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组】焚城
由于过度渴望读者决定在这里把我b站没写完的长篇转载一个,炎上书屋也有一份。求反馈(任何类型都行)第一幕 流放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那女人的样子。
黑色的垂地长发如瀑布般从头上倾泻而下,深邃的眼神中仿佛闪耀着星光。她笑了,那笑声轻快,优雅,自如,得体;与野蛮,不服管教,惹是生非,满身污泥的我截然相反。她别过头,视线从宾客中移开,望向天空。在宾客的眼中,她一定如同超凡脱俗的天仙一般吧。
但我知道,她的眼神当中并没有星光。她什么也没在看。
她只是在做样子。
她把手诱惑般的伸出,仿佛要放在右大臣的胸口。我的父亲右大臣藤原不比等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作为次子的他靠着自身努力,赢得大人物的恩宠才继承祖父的地位。我从未见过他动摇的样子,但是此刻他的眼神分明与我在花柳巷里见到的市井之徒别无二致。女人的手轻轻地飘过,落在了他的肩头,不,他背后的帽带上。不比等微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女人收回手,但我分明看见她从不比等的背后抽出了什么,正如她先前从中纳言石上麻吕的背后抽出的东西一般。不比等的头颤了颤,低了下去。
直到此时我才看看清女人的全身,女人的头发下面伸出了三十条手臂,在女人敞开的胸襟中露出了十二张嘴,在她原本应该是乳头的地方各一个。她直立起来,身长超过八尺,如同蜈蚣一般张开嘴。
我一向不是个受父亲喜欢的女儿。我厌恶他的繁文缛节,他的多管闲事,他的顿顿鞭笞。我宁肯和那些没有名字的平民之子在泥巴里玩乐也不愿呆在这个家中。但我还是拔出刀,冲了进去。门口的守卫就像没了魂一样已经晕了过去。于是我只身一人面对那曾是女人的怪物。我砍断了她抓着我父亲的双臂,她立刻从背后伸出四支手臂来抓我。我并不算是一流的剑客,我甚至连侍从都很难算得上。但是我会用刀,我学过为了自保杀人的手段。虽然这个男人我每时每刻都巴不得他去死,但是我还是为了他以命相搏。
事后他们说他们检查了尸体,根本就没有什么多余的手臂和嘴。他们说那只是个普通的女人。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辉夜姬。就连天皇大人都听闻过她的芳名。我父亲说他当时只是逢场作戏,没有任何危险。
“唉,你为什么就不能听我的话呢?妹红?”他叹了口气。我讨厌他的叹息。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每当他叹气的时候我都恨不得撕开他的喉咙。我甚至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冲出去。石上麻吕是病死的。就算我再怎么和他们说都不会改变他们的看法。
“那不是个女人,她就是个怪物。”我说。我可以说我当时中了毒,失心疯,或者干脆想办法说不是我干的。但我知道他们想要听到什么,我知道我这么说对我意味着什么。但我为什么要在乎呢?他们一直都把我看作不合群的人,他们一直更喜欢辉夜,哪怕她是个来路不明的外来者。现在他们终于有理由找到一个让我消失的机会。这对大家都是好事。是双赢。我会给他们他们想要的。他们觉得我是个疯子,我就当个疯子。
不比等再次叹了口气:“你就不能体谅一下大人的难处吗?你只需要道个歉而已。你毕竟是藤原家的女儿。”
“……你走吧,我没有什么和你可说的。”如果说在过去的十六年当中我从我的父亲身上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吵架的技巧。你必须先表现出失落和拒绝,才不会成为被拒绝的一方。我为什么要道歉?你可曾给我道过一次歉?每一次你鞭打我,冷落我,把我在访客面前藏起来假装我是个不存在的污点的时候,你可曾考虑过我也是个有感情的动物,会因此心生怨恨?直到现在我都依然是藤原的女儿,而不是你的女儿。我只是藤原这个名字上附属的一个累赘而已。
真是搞不懂,我为什么当初会不由自主地为了这个人拼命。就因为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吗?可笑至极。如果这就是家人的作用的话,我宁肯一开始就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所以说,你很合适啊。”这么说着,黑发的怪物出现在了我面前。
“裁定结果出来了,不比等大人为你求情,你被剥夺藤原的姓氏,判处放逐。”今泉影狼说。她是城郊经常和我玩的人之一,也是少有的知道我对于不比等的怨念的人。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父亲应该不会再来看你了。两天后你就得离开这里。走之前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可以带给你。”
“没那个必要。到时候把我的刀拿过来就行了。”我一边说一边用她拿来的梳子最后梳了一次头发,“还有,以后我就不是藤原妹红了。叫我妹红就行。”
“……别忘了我们啊,妹红。”
“我不会的。但你们最好把我忘了,这是为了你们好。我……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你少管我们!’如果是你在我的位置肯定会这么说吧?那我也得说:‘你少管我们!’”
我拿起影狼带来的刀,从齐耳的地方切断了自己的长发。烧红的烙铁靠近了我的脸。不比等别过头,用手捂住脸。我并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为我落泪。
“若是如此,你便彻底离开了人道。接下来的路会很不好走,妹红。”
已经太晚了。
“别了,父亲。”我说着,骑上马,离开了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城市。
在我梦中我见到了辉夜,她一如既往地妖艳。披着她那头垂地的长发,穿着锦缎织成的长袍。明明没有风,她的衣襟却飘动着,如同下凡的仙子。
“你,早晚是我的。”她对我说。
我醒了。从又一场死亡的噩梦中醒来。我已经习惯了。自从我离开我的故乡已经过了二十年,我花在荒野里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我在城市里和我的“家人”们度过的时间。但我依然扔不掉从那里带来的习气:一旦没有枕头就会做噩梦。每次我死的时候尸体都很难停留在有枕头的地方,所以我每次死了都得见到该死的辉夜。
更为操蛋的是我还知道辉夜并不仅仅是我的梦魇。
我第一次见到辉夜是十五年前,那是我第一次遭遇死亡。说真的,实在是平平无奇,与我想象的壮烈无缘的可笑死法:我在一座城市的边缘遇上了劫匪,没有带钱,对方为了泄愤冲我开了两枪,然后跑了。我坐在原地,感受着子弹在我体内旋转解体之后搅碎了我的五脏六腑,伴随着内脏出血,身体逐渐冷下去。
我小的时候很喜欢看那些硬汉派侦探小说,我看着菲利普·马洛,山姆·斯佩德之流长大。一些小说里的英雄们中枪之后爆出一片血雾,但是依然屹立不倒。那时的我从没有亲眼看过枪击现场,去体验中枪而死的感受。我以为那是某种凭借意志力就可以克服的障碍。
但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怎么可能靠着意志力来跨越这种东西呢?那不过是肾上腺素驱动的回光返照罢了。而且他们随时都可以找到医院的救治。但这些我都没有,我只能在这条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缓慢爬行着,周围的人看到我头上的短发,脸上的烙印,纷纷别开视线。我只能在这里挣扎着,等待我那遥远的解脱。
我不想死。
我向前爬着,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扯动我那仅仅因为两发9毫米子弹就变得破烂不堪的身体让它变得更为破烂。但我觉得,只要我停下来,我就再也动不了了。于是我继续前进,每一步都会让我嗓子里的铁锈味更重一点。
好冷啊。
我咳嗽了两声,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看我一眼呢?就因为我是个可耻的流放犯,因为我杀了你们眼中的最美的女人吗?因此我就配不上任何人的爱,任何人的关心吗?可笑至极。若是如此,那我宁肯从一开始就不指望任何爱。
好冷啊。为什么明明是八月,却如此的冷呢?
真的……好想再……喝口我自己熬的姜汤啊……
然后,黑暗笼罩了我。
但是与我预想的解脱不同,我那时才知道自己进入了怎样的世界。
“你好啊,藤原妹红。”辉夜向我笑了。“这是第二次,不对,对你来说是第三次见面了吧。”
“死神对我这么无情吗?非要用你的形象来出现?”
“你以为你死了吗?你可真是傻的可爱啊。”辉夜靠近我,用她的双臂把我缠住,那张美丽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庆贺吧,藤原妹红。你拥有了无数人愿为之付出一切的东西,世间万物中最有价值者——不老不死。”
“你就是来告诉我这个的?那你为啥非得用辉夜的样子?”
“所以说你真是后知后觉啊。你还不懂吗?你为什么离开人界流浪于荒野之中?你为什么被世人厌恶,视为不祥和诅咒的象征?你为何原本应该在死后长眠却见到我?”
“我……杀了你。”
“正是如此!我们已经因为缘分而紧紧相连在一起。从那一天起我们就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你在当时看到了我,却装作没有看见,把我当成你的幻觉。”
“你这个……怪物!”我一跃而起,掐住她的喉咙,“我一直都是对的!”
“那当然,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她笑着,脖子如同蛇一样伸长了,缠绕在我的脖子上,她把嘴凑到我的耳边,“现在轮到你了?”
“你什么意思?”
“我亲爱的藤原妹红,你没听我说吗?你现在不老不死了。当时你能够杀掉我并不是因为你有什么特殊之处,而是因为我看中了你。之后每当你死去,都会复活。这是我的恩赐,你应该感到荣幸。这也是你犯下罪恶应得的惩罚。”
“去你妈的。”我冲着她的脸吐了口唾沫,她躲开了,“少在那里跟我扯什么罪有应得。你又他妈有什么好处?”
“你早晚会知道的。”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郊外的一个土坡上,胸口和腹腔里依然残留着撕裂的剧痛,但是我的身体完好无缺。我的确还活着。
从那之后我开始逐渐了解到辉夜所说的。每次死亡之后,我都会复活。每次死亡之后,我的头发都会变白一点。我开始离人类越来越远,我进城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而荒野上的生活是残酷的,最开始的时候我一年死上两次,每次都要过上一周左右才能复活。现在我每个月都死上一次,每次只要半天就能复活。我开始对苦痛习以为常,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很好忍受。
但是这并不是真正的惩罚。真正的惩罚在我第四次复活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有一天想起来我在童年的时候好像经常被一个名叫八意永琳的女性照顾。可是八意永琳是谁我却毫无头绪。直到我突然意识到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叫做八意永琳的人,而八意永琳却叫我辉夜。
每一次复活,都会消耗一点我的自我。每一次复活,辉夜都会替换掉我的一部分。我的头发现在已经全白了,我记得我曾经有一位好友名叫今泉影狼,可我们为什么是好友,她到底长什么样子,我却完全不记得。就连我们最后因何而分开我都不知道。
辉夜和我说,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在下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直接选择自杀,那样她就会给我解脱,让我彻底死去,之后我的身体便归她所有。另一个则是继续耗下去,直到我的自我变得千疮百孔,和她混杂在一起,那样她就只好继承一具化为异形的躯体。如同我杀掉的那具一样。到时候她只好去寻找下一个适格者。这是双赢,她说。
“为什么要选中我?”
“因为你很有趣。”
“有趣?”不被爱的女儿,不适格的朋友,不被需要的非人。这样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有趣之处?难道仅仅是为了看着虫子在水中淹死前挣扎的姿态感到新奇吗?我不明白。
辉夜笑了笑,离开了。
我是在辉针城边上的一块荒地里认识藤原妹红的。我并没有想到这种破地除了我和垃圾车以外还有什么东西会停留,直到我看到一个头发全白的女人从树底下爬起来。我由于太过惊讶,竟然在倒酒的时候忘了说祭词,罪过罪过。值得庆幸的是这只是个衣冠冢,里面什么也没有,雷鼓一向宽宏大量,想必也不会因此怪罪我的不敬。
“我昨天看着你死的。”我憋了半天,总算憋出来一句,“你被源之宫家的马拖了六里地。我还踩到过你的肠子。你是那人的双胞胎?”
“对,没错。随你怎么想。”她大声咳嗽起来,“我操,不就是放走了他家的几只鸡吗?”
“你放走的可不止鸡,还有他一直和他老子不对付的小儿子。那小子铁了心要放弃家产跑去荒野里和我们这种野人为伍。源之宫老来得子,给他最好的教育和吃穿用度,就是让他长大成才,继承家业。结果却让你这么一搅二十年心血全打水漂,你觉得他和你多大仇?”
“不知道,我和我爹也不对付。我又没当过爹。”她拍了拍身上的土,“你看我干嘛?”
“你的确是昨天那人?”
“你如果给我件比我身上这块破布好点的衣服,再请我吃顿饭,我就告诉你昨天那人和我什么关系。”
她并没有只说“告诉你”,说明她的确很想要这顿饭。我叹了口气:“雾雨魔理沙。”
“藤原妹红。”
“所以说你现在是个不死者。”藤原妹红并没有和我说她为什么不会死,只是向我展示了一下她的不死能力——我对于她用我的手枪把自己的脑子溅到我的裤子上这事十分介意。但是看在我……没有能力追究她的责任的份上,我只好不追究她的责任。
“确切来说是正在找死的不死者。你又是干什么的?”
“我是个魔法使。”我摊开手,她盯着我的手,似乎指望我搓出个火球之类的,她的期望落空了。“我在追寻长生不老。”
“我得警告你,不老不死可没什么好的。唯一的好处就是我已经二十年没有过大姨妈了。”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吃我给她带来的第三份盒饭了,“你说真的?”
“我以前有个朋友,她也算是我的老师,我们一块研究这个的。”我琢磨了一下,“我们现在已经分开了。”你别多打听。
“你来这破地干嘛?我没见过几个魔法使,但是你应该属于那种在城市里伪装起自己的类型,毕竟现在我们可是在一个科学世界,城里可不允许你这种宣称自己是魔法使的家伙四处游荡。但你可以进城买到盒饭,说明你的确用着城里的货币。你在城里靠什么工作?”
“猎人。当然,我并不是那种注册的类型。我讨厌注册,那样会让我感觉自己受到束缚。所以我其实什么活都接。你可别指望白吃这顿饭,我还有问题要问你呢。”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个猎人不在城里或者自己的工房待着来这荒郊野岭干啥?你要是不愿意说我就不打听了。”
我思考了一下:“……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过来吊唁一下亡友罢了。不是我刚刚说的那个老师。这你放心。”
藤原妹红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沉吟了一会儿。我很庆幸她没有问我“你就把他埋在这种地方?”
“他是什么样的人?”
“堀川雷鼓是太鼓的付丧神。九十九弁弁是琵琶。她俩过去在城里当过一段时间的治安官。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藤原妹红的脸色变了,我熟悉她的那种表情。那是惊讶和不解。也好,她们不需要陌生人廉价的怜悯。
“操。”藤原吐出一个字,“她们疯了吗?”
“我当时也是这么觉得的。我努力劝她俩别作死。但是她俩去意已决。她们相信可以从内部改善人类和妖怪的关系,用行为来证明彼此之间差别不大。”
“她们怎么死的?”
“身份败露之后正好赶上天邪鬼作乱,人心惶惶。城主请来了猎人。那人我认识,博丽灵梦,是我发小。堀川雷鼓在逃跑路上被截住,当场被杀。九十九弁弁则被抓了起来,跟在那天邪鬼的后面被公开处以绞刑。当然,对于妖怪来说绞刑并不能真的杀死她,只会破坏她的人形。真的杀了她的是灵梦的御币。”
“付丧神也算妖怪吗?”
“别说付丧神,这年头就连天照大神都可以算作妖怪,你又指望些什么呢?”
“……那要按这个标准,我肯定算不上人类,而不是人类却有人形的东西肯定是妖怪了。”
“正是如此。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我的老师教会了我小提琴,可惜那玩意太娇贵,没办法跟着我四地跑。否则我肯定给你拉一曲《流浪者之歌》助助兴。”
“……你听说过一个叫做蓬莱山辉夜的人吗?我在找她。她是我这诅咒的根源。”
“……没有。”我抽了口水烟,“你为何不和我一起走走呢?我正打算去西方的一座城市,据说那里研究出了可以让人隔绝世间诸多伤病所带来苦痛的长生不老药。在魔法使间那药被称为蓬莱之药。也许那里也可以解决你的问题——如果那药有解药的话。”
“……行吧。”藤原妹红沉吟了片刻,抬起头,“雾雨,我还是搞不明白,这个世界这么操蛋,你为啥会想要在这种世界里一直活下去?”
我别过头,避开她的视线:“看看这里吧,我的亡友死后连个可以安葬的尸体都没有,我只好在这避人耳目的破地建了个衣冠冢。她们生前干了些什么?无非就是发现荒野中的生活之所以如此凄惨是因为上城中人的腐化堕落,无所作为,想要有所改变罢了。可是到头来却被人揭发检举,落得此般下场。但就算如此,你看到那些过去支持她们的荒野中的或人或妖因此放弃了他们的生活,振臂一呼,揭竿而起,为她们讨要公道了吗?那种人有几个,都死了。我就是剩下的那种人。我们当然心底里知道这是个操蛋的世界,可是我们是胆小鬼,不敢去死,死了就彻底没指望了。人只能活在当下,活得时间久了才有机会改变现状。你以为我情愿披着这身孱弱而又无能的皮囊吗?若是有能力,觉得自己会赢的话我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在这里饱食终日?混吃等死?你披着这幅似人非人的外观又招来了多少麻烦和冷眼?为了维持人类的外表,融入社群之中又费了多少心血?现在呢?你就因为做了一件自己觉得是对的,众人觉得错的或者不值得的事把自己的肠子拉出去二里地,你觉得这值吗?”
藤原妹红是个聪明人,她看出我在转移话题,却没有指出。她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继续扒拉她的盒饭,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我也转过头,去抽我的水烟。
第二幕 花花世界·其一 藤原妹红说她过去有匹马,但是那匹马在她第一次死的时候就被人抢走了。之后她还买过一辆自行车,但骑了三年之后彻底散架了。永远城还没有通火车……不,确切的说它在最近停止了接收客运列车。但是货车依然是可以开进去的。我们原打算用我出神入化的扒火车技巧混进去,可惜偏偏在快要进城的时候,我突然注意到藤原妹红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她浑身颤抖着,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似乎有些怕冷。我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些恍惚,我叫了她好一阵子她才意识到我在和她说话。
“你没事吧?”我一直很搞不懂发明了我们这些日常问候用语的人脑子是怎么长得。这个问题本身就期待着对方回答“没事”,哪怕对方有事也十有八九会装作没事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问她“你有什么事”。
“没事,”瞧,“不对,算了, 我觉得我问题很大,我们最好在进城前下车。”看来藤原妹红对于她身上变化的恐惧超过了她对于自己身体的不爱惜。我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这已经不是发热的程度了,而是几乎会让我烫伤的程度,她的人体温度起码在五十度以上,这就是她说的不死者的诅咒的体现吗?
“坚持一会儿,到了城里我给你找个医生。”
“不行!”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我们必须立刻下车,否则会着火的!”
我看向我们四周,我们正在一辆运煤车上面,我和藤原妹红的外套都因为煤灰黑乎乎的。但是煤炭的着火温度起码在四百摄氏度以上,而人体70%都是水,这怎么可能……没等我说话,藤原妹红已经爬到列车边缘,跳了下去。
我骂了一句脏话,赶紧跟着她跳了下去,我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靠着魔法减少了一部分冲击力。藤原妹红的样子则难看多了,她身上的衣服基本上在落地的时候因为摩擦撕烂了,双手上鲜血淋漓,额头上也破了个大口子。没等我有机会靠近她,一道火光从她的体内爆开,她径直在我的眼前燃烧起来,一股臭味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哪怕现在正值腊月,我还是感受到了那股灼热的暖意。那个曾是藤原妹红的火堆周围的空气扭曲,升腾,唯一可以证明那曾经是个人的只有火堆中传来的阵阵如同野兽般的哀嚎。
“真美啊……”我情不自禁地说道。
很多人在陌生的地方醒来时总是会惊慌,因为他们对于自己睡着时的地方有一种归属感。他们相信自己在世界上有个“应该”回到的地方。但我不会,我已经习惯了。漂泊者不会因为无家可归而感到悲伤,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已是常态。
每一次死亡,原本应该是一场无梦的安眠,但是对于我,却只是在这漫长的折磨当中的一次伴随着噩梦的小憩。在旁人看来我的每一次死都伴随着厉火,对我来说,每一次死都是彻骨的深寒。发热的极点,世间的一切都如同冻土一样了无生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忍受这种寒冷?求你了,求你了,谁能让我——什么能让我暖和起来?点着我自己?点着我自己就会暖和起来吗?
“时机快到了。”辉夜和我说。
“去你妈的。”我想要撕碎她的脸,但这是徒劳的,她只是个幻影。她甚至会在我撕碎她的时候讥讽地嘲笑我。我又死了一次,我又离变成辉夜近了一点。我睁开双眼,令人惊讶,我的身上居然盖着一床被子。虽然这被褥绝对算不上柔软,但是起码有着两层薄薄的床垫,这已经比我在外面的时候好多了。我掀开被子,转过头,看到墙上挂着一张字:
“别君去兮何时还?
且放白鹿青崖间,
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使我不得开心颜?”
是汉字的草书,我费了不少力气才辨认出来。这似乎是首古诗,中国诗人我只读过白居易,他写的基本都是新诗。书法我并不是很懂,所以没法评价。我扫视了一周,自己躺在一间狭窄的仅有单窗的居室中,除了墙上挂的那副字,就只有我被褥附近放的一壶水和一个小小的香炉。我站起身,伸了伸腰,灼烧的痛感依然残留在我的身体上。我的两只手都感觉仿佛沾满了泥浆一样,摸什么都摸不出来。我正要推开门,门自己打开了。一个留着齐肩白发的女人,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连衣裙,用她那血红色的双瞳打量着我血红色的双瞳。她的面庞十分清秀,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但是眼神里却有着一丝刚毅。我低下头,如我所料,我的衣服全都不见了。胸口上缠着一条湿漉漉的裹胸布,大概是被我的汗水弄湿的。
“你的朋友在外面,这虽然不是我家,但是我们用起来不会有什么麻烦。你已经昏过去三天了。”她仿佛读出了我想要问什么问题,连珠炮似的说道。“那个瓶子里的水是净化过的,可以喝。如果你想吃东西我可以端进来。”
我看向窗外,一条小巷,一堵矮墙,一只烟囱。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从光照来看大概是下午,接近落日的时间。我张开嘴,不知该说些什么,肚子里一股反胃,要是吃了东西怕是不到半小时就能吐出来。最后指向墙上的那副字:“看起来不错,是唐诗?”
“诗仙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不是我写的,是……我朋友留下来的纪念品。”她看着那副字,若有所思,接着转过头看向我,“我是上白泽慧音。”
毫无疑问,上白泽慧音已经从我那多嘴的旅伴那里听说了我的名字。我们交谈的时候我的视线不住地往她那头和我相似的白发上面瞟。她纵容了我的无礼,而我也知趣地体谅了她对其的沉默。上白泽慧音只知道我是个不死者,因为她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完成了再生,是魔理沙在找人的路上遇上了她,然后被她用某种方式拉到了这里。我们身处的小房子位于永远城市郊的一片棚户区,这里要么是进城许可批不下来的流浪汉,要么就是在城建改造中被遗落下来的钉子户。
“你们来永远城是为了什么?”终于,她问出了那个我不想回答而又必须回答的问题。
“……看病。”
“病?的确,永远城以病痛隔绝之所而闻名于世。”上白泽慧音抬起头,望向那灯火通明的庞大钢铁森林,“虽然我并不这么认为。你是为了什么病而来?是那种让你陷入昏迷的病痛吗?”
“……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的声音当中似乎有着一种令我放松的磁性,这是她的某种特殊能力吗?“这种病在别的地方都检查不出来,但是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在我的大脑中,在我的血管中,在我的心脏中,啃啮着我。用小刀切开惨白的手臂,腥红的血珠在皮肤上滑落。还不够,还不够。必须更加炽烈,更加灼热,更加夸张的才能够能够能够——
剖开肋骨,拨开肺脏,就在那里那里那里。暗红色的一蹦一跳,一张一合,心脏,是心脏,心脏在跳动。生命,我的心。挖出来,拜托,让它停下,嗓子里好痒停下,吐出来,吐出来!停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终于,终于,终于,我看着手中的那团停止了活动的烂肉。好冷,好冷,好冷。必须把热从体内转移到体表。我一头栽倒在地上。
“妹红?妹红?”我回过神,我依然坐在上白泽慧音的小屋里的床上。我注意到一个温暖的身体紧紧地环绕着我。上白泽慧音那有力的臂膊把我包裹在中间。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那么冷了。
我并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才分开。慧音的手指从她的眼角掠过,擦去了一片水渍。她向我为刚刚的失态道歉。啊,看来慧音理解常人所谓的节制和体面。那我也只好如同一个体面人一样作答。我并不知道刚刚她看到了什么。但是那种曾经让我把自己的心脏抠出的焦躁似乎远去了。慧音给我拿了几件衣服。我跟着慧音走出屋子,雾雨魔理沙正坐在一把孤零零的椅子上抽着水烟。
“下午好。”她干巴巴地说道,“接下来怎么说?”
“我们进城。”我示意她没必要向局外人透露过多无关细节。“上白泽小姐,请问……”
“既然你们这么赶着,我也不挽留了。”慧音的眼神当中闪过一丝担忧,但她并没有多说,“这块区域归因幡帝的兔子管,她是我朋友,我就送佛送到西,她手下的兔子会带你们去进城的门路。”
“感激不尽。”
她离开了。
那个背负着死亡的旅人和她那备受折磨的旅伴离开了。
希望我们不要再次相见。
上白泽慧音闭上眼,一个身影在厉火中发出哀嚎,在地上徒劳地翻滚着,想要压制住那从她身体里窜出的火焰。血液沸腾,肌肉瓦解,骨骼焦黑。
这是藤原妹红上一次死前的光景。
石砾在脸上画出血痕,树枝割断了手上的血管,终于,不堪重负的腹腔被蹭破,内脏在泥土中伴随着马蹄声四散开来,渐渐远去。
这是她上上次死前的光景。
这个女人到底经历了多少次死亡?
伴随着敲门声,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推门而入。女孩留着齐耳短发,神色淡然。她张开嘴,一个成熟而又冷淡的声音响起了:“你又用了那个。”她的声音中透露出责备。
“我知道,帝。”慧音走到屋角的柜子前,拉来刚刚魔理沙坐过的椅子坐下,从柜中取出白布,在手上缠绕起来,“不用担心我。”
因幡帝抬起头,看向藤原妹红曾经呆过的房间:“还留着那副字呢?触景生情……这词用在这里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的确,我是有点触景生情了啊”慧音点点头,“忘不了啊。那两个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说是我亲女儿都不为过。这也是因缘吗?”
“这种时候如果产生动摇可是会要命的。你可没有为别人落泪的余裕。我是只老兔子了,你可别指望我会为你落泪。老兔子的眼眶早就干了。”因幡帝靠在门框上,不满地说道,“你看到了什么?”
“……苦难。”上白泽慧音手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寒冷,绝望,死。”
“很好。”因幡帝满意地点点头,“谁不是呢?这个冬天可是很冷的。希望这家伙在城里的生活能够顺利吧。虽然就算进了城大概也过不了几天好日子了。”
上白泽慧音站起身,她回想起自己在带人截住那列火车的时候见到雾雨魔理沙慌慌张张地跑来,语无伦次地把她带到了浑身滚烫的藤原妹红身前。藤原妹红周围的冻土因高温融化,形成一片泥浆。她那赤裸的身体如同婴儿般蜷曲在中心,瑟瑟发抖。那天她缠好了绷带,但是还是出于好奇,握住了对方的手,然后发动能力——
“纯狐是对的。你早晚有一天会因为这个把自己害死。老朋友,这是我的忠告:收起你那泛滥的同情心,做个铁石心肠,对周围视而不见的普通人吧。”
“那你呢?你能做到吗?帝?”慧音站起身,反问道。
因幡帝听了这话愣住了,接着低下了头。
上白泽慧音戴上手套,拉紧大衣,转过身,面向远方,永远城刚刚入夜,电灯正在逐渐亮起。触目所及之处,这是黑暗中唯一的灯火。藤原妹红也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慧音闭上眼,起码此刻,世间有两个会为她落泪的人,知道这事就足够了。她睁开眼。最后的准备已经完成。她也将投身于这座城市之中。
是的。投身。投身于这座呼吸着的冷酷无情的钢铁巨兽之中。投身于与她相互厌恶的这病灶之中。投身于她所热爱的,却又排斥着她的这世界之中。投身于其中即是与之斗争。投身于其中正是于其中斗争。斗争即是生存!生存即是斗争!上白泽慧音笑了,这并非由于兴奋,而是由于恐惧。正是因为恐惧,所以才要斗争。唯有斗争方可生存,唯有斗争方为生存!
斗争吧!
斗争吧!斗争吧!
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
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斗争吧!
……斗争吧!
在书屋已经把发了的都看过了
发生在金融(或许是?总之是很接近现在但又差远了)资本主-义时代幻想乡的社-会-主-义-革-命,读来让人很是有些激情澎湃
说实话我是期待一个变革成功人人幸福的好结局的。。。
感觉有一些片段在影射现实,不知道是不是我的一厢情愿
好久没读这篇小说,有些曾经可能的想法都忘了,很想说些什么,但思来想去只憋出了这么几句没有前后关系的话 第二幕 花花世界·其二 永远城原本是一个铁矿区,后来这块地盘被月夜见制药买下修成了一个全套设备齐全的工业园。现任市长八意永琳大概在三十年前上任,打出了“凡具人性者皆为平等”的口号,吸引广大的被流放者和一些羡慕人类生活的妖怪从荒野中进入城市工作定居。在这种背景下,永远城从一个小小的工业小镇迅速发展成了一座庞大的有着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这座城市在人妖相互仇恨,城市与荒野间沟通几乎隔绝的大环境下显得格格不入。直到两个月前,一向以兼容并包,唯才是举标榜自己的永远城才逐渐收窄了入城和定居条件。但即便如此,其独特的地位和体制还是吸引了广大雄心勃勃的投机者,孤注一掷的流浪者,以及种种各怀鬼胎的魑魅魍魉。因此,入城的审查相当严格,据说这是三十年前八意市长一上任就定下来的规矩。入城的队伍整整排了二里地,这还是在入境检查大厅外面的。
我们的向导稻荷甚平是一个留着黑色短发,有些瘦弱的年轻人。按照上白泽慧音的说法,他是“因幡帝手下的兔子”之一,虽然他们姓氏发音相似,但是这不过是兔子妖怪之间的奇怪的表达关系的手段,并不代表任何血缘关系(兔子难道是这里的黑帮吗?)。这位神秘的因幡帝我至今没有见到,但是我们的向导十分热情洋溢,在他的话语中不时透露出对于这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兔子的崇敬。他和我们说,按照常理就算进了大厅起码也得等上一个小时,这还算是好的。起码等上一个小时就是平均等上两个小时,偶尔会等上四个小时然后大厅下班了,只好第二天再来。但是不用担心,你们是慧音小姐的客人,帝大人一向敬重慧音小姐,所以可以让他给你们特殊优惠。他和这里的人早就混熟了,如果不认识几个人根本就是寸步难行。于是他带着我和魔理沙七拐八拐,从一个写着“二里庄邮局食堂”的小平房进去,穿过两个院子,竟然抵达了大厅的后台。他向一个百无聊赖转笔玩的胖子招呼了两声,那胖子就慢慢地从他的座位上挪起身,伸出一只肉乎乎的大手:“在下小保方右卫门,你好,你好。对的,我们这里讲求科学,理性,严谨,这是八意大人定下来的核心教条嘛。这年头人员流动鱼龙混杂,上面就格外注重这些。”说着,他从背后取出几叠表格:“你们先填着这些,有不懂的就来问我。”
我已经很久没有和这些城市里的办公系统打过交道了,很多地方都让我无比费解。表格上的问题从家庭信息到工作经验,乃至于牙科记录都要填报上去,让我搞不懂这是在入城检查还是在相亲。甚平听到我的疑问和我说这其实就是一回事。魔理沙倒是驾轻就熟,很快就搞完了自己的那份,在我旁边指点起来:“不是,你来访目的别就写‘看病’那俩字在那啊。还有,家庭信息那里你编点上去,别把联系人那空着。”
“可是我的确现在除了你以外没有其他认识的联络人。”我说,“其他的要么忘了要么就是很久没有来往了。”
“联络人那栏理论上的目的是为了在你出事的时候知道找谁,其实就是搞明白该向谁推卸责任。你的后台越稳固,他们就越对你上心。”魔理沙四处扫视了一下,靠近我,“我一般都直接把家庭住址写到猎人工会在幻想城的一个员工住宅区,这样方便。我来帮你填这里。你再考虑考虑编个正经点的来访理由上去,虽说他们名义上来者不拒,但是问题在于如果你说自己是来看病的他们十有八九不会让你进城。”
“可是这地不是因为他们医院好才出名吗?”我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我不介意继续装傻。
“是的,但是你得装作没有病才能进医院。”稻荷甚平走过来做了个鬼脸,“赶紧随便编点什么上去,就算你身上穷的叮当响你也得装作自己是什么高精尖人才才能进去。看在我的面子的份上他们不会认真审查这里。但起码的态度你得表现出来。”
我看了眼魔理沙的表格,来访理由那栏她填了个“公务:狩猎”上去,我皱了皱眉头,最后在自己的表上填了“旅游”。按照甚平的说法,旅游和看病都可以创造经济收入,区别是前者责任自负,后者如果出了问题则是医院的责任。永远城这两年忙着建设什么新型服务城市,很看重这事上的评价。所以他们现在干脆把所有可能治不好的病人全都拒之门外。
“就没人管管这事吗?”
小保方介绍说,这地的所有事都基本上是由市政府——月之都打理。现在他们的头脑八意永琳市长忙着重整供水系统,因此也没有人有精力管这事。医疗系统的头现在理论上是八意永琳的学生绵月丰姬,但她还得兼职安全部门主管,再加上“天下人”整天不肯消停,她也没工夫搞这些。光是医疗保险上的亏空就足够她头大了,至于人能不能看上病?起码得让医疗系统活着才能有人给你看病。知足吧。
小保方跟着几个下属核对完表格,在上面盖完章:“你们如果想要找地住的话去东七区,那里有不少酒店。饭菜也不错。最后还有个事,为了防止传染病,现在所有人员入城之前需要做个抽血检查。这个检查是必须的,而且自费,请你们每人交检测费两元。”
我看向甚平,他耸了耸肩。幸好魔理沙身上钱多。两日元,够我吃一个月的饭,这帮抢劫犯。交了钱之后小保方发给我们每人一个抽血管,指点我们去前面大厅的17号窗口排队。这下可没办法了,我们只好再等了三刻钟才终于轮上。按照窗口的那人的说法,我们还得再等上半天才会出报告,现在是晚上,我们只好等到第二天,那时候拿着报告去23号窗口盖章才算完事。我和魔理沙在长椅上度过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夜晚——幸好我们早就习惯了。甚平那小子早就跑去干他自己的事去了。这么一番折腾完,我和魔理沙总算是过了边检大厅,然后刚一进城,就发现有人在等着我们。从他们身上的白大褂来看,我大概是完蛋了。
“你不是说你那玩意检查不出来吗?”魔理沙看向我。
“检查不出来我才来这的。我不是和你说了吗?”
为首的留着紫色长发的女人向着我踏出一步:“我是铃仙·优昙华院,永远市平安医院的医生。市长八意永琳有请二位。”
八意永琳的办公室并不在月之都,而是位于城市东北角的一座山间别墅中。别墅有着巨大的落地窗,坐落于一片浓密的竹林中。然而从别墅的里面又有一片开阔的后庭,这片后庭正好通向竹林中的一个开口,可以从那里俯瞰大半座城市。
来这里的路上藤原妹红一言不发,只是从车窗向外眺望着大街上的行人。她似乎被某种不可言说的神秘力量吸引,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之中。在这段时间里我负责和铃仙交谈。铃仙不愿意过多地谈论自己,但是对于城市相关的问题倒是显得十分热心。她眼睛上深重的黑眼圈以及她时常的分神让我确定她肯定处于某种过度工作的亚健康状态。叫我铃仙就好,我……不是很喜欢优昙华院这个名字。是的,八意永琳大人想要亲自面见我们。不,你们不需要有任何压力,只是八意永琳大人视察了藤原的检查结果,感到十分好奇。抱歉,具体细节不能透露,但是您不用太过担心您的旅伴,如果问题严重我们早就把她控制起来了。您说您没有拒绝的地位。哈,这您倒是说对了。但是就是这种面子上的把戏也是很重要的,不是吗?正是这种礼节让我们发展文明,把人类从野兽中区分开来。是的,我很尊敬八意永琳大人,这话也是她教给我的。您没有地方住?嗯……不用担心,我想八意永琳大人说不定会亲自为您安排住处,如果没有的话您只需要来找我,毕竟是我们这边给您带来了麻烦。哎呀不要客气。吃饭的话我推荐……瞧瞧,我们已经到了。
在我们走进屋时,八意永琳正背对我们,看着窗户外面的竹林,似乎陷入了沉思。她头上的白色长发榨成一股大辫子,近乎垂地。她身着红蓝两色的大褂,结合门口挂着的帽子上的红十字,看上去像是某种奇怪的护士服变种。只有铃仙跟着我们进了宅邸,根据路上的观察我相信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把我们俩放倒,所以才不带护卫。走进门之后铃仙敲了敲门,然后低下头,鞠了一躬。八意永琳转过身,一边向我们走近,一边用她那暗灰色的眼睛打量着我们。最终她的目光停留在了藤原妹红的身上。而藤原依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赶紧推了她一把,她慢慢悠悠地回过神,丝毫没有惊讶的样子。看来她又在演我。
“你就是蓬莱的宿主吗?”八意永琳自言自语道,“那么我猜你来这里的目的可不仅仅是所谓的旅游。你想要些什么?”
“你了解我身上的这个诅咒?那个家伙……辉夜,我在她的记忆里见过你。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你想要的是真相吗,藤原妹红?”八意永琳笑了,“好的,我会告诉你辉夜的真相,但在这之前——优昙华院,睁大眼睛看好了!”
八意永琳出手太快,以至于我和藤原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一瞬间的事,一道银光闪过,八意永琳腰间的佩刀出鞘了。一道血痕喷洒在地上。藤原妹红捂着脖子倒了下去,八意永琳猛地把刀上的血迹抖掉,收刀入鞘,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永琳——”铃仙正要冲过去,却被八意永琳的眼神死死地钉在原地,“导师大人,抱歉,是我的僭越。”
“不是,你老年痴呆了?”我冲到藤原身边,犹豫着该不该帮她止血,向着八意永琳大声骂道,“有你这么待客的吗?刚一见面就抹人脖子?”
“雾雨魔理沙,你既然已经和这家伙相处了一阵子也就应该知道她身体的特性。优昙华院,好好看着,仔细观察,做好记录。”
血液从妹红的脖子里汩汩地流出,已经染红了一大片地板。幸好地上铺的是瓷砖,我讥讽地想,否则不知道要清理多久。八意永琳那一刀切开了她的气管和大动脉。她正在失血而死。尽管已经经历过无数次死亡,但藤原妹红死前的行为和常人别无二致。她徒劳地想要用手合上脖子上的伤口,但是无济于事。她已经失去了身体的控制,四肢的抽动只是垂死的痉挛罢了。一种沙哑的吭咔声从她的喉咙中传出,我知道她试图说点什么,我还知道这只会让她死得更快。我恼火地意识到,八意永琳原本可以一刀砍掉她的头,让她死的痛快点,可她选择切开气管。也许这就是她想让她的学生观察的——人垂死挣扎的无力感。接着我又想到铃仙按照介绍说是医生,肯定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最后我只能得到一个结论:切开气管比斩首更加经济,不会对刀造成太大的损害。或者说她其实根本不在乎。
终于,藤原妹红的挣扎逐渐停止了。过了一会儿,从伤口处突然窜出了橙色的火苗,随后逐渐扩散到全身,火焰颜色也变成了蓝色。熟悉的焦臭味弥漫开来,随着火焰逐渐熄灭,一只手从火焰中伸出。
藤原妹红赤身裸体地从灰烬中爬出,刚刚从慧音那里搞来的衣服算是完蛋了。没等她有机会说话,铃仙已经扑到她身上,把她控制了起来。
“你个王八蛋……”藤原低声嘶吼道,目光恨不得把八意永琳生吞活剥。八意则不以为意,而是仔细端详了一下藤原妹红烧过的地板上的焦痕和灰烬。
“这么说来你还记得。”八意永琳对于藤原的态度不以为意,“复活之后的身体上一点伤痕都没有留下。看来是结合的很好的情况。刚刚那下是为了检测你身体里的蓬莱之血的工作情况。现在看来已经达到,不,是超出了我原本的预期。你现在是真正的不老不死之身。那么,藤原妹红,你有什么问题?”
“如果她没活过来会怎么样?”我抢先开口了。
“那是不可能的。我亲眼看着蓬莱的第一任宿主月岩笠在我眼前复活了五次。而藤原妹红是蓬莱的现任宿主。复活的功能是不会出错的,问题在于复活之后主体上发生的变化。现在看来变化不大,就说明这家伙很顽强。”八意永琳并没有谈论如果藤原不那么顽强会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她是你那个所谓的蓬莱的宿主的?那东西又检测不出来。”
“当然检测的出来,既然是我制造的东西我当然知道该用什么特异性抗体来制作检测试剂。”八意永琳看了眼妹红,“该你了,你来这里想要什么?”
“让你的狗把我放开……”藤原恼火地说道,八意听了这话,向铃仙递了个眼神,铃仙便把藤原扶起来。藤原的身体细节在我们三个人面前一览无余,她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了,剩下俩人要么不在乎要么就是懒得动活。最后还是我从自己的布包里掏出条备用的给她遮住。
“辉夜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个被你叫做蓬莱的东西——它到底是什么?怎么才能解开它?”
“……”八意永琳转过身,走回到窗前。铃仙立刻会意,从旁边拉出两把椅子,示意我和藤原坐下。我坐下了,藤原依然站着,符合她的风格。“蓬莱山辉夜,是我的学生。她也是我过去的合伙人。她协助我进行了一个课题的研究——彻底地将人从生老病死中解救出来的研究。而成果,如你所见,就是所谓的蓬莱之血。我起初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做出了一份样品,但是辉夜她决定用自己来做实验。那是我们的第一份成品,当时的我们……我还不理解辉夜所设想的不老不死究竟是什么。结果就是辉夜的肉体被完全溶解。当时我以为她死了,但是……”
“但是她依然活着,并且现在成为了一种寄生虫?”在听到藤原给辉夜的称呼的时候,八意永琳的身影肉眼可见地震动了一下。但她并没有发作,而是保持着她那不紧不慢的语气:
“我不会为辉夜过去的行为辩解。那是你和她之间的恩怨。是的。一个名叫月岩笠的人,他是从皇家派来的视察员。他第一个发现了辉夜的秘密,并且因此被辉夜选做了宿主。从他身上我收集了第一手的资料,但是后来辉夜厌倦了这里的生活,于是逃走了。是的,辉夜用这种方式彻底地摆脱了凡躯的桎梏——她把自己转化成了一种思想,一种……意识形态。被她寄宿的人的身体在死后会被重塑,记忆被保留。但他们的灵魂将会作为养料来支持辉夜的复活。辉夜就寄宿在他们身上,借助复活来不断地把对方置换成自己。最后达到完全夺舍。从这个意义上,你的不老不死只不过是一种副产品罢了。我不能否认,那是个失败品,对于辉夜和你来说都是如此。你需要经历近乎无穷无尽的痛苦的重生,而辉夜必须用这种低效的方法来夺得你的身体。”
“她和我说我有两个选择,第一个是就像这样苟延残喘,第二个是把身体完全交给她。没有解除这种诅咒的方法吗?”
“你把那看作是一种诅咒吗?也难怪,毕竟因为那种姿态,被世人视为不祥之兆也是常有的事。不,长生不是一种诅咒,真正的诅咒是狭隘的人心。正是因为人的狭隘与恶意才会让你把这份境遇视为诅咒,而这只不过是恶劣的环境通过苦难让人变得残忍而多疑的结果。你为什么不在我的这座城市里住上几天呢?我建立这座城市,就是为了收留像你和雾雨魔理沙这样的所谓‘害群之马’,‘凡具人性者皆为平等’可不仅仅是一个口号,而是为了把人和妖怪从旧世界的苦难中解放出来。我的城市里没有压迫,没有病痛,没有歧视,没有饥荒。所有人或妖都可以一视同仁地平等生活。在这里过上一段时间,我不能保证什么,但是,也许可以让你从这个‘诅咒’中解脱出来。”
“这就是你对于一个刚见面就被你斩首的人提出的提议?”
“如果刚刚那样冒犯到你的话我愿意道歉。对不起。如果这对你来说是一种诅咒的话那我情愿替你背负。愚蠢的世人的恶意,只会挑着那些觉得比他们弱小的人发泄,有本事就冲着我来。但是世界并非如此运行。我所能做的,就是为被迫害者提供一个庇护所而已。你也应该明白,我对你本人并无恶意。怎么,愿意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吗?我会找人给你安排住处,给你一份工作,一个饱腹,一个安居之所。优昙华院!”她突然转向铃仙,“给她们见识一下。”
在我的眼前,铃仙·优昙华院的头顶上突然出现了一阵波动,然后,伴随着视线的扭曲,一对兔耳朵出现在了紫发女人的头上。“是的,优昙华院是我收养的兔妖,我把她当成自己的学生,倾囊所授。这下你应该明白我的诚心了吧。我不在乎别的地方如何,但至少在这座城市里,在我的地盘上,没有人会因此而歧视你。”八意永琳伸出一只手,“如何,愿意考虑考虑吗?”
“还有一个问题。”藤原妹红沉吟了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于辉夜来说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事情是什么?”
八意永琳的目光先是扫向铃仙,接着扫向我,最后回到藤原身上。她的神情有些奇怪:“当然是生命。我的学生是一个信奉‘活在当下’的人。没有什么比生命本身更让她感到欣喜了。怎么了吗?”
“我是说,自从我进城以来,我就感觉自己有了一种新的病症。
“这种病最早是从我见到你的时候开始。在车上的时候,我有一瞬间几乎相信自己在大街上看到了蓬莱山辉夜。但那只不过是个错觉。一瞬间的事。我意识到我盯着的甚至不是个女人。那是个拎着公文包,神色茫然,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但是不知为何,他会让我想到辉夜。
“之后是你,在八意永琳……市长大人的屋子里的时候,我几乎以为我被辉夜压在身下。哪怕那时我已经认识了你。哪怕你和辉夜一点也不像。
“再然后是在工作的时候,在食堂里,我突然看到自己被一群辉夜包围着。辉夜在我的前面和辉夜交头接耳,辉夜在角落里目光呆滞地翻动着自己托盘里的残渣,辉夜给我的托盘里装上那混着煤渣味的炖菜……”
“于是,你当时失去了理智。然后动手打了你的工友。”铃仙·优昙华院总结道。
“不,我没有失去理智。我……我在攻击她的时候我很清醒地知道我应该攻击哪个地方才可以最大化她的痛苦。太阳神经丛,耳朵,眼睛,所有的这些人体的要害我都记得很清楚。”藤原妹红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但是在我出手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不是她。我从那天起做梦就更加频繁了。她总是在里面出现。我们愈发激烈地在梦中厮杀。我——”
“辉夜大人在你的意识中被视为你苦难的根源,因此当你生活当中产生变化,苦难消失的时候,你对于辉夜大人的固着开始转移,在没有参考系的情况下扩散到你的生活中。而你对于她残存的厌恨激发了神经质的身体反应。仅此而已,不必多想。”铃仙打断了她的话。藤原妹红的梦绝对说不上是美梦,可是铃仙又分明觉得妹红在从这种折磨中取乐,只是她不愿承认罢了。当然,这也有可能是铃仙自己的受虐体质在诊疗中被她投射到了自己的病人身上。“最重要的是你要有节制,学会用理性来支配自己清醒时的行动。搞清楚,辉夜只是你的一个噩梦而已。”她很确信自己的导师八意永琳绝对不会苟同,“你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吧?所谓的成长就是意识到自己身处于社会之中,为了和谐做出自己小小的牺牲。你要明白并不是所有人会考虑你的感受,而且实际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在乎。你在公众场合发牢骚,大声呻吟,表现出一副痛苦的样子,实际上大家只会觉得心烦,因为你和他们是陌生人。这种负能量的表现是应该被遏制的,这就是给你开的药的目的,明白了吗?”
“……我还记得那种感觉,我用一根竹竿捅穿了她。那根竹竿并不能算是锐器,只是单纯靠着暴力,我用它在她的血肉上反复凿着,最终凿出一个大洞。我精疲力尽地把她推开,但我知道她不会就此止步。辉夜站起身,那根竹竿依然插在她的腹部,她笑了,一步步走近我,然后用那根竹竿把我一同捅穿。竹竿在穿过我的身体时碰到我的骨骼,被迫偏折,搅动着我的四分五裂的肠子,撕开我的脾脏,最后从我的背部穿出。辉夜依然在笑,她搅动着那根竹竿,让我和她的血肉一起被扯动。我努力地想要推开她,可是我的手用不上力气……”
“够了!”为什么她就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停下来?“那现在呢?你现在还可以看见辉夜吗?”
藤原妹红抬起头,目光在铃仙那狭小的办公室里扫过,她的眼睛在铃仙身上——不,是铃仙的身后停留了两秒钟,然后移开了:“暂时没有。”
“先换个话题吧。你现在的住处,舒服吗?”藤原妹红和雾雨魔理沙被分配的住处位于西三区的纺织厂工人宿舍。原本打算给雾雨分配猎人来访用的旅馆的。但是她表示可能会长期逗留,所以花了笔钱让她住在藤原妹红的隔壁。铃仙去过那地,那片老住宅区起码有五十年历史,房间狭窄,采光恶劣,绝对不是什么让人舒心的地方。现代医学研究已经表明冬季的所谓季节性情绪紊乱的主要诱发因素就是缺少阳光。铃仙十分怀疑藤原妹红的症状也是和此相关。
“我并不是处于可以挑剔的地位。所以我只能说,属于可居住的范畴。”藤原妹红漫不经心地答道。
“是吗?”铃仙在本子上记录了一下。她被八意永琳分派作藤原妹红的私人医生,负责对她的情况进行每日监测和观察记录。八意永琳说这是为了藤原妹红的病情着想,确保她不会伤害自己。但铃仙看得出来藤原一点也不相信八意会关心她,她也知道藤原没有任何理由如此相信。实际上铃仙自己也不相信。“你有在坚持吃药吗?”
“……当然。”她在说谎,但铃仙懒得去戳穿。吃不吃药是藤原妹红自己的自由。没错,铃仙根据藤原妹红之前填写的的自测量表诊断她有重度抑郁和偏执狂型精神分裂症。但是她会不会好起来是她自己的事。就算铃仙想管也是徒劳的。她见过太多这种病人了。如果在过去她可能会苦口婆心地和他们说明为何吃药是一种对自己和他人都负责的行为,带着也许并不那么真诚,但起码是有心的关切去督促他们。现在铃仙意识到世界上充斥着藤原妹红这样既不在乎自己更不在乎他人的边缘性人格障碍。于是她明白该在什么时候三缄其口。没有必要浪费精力。只要让他们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有些事情是不该做的,让他们安分守己的过日子就行。
“那就好,记住,如果你还想待下去的话就得在公共场合控制住自己的言行,否则你就只能穿上紧身衣跟那些连话都说不利落的疯子一块蹲号子了。你的工友多次向上级反映说你在食堂或工位上表现出消极情绪,你得当心点,这种事情多了他们可是会给你处分的。处分会留在你的记录上,那可不是扣工钱那么简单。”铃仙摆好她的扑克脸。好好看,好好学。“你现在还有……自杀……不,自我毁灭的念头吗?”
“当然。”
“当然有还是当然没有?”铃仙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如果藤原妹红决定要这么不配合下去的话只能让她俩互相折磨的时间延长,她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我搞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这样避讳这件事。”藤原妹红侧身趴倒在桌子上,目光避开铃仙看向她左手边的挂钟,“自从我进了城以来发现你们就总是不愿意谈及那个字,仿佛只要提及这个名字本身就会让你们被污染一样。怎么,大夫?在你们的眼中那个词是如此的亵渎吗?知道人会死,会自杀这件事如此可怕吗?”
“难道不可怕吗?”铃仙毫无波动地反问道。
“……我在前两天下工的时候,曾经看见我住的那地方一楼有两个人站在门口,旁边堆着一堆家具。”藤原妹红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铃仙叹了口气。她只是个医生,不是心理咨询师。但是来她这里的人总是分不清这两者的区别。也难怪,永远城里基本上找不到几个像样的心理咨询师或是精神分析师——因为他们的存在本身就会聚集负能量,所以当局专门设计了一套无比复杂的注册手续,来确保任何想要在永远城里从业的相关人员必须和官僚系统斗智斗勇起码六个月以上。因此她的病人克制不住自己的倾诉欲想要一吐为快也是人之常情。“那是两个神色茫然的年轻人,大概不超过三十岁,一男一女,我猜可能是对情侣。几个大汉正在把一个柜子从狭窄的楼道里搬出来。我走过去,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
“我问那个男的说他们为什么站在这里。他愣了一阵子才回过神,和我解释说他们交不起房租。实际上你也知道,那地是员工宿舍,理论上不能出租。但是因为附近交通方便,而且他们的工作地点也不远,所以他们通过朋友关系找了个退休的老太太租了她的房子。那老太太则拿着租金去城郊空气好的地方租了另一套房子。现在他们不得不搬走,因为他们已经欠了四个月的租金。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交不起租金,男人解释说,而是他母亲去年得了食道癌要住院。这笔钱可不少。俩人现在还年轻,家里也没什么积蓄,没有可以用来抵押贷款的东西,所以只好拿自己平时交房租的钱来交住院的钱。结果拖得太久老太太生气了,她早在两个月前就找好了下家,下家每个月还愿意多交一块钱房租,于是去法院开了执行状,叫他们滚蛋。他们只好在这里等着人把他们东西都扔出来。现在他们也不知道该去哪,男方的房子已经为了看病卖掉了,女方的娘家又一向嫌弃这男的。大概只能在找到房子前先在旅馆里凑活着,可是旅馆的钱比租房子要贵几倍,怕是在俩人安顿下来之前就得破产。
“我那时候有些想要多管闲事,于是去找那个老太太想要理论一下,让她起码给他们点时间找个别的地方住。不要这么粗暴地把他们赶出来。但是那老太太听了可就急了:‘哎呀,你可真是个好心人啊,这么不辞辛劳地来掺和别人的事情。那俩人说啥你就信了?那男的就是个满口谎话的骗人精。他现在说他妈住院了?他妈两个月前就死了。鬼知道他们把钱花到哪里去了。我这地方是我老伴给我留下来的唯一遗产,里面的每一寸都是我那可怜老伴的心血。现在我儿子大了也不怎么看我,我和我老伴的所有回忆都在这里了。可是你看看他们把这儿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她带着我走进屋子,的确,地板几乎快要变成全黑了,‘他们就在这里住了一年,地板上全是油污,因此也没清洁过。现在我擦都擦不掉。看这,墙上被他们划得全是道道,鬼知道他俩在这里干什么。卧室天花板都让烟给熏黄了,他们肯定在床上抽烟来着。看,木地板上的烧痕,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俩没有良心的混子,您浪费时间给他们说话干嘛啊?’
“于是我离开了,感觉自己尴尬,无力,而又愚蠢。我不明白,八意永琳和我承诺这座城市当中没有压迫,没有苦痛。但是这种事情依然发生着:所有人都在焦虑着,但是却找不到一个人为此负责。和其他城市的区别只不过是他们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自己的苦痛。我出去的时候看见那两口子正沉浸在一股梦幻般的笑容中,他们的身上散发出大麻烟那种甜腻的味道。我的工友也劝我搞点致幻剂让自己不要想那么多。我知道这些药在这座城市里都是合法的,但我只是……这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我看到有些人为了拿到药品不惜杀人,有些人因为饥渴而去吸食胶水。如果你们可以允许这种事情存在,那为什么自杀却是这么重的罪恶呢?如果自杀在你们眼中不是罪恶,那为什么就连提及也不愿意呢?”藤原妹红握紧了拳头,仿佛在和什么斗争一般。但她只是坐在铃仙面前的椅子里。她的周围没有任何敌人。铃仙不能——不想去理解。
“你说的这话会让人以为你和‘天下人’有联系,以后注意点,不要在陌生人面前随便这么说。”铃仙吸了口气,“说真的,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无法接受?因为你觉得这只是在粉饰太平,隐藏真实?你自己也应该知道,所谓的真实,只不过是千万个谎言之中你难以拒绝的那个。我们能够活在此地,消灭苦痛,隔绝苦难,享受幸福,这就是我们的现实。这个现实对于这城市中的人来说就是最大的真实。难道你要从他们手中夺走这份幸福吗?你要专断地宣言自己的苦痛比他们的幸福更有价值吗?搞清楚自己的地位,你和我一样,都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渺小一员。思考这些自己无法左右的宏大叙事的问题只会徒增烦恼罢了。如果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话就动起来,而不是沉沦下去自怨自艾,或是躲在角落怨天尤人。如果改变不了的那就得学会适应。如果连这都做不到,那就闭上眼睛,堵住嘴巴,装作自己又聋又瞎。我话已经说到这里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大夫,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在某一刻,内心当中被不可名状的恐惧充满,茫然四顾却又不知为何。心脏怦然几近炸裂,却束手无策, 所作所为均为徒劳。想要将自己的心脏抠出来消除这种痛苦,但是又知道那只不过是白日做梦?”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抱歉,我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感受。”
“说谎!”藤原妹红抬起头,她的那双空洞的双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光,但铃仙怀疑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藤原小姐,你才是这里的病人。”铃仙捏了捏鼻梁,“除了关于我的私人问题,你还有什么别的要问的吗?”
藤原妹红思考了片刻,最终再次开口:“什么是‘天下人’?”
她最后还是问了这个问题,铃仙感觉自己的胃隐隐作痛:“……一个冥顽不化,死缠烂打的神经病罢了,过去曾经是个中专教师,后来不知道哪根筋出了问题自己跑到了荒野里,美其名曰‘深入群众’。总之警报来的时候按照指示做就不会有危险。剩下的不属于我们今天的话题,下次再说吧。今天的时间也到了。纺织厂的工人福利应该包含每周一次的话剧票,我记得今天下午有一场,去看看吧,你应该会觉得有点意思的。”
“算了吧。上周已经看过了。”藤原妹红斟酌了一下,“那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烂的剧本。说实话,医生,你真的看过你推荐我看的那玩意吗?”
“是吗?我看报纸上的戏剧专栏评价还不错。”
“给你。”藤原妹红麻利地从包里掏出一张票,“我的送你了,大夫。求你了,你自己去看看吧。然后下次我们再来说说你们这地的文娱活动是多么扯淡。”
“何时姊妹再相逢,雷电轰轰雨蒙蒙?”女巫开口了。铃仙坐在台下面。她的椅子太软了,泡沫椅垫一坐就陷进去,让她的脊椎无处受力,这让她很不习惯。但是剧院就这样子。
“……我却为你的天性忧虑:它充满了太多的人情的乳臭,使你不敢采取最近的捷径;你希望做一个伟大的人物,你不是没有野心,可是你却缺少和那种野心相联属的奸恶;你的欲望很大,但又希望只用正当的手段;一方面不愿玩弄机诈,一方面却又要作非分的攫夺……”将军夫人在台上喋喋不休,现在铃仙看出来了,这是一出西洋古典剧目。在她那未受过训练的眼睛看来演员都十分敬业,演技不说出神入化,也算是感情真挚。服化道方面并不是她的专长,她不明白为何藤原妹红如此厌恶这里的剧目。也许是她不习惯西洋剧目,或者不喜欢悲剧。她想。
“……因为从这一刻起,人生已经失去它的严肃的意义,一切都不过是儿戏;荣名和美德已经死了,生命的美酒已经喝完,剩下来的只是一些无味的渣滓,当作酒窖里的珍宝……”魔鬼,女巫,还有他们那荒诞不经的预言。现在他们被驱逐出了城市,但是在荒野中他们依然游荡着,阴魂不散。也许是因为这种表现会让她想起在外流浪的苦痛。是了,一定是这样。她的创伤被如此在眼前重现刺激了她的伤口。
“瞧啊,我正是你的罪证的见证人。我班柯誓要再次揭发你的罪行。你这贪得无厌的乱臣贼子,与荒野中的妖人媾和,夺走了我们主上的性命。你的罪行天下皆知,考特公爵,你是孤家寡人了……”剧目在第三幕戛然而止。班柯逃脱了麦克白的刺杀阴谋,揭发了麦克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麦克白及其夫人最终被逮捕,并为自己的罪行真心忏悔后得到了原谅。他们被判剥夺爵位,终身都要公共服务来造福社会弥补自己的罪行。观众们鼓起掌来,铃仙也跟着鼓起掌来。她并不知道有什么值得鼓掌的。但是因为她是个好公民,所以她总是跟着大众的步调走。
“偌大一个图书馆,一本尼采的书都找不到。我唯一找到的是一本《悲剧的诞生》的导读,写书的还是个基督徒。你们这地到底怎么回事?”雾雨魔理沙抽了口水烟,铃仙厌恶地扭过头,躲开她喷出的烟雾。
“图书馆买不买书有他们自己的理由。”她随口搪塞道。
“说真的,你为啥要干医生?八意永琳当初收留你的时候肯定有给你选择吧?因为她是个医生所以你就当了医生?我看你也不是很喜欢这工作啊。”
“……因为钱多。”铃仙淡漠地答道。她可以肯定自己当初选择医生有个好理由,甚至是个很崇高的理由。但是现在,管他呢。她只想从和魔理沙的这场对话中逃离。去**的。她主动规制了自己的想法。
她走过那间老住宅的门口。一对老夫妻正神色茫然地看着两个大汉往外面搬一台老爷钟,一个中年女人正在旁边数落他们。她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那嘴上不停的女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看什么看?你也要和这俩放高利贷破产的老流氓一起挨骂?”
“没什么。”铃仙转过头,离开了。
“起初,那只是一种……空虚感,好像心里有什么地方缺失了一块,那种空荡的感觉。
“后来,那种空荡变成了焦躁,喉咙中仿佛有地火在烧,却发不出声音。
“最后变成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想要把自己的心脏抠出才能缓解。
“我四下张望,我看到了一种病。这种病正如藤原妹红所说,无处不在。我在目光所及的每一个身上看到她的影子。可他们都不是她。
“这种病就是辉夜……大人。”铃仙·优昙华院如是说。
“……你有在坚持吃药吗?”八意永琳淡漠地问道。
“……当然。”她把药扔进了泔水桶。殊途同归。反正吃了也进下水道,不吃也进下水道。吃了之后也只是做更多的噩梦罢了。辉夜大人在那些梦里笑着看着她。她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下次,我们再聊聊你的梦。”八意永琳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她从柜子上取出烧酒,接着想到今天是个工作日,按照规定她不能饮酒。于是她克制住了自己。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今夜,铃仙·优昙华院再次与失眠作伴。
第二幕 花花世界·其三 米斯蒂娅·萝蕾拉从稻荷甚平手中接过信封:“你多保重。记得,一旦把门打开就没你的事了,赶紧跑路。”
“你也一样。”稻荷甚平压了压帽檐,避开她的眼睛。“替我向慧音老师问好。照顾好她,米斯琪。”
米斯琪点点头,把信封放进大衣里,转过身,看向街对面。上白泽慧音和她一样身着一袭老旧的不惹人注意的棕色大衣,靠在一条小巷边上,仿佛陷入了沉思。米斯琪张望了一下,小跑着穿过大街,走过自己的导师身旁:“先生,构造图拿到了。”
慧音一言不发地转过身,米斯琪便已然会意。二十分钟后,两人在南三区一家小餐馆的后厨里见面了。这是她们为数不多的还可以使用的安全屋。虽然油烟味大了点,但是起码不用担心猎人找上门。米斯琪脱掉大衣,舒展开自己背上的翅膀。慧音盯着她,米斯琪看出了她眼神里的担忧,于是走近自己的导师:“先生……你又在想她们的事了。”
“十年了,”慧音那平淡的声音中压抑着什么,“我们依然止步不前。在我知道雷鼓的死讯的时候我调整了我们的策略,我们开始用这种激进的方式对抗。可是结果呢?城市依然在扩张,而我们所能唤醒的,所能吸引到的同志却越来越少。我并不适合当领袖,我的手段太软弱,不肯承受进一步暴力斗争的后果。一直以来,我都自满于现状:虽然我们没有招募到更多的盟友,但起码没有失去现有的家人。但今天的事,将要发生的事,是我个人的独断专行。我知道因幡帝手下肯定有比我更擅长这种谋划的人,但是我还是处于自傲,选择了亲自来操办此事,哪怕这非我所长。我们接下来会在敌人的领域里直面对方,除了八意永琳的狗,我们很有可能还会遇到猎人工会的使者。我想让你理解,如果出了一步错,就会死。这可不是什么游戏,他们会真的杀了我们。我不想让别人……我不想看到你为了我这无谓的固执而遭遇不测。”
米斯琪笑了:“老师,你也知道我脑子不太好使,但是我也看得出来,你在逞强。再说了,没有我的歌声,你怎么搞定守卫啊?再怎么说靠你一个人闯进去,也太乱来了。”
慧音低下头:“但是,这难道还不够残忍吗?我已经是经历过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家伙了……难道你忍心让我再经历一次这种事吗?”
“我可是很难死的。”米斯琪握住慧音的手,“毕竟我可是先生的学生,死缠烂打正是我们的作风,不是吗?先生一直在保护我们,我们也该回馈先生了。我想成为先生的助力,这也是我自己决定的任性。”她沉吟了一下,“况且,先生怎么能忘了自己教过我们的话呢?‘牺牲总是难免的,对于活下来的人来说伤痛固然难以平息,然而却只能活在当下。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带着共同的遗志全力生存,以期来日’。若是先生今日为了你自己的理想而不幸牺牲,我大概会……不,是一定会悲痛欲绝吧。但正是因为知道会有这份悲痛,才更不能放弃,因为不能接受就此沉沦,去辜负先生的理想的自己。同样,若是我今日不幸罹难,请先生记住,这是我为了我们共同的理想所做出的选择,无须自责,只要带着我的份活下去继续奋斗,便是对于死后终将化归虚无的我最大的慰藉了。”
慧音自嘲地笑了:“哈,所以我才说啊,你们早就远远地超过我了。就算平时在学生面前可以慷慨陈词,但说到底,我只是个怕死的胆小鬼罢了。就连现在,我的手也在止不住的颤抖。未来是属于你们这些年轻人的,而我只不过是个活得太久的旧时代的残党……但你是对的,这可不是说丧气话的时候。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到此为止了,接下来,是时候逼着那些闭耳塞听,装聋作哑的人听听我们的声音了。”
米斯琪转过身。慧音一向如此,因为以长辈自居,所以总是比其他人更加担心失去身边的人。因为这份恐惧所以让她以胆小鬼自嘲,而为了掩饰这份恐惧她便只好训练自己在恐惧面前保持笑容。在慧音的眼里他们永远都是她的学生。她在雷鼓的事情之后就大幅减少了他们的活动。因为她不能再忍受那种失去的痛苦,所以她事事都亲力亲为,想要以此来保护他们。米斯琪了解她的老师,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并不是个坚强的人,这也是米斯琪留在她身边的原因。但是,但是……
米斯琪抬起头,叹了口气。终有一天,老鸟会心力衰竭,无力庇护自己的幼雏。终有一天,雏鸟将会羽翼丰满,离开鸟巢。慧音明白这件事,但是明白和理解并不等同,理解又和实践相差甚远。如果自己不行的话,老天啊,请让这操蛋的世界上可以有那么个人站在先生的身边,帮她分担一点身上的重担就好了。
“你听说过天下人吗?”正当我在楼道里抽烟的时候,藤原妹红把我叫了过去,神秘兮兮地问我。我一走近她就一把把我的烟枪给抢了过来。我并没有太过生气,实际上我也并不是真的喜欢吸烟,只不过不吸烟我就会太过清醒,太过清醒脑子就该想不该想的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和永远城这帮混子还真没什么差别。
“在城里转悠的时候听到过两三次人谈论这么号人物。我听说是个魔怔人,怎么了?”
她掏出一张照片,放到我眼前:“这就是天下人。”
“这……我去!”照片上的人留着过肩的白色长发,正和一群大概十六七岁的年轻人站在一起笑着。虽然照片已经发黄,但是毫无疑问,上面的人是上白泽慧音。“你是从哪?不是……你为啥会对她感兴趣?”
藤原妹红别过头:“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进了城以来我的状况越来越差了吧?”
“是说过。虽然你的健康状况上去了,但是……”藤原妹红和她的私人医生铃仙说了她愈发严重的噩梦,但对方似乎‘很不耐烦’,于是她只好自己找安眠药吃。起码她没有把自己吃死,这倒不错。话又说回来以她这体质吃死了我估计也很难知道。同样,铃仙对于她死时为什么会自燃也毫无头绪。
“根据我了解的情况,上白泽慧音原本是个中学教师。她是个孤儿,养母居住在城外。长大之后考了师范,然后在高岗村第二中学任教。大概二十年前的时候她辞职离开了城市,回到了她长大的荒野里的那个小村庄,然后在那里开了一间私塾,据说是因为教育理念上的分歧——”
“二十年前?也就是说?”
“是的,她很有可能是妖怪。大概在十年前左右的时候她开始采取激进的对抗行为:她开始在城郊活动,私自印刷传播一些宣传社会主义的小册子,于是她被以非法分发出版物罪被起诉。她在那时接受了传唤,并且在庭上驳回了所有指控。这部分庭审的档案丢掉了。然后她被判处四个月的拘留。拘留一结束她就重操旧业,并且还搭建了一个流浪电台。这个流浪电台后来成为了现在遍布全国的荒野中的各种流浪电台的雏形。据说在一些政治激进分子密集的大学里她还曾经被邀请发表演说。同时上面怀疑她还在荒野中通过劫掠运往城市的物资火车的方式建立了一所自己的印刷厂……怎么了?”
“我只是对你的行动力感到惊讶。我还以为你打算在那个纺织厂老老实实干一辈子直到他们彻底把你变成辉夜呢。回到我们最初的问题,你为啥对她这么感兴趣?”
藤原妹红低下头:“你也看出来了啊,我无法忍受这座城市的生活。是的,这里可以吃饱穿暖,但是我却感觉自己比在荒野里更快的死去。我的灵魂——如果有这么个东西,正在迅速地腐烂。每天我都可以回想起新的和那个八意永琳的生活细节。每天!哪怕我来到这里之后从未死过一次!我……我说不清楚。这只是一种直觉,告诉我,也许她才可以帮我找到那条被我错过的让我解脱的道路。”
“……你的直觉准吗?”
“一向不是很准。但是直觉就是如此,它是非理性的,不可被言语形容的,暴烈的,不可捉摸的。然而这不正是我们现在打破这个牢笼需要的吗?雾雨,你呢?”她盯向我的眼睛,我看到那双一向黯淡无光的双眼中那微弱的火光,不由得心生畏惧,“你在这里找到你想要的了吗?”
八意永琳正襟危坐,神情严肃。博丽灵梦熟悉她的这副表情。她已经习惯了和这些心怀鬼胎,各有所图的城主们打交道。对于猎人工会的第一猎人他们一向维持着表面的礼节的同时心生畏惧,小心提防。没有人知道这位喜怒无常的八云紫的爱徒到底会什么时候突然调转枪口,宣判你的死刑(灵梦自己很清楚,只要他们不明目张胆地在自己面前炫耀自己的暴行,她就会对他们背地里的肮脏勾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传言可由不得她)。老实说,如果不是让自己在餐厅吃饭的时候总是因为服务生的目光有些不自在,灵梦并不是很在意此事,反而会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畏惧。八意永琳架起双手,叹了口气:“八云大人可真是愿意为我们这个边陲小城费心啊。居然派来了天皇陛下亲自接见过的第一猎人阁下光临鄙舍。真是让人……受宠若惊啊。”
“省省那些废话吧。”灵梦不耐烦地说道,“我来这里是因为风险评估委员会认定你们这里的‘天下人’的影响力已经在全国扩散,要求对其行为进行规制和约束。如果交涉破裂允许使用致命武力。这也是你想要的,不是吗?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忙什么使得你可以纵容她在外面流窜这么多年,但是现在你觉得也该清算了,所以才向猎人工会发了报告,提供了我们的人的入城许可。但是,我真正关心的是,城外东南方,也就是你们的城市排污渠的下游那里的巨大气息来源。根据你给我的地图,上白泽慧音的活动范围和那个气息的出现范围有很大重合,你可以解释一下吗?”博丽灵梦翘起二郎腿,不满地看着永琳。谎言她已经司空见惯,但是面前的这个女人和八云紫一样是那种把表演型人格刻入骨髓的老狐狸。这家伙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是祸津神。”八意永琳简短地说道。
“……就这?你和我说那么大个东西就是个普通的祸津神?别在我面前说谎,阁下!那东西的破坏力起码等于一艘战列舰。如果处理不好你们整个城市都得完蛋。我要的是真相。”
“真相就是如此。”八意永琳疲惫地说,“那个祸津神原本是从哪来的并不知道,只是它自顾自地居住在了城市污水排出口的下游,并且通过那里收集起整座城市的灾厄。然后在我们发现它的存在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如果要调集我们这个城市的人员去对付它的话带来的连带伤害很有可能导致城内的工业设施受到重大损害。所以我们在确认了它行动不便之后就远远地监视着,一直对它无可奈何。但是现在麻烦的是不知为何上白泽慧音和那东西有了接触,并且开始试图劝说人们相信它其实是可以被无害化的。我觉得她是疯了。当时发现那东西的时候的是一个农民,他被送到距离发现地最近的仁宝町第三医院,不到两天就死了,身上布满了恶臭的脓疮。我们派出去的第一支考察队全员,在回来的半年内就由于各种各样的疾病和意外去世。那东西根本就不可被掌控。我的确听说上白泽慧音和那东西有直接接触,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上白泽慧音会在那之后安然无恙。只有三种可能:上白泽慧音在和那东西合作,那东西想接触人类,同时上白泽是个反社会,他们想要联手制造大瘟疫;或者说上白泽慧音只是自己对那东西有抵抗力,而不知道那东西对于人类的作用;但最有可能的是,也是我最希望相信的,就是她其实是被那东西蛊惑。她现在的扰乱社会治安的行为并非出自她本心,而是被那东西利用。但是既然你来了,我们就有了彻底根除这个问题的可能。八云大人亲自对你的能力打包票,请你一定要帮帮我们!”
博丽灵梦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了:“我并不相信什么本心之类的东西。他人的言语再怎么冠冕堂皇,都无法掩盖他们犯下的恶行。对于猎人来说,罪恶……就是罪恶。犯罪者需要被惩罚,秩序需要被维护,民众需要享受安宁。因此才会有我们猎人。猎人只负责狩猎。我会在亲自见到这位上白泽之后对于她和这个祸津神的关系进行评估。在此之外我并不能保证什么。”
八意永琳正要开口,伴随着一阵蜂鸣声,一个声音从窗外响起了。
“晚上好,永远城。这里是天下人广播电台。”
博丽灵梦转过头,八意永琳正和她一样惊讶地看向窗外。博丽灵梦立刻意识到声音的主人正是她此行的目的。她一把从门口的衣架上抓起自己的红色夹克,跑出门外。跟随她来的猎人们早已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博丽灵梦跳上马车,一把把车夫推开,自己握住了缰绳。
是时候狩猎了。
晚上好,永远城。这里是天下人广播电台。这里是广播员上白泽慧音,为您带来最新一期的“纯粹感性批判”。
你们中的一些人会熟悉我,而更多的人并不了解我。无妨,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要和各位一同庆祝一个重要的纪念日,那就是堀川雷鼓和九十九弁弁被害十周年的纪念日。
啊,我想这个名字应该会让你们产生更多的反应。的确,她们已经死了,而且死的理所应当,死的活该,甚至可以说死得好。毕竟她们是妖怪,却又想要混进人类的城市,真是异想天开,不是吗?
然而我原本以为我们可以做的更好的。毕竟我们所在的城市可是永远城,‘凡具人性者皆为平等’。但是她们在这里却依然被恶言相向,污名所盖。我想了很久,但是我还是想不明白,她们到底是哪里触犯了‘人性’的边界。是因为她们不愿意融入辉针城那渣滓一般的吸毒风尚吗?是因为她们胆敢对猎人工会中的腐败分子施加私刑吗?是因为她们明明是妖怪,却想要证明自己其实与人类没有差别吗?
啊,人性,多少罪孽皆因汝之名!我想要在这里戏剧化一点。自从十八世纪启蒙运动以来,我们有了多少伟大的成就!科学的发展又使得我们征服了多少自然。看啊,就连我们的最杰出的先祖穷尽一声也无法建立的伟大城市,靠着机械的伟力,我们建成了。在这城中,一切生灵皆可居住,一切生灵皆可生活,一切生灵皆受其统筹,一切生灵皆被这人性所容纳。的确,要赞美人性,因为说到底,人类崇敬的神明也不过是这大脑的构造。现在,驱逐了神明之后,人终于可以自豪地以万物的唯一灵长自居,让世间的一切他物都臣服于他的意志之前了。
那么这些他物又是什么呢?妖怪,旧日的神明,非人类动物,植物……这是十分自然的,毕竟我们是人类,没必要考虑非我族类的感受。说着不同语言的人注定无法相互理解,正如斋藤绿雨所说:鸟血惹人哀,鱼伤无人怜。能发声者是幸福的。这种发声的能力,指的就是能否使用人类语言,进入人类的符号界这个大染缸之中。可是进而又延伸出一种含义,只要我们使得那发声者不能发声;或是它发声了,却否认它发声的有效性;或是装作听不见它的发声,那么这个发声者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人性之外的他者,一个非人之物。怎么对待它都不足为奇了。
我想,这些抽象的理论可能让人难以理解,但是各位只要四处张望一下,想象有一日得知你的邻居是个妖怪,并且居住证已经过期。你是否对你的邻居感到陌生,提防,乃至于想要处之而后快?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了。你已经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我们这个人性主导的符号系统的阉割,把它内化于心,以至于它的威权改过了你与你邻居朝夕相处的时光点滴。当你得知他是个非法居留者的时候,你的记忆瞬间被蒙上了一层阴影,你必须小心地重新解读过去他的每一个行为,从中找出他那被隐藏的恶意。其实他只是在过自己的日子,对你就像你过去对他一样漠不关心。可是你却立刻相信了这符号系统发来的征召。怎么,这难道不是一种新时代的魔法吗?
但是老师,你可能会说,这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啊,毕竟规则是这么制定的,我也无可奈何啊。是啊,从什么时候你开始对此习以为常呢?是当你响应城市的号召,用“理性,科学,严谨”的态度来审视自己日常的时候吗?什么又算是理性呢?我曾经问过八意永琳市长这个问题,对此,她给出的答案是“客观地不带偏差的看待问题”。可是什么又是客观呢?客观就是运用理性。我们陷入了一个理性所最厌恶的循环论证当中。这是为何?
黑格尔,黑格尔,黑格尔。瞧瞧你干了什么好事?存在即是合乎理性。你的这句奉承可是让我们的城里人们都膨胀上天了。我们相信可以用理性支配世间的一切。理性和科学成为了我们的新神。什么亚威,天照大神,释迦牟尼,他们又有哪个可以与科学承诺的伟业相媲美?分开红海?创造世界?超脱轮回?那些都是不可知的胡编乱造。我们的桥梁跨越大河,我们的建筑高耸如云,我们的思想在弹指间乘着电波横跨世界。就连你们现在可以听到我的声音都多亏了科学。又有什么理由不拜倒在这科学和理性的面前呢?
于是我们开始把理性奉为圭臬,我们相信如果在生活的每个角落践行理性我们就可以理解这个世界。的确,理性带来理解。每件事情必然是因果的积累。为什么我工作这么多却得不到回报?不够努力呗。为什么我内心如此疲惫却不能言说?为了大家的心情考虑呗。为什么我要甘心做社会的一个小螺丝钉?因为这就是我的生存意义呗。理性,啊,多么美妙,所有的问题在你的口中都得到了解答。再也不用被疑问困扰,带着明确的目标,活在当下。至于这些解答的内容如何,其实我们也不那么关心。有个答案可以解渴就完了,管它是清泉水还是臭淤泥!久而久之,我们练就了一身名为“习以为常”的好本事。处变不惊,波澜不动,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样的沉着冷静被我们视作榜样而模仿学习。终于,我们可以做到对于周遭的苦难与自己身上的苦难一视同仁——毫不在乎。不管是邻居家的老王因为投机而破产还是自己因为上司的刁难而无薪加班,我们都可以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然后我们就可以满足了。如此的生活,虽然如同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但是我们是幸福的。上白泽小姐,你就真的这么想要破坏这份宁静,让我们想起我们用药物和疲劳才勉强忘记的苦难吗?
对此,我的回答是:谎言——终究是谎言!难道堵住耳朵,塞住眼睛,不去看,不去感受,苦难就不会存在吗?难道所有的不幸都可以通过忍耐来解决吗?那样的话也不需要医生,生了病待在家里听天由命不就好了吗?那么建立永远城干什么呢?这里不就是从一个医药基地而发家的吗?
是的,我并不恨这座城市。我虽然不能说爱它,但我也绝对不想毁灭它,毕竟它的确曾经代表了一种令我心驰神往的理念。但是从我的视角,我看到这座城市正由于傲慢而止步不前,逐渐腐烂。我并不厌恶它的进步,我厌恶的是它的故步自封。是了,我无法接受这城市中的种种荒唐被以理性的名义接纳和容忍。而一切追求变革的声音却被盲目地恐惧和扑灭。如果这就是你们不偏不倚,力求客观的理性,那我宁肯选择偏颇的感性——起码在承认自己的偏颇上,它是真诚的。
你们中的很多人把我称为社会主义者,甚至于有些人相信社会主义者是一种避之若浼的瘟疫。是的,我很愿意接受这样的称号——
“是灾害预警广播系统。”铃仙说。“这里是001,现在我们已经掐断了信号。他们应该已经意识到异常了。准备突入。”我恨我的工作。她疲惫地想,光是平时应付那个脑子有坑的藤原妹红还不够,还得处理天下人相关的事物。好吧,这本来就是她的分内之事,所以她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她和小队里的剩下八个人已经通过楼梯抵达了广播塔二层的门口。因为担心受到伏击,所以铃仙和她的部下没有使用升降机。他们只好爬过四百级楼梯,满头大汗地抵达了目的地。
五分钟前——
中央广播塔的门口现在已经停了三辆警用马车,铃仙估计在一刻钟以内猎人工会的代表就回来。按照八意永琳的预先部署,她已经执行了b型预案。一群警察已经拉好了警戒线。铃仙在刚来这里的时候就准备好了大喇叭:
“都不要看了,不要看了啊,拍电影呢。没见过拍电影吗?要是泄漏了剧情你们可得赔钱啊。喂,老伯你,还搁那东张西望的,你是不是想签保密协议啊?你们一个个的样子我们都记住了,要是哪天找起来可是找的到啊——”几声吆喝,围在门口的人群迅速散开了。铃仙低声骂了句脏话,“一队在这里看着,别让人跑了,二队戴上防毒面具跟我进去。”
按照以往经验,上白泽慧音一向不喜欢正面对抗。这次的广播塔只有两个出入口。正门已经被封锁,三队守在应急出口,已经是瓮中捉鳖的态势。但是塔内的情况他们现在一概不知。里面没有传出来任何联络,到底是怎么回事?
铃仙跟随着下属小心翼翼地走进一层,映入眼帘的是男男女女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铃仙在确认了周围安全之后检查了两个人,都没有外伤,而且仍然有呼吸,看来只是陷入了昏迷。上白泽大概是用某种方法直接放倒了所有人,兵不血刃地占领了这里。看来带防毒面具是对的。
此刻,他们的敌人就在门后。这次上白泽慧音应该无路可逃,不知为何,铃仙内心当中却有些不安。是因为这次太顺利了吗?不留后路可不像那个女人的风格。“准备好武器,看到敌人自由开火!033和018在前面,破开门之后就直取演播室,051和016在后排掩护,剩下的跟着我上!”铃仙一声令下,018一脚踢开了大门,033紧随其后,但还没等铃仙来得及跟上,破空之声响起。铃仙赶忙低下头,一杆长矛从门中飞出,贯穿了018的身体,把他击飞后死死地钉在了墙上。寒光一闪,033一声惨叫,端着枪的双手已经被斩落于地。铃仙抬起头,眼前的视野被烟雾遮蔽什么也看不清。051和016忠实地完成了他们的使命,迅速地开火了。m1917半自动步枪的子弹破开烟雾,但是并没有击中人体的声音。敌人已经重新消失在了黑暗当中。
“停火!”m1917的弹夹里只有五发子弹,换弹夹的时间足够让上白泽慧音发起一次进攻。033依然匍匐在地上,抽搐着。铃仙咬了咬牙。这家伙是玩真的,她做了充足的准备,并且设下了伏击。从一开始这家伙就下定决心要杀了他们再逃出去。而且最麻烦的是他们直到目前为止没有人见识过上白泽慧音的完全实力。铃仙转过头,看了看018那惨不忍睹的尸体上插着的长矛。这东西长度接近两米,不可能是她带进来的,很有是她用自己的妖怪能力现场制造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有了第一支她就可以造第二支。而且033的枪已经被她趁着刚才的混乱抢走了。对方毫无疑问可以在这片烟雾中轻松地行动,冲进去只是正中对方下怀。
“等烟雾散开,二楼只有两个出入口。”妈的,他们又不是军队,没法随身携带无线电,没办法及时告诉三队,只能让他们自求多福了。铃仙闭上眼睛。她本来不想用自己的这个能力的。作为妖怪,铃仙的能力是操纵波长,具体来说包括介质中的机械波和自己接收到和反射的光波。她调节自己的眼睛,让自己可以看到红外波段。但没等她找到上白泽的位置,一个罐子从里面滚了出来,“操!”
第二发烟雾弹在他们之中炸开,站在她身边的027被这突袭打乱了阵脚,想要开枪,幸好他没来得及拉开保险。但是她右手边的049则没这么幸运,一发50mm步枪弹撕开了他的肩膀。上白泽慧音的身形从烟雾中闪出,一刀切开了他的喉咙。028和013开火了,这次他们的子弹成功命中了上白泽,但是只是胳膊,没有躯干伤。这点小伤几乎丝毫没有拖累上白泽的行动,她举起右手中的m1917,连开两枪,028的头被击中,倒在地上。013在惊恐中已经打空了弹夹,只好硬着头皮拿着枪托冲上去,没等铃仙来得及阻拦便已经被上白泽慧音一刀两断。铃仙终于找到了一个空当,挺身向前,从028的尸体上抽出他的佩刀,挡住了慧音手中的剑。
“开火!”不等铃仙说完话,051和016已经开枪了,027这时候也拉开了保险,加入到射击的行列中。上白泽慧音低下身子,想要用铃仙做自己的盾牌,但他的但铃仙也早有准备,跟着上白泽一起移动,同时从腰间掏出m1911手枪,向上白泽开火。这次的子弹成功地击中了上白泽的右胸和小腹。上白泽发出一声闷哼,但是立马又运动起来,越过铃仙,直取她后方的三人。051和016的弹夹此时已经见底,匆忙地从腰间拔出佩刀,027则射出了他最后的三发子弹,其中一发贯穿了上白泽的右肩,但她丝毫不在意肩上的流血,一边冲刺一边用右手射击。051不幸被打中,但依然坚持战斗。上白泽意识到右手中的步枪弹夹已空,于是将其在手中一转,一把抓住枪管,将整支步枪如同重锤一般轮下。伴随着可怕的一声,枪托在051的头顶碎开,051七窍流血地倒在地上。上白泽的左手一挥,挡住了016砍来的刀刃,一脚把他踢飞。016重重地撞在墙上,跌落在地,不再动弹。上白泽又飞起一脚,可怜的027还没来得及拔刀就滚了出去,晕倒在地。
此刻,铃仙终于看清了上白泽慧音的全貌。从她的头顶伸出两只长长的犄角,在中间向外一弯,随后又垂直向上,让人想起牛角。白色长发被扎成一条长长的马尾辫,垂到她的腰间。一袭黑衣的她立在残肢断躯之中,看上去就像西方基督教美术品当中的恶魔下凡。“看来你这家伙是真的放弃一切底线了?啊?你个王八蛋?彻底和那帮野兽同流合污了是吧?我还以为你不是堕落到杀人的那种人呢?”
“对于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于同志的残忍。我早该意识到这点的。”上白泽冷冷地答道,“我们已经见过多少次了?我有多少次需要躲避你们的追捕?有多少同志又因为我的怯懦而白白牺牲?这桩早该被了结的恩仇因为我的软弱被拖了太久。今天是时候画上句点了。我已经有了为了我的理想而死的觉悟,你呢?”
“铃仙和她的特别行动队过去了,就像先生预料的那样,他们走了楼梯。”稻荷甚平的声音从传声筒的另一端传来。米斯蒂娅·萝蕾拉死死地盯住消防通道的出口,几个警察打扮的铃仙手下的反恐特别行动队队员正在那里戒备着。
“先生,你那边怎么样了?”
“他们切断了电源,我想剩下的录音应该是没办反继续播出了。米斯琪,按照计划,你守在那里就行。我在上面解决了就去找你。如果有人想要闯进来就按照事先说好的做——”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盯着他们的领口的。”猎人的领口根据其能力会贴有对应的徽章。一级猎人及以上的人来的时候米斯琪需要立刻放弃自己的位置,在通报慧音来袭者状况之后从塔外找空当直接走空路前往丙点。在那之下的她酌情自行料理。慧音多次强调以个人生存为第一要务,言外之意就是如果米斯琪处理不了的那就放弃自己。米斯琪咬了咬牙,为什么慧音就是不肯多依靠一点他们呢?稻荷甚平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继续装出不省人事的样子。在那之前……
米斯琪眯起眼睛,一个身影走进了螺旋楼梯。猩红色夹克,下面穿着一套格格不入的红色巫女服。那人的身后还跟着四个全副武装的猎人。其中有两个二级和两个从一级。她心中一惊。“红色警报,最糟糕的情况。”她在传声筒里低声呼叫。
稻荷甚平的回应很快传了过来:“先生那边应该已经开始交火了。我会尽快转达的,你赶紧进撤退!”
“不行,不能就这么放她过去。”米斯琪握紧了拳头,我接下来会很疼,不对,我很有可能会死。我甚至有可能阻挡不了她一分钟。为什么他们来的这么快?猎人工会的人只比铃仙晚来了五分钟。“我得给慧音争取时间。你赶紧想办法通知她!”米斯琪翻过栏杆,甩开大衣,张开背上的翅膀,俯冲而下。
“夜之鸟,夜之歌,人在黑夜中将灯熄灭……”夜雀的歌声在楼梯间中回响。米斯蒂娅萝蕾拉的能力是通过歌声干扰人的感知。最开始只是简单的方向感错乱,然后开始看不清东西,接着五感会从视觉开始逐渐消失,最后就是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用这个配合催眠瓦斯,她很轻松地就扫平了毫无防备的广播塔一层。但是现在她的对手是猎人工会的董事会成员八云紫的唯一的嫡传弟子,第一猎人博丽灵梦。灵梦在听到歌声的第一时间就产生了警觉,当她注意到自己身边的两个二级猎人手脚打转,晃晃悠悠的时候,她立刻在自己和两个从一级周围张开了防护结界。事情也正如她所料,米斯琪的第一发突袭正瞄着那两个感受着天旋地转的二级猎人。夜雀的利爪撕开了他们身上的轻甲,一把把他们抓起,片刻过后,两个人影重重地从楼梯井的上方摔了下去,落地时发出可怖的一声,起码断了两根骨头。
米斯琪在狭窄的楼道里盘旋着,博丽灵梦的反应速度已经让她见识到了。现在她知道自己一旦落地绝对不是博丽巫女的对手,但是若是在空中——
米斯琪惊讶地瞪大眼睛,博丽灵梦也翻过了栏杆,然而与米斯琪预想的不同,她并没有因为重力下坠,而是浮在了空中。博丽灵梦在猎人工会的能力描述栏只有短短的一句话:飞行。是的。从古至今,人类唯一飞行的可能就是借助工具。然而,博丽灵梦却第一个突破了这一法则。作为两百年来最有天赋的猎人,她凭借强大的灵力摆脱了重力的束缚,实现了人类自古以来的梦想——靠着自身在空中飞行。博丽灵梦用力一瞪栏杆,迅速地拉近她和米斯琪之间的距离。她一刀挥出,从右向左砍下。米斯琪侧开身子,勉强闪开了这击,没等她有时间调整姿态,她便感到自己的左侧受到了一记重击。博丽灵梦在挥出那一刀之后立刻依靠惯性旋转自己的身体,将左臂如同重锤般抡出,击中了米斯琪的左臂。米斯琪一声惨叫,身体被重重地摔到了墙壁上。博丽灵梦没有给她反应时间,立刻调整姿态,凭空改变了自己的方向,在空中划出一个锐角,同时把手中的长刀向米斯琪投去。米斯琪勉强挪动身体,躲开了飞来的利刃。正当她想要张开嘴再次唱起她那魅惑的歌谣时,一只脚从烟尘中飞出,猛地踢中了她的腹部。米斯琪感到腹部一阵翻涌,眼泪几近夺眶而出,胃液倒灌使得她大声咳嗽起来。博丽灵梦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米斯琪虚弱地抬起胳膊想要招架,博丽巫女一把抓住她的右臂,用力一拧,伴随着可怕的一声,米斯琪的右臂的韧带被撕开了,完全脱臼。米斯琪又发出一声惨叫。博丽灵梦一拳打在她脸上,冲击力使得她背后的墙都开裂开来,接着抓住她的喉咙,把她拎了起来,然后翻过栏杆,把她压在身下,从楼梯井重重地落在地上。米斯琪吐出一口鲜血,博丽灵梦再一次把她拽了起来:
“投降吧。你已经没有战斗能力了,人形的损伤会等比例反映到你们的本体上面,现在你的内脏已经碎了两个,我倒是不在乎,但你再多动只是徒劳地给自己减寿罢了。”
“投降的话,就能够活下去吗?”尽管鼻子里充满了血,米斯琪虚弱地笑了。
“当然不会,但我可以给你个痛快。”灵梦冷冷地说道,“毕竟这是你们咎由自取。我们从没有逼着你们说你们必须在城市里生活,并且遵循城市的规则。我们给你们机会了,不是吗?你们原本可以在荒野里呆的好好的,但是你们总是不肯安分下来,非要进城闹事。你瞧,你们扰乱了秩序,将民众的那份平和的幸福从他们手中夺走。而我们猎人,就是专门给你们这些破坏和平之人降下惩罚的人。你们来到这里,做出这些事,就应该有自己罪无可赦的觉悟,明白了吗?”
“哈……说的好听,我还以为你作为第一猎人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没想到你也是个瞎子……”米斯琪挣扎了一下,向着博丽的脸喷出一口血沫。博丽巫女不躲不闪,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你说的当然很对,这一切都十分的正确。我们也的确应该可以在荒野中苟活下去,如果不是你们把荒野中的一切都夺走了的话!原本可以出产粮食的土地被城市的污染变得盐碱化,无法使用。原本繁茂的森林为了城市的建材和能源而被砍伐殆尽。原本自给自足的村庄因为粮食公司的空头支票而家破人亡,年轻人被迫背井离乡在城市如同蚂蚁般定居。你看着这些,却和我说我们应该在那样的荒野中安分守己的等死?那你也啊啊啊啊啊啊——”
博丽灵梦把米斯琪扔到地上,左手中还残留着被她扯下来的米斯琪的右翼。她厌恶地踢了米斯琪一脚:“你废话太多了,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听你辩解,而是给你宣判。你的审判早就在进入这里的那一刻就结束了,现在只是执行惩罚的时间。记着,不知名的夜雀妖怪,这不是什么天诛,这是人由于自己的意志为了人类的幸福而对你做出的制裁。”博丽灵梦伸出手,插在墙上的长刀感受到她的灵力牵引,飞回她的手中,“永别了,废话连篇的小夜雀。”
“我想要去广播塔。”我对雾雨魔理沙说。
“现在这个点?那地十有八九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了。而且说真的?那地方在北四区,距离这里走路起码要四十分钟。”魔理沙烦躁地抽了口烟,她自从广播开始就显得心神不宁,可能是因为上白泽慧音关于雷鼓的那些话说中了她的心事。
“因此我想要借你的摩托车。”我说,“我一个人去就行,我看你不太舒服,你可以先在这里歇会儿。”
“你就打算为了你那个感觉冒险?”
“反正我已经死了这么多次了,不可能比现在更加糟糕了。”实际上很有可能比现在糟糕十倍。虽然进了城之后我一次也没有自燃过,但那时毫无疑问我已经到达了临界点。现在虽然铃仙的药物表面上帮我抑制了辉夜的侵蚀,但我知道那只不过是身体稳定下来。精神上面她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如果我现在死在这里我并不确信自己下一次醒过来的时候还是不是自己。所以我才要趁着自己清醒的时候去找到那个答案。但我并没有告诉魔理沙这些,她没有必要为了我的事再添烦恼。
“……”雾雨魔理沙的脸扭曲起来,看上去仿佛在和什么斗争的样子。最后她低声骂了句脏话,“妹红,你个王八蛋!你知道我放不下你的。你给我记住,这是你他妈欠我的。”她一把抓起钥匙。“我昨天不仅修好了车,还加装了个挎斗。走吧!就你那驾驶技术我的车肯定得完蛋。还不如我自己来。”
我愣了一愣:“魔理沙,你知道自己是个烂好人吗?”
“你他妈闭嘴,你还有脸说!”魔理沙戴上帽子。如同风一般地走了出去。我也紧随其后。
上白泽慧音抬起头,铃仙·优昙华院的身上伤痕累累,但她知道没有一处是真正的躯干伤。她自己身上的枪伤大多也由于兽化后的加速再生而愈合了。虽然体内受到的伤害可能还在,但起码血肉长上了。她知道有几片弹片残留在了肩膀上,但她没有办法,这就是加速再生的缺陷。米斯琪的惨叫声被她强化的听力捕捉到,在她的耳畔回响。她举起刀,向着铃仙猛冲过去,铃仙条件反射的想要格挡,但慧音却抬起左手,从空气中抽出第二把长刀,一把将铃仙的肩膀捅穿,钉在墙上。接着她立刻绕过铃仙,冲向应急通道。正下方,红色的死神站在米斯琪身上,举起长刀,作势欲击。
慧音翻过栏杆,飞身而下。不能飞行的她知道这五十米的落差将会很痛,但是为了不引起博丽灵梦的警觉尽快赶到米斯琪的身边她已经无暇顾及此事。于是她张开四肢,尽力增加自己的空气阻力,经过了漫长的三秒钟之后,她重重地落在地上,打了个滚,来不及站起身就左手猛地一挥,从空气中抽出拟似历史·涯角枪,猛地刺向博丽的背心。
博丽听到风声早已有所警觉,于是轻松地转过身,用长刀拨开了这一击:“我就知道你会过来。刚刚那一下落地应该摧毁了你的肌腱吧?不要着急,慢慢来。横竖都是一死,不妨死得其所。”
慧音喘了口粗气,她的心脏因为刚刚的暴烈行动而狂跳不止。博丽灵梦是对的,虽然落地时打了个滚来缓冲,但是因为落差太大,再加上落地角太高,她受到的防护约等于零。她的两条大腿上都传来撕裂的痛感,而且这东西一时半会绝对无法自愈。灵梦的两个手下已经在这段时间里自觉地把米斯琪控制了起来,慧音咬了咬牙。米斯琪这个笨蛋,为什么不肯逃跑?她早该预料到的。这家伙太过于忠诚了。博丽灵梦显然是注意到了她关切的目光,于是轻松地说:“不用担心,只不过是断了一只胳膊和一只翅膀,没有什么致命伤。上白泽慧音,在我消灭你之前她暂时还不会死。”她在激怒你,慧音想,她知道只要米斯琪还活着自己就放不开手脚,所以她才不杀了她,而是折磨她来引起自己的注意。更加糟糕的是她是对的。
“因为我们之后的战斗会很短,而我又很无聊,所以我可以告诉你你接下来失败的原因。”灵梦继续说道,声音毫无波动,就好像是在谈论天气,“那就是觉悟的差距。你有着死的觉悟。这很强大,足够让你击败一般的警察和猎人。但是与你不同我有着生的觉悟。具体来说就是在同伴牺牲之后为了胜利苟活的觉悟。你的死的觉悟不可能击败我的生的觉悟。因为没有胜利,就什么也没有。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你废话太多了。”慧音答道,“我当然知道你会赢。但是这和你说的觉悟什么的毫无关系。你比我强,这和觉悟完全无关。”米斯琪,抓住机会赶紧跑。慧音举起手中长枪,忍着大腿上的剧痛,缓慢地向前迈出一步。“最后一个问题,十年前的时候,堀川雷鼓和九十九弁弁,在你看来她们真的如此罪无可赦,一定要杀了她们吗?”
“你这问题真是奇怪。我只是个行刑人,审判又不是我做的。”博丽灵梦拔出腰间的左轮,“刽子手只负责执行判决。申诉的话你去找阎王说吧。”
“你确定这有用?”藤原妹红问我。
“我不确定。”我的心里其实慌得一批。我现在总算体会到藤原妹红说的那种想要把心脏挖出来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我咳嗽了两声,我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紧张。我举起狩猎许可证,转过头,看了眼妹红,然后缓慢地走近应急出口。那里的几个警察正神色紧张地向里张望。
“兄弟们,我是猎人那边叫的增援,里面情况怎么样了?”
为首的一人狐疑的看了我两眼。大概是我腰间别出来的那个手枪枪托和自来熟的态度减少了他的疑虑。他简单地和我说,猎人工会的第一猎人(操!)已经进去了,现在局势看上去像是一边倒。他觉得我应该帮不上什么忙了。正说着话的时候一个从一级猎人扛着一个女孩走了出来。那女孩——我现在看到她的背上有一只翅膀耷拉着,右边曾经是翅膀的地方只剩下了一小截,衣服已经被鲜血染透——那女妖怪的右臂被扭曲成一个怪异的角度,显然是折了,大概因为剧痛昏死了过去。塔里面依稀传来刀剑相交的铿锵之声以及一个女人如同困兽一般的怒吼声。那想必是上白泽慧音了。那个被叫做冈部的从一级猎人和旁边的警卫说是“老大”让他带着这个女的——是天下人的从犯,他补充说——先在外面等着,不要让她跑了,也不要让她死了。正当他们交头接耳的这空当,那女孩突然醒了过来,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突然猛地用力一抓,冈部的背上顿时道道血痕,他发出一声惨叫,松开了手。那女孩大概是迷失了方向,四处乱撞,但周围全是守卫,她出来的门口被堵得死死的,怎么可能跑得掉。周围的守卫们赶紧掏出手枪胡乱开枪。我的脑子看着刚才那片混乱,居然一时卡死了,直到听到枪声我才意识到不对劲。然而已经晚了,那女孩已经在混乱中跑向了藤原妹红,和她撞了个满怀。
我并不理解藤原妹红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做,我想她自己也不能完全理解。她在那一瞬间,一把抓住那女孩,借着惯性转过身,把她从弹幕里推了出去。随后她,转过身,表情十分诧异。在刚刚的三轮射击中大概超过十五发子弹击中了她的身体,然而她却没有后退一步。接着,仿佛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中枪的事实,她的身体弯曲了。她跪倒在地,鲜血从她的小腹和胸部的弹孔中渗出。冈部已经回过神来,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将摔倒的女孩再次按倒在地,大声呵斥着慌乱的警卫。藤原妹红看着自己被鲜血染红的手,似乎十分困惑的样子。她自己的血和那女孩的血融汇在一起,已经在她身边形成了一个小池塘。我小心翼翼地想要走近她。操!事情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们本来有个很完美的计划,我只需要展示一下我的许可证,然后宣称她是我的助手,我们就可以毫无阻碍地混进塔里。但是现在,藤原妹红倒在血泊里,挣扎着。我并不担心她会死。我知道她不会。但是我担心的是接下来会发生的。
“怎么办?她是平民吗?”一个警卫慌张地询问着她的同僚。在发现他和自己一样困惑后,他扫视了一圈,最后转向我,“对不起,她……我们……操!”他替我把我想说的话说完了。我无言以对,只是转过头,死死地盯住妹红。接着,我预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般来说,根据我过去的经验,每当藤原妹红死去的时候,她的身体会被火焰点燃。从火焰中会爬出一个崭新的藤原妹红,保留着大多数的记忆,一小部分被辉夜置换掉,但是这个全新的身体将会还原到藤原妹红十六岁那年第一次杀死辉夜的时候的样子。但是这一次,并没有任何新的身体。伴随着警卫的惊呼声,那具伤痕累累,遍布弹孔的尸体燃烧起来。接着,它站了起来。那个曾是藤原妹红的东西如同一个燃烧着的大号蜡烛一样站了起来,在那烈火中光线也被扭曲,虽然此时是凛冬腊月,但热浪让十米开外的我们头上都出满了汗珠。那个燃烧着的人——不,是东西——现在只剩下了最基本的人形,我甚至看不清它是否还有五官,里面的东西甚至不能说是骨骼。但是我却的的确确的感觉到它在看我。
那东西转过身,缓慢地走近瑟瑟发抖地把那女孩按在身下的冈部,然后伸出一只手。冈部最开始摇了摇头,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最后低下头,错开身体。那东西蹲下身子,把那女孩抱了起来——如果那算是抱的话——它的两支手臂如同触手一样弯曲了,火焰把那昏迷的女孩缠绕住,随后把她托了起来。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哪怕那东西如此灼热, 却一点也没有伤到那女孩。它缓慢地走近我们。我环顾四周,其他守卫已经因为恐惧呆住了。站在最前面的只有我。现在那东西已经走到了距离我只有五步的地方,向我点了点头。
“明白了,依你的办,妹红。”我并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但是我需要镇住场子。让这群被吓尿的菜鸟不会妨碍到我们。那个曾是藤原妹红的东西走近门口,守卫们都自觉地给它让开道路。它在门口停住了,我立刻会意,走上前去,推开了门。
门口旁有一个已经昏死过去的从一级猎人,身体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痕,但是已经止住了血。在右手边,上白泽慧音衣衫破碎,脚步凌乱,身上伤痕累累,勉强用手中的长枪支撑着自己。她头上的双角证明了我之前的猜想。左边的那个一袭红衣的人正是此刻我世界上最不想见到的人——博丽灵梦。她听到响动,疑惑地转过身:“魔理沙?这是怎么回事?”
我别过头,表示懒得搭理她。那个大号人体蜡烛则缓慢地走近慧音,灵梦转过头,向她扔出一发符咒。但那符咒在靠近它三步之外的地方没来得及解放就烧成了灰。灵梦又接连扔出两发符咒,但结果是一样的。不管她在什么时候解放它们,那东西都抢先一步烧毁了她的攻击。
那东西缓缓地把那女孩放在慧音身边,然后伸出一只触手。慧音诧异地看着它,接着左手松开长枪,握住了那只燃烧着的触手:“是吗?原来你是她吗……好的,谢谢你,请你借给我……你的力量吧。”
“我真是烦死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博丽灵梦不满地叫道,“算了,还是老办法管用。”她咬破手指,从大衣里掏出一张符纸,画了个我熟悉的记号,“梦想封印。”她轻声说道。
没救了,我想。那玩意是博丽灵梦最拿手的技能,把她的导师八云紫引以为傲的结界术发展到了极致,用进攻代替了封印的功效的杀招。只要锁定目标就已经完成。在目标周围构建无数层结界——通俗易懂的说法就是叠无数个盒子。每个盒子都比上一个盒子小一点,直到彻底把目标挤扁为止。被封在结界中的目标永远无法抵达结界的外部,只能被缓慢地压死。不管我怎么想救藤原妹红,我都不觉得她能从这当中幸存下来。不过也许这对她是一件好事,起码可以让她从这永恒的折磨中解脱。
结界已经开始把那个火人,还有上白泽慧音,以及地上的那个不知名的妖怪女孩包围起来。但是那俩人却依然聚精会神地握着手,进行着某种无声的交流。突然间,火焰从那个人体蜡烛的身上爆发出来,铺满了整个结界的内部。接着,我过去认识博丽灵梦的四十年间从未见过的奇景出现了——梦想封印的结界,破碎了。
从火光中出现的是一只高大的白色异兽。它——不,是她头上的犄角告诉了我她的身份。那只野兽有着四足,绿色的毛发从头上披散开来。最为奇怪的地方是她的背部——大约二十只左右的眼睛从背上张开,看向周围。在她的背上,是依然昏迷着的妖怪女孩和赤身裸体(又一次,又他妈得给她搞新衣服)的藤原妹红。
“白泽。”我低声说道。现在上白泽慧音的姓名中的谜题解开了。这种来自中国古代的瑞兽才是她的本体吗?白泽发出一声长鸣,目光炯炯地看向博丽灵梦。博丽灵梦愣了愣神,先是想要摆好架势,最后叹了口气,把刀放下:“行吧,今天你赢了。要是再打下去对我也不划算。你们走吧。”
白泽开始向外走去,但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的脚步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我。我咬了咬牙,看了眼博丽灵梦,一如既往地满不在乎,一如既往地高高在上。这是你选的!行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一个箭步,跳到了白泽的背上:“听见没,你们他妈的赢了。还等什么?我跟着你们走总行了吧?走啊!”
白泽又发出一声长鸣,呼啸而去。
“老大……”
“我把她们放走了。”博丽灵梦淡淡地说道,“那家伙解除了梦想封印,再打下去不划算。我可以解决掉她们,但是连带伤害的赔偿什么的太麻烦。毕竟还在市里。况且,我也有些问题还没搞清楚呢。记得吗?祸津神的事情?冈部,带人跟上去。我倒要看看八意永琳到底有些什么在藏着掖着。”
第三幕 增殖·其一
“你要去哪?”那个孩子问她。酒红色的头发和眼睛,瞳孔中有着警惕,好奇,以及最重要的,激情。
“一个没那么坏的地方。”她简单地回答道,“虽然不一定是个好地方,但是我觉得应该没有现在这里这样坏。”
“你并不相信有这么个地方。”那个孩子的同伴说话了,紫色的长发和眼睛,背上背着个琵琶。敏锐,聪慧,而且有勇气。
“姐姐,你要不要帮帮她?”紫色的短发,看上去有些怯懦天真,但是眼神里也有一种坚韧。帮她?这三个小家伙一看就是刚出生的付丧神。能够自己活下去都困难,还要帮她?愚蠢。不,是幼稚。缺少教育。需要指导。
“我改变主意了。我要留在这里。我想收你们三个做我的学生。”她坐回了椅子上。
“有什么好处?”酒红色的先开口了,但是紫色长发的那个则更加沉稳。那个琵琶女冷静地打量着她,默不作声。
“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倾囊所授。我会教你们识字,算术,天文,地理。我会告诉你们人的集体行动的决定要素,让你们可以在人类中生存。但不仅如此。我想让你们摆脱人类所创造的秩序的桎梏。”
“你是说自由吗?”紫色长发的开口了。
“不。”她并不相信自由,“那只是一种海市蜃楼一样的幻觉。自由是一种匮乏,它显现于压迫的反抗中。你可以追寻它,但你永远不可能获得它。你只能获得更少的压迫。压迫是此世的,它以权力机构和国家机器的形式获得了实存的物质载体。但是自由只是一种在这一一元对立中被想象出来的幻想中的对立面。我不会许诺你们自由,但我许诺你们更少的压迫——如果你的自由是这个意思的话。”
上白泽慧音摔倒在地,她背上的三个乘客也被甩到了地上。她头上的角已经缩了回去,头发也恢复了原本的齐肩的长短。她感觉自己的嗓子里充满了血腥味。和博丽灵梦的战斗对她消耗不小,虽然完全兽化之后体能有了大幅上升,但那只不过是饮鸩止渴。之前的伤口并没有痊愈而是被强化的再生能力强行缝合在一起而已。从他们离开广播塔已经过了二十分钟,她已经跑出了整整十七公里,总算是离开了永远城的势力范围。她环顾四周,米斯琪依然处于昏迷状态,但是呼吸似乎稳定了下来。雾雨魔理沙看了她一眼,表示先不用在意自己,于是她感激地点了点头。现在想来,在兽化的时候她就像藤原妹红一样,身上的衣服彻底被撑碎了,处于赤身裸体的状态。但是这并不当紧。她盘腿坐下,伸出手,从空气中一抓——
拟似历史·手术刀,拟似历史·止血带。说真的,她的能力用在这种地方实在有些浪费。虽然作为通晓历史的半兽,理论上她可以复制自己见过的所有非消耗型工具,但大多数都是徒有其形的粗制滥造。除非这东西具有极高的知名度或是她对其十分了解。幸好她年轻的时候,她那有先见之明的养母就已经让她把各种常用医学器械摸了个遍。她咬了咬牙,摸着自己的右肩,弹片还留在里面,不拔出来迟早会感染。她示意雾雨魔理沙走过来:“帮个忙。”
雾雨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帮她缠上止血带:“你就不能先变出来件衣服?”
“你介意吗?”她反问道。雾雨耸了耸肩。她转过头,把注意力集中在手头上的事物。她用刀贴着皮肤,感受血管的缝隙,咬了咬牙,一把切开,然后又从空气中掏出镊子——
“我来吧。”雾雨主动提议道,她低声说了句“谢谢”。雾雨魔理沙的手法还挺专业,不一会儿就把弹片全都捡了出来,看上去应该是个熟练工。
在这段时间里,她的目光在藤原妹红和米斯琪之间来回游走,最终停在了米斯琪身上。接着她拒绝了雾雨魔理沙的进一步帮助,掏出针线把自己缝好(“你还是个移动医药箱,真不错”)。然后她爬起身,回去之后记得找帝打一针盘尼西林,她一边想着,一边走近米斯琪。她简单地检查了一下米斯琪的身体。人形的右臂被折断,韧带被博丽灵梦暴力地扯开了。这部分问题并不是很大,等到本体恢复了很快就可以再生。但是本体的右翼也被彻底从根部拔起。现在她只能变出点绷带,暂时止住血。然后她用手按住伤口,把自己的生命力注入进去少许,暂时稳定住了米斯琪的伤势。其实这事应该早点做的。现在的话她很有可能以后都无法恢复,飞不起来了。慧音叹了口气,起码她还活着,她应该感到庆幸。一般来说,以猎物的身份见到博丽灵梦基本等于死刑判决。但是她的内心里并没有感到丝毫死里逃生的喜悦。慧音咬了咬嘴唇,不知何时,她的拳头握紧了。她的目光转向在场的最后一个人,依然身处昏迷之中的藤原妹红。
藤原妹红的身上已经盖了块布子。这是刚刚雾雨给她挑弹片前她用能力做出来的。一天用了这么多次能力让她有些头晕,更别提刚刚的剧烈运动。实际上她现在很有可能处于低血压状态。回去又免不了招来因幡帝的一番讥讽的关心。雾雨跪在藤原妹红身旁,检查着她的脉搏:“脉象很乱。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我是说她在城里那种持续燃烧的姿态。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按理来说她早就该醒过来挖苦我了。可是现在她这样子既不是活着也不是死了……”
“让我来看看。”慧音低下身子,从手上解开刚刚缠好的绷带。雾雨魔理沙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她伸出手,触摸藤原妹红的额头,闭上眼睛,解放能力。
白泽的能力是历史操作。具体来说有四种体现形式。第一种是她最常用的——历史的复现,将自己知晓或是经历的历史打印出来。第二种是历史的读取,也就是她正在使用的这个能力——通过直接接触来读取对象的历史。现在她把这个能力用来进行触诊,试图从对方的病因——藤原妹红所背负的庞大历史——中找到她现在状况的直接成因。这个能力在她第一次遇到藤原妹红和她握手时曾经被她不经意间因为好奇使用过。那时的她只能从那短暂的触碰中夺得惊鸿一瞥——然而那时的印象足以让她对面前的人所经历的苦难无法忘怀。现在,她知道自己欠了藤原妹红一条命。于是她决定做一件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而且也很不愿意去做的事——她前去翻看藤原妹红那荒野中颠沛流离的漫长的一生。
她站在棺材前面。她没有哭。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哭。那个黑色的沉默的盒子里躺着她的母亲。尽管人们都在自作聪明地和她说她母亲只是去旅行了,但她知道母亲死了。死了就是死了。葬礼上十分冷清,那个女人把她的一生都浪费在祈求藤原不比等的关注,然而就连右大臣就连她的葬礼都不愿意出席。藤原妹红环顾四周,到头来,只有她这个从未被正眼看待过的女儿是这葬礼上那女人除了父母外唯一的亲人。
“右大臣大人是个体贴的人,他知道你孤女一人难独支撑,于是愿意收你做义女。今天起你就是藤原妹红了。”来使如是说道。是啊,体贴的父亲。每天母亲都会望着窗外那条熙熙攘攘的大街,从人群中寻找那个永远不会出现的身影,留给她一个落寞的背影。等到她死去的时候她甚至认不出来自己的母亲。而她的生父,一个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只活在她母亲的言语中的人,现在来向她展示她的体贴。
她没有说什么。她只是个孩子。她想要活下去。她想要吃饱肚子,有地方睡觉,有温暖的衣物,有干净的饮水。右大臣是这城市里的高官,就算是他家的狗都比她这卑贱的无名氏吃得好。于是她成为了藤原妹红。说到底只是一种表演罢了。不比等的这一善举上了报纸,而藤原妹红则有了吃的住的。
她原本应该满足的。
“妹红,你爱爸爸吗?”
他们每个月至多见上两次,每次他来的时候都带着随从。偶尔,藤原不比等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藤原妹红想要给他个白眼,告诉他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因为根本就没人教过她什么算是爱。虽然她自己学会了识字,并且从书上读到爱的种种表现,但是那一切都只是别人的故事。她为了自己的肚子,还是决定演好自己的角色。她张开嘴:“爱。”
“我和妹红可亲了。我整天都想着她。”藤原不低等抓着她的手说。每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他总是左右环顾,向周围的人展示他是一个好父亲。他也从来没正眼看过她,在这点上倒是和她母亲一脉相承。
他每次都不会停留超过一个小时。他们会和她说他公务繁忙,因此会为她带来礼物。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些和自己拥有着共同姓氏的兄弟姐妹。她所居住的不过是藤原不比等城郊的一套小房子。但是起码她有用人服饰起居,吃穿不愁。
她原本应该满足的。
“你父亲的生日要到了,你应该准备点礼物。”用人对她说。
“为何?”
用人的脸上浮现出不悦:“因为他是你的父亲,是你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他收到你的礼物会很开心的。”
她并没有继续追问为何要取悦那个她毫无感觉的父亲。她找自己的书法老师,在他的指导下写了幅字,然后在生日当天送了过去。藤原不比等回了她封信,里面就一句话:“女儿,你长大了。”
她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感到欣喜,但是从那天起她就致力于用各种方法打探不比等的喜好,想办法邀请他来自己家做客。给他端茶送水。送他各种小礼物。她没什么别的本事,女工啥的一概学不会,但是字写得不错。她就写各种字送给藤原不比等让他当礼物送人。藤原不比等一如既往地厚颜无耻,照单全收。他现在偶尔带着妹红出去见朋友或是同事,聊天聊到兴起,就会把妹红叫出来叫她露一手。妹红写完字,在场的客人就会连连赞叹,和不比等互相奉承一番。最后不比等总是摸摸她的头,用他的那句招牌结束语收场:
“我可真是养了个有爱心的好女儿。”
但他从来没有抱过她。一次也没有。
她看着自己被染成红色的手心。那是她自己的血液,还混着那个妖怪女孩的血。她感受到那个女孩跑向她时的心情,有着面对死亡的恐惧,有着孤注一掷的绝望。但是最重要的是,她感受到对方对于塔里的那个人的牵挂。
什么人也好,帮帮我的老师吧。
身后的女孩毫无疑问是那种会被人形容为“富有爱心”的妖怪,哪怕这句话对于大多数人类来说是某种恐怖的亵渎之言。不知为何,她感到有些嫉妒。
尽管身上冷的要死,但是手心里不知为何是温暖的。
她突然回想起了自己被流放的那天,她的父亲到头来也没有看过她一眼。那时她被告知自己将永远背离人道。原本她以为自己已经满足了。原本她以为自己已经理解了自己从不比等那里得到的种种优待都只不过是梦幻泡影一般,随时都会被夺走。但是当她被赶走的时候,她还是不由得心生怨恨。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爱的话,那我宁肯这辈子永远不曾渴望它,永远不被爱,永远不会爱上其他人。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人生的话,那我宁肯做一颗不能发声的尘埃,宁肯从未出生,宁肯就此死去堕入彻底的虚无。
“你好~”
如果这个世界不肯接纳我,那我宁肯把它付之一炬,也好过听任这个婊子养的在那里训斥我,告诉我我是多么不该存在。
“我在和你说话呢?你听不见吗~”
于是,响应她的愿望一般,她的世界——也就是她自己——燃烧起来。
“你好——你——耳——朵——聋——了——”上白泽慧音转过头,看到一个黑色头发的女人在向她夸张地挥着手。
“蓬莱山辉夜。”她低声说道。她原本觉得应该行个礼,但是她并不想这么做。
“咦?你认识我?我没有见过你啊。”蓬莱山辉夜疑惑地歪了歪脑袋,“算了。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更好奇你是怎么到这里的。”慧音反问道,“我只是在读取这个人——藤原妹红的历史。我又不在她的脑子里,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还以为所有人当中你是那个最应该了解历史的本质的人的,半白泽啊。”辉夜轻笑起来,“历史是一种叙事,所有的叙事都是意识形态化的。而我刚好就是一种意识形态,这样说的话,你明白了吧?”
“我理解了。”慧音转过头。
“这就要走了?不留下来坐会儿?我这里可是有上好的茶叶。龙井,普洱,任你挑选。”
“我还得把她弄醒呢。”慧音沉默了一下,“对了,我知道虽然你并不是她此刻昏迷的根源,但是我并不喜欢你。我鄙夷你对她的人生做的一切。因此,我会想尽办法消灭你——”一只手卡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拎了起来。她的呼吸被阻断了,眼前的视野开始旋转。辉夜的笑声响了起来:
“你不应该在别人的地盘上随意放狠话的。‘先生’。要说的话就应该等着把我干掉了之后再说。”慧音挣扎着,她并没有预料到对方的袭击可以真的伤到自己,“大意可是致命的。”
“……慧音……慧音!”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用力拉了起来。她回过神,自己依然趴在昏迷不醒的藤原妹红旁边,米斯琪拉着她的胳膊,一脸关切地看着她,脸色苍白。雾雨魔理沙的脸色也十分难看。慧音连着深呼吸了几下,示意米斯琪自己已经没事了。
“发生什么了?”魔理沙问。
“一个黑头发的疯女人。一个空虚,无趣的老幽灵。”看着魔理沙脸上的表情,慧音立刻断定对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咽了口唾沫。“我们得去找厄神大人。”
我跟着上白泽慧音穿过一条杂草丛生,遍地枯黄的小路。那个叫做米斯琪的鸟型妖怪已经在上白泽的吩咐下自己回去了,虽然我也不知道她回哪去了。上白泽看上去依然很担心她的状况。她也和我说叫我和米斯琪一块走。但是我拒绝了。我更好奇她口中的厄神到底是什么东西,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同意让我跟着她。于是我们走上了这条背离我们进城时来路的小道。我很好奇的是在变回人形之后上白泽并没有变回她的妖兽形态,而是用一块用她的能力凭空扯出来的布把藤原妹红绑在了她的背上,背着她走。起码她的力气是实打实的——就算藤原妹红常年营养不良,她起码也是个几十斤的大活人。而上白泽慧音在刚刚从肩膀上给自己开刀挖出来弹片的情况下背着她走了五里地,虽然偶尔停下来喘上几口气,但是从来没坐下来休息过。我几乎要怀疑她到底是白泽还是牛了。就算是时常在荒野里四处游走的我也得佩服她的脚力。操,她是个妖怪,我一个会点魔法的普通人当然没法和她比。
“……我说,走慢点。”我的小腿有些酸痛。我懊恼地想到我刚刚修好的摩托车骑了一天就被我扔在广播塔那里,和我十有八九是永别了。要是它还在我身边的话我们现在可就方便多了。“说真的,你为啥不变回你的本体的样子?嗯?就你那个白泽形态,那样不是对咱们都方便多了——你可以跑得更加尽兴,我也可以坐在你背上舒舒服服地尽兴。两全其美——这叫双赢。”
上白泽慧音停下她的脚步,瞟了我一眼。她的眼神中似乎略有不满,但是她并没有发作:“你可以在这里先休息一会儿。距离目的地不远了……还有,并不是我不想变成那个姿态,而是我做不到。”
“为什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妖怪化作人形之后无法变回自己本体的样子的。
“因为我并不是完全的妖怪。”上白泽叹了口气,“这个姿态就是我原本的身体。我只是接受了白泽大人的恩赐的凡人,在广播塔那时候你所见到的长出角的半兽化的姿态已经是我的极限。但是……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该怎么说好呢?妖怪的变化和法术所使用的所谓妖力,以及人类的法术所使用的所谓灵力或者魔力,本质上都是一种东西的变化,即是所谓生命力的变化形式。虽然当时藤原妹红的全身燃烧着,那火焰之中无法存在任何生命,但那火焰本身却是纯粹的生命力。在她向我伸出手的时候,我感觉到……不,是我相信她是想要把那力量借给我。”
“于是你从她身上借来了那力量转化成了完全的白泽形态。明白了。”我从腰间掏出水壶喝了一口,结果被里面的烧酒呛到了嗓子,大声咳嗽起来。上白泽走近我,在我背上轻拍了两三下。我示意她我没事。于是她转过身,再次向着目的地迈开步子。我赶忙跟上。“那她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这只是一个猜测。”上白泽慧音犹疑地回答道,“虽然也许这不应该由我来说。我……的能力——白泽是通晓天下大事的瑞兽,体现在我身上的是阅读和改写历史的能力。这种历史包括一个人身上的历史,所以我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她是不死者的事情了,我读到了她从死亡中复活的经历。你也看到了,她的每一次死亡都伴随着燃烧。这种形态并不是蓬莱之血原本的作用,而是由于她自身的愿望——由她的心像衍生而出,而这种心像又是对她境遇——所遭遇的苦难——的反应。我推测她现在的沉睡是一种由于积累了过多的苦难而触发的自我防卫机制,将自己的意识和其他功能关闭,回到如同胎儿一般无欲无求,进而也就无法感受到痛苦的状态。”
正说着这话的时候,我注意到随着我们的前进,草木变得逐渐稀疏起来。一股刺鼻的恶臭从右手边飘来,我终于注意到远方的下坡处有一条污浊的河流。我们所走的小路此刻拐了个弯,保持着与小路平行的姿态。我沿着大河的流水方向望去,下游处似乎有一个回型弯,上游则正是我们离开的那座城市——永远城。
“那你打算把她带到这位厄神大人那里做什么?”
“厄神之所以是厄神是因为她收集人类的灾厄,将不幸聚拢到自己身上而已。因此虽然靠近她会招来灾厄,但是……如果说世界上真的有所谓的‘大爱’的话,那在我认识的生灵之中,她是最接近这个词的存在了。等到你见到她就知道了。我认为,现在妹红陷入这种休克状态并不是由于任何一件单独的事情造成的——而是这些事情所有的累加。虽然身体每次复活都是新的,但是负担却在‘灵魂’上不断增生。在广播塔那里只是一个诱因,激发了她身上的所有这些苦难累积起来的压力。现在我带她去雏那里,就是希望她能够帮我吸收这些灵魂上的负担。”
“……之前听你演说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唯物主义的物质并不是可被现代科学解明的对象或是纯粹的物理存在,而是相对于你我这些观察者之外的具有主观能动性,或曰主体性的一切存在。对于她的这种情况,你也应该注意到主体性的依附并不在于复活时创建的身体,我只是用一个比较常用的词来代替较为抽象的‘主体’罢了。我们到了。”
此时我们已经逼近了刚刚看到的那个回型弯。河流在这里调转了头,向西南方流去。按照常理,在这里内侧水流速度下降,应当有不少颗粒较大的污物沉积于此。然而在我们面前,确实另外一番景象。虽然此时已经入冬,冬至刚过。河流对岸被污水环绕着的那个狭长的半岛型区域虽然也是一片枯黄,但是却一点看不出污染的痕迹,甚至有一些低矮的常青灌木。我眯起眼睛,在大约几百米开外的地方,这片枯黄的原野的中心,又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圆形荒地。似乎有一个孤单的身影在那里坐着,一动不动。上白泽慧音下到河边,抓紧她背上的藤原妹红,用力一跃,跳过了大约二十米宽的河流。我也有样学样,把魔力灌注到腿上,跳了过去。落地的时候脚下一滑,差点一头栽进那臭水沟里。还好上白泽眼疾手快拉住了我。
“当心点,魔理沙小姐,前面都是她的领域。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体质很不稳定,所以并不是很愿意见人。如果你要靠近的话一定要跟在我后面,绝对不要越过我一步,明白了吗?”我点点头,我当然可以就站在河对岸看着,但是我的好奇心总是这么旺盛。我跟随着上白泽一步步往前走,终于,我看清楚了那个圆圈中间的人形的样子。在圆圈的内部,土壤已经变成了灰色的沙子,那个人形就盘腿正坐在圆圈的正中心——她的确是个人形(人偶),全身上下的关节都是球形的。头上有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红色大蝴蝶结,不知道是多久之前谁送的,现在基本上摇摇欲坠。身上的几片红色布条大概过去是一条长裙,现在勉强挂在她身上,毫无蔽体的作用。在她的身体上有着几处巨大的裂口,木头的脸颊上显现出黑色的空洞,一种如同焦油一样粘稠的黑色液体从那之中缓慢地漏出,渗入她周围的沙地中。但与此同时,她的嘴始终保持着张开的姿态,一条黑色的河流从空气中凝结而出,灌入她的口中。上白泽慧音举起手,示意我不要再向前,她自己带着藤原妹红走近圈去,轻轻地在那个人偶身边蹲下,把藤原妹红放下。
“雏,今天荷取来看你了吗?”上白泽的声音充满了我前所未见的温柔。人偶并没有说话,连手都没有动,只是微微抬起自己的左手拇指,勾了三下,“是吗?那就好。这个人是我的恩人,你可以帮帮她吗?好的,麻烦你了。你多保重。”她鞠了一躬,走出了圈子。
“你刚刚是管那个厄神叫雏吗?”我再次注意到了她先前话语中的异样,“神大人可以被直呼名字?”
“……没错,厄神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妖怪而已。她叫键山雏,她曾经是我的朋友。”上白泽慧音重新戴上了她那张扑克脸,然而从她的声音里,我分明听出了止不住的悲哀。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躺在一片白色的虚无之中。我坐起身,虽然身无片衣,但是我并没有感到寒冷。
在我十六岁那年,因为我谋杀了辉夜而被流放的时候,他们在我的脸上用烙铁留下了印记——那是我身负罪恶,背离人道的证明。一条宽度超过五厘米的烧痕,让任何看到它的人知道,我是个罪无可赦的罪犯,一具徒有人形的行尸走肉,一个活该在荒野中孤独等死的被遗弃之人。在我第一次死去之后那个印记随着我的复活消失了,但是我知道它一直在那里。就算人们看不见它,人们依然可以在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并不是个值得交流的好人。于是他们耸耸肩,别开目光,对我的存在装聋作哑,直到我决心为了我的那份可怜的自尊用某种出格之举激怒他们为止。
现在,我的手拂过我的脸庞,指尖清晰地分辨出被烧灼后那凹凸不平的皮肤。我知道我是对的。它依然在我的身上,哪怕不再显露于我的肉体,却依然附着于我的灵魂。
咔哒。
我转过头,在我的右手边,声音传来的方向上,我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偶趴在地上。刚刚的声音大概是那东西掉下来时发出的。绿色头发,红色连衣裙,那个小东西只有我的一只手大小,躺在我十步之外的地方,一动不动。
咔哒。
那人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现在我看清了她,那是一个女性的人形。她的身高大概与一个成年女性相仿。头上有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红色大蝴蝶结,几片红色布条勉强挂在她身上。在她的身体上有着几处巨大的裂口,原本是她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巨大的黑色空洞,一种如同焦油一样粘稠的黑色液体从那之中缓慢地漏出,滴落在地上。她的两只脚上没有穿鞋,而是踩着焦油,向我迈出一步。
咔哒。
人偶环抱住我,用她那两个巨大的黑洞和那张满是划痕和污渍的脸贴近我。我的第一反应是恐慌,但是这种恐慌却在她那坚硬的木手揽住我的时候消失了。我惊讶地注意到虽然有些黏糊糊的,但是那双残破不堪,缺少了三根手指的手是温暖的。从她的身上我并没有闻到任何异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她贴近我,用她那冰冷的木制嘴唇贴近我的脸。我畏缩了,想要推开她,然而却挣脱不开。
咔哒。
她把嘴贴在我的嘴唇上,轻柔地亲吻了我。她缓慢地放开我,我此时看清了她的脸,一双明亮的绿色眼睛,两侧的脸颊上各有着一抹淡淡的红晕。她向我腼腆地笑了笑。鞠了一躬。头上那顶鲜艳的大蝴蝶结就像兔耳朵一样摇了摇。
键山雏。
她的嘴没有动,但是我却听到了她的声音。我低下身子,还了她一躬。我的手掠过自己的脸颊,没有任何的不平整,疤痕不见了。我看向键山雏,她那光洁的脸上浮现出烧灼的焦痕。
咔哒。
一个手掌大小的人偶静静地躺在距离我十步之外的地方,一动不动。表面上沾满了尘埃,泥土,以及某种粘稠的黑色液体。说到底的只是个被遗弃的破烂人偶罢了。没什么稀奇的。
我张开嘴,搜寻着感激的话语。但是最后,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睁开眼,我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张熟悉的床上,一个留着粉红色短发的女孩坐在我的床边,百无聊赖地晃着腿。她注意到我的动静,露出欣喜的表情,站起身,向门口跑去。我注意到她的衣服在背上开了个大洞,露出一只折叠起来的翅膀。我正要叫住她,她自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在我开口前转了回来:“抱歉,我刚刚有点太激动了。你终于醒了!你已经睡了六天了你知道吗?”
我从她身上并没有感觉到恶意,我对她的样子依稀有些印象。我想要立起身子,可是我的脖子以下就像是一团烂泥,不听使唤,动弹不得。我张开嘴,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如我所料,沙哑得如同来自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你是谁?”
“我是米斯蒂娅·萝蕾拉。是上白泽慧音先生的学生。你可以叫我米斯琪。”女孩在我面前转了个圈,“我是夜雀妖怪,我之前还能飞呢,当然现在不行了。”她脸红了,尴尬地笑了一下,“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我现在已经没事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藤原妹红小姐。你感觉怎么样?要喝水吗?慧音先生现在出去了,她也很担心你,我刚刚原本是想去告诉她的。但是我觉得还是应该先看看你有什么需要的。”
“……我看到一个有着球形关节的……人形。”我说,“虽然身上缠绕着痛苦与悲伤的浊流,但是当她触碰我时我却会感觉到温暖。”
“慧音把你送到厄神大人那里,请求她治好了你。然后慧音把你带了回来。”米斯琪说。“你要喝水吗?”
看在她的热情和干得快要裂开的嗓子的份上,我要了一杯水,一饮而尽,然后又要了三杯。她又问我要不要翻身,想不想听她给我读书。我都一一谢绝了。我的身上依然一点力气也没有,肚子里有着一股灼烧着的饥饿感。在她问我想不想吃东西的时候我点了点头。她很快就端着一碗粥回来了,用勺子一口口喂我吃。在我吃的时候,某种温热的液体贴着我脸颊流入我的嘴中。一股咸味在我嘴中绽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流泪。真是可笑,我已经不记得上次流泪是在什么时候了。我闭上眼睛,示意她我不想再吃了。她善解人意地把碗和勺子放到一边。我咬紧牙关,努力克制住不成样子的自己,继续发问:
“这个……厄神大人吗?我并没有从她身上感到所谓的神的威严或是强大之类的东西。倒不如说是有着与自身弱小不相符的庞大悲悯的感觉……抱歉,这只是我个人的主观臆断。”
“这些事我都是听老师说的,那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还没出生。厄神大人……键山雏原本只是个普通的妖怪。有点类似付丧神,但和普通的付丧神不同,她是厄人偶,被人类制造出来带走自身的灾厄。身上凝结的不幸反而给了她自我意识。她具有了灵性之后便带着一种变成妖怪前的行为的惯性,爱着‘人类’这一整体,为了让人类幸福而带走他们的灾厄。石叶川穿过永远城之后调了个头,向西南方流去。在永远城变为工业区后,这条河里充斥着人类排出的废水,以及城中居民身上的苦难和怨念。于是她就在那个回型弯那里定居下来,收集人类的灾厄。慧音在大概二十年前离开城市时认识了她。据她说,键山雏是她的第二导师。只是,随着城市的发展,灾厄虽然依然在产生,但是却在城市中被杜绝存在。于是排出的灾厄越来越多,她原本作为普通妖怪的灾厄聚集能力也濒临极限。收集来的灾厄越来越多,来不及处理积累在她身上,就变成了祸津神一样的存在——平时只要靠近就会被溢出的灾厄波及。在被人类发现之后当成祸津神恐惧着,这份恐惧对于妖怪来说正如信仰对于神明一般:于是键山雏便以这种糟糕的形式在人类的谣言和不安中成为了真正的神明。她拥有了与这座城市匹配的灾厄收集和处理能力,但是她的周围也被诅咒沾染,彻底地无法让一般人接近。她的身躯在灾厄的涡旋中被侵蚀殆尽,别说移动,就连发声也不再可能。能够靠近她的只有那些她认识并且身上已经布满了诅咒,习惯了灾厄而不会因为她身上溢出的浊流被波及影响的人。”
“……她看上去是个腼腆温和的家伙。”我感觉嘴里有些发苦,“接受扮演这种角色……这算什么?”
“我也这么觉得!”米斯琪大声说道,“慧音先生的目标之一就是让人们能够正视灾厄,不再把它们视为某种不可谈论的深渊一般。正是这种自我阉割导致了他们对于厄神大人形象的歪曲。正是这种歪曲导致了厄神大人现在的痛苦。如果能够想办法让人们了解厄神大人温柔的内在的话,他们也一定会不再把她当成祸津神恐惧,她身上的诅咒也可以缓解。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她还年轻,身上充满了少年人那种精力旺盛和不切实际。哪怕刚刚失去了一只翅膀也没让她消停下来。等等,年轻?“你说那时你还没出生,那你现在多大了?”
“今年我十二岁,我们鸟类比较早熟。”她嘟起嘴,“慧音总是和我说我还小,不让我跟着她。但是雷鼓姐据说在八岁的时候就独自出去闯荡了。”她的目光黯淡下来。“算了,别说这些了。你想听我唱歌吗?不是我自夸,我认识的人都说我唱歌可好听了。”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于是米斯琪便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开始大声唱了起来:
はりつめた弓の ふるえる弦よ 月の光にざわめく おまえの心 とぎすまされた刃の美しい そのきっさきによく似た そなたの横顔 悲しみと怒りにひそむ まことの心を知るは 森の精 もののけ達だけ もののけ達だけ
那歌声清澈嘹亮,很难想象是从她那娇小的身体里发出的。但那歌词当中却充满了深沉的悲哀和孤独。虽然并不是一首真正的哀歌,但是我却不由得想要去相信她其实是为了雷鼓而唱的。唱完之后,我们相对无言。有个人需要说点什么。有个人得站出来把这凝重的死亡的阴影驱走。有个人应该去让这个十二岁的孩子不再为了过去忧虑,而是活在当下,哪怕这个当下无比糟糕。我叹了口气,我已经三十六岁了,可是看上去却依然像个该死的孩子,原本来说我的年龄都可以当她妈了。但我并不是那种擅长建造什么东西,或是给别人雪中送炭的人。我是个想要把自己和这个世界烧的一干二净的厌世者。我擅长做的——我会做的只有破坏。于是我说出了我唯一能说的话。
“再给我倒杯水吧。”我说。
杀身成仁 我看着那个推着轮椅的人。那人留着紫色的短发,虽然是冬天,却穿着齐膝的短裙,裙子上有着如同琴弦般的横切花纹。但是真正令我惊讶的是轮椅上的那人。她的全身上下都被绷带缠绕、双腿从大腿根部的地方被截断,两只空荡荡的袖子挂在身体两侧,一只眼罩挂在右眼上。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那绿色头发上缠绕着的白蛇形发饰。
“东风谷早苗,还有九十九八桥。”我苦笑起来,“看来今天真的是我的受难日。”
东风谷早苗虽然坐在轮椅上形同废人,但她那股疯劲儿倒是不减当年。她看到我,黯淡的左眼里亮起光来,向着九十九八桥说了句什么,八桥就推着她那轮椅在村子的土路上横冲直撞,一路脚底带火花地飞驰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开摩托车。别看她俩现在脸上充满了故人重逢的兴奋,但我知道她俩绝对不会喜欢我。
“魔理沙?真的是你!你怎么会来这里?”早苗的声音沙哑而又缓慢,每吐一个字都无比费力。这家伙以前虽然不会唱歌,但起码嗓音很好听。现在她基本上听着就跟半只脚埋进棺材的老太太一样——虽然这话对了一半,她这样子绝对可以说是半只脚进了棺材。
“听说这里有生意做。我想看看能不能从这科学城市的人上人手里骗几个小钱。做成了以后也可以拿出去吹逼。”我胡乱搪塞了过去。我别的不擅长,最擅长的就是演混混——我都不需要费力,只要本色出演,做我自己就行。我从口袋里掏出水烟袋,装模作样地吸了一口,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硬汉派侦探的样子。“倒是你俩怎么到这里来了?”
“因为慧音是我的老师,和博丽灵梦那女人分开之后早苗又走不了路,我就想着……”九十九八桥开口了。她不再是我记忆当中那个天真柔弱的小妹妹了,她的眼神中有着一种刚毅,让我想起雷鼓,我的胃绞紧了。等等,上白泽慧音是她的老师。这也就解释了为何那家伙会在广播塔——
我的头又疼了起来。我讨厌这样。我是个魔法使,我应该活在当下。但是我却做不到,我的眼睛看到的只有我自己搞砸留下的轨迹。我只能活在过去。
“你和我一样,是厌恶人类的啊。”她对我如是说。
“那我们正好可以成为搭档,一起,超越人类的桎梏吧。”
“这是找死,就算是我也疯不到这种地步。”我说,“那可是辉针城,基督徒管那地叫天使之城,本土人则管那里叫畜生界。这两个称呼有一个共同点:那地连人类都活不下去。烂地中的烂地。毒品交易,人口贩卖,警匪勾结,苛捐杂税。就连魔鬼都造不出这种活地狱。你们俩连人都不是,进去了只要一被人查出来不到半天就得暴尸街头。”
堀川雷鼓看向我,她那身白色西装在荒野中甚是惹眼。无论何时都要坚持自我,她的这一座右铭令我既羡慕又敬佩。齐耳的红色短发给人干练的感觉,她酒红色的眼睛中毫无动摇:“那为什么辉针城在过去二十年间都一直这么烂?”
“这还用问?当一个体系烂到一定境界就可以形成稳态,自上而下都被利益捆绑在一起,任何改变都会触犯到所有人的安全感,人惧怕改变,于是就会迎来整个环境的反噬。穷人们害怕自己失去活路,富人则害怕失去地位。改革许诺的东西虚无缥缈,但触及的利益实实在在。在这个无法无天的地方消灭改革者尤其简单,仅此而已。”
“不仅如此,”九十九弁弁开口了,她的紫色长发给人柔弱的印象,暗铜色的白袖连衣裙貌似是和雷鼓的西装一样是她们导师的礼物,但她的声音却十分坚定,“二十年的时间怎么会没有人期望改变?真正的问题你也听针妙丸说了——‘辉针城离乐土太远,离博丽领太近’。你知道什么意思吧?”
“那个离家出走的小公主?”我叹了口气,“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你是要指责猎人工会的无所作为吗?若是指责有用这地又怎么会这样呢?”
“他们的纵容绝对不是一种中立,而只是为了维护现状的不作为罢了。为何?正是因为现状对他们有利。工会对这里可不是听之任之,而是所有从下城区发出的介入申请全都被工会驳回了。揣摩背后的动机无济于事,唯有行动方可带来变革。”
“那你们也不用自己进城啊?”我干巴巴地说,我知道说什么这俩二愣子都听不进去,“你们在城市里找几个像我这样闲得蛋疼的帮你们跑腿,你们在外面。我们来个里应外合——”我夸张地挥舞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算了,你们就当我放屁。去吧,我说不动你们。”我们都知道猎人工会为什么对他们眼皮底下的这块脓疮无动于衷,起码七成的猎人都是瘾君子,他们迫切地需要这些现代科技创造的神奇粉末和小药丸来帮他们摆脱伤痛,疲劳,关节炎,家庭不和,以及创伤后应激障碍。十五年前有一个猎人因为调查贩毒组织被杀,当时猎人工会掀起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扫毒行动。两个大型团伙在三个月内被赶尽杀绝,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但那也只是十五年前的事。不到一年,辉针城就恢复了它的繁荣。现在这两个蠢货怀着不止一个崇高的理想想要进城。她们不仅想要从内部瓦解毒品交易,而且还他妈的梦想靠着自己的努力成为榜样让人类意识到妖怪可以和人类和谐共处。据他们说这是他们老师的理想,我尊敬雷鼓,我从来没说过她这位老师的坏话,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当着她的面这么干了我的鼻子会被打碎;而我不愿意背后说人坏话。但我觉得他们这老师就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九十九弁弁笑了笑,虽然她外表看上去几乎可以说弱不禁风,如同洛水浮萍一般人畜无害,但我知道她才是这俩人当中真正的主心骨。肯定是她先有了点子,雷鼓再开口提出:“我当然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魔理沙。我们也知道这次凶多吉少,遇上什么意外也不为过。因此……”
“我才不要留在后面!”九十九八桥大声抗议,“大哥和姐姐要进城,凭什么把我留在后面?”
“不是把你留在后面,而是让你负责外围接应,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雷鼓宠溺地看向九十九弁弁那不可能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只是因为出生时间相近而一起活动,因而以姐妹互称。付丧神根本就没有人类的血缘关系,和妖怪相比虽然他们更接近神明,但是也离人类距离更远。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要作贱自己采纳人类的外表,模仿人类的着装,用人类的语言向人类献媚。但是弁弁和雷鼓相信这是为了荒野中的同胞必须的,所以我无话可说。
“唉……鼓哥,你啥时候才能不把我当小孩子?我也是先生的学生,为什么所有的危险都得你们——”八桥一时有些哽咽,“这不公平!我也想……我也想……”
我别过头,我最受不了看别人落泪,我的心脏砰砰作响,都快要炸开了。我搞不懂为什么它在这种时候总是这么闹腾。我的余光看到雷鼓和弁弁把八桥揽入怀中,轻声细语着什么安慰她的场面话。我讨厌这种套路,但是自从他们开始使用人类语言的那一刻套路就不可避免。分别总要伴随着泪水,真他妈烦。更他妈烦的是我的心脏似乎还要唆使我加入进去,我真是受够了。
“走吧。”雷鼓说道。八桥看来是恢复了冷静,我张开嘴,想要说点诸如“一路平安”“活着回来”之类的场面话,最后我只是说:“你们走之前俺……怎么说来着?有个不情之请……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再聚在一起,虽说这地也不是个好地方,但是能弹点什么让我留下来做个念想吗?”我翻弄自己的口袋,想要找到她留给我的那个记录……不对……录像水晶,结果手一抖,一堆东西从包里跟着那块破石头一起掉了出来,稀里哗啦散了一地。什么我胡乱塞进包里的蝾螈干,草药,几颗用来变把戏的玻璃弹子,全都掉到了地上,结果九十九姐妹和雷鼓只好一边赞叹着我在包上的压缩咒(就是这玩意在刚刚掉了链子把那堆东西喷了出来,她肯定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一边和我收拾,花了整整十分钟才整理好。整理完之后,雷鼓向着八桥笑了笑,看来她也平复好了心情,于是转过头,向我点点头。
堀川雷鼓举起手,鼓槌便出现在她的手中。九十九弁弁也是刚一摆好架势,琵琶便自然而然地凭空显现出来。八桥则费了些功夫才找到自己的本体。我总是觉得付丧神的构造十分奇妙——她们把自己的本体握在自己虚构的身体的手中,用成为付丧神之前被人类使用的方式使用自身——人类残存的思念让付丧神获得形体,可是正是因为这份思念不足以改变现实她们当初才会被抛弃,那么把这种思念具象化的他们是否会感觉自己活在前所有者的阴影之中呢?堀川雷鼓对于平等的执念又是否是某种前主人的意志作怪?我不得而知。弁弁和八桥已经调好了音。于是我就地坐下,我原本以为是雷鼓主唱,没想到开口的是弁弁: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我并不懂中文,所以也没有听懂她唱的歌词是什么。事后我得知这是中国古代出征前的人唱的一首民歌,我已经记不清歌词了。但是我唯有一事印象深刻:
我在那时便大抵知道雷鼓不会活着回来了。
我睁开眼,张开嘴,用力清嗓子,想要把那块挂在我喉咙边缘的浓痰咳出来,但是它顽固地黏在那里不肯动。我转过头,爱丽丝那蓝宝石般的眼睛盯着我,我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并非独自一人。我赶忙停下来,接着意识到爱丽丝已经醒了,于是坐起身,想要从床上站起来。
我刚从被子里露出半个身子就打了个寒战,今个天是真他妈的冷。墙上的酒精温度计显示就算我们烧了一晚上炕室内温度依然不到二十度。没办法,这地儿密封就这德性。我顿时就不想出去了,于是顺从自己的欲望,钻回了被窝。那里有温暖,有舒适,还有爱丽丝。
“你什么时候醒的?”
“得有一阵子了,四点左右吧。”爱丽丝揉了揉眼睛,她睡眠一向不怎么好,“你睡得咋样?”
“做了个梦,该怎么说呢?也许算是噩梦吧。”
“你还记得吗?”
“……梦见和以前的朋友去参加什么比赛,好像需要躲避个鬼的样子。为了隐藏自己,我们分开之后,我开始脱衣服,因为这样更容易和环境融为一体。结果我脱着脱着突然发现自己脱得是自己的人皮。脱掉一层还有一层,怎么脱都脱不完。”
“……然后呢?”
“我就吓醒了。确切的说我觉得太烦了,然后就把自己气得醒过来了。”爱丽丝抓住我的手,一股暖流从她的手心流进我的身体。冬天手上起皮是我最讨厌的事之一,怎么抠都扣不完,对于我这种强迫症来说可谓相当的折磨。爱丽丝就比较擅长保养她的手,虽然上面满是老茧,但是却不怎么起皮。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把它拉到我的脸颊上。爱丽丝立刻会意,轻轻地抚摸起我的脸来。在上大学的时候爱丽丝往往被人夸长得“像人偶一样精致”,她本人对于这个评价十分厌恶。在我们毕业之后由于机械师的工作压力她很快就摆脱了这个称呼,但不论何时在我眼中她都看上去美丽依旧,甚至比上大学时更为动人。我的眼睛睁开又闭上,目光从爱丽丝的脖子滑到她的锁骨,转到她的赤裸的胸脯,最后再转回她的眼睛。我轻轻地抓住她的手,印下一个吻。爱丽丝发出一声轻笑,大概在她眼里我总是有些幼稚。
过了一会儿,爱丽丝大概是觉得有些累了,于是把手放下,翻了个身子,坐了起来。她哈了口气,我看着她口中呼出的水蒸气在房间里翻涌升腾,凝结成雾,化为无形。爱丽丝喜欢裸睡,因为她不喜欢身上被东西束缚的感觉。我则和她完全相反。不过这家伙身体好,从来没有感冒过,我也只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下了床,戴上胸罩,穿上白衬衣,下半身除了内裤什么也不穿就在房间里走动起来。她虽然平时不怎么说话,性格也属于内向型的,可是她体温一向比我高。我则依偎在残留着她体温的被子里,呆了那么一刻钟才把自己拽起来。
爱丽丝已经穿好了衣服,煮好了咖啡,煎锅里米饭正和鸡蛋滋滋作响——这家伙总是喜欢搞些出人意料的组合。不过昨晚的米饭今天怎么着也得处理掉,毕竟之后爱丽丝要出远门,也不指望我这种生活作息错乱的人可以记得收拾这些剩饭。我在厨房附近逡巡了一番,决定出去跑上几圈让自己清醒过来。跑步完回来吃了饭,按照惯例我洗碗。爱丽丝则烧了桶水,自己去隔壁屋洗了个澡。在忙碌结束之后我们坐在餐厅兼客厅里,我从餐边柜上取下我的水烟袋,想要抽一口,却被爱丽丝按住了手腕,我看到她严厉的眼神,顿时感叹自己彻底睡昏头了——爱丽丝痛恨一切烟类。我自从和她交往以来就一直不敢在她二十步以内吸烟,但我还是习惯性地把我大学时候买的水烟袋带在身上。
“老婆我错了,下次不敢了。”我举起双手,乖乖地放任她把水烟袋夺走。爱丽丝瞪了我一眼,“哼”了一声,把水烟袋放回餐边柜。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上去这么可爱,哪怕她比我高半个头我还是觉得可爱这个词形容她十分贴切。
“你刚刚说的那个梦,正好让我想到我最近考虑的一个事,关于我们接下来要做的。”爱丽丝在桌子对面坐下。我自从大学的最后一年就和爱丽丝同居。现在她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机械铠技师,正在筹备写作一本机器人学入门手册。而我大学学的文学专业,直到目前都是半无业游民状态,靠着给爱丽丝打下手倒也怡然自得,闲暇功夫还有一份药剂师的兼职。我在十五岁的时候发誓要让人看得起我,至今已经过去了六年,而我怎么看都和那个目标相去甚远。值得庆幸的是在爱丽丝身边我也一向不会为此感到焦虑,有时候我都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于自甘堕落了。但是我和爱丽丝既然以“魔法使”(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才最早想到用这个词来代指边缘性人格障碍以及各种没被城市赶出去的社会适应不良分子)自居,“忠于欲望,活在当下”就成了我们的座右铭。我知道只要跟着爱丽丝日子就不会坏到哪里去。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问了你一个问题,我当时问的是‘说实话,你对你现在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什么感觉’,记得吗?”爱丽丝的左手玩弄起她自己的头发。我记得,当时我充斥着从教育体制中解脱的兴奋和空虚,这个比我提前一年毕业的怪人突然跑到我面前问我这个问题,我于是笑着告诉她“狗娘养的,你看不出来我对它恨之入骨吗?”
“魔理沙,我们之所以能够在生活习性差异如此之大的情况下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并不是因为我们相互理解,而是我们能够相互忍受。很多人都误以为理解是共存的基础,他们错了。理解是一种十分基本而又困难的事情。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不过是一种对于他者思想的猜想,通过语言加以表述后再通过语言确认。这个过程当中……信息在符号界和想象界之间流转,至少经过了三层遗失,才在虚幻中达成所谓的共识——一种和谐。这就是所谓的理解,但是理解与情感上的共鸣又千差万别,在这个意义上理解是基础的,但却是不必要的。我们的生存是一种现实中的物理活动,我们的共存并不需要理解,而仅仅需要容忍对方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理解或许可以促进容忍,但两者本质上处于不同维度。我和你之间最大的共识就是我们都厌恶这个世界,我们觉得它愚不可及,令人作呕,充斥着狭隘的瞎子和装聋作哑的聪明人。这些人连理解都做不到却叫嚣着让我们理解他们,实在是恬不知耻。”
如果想要追溯这种厌恶从何而来是十分困难的。但是对于我来说,每当我和爱丽丝讨论此事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我在大一第一次参加交谊舞会的时候,周围的人谈论着他们的“现实生活”,这些所谓的现实生活无非就是某某的八卦,某明星的丑闻,远方某城的军事行动,本地某新开的饭店,诸如此类。虽然是现实,却和我的现实毫无关联。于是我只好一个人呆在角落,看着他们大声谈笑。每当这个时候那些不是爱丽丝的心理咨询师就会问我他们是谁,他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其实是他们之中没有我。我并不属于他们,他们是人类,而我则是在角落里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蝼蚁。那我算是什么?如果连人都配不上那我算什么?
对于爱丽丝来说这种厌恶往往追溯到她在中学时代因为过于认真的性格而不愿意参与同学聚餐和郊游,被人骂“冷血动物”的时候。爱丽丝大概在十四岁那年离家出走,靠着自己的努力以一个小女孩的身份在幻想城站稳脚跟。一向习惯独来独往的她虽然表面上不在意这些评论,但是内心里显然积累了不少怨言。她曾经有一次喝多了以后把她的中学同学骂了一个小时,我才确信她绝不是表面上那个少言寡语的老好人。
“魔理沙,那么问题就在于此,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厌恶到底达到了什么程度?从你的梦来看,你正处于一种焦虑之中——担心自己无法摆脱这种人类身份的焦虑,无法忍受自己不得不和这些蠢货被分为同类并处于他们的规训之下。近来,也我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忍受这种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生活。我厌倦了忍受那些蠢货的非议,他们那自我中心的评论令我生厌。更加可耻的是这种心态在妖怪之中也有蔓延,我最近见到的一些妖怪也开始通过标榜自己能够多么出色地模仿人类来在妖怪中获得优越感。他们说的好像有一个固定的人类标准一样。我不能理解,妖怪原本是非人之物因为人类的信仰而发生的现象,却以模仿人类为荣。不管是动植物的妖怪,还是付丧神,现在都以模仿人形为时尚。诚然,抛开是否有一个‘理想人类’的标准供他们模仿不谈——因为这种思想充斥着柏拉图式理念论那想当然的自我中心——这种行为有其现实意义,因为毕竟这个世界属于人类,人类通过科学技术掌握了这个世界的权与力,于是其他生物都必须迎合其期望在其中生存。
“但是最近我也听说了另外一种令人不安的传闻——但对我们来说却是重大利好消息——据说在辉针城,大约二三十年前有一位名为埴安神袿姬的作家构想了一种全自动人偶的构造。这种人偶的核心架构基于她设想的一种轻量版的差分机——当代的神经科学已经发现人类的神经元细胞以一种类似逻辑门的方式工作,自然而然地,埴安神袿姬想到可以用差分机来模拟人脑的运行。这篇小说一经发表就收到了广泛的批判,毕竟想象人类自己的造物可以等同于人类对于很多人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但更重要的是这个小说揭露出了一种危险,你注意到了吗,魔理沙?”
“黑格尔辩证法在我们的现实世界开始生效。”我笑了起来,“被人当做工具的机械也有可能和人类等同。我听说在德国的一个早夭的思想家在生前曾经考虑过建立一个物质基础的辩证法体系,现在我们看到了一个它的现实样本——光是取得了主体性的妖怪就已经够恐怖的了,现在机械也有可能和人类等同,牛顿时代的机械决定论通过现代科学获得了复活,不仅仅是机械变成人,而是人变成机械——科学的发展开始反过来摧毁它的思想基础,也就是人依托理性作为万物之灵长,由此被相信拥有的作为人类的得天独厚的主体性。”
“那就是所谓的科学的意识形态。”爱丽丝纠正了我,“我们正面对着一个被迫推迟的三方会谈。我自己是个机械铠技师,我知道这年头机械铠的发展已经远远不满足于肢体替换,红魔城的大魔法使,我的笔友帕秋莉·诺雷姬雄心勃勃,她宣称她正在考虑和善于机械的人类以及河童合作开发一整套控制系统来在现实中再现埴安神袿姬的梦想。而妖怪则不得不在自己遗忘彻底杀死前在这个人类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但是如果人和机械的划分已经变得模糊,那么人和妖怪呢?我们面临的这两个二元对立反过来消解了二元对立的完备性——在二元对立之外存在着无法分类的东西。妖怪的人形只是一种表象,但是其收到的伤害却会真真实实地影响其功能——化为人形代表着接受和人类相同的物理实在,那么现代科学实际上已经无法区分人类和妖怪。一般来说妖怪就算失去了躯体的主要部分也可以再生,但是具体情况还是因个体而已。前几天我正好接了个河童的活——这个日本的妖怪由于物理实在过于具象化已经失去了人们想象他拥有的再生能力,因此被迫需要我为他制作一条替代用的机械臂。机械铠最初被开发原本是单纯为了帮助残迹的煤矿工人再就业,现在却在民间形成了一种类似于军备竞赛的风潮。这两个案例说明人和机械,妖怪和机械之间的间隙已经被打破,产生了缝合。那么下一步,我们能不能让机械占据主体地位来进行缝合呢?”
“奇美拉,”我说,“你要做的是现代的奇美拉。”
“没错,正是如此,现代的奇美拉。”爱丽丝得意地笑了,“我们对于世界的厌恶实际上是对于所谓的人类中心论的厌恶。这种中心论可以推广到几乎世间的一切二元对立——本质上这些二元对立都是一元对立,即对立中的一方通过‘不是另一方’而存在。比如暗就是光的缺失,冷就是热的缺失,女人就是男性的缺失,等等等等。在这个意义上,在不同语境下不同的东西同时成为了‘非人’,也就是人性的缺失。在这个价值体系中,具有人性的人就占据了高地,而我们这些适应不良分子就变成了非人之物。但是这种盲目——这种对于人性的稳定性的盲信和随意地加之于上的崇高,令我作呕。所以我一定要用一种最为令他们不爽的方法嘲讽这个体系。我要做一只现代的奇美拉——她将会有着人类的记忆和思想模式,机械的身体,妖怪的核心。这样她既不是人类,也不是机械,更不是妖怪。那她能够是什么?她什么都是,什么也不是。她就是个缝合怪。”讲到这里,她彻底忍不住,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笑了一阵子,我冷静下来:“爱丽丝,你是个机械铠技师,机械素材你是有的,靠着我们那几个狐朋狗友的支持大概你也能榨取出来些妖怪那边的材料,再加上你之前和我做的神秘学研究,这部分不成问题。可是人类素材呢?你打算从哪找你的牺牲者来成为你这弗兰肯斯坦的怪物的基础呢?”
爱丽丝抬起头,先是竖起拇指指向自己,接着用食指指向我:“虽然咱俩被人称为边缘型人格障碍,基本上算是剥夺了人籍,可是你眼前的不就是现成的素材吗?”
我走进酒馆,在店小二的指引下找到了那个单间。博丽灵梦外面穿着黑色大衣,大衣下面却穿着她那身大红色的无袖巫女服,一如我上次见到她时的模样。“我他妈肯定脑子有病。”我低声嘀咕道。博丽灵梦听到了我这话, 她知道我是故意说出口的,于是白了我一眼,继续自顾自地吃她的毛豆。
“你找我干什么?”我干巴巴地说。我不喜欢这里,这家酒馆太过于安静整洁,我这种渣滓在这里格格不入。呆在这里的每一秒我都感觉蚂蚁在身上爬。更让我不自在的是和干净的博丽灵梦坐在一个屋子里。
博丽灵梦看了我一眼,把一个酒杯和一碟毛豆推到我面前:“只是想要再看望一下老朋友——这种虚头巴脑的话我不会说。我想请你帮我个忙。这家店的毛豆味道不错,你不吃几口?”
“算了吧。”我从大衣里抽出水烟袋,博丽灵梦嗔怪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吱声。我其实在两年前就已经开始对水烟反胃了,但是为了灵梦,我专门带上了水烟袋。她巧妙地把自己的恼火隐藏起来的样子实在是令我忍俊不禁。我的心情大概也舒畅了一点。“我们三年没见面,你开口就和我提工作。看来觉得我们友情完蛋的不止我一个。”
博丽灵梦不为所动,继续搓着她手中的毛豆:“你要是希望我们虚与委蛇一番也不是不行。你可以问候我的生活近况,装出关心的样子。我们都知道其实你连自己都不在乎,更不可能在乎别人。我可以问候你的生活近况,哪怕你知道我知道的一清二楚。你搞了个狩猎许可证,和大图书馆的诺雷姬有书信往来从她那学习魔法。你在吃药,抽烟抽的很凶,哪怕这两者互相矛盾。我知道你过得很糟,魔理沙,而我也知道你如果有机会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摆脱现在这种生活——”
“你他妈还有脸说!”我猛地一锤桌子,我刻意把拳头砸在毛豆碟子上,希望它会碎开,但它没有,“你最清楚我他妈为什么这个鸟样!不是吗?三年过去了,人们常常说时光可以抚平一切伤痛,你看看我,你觉得时光在我身上有一丝一毫的流逝吗?”
“那不是你的错。”博丽灵梦冷冷地说道,“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选择了她自己的道路,你选择了你的。无需后悔。”
“那难道可以是你的错吗?”我用力握紧拳头,希望自己能够抠出血来,但我的指甲太短了,“你是谁啊?伟大的博丽巫女,猎人工会的首席猎人,八云的宠儿。你做的怎么可能是错的?”
灵梦放下手中的毛豆,这次她的脸上总算有了点波动:“魔理沙,我和很多人说过这话,没想到你居然也需要我说。如果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话就动起来,而不是沉沦下去自怨自艾,或是躲在角落怨天尤人。如果改变不了的那就得学会适应。如果连这都做不到,那就闭上眼睛,堵住嘴巴,装作自己又聋又瞎。这是在这个世界生存的法则。你现在还活着,就有个活着的样子!”
我狠狠地瞪着她,我希望我的目光可以化作刀子把她的脸切成稀巴烂。我恨她,我恨恨着她的自己,我恨因为恨着她而恨自己的自己。我的喉咙很痛,我想要把我的肺脏涂在她的脸上,让她那干净的脸庞如同三年前的那天一样沾满鲜血。我想要说服自己这是她的错,不是我的。但我做不到。
“……她……是我的……朋友。”我低声说道。
“爱丽丝也是我的朋友。”灵梦别开眼睛,“别再想了。你只是个普通人,在当时被吓得呆住很正常。是时候长大了,魔理沙。学会去原谅自己是成长的一部分。我们只能活在现在,而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这也是一个机会,让你摆脱现在的生活。”
我盯着她的眼睛,想要找出说谎的痕迹。但我知道我什么也找不到。我和博丽灵梦从五岁就相互认识,现在我们三十岁了,哪怕三年没见也对对方的每一个小动作知根知底。我知道博丽灵梦这家伙从来都懒得说谎,我也知道她是个说话的高手。如果说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是努力型的天才,那博丽灵梦就是直觉型的天才:她的思维是非线性的,省去过程直接得到结果,这就是所谓的直觉。她总是能够靠着灵感找到达到她眼前目标最方便的方法。因此,她一向认为说谎是一种麻烦的作茧自缚。我闭上眼,努力地回想起过去在上大学之前和爱丽丝以及灵梦一起嬉闹的时光。我和爱丽丝去了大学,灵梦则从她的养母那里继承了家业——猎人的职责和手艺。但是就算在大学时代我们也是要好的酒友。但现在,我已经几乎无法忍受她的存在,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和不共戴天的她共存——这个句子本身就是自我矛盾的。但是我不能杀了她,我没有能力,我也知道她是对的,她总是对的。这不是她的错。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的手在那个坚挺的毛豆碟子上摸索着,我讨厌毛豆的手感,它们的绒毛有些硬,因此我用心去感受手中的每一颗毛豆,让它们表面的绒毛激起我内心的窝火。我想象着把这个碟子扣到灵梦头上,看着碟子在我手中破碎,鲜血从灵梦额头上留下来。但更有可能的是灵梦在半空中截住我的手臂,一把把我按在桌子上:“你闹够了没?”于是我开始考虑另外一种可能性,周围没多少人看着这里,我可以把碟子扣在自己头上,然后大声惨叫,看着灵梦尴尬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尽管我会被戳穿,但是这肯定很有意思。
但与此同时,我也知道她说的是对的。我迫切地需要回到过去,否则我就会因为缺少梦想而活活渴死。我想要接受额叶切除术,我想要变成饱食终日,碌碌无为的傻子,我想像一个小孩一样回到过去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我抓起了碟子,去他妈的——
“魔理沙小姐!”一只手从我的身后伸出,握住了我的胳膊。我转过头,东风谷早苗那头显眼的亮绿色头发映入眼帘。东风谷早苗是灵梦的助手,她左边袖子耷拉着,右眼上带了个眼罩,倒还平衡了。灵梦这个王八蛋,她知道我没办法在早苗面前发作。这是我们三个人的私事,没必要让更多的老好人卷进来。于是我放松胳膊,示意早苗我是个通情达理识时务的俊杰。早苗也会意,放开了我的手。我叹了口气,放下碟子。
“我想要相信你,但是说真的,我没法……我不知道怎么去相信你。”我看着灵梦,一字一顿的说。
“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活在当下,记得吗,魔理沙?”灵梦推开盘子,“我告诉你我需要你帮我什么忙,你自己决定要不要来。你认识堀川雷鼓吧?”
“操。”我喉咙里的痛感增加了,胃液翻涌,刺激了嗓子,我大声咳嗽起来,灵梦赶紧给我撕了张纸。我转过头,擤了把鼻涕:“你是和我剩下的朋友圈有仇?幸好咱俩共同的朋友没几个,要不然得多尴尬啊。”
“天邪鬼作乱,人心惶惶。我对这种事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知道的。但是现在她们的底子被人扒了出来,那我也保不住了。上面给的命令是生擒或就地处决皆可。她们麻烦大得很。”灵梦从刚上来的烤鸡上撕下一大块鸡屁股,“明天下午抓捕,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既然上面派我来,那就说明他们铁了心要把这几个眼中钉拔掉。八云估计已经和吉吊市长达成了协议,落到其他人手里可不会让她们有好果子吃。就算从我手里逃了,迟早也得被人揪出来。”
“你让我把她们交给你?”我大笑起来,“自从她们上任已经过了十八个月,鬼知道以那俩人的人格魅力在警察署里发展了多少死忠。你是在说靠着我这条一文不值的舌头就可以让她俩放下武器,乖乖就范?要是真这么简单我会让她俩进城?”
“不,我不需要你说服她们。”灵梦已经解决 了她手里的鸡屁股,开始攻击起鸡腿,“我只想让你在这个位置等着。”她示意早苗,早苗则不满地白了她一眼,从灵梦的大衣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小纸片——“鸽形区孤鸽路渡渡巷17号,这是什么地儿?”
“她俩之一可能出现的地方。这屋子我已经租下来了,到时候早苗会在那守着。你看着点她,她一个人我不放心。”早苗的神色越发不安了,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如果她们没出现怎么办?”
“那你应该感到庆幸。”博丽灵梦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这样对你来说不是大喜事?你又可以从自己的责任中逃离出来。我能够理解,魔理沙,很多人都恐惧责任,因为他们担心自己无法背负这份重担,最后辜负自己的信心。但是这一次,我相信你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她站起身,正要离开,突然转过身,从随身携带的油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包裹,“对了,这是你的八卦炉。拿着它,检查一下看看能不能使。我托香霖把它修好了。应该不会再哑火了。”
博丽灵梦起身去结账,我又要了两瓶啤酒。早苗担忧地看着我,但是想必我的眼神已经足以让她明白博丽灵梦是对的,我不在乎,于是她跟着灵梦离开了。我抓起第一瓶,开始对着瓶子吹起来。略带酸涩的液体带着麦香顺着我的下巴流近我的衣服,让我打了个寒战。我想要帅气地把瓶子砸到桌子上,这次我的手终于成功地砸碎了那个碟子。碎片扎进了我的手掌,我发出一声哀嚎,除了让周围的人瞟了我几眼,并没有激起任何我预想之中的反应。我知道再这样下去只会让我显得更加可悲,于是抓起大衣和剩下的那瓶酒,冲出门去。
“成功了。”爱丽丝轻声说道,魔法已经产生了作用,爱丽丝那雪白的皮肤已经被淡红色的鳞片所覆盖,她的左臂的机械臂的神经回路和动力系统也已经成功地和她转化后的魔力炉芯联通,行动自如。现在的爱丽丝的额头上也长起了两个小小的突出,按照她的说法,这是她采集的鬼族之血的效果。但是这些外表上的变化实际上都只不过是她刻意弄出来为了夺人眼球的把戏。爱丽丝之所以搞出这么一副浮夸的外表,就是为了大肆彰显她作为奇美拉的身份。我已经忘了她是怎么说服我外表看上去越廉价越好的了。我现在唯一的感受就是后悔,非常后悔当初听了她的话,没有阻止她往自己的设计图上添加鳞片。本来在她完成了改进版本舍虫魔法之后她的生命力就已经远远超越人类,不再受到衰老和病痛的拘束,但是为了凸显出自己缝合了妖怪的一面,她硬是动用关系找到个隐居的鬼族给了她点血,再加上从帕秋莉那里搞来的恶魔召唤术,让她又给自己添加了鬼化和恶魔化的特征。实际上物理力量上的提升倒不是很大,毕竟血液浓度很低,但是视觉冲击力倒是绰绰有余。
“你和蕾米莉亚·斯卡雷特唯一的区别就只剩下那对蝙蝠翅膀了。”我说。红魔城城主,吸血鬼蕾米莉亚·斯卡雷特据说是初代吸血鬼弗拉德三世的直系后代,在我知识范围内,妖怪建立的妖怪城市也就只有她手下的红魔城这么一座。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视妖怪为洪水猛兽的猎人工会对这么大一个中世纪建筑群视而不见,可能是因为蕾米莉亚是排名前十的赞助商吧(从我这话你也可以看出来她排名不是前五)。
“还有这只亮闪闪的机械臂。”爱丽丝得意地笑了起来,幸好她没有因为我这话再考虑搞个翅膀,“这可是我的集大成之作,末端精细控制,你看——”爱丽丝向我展示她的左手手指,每根手指又分裂开来变成五根更细小的突触,爱丽丝说这是为了方便进行狭窄环境中的精细操作以及开发多线程控制。爱丽丝为了给自己装上这只机械铠先是花了四年时间开发了一个可以单手操作的机械铠组装车间,附带手术台,又是逼着我在这段时间里学会了全套的机械铠安装流程。然后她逼着我按住她,把自己的左臂在消毒麻醉之后亲自锯了下来。最后再让我帮她完成全套神经结合和调试。整套流程下来我有整整三个月都在晕血,我根本无法想象她是怎么把这个疯子计划执行下来的。
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我紧张地看了一眼墙上的风铃。我们知道在任何地方,爱丽丝的行为都是触犯大忌。人类和妖怪之间的清晰界限是猎人工会生存的基础,工会存续已有一个世纪的历史,势力盘根错节,务必当心。因此我们在这个据点周围设定了各种警报措施以防万一。可是这个点原本不应该有人拜访,偏偏警报又一个没想。要么是偶然撞上门的流浪者,要么就是来者技术高超封住了所有的警报。我示意爱丽丝不要出声,向着门口缓慢地挪去。
敲门声已经停止了,门外依稀可以听到轻微的呼吸声,从体重来推断大概是个女人,靠在门上打着哈欠,正当我想要靠近猫眼来看清来着的时候,门自己打开了。
红色的死神,博丽灵梦穿着她那身万年不变的棕色大衣,内着她那大红色无袖巫女服,左手把一把长刀挑在肩上,右手拎着一把长筒火铳,立在门口。她的眼神冷漠肃杀,完全无法让我把眼前的人和过去那个自己翻墙摔破膝盖会笑着给自己涂药的家伙联系在一起。我只感觉耳朵里一阵轰鸣作响,博丽灵梦的嘴唇动了,我条件反射的转过身,向着房间里指了指。然后我意识到她问我的是“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在不在。”在这里她用了全名来称呼,意味着她是来办公事的。而我刚刚的回答是:“就在里面,她还不知道你来了。”我想要关上门,我想要说些什么,我想要作出一点像样的抵抗。但我的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就像一只受惊的老鼠,我呆在原地,一动不动,装死自保。博丽灵梦扫视了我两下,转过头,向着东风谷早苗(那时候她的左胳膊还在)嘀咕了一句,我依稀听到什么“……目标二号……落停……”——后来早苗告诉我说,那是她确定我还没有转化的意思——然后如同一阵风一样走了进去。我转身想要追上她,却腿脚不稳,摔倒在地。
“——站住!”我那颤抖的声音终于从我的牙缝里挤了出来。我慌乱地从围裙里掏出八卦炉——这个小玩意自从我八岁那年被我父亲的店员森近霖之助,也就是香霖送给我以来一直作为我最习惯用的魔法道具陪伴在我身边。内壁上事先刻好的聚合回路,配合内置的加热结构,只要放入原材料,催化剂和点火器就可以释放出各种魔法,一般用于野外烧水,偶尔也会作为火器一样的武器使用——想要对准灵梦,但是我的手却在颤抖。虽然我知道灵梦来这里是做什么,我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可是我从来没有准备好。我知道这也是我迟迟不肯和爱丽丝一起接受改造的原因。灵梦回过头,冷漠地看着我,八卦炉从我的手里滑到了地上,我想要低头去捡,可是她的目光如同老鹰一般死死地盯住我,让我不敢移动。早苗已经抓住这个机会,一把把我按倒在地,灵梦向着我踏出一步——
“你来了啊。”爱丽丝的声音在客厅里响起,她用魔力让自己的声音富有回响,表演效果,这是我和她建议的,“你也看得出来她还没有转变。把她放开。”
“这是为了她的安全考虑。”灵梦说,“我们也许对她不是危险,但是……”她对自己是个危险,我读出了她的想法。
“行吧。原本以为时间会多一点的。你能晚些时候再来吗?”爱丽丝的语气轻松地不像是在谈论她自己的死期,而是在和一个顾客谈论她订好的蛋糕。我注意到她的右手有些颤抖。
“群众举报这种事必须重视,何况还是你这种社会影响极其恶劣的。说真的,我之前听说你要把自己改成奇美拉的时候我虽然知道你说的出这种话,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快就走到了这一步。不过你是个聪明人,爱丽丝,现在太早了。这么早就想要背弃我们,你也该知道自己的结局了吧。”
“那可不,所以说我们最大的悲哀就是起得太早啊。”她看向我,“那个笨蛋就拜托你了。作为老友最后的体面,你不介意我们上里屋解决吧?”
“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灵梦看了我一眼,“在哪都一样。你定吧。”
“十分感谢。”爱丽丝深深地鞠了一躬,走进屋,灵梦跟着她进去,关上了门。
据早苗说,灵梦的结界术水平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她在门上贴了仅仅四道符咒,然后屋子里就安静了下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出来。等到结束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在这期间我徒劳无功地试图把门或者墙炸开,但是没有用,她把屋子里的整个空间固定了起来。门打开的时候我已经用光了力气,博丽灵梦走到瘫坐在门口的我身边,低声说:“我很抱歉,但这是公事。”然后就离开了。
我大概在地上趴了五分钟才把自己拽起来,让自己走进屋子。如我所料,里面一团狼藉。我知道我和爱丽丝在的时候桌子上总是一团狼藉,但现在桌子已经裂成了两半,整个工作室的地板像是被火烤过一样。门口附近的墙上有几道连续的切割痕迹,大概是爱丽丝用她的魔化的爪子搞出来的。令人惊讶的是钢化玻璃做成的窗户虽然满是裂痕,但是依然维持着整体没有碎掉。我在屋子的角落里发现了爱丽丝。她的机械臂已经彻底被毁掉了,从创口来看灵梦并没有切断它,而是用暴力直接把它扯断了。爱丽丝身上的魔法已经解开了,虽然脸上还残留着些许鳞片,但是她头上的角和手上爪子已经变回了原样。在她的右肩锁骨上方有一道穿刺伤,血液从里面汩汩地渗出,染红了她的胸口。爱丽丝的嘴角还有一丝血迹,她的内脏无疑已经破碎了。真正的致命伤来自于胸前的那道长达三十厘米的砍伤,从右肩一直抵达左腹,那里已经不怎么流血了——被切开的动脉已经基本流干了血。就算完成了舍虫魔法,当身体被破坏到这种地步也难逃一死。维系生命的魔力炉芯——心脏已经遭遇不可逆损伤。爱丽丝已经是个死人了。
“爱丽丝……”我低声呼唤她的名字,但是没有用的,我什么都做不了了。灵梦不会给我留下可以修复的伤口,她工作从不出错,这就是我和她之间的差距。我想要知道谁应该为此负责,而我很快就发现只有一个人选。我知道我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什么都没有做。这并不是灵梦的错,因为正如她所说,这是公事,她只是在秉公执法而已。我原本可以提醒爱丽丝,让她有机会逃走,可是她留下来了,因为我。
“好黑啊……”爱丽丝的蓝宝石般的眼睛此刻黯淡无神,瞳孔大概已经开始死前扩散了。我徒劳地抱紧她,想要向她那一向温暖的身体里注入些许温度,正如她往日为我做的一般,但是我知道这只是在苟延残喘。
“我……也不想死。”她说。
爱丽丝死了。
“我不能接受!”我吼道,“你他妈……你他妈……操!”我把酒瓶往雪地里一摔。一阵寒风裹着沙子打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我的嗓子因为酒精和嘶吼而疼痛,我大声咳嗽起来。这不公平。为什么就他妈非得是我的错?为什么死人和杀人犯都没有错,错的却是我?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我不能接受!”我跪倒在雪地上,大声呕吐起来。
我想要为当时的事情道歉,我想要辩解说我当时脑子有病,我想要证明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应当被责备的人。可是现在,我呆呆地看着东风谷早苗,胃酸涌上了我的喉咙,让我忍不住想要大声咳嗽。我知道她和我一样,这就是为何她连自己的腿都没有,坐在那个轮椅上一团废物样。这也是为何虽然我四肢健全,可是在我心里我比早苗废物十万倍。说真的,如果有一件事,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对的,但你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做肯定是错的,你还什么都不做,那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这就是我俩干的事。九十九八桥就是那个该死的证人。最为操蛋的是她现在看上去一点都没有追究我们责任的样子,让我那堆自我辩解的糟糕谎言都无处诉说。若是她对我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怨恨,我都会好受很多。可是她偏偏信了她姐的话,居然真的说服自己说我也是个受害者,所以不管她多么恨我,在我面前她都不能流露出怨恨的样子。我并不会因为她把我看作受害者这件事而感到难受——我知道这是一种高过一切侮辱的怜悯,但是我活该。我无法忍受的是她是如此鄙视我以至于甚至顾及到我的心情——哪怕我才是加害者——而不肯在我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怨恨。
“为何?为什么你甚至不肯在我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对我的怨恨?”我早已知道了答案,但我还是要去问。我想要从她的口中听到她亲口说出对我的审判。
“如果仇恨你就可以让我姐姐和鼓哥回来的话,我当然会那么做。但是我现在有我必须要照顾和保护的人,”说这话的时候她看向自己身前的早苗。是的,我甚至不值得她浪费时间去憎恨。我自己也知道只要她不表露出对我的憎恨,我对自己的憎恨就足以让我自我毁灭。她为什么要浪费自己的时间呢?
早苗的嘴唇动了动,我知道她想要挽留我,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确切的说我可以想象早苗和八桥一样由于她们那泛滥的同情心觉得我是个陷入迷途的需要帮助的笨蛋。但是我已经不在乎了。我落荒而逃,一口气足足跑出了二里地才停了下来。
好想喝口酒啊。
第三幕 增殖·其二
在藤原妹红醒过来那天的晚些时候,上白泽慧音来到了她栖身的那间狭窄的居所,从米斯琪手中接过了照顾她的重担。藤原妹红看到一个长着……狗耳朵(?)的女孩在门口张望着,看到米斯琪出来,那女孩很高兴地迎了上去,两个人手拉着手离开了。
“你现在感觉如何?接下来打算干些什么?”上白泽慧音问她。
“……不知道。”她原本想说“去死”,但是忍住了。还没有到那个地步。现在她的胸中还没有那种……激情。“我估计城里是待不下去了。”
“……你在城里并没有找到你想要的解药。”这不是问题,而是一个陈述。上白泽是对的。她和八意永琳的会面并没有带给她多少知识。她唯一知道的就是此人绝对没有把她当人看过。
“……你可曾有过这种感受?在某一刻,内心当中被不可名状的恐惧充满,茫然四顾却又不知为何。心脏怦然几近炸裂,却束手无策, 所作所为均为徒劳。想要将自己的心脏抠出来消除这种痛苦,但是又知道那只不过是白日做梦?”她试探着开口了。
“……”上白泽慧音没有说话,而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你知道多少了?”
上白泽慧音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最终保持了沉默。她看向上白泽那被白布缠绕的双手:“你的手……”
“无须担心,那并不是因为受伤。只是保护罢了。”上白泽慧音简短地说道,“我知道你去广播塔不是偶然,而是去找我。”
“魔理沙那家伙告诉你的吧?那么你说呢?你觉得我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你想要自杀。”上白泽慧音这次没有犹豫。“你想要寻找解脱。”
“哈,终于可以听到有人不带负担地说出这个词了。”她轻笑起来,不知是自嘲还是欣慰,“告诉我,上白泽。在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你打算做什么?你把我从那座城市中带出来,是想要拯救我吗?难道你觉得我这个样子还有救吗——”
“因为你向我伸出了手。”上白泽慧音打断了她,“所谓的理由只不过是人在做出行为之后用言语和逻辑编造出的迷宫罢了。你向我伸出了手,因此有恩于我,于是我把我的独断的理解加之你身——我判断你想要从城市中离开。什么救不救人的,哪有时间想那么多?我从你的手心中读出了对于解放的渴望,于是回应了它,仅此而已。如果你要说这不是你想要的,我解读错了,那么随你的便。但是,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所渴求的,真的是死吗?”
“那你难道觉得这幅样子是可以忍受的吗?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无尽的死死生生给我带来了什么!难道你要和我说就这么一直等下去,等到辉夜那个王八蛋彻底取代我,到时候连死都死不了为止吗?在现在,难道我还有比死更为真实的自由吗?”
“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你自己承认了啊,之所以寻求死是因为想要逃避,因为活着对你来说是一种痛苦,所以从死当中寻求解脱。那么我问你,如果你真的如自己所说一心向死,那为什么当时会救米斯琪,为什么要向我伸出援手?”
她沉默了。良久,她缓慢开口:“那你觉得这种姿态,这种扭曲可以称得上活着吗?”
“那你觉得什么才能算是活着?”慧音毫不留情地反问道。
“起码不是这种……这幅不生不死的模样。万物的存在皆有其对立面。没有死的我怎么可能算是活着?”
“有趣,按照你的说法,似乎‘活着’是一种特质,这种特质的存在必然会引向名为‘死’的对立面。而你已经丧失了这种本质。也就是说,如果这种特质真的是一种本质的话,那你应当无论如何也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因为本质是静止的,无法逆转的。但是从你的话语中又体现出这样一种矛盾:即原本并非活着的人可以通过追求死亡来彰显出‘活着’这一状态。这难道不是一种本质主义所引发的精神错乱吗?在我看来,你的的确确地活着,活在此地,因为对我而言活着这一形容只是对于‘主体性的彰显’的另外一种说法。当你自己下定决心去广播塔,去从警卫的枪火下救下米斯琪的时候,不正是体现了你的主体性——你依照自己的意志做出了行为吗?”
“我并不觉得那是清醒状态下做出的决断。”她气愤地回击道,“如果那种一时冲动就是你所谓的主体性的话,那么烟鬼,醉汉,还有你所厌恶的那些醉倒街头的瘾君子一定都是活得很好了。那你又费那么大力气去和他们闹什么?”
“因为我鄙视他们!”上白泽慧音也抬高了音调,“他们的问题并不是主体性的缺失,而恰恰是主体性的泛滥——意志是一种并非精神的,而是身体的存在。不加以节制的主体性只不过是纵欲的滥情罢了,那种东西无法带领人前往任何地方。贯彻自我的同时不偏离道路,这样的东西对我来说才是值得赞颂的意志。如果我接下来对你的判断说错了你大可直接反驳我,而不是诉诸于类比: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一个连这点主体性都要泯灭的快要渴死的人,不是吗?我并不是说因为你还有着主体性,所以你才在广播塔采取了那些行动——那样有悖于我的哲学。而是说因为你在广播塔采取的行动,所以我判断你身上依然有着主体性。哪怕是现在,你也依然不肯全心全意地寻死,因为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是不会在意自己死后是否被辉夜取代的,因为那是这个世界的事情,与死者无关。起码现在,消灭辉夜的愿望胜过了你纯粹求死的欲望。我并不相信所谓的‘这是我死前最后的愿望’这种话,那只是掩盖了当事人自己的意志的谎言。如果你摆脱了辉夜,那之后呢?要么追寻死亡,要么就不追寻。其中的差别在于当事人是否会想要求救。我在握住你的手的时候听到了你求救的声音,而此刻我认为帮助你并不会妨碍我的其他目标,所以我想要回应你的求救。我……想要向你证明,你依然可以再次获得生命。”
“……起初是被我父亲抛弃的时候。”她别过头,不再去看慧音,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虽然他并没有在事实上抛弃我,但是他却从来没有相信过我关于辉夜所说的话。‘藤原’,这个姓氏由天皇陛下赐给我的祖父,是一种荣誉。我在被流放的时候我也被剥夺了这个姓氏,但是我拒绝了。并不是因为我对于这个家族还有眷恋,而是为了报复他,告诉他我不在乎他们的规则,告诉他就算想要抛弃我,我做的一切都会冠上他的名字。
“我的脸上被打上烙印——那是那份罪恶的象征。带着那个烙印我在荒野里爬行了五年,直到第一次终结它才从我的体表消失。但是它一直在那里,就在我的脸上。我知道别人看向我的脸的时候他们的目光会在那里停留,他们会寻找那个证明——我与他们并非同类的证明。猎人们在辉针城大开杀戒,我国的军队在辽东半岛烧杀抢掠,可是从没有人因此指责他们。受到人们注目,被人当成罪人厌恶唾弃的只有我。只有我。
“当我第一次中枪死去的时候我原本以为结束了。我终于解脱了,可是我却见到了她,她和我说这一切没有完。她和我说这是她给我的恩赐,是世间最为宝贵之物。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是恩赐?什么不老不死,不过是行尸走肉的另一种说法。时间如果足够长,一切的欲望,激情,信念全都会被磨平,什么也不会剩下,只有身体。只有这具躯壳。这怎么可能是世间最为宝贵之物?她在说谎,我知道她在说谎。八意永琳那个老骗子也在说谎。辉夜对于生命绝对不会有任何兴趣,否则她早就把我取而代之。她只是在这过程中看着我挣扎以此取乐罢了。
“为什么我会出生?如果没有人想要我的话为什么不在当初直接把我掐死在摇篮里?我每天都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我想不明白。起初我害怕死亡,后来我意识到常规的方法杀不死我。到了最后我厌倦了死亡。可是不管我怎么做,这都不会停止。我会一直活下去,我不得不活下去,以这种姿态,一点点变成那个令我作呕的女人的样子。人们常常以为人最基本的权利是否定,否定这个世界,否定自己的存在——选择自杀。但在我身上,就连这种权利也是一种奢望。
“当人活得时间足够长,又对生活提不起兴趣会怎么样?我来告诉你怎么样,人的心会被虚无占据。人会因无聊而死。什么都不做地活着是可怕的,而我又偏偏不能独身一人活着——我试着当一个隐士,不到两个月就因为找不到人说话而几乎发疯。起初只是一种莫名的失落,感觉仿佛少了点什么。然后是一种焦虑,明明什么都不需要做却感觉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最后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茫然四顾却又不知为何。心脏怦然几近炸裂,却束手无策, 所作所为均为徒劳。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深入城市之中。那次我的结局是遇上一个猎人,他可没有让我好过。就算我醒过来那种不可名状的空洞依然在啃咬着我,直到我把自己的心脏,亲手,用小刀,一点点切开自己的胸腔,绕过肋骨,把它挖出来,它才暂停下来。可是没有,它依然没有停止。到底怎么才能让它停下来?到底怎样才能让我停止思考?到底怎么才能算是个头?回答我啊,先生?你能解开我的这个疑惑吗?”
“它永远不会停止。人不能选择自己是否出生,因为在意识到的那一刻那已经是自在之过去。自在存在只是作为现实存在,言语和思想对于其都是无力的。故而海德格尔说:‘人被扔进这个世界’,其内涵就在于当人可以反思自我之存在时,其存在已成定局。因为人被以这种暴力的形式抛入这个世界中与其相遇,冲突在所难免。渺小的个人,以自为存在的意识去以庞大的不可解的自在存在的世界相对抗,这是一种必然的败局。由是,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斗争——活着就意味着与世界斗争。而这种力量上的巨大差异所导致的必然结果就是失败,或曰悲剧,或曰绝望。”
“……荒唐至极。”她淡淡地答道,“我累了,先生。我不想再斗争下去了。让这一切停止吧。求你了。告诉我这一切可以被停止,哪怕这是个谎言。让它停下。让我的思想化为一块不动的顽石。让野草漫过我臃肿的身躯,野花在我的颈椎间盛开,蘑菇盘踞于我的肋骨之上。让我安息吧,求你了,慧音。”她的声音微弱下去,近乎是在抽泣。
“的确,世界是荒诞的,不讲理的。”慧音俯下身子,“我不会强求你去斗争,因为你并不是我的学生。但是,我还是想要去帮助你。而我必须告诉你我所理解的事实,那就是即便此刻,你也依然在斗争着:否定这个世界的道理本身,就是一种斗争。幸运而又不幸的是,这个世界并不是你一人的世界。实际上,你的眼神和我们初见的时候不同了。那时的你虽然在与我交流,但你从来都只看着自己。但是就在刚刚,在我进屋的时候,你分明是在看着米斯琪和她说话。虽然时间很短暂,但是就在刚才,你也看向了我。你开始被逼迫着接受这样一种现实:即除了自己以外世界上还有他者存在。对于你来说,最大的不幸就是你的自为存在和为他存在之间的冲突:对于自身的理解与他人对你的印象之间的冲突,以及他者凭借着其人数和力量优势以暴力将后者强加于你身的折磨,这使得你相信你的存在本身是一种需要被纠正的错误。然而,存在就是存在。它除了存在以外什么也不是。正如活着就是活着,在其中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想要追寻活着的本质是徒劳的,因为存在先于本质。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这种冲突,幸运的是,你并非孤身一人……只要你想,你就可以让他者为你一同分担斗争的苦难。”
“……我……并不是那种讨人喜欢的人。我从小就是那种说话过于直白,因此讨人嫌的人。有的人和我说这是一种苏格拉底式的傲慢——从自己的真诚中获得优越感。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对的。但是我可以确定的是,就算有我的同志,他们也会很快被我推开。而我的这种情况在可见的未来都不会停止。你要我怎么找到可以分担的他人?况且他们凭什么帮我分担?”
“就凭我们拥有共同的敌人。”上白泽慧音的声音激动起来,“藤原妹红,我现在以你的全名称呼你,因为这其中包含着你的存在的一切——你的历史——如果你是如此厌恶自己的存在,以至于虽然你渴望活着,却无法为了自己活下去的话,那么起码在现在,请你为了他者,为了你眼前的我活下去吧。从今天起,只要你以我的学生自称,你的罪责便也是我的罪责,世界对你的非难也是对我的非难,世界对你的敌意也会是对我的敌意。只要你还在这里生活,你的历史就由我来背负,直到你从这里创造出足够庞大的未来超过你的庞大过去为止。”
她听了这句话,先是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好大的豪言壮语,你是想要当圣人吗?你想要治愈这个世界的一切伤痛吗——”
“绝无可能。”上白泽慧音斩钉截铁地答道,“我从来没有说过我要拯救世界上的所有人。此刻我坐在你面前,眼睛里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那你在永远城的那番演说呢?不是为了解放民众吗?还是说你其实对于民众满不在乎?”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恐惧,但是她只想激怒面前的人,看到她沉默,失落,最后责骂自己的样子。她就是那个愚蠢的小学男生,做着与自己想法背道而驰的蠢事。
“……那是为了我已故学生们深爱的这个世界。”上白泽慧音最终说道,“你的答复呢?”
藤原妹红的嘴唇颤抖起来。她不能理解,她不想去理解。她宁肯相信自己是在做梦,相信面前的一切都是一场骗局。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人存在,这样不讲道理地闯进她的生活去告诉她比她自己还要懂她的人。偏偏是这样的人理解了她。这怎么可能?闭上眼睛,回想起那种痛苦。她肯定会背叛你,抛弃你,就像过去所有那些“家人”们一样。
唯独这一次,她不愿去这么相信了。手中的温暖让痛苦缓解了。她睁开眼。她知道自己输了:“……我想要活下去。”
上白泽慧音把一杯热茶递给早苗,早苗举起她的那只吱嘎作响的机械手,小心翼翼地握住杯子。在她刚刚习惯自己的义肢的时候,曾经创下了一天捏碎十件瓷器的记录,给她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当然,这绝不是她现在手抖个不停的唯一原因,慧音注意到了这点:“排异反应又严重了吗?”
早苗一言不发地点点头,喝了口茶。两人站在污浊的河边,看着对面枯黄的草地。一个背着双肩背的矮个女人正深一脚浅一脚的爬上对岸,向着远处那个静坐着的小小身影走去。早苗舔了舔嘴唇,开口了:“我见到魔理沙了。”
“她怎么样?”
“崩溃只是时间问题了。说实话,她这个样子我也不好受。”早苗转过头,用她仅剩的哪只眼睛盯住慧音,“问题在于你,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慧音叹了口气:“时间不等人,就算我说自己没有也已经晚了。我们都逃不掉这事。”
“我并不恨她。”早苗说,“并不是说我宽恕了她,而是我实在没有精力了。看看我这样子,一个半只脚踏进坟墓的人,我只能看着那逼近的大槌而挣着最后一口气。倒是你,你能做出决断吗?你能够容忍自己犯下一件注定无法被自己原谅的恶行吗?”
慧音别过头:“……我不知道。你和荷取说了吗?”
“还没有。但是她肯定已经知道了。”早苗望向对岸,河城荷取停在了一动不动的键山雏旁边,停了一下,接着走进了圈子,坐了下去,“你也知道她那个脑子,我现在能这样站在这里和你说话都靠了她,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人心就是这种东西,一旦大势开始运动,直到招来灾难之前都不会停止。偏偏神就是如此脆弱的东西,强大的力量背后,是极端不稳定的主体,这都是你和我说的。现在人们对于雏的厌恶和恐惧正在逐渐被凝结,不知道八意永琳那个疯子想要干什么,但是我们都时间不多了。她的状况越来越不稳定,核心污染圈的半径在这两周间扩大了一倍左右。她正在成为人们想象中的那个冷酷残忍,为害四方,招致不幸的祸津神。我早就和你说了,你不能一直拖下去了。这些事情如果一直拖下去,只是让自己丧失主动权,在它们失去平衡接连爆发的时候手忙脚乱,迎来自己的灭亡。你是我的恩人,我当然会帮你,但是我们的力量是有限的。慧音,你真的明白吗?你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
慧音看向对岸,河城荷取从背包里掏出了一瓶酒,自己喝了两口,把剩下的浇在了地上。接着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音乐盒,一边拧发条,一边聊了起来。键山雏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听着。毕竟那只是一个坏掉的人偶罢了,她当然不应该,也不会说话。良久,荷取站了起来,用袖子抹了把脸,把空瓶子连带着音乐盒装进背包,站起身来。她说那些话有人听得见吗?慧音突然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过了那个可以坚信雏还可以听到听到他们话语的年纪。如果自己年轻二十岁,不,十岁,她一定会大声反驳自己,告诉自己这其实并不重要,对于荷取重要的是她在对着雏说话,而不是雏能够听到她说的话。但现在,她对自己的信念产生了怀疑。早苗是对的,她们所有人的力量都在衰退,而城市只是在不停地扩张,直到榨干能够扩张的每一寸土壤为止。
河城荷取爬上河岸,从头上摘下呼吸面罩:“完事了,我们走吧。”她犹豫了一下,接着开口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荷取……”慧音犹豫着开口了。
“不用担心,慧音,这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荷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已经在过去停留了太久了。事实我们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我们都老了。十五年过去了,最开始她还可以发出几个音节的声音,和我点点头,但是现在,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回应我了。就算握住她的手她也不会有任何反应。我真的很希望很希望有一天她能够回来,像过去那样笑着和我打招呼,给我跳她那奇怪的转转舞。但是,但是……我已经无法去这么相信下去了。我只是一介凡人,我受不了这个。不管我怎么做都得不到一点回应的话,我也是会失落的啊。”荷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哭腔,“慧音,你自己选择了这条道路,那就得把它走到头。我是个机械师,在这种事情上帮不了你什么。但是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什么都可以做。我问你,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的话,你能让她解脱吗?”
慧音再次犹豫了。她不禁责备起自己的优柔寡断。她握紧了拳头,让自己镇定下来。最终,她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我向你保证,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彻底变为过去的她的对立面的话,我会为她献上应得之死。”
一诺千金 “你还记恨她吗?”东风谷早苗向九十九八桥问道。
“不记恨是不可能的。”八桥推着轮椅,回到了村口,缓缓说道,“但她现在对我们有用。”
早苗并没有问她“那我呢”。因为她知道答案是一样的:“‘团结并不是依靠共同的身份,而是因为共同的敌人。’你倒真是学到心里去了啊。”
“先生就是先生。这点东西可是忘不了的。正如那个人做的事情一样。我不需要去给她施压,只要看到我,就足够让她毁掉自己了。”八桥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无比阴冷。
曾经的她并非如此。早苗知道,不,她记得。在那些更早的日子里,那时她依然可以站立,那时她们依然可以面对彼此露出真诚的笑容,那时她们依然是简单的朋友,那时一切尚未无可挽回。那时的她尚是个青年,心中怀着种种面对世界的不切实际的理想。她期望着世界会因她的行为而充满美好,她期望着自己可以让一切变得不同。那时的她依然相信诸如善良,正义这些简单的二元对立。而现在,不可逆的时间之河把她们冲刷至此,留下两个充满悔恨,无法言说的伤痛,以及绝望残破不堪的人。
早苗看着八桥把自己的机械右臂从身体上拆下。对于一般人来说,义体是失去原本身体组件之后的完美替代。在由玛格特罗伊德和玛格特罗伊德三世合编的《现代机器人学指南》出版之后,义体技术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普及。永远城附近刚好有河童出身的义体技师,按理来说让她恢复身体机能并非难事。然而,东风谷早苗并非凡人。风祝——她的监护人八坂神奈子大人如此称呼她的体质。她乃是某位祟神的直系后裔,这份血脉传承在她身上经历了数千年之后再次苏醒。如果向这位不知名的无形之神献上祭品,就可以获得回馈——远超出她作为普通猎人能力所及的大型巫术构造。这份能力被她的导师兼友人命名为“奇迹”。八坂神奈子据说原本是国津神,后来明治革新之后随着神力衰弱而逐渐式微,为了生存而和猎人工会达成了合作。说好听点叫互利共赢。说难听点,堂堂一方神明居然要靠人类的怜悯才能过活,罪过罪过。不知为何,她对于早苗身上的能力似乎很有了解,大概是因为早苗出身的故土原本并非在她的治理下,而是被她通过武力征服了当地的那位祟神才得到的缘故吧。
“原本而言,奇迹是原始的巫术,需要复杂的仪式来赋能。对于你继承的力量而言,仪式发起人,也就是所谓的风祝——风神之代言人——需要斋戒,沐浴,将自己的身心献上来代表对于神的归顺。献上活祭来使神满足。如此方可获得神之鼎力相助,劈开河流,填平山谷之类的大奇迹方能作效。如果是预先可以设置战场的伏击也就罢了,大多数需要深入敌营的调查行动完全无法运用。所以,为了应对紧急情况,你必须有牺牲的觉悟。”八坂神奈子如是说道,“神明凭依,或曰妆神,原本是通过扮演神明的样子来让神明凭依在自己身上的做法。但是祟神的宠爱是暴烈的,不管你是否是她的子嗣,祭品都是必须的。如果掌握了这份能力的话,可以让那位祟神直接凭依在你的身上,这样她便几乎不受到外在世界神秘淡薄的影响,毕竟在你的身体里,借助她自己的血液,她依然可以发挥出神代的实力——其代价就是必须由你的身体承担现世法则和她造成的扭曲之间的冲突,并且每当你使用一次奇迹,被她凭依过的身体部分会被她作为祭品永久性的失去功能。我再问你一次,早苗,你真的要掌握这份传承吗?”
但当时她们并不知道,祟神对于这个世界的排斥不仅在于其力量的存续,而且在于其对于世界的进步拒绝理解。每当早苗发动奇迹时,随着神明的寄宿,她缺失的身体部位会在那些时候伴随着神明的力量而回归。刚开始她以为这是一件好事,她错了。她的身体被那位拒斥语言和科技的规训的神明所标记,就连义肢都无法接纳——只要佩戴义肢超过四个小时,必然会带来神经上直接传来的无法忍耐的巨大痛苦,令她几近昏厥,就连挪动身体都无法进行。医生说这种情况的发生概率只有万分之一。他们和她说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巧合,绝对不是因为别的原因。但她知道,这是那位无形之神表达占有欲的方式,她无力反抗,唯有接受这一事实,并最大化自己的牺牲价值。
通往地狱的道路由善意铺就
她推开门,远远地望见斋藤芭蕉正坐在客厅,以手抚琴,双目微张,紫色的短发贴在头上一动不动,似在养神。听到门口的响动,斋藤睁开眼,看到来客是她,露出笑容。斋藤芭蕉并不叫斋藤芭蕉,就好比她并不叫宇佐见堇子一样。但是她们心照不宣的在这间琴房里用着假名。她对于对方非人的身份视而不见,正如对方对于她的工作避而不闻一样。这就是只有她们知道的一个逃避的小地方,一间位于辉针城郊区东北角的小小陋室。一张单床,一架古琴,一台茶几,两把椅子。斋藤芭蕉偶尔会出去在街边支起琴,弹上一首《高山流水》,弹上一首《渔舟唱晚》。就像那些街边随处可见的卖唱艺人一样,摊开一张毯子,撒上几块零钱。一般来说,对于乞讨者,与其说是指望有人识货,倒不如说指望有不识货的人突发奇想大发慈悲地扔上几张票子。但斋藤似乎截然相反,她并不在意自己能挣多少钱,反正这里的居民大多都是工薪阶级,本来就没有几个闲钱。早苗认识她,主要就是来到辉针城调查的第二个月,她拖着自己脱臼的右臂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满脑子都想着尽快躲回藏身处给自己上点止痛药的时候,听到斋藤的琴声,竟然一时间被迷住了神。胳膊也不疼了,路也走不动了,就在街对面怔怔地听了那么一刻钟。其间斋藤一次眼睛也没睁开过,此时正值晚高峰,她们所在的大街上车水马龙,工作了一天的工人们大多无暇顾及街角的琴女所弹为何。偶尔有那么一两个衣着稍为得体的上班族掏出钱包,随意地扔下两个钢镚就匆匆离去。唯有早苗痴痴地站在那里,听到一曲奏毕。虽然早苗很想大声鼓掌,但是只有一只脱臼的右臂的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事。她又不愿意大声喝彩来惹人注目。正当此时,斋藤芭蕉睁开眼睛,一眼就在人群中锁住了她。那双温柔的紫色眸子不知为何深深地勾住了她的魂儿。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走到琴女面前了。
那天并没有什么戏剧性的展开,她只是问了对方的名字,留下了两个钢镚。她甚至没有跟到对方家里让她帮自己处理脱臼的右臂。她说自己是个路过的下岗工人,因为机器事故失去了左臂和右眼,现在在一家饭店帮忙。她后来才知道这个蹩脚的谎言在第一天就被对方识破了——因为工伤下岗的工人一般都会住在统一安排的区域,防止他们把自己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全都浪费在酒水和吗啡上。猎人工会当初原本就是猎人们因为待遇问题组成的工会组织,结果发展到现在居然变成了如此庞大的政治势力,很难说这不是创始人的有意为之。但工会无法消除人们内心对于这些刽子手的厌恶和恐惧——就连早苗自己也时常怀疑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是不是根本洗不干净。但是幸运的是,那天虽然她刚从工作回来,但是斋藤似乎并没有闻出丝毫的血腥味。第二天晚上早苗路过那里的时候没有犹豫,搬了把凳子,径直坐在了斋藤的对面。随后他们相谈甚欢。最开始对于音乐的赞美和其中感情的赏析只不过是个幌子。说的也大多是些无所谓的事情,诸如平时总是路过这里的秃头的李先生又被老婆赶出了家门,她的同事冈部明明喝不了酒却被她的老板灌得大醉。斋藤芭蕉有一个姐姐也在城里工作,每天都为了应付各种客户焦头烂额。芭蕉不喜欢城市,所以都是姐姐偶尔有时间带着姐夫来看她,给她寄点城里的垃圾食品和零用钱。但她实在是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就干脆扔给了当地的流浪儿。说真的,基本上就是各说各的,实在是没有什么营养的对话。
但是,就算如此,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有些时候她几乎想要辞去自己的工作,真的去找个餐厅上班,成为宇佐见堇子。但她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是东风谷早苗,第一猎人博丽灵梦的学生兼首席助手。她还很有可能是某位不知名的祟神的直系后裔,最后的现人神。她并不讨厌自己的工作,虽然有不少脏活累活,但是她知道自己是为了正义,为了保护人类而战。这难道还不够吗?如果她一人的牺牲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点的话,又有什么理由不去这么做呢?每当博丽灵梦警告她让她不要那么随便的就想要动用奇迹的时候她都会搬出这套说辞。这时灵梦就会无奈地叹上一口气,告诉她什么过刚易折,命没了什么也保护不了之类的话。她每次都认真地听,每次她都听进去了。可是每次她都想,如果我不站出来,谁能站出来呢?于是每次的结果都是相同的。
但是这次不同了。她之前和堀川雷鼓打过几次交道,对方是个性格爽朗而又聪明的人,出身下层的她平易近人,仗义敢为在,在下城区很得人心。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与她或是她的那性格内敛却又足智多谋的副手九十九弁弁为敌的理由。但是工作就是工作。一只天邪鬼,一个极端的安那其分子潜入了辉针城,靠着几颗炸弹和几句谣言搞得人心惶惶。这个自称为鬼人正邪的恐怖分子宣称自己带着颠覆一切秩序的野心与狂妄,靠着自己的胆识和狡诈在辉针城上层搅起腥风血雨。在两位检察官,一车议员,以及两个黑帮老大遇刺之后,辉针城的上层终于决定向猎人工会低头,请求他们协助处理此事。但其中被牵连的就是因为打击腐败而触发了众怒的堀川雷鼓和九十九弁弁。早苗并不清楚,市长指控她们犯下的所谓的谋杀和诈骗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精心编织的谎言。接待他们的吉吊八千慧市长身上散发着令她厌恶的骗子的气息,但是骗子的狡猾之处就在于他们把真相与谎言交织在一起令人无法分辨。
“我接下来要去做一件错事。”早苗接过芭蕉递来的热茶。她一向喜欢这种廉价的麦茶那种浓烈的余韵。“确切的说,我接下来要去做一件好事。因为我不得不做,所以我应当去相信这是一件好事,至少我的老师是这么告诉我的。但是我的内心,又不由产生怀疑,觉得这很有可能是一件错事。”
“难以抉择吗?那么……设想一下未来的自己,回顾现在的话,你会因为做了此事而后悔吗?”斋藤抿了口茶,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古琴。
“……我不知道。”早苗摇了摇头,芭蕉的声音有着一种奇怪的磁性,“我……我一直相信……可以相信自己做的是对的,就算很多时候被旁人所难以接受,但是我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是为了帮助更多的人。是必要之事。但现在……”灵梦常和她说人生在世多身不由己,必要之事往往并非正确,只是无奈之举而已。她过去时常想,若是如此,为什么不去反抗这一规则?她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她师父说这话时的心情,只是为时已晚。“我在今天见到了我老板的旧友。她和我老板已经三年多没有来往了,我听老板说,那个人因为过去的一件事一直不肯原谅她,于是回避着她。我见到了那个人才知道,她并不是没有原谅老板,而是一直无法原谅自己。我有一种预感,如果我这次做了这件事,我很有可能无法原谅自己。”
“那就不要做。”芭蕉斩钉截铁地说道,“你明明知道自己要去做的是错事,又为何要坚持下去呢?”
“但是如果我不去做的话其他人就会去做。如果我做了这件事的话,说不定……不对,师——老板承诺了我,她会用自己的方法处理这事。如果我来做这件事的话,也许可以让它不会成为一件那么大的错事。”
芭蕉盯着她的眼睛,良久,她叹了口气:“你还是没有说你自己的事情。从刚才开始,你一直就谈论着这些抽象的正确或是错误之类的话,但你从来没有谈论过自己的感受。我再问你一遍,如果你做了这件事,你会后悔吗?”
这次,她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答案:“为了过去后悔是徒劳无益的软弱之举。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后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绝对不会辜负它。”
“那么,就放手去做吧。”芭蕉坚定地看着她,“你是我的朋友,只要你能够真正地贯彻自己的意志,做自己内心所期望之事,我就会支持你。不要忘了此刻的这份决意啊,吾友。去把这必要的错误用你的暴力扭曲成你想要的正确吧。”
“多谢。”她将手中的麦茶一饮而尽,“再来一杯。对了,芭蕉,你可以为我弹一曲吗?弹点激昂悲凉的沙场之音,战士在荒漠里血泪流尽,弓弦与刀剑的铿锵交鸣。”
“八桥。”
“什么?”
“既然你对我如此坦诚了,那我也得给你点回报,不是吗?我之前告诉你的是个假名,想必你已经猜到了。我的真名是九十九八桥。这是我姐姐给我取的名字,我很喜欢。你就叫我八桥就好。”
她愣住了。
她屏住呼吸,握紧手中的刀柄,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等待着,希冀着,恐惧着。她等待着她的猎物走近圈套,她希冀着自己的猎物不会走进圈,她恐惧着自己最终不得不面对那违背了自己的希冀的猎物走进圈套。鸽形区孤鸽路渡渡巷17号是一件狭窄的三层住宅,在这间不到一百平米的屋子里塞进了七个小卧室,毫无疑问现任业主为了多收租金对房子进行了非法改造。灵梦给早苗定下的藏身处位于二层,在她头顶的那件房子此刻是空的,但是就在一周前她和灵梦一起进去,确认了这间房子的真正使用者正是九十九弁弁——这是她的安全屋之一。这里距离她和堀川雷鼓平时的住宅相距仅仅四个街区,十分适合在逃跑的时候中途补给,重整旗鼓。按照灵梦的说法,他们之前大张旗鼓的搜查工作十分有效,堀川雷鼓判定现在她的势力不足以和他们正面冲突,于是决定化整为零让自己的亲信和部下分头突围逃出城去。此举正中灵梦下怀,她将计就计定下了这次的抓捕方案:她自己去雷鼓家里打草惊蛇,让早苗在这里守株待兔。整个计划虽然看上去漏洞百出,完全依赖灵梦凭借直觉对于雷鼓的行动的预测,但是灵梦的直觉似乎从未失败过,所以也没有招来什么异议。早苗叹了口气,雾雨魔理沙至今没有出现。最好永远不要出现。她不知道自己如果面对九十九弁弁应该说些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灵梦是她的师父。她们在学校里认识,比她大八岁的第一猎人很快注意到了性格耿直而与众人格格不入的她。灵梦看到了她的才能,把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倾囊所授。教会她控制自己力量的方法,面对敌人的战斗技巧,以及所谓“牺牲”的真谛。她教会早苗爱惜自己的身体,如何弥补自己失去左臂的不利情况,以及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法则。她敬爱灵梦。灵梦信任她,所以让她一个人去在魔理沙的协助下完成这份工作。她信任自己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她不能辜负这份信任。是了,她会竭尽全力打败九十九弁弁,因为那个人是她的敌人。不管她多么不情愿,多么想要与对方和睦相处,现在她们已经身处对立面上,因此她只有全力一战以表示自己的敬意。然后她会让对方接受公正的裁决,这就是灵梦想要做的。她握紧了刀刃。但是,如果,如果……
“吱呀”地一声,早苗抬起头,她那强化过的听力捕捉到了头门口的脚步声,现在是凌晨四点,没有人会在这个时间回来,除了她的目标。对方已经踏入了圈套,她叹了口气,悄无声息地站起身,走出门。在她的左手边,九十九弁弁那头薰衣草色的长发在黑暗中依然甚是惹眼。她的右腿似乎受了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楼道里没有点灯,但生于黑暗中的付丧神和继承了神力的现人神都不需要那些额外的光源就可以知晓彼此的存在。现在弁弁的后背完全暴露在她的面前,只要她想,就扣动手中勃朗宁的扳机,给那个毫无防备的女人致命一击。但她不想这么做,她不愿意这么做。虽然她们打交道的时间不多,但是,她毕竟是自己朋友的姐姐,但这件事除了她以外不需要让任何人知道。
“不许动!”她低声喝道,“只要你不动,我就不会……”不会什么呢?不会开枪?那只是延缓了痛苦而已。她要相信灵梦,但是她也知道过去灵梦的工作几乎没有留过活口。但她承诺了魔理沙,魔理沙是她的朋友,早苗可以相信她的承诺。对吧?
“承诺是最为廉价的东西。”灵梦和她说,“在此刻的我们对于未来做出某种口头或书面形式的应允,并指望对方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会受到某种高于我们的第三方力量的约束。在真正的实力差距面前这就是一纸空谈罢了。我讨厌对人承诺任何东西,也不想去相信任何人的承诺,那只是把主动权交给别人任人宰割罢了。”
灵梦并没有承诺魔理沙任何事,但她说了她会有自己的决断。她是自己的老师,是魔理沙的朋友,所以这几乎就相当于一个承诺。她还记得那一次,灵梦接到委托,一伙受惊的妖怪躲进了一间宅子里,劫持了家主的女儿和仆人作为人质,并且拒绝谈判。家主是个年近中年,身材魁梧的男人,白手起家,靠着自己的头脑从下层打拼出一条血路,终于有了自己的产业和这么间带有庭院的宅子。中年丧偶的他向着灵梦跪下,颤抖着说只要能救出她的女儿他愿意给灵梦自己拥有的一切,以土下座的地位姿态恳请神情冷漠的第一猎人出手相助。
“一切就算了,按照通行的报酬,给我三十日元就行。”灵梦淡淡地说道,“我不会保证你任何东西,因为那都是谎言。我只能和你说我会尽力而为。”
三十分钟后,灵梦满身是血的从宅子里出来,所有人质安然无恙,那伙狸猫妖怪只有一只在看见了自己同伴被灵梦屠杀的惨状后投降捡回一命。灵梦砍断了他的本体的爪子,放走了他。实际上猎人的职责只限于追讨罪人和猎杀违法者。没有任何理由让他们去顾忌人质。但灵梦从来没有拒绝过保护人质的请求,而且也从来没有辜负过这些人的期望。
“早苗,别来无恙。”九十九弁弁转过身,早苗回过神,对方的右手举在腰间,柯尔特黑色的枪管从黑暗中伸出,“你刚刚分神了,这可是大忌。”
“弁弁小姐……”
“我不想和你争斗,早苗。我们虽然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但是我看得出来你现在根本就没准备好。你的手在发抖;在我转身的时候你原本可以开枪制止,可你没有;就算现在,你的心也不在此处。你能不能装作我没有来过,就这么放我走呢?”弁弁突然逼近她,早苗没有预料到对方在一条腿受伤的情况下居然如此迅速,一时愣住了。弁弁一脚踢掉了她手中的枪,柯尔特指向了她的头,“放弃吧,你现在是赢不了我的。”
“……还不行。”
“为何?”
“因为我要救你!”早苗猛地蹲下身,弁弁并没有开枪,趁着对方犹豫的间隙,她用义肢一把握住了对方持枪的右手,用力一捏,弁弁因为疼痛不得不放开了手。早苗想要从腰间拔出长刀,弁弁也有所准备,左手按住早苗的肩膀,趁着她下身的时候一发膝撞正中早苗的面门。她眼冒金星,向后倒去,弁弁抢先一步从她腰间拔出了长刀,一脚把她踢翻,把刀指向她的眉心,叹了口气:
“我说了,现在你是赢不了我的。你自身都难保了,谈什么救我?别开玩笑了。我也不需要猎人的救助。你是个残疾人,还是个孩子,我真的不想对你出手,只好请你先睡会儿了。”
“我已经22了!”早苗反驳道,“你不明白,如果你在这里被我抓住,是最好的结局。就算没有我,后面还有其他猎人。你们跑不掉的。但是如果是我师父的话,说不定她会放你们一线生机。”
“我可不是那种把自己生杀大权交给别人的人。自己的生存要靠自己争取。博丽灵梦是怎么和你说的?我可不觉得她会放我们一马,毕竟我看她和雷鼓交手的时候可一点想要留我们一命的样子都没有。”
“那只是演戏!”早苗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证明些什么,灵梦甚至不在这里,“我们这次是私下行动的,这里只有我和魔理沙——”等等,魔理沙?
一声巨响,一股强力的冲击波将弁弁猛地从早苗身上拔起,重重地砸进她背后的墙里。弁弁摔到地上,似是晕了过去,不再动弹。早苗爬起身,回过头,雾雨魔理沙手中的八卦炉尚在冒烟,她脸上的表情十分难看,似乎快要哭出来了。但她还是走到早苗身前,犹豫了一下,把她拉了起来,她的声音颤抖个不停:“……行吧,他妈的,如果这就是灵梦想要的。她一时半会儿不会起来了,我希望……不对……我没有杀了她,对吧?”早苗不知道她最后一个问题是在问谁,“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早苗走近昏过去的弁弁,量了一下鼻息,接着她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付丧神的人类身体只是伪装,在她失去意识的情况下当然不会呼吸:“……她还活着,她的人形还没有解除。我……”她咽了口唾沫,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接下来要带着她灵梦那里交差,她现在应该还在雷鼓家。你应该回家喝点暖和的,睡个好觉。灵梦给我尝过威士忌加鸡蛋——”
“我和你一起去!”魔理沙一把拉住早苗的手,激动地喊道,“我想……我必须……”她看了眼昏迷的弁弁,“我得看着这一切怎么结束!”
“你真的应该回家。”早苗犹豫着说道,她自己其实也应该回家歇上一天,但是工作总得有人做完,“这不是你的责任,你只是被灵梦拉了进来而已——”
“我必须去。”魔理沙重复道。
早苗叹了口气,在弁弁身上贴上了封魔符,一把把她扛了起来,示意魔理沙跟上。魔理沙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不再言语。
“魔理沙?”后座上传来微弱的声音,看来她们的俘虏醒了。早苗越过椅子向后望去,九十九弁弁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胸口和背上贴着的封魔符限制了她的妖力流动让她无法挣脱。此刻她们的车停在鸽形区沙鸡路和十七大街的交叉的十字路口的街角,这里距离堀川雷鼓公开的住处只有不到五百米的距离,按理来说灵梦早该到了,但是大街上空空如也,什么人也没有。魔理沙坐在副驾驶座上,这短短的十分钟的车程她起码打了一百个嗝。如果她什么时候吐出来早苗也丝毫不会意外。按理来说她不应该开车的,可是魔理沙这样子实在是没法放心地让她坐在驾驶座上,所以只好由她来开。她讨厌开车, 一坐在驾驶座上就会让她紧张,背上的肌肉都放松不下来,更别提其他地方了。说真的,现在她也快吐了,但她们总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扛着晕过去的弁弁在大街上走,这既不体面也不体贴。话又说回来,谁说她们现在的所作所为有一丝一毫的体面或者体贴了?九十九弁弁是她的朋友的姐姐,是她自己尊敬的人;她还是魔理沙的朋友。结果她们就这么对待她,这可真是投桃报李的典范了。魔理沙大概也所见略同,在她听到弁弁的声音之后,她俯下身子,趴在自己腿上,仿佛想要让自己缩小到消失不见。片刻过后,从她身上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你的魔炮进步了呢。”弁弁轻声说道,仿佛她并不是刚刚被这个魔法偷袭而落得现在的处境。魔理沙听了这话,身体猛地僵住了。过了一会儿,仿佛经历了某种斗争一般,她抬起头,猛地扇了自己两个巴掌,然后回过头:
“够了!不要再怜悯这样的我了!我不需要!我现在是你的敌人,仅此而已。我接下来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求你了,”她的声音又开始颤抖起来,“不要再这么温柔地和我说话了。我是个王八蛋!忘恩负义的畜牲!背叛朋友的渣滓!所以求求你,你可以指责我,咒骂我,怨恨我,而不是……不是这样!”
“那样你就会好受点是吗?”弁弁低声说道,“你一向都是这样啊,一旦遇到了困难就想要逃跑。魔理沙,是时候长大了。我不会骂你,因为那只是让你可以沉浸在这种自虐的快感中。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这是唯一的办法。”
“你不相信我能靠自己逃走吗?”
“你不懂!”魔理沙再次激动地大喊起来,“你不懂……灵梦……灵梦她……”她的声音再次哽咽了,“操!为什么我不会说话了?”
“弁弁小姐,”早苗犹豫着,“我之前没有说出口,但是她和我说了,这次是上面的命令,所有的猎人都接到了指令,还成立了两个特别搜查组。你们不可能有机会一直逍遥法外,而只要被抓到肯定会被处决,而那时你们会被安上各种不属于你们的污名,而你们的事业也会付之一炬。灵梦和我说她有自己的考量,我想要相信灵梦,因为她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恩人。她和我说这是唯一的办法,所以我们只好用这种比较粗暴的方式。”
就在这时,车外传来一声闷响。一具身体重重地摔到地上,滚了两圈,停在了距离她们的车十米之外的地方。接着黎明的微光,早苗看清了那熟悉的酒红色头发。弁弁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的身体微微一震,但她没有说话。魔理沙想要冲出去,但早苗一把拉住了她。
堀川雷鼓挣扎着爬起身,她那件洁白的西装已经被她自己的鲜血浸透,呈现出红褐色,她的身体上布满了长短不一的切裂伤和烧痕,但她的躯干并没有受到任何严重的伤害,她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痰:“你下手也太狠了。你这家伙真的是人吗?”
博丽灵梦手持御币,从阴影中走出,神色肃杀:“当然是人类,要不然怎么才会在这里给你制裁呢?”
“我说,看在我们以前共事过的份上,不说你放我一马,起码你能不能在你那司马脸上多点表情?”雷鼓猛地举起手,向着灵梦连开数枪,但子弹还没来得及碰到灵梦的身体就被缠绕她周围的灵力漩涡在空中截住,卸去了动能之后落到地上。
“如果年轻五岁的话,大概可以。这就是所谓成长的阵痛。”灵梦在一步之间跨过了十五米的距离,一脚猛地踢向雷鼓。雷鼓用双臂勉强拦下了这一击,她的身体再次向后飞去,撞碎了街角的一面橱窗,玻璃扎进了她的肩膀,魔理沙发出一声惊呼。早苗向后瞥了一眼,弁弁咬紧了嘴唇,别过头,但是依然一言不发。“我说,你就不能投降吗?这样我们都可以痛快点,你也可以少受罪。”
“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雷鼓颤抖着再次爬起身,摆出架势,“宁死而不受者,何故?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你要舍生取义吗?哪怕知道自己的死可能毫无意义,自己的义也有可能是虚无缥缈的骗局。我一向鄙视舍生取义这种行为,这只是一种不负责任,把某种抽象的彼岸的理念看的比自己的现实的此岸的生命还重,而不顾这样一种事实:即是人的信念时常变化,今天重于泰山的原则在明日可能只是某种轻于鸿毛的骗局,或是发现自己所为之牺牲的东西在明日背叛了自己。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就算如此,你也要坚持此等愚行吗?”
“我十分认同你说的话。我的老师一向教导我‘舍生取义’背后的危险性。但是,那些未来的考虑是留给尚有未来的人的。我只能活在当下。此刻我只有两种选择,投降,并如同狗一样地毫无信念地死去;或是奋战而死,那么起码在死前我还可以维持自身的完整。那这对我来说根本就不是选择。”
两人再次战成一团。就在此时,一个人拉开了早苗所在的车的后门。那是一个留着板寸,脸上带着烧伤的疤痕,不苟言笑的瘦高个。早苗看着那个熟悉的面孔:“冈部?”
这位比她大五岁的这位灵梦的第二助手低声说了句“抱歉”,接着一把猛地把九十九弁弁从车上拽了下去,摔到地上。魔理沙又一次想要下车,却被男人左手指向她脑袋的枪止住了。冈部哲也举起右手中的枪,皱起眉头,咬了咬牙,向着弁弁没有受伤的左腿开了一枪,在早苗听起来那声音震耳欲聋,如同某个宏大的谎言构成的宫殿轰然倒塌时的巨响。弁弁咬紧牙,但还是发出了一声呻吟。堀川雷鼓的手慢了下来,她的视线从灵梦身上移开,看向她那强忍着痛苦努力想要抑制住自己的颤抖的爱人。这一刻的分神足以致命,博丽灵梦的御币如同刀刃般切过她的身体,从右肩到左腹,一刀便足以致命。灵梦丝毫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左手中的左轮向着雷鼓的头补上了一枪。雷鼓的嘴角渗出鲜血,向后倒去。早苗冲下车,跑到雷鼓的身旁。如果是人的话这一切早已让她安息了,但是她是付丧神,这具人形只不过是拟态。虽然她命不久矣,但是却依然活着,忍受着身上的致死的重伤带给她的痛苦。
“别说话,你会好起来的。”早苗拼命地按压着雷鼓的胸口,把灵力注入到她的体内,希望让伤口愈合。然而这都是徒劳,博丽灵梦的工作从不失误,她刚刚那一击是冲着要雷鼓的命去的,因此雷鼓绝对不会活下来的。早苗抬起头,看向灵梦,她意识到自己自己的视线模糊了,她的声音在颤抖,她的喉咙里被剧痛填满,几乎无法发声,但她还是开口向着灵梦喊道:“这和说好的不一样!这……”
“你接下来会想要说这不是你想要的,对吧?”灵梦把御币收回到背上,“早苗,你必须明白,世界上的一切话语都是某种程度上的词不达意。为何?因为同样的话语背后可能隐藏着不同的动机。对于说者是这样,对于听者则可能理解到的截然相反。因此,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必须接受这一事实——即我们所说的话随时随地会背叛我们,我们听到的话也随时随地会背叛我们。我的确和你说我有自己的考量,但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不会杀她们。”
“……我信任过你。”
“我之前就警告过你永远不要把自己的信任放在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身上,不是吗?我没有警告过你吗?你一厢情愿地把自己的期望加到我身上,难道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别说得好像只有你是受害者一样。我们都一样。你要是想救她,刚才干嘛去了?你就坐在车上,看着我一点点把她的架势逼到崩溃。你又干了些什么来帮她?”
“我不明白,灵梦。她们又没有做什么错事……这种事情并非正义。我不理解啊,我不想去理解啊,师父!”
“这和正义有什么关系?”灵梦的脸上在那天第一次有了表情,她的神情几乎可以说是愤怒,“少在那里自说自话了。我难道没有警告过你正义的不可靠吗?我们是猎人,是处刑人,我们哪有资格去管什么正义与否?工作就是工作。我们需要执行律法,守护人类。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一切都是因为我们作为人类的自私,这和正义有什么关系?我早和你说了,我们杀人并不是因为这是对的,而是因为他们犯了错事。现在他们的罪行就是存在,我们需要纠正这一错误,仅此而已。搞清楚,我们从来就不是什么他妈的正义。”
又是一声巨响,早苗回过头,魔理沙手中的八卦炉闪着危险的光芒,冈部和魔理沙那一侧的车门躺倒在距离她大概二十步远的位置。魔理沙没有说话,只是一把从弁弁的身上撕下了什么,接着三步并做两步跑到了早苗的身旁:“我开始的故事,我来结束。我来看着这里,你去带她走。”她的手搭上早苗的肩膀,不出声地把自己的想法传给早苗。早苗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博丽灵梦显然看到了她们的小动作,但她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堀川雷鼓的瞳孔已经涣散了,她余下的生命不会超过一分钟。魔理沙把手按在雷鼓的胸口,右手举起八卦炉指向灵梦。灵梦扬起眉毛:
“哦?这是什么意思?”
“你动一下我就开火。”魔理沙低声嘶吼道,如同一头受伤的野兽,“我说不过你,所以只好用你唯一能听懂的语言。”
“这下,算是有点样子了。”博丽灵梦玩味地说道,转向正在走向弁弁的早苗,“早苗,站住别动,别干蠢事。”
“我在和你说话——”
“我听得一清二楚,魔理沙,就像听着自家养的狗被踢到时发出的不满的哀嚎。它虽然会叫,可是从来不肯咬人。你一点长进也没有,在这里进行着这些不切实际的威胁。因为你不知道到底是该对我生气还是对我背后的决策者生气,而忘记了你自己也是个决策者。行啊,开火啊。我要是你的话我早就把面前这个满口歪理的混蛋烤成焦炭了。就算做不到也要让她付出点代价。可你就在那里说着那些空话,什么也不干。”博丽灵梦向前迈出一步,“赶紧开火,你背叛了自己的朋友,背叛了自己的挚爱,接着又要来背叛我。十分符合你的人设,对吧?你说得对,咱俩的友谊早就完蛋了,我不介意你再往棺材上再多钉上一颗钉子。”
“白昼新星。”灵梦听到早苗颤抖着的声音,惊讶地抬起头。早苗的义肢掉到了地上,血肉从空气中现出,粗暴地在她身上接续成一条左臂。银白色的颗粒在空气中浮现出来,激发出夺目的光辉,仿佛银河倾泻到了这条街道上一般。在那片混乱当中,早苗听清了雷鼓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想死。”
魔理沙伏在雷鼓身体上,发出无声的哀嚎,仿佛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呕出。星河的洪流向着灵梦疾驰而去,灵梦举起手挡住了,但还是被逼得飞身而起,向后退去来卸掉冲击的余力。早苗趁着这个当口跑回来弁弁的身边,在路过冈部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看到对方身上并无大碍她放心了。如她所料,魔理沙下车的时候撕掉了弁弁身上的封魔符,弁弁已经挣脱了绳索,她双腿上的伤口也正在愈合。“你还能走吧?我们赶紧离开这里。我的奇迹最多只能维持五分钟——”
“不,我得留在这里。”弁弁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早苗低下头,看到弁弁的眼角残留的泪痕,“那个笨蛋……明明说好了分头逃跑,只要自己活下去,不管对方遇到了什么事都不要分心或者犹豫。她没有做到啊……”
“弁弁小姐,没有时间了!我们得离开这里!”早苗焦急地拉起她,想要把她拉上车,但对方却站起身,挣脱了她的手。
“不行的,你是对的。”弁弁叹了口气,“第一猎人想要我们的命,我们无论如何都走不掉了,我在你的身边只会拖累你。我得留在这里,死在这里,这样才能——”
“你不是还有个妹妹吗?”早苗激动地打断了她,“你为什么非得死在这里啊?就因为我的那些话吗?你不是说自己的生存要自己争取吗?你怎么……你怎么能现在放弃呢?”
“……你知道了八桥的事啊……那也是无可奈何的。我如果死在这里就可以让他们找不到她。而且可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给她争取时间。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我是个要死的人了,你能接受我的请求吗?找到她,照顾好我的妹妹,让她能够不受束缚地过她自己想要过的人生?可以吗?”
“……她是我的朋友……我会用一切方法保护她的。”
“……那么就拜托了。你走吧,我来给你拖时间,告诉她她的姐姐虽然不擅长战斗,活着的时候理想一直也没有实现,但是起码死得轰轰烈烈。”她莞尔一笑,“别了,早苗。”
“别了,弁弁。”那是她第一次直呼对方的名字。
她回到了她们平时聚会的那个小屋。奇迹解除之后她的左臂从身体上脱落,连接的血肉溶解开来,掉到地上化作尘埃。她撕开衣服裹住了那里,至少可以暂时止血,之后等待着灵力的流动让那里愈合。然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这次祟神拿走了她的左肺作为报酬。她在敲门的时候近乎无法站立,她不想去想之后他们会怎么对弁弁,她必须活在当下。她简短地和八桥说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她的谎言,她的来意。八桥是个聪明人,她知道只有活过了当下才能在未来有机会充分地默哀。于是她们逃走了,带着她们所能带走的一切,带着悔恨,悲痛,以及不可言喻的爱憎。后来她得知魔理沙在监狱里坐了几天牢之后被灵梦保释。在出狱之后便没有人再听说过她的消息,很有可能和她一样遁入了荒野。八桥和她说她的老师在南方,在那里也许她们可以终于安定下来,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哪怕一切都已不复往昔,哪怕她们再也无法带着假面真诚地笑对彼此,哪怕所谓的从头开始只是一个谎言。
但她还是逃了,因为这是她唯一所能做的。灵梦大概是念及往日的情分,没有亲自来追捕她们。但路上遭遇的阻碍足以逼迫早苗五次使用大奇迹。等到她们抵达永远城的时候,她已经只剩下右眼,右耳,声音,和心脏尚是完好。祟神拿走了她身上其余的所有脏器,却依然维持着她的生命。这就是她的诅咒,她作为神之子所继承的祝福。只要过去的车轮不追上她们,她们就可以在这里一直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到头来,没有人可以一直逃避。审判之日终于伴随着烈焰与雷鸣将魔理沙带到了她们的眼前。于是她们知道现在的谎言已经无法维系,红衣死神的身影就在不远处的那座城市之中,而早苗第二次听到了她世界轰然崩塌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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