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西弗 于 2012-6-1 15:05 编辑
敬告:一设崩毁,虽然咋看似乎是历史向前传性但其实背景基本架空,跟后来我们熟知的幻想乡也没啥联系,考据控就请饶了我吧,能力不足好不容易找到张1370年的波兰地图结果是波兰语标注,实在无解。
信仰
“’God wills it’, they said. But God will never want such a thing.”
序
当人们谈论到死后的世界时,天堂和地狱是两个相当常见的目标地点,然而鲜为人知的一点在于,无论天堂还是地狱都不是普通人类的灵魂所能轻易抵达之处。任何事情都有相应的代价,升腾或者沉沦,这份代价可能在还活着的时候就要从血肉中取出献上。
而这是不属于其中任何一方的独立空间,甚至也不是作为分水岭的存在,它刚刚才被开辟出来,一切的界限都不是那么明显,光与暗暧昧的搅合在一起。它就像是海浪中泛起的无数气泡中的一个,普通又平凡,但又注定不凡,因为它将作为两股势力间漫长拉锯终局的承载体,见证历史洪流中翻卷的漩涡,同时这也正是它被创造出来的缘由。
天平的其中一方早早等待于此,身形淹没在黑色长袍下,同样漆黑的长发从兜帽里滑出来,在没有重力的灰度空间里漂浮着。他坐在有着尖锐棱角的悬浮石台边,没太在意自己已经等待了多久,还将等待多久,因为对方一定会来,所以不用担心。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这种心态,小小空间的边缘传来一阵波动,好似阳光下颤抖、泛起光泽的肥皂泡,接着与他截然相反的某人出现了,甚至给这个本没有黑白之分的空间里带来了显著的光辉。他的对手是个由光凝聚成的人形,倒不如说其本身正是光明得以定义的基准,他的服饰皮肤和头发都持续不断的散发着光芒,其中以双目最盛。
“欢迎,寒暄的废话我想就不必多说了。”黑暗的人开口,以跟许久未见的老友对话的轻松语调,他伸手在石台上挥过,黑白相间的棋盘和棋子便从周围的混沌中凝聚出来。“我认为眼下的情况用他们发明的游戏来解决再完美不过,你应该不反对。”
光辉者不发一言,冷漠的在黑暗者对面坐下,与此同时白棋第一排中间的小卒向前推进了两格。而黑暗者似乎也早知如此,以白色小卒相对的黑色棋子针锋对上。
棋局开始了。
1.
她将匕首刺入那怪物朝她脸上拍来的手掌,怪物的腐肉在纯银灼烧下嘶嘶作响。它从撕裂的咽喉与破碎的唇齿间挤出声尖锐的嘶嚎,动作为之一滞,足够她用镀银短剑割下它丑陋的脑袋,并及时躲开飞溅而出的污秽血液。
面相狰狞的头颅滚落进路边的排水沟,那双浑浊的眼睛朝上瞪着盘旋着食腐鸟类的天空,无头身体随之倒下,腐血斑斑的粗麻布衬衣又覆上烂泥。亲手制造出这一幕的女性拿碎步粗略抹去武器上沾染的污物,又从人形怪物尸体上取回匕首,将它们收入腰间的鞘中,微微低头诵念了一小段超度用祷词。
裹挟着腐臭气味的风拂动她接近银白的浅亚麻色及肩短发和洁白披风下垂的末端,大概是为了方便活动而将两鬓的头发扎成了两股;她在半罩锁子甲外面套着条顿骑士团的白底黑十字战袍,不过在等长黑十字中还包着个较小的传统白色十字型。女人转过身,绕过脚下另一具指甲尖利的无头躯体,更远的位置躺着三具被啃食得乱七八糟的尸体,骨骼白森森从暗红的烂肉里露出来。
“卡洛琳,有生还者的迹象么?”村落中心广场另一端传来问询声。
那是一名身着全套轻铠甲的中年男性,有着疏剪整齐的黑头发以及刷子般的络腮胡,彰显出年纪的花白点缀其间。他的胸甲与盾牌上漆着和女人相同的条顿徽记,阔剑沾满红黑污迹,毫无疑问同样斩杀过相当数量的行尸。
卡洛琳摇摇头,对方却也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意外,更没有改变那副石雕般的表情,从头到尾都眉头紧锁。对于直接向罗马教皇负责的条顿异端裁决团团长狄特里希·瓦特扎而言,皱眉与不皱眉几乎不见区别,原因正在于长期习惯性蹙眉而成的沟壑已经深深印在他眉间。他跨过地上散落的障碍物来到卡洛琳旁边,扫了眼属下的战绩,接着点头表示赞赏,虽然仍旧是那副冷硬的神色。
“我恐怕奇里那边也不会有更好的消息。”相较之下身形娇小的年轻女性沉声说,她望着腐尸横陈的破败村落叹了口气。
这是身为养女的卡洛琳·瓦特扎第一次跟随养父兼长官的狄特里希进行狩猎行动,即便她早在五年前便展现出相当的天赋,但天赋无法取代必要训练。况且这项活动本身也与她想象中的相去甚远,卡洛琳当然知道同那些为主不容的肮脏生物打交道不是轻松的活计,然而尽管狄特里希实行的是现实主义教育,却仍没法彻底破除年轻姑娘极富浪漫主义色彩的遐想。卡洛琳·瓦特扎一直期盼在主的光辉下驱逐邪恶的日子。
可惜的是,事实远非她所能想,骑士团的年轻成员期待的是光荣的战斗,是光明击退邪恶、正义得到伸张,而不是在妖魔肆虐之后收拾残局。她所受的战斗训练以及特殊配给的武器装备让她能轻易放倒面前您这些由人类异化而来的低级魔物,可在这过程中她没有感觉到丝毫的荣耀,更别提主的召唤。
他们没能阻止惨剧的发生,主对此并不满意。
当卡洛琳坐在马背上,看着山丘下吞噬村落的烈焰还有它呼吸产生的浓烟时,这个想法刺痛了她。奇里果然没带回任何关于幸存者的消息,因此狩猎队只好将村民和行尸的遗体分开堆放,一把火烧掉这个村落,愿此处残留的渎神之物得到净化。
实际上一周以来,眼下已经是第三个遭袭击而毁灭的村子,以雷同的犯案方式。此次的狩猎对象是一只纯血种吸血鬼,就算对专门处理异端邪魔的队伍来说也是凶险非常的目标,它们位于吸血鬼社会的顶端,通常有着许多个世纪积累下来的狡诈,而且异常强大、难以被消灭。之前那大群行尸就是被纯血种吸干血液但没有进行初拥的牺牲品。
从很多方面来说,这只吸血鬼简直是故意挑衅,一再制造惨案不说,时而甚至特意放慢步伐等待狩猎队追上来,却从未曾露面。异端裁决团的十二名精锐成员徒劳追逐它,仿佛追逐火炬后留下的烟雾,而它不紧不慢的将恐惧以及死亡一路蜿蜒播散,进入波兰境内。
时值条顿骑士团与波兰关系紧张,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成为全面战争的导火索,幸而狄特里希掌握着交换亲颁的卷宗,赐予他们进入波兰境内的权利,同时在允许的程度内可向当地领主寻求帮助。
经过一夜的扎营休息,十二名骑士重新上路,根据狄特里希的指示他们没有继续扮演被牵住鼻子的角色,而是转道朝最近的省城骑去。
所有人都没对这个决定提出质疑,卡洛琳亦没有,他们明白有时候为了防止更大的伤亡必须牺牲近处的某些人,况且团长了解那帮亵渎者恰如为人熟悉自己十指——狄特里希深谙斩妖除魔之道,尤其擅长发掘某些隐藏线索与联系。
发色极浅的女战士随坐骑的脚步而颠簸,用对养父与主的信任驱散盘踞内心的茫然和忧虑,一路前行。
2.
这是1362年的秋天,诞生于第三次十字军东征的条顿骑士团如今已然成为欧洲大陆上最强悍的势力之一,将立陶宛逼上绝境的同时更对周围其他国家虎视眈眈。尽管早在1343年骑士团便与波兰缔结了卡利什条约,但两国的关系依然不见太多起色,波兰当然不会对这匹由他亲手释放的野兽掉以轻心。
卡洛琳不喜欢人类之间的征伐政治,可她也不否认其必要性,想要维持从魔鬼手下庇护人类的力量,后勤保障是必须的。倘若他们因无力阻止上帝所不容的邪恶,又有谁能为主献上颂歌呢?骑士团的异端裁决分部正是为此而生。
不过事情本身还是跟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失落焦躁的情绪再度抬头涌动,即便开阔旷野上奔驰而过的秋风也无法使之平复。卡洛琳深深吸气,让转凉的空气充满肺叶,借此冷却愈发高涨的灼烈感,学会克制时刻保持冷静,这是养父狄特里希告诫她的。
然而至少这次它不怎么奏效,她泄气的叹息着,抬眼朝远处眺望试图找到能够安抚人心的事物。
黎明将至,天幕被染成一副渐变的图景,从深邃的靛蓝至清淡的水蓝,在东边的边际处泛起鹅黄,云朵下层亦浸透了晨曦的色泽。启明星依照先前无数次日夜更替的惯例,安静呆在它亘古不变的位置,等待曙光来吞没自己的身形。
苍穹深处传来的悠长啸叫将诸位骑手的目光引向上方,鹰隼孤傲的影子从背景中分离,它振翼而下,拍打着翅膀落在指挥官平举的手背上,尖锐强健的爪子扣紧铁护手表面的凹槽。
就在猎隼抵达的同一时刻,太阳终于显露它炙热的面容,好似天边睁开的巨眼,光芒由那瞳孔倾泻而出,映亮了远方似乎凝聚成生物、翻腾起波涛的麦田,又将州镇的外墙和它内部的城堡勾勒出轮廓。绵延起伏的草叶上,每一滴露水均折射着朝阳的光辉,紧致连系起来恍若海平面粼粼的波光。
看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安宁。
卡洛琳以手指梳理被风扰乱的头发,随即收回视线望向她的指挥官。猛禽棕色中带有深褐色斑点的羽毛在日光下轻轻抖动,狄特里希已然自它脚捆的小筒内取出指条,俯身在背囊里挑了块细长肉干喂给信使。
其余骑士都停下来,等待指挥官宣布消息,他们身披的白披风在晨风里翻滚,边角处绣上的黑十字时隐时现。
面色严肃坚毅的分团长把小片羊皮纸揉成团,扬手抛入空气中,它飘荡着落进草丛、再也不见。然后,他对他的部下们说:“同袍们拿下立陶宛的科夫诺了。”少数几人以赞许的颔首与低声祷告作为回应,大部分并不为之所动——对大多数修士而言,世俗的争夺不在关心范围内。
“恭喜我们英勇作战的同袍,”狄特里希以就事论事的沉冷口吻说道,“不过这跟我们的任务干系不大,让我们回到路途上。”
于是他们继续往远处的州镇打马前行,卡洛琳瞟了那恬静景象最后一眼,两名牧羊人正在牧羊犬的帮助下驱赶着羊群自刚开启不久的城门中出来,城外农庄中亦陆续有农夫投入到一天的劳作里。她不禁想象这片土地被铁蹄践踏、为硝烟熏烤的情景,然后狠狠摇头以摆脱那种念头,努力让注意力回到当前目标,跟上队伍。
毕竟,除了被人类自己毁灭,还有相较之下凄惨得多的下场。
骑士们在城门口遭遇到阻拦,这该是理所当然。可出乎意料的是,虽然那些守卫和过往的行人对身着黑白战袍的军人表现出适当警惕,但随后出面的更高层的领导者却显得十分客道。实际上是该省的管理者黎姆斯知道狩猎队的到来,提前派遣了自己的执行官来此迎接狄特里希的队伍,“自贵骑士团入境以来便一直在布置接待事宜”,那人的德语流利语调恭谦,并称无需向他出示行动许可。
“侯爵大人向来敬仰条顿异端裁决团的威名,城堡中客房早已安排妥当,请诸位随我来。”
卡洛琳从来不知道有对骑士团毫无芥蒂的波兰领主存在,把眼前的状况归结为某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似乎并无不妥,但她的指挥官没有提出异议也没有用暗语冲他们下达指令。她没有放松警惕,而且知道其余伙伴同样没有,轻提缰绳跟随在波兰执行官马后。
他们踏上铺设整齐的石板路,穿过喧哗热闹的集市,周边地区的富庶体现在精致牢固的屋舍和随处可见的薄纱帘幕上。每当骑士们经过一处摊位都会带去短暂的冷场,人们的目光中混淆着怀疑、敬畏与好奇——这一点都没让他们感到吃惊。
狩猎队终于来到更加高耸的内城墙脚下,拱门外排了两列重铠卫兵,他们手持长戟,面容掩盖在全覆式头盔后面,厚重的胸甲上涂着红白二色的纹章。这时,狄特里希忽然提出要立刻面见黎姆斯侯爵的要求,并拒绝了执行官关于先略作休整的建议,对方又支吾了一阵,之后尴尬的承认侯爵当前并不在城堡里。
“黎姆斯大人有亲自放牧的爱好,今天一早就出去了,预定计划是中午回来为诸位设宴洗尘。”
条顿指挥官进而提出要亲自前往将侯爵请回来的要求,因为事关重大耽误不得。“如果因我们此事的懈怠而造成更多不必要牺牲,决计不会是侯爵大人乐于见到的吧。”狄特里希搬出大道理,“我们谈论的可是一头散布亵渎和死亡的恶魔,主最为棘手的敌人之一。”
也许是为报告中关于那邪魔的行径所震慑,又或是不愿得罪面前这帮声名显赫的战士,执行官最终作出让步,换来侯爵的一位侍从——鼻翼两侧满是雀斑的男孩——给狄特里希和卡洛琳带路。其他人则暂由奇里指挥,先行入驻。
贵为侯爵,作为一整个富饶省份的行政长官,居然会有牧羊的爱好,再加上那股明显不合常理的殷勤劲头,卡洛琳发现自己很难揣测这个黎姆斯的意图,她拨调马头为一辆满载酒桶的马车让道,双方交错时车夫脱下帽子以示感谢。
三骑一路无言,侍从骑行在稍前的位置替两名骑士引导路径,把背脊挺得笔直,毫无疑问特别紧张。另一方面,卡洛琳也没好过到哪去,她竭力无视那种由于备受瞩目而如坐针毡的感觉,心里尤其佩服一如往常没有丝毫不自然的养父。或许这位传奇般的战士早已习惯被瞻仰关注的滋味。
约莫一刻钟后,男孩扬手指向不远处小丘的背阴面,以蹩脚的德语告诉他们侯爵就在那儿。
3.
工作已久的园丁尽力拍去手上的泥土,站起身来,因维持下蹲动作过久而僵直的筋肉和关节发出拉扯般的细微响声,她在挽起的衬衫长袖上擦了擦汗。
斯卡雷特宅邸位于这块地区的制高点——实际也就是个略微有点起伏的山丘顶端,正如其名是斯卡雷特家主所居住的院落。以大理石堆砌雕琢而成的哥特式洋馆除了可观的占地面积之外,更有铺满院落的纯白百合作为陪衬,拔尖的屋檐上蹲伏着石像鬼的雕塑。
它看上去不那么亲近上帝,考虑到斯卡雷特家主的实质身份,倒也并不为奇。
幸运的是庄园的雇农们并不知道此事,否则红美铃很难想象将会闹出多大的骚乱,至少在这些雇农看来现任庄园主蕾米莉亚·斯卡雷特是个虽鲜少露面却十分通情达理的领主。园丁走去水缸那边,舀出两瓢把手上的泥污冲洗干净,随后甩去水珠解开发绳,那股恍如跃动火焰般的及腰长发便在秋日清冷徐缓的风中舒展开来。
这是红美铃旅居异乡的第七十九个年头,起初她只是沿着横贯故乡的河流而上,漫无目的的向那片似乎支撑着天穹的高原以西逡巡前行。
最开始她像一切拥有相同遭遇的人那样愤愤不平、恨不能与编织命运的家伙干上一架。不过后来她认为,自己的流放可能并不能单纯的归结为某种不幸,从另一个角度看来,正是流放之刑让她得以见识到更广袤的世界,而非像她的同胞们那般死守着冗长不变、业已死去的历史。
当然,也不是说世界的其他部分就是乐园,相反的,她所去到的地区政权四分五裂、混乱不堪,数量可观的诸侯与空有其名的国家互相倾轧,连年鏖战将重负狠狠压进平民的肩头,榨取着他们的血液和生命。
这种长期的混乱情况对只身漂泊又存在语言障碍的美铃来讲无异于雪上加霜,但她完全可以理解其中道理,在她的老家有句“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古训。
而这里另一种普遍现象却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诚然在她来的地方,人们也信奉着神灵之类的存在,可跟这儿居民的狂热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她曾亲眼见过被恐惧掐住咽喉的人们将无辜女性捆在火刑柱上活活烧死,或者给她们套上绞索然后从桥面扔下去,仅仅是因为这些可怜人平日不合群亦或是擅长调制草药,对黑死病的恐惧超越了理智。
还有更离奇的,在来自东方的蜃龙终于能熟练使用异邦语言之后,从人们的闲聊中得知他们的宗教领袖甚至拥有比国王更大的权力,而之前大军曾聚集在十字架下对另一片国家发动漫长血腥的侵略战争——只是因为对方持有不同于自己的信仰。
在傍晚的简陋吧台前为她讲述这些的商人扬起脑袋露出被酒精染红的脖颈,“那可是‘圣战’!”,他借酒劲吆喝道,高举起手臂,啤酒沫子从木杯里洒了出来。这句话压过了小酒馆里其他闹哄哄的噪音,引发了某位醉酒者的不满,那个肌肉发达的农夫粗鲁的挤过来,嚷嚷着“十字军不过是帮强盗”一类,随后响亮的把口水吐在商人脸上。
红美铃在每个人都抄起手边的桌椅加入斗殴前及时逃出酒馆,幸运的发现那商人给自己省下了一顿饭钱。
对于十字军这回事,无论是支持者还是反对者都有其理由。
撇去诸多差异不谈,不同地区的共同点还是很容易找到的,比如说流传在孩童床前和夜晚炉火边的吓人故事,以及故事中似乎偏爱黑暗、生吃小孩的怪物。不同的是,在这片土地上,连异怪也染上了宗教色彩,教会设有专门处理相关事宜的武力机构。在美铃看来他们就像家乡的除妖师,区别只在于除妖师消灭妖物单纯为了防止它们祸害人类,而教会的异端裁决组织似乎倾向于加上个“正义”的旗号。
女巫和吸血鬼都是邪恶的典型代表,前者红美铃见过不少,虽然就她觉得其中鲜有真材实料者;至于吸血鬼,他们更富传奇色彩,更臭名昭著难以捉摸,同时也代表着更天理不容的亵渎。
所以当她从酒吧里出来,在空旷街头游荡,寻思着找地方借宿,却碰上某个自称吸血鬼的小女孩时,诧异之情溢于言表。若不是对方材质上乘、缀满蕾丝的精致礼服跟这贫穷小镇的泥泞路面过于不合拍,她本会将女孩当做寻求刺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笨蛋。
微茫的星光被吸血鬼的虹膜滤成猩红的颜色,当时蕾米莉亚·斯卡雷特带着那副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注视着红美铃,用清脆的嗓音要求跟东方妖怪打赌。
而一时脑袋没转过来的美铃居然傻不拉几的答应了。
等她在吸血鬼手下当足了一个月的园丁,且大致摸索清楚事情真相之后,深感过早打出底牌的自己真是蠢透了:哪个白痴会去和能窥测命运的对手打赌呢?
可惜后悔无用,而反悔则是红美铃以为耻的,哪怕她有完全正当的理由。转念一想,就算没有被赌局束缚,她亦找不出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好做,与其继续浑浑噩噩的游荡,找个地方呆着反而更符合美铃的种族习惯——可笑却挣脱不得的惯性。
麦梗被切断后散发的气味将园丁的思绪从过往拉回现实,她发现自己正倚在庭院大门边,眼睛盯着远处田埂间劳作的雇农。他们忙着收割小麦,满坠果实的麦穗沉甸甸垂下,在微风中摇摆不已。
小径自宅邸大门蜿蜒而下,分叉成三股,一股拐了个急弯通往坐落在北边的教堂,另一条画出徐缓的轨迹向东南方的葡萄园伸展,毗邻葡萄园的小院里植满橄榄树。位于正中、连接主干道的那条则直往东方延展,贯穿农舍和耕地,又再接再厉没入地平线下方。
红美铃望着面前熟识的忙碌景象,自从打赌输给吸血鬼,已经过了整整五十年。为了不致引起怀疑她改变过两次外貌,今次给自己配上了橘红的头发与湖蓝的双目。美铃略微眯眼,一方面是为了减弱射入瞳孔的光线,另一方面是,她明白在这惯常一幕的掩盖下,辗转着将欲醒来的什么。
近两周来蕾米莉亚每天太阳刚落便外出,直到破晓时分方才归家,有两次险些被曙光灼伤,若不是美铃及时替她挡下的话。
至于吸血鬼馆主具体在干些什么,园丁从未打听,一来她本不是热爱八卦的类型,该让她了解的蕾米莉亚从未隐瞒;二来身怀感知气息能力的蜃龙稍注意嗅嗅便知蕾米莉亚铁定不是在暗中支持慈善事业。
无论她是在策划实施什么,长着蝙蝠翅膀的吸血鬼俨然乐在其中,甚至一高兴就答应她那不懂节制力量的妹妹,允许后者出席即将举行的又一次收获节宴会。名为芙兰朵露·斯卡雷特的吸血鬼拥有比姐姐更强悍的破坏力,即便美铃对她几乎是半监禁的处境感到遗憾,却也没法否认这么做是为了芙兰自己好,因此突然让她参与有大量人类到场的宴会显然不合适。
美铃依然没有向蕾米莉亚提出这一点,她寄希望于斯卡雷特领地的实际管理者,名义上是领主顾问兼执行官的帕秋莉·诺蕾姬,虽然单凭相处时间,魔女甚至比红美铃更晚与吸血鬼建立伙伴关系,但也让她得以目睹斯卡雷特庄园从平庸到兴盛的全过程。怎料一向思维缜密的智囊居然也不管领主大人的一时兴起,“蕾米想搬家的话就由她去吧”,当时这唯一一位美铃亲眼所见、货真价实的魔女如是说,都懒得抬头看园丁一眼。
果然很不寻常,美铃总结着,她摇摇头想摆脱那种被蒙在鼓里的不悦感——虽说是从属关系,其实居住在这座宅院里的几位非人类已经成为了朋友。估计吸血鬼和魔女是对自己将会产生的反应有所顾忌,园丁几乎可以肯定帕秋莉有掺和这码事。倘若他们真像表现出的那样熟悉园丁同类的习性,会暂作隐瞒倒可以理解。
不过就红美铃本身而言,对人类的好感比起吸血鬼以及魔女,实在多得有限。
4.
事实证明这个行省的最高统治者比卡洛琳想的更加古怪,虽然从相貌上讲黎姆斯可谓仪表堂堂。浓密蓬松的栗色半长头发披散下来,在发梢处些微卷曲,他低沉眉骨下方、挺拔鼻梁两侧是双软绿色眼睛,让卡洛琳想起来自东方那些价值连城的上等翡翠。
侯爵语调轻柔,文雅的谈吐表露出他受到的良好教育,不像是地位崇高而多少有那么点狂妄自大的鬼族,倒似温和谦恭的牧师。
即便如此,卡洛琳仍旧无法喜欢上这位侯爵,尽管就目前而言他没展示任何足以令她不快的特质。年轻骑士回想起许久以前养父的某句嘱咐,“总有那么些人,他们什么都没做错,性格中也找不出与你原则相悖之处,然而你就是没法喜欢上他们,从第一眼到最后一眼都不喜欢”,她认为自己大概是碰上了实例。
当然,狄特里希这番话还没说完,当时裁决团领袖的头发与胡须中尚未显现岁月的痕迹,这个永远板着脸的男人接着对他懵懂的养女说:“但你决不能单凭主观感觉便妄下结论,或许某些人生来不讨你欢心,却能为你提供不可或缺的帮助。”
因此卡洛琳尽力不让单方面情绪影响到自己的判断力,保持缄默跟随在并排骑行的狄特里希与黎姆斯后面,侯爵那条体型庞大个性活泼的牧羊犬在他们周围兜着圈儿。
“恕我直言,阁下的热情款待着实让人吃惊,”狄特里希揉捏着马缰,看似随意的挑起话题。
侯爵温和而饱含歉意的笑了笑,用他富于安抚性的腔调答道:“很抱歉不得不密切关注贵方动态,假如那些惧怕条顿骑士团的农夫造出什么有损骑士团名号的谣言,而缺乏足够有说服力的官方档案来澄清,就不好办了,”他略作停顿,然后无奈的耸肩,“个人而言我挺排斥这种冷冰冰的政治手段,还望瓦特扎团长谅解。”
骑士指挥官锐利的灰色瞳仁深深看了眼面色和煦的侯爵,试图从对方刮干净胡子的脸上挖掘出更多信息——却找不出突破口,他随即挫败的挪开目光:“哪里,应该是鄙人要代表条顿异端裁决团感谢阁下的宽容大度才是,无冒犯之意,然而纵观波兰全境,如此待遇实在叫人受宠若惊。”他照例搬出毫无营养的外交辞令,却也没打算就此放过获取情报的机会,于是继续以哪种无关痛痒的闲聊口吻说:
“多好的风景,空旷怡人,想来回城之后恐怕就很难找到现在这般无须担忧隔墙有耳的状态了。”
闻言,黎姆斯轻拉缰绳让坐骑减慢速度,他侧过脸盯着条顿指挥官,神情中少了几分和善多出些许谨慎。被明显冷下去的碧绿眼眸瞟过,卡洛琳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同时加剧了那股无端的排斥心理。
“我向上帝以及我自己的荣誉起誓,卡洛琳·瓦特扎值得信任。”狄特里希并没有忽略侯爵眼神游移的细微动作。
一朵薄云飘过来遮蔽了日光,也隐去了侯爵平易近人的浅笑,难以言喻的沉郁哀愁取而代之,他让坐骑停下来,迟疑片刻后抬起左手掌心向上。卡洛琳注意到他那枚镶嵌着硕大猫眼石的扳指,以及食指根部刻有家族徽记的指环。
紧接着的瞬间她真的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绿色的火苗从侯爵微曲手指间凭空腾起,因减弱的阳光而得以看清它摇曳的身形,尖端外围依此渐变成淡蓝和橘红,火苗只存在了一瞬便随黎姆斯收拢的五指而消失不见。
“我生来就是巫师,”在异端裁决团长官面前揭示出身份的男人抖动缰绳令马匹再度迈开蹄子,缓慢诉说着,好似那些词句口感苦涩,“为我施洗的主教称之为上帝赐予家族的礼物,不过他们没忘记把我的名字载入监督名册,反倒给我减去了几分心理负担。”
太阳从云层后露脸,侯爵摆摆手阻止条顿指挥官即将说出的客套话,倏忽亮转的光线好像让他的情绪也重新涨起,“我们不必再暧昧不清、闪烁其词,”他说,眼中确实出现了名为“高贵”的神态,“您的底细我也有所耳闻。”
狄特里希将唇角挑起的、极端微小却异常锐利的笑意藏在胡须里。
“我会提供你所需要的情报。”
至此,波兰侯爵和异端裁决团团长仿佛达成了某项共识,一路不再多言,倒是作为随从的卡洛琳费了会功夫才将侯爵是巫师的事实消化完毕——看来生为皇亲贵胄的确有特权。至于藏在他们对话中那些含糊不清的东西,除了忽略之外,她目前还找不到什么解释途径。
这天中午行省侯爵黎姆斯向他们证明自己真的有为准备接待而大费周章,以武装修士的标准而言这顿午餐实在丰盛得超乎想象,卡洛琳不得不在餐前祷告中添上段乞求宽恕的语句。另一方面,她不无罪恶感的承认,自己并不排斥,实际上多少有些享受这种优厚待遇,因此她决定要在晚祷上花更多时间,骄奢淫逸皆为罪恶。
仆人们为——卡洛琳不禁为自己此刻才注意到这个数字而感到惊讶,同时悄悄在桌下比了个防护邪恶的手势——十三位用餐人员斟上最后一轮餐后酒,而后与守卫一起被侯爵屏退。
黎姆斯似乎没有在意这个可怕的细节,或者说没有表现出他有所在意,从墙边的置物柜里取出一卷地图摊开在狄特里希面前。崭新的羊皮纸上用炭笔标出一连串记号,都是先前被吸血鬼袭击并摧毁的村子和发出目击报告的地点,仔细看来它们大致连接成一道圆弧,而在接近圆心的位置,“斯卡雷特庄园”的字样被人用蘸水笔着重描写了一遍。
狄特里希锁紧眉头,用手指刮了刮自己整齐恍若刀削的花白胡子,他提出异议:“这是很巧,然而尚无法成为定罪的证据。”
“一点不错,”侯爵干脆的承认道,碧绿双眸中却闪烁着笃定的神色,“我查过斯卡雷特家族的记录,其中不乏值得商榷之处,可能是因为这个家族一直以来都太循规蹈矩,并且还年年提供可观的上贡,我的前任们也就从未深究——顺便说一下,现在我们饮用的葡萄酒就是从那运来的。”
侯爵温和语调的余音回荡在寂静非常的大厅里,只剩下火焰中木柴噼啪作响的声音与之为伴。卡洛琳难以克制的打量着面前一指节深、半透明的嫣红液体,比任何时候都更觉得它像血液,随后女骑士像其他同袍那样转而盯紧栗色头发的波兰贵族。
生为男巫的侯爵在十二名异端裁决团骑士富有压迫性的注视中抿起一抹浅笑,将力量注入柔缓的语气里:再一次提醒卡洛琳她有多看不惯这个谦和的男人。
“结合我的某些特殊方法,几乎可以肯定,卷宗中所记载的、在不同年代以不同面貌出现的斯卡雷特们其实是同一人。”他说。
5.
红美铃最终没能按捺住质询的冲动,当天下午她颇冒失的闯入图书馆对帕秋莉说出了疑惑。被称作小恶魔的使魔兼执行官助手在一摞书后面安慰的笑笑,而魔女本人总算肯正眼看看为自己的鲁莽行动而稍显窘迫的园丁。
真是笨透了,仔细想来无论吸血鬼在计划什么跟她有多大关系呢,她又不是人类保护主义者。进退维谷的红美铃觉得脖子后面有点痒,却只能僵立在原地以防让自己看上去更蠢,然而预想中的尖酸讽刺没有出现。事后美铃回忆着,发现印象中这位寡言少语的魔女从未说过任何重话,至少对除蕾米莉亚之外的人没有。
那时帕秋莉·诺蕾姬仅是波澜不惊的建议道:“这种事直接问蕾米本人就好,正好今天小恶魔还有工作不能去招呼她起床。”
老实说美铃这些年还真没发现蕾米莉亚有赖床的毛病。
好在至少今天吸血鬼没有给她添太多麻烦,园丁一边盘算着怎么无视对方的耍赖攻势把她从棺材里挖出来一边打开卧室门,发现穿着蕾丝睡裙的蕾米莉亚已经起床了。
“看到它落下去,感觉真好。”
面容姣好可爱的吸血鬼坐在她那口由紫衫木和黄金打造而成的棺材上,转过脸来冲园丁一笑,露出尖利的小虎牙。来自遥远东方、甚至比美铃的故乡更加东方的熏香弥散在房间里,甜腻奢靡的气味让吸血鬼尤其喜欢。特别制作的双层天鹅绒窗帘确保没有一丝光线能透入房间,柔滑的表面在卧室中微弱光源的照射下呈现出宛如凝固血液般的颜色。
帕秋莉亲设、于黑曜石蜡烛尖端跃动的冰蓝冷焰将明暗投在吸血鬼淡蓝的卷曲头发与苍白脸庞上,看起来至多十一、二岁的吸血鬼边打呵欠边伸了个懒腰,然后说她要吃甜点。
“在那之前请先换衣服漱口。”红发的中国妖怪毫不为对方故作的鼓气表情所动,虽然她本想问蕾米莉亚是怎么“看到太阳落下去”的。想来吸血鬼多半只是期望于它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以在甜点这块蒙混过关。斯卡雷特的狡猾红美铃见识过,并且不预备第二次中招。
吸血鬼色泽艳丽的眼睛盯了会自家园丁,随后佯装不满的嘟嘴小哼一声,轻拍翅膀从棺盖上下来,拉开顶到天花板的雕花衣橱,埋头翻找。小小的恶魔之翼因她手上的动作而抖动,在贴满花纹的墙壁上投下诡异的影子。
红美铃静下心来便感觉到熟悉的森冷气息缓慢浸染上身,蕾米莉亚的卧室总是被冷寂感填塞,这当然与她的身份相得益彰。只不过就美铃而言,实在忍不住将这装饰极尽奢华的房间同墓穴相比——从某种角度看倒也没错。可是,生于东方大陆的蜃龙又一次提醒自己,惯于居住在如此场所并非一定因为吸血鬼本性邪恶,更可能仅仅是这个种族自己的生存方式。
接着之前被推到意识边缘的东西回到红美铃思维正中,她确实有需要蕾米莉亚解释的问题。
“那个,大小姐。”红发妖怪斟酌着开口,而正在奋力把自己往套头衬衫里塞的蕾米莉亚保持脑袋蒙在衣服里的姿态转过来,表示她在听。园丁无可奈何的叹息着过去帮吸血鬼从束缚中挣主来,边继续道:“或许我不该多事,但这阵子您都在忙什么呢?”
成功穿好衣裳的吸血鬼一脸神秘的笑笑,颇有股天机不可泄露的味道,遗憾的是,这本该充满气势的表现力被她鸡窝般蓬乱的头发削弱不少。
“终于问了呢。”蕾米莉亚奇异莫测的微笑着,伸手试图将乱发理整齐,“只是在一次性讨回积累的债务哟。”
“债务?”
“对,债务。”吸血鬼飞起一小段,从衣橱上层那排款式相同颜色有差的软帽中挑出顶跟服装搭调的,轻悠悠落回地面把它戴上,扒拉着调到合适位置,之后向门外走去。
“作为吸血鬼无端背负诸多子虚乌有的骂名,诽谤同样是种罪孽呢。”吸血鬼领主在门侧回过头,笑容里满是美艳的残忍,仿佛荆棘中绽放的红玫瑰,“我蕾米莉亚·斯卡雷特岂能白被冤枉?”
那一刻吸血鬼放任涌动的气息好似滑腻的蛇,顺着脚踝蜿蜒而上,冰冷刺骨。红美铃感到胃里一阵痉挛,奋力维持表面平静的同时,调整呼吸将那股压迫感从身边推开。面对首次显露獠牙的吸血鬼,被震慑的另一方面,让她切身理解:无论蕾米莉亚平时表现得多么幼稚,她毕竟是硕果仅存的几位真祖中的一员。
而以斯卡雷特的标准来说,这种程度的提点当真称得上温柔。
不过今天蕾米莉亚似乎无心继续她的“讨债活动”,久违的与别墅中其他成员一道围坐在餐桌边享用晚膳。餐后,小恶魔端上两只吸血鬼从开头就吵闹着要吃的提子蛋糕,而美铃则为大家泡上红茶——附带特殊添加剂的那种。
帕秋莉一如既往低头翻着书,用那种事不关己的口吻告诉好友,关于条顿异端裁决团的访问通知,“据说是来此保障收获节庆典的安全,因为‘近来有邪魔滋事,黎姆斯侯爵恐贵庄园遭遇不测’。”
“好一个陈词滥调,我是不是该修书一封以表谢意?”蕾米莉亚毫无紧张的揶揄道,顺便舀起一小勺蛋糕送进芙兰朵露大张的嘴里。偶尔美铃会对吸血鬼与魔女这种发自内心的信任关系感到羡慕,帕秋莉似乎是从入馆的第一天起就跟蕾米莉亚有着某种深刻的羁绊,她们似乎秘而不宣的共同拥有着一个目标或是一份信念,而这是她自己没有的。
“异端裁决团是什么?芙兰可以跟他们玩儿么?”一头灿烂金发的吸血鬼妹妹带着期待望向她姐姐,满坠水晶的奇特双翼岁主人兴奋的动作而摇晃。
“这孩子,都说了多少遍别在吃东西的时候说话。”嘴上不满的唠叨着,更年长的吸血鬼语气中却挑不出除宠溺之外的成分,她取过餐巾替妹妹擦嘴,“这次呢,我们要玩个叫‘角色扮演’的游戏哟,芙兰~”
原本安静注视着这温馨场面的红美铃不由得皱了皱眉,余光中魔女翻转书页的手指亦为之一滞。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眼前场景稀如珍宝,像是曾经长辈所创造的那些不属于凡尘、美轮美奂之奇景,明明尚未逝去却已然叫人想伸手挽留。
蜃龙侧头望向尖耸窗棱外的夜空,自天际涌动而来的浓密云层遮掩去群星的微芒,使它们难以辨别,她想起老家的一个词:风雨欲来。
6.
雨水淅淅沥沥从铅灰色的乌云中跌落,为森林繁茂的树冠所遮挡,又随叶片的弧度聚集压积,直到它承受不住重量弯腰将之洒下,然后砸在穿越林间的骑行者们肩上。
洁白而厚重的斗篷被雨水打湿,沉甸甸裹在身上把人往下拽,卡洛琳从压低的兜帽下檐打量着布满水洼的路面,让坐骑绕过高高凸出于地表的粗壮树根。
放出“斯卡雷特领主是吸血鬼”的言论后,那位不讨女骑士喜欢的侯爵建议狩猎队的战士们直接以保护为由进驻斯卡雷特庄园。“就地监视,它若有所行动也方便第一时间采取应对措施。”
当时黎姆斯仍旧是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整个人的气质都锋锐起来,“周边地区的其他村镇我会派卫队前往,哪怕它瞒过你们发起袭击,也能拖延下时间。我所担心的是它会趁收获节大肆屠戮一番,如果我是这残忍的怪物,必定不会放过这个为一系列血腥行为拉下帷幕的时机。”
“我也,”狄特里希沉默半晌,之后眨了眨眼睛,“这么认为,即便站在让它有所顾忌以及收集证据的角度。”须发花白的指挥官端起面前盛了殷红液体的高脚杯,一饮而尽。
那时某种怪异的冰凉物体掉进女骑士心田,转瞬便没入血肉中不见。
“嘿。”
并排骑行的同伴在卡洛琳肩膀上推了推,将她自回忆中叫醒,令她得以及时歪头躲避从树梢垂下、迎面扫来的藤蔓。她朝那位好心的战友转过头,发现奇里正面带好奇与些许担忧的盯着自己。
“怎么心不在焉的。”比卡洛琳年长七岁的骑士问道,同时将他被落雨沾湿的暖金色额发塞回兜帽里。如果说狄特里希于卡洛琳是严厉的父亲和老师,那么奇里就是照顾人的大哥。他一样是在教会中长大的孤儿,性格耿直却不失温柔礼貌,剑术亦十分精湛,不足之处在于缺乏主见与决断力。
卡洛琳想这大概是为什么,奇里虽拥有相当资历然从未担当大任,即便大家都很信赖他。
“不,只是这阴雨天气让人感到沉闷。”她拉拉直往下坠的披风。
“让人深感郁闷的恐怕不只是天气吧。”对方脸上了然的微笑让卡洛琳想起小时候偷吃东西冲他撒谎而被一眼识破的事,“我也感觉,”奇里收敛表情压低音量,“没法完全相信无事献殷勤的波兰贵族呢,但是团长却总在迎合他的意思,只能理解为他自有计划吧。”
语毕,被卡洛琳视为兄长的人大幅度耸耸肩,又补充道:“反正每次当我产生怀疑,狄特里希长官总能让我意外。”
卡洛琳很高兴有人能理解自己的困惑并且站在自己这边,而在思维层层叠叠产生的某个夹缝里,先前种下的东西迅速发芽滋生,一股因信任动摇所产生的不安像围捕猎物的蚁群,聚拢过来又四散而去。
红美铃把视线从翻卷缭绕着云雨的天空收回来,她对天气尤其是雨天的预感从来没错过。
单就个人喜好而言,她本来是喜欢雨季的。这里不像她的故乡,没有烟波浩荡的江河湖泊,最近的水源只是从附近流过、用于灌溉的溪流,因此落雨带来了难得能沐身于水汽的机会。
可是昨天晚餐时间蕾米莉亚的一席话却让潮湿的空气和低矮的云层对她显露出冷漠敌意,曾有人说过自己不喜欢雨天因为会感到很压抑,以前的美铃无法理解这种感情,不过此刻她有了切身体会。她不知道是天气让心情变糟,还是糟糕的心情让她觉得天气不好,又或是兼而有之。
“让芙兰朵露扮演蕾米莉亚”是这次游戏的内容,而真吸血鬼领主那时候一边梳理着妹妹的头发,一边称“会在暗处观察芙兰的演技”。如果说这顶多算是莫名其妙的心血来潮,倒也可以理解,然而真正让红美铃感到忐忑不安的是蕾米莉亚针对自己的那句。
“虽说这件事本质上与你毫无牵连,现在看来你也不得不参与其中了,命运的罗网从不会放过任何人。那么,作为补偿,就这样如何:帮助我将它结束,我们那个百年赌约剩下的一半就一笔勾销,到时候是去是留你自己决定。”
然而当时笑得严肃的吸血鬼并没有进一步解释那份帮助的内容,实际上在她吩咐完这些之后美铃就再也没见到蕾米莉亚的身影。
把什么事情结束,这件事与吸血鬼之前的种种行为和即将到来的异端裁决团有何关系,为什么要隐蔽自己又让芙兰朵露披上“蕾米莉亚”的身份,美铃都无从知晓。或许那个沉默却聪慧无双的魔女了解全部内情,但园丁不认为自己问了她就会松口——其实如果帕秋莉真的肯开口,倒是比现在这混沌状态更叫人不知所措的事。
红头发的园丁用力呼出一口气,抬手揉揉因长发被扎起来而裸露的后脖子,接着找到了自己感觉被束缚和胸闷的客观原因:这件灰黑色毛纺马甲胸口那有点紧。
吸血鬼口中“不得不参与其中”的自己也在这场游戏中获得了一份任务,确切的说是新的职位,不再担任园丁而是成为管家的角色。长筒靴和紧身马裤倒还好,衬衣也是平常就穿习惯了的,但这马甲确实不在美铃的尺码上,她感慨着一向细心的小恶魔亦难免纰漏。
门轴因受潮而在转动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美铃回过头,觉得那句“说曹操,曹操到”实在精辟。
“帕秋莉大人说客人差不多快到了,叫我出来看看。”酒红色头发的小恶魔微笑着解释道,她已经将自己脑袋和背部长处的翅膀收了起来,美铃想此刻图书馆那位魔女肯定也已经将头发染黑了——紫罗兰色可不是正常人会拥有的发色。
代替并不擅长幻术的魔女把芙兰朵露的双翼和各人异乎寻常的瞳色以蜃景掩盖,并用她生来的能力干扰相关知觉,这是蕾米莉亚要她帮的忙之一。
“嗯——”美铃点点头,刚准备再闲聊两句,便察觉到自己警戒范畴边缘传来的波动,是一强一弱的两股气源,“来了。”
她们举目远眺,在远处被阴雨遮蔽而灰暗不清的树林轮廓中,一点白色逐渐氤氲开来。
7.
斯卡雷特领地教堂的宏伟程度即便跟省城里的那座比起来也丝毫不见逊色,就算在这种阴霾的天气中,那些无暇的花窗玻璃和洁白的大理石拱顶依旧显露出了圣洁气势。
不知被该省侯爵指控为吸血鬼的斯卡雷特家主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为了表示讽刺,脱下兜帽的卡洛琳不动声色打量着到此迎接他们的领主及其随从人员。站在中间的蕾米莉亚·斯卡雷特如记录中写的那般有着金色微卷的头发,看上去仅11、2岁,一双蓝眼睛里满是童真:看上去而已。并且卡洛琳注意到当自己观察蕾米莉亚的时候,对方总在躲闪,同时露出不安的表情。
至少在吸血鬼这点上,黎姆斯侯爵是正确的,或者说,没有欺骗狩猎队。
狄特里希的养女本不该成为武装修士中的一员,在此之前没有接纳女性成员的先例。卡洛琳能够成为今天这样,一半归功于她养父的影响力,另一半则是,这个尚在襁褓中便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女孩对异端有着敏锐的感知。大部分真正的妖异她一眼就能从人群中分辨出来,这让她成为了一件不可多得的武器。
当然,狄特里希从不单凭养女的感觉便给人盖棺定论,异端裁决团团长要的是绝对的证据,他永远不会像其他图省事的人那样轻易让无辜者成为牺牲品。这一点让许多人,包括教会的部分高层对他感到不满,然而狄特里希只是用行动坚持着自己的信条,这也是他的部下对他满怀崇敬的主要原因。
卡洛琳一直坚信如养父这样才算是真正为主而战。
重新巩固起这份信任让女战士觉得好多了,她再一次将注意力投入到审视吸血鬼的党羽上。随同“年幼的”斯卡雷特领主而来的还有她的执行官、执行官助手以及宅邸管家。面容冷淡、把黑色长发盘起的执行官和她身边带着恬静微笑的助手显然不属善类,卡洛琳瞟过一眼便以了解大概,那种格格不入的“气味”她太熟悉了。
最后,她将目光移动到领主一行四人里最为高挑的红发女人身上,凛冽的冰蓝色眼眸与深沉的湖蓝色对上了一瞬,以后者的退让告终。疑惑让卡洛琳轻蹙双眉。
那是完全陌生的感觉,既不属于神魔,也不属于人类。
“这不可能”是第一反应,“或许是自己没分辨清楚”之类的理由她很快就列出了一大串,然而只要关注目标是其他三个人,她仍旧能清晰的分辨并归类。可一旦重新试图分析那位红发的管家,一切感知就都坠入虚无,那种感觉就好像用刻度尺去测量温度。自己的感知并没有遭到混淆,唯一可能的解释只剩下红发女人不属于卡洛琳所处的世界,因此无法用这个世界的标准去评定。
荒谬。
盛满焦虑的蜜罐被打翻,黏腻蔓延着将思绪粘作混乱的一团,卡洛琳不得不全神贯注的尝试重新理清思路,以至于忽略了狄特里希与神父的对话。直到名字被提起,她才奋力掩饰着慌乱边应答,假装自己方才没有走神。
“如果神父您可以替身体抱恙的主教大人做决定,当然,斯卡雷特领主也能不吝慷慨的话,还请允许卡洛琳前往宅邸入住。”狄特里希放低姿态,用谦恭的语气说,“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异性混宿毕竟不妥。”
关于尽可能争取让自己去斯卡雷特宅邸居住的问题养父事先跟她商讨过,两人都认为如果得以成功,将会给他们提供相当可观的主动权,虽然卡洛琳本人需要承担一定风险。卡洛琳抓住这一点,平复下被突兀异常状况搅乱的思维。
“我想这是个完全合理的要求,主教大人必然不会反对,就看斯卡雷特领主阁下的意思吧。”主教——现在是代行职责的神父的回答没有超出预计,这件事成功的关键从一开始就只在斯卡雷特身上。
“……”可能是不习惯被人用这种施加压力的眼神盯着,蕾米莉亚显得有些局促。她看看神父又看看对面的狄特里希,而在将目光转向卡洛琳时,仿佛被针刺到一样仓惶逃开。金发小女孩抬手拽住红美铃的马甲下摆,几乎是倔强的咬住下唇,以孩子气的沉默与其他人对峙起来。
最后还是那位冷静的执行官代斯卡雷特领主本人给出了答复,肯定的答复,并且在有条不紊的叙述寒暄之词时伸手安抚性轻捏小领主的肩膀,后者似乎十分沮丧。
卡洛琳当然可以将蕾米莉亚的种种举动解释为高超的演技,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些异样。
红美铃穿着那件不太合身的马甲随吸血鬼妹妹、魔女以及小恶魔一道前往教堂,迎接条顿异端裁决团的到来。无论几次到访,领地教堂的气势都会让蜃龙感到震撼,实际上她从以前就奇怪为何理论上应当畏惧这类场所的一干“魔物”对此毫无芥蒂——帕秋莉和蕾米莉亚甚至会每周按时来此做礼拜。
不过现在并非针对此事深入追究的好时机,那两股较为明亮的气源在另外十个微小气源的簇拥下已到达了很接近的位置,在红美铃感知中闪烁着与吸血鬼和魔女截然相反的光彩。
逐渐增大的雨势在教堂窗户上噼啪作响,管家轻拍了拍因等待而有些站不住的吸血鬼妹妹,把视线投向地毯尽头之外的一片烟雨中。她从嘈杂的雨声里分辨出马蹄踩踏碎石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外面,传来一阵散乱的碰撞声。
他们自尖耸石门柱中间进来,湿透的洁白斗篷沉重垂下,水珠从绣着黑十字的袍摆低落;他们的武器和繁复皮带上点缀的扣锁随步行动作而发出吱嘎的摩擦声,染污的靴子将泥水印入羊毛地毯里。走在条顿狩猎队最前方的是一位魁梧的男性,整齐的花白胡子从兜帽下露出来,他在礼貌的距离上停下。除去看似副官、身形较小的一名骑士外,其他人在首领身后默契而整齐的站成两列。
为首者抬手揭下遮住脑袋的兜帽,显示出他那张坚毅的脸,像是崖边被海水拍打侵蚀了千百年的粗粝岩石,爬满面孔的沟壑中属眉间那道最深。其余十一名骑士也纷纷脱下挡雨兜帽,美铃惊讶的发现立于头领侧后那位体型矮小的骑士竟是女性。条顿指挥官把掩住半侧身体的斗篷撩起来甩到肩后,先后对主教代言人以及斯卡雷特领主行礼。
情况变得挺有趣了,蜃龙在仔细比较条顿众人的气息后无声评论道。首先,最为耀眼的两股气息全都不是源自裁决团的领导者,虽然这位叫狄特里希的骑士同样拥有超乎寻常的气息,然而最终没有突破极限。真正凌驾于凡人范畴的其中之一,同时亦是更明亮的那个,来自狄特里希的副官;而另一股混迹在其他十个骑士中,被前方的人所遮蔽,无法准确定位。
她猜蕾米莉亚长久以来期望吸引的目标就在这两人之中。
此时那位副官——据狄特里希·瓦特扎的介绍,名为卡洛琳·瓦特扎,他的副手兼养女——正以跟她瞳色相配的凌厉眼神打量着来自斯卡雷特宅的四人。红美铃审慎的目光不经意间撞上对方,冰蓝双目中满是尖锐的刺探,果然来者不善,她想。在美铃决定迅速退却之前,她注意到卡洛琳眼底缓慢泛起的疑惑。
那份针对自己的疑虑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在接踵而至的另一个发现的冲击下显得无关紧要,美铃暂时将它置于一边。
管家试着把自己新察觉到的事实理出个头绪,想找出符合逻辑的解释。这件事放在其他时候或许仅称得上罕见,可在目前的情况下着实让人忍不住一再确认以防走眼出错。然而无论多少次去求证,得出的结果与最初的都没有丝毫偏差。
狄特里希的气息不纯粹。气息混杂的存在红美铃从前见过几例,他们要么是混血出身,要么是经由特殊——通常不怎么沁人心脾的——仪式将异物同化入血肉。条顿指挥官的状况似乎并不属于上面两类,但却足以让他与教会所谓邪魔有染之事变得无可辩驳。
一向严苛的教会怎么会允许这样“不洁”的人来领导他们打击异端的铁拳,是狄特里希太过巧妙的隐藏让教会无从知晓,亦或这本是教会自己的安排,美铃还得不出结论。
在教堂内三方势力间往来交错的寒暄辞令戛然而止,神父和裁决团团长眼神里夹带着礼貌的催促聚焦在斯卡雷特领主身上。表面上融洽的氛围像是曾被芙兰朵露无意间破坏的花瓶那般碎裂一地,异样的沉默自碎片间蒸腾出来。雨声在这寂静衬托下显得愈发突兀且刺耳,沉闷的落雷从远方传来,仿佛碾过天花板的巨石。
美铃感到马甲边缘传来的拉扯,尽量不引起注意的垂下眼帘,发现吸血鬼妹妹正紧捏着自己衣摆,仿佛是想从中汲取力量来与所承担的压力对抗。
芙兰朵露似乎非常忌惮被那位女骑士靠近这回事,红发管家认为这事跟自己的发现不无联系。但她既不是能在这个问题上做主包庇小吸血鬼的人,也不是能随便提出意见的人——她下意识瞟了眼负责大部分交涉工作的魔女。
帕秋莉用她最平心静气的口吻代替斯卡雷特领主答应了狄特里希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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