然后,一缕白光,一缕白色的光芒闪耀起来,驱走了黑暗与恐怖。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超脱了,远离了尘土的躯体与凡世的烦恼,进入了某种温暖的光中。她知道自己死了。而这种死亡让她对自己的胆怯又鄙夷又好笑。她最后朝尘世看了一眼,就向着前方,那光中之光走过去。而那缕白光一直在前面忽隐忽现引着路,她心里知道是那只猫。她长舒了一口气,紧紧跟上,她能听到身后有悠长的镇魂歌在反复的吟唱,而悲哀流泪的人们全未发现她正在向上升腾,如冬日井口边的水气一样,向着澄澈的天空飞扬,直到消失无踪。
“你在想什么?”司掌龙脉的风水师坐在神明末裔的亡灵身边,白衣猎猎,一如当年的模样。尸解过后的身躯完美地重现了她的青春年少,不羁的眼角与总挂着嘲笑的唇边,但细看的话仍能看见无数纤毫的皱纹,埋藏了无数南飞的雁,落了的松塔,坠落的礁石,焚林的烈火与冬日雪后比平常更早露头的朝阳。这让物部布都看起来衰老而年轻,但极其美丽。
“我想起了以前养的一只猫。”屠自古回答说。尽管没了脚还是把应该是脚的部分放在被炉里,这让她觉得有点诡异的谐趣。她递过一个剥好的桔子,布都接过来,又把还附在桔瓣上的桔络剥了些下来,白白的一个小团。她清楚地听见屠自古说:“一只猫,就像所有的猫那样。矜持。骄傲。自以为是。狡猾,脾气坏。”
“是么?我也想起了我以前养过的宠物。”
“也是猫么?”
“不,是条小狗。好吧,也许应该说大狗。”布都把一瓣桔子扔进嘴里,五官皱成一团,连眼睛都闭得紧紧地。“好酸。简直能把人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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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想知道有多少人看到最后才认为这是篇真的同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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