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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 信仰(美咲)(3.27更新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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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7 19:09: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西弗 于 2012-6-1 15:05 编辑

敬告:一设崩毁,虽然咋看似乎是历史向前传性但其实背景基本架空,跟后来我们熟知的幻想乡也没啥联系,考据控就请饶了我吧,能力不足好不容易找到张1370年的波兰地图结果是波兰语标注,实在无解。


信仰



“’God wills it’, they said. But God will never want such a thing.”






当人们谈论到死后的世界时,天堂和地狱是两个相当常见的目标地点,然而鲜为人知的一点在于,无论天堂还是地狱都不是普通人类的灵魂所能轻易抵达之处。任何事情都有相应的代价,升腾或者沉沦,这份代价可能在还活着的时候就要从血肉中取出献上。

而这是不属于其中任何一方的独立空间,甚至也不是作为分水岭的存在,它刚刚才被开辟出来,一切的界限都不是那么明显,光与暗暧昧的搅合在一起。它就像是海浪中泛起的无数气泡中的一个,普通又平凡,但又注定不凡,因为它将作为两股势力间漫长拉锯终局的承载体,见证历史洪流中翻卷的漩涡,同时这也正是它被创造出来的缘由。

天平的其中一方早早等待于此,身形淹没在黑色长袍下,同样漆黑的长发从兜帽里滑出来,在没有重力的灰度空间里漂浮着。他坐在有着尖锐棱角的悬浮石台边,没太在意自己已经等待了多久,还将等待多久,因为对方一定会来,所以不用担心。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这种心态,小小空间的边缘传来一阵波动,好似阳光下颤抖、泛起光泽的肥皂泡,接着与他截然相反的某人出现了,甚至给这个本没有黑白之分的空间里带来了显著的光辉。他的对手是个由光凝聚成的人形,倒不如说其本身正是光明得以定义的基准,他的服饰皮肤和头发都持续不断的散发着光芒,其中以双目最盛。

“欢迎,寒暄的废话我想就不必多说了。”黑暗的人开口,以跟许久未见的老友对话的轻松语调,他伸手在石台上挥过,黑白相间的棋盘和棋子便从周围的混沌中凝聚出来。“我认为眼下的情况用他们发明的游戏来解决再完美不过,你应该不反对。”

光辉者不发一言,冷漠的在黑暗者对面坐下,与此同时白棋第一排中间的小卒向前推进了两格。而黑暗者似乎也早知如此,以白色小卒相对的黑色棋子针锋对上。

棋局开始了。



1.


她将匕首刺入那怪物朝她脸上拍来的手掌,怪物的腐肉在纯银灼烧下嘶嘶作响。它从撕裂的咽喉与破碎的唇齿间挤出声尖锐的嘶嚎,动作为之一滞,足够她用镀银短剑割下它丑陋的脑袋,并及时躲开飞溅而出的污秽血液。

面相狰狞的头颅滚落进路边的排水沟,那双浑浊的眼睛朝上瞪着盘旋着食腐鸟类的天空,无头身体随之倒下,腐血斑斑的粗麻布衬衣又覆上烂泥。亲手制造出这一幕的女性拿碎步粗略抹去武器上沾染的污物,又从人形怪物尸体上取回匕首,将它们收入腰间的鞘中,微微低头诵念了一小段超度用祷词。

裹挟着腐臭气味的风拂动她接近银白的浅亚麻色及肩短发和洁白披风下垂的末端,大概是为了方便活动而将两鬓的头发扎成了两股;她在半罩锁子甲外面套着条顿骑士团的白底黑十字战袍,不过在等长黑十字中还包着个较小的传统白色十字型。女人转过身,绕过脚下另一具指甲尖利的无头躯体,更远的位置躺着三具被啃食得乱七八糟的尸体,骨骼白森森从暗红的烂肉里露出来。

“卡洛琳,有生还者的迹象么?”村落中心广场另一端传来问询声。

那是一名身着全套轻铠甲的中年男性,有着疏剪整齐的黑头发以及刷子般的络腮胡,彰显出年纪的花白点缀其间。他的胸甲与盾牌上漆着和女人相同的条顿徽记,阔剑沾满红黑污迹,毫无疑问同样斩杀过相当数量的行尸。

卡洛琳摇摇头,对方却也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意外,更没有改变那副石雕般的表情,从头到尾都眉头紧锁。对于直接向罗马教皇负责的条顿异端裁决团团长狄特里希·瓦特扎而言,皱眉与不皱眉几乎不见区别,原因正在于长期习惯性蹙眉而成的沟壑已经深深印在他眉间。他跨过地上散落的障碍物来到卡洛琳旁边,扫了眼属下的战绩,接着点头表示赞赏,虽然仍旧是那副冷硬的神色。

“我恐怕奇里那边也不会有更好的消息。”相较之下身形娇小的年轻女性沉声说,她望着腐尸横陈的破败村落叹了口气。

这是身为养女的卡洛琳·瓦特扎第一次跟随养父兼长官的狄特里希进行狩猎行动,即便她早在五年前便展现出相当的天赋,但天赋无法取代必要训练。况且这项活动本身也与她想象中的相去甚远,卡洛琳当然知道同那些为主不容的肮脏生物打交道不是轻松的活计,然而尽管狄特里希实行的是现实主义教育,却仍没法彻底破除年轻姑娘极富浪漫主义色彩的遐想。卡洛琳·瓦特扎一直期盼在主的光辉下驱逐邪恶的日子。

可惜的是,事实远非她所能想,骑士团的年轻成员期待的是光荣的战斗,是光明击退邪恶、正义得到伸张,而不是在妖魔肆虐之后收拾残局。她所受的战斗训练以及特殊配给的武器装备让她能轻易放倒面前您这些由人类异化而来的低级魔物,可在这过程中她没有感觉到丝毫的荣耀,更别提主的召唤。

他们没能阻止惨剧的发生,主对此并不满意。

当卡洛琳坐在马背上,看着山丘下吞噬村落的烈焰还有它呼吸产生的浓烟时,这个想法刺痛了她。奇里果然没带回任何关于幸存者的消息,因此狩猎队只好将村民和行尸的遗体分开堆放,一把火烧掉这个村落,愿此处残留的渎神之物得到净化。

实际上一周以来,眼下已经是第三个遭袭击而毁灭的村子,以雷同的犯案方式。此次的狩猎对象是一只纯血种吸血鬼,就算对专门处理异端邪魔的队伍来说也是凶险非常的目标,它们位于吸血鬼社会的顶端,通常有着许多个世纪积累下来的狡诈,而且异常强大、难以被消灭。之前那大群行尸就是被纯血种吸干血液但没有进行初拥的牺牲品。

从很多方面来说,这只吸血鬼简直是故意挑衅,一再制造惨案不说,时而甚至特意放慢步伐等待狩猎队追上来,却从未曾露面。异端裁决团的十二名精锐成员徒劳追逐它,仿佛追逐火炬后留下的烟雾,而它不紧不慢的将恐惧以及死亡一路蜿蜒播散,进入波兰境内。

时值条顿骑士团与波兰关系紧张,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成为全面战争的导火索,幸而狄特里希掌握着交换亲颁的卷宗,赐予他们进入波兰境内的权利,同时在允许的程度内可向当地领主寻求帮助。

经过一夜的扎营休息,十二名骑士重新上路,根据狄特里希的指示他们没有继续扮演被牵住鼻子的角色,而是转道朝最近的省城骑去。

所有人都没对这个决定提出质疑,卡洛琳亦没有,他们明白有时候为了防止更大的伤亡必须牺牲近处的某些人,况且团长了解那帮亵渎者恰如为人熟悉自己十指——狄特里希深谙斩妖除魔之道,尤其擅长发掘某些隐藏线索与联系。

发色极浅的女战士随坐骑的脚步而颠簸,用对养父与主的信任驱散盘踞内心的茫然和忧虑,一路前行。



2.


这是1362年的秋天,诞生于第三次十字军东征的条顿骑士团如今已然成为欧洲大陆上最强悍的势力之一,将立陶宛逼上绝境的同时更对周围其他国家虎视眈眈。尽管早在1343年骑士团便与波兰缔结了卡利什条约,但两国的关系依然不见太多起色,波兰当然不会对这匹由他亲手释放的野兽掉以轻心。

卡洛琳不喜欢人类之间的征伐政治,可她也不否认其必要性,想要维持从魔鬼手下庇护人类的力量,后勤保障是必须的。倘若他们因无力阻止上帝所不容的邪恶,又有谁能为主献上颂歌呢?骑士团的异端裁决分部正是为此而生。

不过事情本身还是跟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失落焦躁的情绪再度抬头涌动,即便开阔旷野上奔驰而过的秋风也无法使之平复。卡洛琳深深吸气,让转凉的空气充满肺叶,借此冷却愈发高涨的灼烈感,学会克制时刻保持冷静,这是养父狄特里希告诫她的。

然而至少这次它不怎么奏效,她泄气的叹息着,抬眼朝远处眺望试图找到能够安抚人心的事物。

黎明将至,天幕被染成一副渐变的图景,从深邃的靛蓝至清淡的水蓝,在东边的边际处泛起鹅黄,云朵下层亦浸透了晨曦的色泽。启明星依照先前无数次日夜更替的惯例,安静呆在它亘古不变的位置,等待曙光来吞没自己的身形。

苍穹深处传来的悠长啸叫将诸位骑手的目光引向上方,鹰隼孤傲的影子从背景中分离,它振翼而下,拍打着翅膀落在指挥官平举的手背上,尖锐强健的爪子扣紧铁护手表面的凹槽。

就在猎隼抵达的同一时刻,太阳终于显露它炙热的面容,好似天边睁开的巨眼,光芒由那瞳孔倾泻而出,映亮了远方似乎凝聚成生物、翻腾起波涛的麦田,又将州镇的外墙和它内部的城堡勾勒出轮廓。绵延起伏的草叶上,每一滴露水均折射着朝阳的光辉,紧致连系起来恍若海平面粼粼的波光。

看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安宁。

卡洛琳以手指梳理被风扰乱的头发,随即收回视线望向她的指挥官。猛禽棕色中带有深褐色斑点的羽毛在日光下轻轻抖动,狄特里希已然自它脚捆的小筒内取出指条,俯身在背囊里挑了块细长肉干喂给信使。

其余骑士都停下来,等待指挥官宣布消息,他们身披的白披风在晨风里翻滚,边角处绣上的黑十字时隐时现。

面色严肃坚毅的分团长把小片羊皮纸揉成团,扬手抛入空气中,它飘荡着落进草丛、再也不见。然后,他对他的部下们说:“同袍们拿下立陶宛的科夫诺了。”少数几人以赞许的颔首与低声祷告作为回应,大部分并不为之所动——对大多数修士而言,世俗的争夺不在关心范围内。

“恭喜我们英勇作战的同袍,”狄特里希以就事论事的沉冷口吻说道,“不过这跟我们的任务干系不大,让我们回到路途上。”

于是他们继续往远处的州镇打马前行,卡洛琳瞟了那恬静景象最后一眼,两名牧羊人正在牧羊犬的帮助下驱赶着羊群自刚开启不久的城门中出来,城外农庄中亦陆续有农夫投入到一天的劳作里。她不禁想象这片土地被铁蹄践踏、为硝烟熏烤的情景,然后狠狠摇头以摆脱那种念头,努力让注意力回到当前目标,跟上队伍。

毕竟,除了被人类自己毁灭,还有相较之下凄惨得多的下场。

骑士们在城门口遭遇到阻拦,这该是理所当然。可出乎意料的是,虽然那些守卫和过往的行人对身着黑白战袍的军人表现出适当警惕,但随后出面的更高层的领导者却显得十分客道。实际上是该省的管理者黎姆斯知道狩猎队的到来,提前派遣了自己的执行官来此迎接狄特里希的队伍,“自贵骑士团入境以来便一直在布置接待事宜”,那人的德语流利语调恭谦,并称无需向他出示行动许可。

“侯爵大人向来敬仰条顿异端裁决团的威名,城堡中客房早已安排妥当,请诸位随我来。”

卡洛琳从来不知道有对骑士团毫无芥蒂的波兰领主存在,把眼前的状况归结为某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似乎并无不妥,但她的指挥官没有提出异议也没有用暗语冲他们下达指令。她没有放松警惕,而且知道其余伙伴同样没有,轻提缰绳跟随在波兰执行官马后。

他们踏上铺设整齐的石板路,穿过喧哗热闹的集市,周边地区的富庶体现在精致牢固的屋舍和随处可见的薄纱帘幕上。每当骑士们经过一处摊位都会带去短暂的冷场,人们的目光中混淆着怀疑、敬畏与好奇——这一点都没让他们感到吃惊。

狩猎队终于来到更加高耸的内城墙脚下,拱门外排了两列重铠卫兵,他们手持长戟,面容掩盖在全覆式头盔后面,厚重的胸甲上涂着红白二色的纹章。这时,狄特里希忽然提出要立刻面见黎姆斯侯爵的要求,并拒绝了执行官关于先略作休整的建议,对方又支吾了一阵,之后尴尬的承认侯爵当前并不在城堡里。

“黎姆斯大人有亲自放牧的爱好,今天一早就出去了,预定计划是中午回来为诸位设宴洗尘。”

条顿指挥官进而提出要亲自前往将侯爵请回来的要求,因为事关重大耽误不得。“如果因我们此事的懈怠而造成更多不必要牺牲,决计不会是侯爵大人乐于见到的吧。”狄特里希搬出大道理,“我们谈论的可是一头散布亵渎和死亡的恶魔,主最为棘手的敌人之一。”

也许是为报告中关于那邪魔的行径所震慑,又或是不愿得罪面前这帮声名显赫的战士,执行官最终作出让步,换来侯爵的一位侍从——鼻翼两侧满是雀斑的男孩——给狄特里希和卡洛琳带路。其他人则暂由奇里指挥,先行入驻。

贵为侯爵,作为一整个富饶省份的行政长官,居然会有牧羊的爱好,再加上那股明显不合常理的殷勤劲头,卡洛琳发现自己很难揣测这个黎姆斯的意图,她拨调马头为一辆满载酒桶的马车让道,双方交错时车夫脱下帽子以示感谢。

三骑一路无言,侍从骑行在稍前的位置替两名骑士引导路径,把背脊挺得笔直,毫无疑问特别紧张。另一方面,卡洛琳也没好过到哪去,她竭力无视那种由于备受瞩目而如坐针毡的感觉,心里尤其佩服一如往常没有丝毫不自然的养父。或许这位传奇般的战士早已习惯被瞻仰关注的滋味。

约莫一刻钟后,男孩扬手指向不远处小丘的背阴面,以蹩脚的德语告诉他们侯爵就在那儿。



3.


工作已久的园丁尽力拍去手上的泥土,站起身来,因维持下蹲动作过久而僵直的筋肉和关节发出拉扯般的细微响声,她在挽起的衬衫长袖上擦了擦汗。

斯卡雷特宅邸位于这块地区的制高点——实际也就是个略微有点起伏的山丘顶端,正如其名是斯卡雷特家主所居住的院落。以大理石堆砌雕琢而成的哥特式洋馆除了可观的占地面积之外,更有铺满院落的纯白百合作为陪衬,拔尖的屋檐上蹲伏着石像鬼的雕塑。

它看上去不那么亲近上帝,考虑到斯卡雷特家主的实质身份,倒也并不为奇。

幸运的是庄园的雇农们并不知道此事,否则红美铃很难想象将会闹出多大的骚乱,至少在这些雇农看来现任庄园主蕾米莉亚·斯卡雷特是个虽鲜少露面却十分通情达理的领主。园丁走去水缸那边,舀出两瓢把手上的泥污冲洗干净,随后甩去水珠解开发绳,那股恍如跃动火焰般的及腰长发便在秋日清冷徐缓的风中舒展开来。

这是红美铃旅居异乡的第七十九个年头,起初她只是沿着横贯故乡的河流而上,漫无目的的向那片似乎支撑着天穹的高原以西逡巡前行。

最开始她像一切拥有相同遭遇的人那样愤愤不平、恨不能与编织命运的家伙干上一架。不过后来她认为,自己的流放可能并不能单纯的归结为某种不幸,从另一个角度看来,正是流放之刑让她得以见识到更广袤的世界,而非像她的同胞们那般死守着冗长不变、业已死去的历史。

当然,也不是说世界的其他部分就是乐园,相反的,她所去到的地区政权四分五裂、混乱不堪,数量可观的诸侯与空有其名的国家互相倾轧,连年鏖战将重负狠狠压进平民的肩头,榨取着他们的血液和生命。

这种长期的混乱情况对只身漂泊又存在语言障碍的美铃来讲无异于雪上加霜,但她完全可以理解其中道理,在她的老家有句“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古训。

而这里另一种普遍现象却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诚然在她来的地方,人们也信奉着神灵之类的存在,可跟这儿居民的狂热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她曾亲眼见过被恐惧掐住咽喉的人们将无辜女性捆在火刑柱上活活烧死,或者给她们套上绞索然后从桥面扔下去,仅仅是因为这些可怜人平日不合群亦或是擅长调制草药,对黑死病的恐惧超越了理智。

还有更离奇的,在来自东方的蜃龙终于能熟练使用异邦语言之后,从人们的闲聊中得知他们的宗教领袖甚至拥有比国王更大的权力,而之前大军曾聚集在十字架下对另一片国家发动漫长血腥的侵略战争——只是因为对方持有不同于自己的信仰。

在傍晚的简陋吧台前为她讲述这些的商人扬起脑袋露出被酒精染红的脖颈,“那可是‘圣战’!”,他借酒劲吆喝道,高举起手臂,啤酒沫子从木杯里洒了出来。这句话压过了小酒馆里其他闹哄哄的噪音,引发了某位醉酒者的不满,那个肌肉发达的农夫粗鲁的挤过来,嚷嚷着“十字军不过是帮强盗”一类,随后响亮的把口水吐在商人脸上。

红美铃在每个人都抄起手边的桌椅加入斗殴前及时逃出酒馆,幸运的发现那商人给自己省下了一顿饭钱。

对于十字军这回事,无论是支持者还是反对者都有其理由。

撇去诸多差异不谈,不同地区的共同点还是很容易找到的,比如说流传在孩童床前和夜晚炉火边的吓人故事,以及故事中似乎偏爱黑暗、生吃小孩的怪物。不同的是,在这片土地上,连异怪也染上了宗教色彩,教会设有专门处理相关事宜的武力机构。在美铃看来他们就像家乡的除妖师,区别只在于除妖师消灭妖物单纯为了防止它们祸害人类,而教会的异端裁决组织似乎倾向于加上个“正义”的旗号。

女巫和吸血鬼都是邪恶的典型代表,前者红美铃见过不少,虽然就她觉得其中鲜有真材实料者;至于吸血鬼,他们更富传奇色彩,更臭名昭著难以捉摸,同时也代表着更天理不容的亵渎。

所以当她从酒吧里出来,在空旷街头游荡,寻思着找地方借宿,却碰上某个自称吸血鬼的小女孩时,诧异之情溢于言表。若不是对方材质上乘、缀满蕾丝的精致礼服跟这贫穷小镇的泥泞路面过于不合拍,她本会将女孩当做寻求刺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笨蛋。

微茫的星光被吸血鬼的虹膜滤成猩红的颜色,当时蕾米莉亚·斯卡雷特带着那副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注视着红美铃,用清脆的嗓音要求跟东方妖怪打赌。

而一时脑袋没转过来的美铃居然傻不拉几的答应了。

等她在吸血鬼手下当足了一个月的园丁,且大致摸索清楚事情真相之后,深感过早打出底牌的自己真是蠢透了:哪个白痴会去和能窥测命运的对手打赌呢?

可惜后悔无用,而反悔则是红美铃以为耻的,哪怕她有完全正当的理由。转念一想,就算没有被赌局束缚,她亦找不出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好做,与其继续浑浑噩噩的游荡,找个地方呆着反而更符合美铃的种族习惯——可笑却挣脱不得的惯性。

麦梗被切断后散发的气味将园丁的思绪从过往拉回现实,她发现自己正倚在庭院大门边,眼睛盯着远处田埂间劳作的雇农。他们忙着收割小麦,满坠果实的麦穗沉甸甸垂下,在微风中摇摆不已。

小径自宅邸大门蜿蜒而下,分叉成三股,一股拐了个急弯通往坐落在北边的教堂,另一条画出徐缓的轨迹向东南方的葡萄园伸展,毗邻葡萄园的小院里植满橄榄树。位于正中、连接主干道的那条则直往东方延展,贯穿农舍和耕地,又再接再厉没入地平线下方。

红美铃望着面前熟识的忙碌景象,自从打赌输给吸血鬼,已经过了整整五十年。为了不致引起怀疑她改变过两次外貌,今次给自己配上了橘红的头发与湖蓝的双目。美铃略微眯眼,一方面是为了减弱射入瞳孔的光线,另一方面是,她明白在这惯常一幕的掩盖下,辗转着将欲醒来的什么。

近两周来蕾米莉亚每天太阳刚落便外出,直到破晓时分方才归家,有两次险些被曙光灼伤,若不是美铃及时替她挡下的话。

至于吸血鬼馆主具体在干些什么,园丁从未打听,一来她本不是热爱八卦的类型,该让她了解的蕾米莉亚从未隐瞒;二来身怀感知气息能力的蜃龙稍注意嗅嗅便知蕾米莉亚铁定不是在暗中支持慈善事业。

无论她是在策划实施什么,长着蝙蝠翅膀的吸血鬼俨然乐在其中,甚至一高兴就答应她那不懂节制力量的妹妹,允许后者出席即将举行的又一次收获节宴会。名为芙兰朵露·斯卡雷特的吸血鬼拥有比姐姐更强悍的破坏力,即便美铃对她几乎是半监禁的处境感到遗憾,却也没法否认这么做是为了芙兰自己好,因此突然让她参与有大量人类到场的宴会显然不合适。

美铃依然没有向蕾米莉亚提出这一点,她寄希望于斯卡雷特领地的实际管理者,名义上是领主顾问兼执行官的帕秋莉·诺蕾姬,虽然单凭相处时间,魔女甚至比红美铃更晚与吸血鬼建立伙伴关系,但也让她得以目睹斯卡雷特庄园从平庸到兴盛的全过程。怎料一向思维缜密的智囊居然也不管领主大人的一时兴起,“蕾米想搬家的话就由她去吧”,当时这唯一一位美铃亲眼所见、货真价实的魔女如是说,都懒得抬头看园丁一眼。

果然很不寻常,美铃总结着,她摇摇头想摆脱那种被蒙在鼓里的不悦感——虽说是从属关系,其实居住在这座宅院里的几位非人类已经成为了朋友。估计吸血鬼和魔女是对自己将会产生的反应有所顾忌,园丁几乎可以肯定帕秋莉有掺和这码事。倘若他们真像表现出的那样熟悉园丁同类的习性,会暂作隐瞒倒可以理解。

不过就红美铃本身而言,对人类的好感比起吸血鬼以及魔女,实在多得有限。



4.


事实证明这个行省的最高统治者比卡洛琳想的更加古怪,虽然从相貌上讲黎姆斯可谓仪表堂堂。浓密蓬松的栗色半长头发披散下来,在发梢处些微卷曲,他低沉眉骨下方、挺拔鼻梁两侧是双软绿色眼睛,让卡洛琳想起来自东方那些价值连城的上等翡翠。

侯爵语调轻柔,文雅的谈吐表露出他受到的良好教育,不像是地位崇高而多少有那么点狂妄自大的鬼族,倒似温和谦恭的牧师。

即便如此,卡洛琳仍旧无法喜欢上这位侯爵,尽管就目前而言他没展示任何足以令她不快的特质。年轻骑士回想起许久以前养父的某句嘱咐,“总有那么些人,他们什么都没做错,性格中也找不出与你原则相悖之处,然而你就是没法喜欢上他们,从第一眼到最后一眼都不喜欢”,她认为自己大概是碰上了实例。

当然,狄特里希这番话还没说完,当时裁决团领袖的头发与胡须中尚未显现岁月的痕迹,这个永远板着脸的男人接着对他懵懂的养女说:“但你决不能单凭主观感觉便妄下结论,或许某些人生来不讨你欢心,却能为你提供不可或缺的帮助。”

因此卡洛琳尽力不让单方面情绪影响到自己的判断力,保持缄默跟随在并排骑行的狄特里希与黎姆斯后面,侯爵那条体型庞大个性活泼的牧羊犬在他们周围兜着圈儿。

“恕我直言,阁下的热情款待着实让人吃惊,”狄特里希揉捏着马缰,看似随意的挑起话题。

侯爵温和而饱含歉意的笑了笑,用他富于安抚性的腔调答道:“很抱歉不得不密切关注贵方动态,假如那些惧怕条顿骑士团的农夫造出什么有损骑士团名号的谣言,而缺乏足够有说服力的官方档案来澄清,就不好办了,”他略作停顿,然后无奈的耸肩,“个人而言我挺排斥这种冷冰冰的政治手段,还望瓦特扎团长谅解。”

骑士指挥官锐利的灰色瞳仁深深看了眼面色和煦的侯爵,试图从对方刮干净胡子的脸上挖掘出更多信息——却找不出突破口,他随即挫败的挪开目光:“哪里,应该是鄙人要代表条顿异端裁决团感谢阁下的宽容大度才是,无冒犯之意,然而纵观波兰全境,如此待遇实在叫人受宠若惊。”他照例搬出毫无营养的外交辞令,却也没打算就此放过获取情报的机会,于是继续以哪种无关痛痒的闲聊口吻说:

“多好的风景,空旷怡人,想来回城之后恐怕就很难找到现在这般无须担忧隔墙有耳的状态了。”

闻言,黎姆斯轻拉缰绳让坐骑减慢速度,他侧过脸盯着条顿指挥官,神情中少了几分和善多出些许谨慎。被明显冷下去的碧绿眼眸瞟过,卡洛琳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同时加剧了那股无端的排斥心理。

“我向上帝以及我自己的荣誉起誓,卡洛琳·瓦特扎值得信任。”狄特里希并没有忽略侯爵眼神游移的细微动作。

一朵薄云飘过来遮蔽了日光,也隐去了侯爵平易近人的浅笑,难以言喻的沉郁哀愁取而代之,他让坐骑停下来,迟疑片刻后抬起左手掌心向上。卡洛琳注意到他那枚镶嵌着硕大猫眼石的扳指,以及食指根部刻有家族徽记的指环。

紧接着的瞬间她真的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绿色的火苗从侯爵微曲手指间凭空腾起,因减弱的阳光而得以看清它摇曳的身形,尖端外围依此渐变成淡蓝和橘红,火苗只存在了一瞬便随黎姆斯收拢的五指而消失不见。

“我生来就是巫师,”在异端裁决团长官面前揭示出身份的男人抖动缰绳令马匹再度迈开蹄子,缓慢诉说着,好似那些词句口感苦涩,“为我施洗的主教称之为上帝赐予家族的礼物,不过他们没忘记把我的名字载入监督名册,反倒给我减去了几分心理负担。”

太阳从云层后露脸,侯爵摆摆手阻止条顿指挥官即将说出的客套话,倏忽亮转的光线好像让他的情绪也重新涨起,“我们不必再暧昧不清、闪烁其词,”他说,眼中确实出现了名为“高贵”的神态,“您的底细我也有所耳闻。”

狄特里希将唇角挑起的、极端微小却异常锐利的笑意藏在胡须里。

“我会提供你所需要的情报。”

至此,波兰侯爵和异端裁决团团长仿佛达成了某项共识,一路不再多言,倒是作为随从的卡洛琳费了会功夫才将侯爵是巫师的事实消化完毕——看来生为皇亲贵胄的确有特权。至于藏在他们对话中那些含糊不清的东西,除了忽略之外,她目前还找不到什么解释途径。

这天中午行省侯爵黎姆斯向他们证明自己真的有为准备接待而大费周章,以武装修士的标准而言这顿午餐实在丰盛得超乎想象,卡洛琳不得不在餐前祷告中添上段乞求宽恕的语句。另一方面,她不无罪恶感的承认,自己并不排斥,实际上多少有些享受这种优厚待遇,因此她决定要在晚祷上花更多时间,骄奢淫逸皆为罪恶。

仆人们为——卡洛琳不禁为自己此刻才注意到这个数字而感到惊讶,同时悄悄在桌下比了个防护邪恶的手势——十三位用餐人员斟上最后一轮餐后酒,而后与守卫一起被侯爵屏退。

黎姆斯似乎没有在意这个可怕的细节,或者说没有表现出他有所在意,从墙边的置物柜里取出一卷地图摊开在狄特里希面前。崭新的羊皮纸上用炭笔标出一连串记号,都是先前被吸血鬼袭击并摧毁的村子和发出目击报告的地点,仔细看来它们大致连接成一道圆弧,而在接近圆心的位置,“斯卡雷特庄园”的字样被人用蘸水笔着重描写了一遍。

狄特里希锁紧眉头,用手指刮了刮自己整齐恍若刀削的花白胡子,他提出异议:“这是很巧,然而尚无法成为定罪的证据。”

“一点不错,”侯爵干脆的承认道,碧绿双眸中却闪烁着笃定的神色,“我查过斯卡雷特家族的记录,其中不乏值得商榷之处,可能是因为这个家族一直以来都太循规蹈矩,并且还年年提供可观的上贡,我的前任们也就从未深究——顺便说一下,现在我们饮用的葡萄酒就是从那运来的。”

侯爵温和语调的余音回荡在寂静非常的大厅里,只剩下火焰中木柴噼啪作响的声音与之为伴。卡洛琳难以克制的打量着面前一指节深、半透明的嫣红液体,比任何时候都更觉得它像血液,随后女骑士像其他同袍那样转而盯紧栗色头发的波兰贵族。

生为男巫的侯爵在十二名异端裁决团骑士富有压迫性的注视中抿起一抹浅笑,将力量注入柔缓的语气里:再一次提醒卡洛琳她有多看不惯这个谦和的男人。

“结合我的某些特殊方法,几乎可以肯定,卷宗中所记载的、在不同年代以不同面貌出现的斯卡雷特们其实是同一人。”他说。



5.


红美铃最终没能按捺住质询的冲动,当天下午她颇冒失的闯入图书馆对帕秋莉说出了疑惑。被称作小恶魔的使魔兼执行官助手在一摞书后面安慰的笑笑,而魔女本人总算肯正眼看看为自己的鲁莽行动而稍显窘迫的园丁。

真是笨透了,仔细想来无论吸血鬼在计划什么跟她有多大关系呢,她又不是人类保护主义者。进退维谷的红美铃觉得脖子后面有点痒,却只能僵立在原地以防让自己看上去更蠢,然而预想中的尖酸讽刺没有出现。事后美铃回忆着,发现印象中这位寡言少语的魔女从未说过任何重话,至少对除蕾米莉亚之外的人没有。

那时帕秋莉·诺蕾姬仅是波澜不惊的建议道:“这种事直接问蕾米本人就好,正好今天小恶魔还有工作不能去招呼她起床。”

老实说美铃这些年还真没发现蕾米莉亚有赖床的毛病。

好在至少今天吸血鬼没有给她添太多麻烦,园丁一边盘算着怎么无视对方的耍赖攻势把她从棺材里挖出来一边打开卧室门,发现穿着蕾丝睡裙的蕾米莉亚已经起床了。

“看到它落下去,感觉真好。”

面容姣好可爱的吸血鬼坐在她那口由紫衫木和黄金打造而成的棺材上,转过脸来冲园丁一笑,露出尖利的小虎牙。来自遥远东方、甚至比美铃的故乡更加东方的熏香弥散在房间里,甜腻奢靡的气味让吸血鬼尤其喜欢。特别制作的双层天鹅绒窗帘确保没有一丝光线能透入房间,柔滑的表面在卧室中微弱光源的照射下呈现出宛如凝固血液般的颜色。

帕秋莉亲设、于黑曜石蜡烛尖端跃动的冰蓝冷焰将明暗投在吸血鬼淡蓝的卷曲头发与苍白脸庞上,看起来至多十一、二岁的吸血鬼边打呵欠边伸了个懒腰,然后说她要吃甜点。

“在那之前请先换衣服漱口。”红发的中国妖怪毫不为对方故作的鼓气表情所动,虽然她本想问蕾米莉亚是怎么“看到太阳落下去”的。想来吸血鬼多半只是期望于它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以在甜点这块蒙混过关。斯卡雷特的狡猾红美铃见识过,并且不预备第二次中招。

吸血鬼色泽艳丽的眼睛盯了会自家园丁,随后佯装不满的嘟嘴小哼一声,轻拍翅膀从棺盖上下来,拉开顶到天花板的雕花衣橱,埋头翻找。小小的恶魔之翼因她手上的动作而抖动,在贴满花纹的墙壁上投下诡异的影子。

红美铃静下心来便感觉到熟悉的森冷气息缓慢浸染上身,蕾米莉亚的卧室总是被冷寂感填塞,这当然与她的身份相得益彰。只不过就美铃而言,实在忍不住将这装饰极尽奢华的房间同墓穴相比——从某种角度看倒也没错。可是,生于东方大陆的蜃龙又一次提醒自己,惯于居住在如此场所并非一定因为吸血鬼本性邪恶,更可能仅仅是这个种族自己的生存方式。

接着之前被推到意识边缘的东西回到红美铃思维正中,她确实有需要蕾米莉亚解释的问题。

“那个,大小姐。”红发妖怪斟酌着开口,而正在奋力把自己往套头衬衫里塞的蕾米莉亚保持脑袋蒙在衣服里的姿态转过来,表示她在听。园丁无可奈何的叹息着过去帮吸血鬼从束缚中挣主来,边继续道:“或许我不该多事,但这阵子您都在忙什么呢?”

成功穿好衣裳的吸血鬼一脸神秘的笑笑,颇有股天机不可泄露的味道,遗憾的是,这本该充满气势的表现力被她鸡窝般蓬乱的头发削弱不少。

“终于问了呢。”蕾米莉亚奇异莫测的微笑着,伸手试图将乱发理整齐,“只是在一次性讨回积累的债务哟。”

“债务?”

“对,债务。”吸血鬼飞起一小段,从衣橱上层那排款式相同颜色有差的软帽中挑出顶跟服装搭调的,轻悠悠落回地面把它戴上,扒拉着调到合适位置,之后向门外走去。

“作为吸血鬼无端背负诸多子虚乌有的骂名,诽谤同样是种罪孽呢。”吸血鬼领主在门侧回过头,笑容里满是美艳的残忍,仿佛荆棘中绽放的红玫瑰,“我蕾米莉亚·斯卡雷特岂能白被冤枉?”

那一刻吸血鬼放任涌动的气息好似滑腻的蛇,顺着脚踝蜿蜒而上,冰冷刺骨。红美铃感到胃里一阵痉挛,奋力维持表面平静的同时,调整呼吸将那股压迫感从身边推开。面对首次显露獠牙的吸血鬼,被震慑的另一方面,让她切身理解:无论蕾米莉亚平时表现得多么幼稚,她毕竟是硕果仅存的几位真祖中的一员。

而以斯卡雷特的标准来说,这种程度的提点当真称得上温柔。

不过今天蕾米莉亚似乎无心继续她的“讨债活动”,久违的与别墅中其他成员一道围坐在餐桌边享用晚膳。餐后,小恶魔端上两只吸血鬼从开头就吵闹着要吃的提子蛋糕,而美铃则为大家泡上红茶——附带特殊添加剂的那种。

帕秋莉一如既往低头翻着书,用那种事不关己的口吻告诉好友,关于条顿异端裁决团的访问通知,“据说是来此保障收获节庆典的安全,因为‘近来有邪魔滋事,黎姆斯侯爵恐贵庄园遭遇不测’。”

“好一个陈词滥调,我是不是该修书一封以表谢意?”蕾米莉亚毫无紧张的揶揄道,顺便舀起一小勺蛋糕送进芙兰朵露大张的嘴里。偶尔美铃会对吸血鬼与魔女这种发自内心的信任关系感到羡慕,帕秋莉似乎是从入馆的第一天起就跟蕾米莉亚有着某种深刻的羁绊,她们似乎秘而不宣的共同拥有着一个目标或是一份信念,而这是她自己没有的。

“异端裁决团是什么?芙兰可以跟他们玩儿么?”一头灿烂金发的吸血鬼妹妹带着期待望向她姐姐,满坠水晶的奇特双翼岁主人兴奋的动作而摇晃。

“这孩子,都说了多少遍别在吃东西的时候说话。”嘴上不满的唠叨着,更年长的吸血鬼语气中却挑不出除宠溺之外的成分,她取过餐巾替妹妹擦嘴,“这次呢,我们要玩个叫‘角色扮演’的游戏哟,芙兰~”

原本安静注视着这温馨场面的红美铃不由得皱了皱眉,余光中魔女翻转书页的手指亦为之一滞。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眼前场景稀如珍宝,像是曾经长辈所创造的那些不属于凡尘、美轮美奂之奇景,明明尚未逝去却已然叫人想伸手挽留。

蜃龙侧头望向尖耸窗棱外的夜空,自天际涌动而来的浓密云层遮掩去群星的微芒,使它们难以辨别,她想起老家的一个词:风雨欲来。



6.


雨水淅淅沥沥从铅灰色的乌云中跌落,为森林繁茂的树冠所遮挡,又随叶片的弧度聚集压积,直到它承受不住重量弯腰将之洒下,然后砸在穿越林间的骑行者们肩上。

洁白而厚重的斗篷被雨水打湿,沉甸甸裹在身上把人往下拽,卡洛琳从压低的兜帽下檐打量着布满水洼的路面,让坐骑绕过高高凸出于地表的粗壮树根。

放出“斯卡雷特领主是吸血鬼”的言论后,那位不讨女骑士喜欢的侯爵建议狩猎队的战士们直接以保护为由进驻斯卡雷特庄园。“就地监视,它若有所行动也方便第一时间采取应对措施。”

当时黎姆斯仍旧是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整个人的气质都锋锐起来,“周边地区的其他村镇我会派卫队前往,哪怕它瞒过你们发起袭击,也能拖延下时间。我所担心的是它会趁收获节大肆屠戮一番,如果我是这残忍的怪物,必定不会放过这个为一系列血腥行为拉下帷幕的时机。”

“我也,”狄特里希沉默半晌,之后眨了眨眼睛,“这么认为,即便站在让它有所顾忌以及收集证据的角度。”须发花白的指挥官端起面前盛了殷红液体的高脚杯,一饮而尽。

那时某种怪异的冰凉物体掉进女骑士心田,转瞬便没入血肉中不见。

“嘿。”

并排骑行的同伴在卡洛琳肩膀上推了推,将她自回忆中叫醒,令她得以及时歪头躲避从树梢垂下、迎面扫来的藤蔓。她朝那位好心的战友转过头,发现奇里正面带好奇与些许担忧的盯着自己。

“怎么心不在焉的。”比卡洛琳年长七岁的骑士问道,同时将他被落雨沾湿的暖金色额发塞回兜帽里。如果说狄特里希于卡洛琳是严厉的父亲和老师,那么奇里就是照顾人的大哥。他一样是在教会中长大的孤儿,性格耿直却不失温柔礼貌,剑术亦十分精湛,不足之处在于缺乏主见与决断力。

卡洛琳想这大概是为什么,奇里虽拥有相当资历然从未担当大任,即便大家都很信赖他。

“不,只是这阴雨天气让人感到沉闷。”她拉拉直往下坠的披风。

“让人深感郁闷的恐怕不只是天气吧。”对方脸上了然的微笑让卡洛琳想起小时候偷吃东西冲他撒谎而被一眼识破的事,“我也感觉,”奇里收敛表情压低音量,“没法完全相信无事献殷勤的波兰贵族呢,但是团长却总在迎合他的意思,只能理解为他自有计划吧。”

语毕,被卡洛琳视为兄长的人大幅度耸耸肩,又补充道:“反正每次当我产生怀疑,狄特里希长官总能让我意外。”

卡洛琳很高兴有人能理解自己的困惑并且站在自己这边,而在思维层层叠叠产生的某个夹缝里,先前种下的东西迅速发芽滋生,一股因信任动摇所产生的不安像围捕猎物的蚁群,聚拢过来又四散而去。

红美铃把视线从翻卷缭绕着云雨的天空收回来,她对天气尤其是雨天的预感从来没错过。

单就个人喜好而言,她本来是喜欢雨季的。这里不像她的故乡,没有烟波浩荡的江河湖泊,最近的水源只是从附近流过、用于灌溉的溪流,因此落雨带来了难得能沐身于水汽的机会。

可是昨天晚餐时间蕾米莉亚的一席话却让潮湿的空气和低矮的云层对她显露出冷漠敌意,曾有人说过自己不喜欢雨天因为会感到很压抑,以前的美铃无法理解这种感情,不过此刻她有了切身体会。她不知道是天气让心情变糟,还是糟糕的心情让她觉得天气不好,又或是兼而有之。

“让芙兰朵露扮演蕾米莉亚”是这次游戏的内容,而真吸血鬼领主那时候一边梳理着妹妹的头发,一边称“会在暗处观察芙兰的演技”。如果说这顶多算是莫名其妙的心血来潮,倒也可以理解,然而真正让红美铃感到忐忑不安的是蕾米莉亚针对自己的那句。

“虽说这件事本质上与你毫无牵连,现在看来你也不得不参与其中了,命运的罗网从不会放过任何人。那么,作为补偿,就这样如何:帮助我将它结束,我们那个百年赌约剩下的一半就一笔勾销,到时候是去是留你自己决定。”

然而当时笑得严肃的吸血鬼并没有进一步解释那份帮助的内容,实际上在她吩咐完这些之后美铃就再也没见到蕾米莉亚的身影。

把什么事情结束,这件事与吸血鬼之前的种种行为和即将到来的异端裁决团有何关系,为什么要隐蔽自己又让芙兰朵露披上“蕾米莉亚”的身份,美铃都无从知晓。或许那个沉默却聪慧无双的魔女了解全部内情,但园丁不认为自己问了她就会松口——其实如果帕秋莉真的肯开口,倒是比现在这混沌状态更叫人不知所措的事。

红头发的园丁用力呼出一口气,抬手揉揉因长发被扎起来而裸露的后脖子,接着找到了自己感觉被束缚和胸闷的客观原因:这件灰黑色毛纺马甲胸口那有点紧。

吸血鬼口中“不得不参与其中”的自己也在这场游戏中获得了一份任务,确切的说是新的职位,不再担任园丁而是成为管家的角色。长筒靴和紧身马裤倒还好,衬衣也是平常就穿习惯了的,但这马甲确实不在美铃的尺码上,她感慨着一向细心的小恶魔亦难免纰漏。

门轴因受潮而在转动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美铃回过头,觉得那句“说曹操,曹操到”实在精辟。

“帕秋莉大人说客人差不多快到了,叫我出来看看。”酒红色头发的小恶魔微笑着解释道,她已经将自己脑袋和背部长处的翅膀收了起来,美铃想此刻图书馆那位魔女肯定也已经将头发染黑了——紫罗兰色可不是正常人会拥有的发色。

代替并不擅长幻术的魔女把芙兰朵露的双翼和各人异乎寻常的瞳色以蜃景掩盖,并用她生来的能力干扰相关知觉,这是蕾米莉亚要她帮的忙之一。

“嗯——”美铃点点头,刚准备再闲聊两句,便察觉到自己警戒范畴边缘传来的波动,是一强一弱的两股气源,“来了。”

她们举目远眺,在远处被阴雨遮蔽而灰暗不清的树林轮廓中,一点白色逐渐氤氲开来。



7.


斯卡雷特领地教堂的宏伟程度即便跟省城里的那座比起来也丝毫不见逊色,就算在这种阴霾的天气中,那些无暇的花窗玻璃和洁白的大理石拱顶依旧显露出了圣洁气势。

不知被该省侯爵指控为吸血鬼的斯卡雷特家主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为了表示讽刺,脱下兜帽的卡洛琳不动声色打量着到此迎接他们的领主及其随从人员。站在中间的蕾米莉亚·斯卡雷特如记录中写的那般有着金色微卷的头发,看上去仅11、2岁,一双蓝眼睛里满是童真:看上去而已。并且卡洛琳注意到当自己观察蕾米莉亚的时候,对方总在躲闪,同时露出不安的表情。

至少在吸血鬼这点上,黎姆斯侯爵是正确的,或者说,没有欺骗狩猎队。

狄特里希的养女本不该成为武装修士中的一员,在此之前没有接纳女性成员的先例。卡洛琳能够成为今天这样,一半归功于她养父的影响力,另一半则是,这个尚在襁褓中便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女孩对异端有着敏锐的感知。大部分真正的妖异她一眼就能从人群中分辨出来,这让她成为了一件不可多得的武器。

当然,狄特里希从不单凭养女的感觉便给人盖棺定论,异端裁决团团长要的是绝对的证据,他永远不会像其他图省事的人那样轻易让无辜者成为牺牲品。这一点让许多人,包括教会的部分高层对他感到不满,然而狄特里希只是用行动坚持着自己的信条,这也是他的部下对他满怀崇敬的主要原因。

卡洛琳一直坚信如养父这样才算是真正为主而战。

重新巩固起这份信任让女战士觉得好多了,她再一次将注意力投入到审视吸血鬼的党羽上。随同“年幼的”斯卡雷特领主而来的还有她的执行官、执行官助手以及宅邸管家。面容冷淡、把黑色长发盘起的执行官和她身边带着恬静微笑的助手显然不属善类,卡洛琳瞟过一眼便以了解大概,那种格格不入的“气味”她太熟悉了。

最后,她将目光移动到领主一行四人里最为高挑的红发女人身上,凛冽的冰蓝色眼眸与深沉的湖蓝色对上了一瞬,以后者的退让告终。疑惑让卡洛琳轻蹙双眉。

那是完全陌生的感觉,既不属于神魔,也不属于人类。

“这不可能”是第一反应,“或许是自己没分辨清楚”之类的理由她很快就列出了一大串,然而只要关注目标是其他三个人,她仍旧能清晰的分辨并归类。可一旦重新试图分析那位红发的管家,一切感知就都坠入虚无,那种感觉就好像用刻度尺去测量温度。自己的感知并没有遭到混淆,唯一可能的解释只剩下红发女人不属于卡洛琳所处的世界,因此无法用这个世界的标准去评定。

荒谬。

盛满焦虑的蜜罐被打翻,黏腻蔓延着将思绪粘作混乱的一团,卡洛琳不得不全神贯注的尝试重新理清思路,以至于忽略了狄特里希与神父的对话。直到名字被提起,她才奋力掩饰着慌乱边应答,假装自己方才没有走神。

“如果神父您可以替身体抱恙的主教大人做决定,当然,斯卡雷特领主也能不吝慷慨的话,还请允许卡洛琳前往宅邸入住。”狄特里希放低姿态,用谦恭的语气说,“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异性混宿毕竟不妥。”

关于尽可能争取让自己去斯卡雷特宅邸居住的问题养父事先跟她商讨过,两人都认为如果得以成功,将会给他们提供相当可观的主动权,虽然卡洛琳本人需要承担一定风险。卡洛琳抓住这一点,平复下被突兀异常状况搅乱的思维。

“我想这是个完全合理的要求,主教大人必然不会反对,就看斯卡雷特领主阁下的意思吧。”主教——现在是代行职责的神父的回答没有超出预计,这件事成功的关键从一开始就只在斯卡雷特身上。

“……”可能是不习惯被人用这种施加压力的眼神盯着,蕾米莉亚显得有些局促。她看看神父又看看对面的狄特里希,而在将目光转向卡洛琳时,仿佛被针刺到一样仓惶逃开。金发小女孩抬手拽住红美铃的马甲下摆,几乎是倔强的咬住下唇,以孩子气的沉默与其他人对峙起来。

最后还是那位冷静的执行官代斯卡雷特领主本人给出了答复,肯定的答复,并且在有条不紊的叙述寒暄之词时伸手安抚性轻捏小领主的肩膀,后者似乎十分沮丧。

卡洛琳当然可以将蕾米莉亚的种种举动解释为高超的演技,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些异样。

红美铃穿着那件不太合身的马甲随吸血鬼妹妹、魔女以及小恶魔一道前往教堂,迎接条顿异端裁决团的到来。无论几次到访,领地教堂的气势都会让蜃龙感到震撼,实际上她从以前就奇怪为何理论上应当畏惧这类场所的一干“魔物”对此毫无芥蒂——帕秋莉和蕾米莉亚甚至会每周按时来此做礼拜。

不过现在并非针对此事深入追究的好时机,那两股较为明亮的气源在另外十个微小气源的簇拥下已到达了很接近的位置,在红美铃感知中闪烁着与吸血鬼和魔女截然相反的光彩。

逐渐增大的雨势在教堂窗户上噼啪作响,管家轻拍了拍因等待而有些站不住的吸血鬼妹妹,把视线投向地毯尽头之外的一片烟雨中。她从嘈杂的雨声里分辨出马蹄踩踏碎石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外面,传来一阵散乱的碰撞声。

他们自尖耸石门柱中间进来,湿透的洁白斗篷沉重垂下,水珠从绣着黑十字的袍摆低落;他们的武器和繁复皮带上点缀的扣锁随步行动作而发出吱嘎的摩擦声,染污的靴子将泥水印入羊毛地毯里。走在条顿狩猎队最前方的是一位魁梧的男性,整齐的花白胡子从兜帽下露出来,他在礼貌的距离上停下。除去看似副官、身形较小的一名骑士外,其他人在首领身后默契而整齐的站成两列。

为首者抬手揭下遮住脑袋的兜帽,显示出他那张坚毅的脸,像是崖边被海水拍打侵蚀了千百年的粗粝岩石,爬满面孔的沟壑中属眉间那道最深。其余十一名骑士也纷纷脱下挡雨兜帽,美铃惊讶的发现立于头领侧后那位体型矮小的骑士竟是女性。条顿指挥官把掩住半侧身体的斗篷撩起来甩到肩后,先后对主教代言人以及斯卡雷特领主行礼。

情况变得挺有趣了,蜃龙在仔细比较条顿众人的气息后无声评论道。首先,最为耀眼的两股气息全都不是源自裁决团的领导者,虽然这位叫狄特里希的骑士同样拥有超乎寻常的气息,然而最终没有突破极限。真正凌驾于凡人范畴的其中之一,同时亦是更明亮的那个,来自狄特里希的副官;而另一股混迹在其他十个骑士中,被前方的人所遮蔽,无法准确定位。

她猜蕾米莉亚长久以来期望吸引的目标就在这两人之中。

此时那位副官——据狄特里希·瓦特扎的介绍,名为卡洛琳·瓦特扎,他的副手兼养女——正以跟她瞳色相配的凌厉眼神打量着来自斯卡雷特宅的四人。红美铃审慎的目光不经意间撞上对方,冰蓝双目中满是尖锐的刺探,果然来者不善,她想。在美铃决定迅速退却之前,她注意到卡洛琳眼底缓慢泛起的疑惑。

那份针对自己的疑虑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在接踵而至的另一个发现的冲击下显得无关紧要,美铃暂时将它置于一边。

管家试着把自己新察觉到的事实理出个头绪,想找出符合逻辑的解释。这件事放在其他时候或许仅称得上罕见,可在目前的情况下着实让人忍不住一再确认以防走眼出错。然而无论多少次去求证,得出的结果与最初的都没有丝毫偏差。

狄特里希的气息不纯粹。气息混杂的存在红美铃从前见过几例,他们要么是混血出身,要么是经由特殊——通常不怎么沁人心脾的——仪式将异物同化入血肉。条顿指挥官的状况似乎并不属于上面两类,但却足以让他与教会所谓邪魔有染之事变得无可辩驳。

一向严苛的教会怎么会允许这样“不洁”的人来领导他们打击异端的铁拳,是狄特里希太过巧妙的隐藏让教会无从知晓,亦或这本是教会自己的安排,美铃还得不出结论。

在教堂内三方势力间往来交错的寒暄辞令戛然而止,神父和裁决团团长眼神里夹带着礼貌的催促聚焦在斯卡雷特领主身上。表面上融洽的氛围像是曾被芙兰朵露无意间破坏的花瓶那般碎裂一地,异样的沉默自碎片间蒸腾出来。雨声在这寂静衬托下显得愈发突兀且刺耳,沉闷的落雷从远方传来,仿佛碾过天花板的巨石。

美铃感到马甲边缘传来的拉扯,尽量不引起注意的垂下眼帘,发现吸血鬼妹妹正紧捏着自己衣摆,仿佛是想从中汲取力量来与所承担的压力对抗。

芙兰朵露似乎非常忌惮被那位女骑士靠近这回事,红发管家认为这事跟自己的发现不无联系。但她既不是能在这个问题上做主包庇小吸血鬼的人,也不是能随便提出意见的人——她下意识瞟了眼负责大部分交涉工作的魔女。

帕秋莉用她最平心静气的口吻代替斯卡雷特领主答应了狄特里希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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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7 19:15: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西弗 于 2012-1-28 15:10 编辑

8.


入夜后,雨势依然没有减弱的迹象,反倒是沉闷的雷声越发密集起来。美铃猜测这突如其来的阴雨天气里有帕秋莉一份功劳,毕竟如果斯卡雷特领主执意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龟缩家中,无异于将大好的把柄双手奉给狩猎队。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管家认为自己有理由相信蕾米莉亚所谓“那件事”离结束不远了。

这时候红美铃正在前往领主卧室的路上,她刚吩咐佣人去处理新房客的住宿和洗浴问题,后找魔女确认了下应对方针。更早的时候她经历——准确的说是见证了此生少有、局势险恶的晚餐过程。芙兰朵露几乎没吃什么,只是一个劲的把盘子里装的炖肉块和豆子拨来拨去,委屈的撅着嘴,时不时冲全副武装的女骑士瞥上一眼。帕秋莉则维持她那股慢条斯理的优雅气质,甚至挂起职业性浅笑主动与反应冷淡的骑士攀谈,好似对方单音节的简短回答一概十分诙谐有趣。

已经走到卧室门口的美铃禁不住叹气,为自己能活着从名为餐桌的修罗场逃离而倍感庆幸,然后用指关节叩响房门。

当自己问到关于条顿狩猎队,特别是入住斯卡雷特馆那位的应对措施时,埋头翻阅书籍的帕秋莉只说叫她看好芙兰朵露,不要暴露身份。本来为不引对方怀疑而强制扭转夜行生物作息时间就会造成一定程度的情绪不稳,再加上芙兰对女骑士的抵制心理,原本便缺乏自控能力的吸血鬼很容易闹出事端。所以必须严加注意,魔女分析道,并再次强调:把芙兰看护好就是你的工作。

“另外,”在美铃退出图书馆前,黑发魔女将眼睛从书本上方探出来,补充道:“这几天夜里没特别要紧的事别来打扰我。”

特地说明多半又是在进行什么魔法研究吧,不过挑在这个不容有半分差池的时期还真让人意外,管家结束回忆,伸手推门而入。

东方香料散发出的浓郁芬芳立即钻进蜃龙鼻腔,渗透到每一根嗅觉神经里去。寻常宅邸内绝无可能使用的黑曜石蜡烛被收了起来,代以传统白蜡烛,虽然仔细一看被烛泪掩盖的表面上尽是精细的雕花;蕾米莉亚尤其青睐的棺材也早早撤走,换上镀金垂幔的豪华四柱床。

一头金黄软发的芙兰朵露就以双臂环膝的姿势陷在床上,跟过于宽阔的床面相比显得弱小而孤独。小吸血鬼听见响动倏忽转过头来,左侧扎起的辫子在烛光下摇摆,通透的血红双眸里充满了未经掩饰的仓惶。

“美铃——”芙兰朵露开口唤道,有那么一瞬蜃龙以为她会扑过来抱紧自己,正如曾经被噩梦惊醒后的表现一样。但这次吸血鬼貌似打定主意不示弱,她揪了会丝质床单,而后半强迫的让自己恢复先前姿势。“芙兰跟姐姐保证过,要做个继承斯卡雷特家族威严的孩子。”她低声嘟嚷着。

红美铃强忍着没把内心翻腾欲出的强烈违和感表露在脸上,她反手轻拉门扉,靠过去在床沿坐下,拍拍芙兰朵露头发蓬松的脑袋。

“妹妹大人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想如果大小姐知道的话,肯定会被这份努力打动的。”

“但是芙兰今天失态了。”小吸血鬼懊恼又倔强的摇摇头,“芙兰因为害怕那个骑士姐姐就随便耍性子了。”

害怕?

管家压抑住试图占领面部的诧异神色,边掂量着这个词所代表的意味。芙兰朵露并不经常品尝恐惧的滋味,实际上因为多年来蛰居室内、与人隔离的缘故,吸血鬼妹妹在精神上依然幼稚得很。半个世纪以来作为玩伴的美铃对吸血鬼这份超乎年龄的童真再熟悉不过,而她怀疑芙兰朵露是否真正了解恐惧的含义。

“我认为妹妹大人没有特别任性,至少您最后并未阻挠帕秋莉大人答应骑士入住的事呢。不过,为什么妹妹大人要害怕那位女骑士?虽然她看起来是不太友善。”出于好奇,以及某种隐隐作祟、还未可知的东西,管家装作不经意的提了问。

“因为那个姐姐是……唔,不行,姐姐说了要勇敢,自己的事自己解决。”芙兰朵露极为认真的蹙眉,把嘴巴埋在双膝上,“芙兰会克服。”

五分钟之内的第二次,芙兰朵露颠覆了她在红美铃心目中的形象。被族人放逐的蜃龙猛然想到,或许那个幼稚无知的吸血鬼只是她盲目主观臆断中给芙兰贴上的标签,是一厢情愿的自我蒙蔽,正如她所不屑的长辈曾做过的。

这突然的一击好像有人抓了把铁定洒在她心脏表面,又毫不留情的将它们悉数碾进血肉。

红美铃不由自主的抽动了下眼角。

而金发吸血鬼把这反应当做对自己的担忧所致,忙说:“芙兰已经是个大人了,美铃不用担心。”随后,似乎底气不足的减弱音量,嘀咕着给自己打气,“没问题,只有那个姐姐来了而已,至少另一个没能靠近芙兰。”

七色的水晶在她那对畸形双翼上颤动着,因其口中“没能靠近的另一个”闪烁不已——在施术者看来芙兰朵露的形象并无改变。美铃为吸血鬼妹妹的前半句话感到内疚又宽慰,后半句则提醒她,芙兰朵露的双翅并非生来如此。以前替不喜沾水的吸血鬼擦洗身体时,她就有注意到在其背后延展开的、两道参差不齐的疤痕:乃原本存在于此的翅膀的遗迹。

与这伤痕相连的绝非愉悦回忆,那时红美铃隐藏下自己的疑惑。直到今天,被芙兰朵露亲自掘出,暴露在蜃龙川流不息的思绪当中,并迅速同其他线索产生联系。

嘴里念叨着“讨债”的蕾米莉亚,戏谑笑颜下铺展而开的诚挚恳切的恨意,这跟芙兰朵露被暴力移除的双翼有关系么?

管家将那团找不到端头的乱麻抛到一边,转而让小吸血鬼睡下,帮她掖好被褥,开始为芙兰念故事书。在第一则童话里的王子终于战胜恶龙之前,芙兰朵露便睡熟了,看来早些时候和众人的对峙耗费了她不少精力。红美铃最后检查了遍她的睡姿,起身熄灭蜡烛,轻手轻踏走出房间。

一名面容焦虑的女仆差点把拳头塞到管家嘴巴里,她显然已经在门外犹豫踟蹰了很久才下定决心敲门。短暂的窘迫慌乱之后,这位女仆总算成功表述出客人不愿意卸下武器盔甲前去沐浴这条消息。

卡洛琳眉目低垂、面无表情,以端正的姿势坐在靠背椅中,双臂交抱在胸前造出稳固冷漠的防御态势,如同静谧圣堂中沉默不语的雕塑。

不久前两个受雇于斯卡雷特的女仆前来通知她关于沐浴的事项,女骑士问起洗浴期间自己装备存放的问题,在得到“由我们暂代保管保养,明日归还”的标准答复后,卡洛琳一口回绝了随同她们前往浴室的请求。

她绝不会允许武器在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外,尤其是身处吸血鬼巢穴的现今。

两名女仆之一前去向上级请示,剩下的一个局促不安站在门边,尴尬的揉搓着围兜,毫无疑问正暗自责怪无端给自己和同伴添麻烦、不知好歹的条顿骑士。她们是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多半压根不知这座宅子里掌权者的真面目。一想到自己的行为或许会让她们丢掉这份待遇优厚、足以补贴家庭的工作,卡洛琳难免心生愧疚;然而考虑到狩猎队随时可能抓住佳慧揭穿这一切,她又觉得能让这群无辜者早日脱离吸血鬼鞭长范围也好。

然后那位女仆跟随宅邸管家回来了,留下的年轻女性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满怀感激的握起双手,以对仁慈的上帝表示谢意,同时祈祷管家不要因为这个而解除她的工作合约。

卡洛琳为这讽刺的一幕低哼出声。

那个以女性标准而言过于高挑的红发女人,也是一时间令卡洛琳陷入逻辑混乱的吸血鬼爪牙,轻言细语的复位了两名倒霉女仆一番,随后让她们退下。接着,她加深了那副坦然相对的温和笑意——来对付我这块难啃的骨头,卡洛琳想。

“鄙人名为美铃,是斯卡雷特领主的管家——”

“是的,这件事我已经在教堂里听说了,并且我自觉记性不错。”

女骑士这番打断称得上粗蛮无礼,她内心很清楚自己纯粹出于任性的欠考虑,时刻炫耀敌意可不是套取情报的正确方式。卡洛琳轻咬舌尖,为方才的莽撞行为感到后悔,她对此事的惊讶程度不比对方更少:怎么就那样让挑衅的言语脱口而出了呢,我不该放任个人情绪令主的事业受阻。由对方先前带给自己的失措与挫败感产生的冲动比她想象中还要来得激烈,而以此类笨拙行径发泄不满的自己简直跟闹脾气的小孩无甚区别——斯卡雷特的形象在女骑士意志表面一闪而过。

“我为刚才的鲁莽表示道歉,波兰人民对条顿骑士团的成员称不上友善,身处其间让我有点过分警惕。”即便这不友善的源头确实在我们自身。

卡洛琳起身立正站好,略微低下她浅亚麻色的高傲头颅。这个理由众所周知,她期望以此多少弥补些之前的失态,同时仍悄悄保留了一份小小的报复:反正那个管家的德语虽带波兰口音,却还算得上流利顺畅,对她隐瞒自己其实会说波兰语无伤大雅。

“不,您用不着道歉,尊敬的女士,有所疏漏的是鄙人。”扎着马尾的红发管家抬起右手按上心口,欠身的幅度和诚意远超过女骑士,“是我忘记嘱咐下人在先,要求一位服务于主的神圣裁决团成员缴械实属无礼之极——您当然有权在任何时候与您的武器待在一起。”

“只是。”美铃话锋一转,使卡洛琳重新警觉起来,湖蓝色的眼睛扫过女骑士罩袍和斗篷上沾染的泥水污渍、以及衬衣领口细微泛黄处。“请至少容许我们一尽地主之谊,为您浆洗身着服装,若不嫌弃我现在就安排佣人替您准备好换洗衣物。”

这倒是合乎情理,虽然她肯定对方更多的是出于对主上掩面的顾忌而不是对自己的关心,卡洛琳的确需要清理下着装。连日跋涉外加不期的淋雨已经在衬衫、甲胄和罩袍间培育出轻微异味,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保持仪容整洁也是对主负责的态度,毕竟他们正是主在人间的公正之锤。

“好的,万分感谢。”她点头应道。

在目睹浴室奢华程度的一刻,卡洛琳并没有受到多大冲击,应该说这副夸张的光景在预料之中。覆盖一整面墙、边框以纯金铸造的巨大落地镜也好,铺满地面的纯白羊羔绒地毯也罢,还有那个大到不像话、若再深一点足够让卡洛琳在里面游上几个来回的浴池。而这每一样所发挥并不断累加的作用仅仅是增添女骑士对吸血鬼的憎恶而已,这一切都是斯卡雷特从辛勤劳作者身上榨取的,非但如此,它还直接啜饮人类的生命。

此时女骑士仰躺在微烫的水中,浮动的液面时而侵上她瘦削的下巴,她缓慢悠长的吸了口气。多日积郁起来的疲惫以及其他一些东西仿佛细碎的冰渣,融化在包裹身体的热水中,成为一股复杂的情绪化作叹息随完成使命的空气一道自口鼻释放出来。平日锐利的冰蓝双目也在热雾抚慰中柔软下来,隔着白汽缭绕注视天花板上彩色瓷砖拼接而成的壁画。

那副壁画是她从未见过的美术风格,只有白色和或浅或深的黑色,不同于常见的色块拼接,那些黑色仿佛是自己在画布上蕴开的。然而她毫无阻碍的认出了山林云海以及盘曲生长的奇特松树,画面中大片的留白同天花板其他部位融为一体,简洁却十分吸引人。

她重新放平视线,用打磨出茧的手指轻轻抚过胸腹处的皮肤。

换下的衣服被她照那位管家的建议放置在门边的篓子里,盔甲则整齐堆叠在更靠近浴池的地方,皮革剑带拍起来搁在雕花的池边,匕首及短剑柄部皆朝向卡洛琳,因而在她需要的时候顷刻间便能拔出。

剑带反着光的搭扣旁是个做工考究、描以金纹的小瓷盆,里面堆满了新鲜百合花瓣。卡洛琳从水里抬手,捻起一片凑到上唇与鼻尖之间,花瓣饱满而清香,表面混合着池水和雨露。她想到下午随蕾米莉亚一行人经过宅邸庭院时,看到那片宽广花圃被某人细心支起的亚麻纱挡雨棚整个遮蔽,因此已经变得大如豌豆的雨滴不会损伤到下面的花朵。戴着虚伪面具的领主执行官告诉她,那里面种植的一色是白百合。

白百合象征着无上的圣洁,这又给卡洛琳胸膛里翻卷的怒火添了把干柴,她确定无论是那座雄伟的教堂还是植满白百合的庭院,吸血鬼无疑正以这种方式嘲讽着上帝的权威——充分显露于其秽邪本质相匹配的庸俗下作。

就像它之前对它的受害者做的那样,再度回想起死去仍被玷污尸身的受害者的惨状不利于稳定情绪。

女骑士将花瓣放回去,竭力平息鼓噪怒火、舒缓眉间皱起的同时,为那位未曾谋面、尽心尽职的园丁心生惋惜:精心再被的花朵被粗鄙的吸血鬼利用,成为掷向主的卑劣挑衅之媒介。肆意践踏他人心血,这是吸血鬼邪恶本质的又一体现,她作出总结,打上封条。

说起来,可供替换的衣物还未送达,卡洛琳搓了搓酸胀的脖颈,决定再多等一会。

红美铃加大手腕上的力道又敲了次门,努力聆听后依然没得到回应,无奈之下只得把门推开调峰,试探着向里面窥视。

不好劳烦已经睡下的佣人,自己又为了哄被恶梦吓醒的吸血鬼妹妹再次入眠而耽误了不少时间,管家亲自带来干净衣衫准备向女骑士赔礼道歉,结果那位浅色头发的少女居然在浴池里睡着了。好在池水充足不至于很快变凉,否则恐怕这时候已经是被冻醒的状态,中欧秋季的夜晚算得上寒意逼人。

她把叠好的衣服搭在池边木架上,跟浴巾挨在一起,放轻脚步绕过搁置在地的剑带,半蹲在双目紧闭的卡洛琳身侧。美铃本应第一时间唤醒泡在转冷的池水中的骑士,但在那之前她忍不住瞟了眼对方赤裸的身姿。接近银白的发梢已经在水和蒸汽的浸润下彻底打湿,摇曳池水掩盖下的身体匀称而不乏强韧,纤细臂膀与腿部的皮肤下隐约可见肌肉的线条。

是属于战士细心打磨锻炼而成的躯体。

就是这个人类让芙兰朵露畏惧至极,她对自己来此之前、关于吸血鬼和魔女的事情一点都不了解,亦从未想过要去一一查清。不过现在红美铃发现自己很有兴趣知道,经过这些年的相处,自己已将她们当做朋友,希望能够保护她们。而倘若连曾经并且依然对她们造成威胁和伤害的事物都没弄清楚,又怎么想得出有效的应对措施呢?她有点后悔自己从前坚持的中庸之道了。

不过我还是先把这位粗心的女士弄醒吧,虽然或许不久的将来我要亲自送她进入长眠。

美铃停止观察,探手想要拍醒女骑士。

就在蜃龙指间即将接触到对方脸颊时,睡着的人骤然睁开眼睛,其中激荡的惊疑与怨愤针一般扎入美铃眼瞳深处,让她产生刹那间的迟疑和退缩。足以令卡洛琳迅如闪电的手拽住管家领口,然后猛地将她从池边拉下来。

毫无防备的美铃脸朝下栽进水里,狠狠呛上几口,她挥动手臂想攀住什么把自己拖出水面,却感到对方用膝盖抵住自己腰腹。之后蜃龙被骑士拎着领子从水中扯起来,冒出脑袋,她撇过脸剧烈咳嗽大口呼吸。

金属的凉意刺透皮肤,女骑士拔出纯银匕首,死死按压在红美铃喉咙上。

卡洛琳算不上时常被梦境困扰的人,不过近来她必须承认自己有点厌烦一再回到那些爬满死亡藤蔓的荒废村落中了。这些雷同的梦是从焚毁第二个村庄后开始纠缠她的,好似池塘里的水草,时而在你脚踝上拍拂而过,提醒你注意它却还不至于紧密到足以让人溺水。梦境中一律是内脏般的暗红天空,有时候周围会着火,有时候不会,雷同的是每一次都得再将那群从死亡长眠里爬出来的人送回去,偶尔会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高亢笑声,压过武器剥离血肉和行尸嚎叫的声响。

但是这次,这次的梦境有很大不同,实际上卡洛琳找不出任何能让自己幻想出眼下场景的过往经历。

在这番梦境中,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唯余体现明暗的灰度,她当下正漂浮在空旷地带的上方,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却能同时将下面的所有动静收入眼中。两股势力在那陷入拉锯战,他们的差别如此显著明晰,你绝无可能错看,正如白与黑,光与暗,正义与邪恶……天使与魔鬼,他们的确分别是天使与魔鬼。

双方的大军一直延伸到笼罩在这个梦境的迷雾中,在高处的卡洛琳看来仿佛两股互不相容的浪潮,互相冲撞试图压过对方。那些粘连如丝絮的迷雾似乎极大的削弱了声音,战吼喊杀、兵刃相击全都混为一团在她耳边鸣响不断,像煮沸鼓泡的浓粥。

灰色的血液从断肢和创口中喷洒出来,倒下的人很快被后面补充上来的代替遮盖,她不明白这个梦有何意义,这样的争斗似乎同人类的互相倾轧毫无区别。思维土壤里掩埋的种子伸展出它细嫩的芽孢与根茎,挤开一小块空间,卡洛琳感到心烦意乱,希望快些醒来。

他们为什么无法击破魔鬼的阵线,我们为什么不能阻止吸血鬼的暴行。

仿佛在静止的湖水中投入一枚石子而漾起圈圈波纹,原本相持不下的局势渐渐明朗起来,闪耀着光辉的阵营在逐步击溃敌方,洁白的潮水渐渐漫上褪去漆黑的土地。恶魔——恶魔和堕天使共同构成的队伍依旧在呐喊,奋力挥舞手中布满倒钩尖刺的利器,或是让墨汁般黑暗的魔法炸响在天使的潮流中,然而他们的悍勇挽回不了业已倾斜的局势。

而卡洛琳还没来得及为这个转机心生安慰。

一位挥舞火焰长剑的天使引起了她的注意,他有着金色的眼眸和金色的头发,拼杀在最前沿,势不可挡所向披靡。他双手持剑举过头顶,冲面前正在咏唱法术的堕天使劈下,将对方扬起的手臂和一侧黑翼同时斩断,随后收回剑势又横向挥出,使之头颅落地。

那名天使在做完这些后毫不停顿的转向下一个目标,然后下一个的下一个,然后再下一个。他刺穿了某个身形庞大的恶魔,却被垂死的对方用骨骼卡住长剑,从侧面靠近的另一只恶魔奋力掷出长矛,金瞳天使被迫放弃武器后退躲过这一击。偷袭落空让那恶魔产生片刻的犹豫,因此被天使抓住破绽,他干净利落的扣紧恶魔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接着压低身体以手肘猛击对方腋下。

手臂脱臼的恶魔发出声压抑的痛呼,被金瞳天使放倒在地,它试图用完好的左手支撑着爬起来,却被对手一脚踏中背部。

接着,天使踩在恶魔双翼之间,伸手手抓住他肉翅骨骼的第二个关节,开始撕扯。

厮杀的声音消失了,天使与恶魔的大军也消失了,只剩下冷酷施虐的天使与挣扎惨叫的恶魔。声嘶力竭的嚎哭越来越清晰,响彻天穹又仿佛近在耳边,如同利爪划过神经,让她隐隐作痛。前所未有的动摇像浸泡伤口的盐水,带来灼烧般的痛楚。

为什么?

人所不能及的凄厉呼喊达到巅峰,随后化作空气中颤抖的游丝,从而寂寥下去。卡洛琳惊恐的看到血液自翅根撕裂处汩汩而出,浸透了恶魔的衣衫,顺着它背脊的曲线一路流淌。现在连一手造成这些的天使也崩塌下去,与周遭的灰色迷雾融为一体。接着,卡洛琳发现自己能从恶魔暗色着装中分辨出血液的原因了:色彩宛若渗透纸张的水渍,重新浮现在视野中。

恶魔灰败的头发中透出些许金黄,它现在蜷缩在自己的血泊中低声呜咽,已然损坏的声带发不出比这更大的声音,没有脱臼的左手血肉模糊,无力的搭在自己刨出的沟壑边缘。它看上去幼小而无助,撩拨着卡洛琳的恻隐之心,然后,恶魔转动了下脑袋,令女骑士得以看清其沾染血污的面孔,在它猩红眼眸深处她看到了无声的诘问。

那竟是蕾米莉亚·斯卡雷特。

在难以言喻的惊惧的冲击下,卡洛琳醒了过来,她又惊又怕,睁眼的第一抹模糊印象是火红似血的一片。她反射性的将这臆想中的袭击者狠狠压制住,抽出银质匕首随时准备割断对方咽喉。



.


宛如一串短促笛声的鸟鸣从窗户未阖拢的缝隙间溜进来,躺在柔软被褥中的女骑士悠然醒转,也不知是作为补偿还是什么,一夜安稳无梦。

卡洛琳保持静止不动,在床上躺了会,天空依然一片阴霾但雨似乎已经停止。接着她翻身侧卧,把手伸到枕头下面确认睡前放在那儿的匕首的存在,金属把柄冰冷的触感和缠绕在握手处的皮革让她感到心安,让她知道有些东西自己始终可以依赖。

随后,在这思维的空当,昨夜种种重又自记忆底部扬起沙尘。其中有许多她不愿再回想的,然而更多的是细节,是那些之前被过于抢眼的冲击湮灭的细节,恰如傍晚天幕中日光消退处浮现的群星,或是海崖边退潮后裸露的礁岩。她试图判清那令人困扰的梦境是魔鬼的蛊惑,还是——正如狩猎队接连遭遇的失败——上苍赐下的考验,又或是,她想尽量避免这种放肆猜测,某时某地发生的事实。

以及,梦中尤为骁勇残酷的天使,冷静想来愈发让她感到似曾相识,然而真要与自己所识的人进行比较,却又找不出符合条件者。

还有,卡洛琳无奈的发现自己左途右闪仍旧绕不过这道坎,只得打起精神去面对:斯卡雷特宅叫她无法分辨归类的管家。美铃确实是个大问题,如果说这不明底细的红发女人最初令她失措不已,进而由此生出不少莫须有的怀恨,目前则更倾向于让人捉摸不透。名义上她是蕾米莉亚的管家,实际又不似简单的从属关系。而美铃至少直到昨晚都尚未表现出敌意,即便在被自己以银刃相挟的情况下,那张脸上只有面对突发状况的惊讶和退让性质的安抚。

她所散发出的气质与印象中的邪魔歪道毫不沾边,相反,坚贞的条顿骑士在美铃湖蓝色眼睛里找到了为自己熟知的东西:使命感。它像砂砾间未经加工打磨的原钻那样灼灼生辉,而就卡洛琳所知,任何反逆上帝的邪魔无一不是纯粹混乱与无序的化身,它们自无可能拥有如此品质。

想到这里,女骑士麻利的掀开羽绒被爬起来,在秋季沁凉的空气里打了个哆嗦。她穿戴好护甲,系上剑带,取过斯卡雷特提供的毡毛滚边斗篷,然后推门出去。一夜间积累的困惑如此之多,她急需向指挥官禀明实情,何况卡洛琳希望与同袍们一道在教堂中进行晨祷,以涤荡内心纷杂的偏颇念头。

当紧裹着斗篷的女骑士在洋馆大门处出现时,红美铃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她没料到其实会起得这么早。现在不到六点,天色灰蒙蒙的,远处农舍外的夜灯还亮着,多半是后院树枝上那只精力过剩的鸟把人吵醒的。暖湿气体在离开口鼻的瞬间便凝成大团白雾,管家正身着单衣挽起袖子给花圃移除挡雨帘,今后会是连续的阴天,但不会再下雨,来自帕秋莉的天气预报一向准确。

美铃边卷起最后一张亚麻雨帘边组织托词以应付对方可能的疑问,干脆称自己是从北欧移民来的好了,但愿这位骑士不要刨根问底。考虑到昨天晚些时候发生的事,管家认为自己在人情方面还是占据了一些优势。

“这些花是您料理的?”好端端一句日常问安滑至唇畔却变成了这样,卡洛琳颇有被自己母语出卖的挫败感。果然一开始就坦白自己会说波兰语便好了,需要仔细整理清楚再脱口的话必然不会如此直白的反映内心想法,她于事无补的后悔着。自己保留的小报复这么快就返还在了自己身上。

“是的,它们的确由我负责照料。”红发管家没把意外之色表现在脸上,其实裁决团估计早已认定她们属于异端,因此故意忽略她们某些与众不同的地方,假若急于作出辩解反而提供了值得推敲的证据。于是红美铃决定在对方没有提起前都对那一点保持沉默:“阁下起得可真早,但愿不是因为那只吵闹的鸟儿。”

事实证明红美铃多虑了,虽然卡洛琳确实很清楚管家绝非常人,但没有谈到疑点仅仅是因为她想到自己泡澡时对“未曾蒙面的园丁”产生的惋惜之意,进而涌起一波复杂情绪。或许它本应是个巧妙的天然陷阱,可至少猎人本身没有注意到其价值。

“日安,美铃女士,我只是习惯早起而已。”

女骑士补上刚才说漏的问候,同时回应了对方的客套话。简短寒暄过后,两人不约而同陷入了缺乏话题的安静局促,管家将臂弯里的亚麻折叠了一遍又一遍,骑士则对缀满露水的花丛产生了浓厚兴趣。尽管处于不同原因,双方都并不享受与这种叫人压抑的沉默。

最终卡洛琳拉高斗篷拢住脖颈,抢先打破了凝结出冰渣的寒冷空气:“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告辞去教堂参加晨祷了。”

“是。”红发管家眨眨眼,舒展开自然的笑容,她发觉自己对眼前这个人类女孩的评估有待进一步完善,“需要为阁下准备早餐吗?”

“谢谢,但我想我会跟同伴们一道用膳,再次感谢,回见。”卡洛琳急促的说完这些,点头致意后匆匆离开院落。

卡洛琳不明白自己为何急于从美铃的注视下逃开……哦,得了,我当然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再清楚不过。在任何人都无法看到的地方,女骑士自嘲的笑笑。红美铃像是面盾牌,缄默无害却森严不可逾越,她阻挡住自己的道路和视线,保持礼貌的疏离感,同时对自己施以审视目光。失落感好似初春时分细腻的雨水,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濡湿了心房。

混杂了麦梗气味、潮湿又冰凉的空气显得有些呛人,卡洛琳再度加快了脚步,她必须同养父谈谈,必须,而且要快。

管家兼园丁目送步履匆忙的骑士消失在教堂门口,她低声呼出笑意,像是欲将扫眼的刘海黄回去般摇摇头。本以为卡洛琳·瓦特扎只是又一个被狂热驱使、盲目而鲁莽、四处乱撞的马蜂,现在看来倒更像寻觅花蜜无果、耍起脾气嗡嗡直叫的蜜蜂——当然,蜜蜂也是会蜇人的。

只是从情感上,这比起某些狂热者更令美铃拿得出耐心,也更容易在不伤及其性命的基础上解决问题,可以的话她希望将不必要的杀戮降至最少——如果这是保护这洋馆中的人所必须的话。

因为红美铃确信蕾米莉亚不会有类似顾虑。



10.


昨日身体抱恙而未能出席欢迎仪式的地区主教今天毫无意外的出现在教堂内,形容瘦削、须发皆白的老人笼罩在宽大的纯白烫金边教士袍里,虽然他干瘦枯瘪的皮肤看上去就像沙漠中垂死的胡杨,但老人高耸颧骨上方那双蓝灰色眼睛依旧熠熠生辉。通常情况下一个行省里仅有一位主教,驻扎在州镇教堂,而斯卡雷特庄园居然拥有自己专属的地区主教,其势力与影响力可见一斑。

而掌握此地的却是站在光明对立面的恶魔。

此时他们正在主教的带领下齐唱圣歌,赞颂主的无上光辉,歌声在特殊设计的穹顶间汇聚激荡,成为一股神圣且庄严的回响。卡洛琳想到,在圣典的记载中,仅靠天使们的齐声歌唱便足以让邪恶无所遁形退避三分,缩回它们不见天日的深渊。果真有这番能耐……

女骑士强行中断自己几乎越过雷池的念头,警告自己来此正是为了切除这滋生的危险思绪,令人沮丧的是,集体晨祷和唱诗似乎全然无用。

这些都结束后,没等卡洛琳开口说明意图,狄特里希就示意她跟上,并向主教提出借用意见忏悔室的请求。卡洛琳站在指挥官身边等待主教的回复,眼角余光中见奇里正对这边投以关切的目视。

“当然,我的孩子,即使我们名义上效忠于不同的国家,但以教皇与三圣为证,你们确实在执行主的任务,因此我会提供一切可能的帮助。”眉眼间同时具备慈祥与严厉威压的主教缓缓点头,用他瘦如干柴的手指在胸前比了个十字手势,“荣耀皆归于主。”而在将他们领至分布在教堂后方一列小间中的一个,且吩咐其他神仆不得打搅之后,主教再次为先前缺席仪式表达了歉意,随即离开——因风湿缠身而有些步伐蹒跚,回到自己一天的工作中。

长方形的忏悔室不大,狄特里希和卡洛琳进去后若再多来一人基本就把它塞满了。靠入口远端有被刷黑的木格栏以及黑帷幕隔开的小室,前面搁着个带软皮垫的板凳,平时牧师就是在隔间内聆听告解的,不过现在里面空无一人。

狄特里希让卡洛琳坐,女骑士背对着告解窗台而面向指挥官,双膝并拢两手指尖相对按在大腿根部,借来的斗篷被折起来横放在腿上。黯淡的光线从房间侧面的窗户照进来,投射在卡洛琳脚尖前面一点的地方,她看到几粒尘埃在光柱里漂浮,反射出点点亮斑。裁决团团长今天没穿戴铠甲,只在厚绒线衫外披了代表身份的徽记罩袍,腰间悬挂着从不离身的配件,但这个变化并不能使他的锐利气势减弱分毫。仿佛能洞察一切的毁眼睛停在卡洛琳轻蹙的眉间,他以那种具有安慰性质、诱人倾诉的口吻问:“出了什么事?”

起初,纷至沓来的信息在嗓子眼里挤作一团,她不知从何说起,言语好似坠入溪流的落叶,在卵石间磕磕绊绊。然而渐渐地,在狄特里希的疏导下,也因为不再畏惧于敞开心扉,她的表述从生涩转为流畅,进而加入了不少自己的观点和推测。

卡洛琳提到好像特别忌惮自己的蕾米莉亚,说她肯定至少到教堂迎接己方的四人都不是人类;她坦陈自己分辨不出那位管家的真实身份,但隐瞒了自己对美铃的某些个人看法,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在女骑士叙述期间,狄特里希时不时点头,用低沉、若有所思的单音表示他有认真听。

最后,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卡洛琳深深吸气,竭力以不带太多主观色彩的语言描述了自己那令人困扰的离奇梦境。“我不晓得该怎样看待这个梦,它是魔鬼用以动摇人心的骗局,还是上帝降下的又一个考验,还是别的什么……”坦白自己的疑虑与茫然让她感到一阵轻松,以及接踵而至的、对养父反应的紧张期待。

这次条顿指挥官冷峻的面具上裂开了缝隙,从中透露出明显的情绪起伏,某些复杂纠缠的东西影子似的从灰色瞳仁底部升腾起来,使它变得浑浊不清。狄特里希沉重的呼出口气,厚实的双肩略微耷拉下来,他抬手在鬓角来回揉搓,掌心粗糙的皮肤与硬邦邦的须发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用力重复几次,似乎是想揉碎什么东西,而那东西正在阻止他后面将欲展开的行动。

忧虑和不安像吸水膨胀的海绵,堵在卡洛琳呼吸道里,她看着养父那一系列活动后在自己面前半蹲下来,凝重的表情后面是压抑不住的哀愁以及歉意。在一阵胀痛的驱使下,卡洛琳眨了眨眼,不确定自己是否足够强大去接受狄特里希将要说出的话。

“孩子,你有没有觉得,广场上十字架与火刑柱并排林立的景象简直讽刺之极?”

闪烁的微粒随空气的扰动盘旋打转,时而隐去时而重现。卡洛琳望着养父深陷的灰色眼睛,恍惚中变回了十多年前那个孩子——在被其他孩子欺负、被奚落为“孤儿”后向狄特里希问出“我是不是您亲生女儿”这句话的孩子。那时候狄特里希也是这样蹲在她面前,只是须发里不见银丝,面部皮肤尚且饱满平整,但他眼中深切的愧疚之色却与此刻如出一辙。

忏悔室内安静极了,卡洛琳可以清晰的听到两人节奏迥异的呼吸,还有窗外传来的、村庄苏醒的声音。狄特里希看似突兀的发言模糊而坚定的指向某个方向,并随时间流逝逐渐明朗起来,女骑士没法不让自己撇开视线,像十多年前那般不敢正视养父过于明显的暗示,攥紧了斗篷边缘柔软温暖的毛皮。但正如闭上眼睛也能透过眼皮察觉到太阳夺目的光辉,刻意转移注意力仍无法避免真相的边缘滑入意识。

“我本想等你更成熟些再把这件事挑明,可主似乎不这么认为,无论是不顺的狩猎行动还是给你降下的梦境。知道么孩子,在我看来这些挫折与其说是对你忠诚的考验,倒更像是——”,他停顿片刻,然后语调变得相当轻柔,刹那间竟跟黎姆斯侯爵出奇相似,“在惩罚我,惩罚我对你缺乏信心,惩罚我自私的欺瞒。”

“大概是从二十四年前开始,我对教会产生了怀疑,我认为他们偏离了初衷。”狄特里希平稳的强调里添入了隐忍的愤怒,他尽量维持原状,“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分队长,接到报告说某个爆发了黑死病的偏远村落里盘踞着一个女巫。我带队去了那个村子,就像你曾见过的那样,路边胡乱堆放着染疫而死的尸首,空气里满是挥散不去的恶臭。我们在当地打听后得知女巫一事的确属实,有不止一名目击者见过她施放法术。”

卡洛琳看到养父眼中悬浮的往日的阴影,像投入水中的墨汁那样扩散开来,在池底投下扭曲的形状。她知道狄特里希正在缓缓揭开一处尘封的伤疤,看似愈合的表象下掩盖着酸腐糜烂的气息。

“当时我怀着狂热的愤怒砸开女巫家门,她身为农夫的父亲边发抖边用笨拙的姿势端着草叉,试图保护他的女儿。我轻易拨开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道都十分业余的突刺,一剑砍断了他的锁骨。”女骑士听到这里,感到自己心脏处传来抽搐的疼痛,仿佛被砍中的是她自己;狄特里希眉间愈加深刻的痕迹和他眼中杂糅的痛苦羞愧倒映在卡洛琳冰蓝的虹膜上,但裁决团团长仍在继续。

“父亲倒下后,女巫的母亲和弟弟野兽般悲恸嚎叫着扑上来,也都被毫不留情的杀死了,那时我们都沐浴在所谓‘圣洁怒火’中。可笑,屠杀手无寸铁的女人和孩子,何来圣洁可言?不过事情还没完,因为‘散播疫病的邪恶女巫’还未受到‘净化’,我们当天下午就在村民的协助下搭起了简易火刑架,又将那已经与行尸走肉无差的女孩绑上去,在一番判决宣告后点燃了火堆。”

这时指挥官用难以察觉的幅度摇了摇头:“然而事情依然没有结束,几个月后有两个村民因在修道院外闹事而遭逮捕,他们称要找狄特里希·瓦特扎。他们说自己长途跋涉而来是为给被我处决的女巫伸冤,称那位善良的女孩并没有带来疾病,相反的,她治愈了很多人。我最初觉得这根本是无稽之谈,质问道‘那么,当你们所谓救命恩人在火焰包裹中尖叫的时候,你们在哪?’他们回答说,如果那时候跳出来喊冤,一定会被以帮凶的罪名同判死刑。”

“事实如此,我无法反驳。”讲述这骇人过去的指挥官垂头以单手掐按自己两侧太阳穴,“我当时非常混乱,拼命让自己摆脱成见,冷静客观的回忆那些细节,然后发现自己打着信仰旗号的自欺被轻易击溃,很简单的道理:倘若那孩子真是恶毒女巫,为什么不在我们杀害她家人时干掉我们?这个问题像把锥子一样狠狠扎进心里,就好像一个盲目挥砍臆想之敌太久的人,猝然醒悟才发现双手早已沾满无辜者的鲜血,而与理想背道而驰。”

不真切的感觉游荡在每一根神经里,长久以来自己当做信标的养父这样屈身在自己面前,在窗口射入的微光中忏悔般诉说着自己从未提及的过去,面部的每一个细节和衣物的每一道褶皱都被光影勾勒出明确的界限。卡洛琳肌肉僵硬,无所适从,只能强撑起干涩的眼眶,抓紧手中的斗篷摆。

“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休息了一会后,狄特里希的语气突然变得急促而猛烈,就好像是在狠命斥责自己曾经的愚蠢,被用力挤压的气流在他喉管中嘶嘶作响,“他们不是用来展览处决以安抚人心的草芥!我没有权利这么做,教会没有权利这么做,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权利,哪怕是教会宣扬中的‘主’。我曾发誓如果自己能揽过裁决团的大权,哪怕拼上一切都要阻止更多这种事的发生,到头来也不过只能保证自己微不足道的一份。”

卡洛琳使了把劲才成功分开因闭合过久而有点粘连的嘴唇,她想要说点什么,这种欲望如此强烈,喉咙因急切而发干,她觉得舌头像块干燥的粗麻布那样躺在牙床后方。但狄特里希没准备给她组织语言的时间。

“这些事我未曾告诉任何人,一来教会原本便不满我这份叛逆心,若再给他们施压我也许连做出一丝微小挽回的机会都失去;二来当时伴我执行命令的五个手下都已经死了,是的,我不觉得它是偶然事件,所以我还在等待她寻来的那一天。”
“而当审判降临之时,我注定没有阻止她复仇的立场,为了那份无法洗刷的深重罪孽。”灰色眼眸里析出因年老力衰而疲惫万分的神情,而让卡洛琳害怕的是,其中更埋藏着些许对解脱的期盼。



11.

事务确实忙碌了起来,陷入领地中各种琐碎文案工作以及收获节安排文书中的红美铃切身体会到管家和园丁之间的差别——虽然通常这种工作本也不该是管家负责。只是因为斯卡雷特的执行官最近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某件蜃龙并不知其具体的事务中,因而她的另一半工作就由美铃和使魔代劳。

拜此事所赐,美铃也清楚意识到自己不是干这种事的料,就像白衬衣上恼人的墨滴那样明显。何况她要盘算考虑的不仅仅如此,她翻开下一份报账单,用指尖敲打着渗入纸张的字迹。

自从条顿异端裁决团进驻斯卡雷特领地已经过去了四天,他们循规蹈矩得超乎她意料,每日除了晨祷和锻炼之外的时间都用来帮助筹备庆典事宜,就好像真的只是来保证节日秩序的。连那位卡洛琳·瓦特扎都从最初的气势汹汹变得收敛而谦逊有礼,这反而叫红美铃更加放松不了神经,这些转变也许是某种策略也说不定。

然而这种态度的软化倒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它让芙兰朵露的努力有了成效。就在管家差点被割断喉咙的第二天傍晚,她从枯燥无味的文书工作里解脱出来,前去对晚餐的准备情况做例行巡视,却在进入正厅的瞬间收束住脚步并不自觉的掩藏起自己的气息。美铃看到金发吸血鬼背对着自己这边低头站在大门口——堵在亚麻色头发的骑士面前。站在管家的角度看不见吸血鬼的表情,但是她对面的骑士脸上确实交融着惊讶与不确定的神色,多半是察觉到自己的视线,女骑士抬眼匆匆瞥了美铃一下。

然后芙兰朵露下定决心般冲骑士扬起脑袋,并伸出右手作出邀请的姿势,即便纤细的手指仍止不住颤抖,在美铃看来她翅膀上悬挂的七色水晶亦随主人矛盾动摇的内心而忽明忽暗。芙兰朵露正尽其所能的表示出自己的友好,红发管家几乎可以在脑海里描绘出此刻吸血鬼倔强的表情。

虽然背着光,美铃依旧清楚的看见骑士扬起了眉毛,冰蓝色的眼睛比起早晨匆忙离去时又少了几分锐利而多出些许喑哑模糊的什么。她又瞟了美铃一眼,随即抬手握住芙兰朵露的,轻轻摇了摇,同时在唇角抿出抹转瞬即逝的浅笑。

于是那天的晚餐氛围比起前一日有着质的转变,看来妹妹大人擅长破坏的不单是拥有实体的物质呢,晚上给睡熟的芙兰朵露整理铺盖时管家不由得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从走神中回过味来,管家发现那串标志着葡萄收成的阿拉伯数字上都被自己的指甲划出了好几道印子。那个想法的余韵如同残留在味蕾上的咖啡般泛起回味,再一次让美铃产生舒展眉目、勾起嘴角的冲动。但它还没来得及舒展开便被降下的忧虑覆盖,随着收获节的逼近,等待着必将降临的事件的发生,焦虑和郁闷像塞满天空的铅灰云朵,愈发挥散不去。

等待往往才是最难熬的。



12.


在棋手看来,这盘杀至中局的棋并没有耗费很长时间,骑士砍翻小卒,战车碾过主教,盛装的皇后挥舞权杖驰骋沙场。被击倒的棋子默默矗立在黑白方格之外,等待着结束的到来。站在博弈双方的角度评论,哪怕光波也仅仅是慢吞吞爬行在空旷宇宙中的旅者,何况时间本身的存在在这个小空间里也并不十分明确。

然而在这之外的地方,与世界密不可分的洪流正在轰隆前行,席卷过所有的往昔,一切渺小与伟大的瞬间都注定湮灭其中不复出现。

然而他们并不体恤茫茫众生,不理会他们的祈祷和诉求:仁慈方是残忍,冷酷反为救赎。



13.


她从睡眠的稠密黑暗中浮出来,在摇曳残烛的亮光里眨眨眼,魔女伸手轻揉太阳穴,那附近的神经传来隐隐阵痛。确切的说,帕秋莉不顾发自本能的逃避情绪,强迫自己去正视去回味,刚才那场梦倒是一点也不“黑暗”。舔舐肌肤的火光还历历在目,冲破喉咙的尖叫犹然回荡于耳畔,以及蔓延全身、让人发疯的痛苦。每一次睡眠都强行裹挟着她回到身为人类的最后一刻,用那个场景持续不断的折磨她,把烧红的怨愤一次次烙在同一处永不愈合的伤口上。

隔着夺走她生命的烈焰,是愚昧盲从的人群,是冷酷无知的神职者,是在热度中扭曲变形的十字架。光是想到这些,光是对那幕情景瞥上一眼,就足以令她因仇恨而战栗不已,所谓魔女全部是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

帕秋莉紧紧抱住自己,企图从内心愈演愈烈的怒潮里平静下来,不是很奏效,她的理智如同风暴洋面上颠簸的渔船般岌岌可危,而掀起浪头的正是她自己。魔女牙齿相撞、嗑嗑作响,她在高背椅中弯下腰去,额头几近抵在并拢的冰凉膝盖上。

金属门把转动的摩擦声在深夜寂静的图书馆内显得尤为刺耳,红发长裙的执行官助手端着烛台进屋来,上面插了根新点燃的蜡烛。使魔见魔女低伏在那,稍楞了下,随即加快脚步凑过去,将烛台放在桌上羊皮纸的空隙处,然后俯身隔着披肩与衣物轻搂住帕秋莉瘦削的肩膀,把她扶起来。魔女无法自制的颤抖几乎是在使魔碰到她的同时迅速减弱并停止,她在对方的拥抱中缓缓舒出口气,抬手拂开被冷汗沾湿、贴在前额的发丝。

“帕秋莉大人,已经完成了么?”认为魔女已经恢复到可以支撑自身的程度后,小恶魔放松手臂拉开一小段恭敬的距离,但并未离远。她用柔软的腔调向魔女确认双方都已明了的事实,小心翼翼的怕再度激起对方惨痛回忆。

发色漆黑如夜的魔女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而后微合眼眸偏过脑袋,感受着因使魔的靠近而增强的纽带。令人安心的浪潮自联接另一端涌来,覆过她干枯灼热的心房,方才正是同样一股清凉泉水冷却了她逐渐脱离控制的怒火。小恶魔,于她而言倒比天上那帮张羽毛的家伙更配得上天使的称号,虽然她是小恶魔。帕秋莉当然知晓使魔的真名,正如她心中磨灭不了自己身为人类的名字,然而魔女只对她以小恶魔相称,除非是在不方便的场合——那时会用迪芙代之。

她的使魔,与她共享源论的半身,她心灵相通的姐妹,她失落灵魂的拯救者,小恶魔。

这份满溢着怀念、感激和爱的思绪无疑也毫无保留的传达到红发使魔心底,让她的眉眼与唇角漾起安静温婉的微笑。“您现在是要休息还是再检查下法阵的情况呢?”她请示道。

“天很快就要亮了吧,”魔女瞟了眼书桌角落硕大的沙漏,然后抬手覆上某本包以皮革与金属封皮的厚重书籍,“还是给我来杯黑咖啡吧。”她略作停顿,随后向使魔露出抹浅笑,“最近辛苦你了。”

“这是我该做的,况且美铃也帮了不少忙。”小恶魔低头颔首退下去,前往厨房为魔女煮破晓未至的第一壶咖啡。

红美铃,使魔无意间提到的姓名让帕秋莉拾掇利索准备开始校验法阵单元的思维里多了份杂音。她本想暂时把这个计划中未曾囊括的不确定因素推到一旁,先完成召唤阵的初步检查,结果发现或许优先理清这边才是更高效的做法。魔女从纸张上缩回手,屈指撑起下巴。

就个人而言帕秋莉倾向不让这个与她们的斗争毫无关联的东方妖怪掺和此事的,尤其是不久前才凑齐条件正式启动的计划的诞生日期距今远不止百年。即便如此蕾米莉亚还是甘冒整个计划功亏一篑的风险引入这枚来自外界的棋子,为此私下里帕秋莉没少埋怨蕾米莉亚独断专行。诚然,即使美铃给计划的顺利实施增加了变数,却并不表示魔女讨厌这位虽比自己更早接触吸血鬼、但终究不可能成为她们同类的外来者。准确说来,正由于红美铃骨子里透出来的善意及亲和力让她感到难以处理——若蜃龙有朝一日果然成为阻碍,魔女和吸血鬼恐怕没法不经犹豫抉择而除掉她,这才是最让帕秋莉担心的。

魔女决不允许在关键点的延误而导致满盘皆输。

明天——今天傍晚即将举行的收获节祭典,然后明天夜里一切终将落定尘埃,无论成败历史都会翻开新的一页,在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情况下。她重新翻动面前古老的典籍,纤细苍白的手指停在某一页。那儿描绘着横跨树叶、复杂精细又不失庞大的法阵,阵型上方悬挂着一轮黑色的月亮,下面是一名双膝跪地、持剑自戕的天使;而在他身后,阴影从符文间升腾起来,构成某个持枪者的轮廓,它横握长枪,四片黑色羽翼舒展开来,成为包裹住整个画面的边框。

近一周来的每个夜晚,帕秋莉都在图书馆里行使魔力操控液态水晶媒介从土壤中穿过,绘制凝结成图中所示的模样。她的感官顺着自己编织的魔网游走,仔细核对每一道符文、每一个笔画的形状。她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使魔第二次推门入内,带来一大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以及刚出炉的饼干。魔女双手捧起杯壁,小口啜饮杯中滚烫苦涩的液体。她觉得凭着天生的敏锐直觉,红美铃多半已经隐约察觉到自己和吸血鬼正在进行的活动。但愿不属于她们世界的东方妖怪在得知真相后不要试图妨碍那个计划,否则帕秋莉将别无选择,她会很遗憾、很难过,但她别无选择,更不会后悔。

为了蕾米莉亚·斯卡雷特和芙兰朵露·斯卡雷特,为了小恶魔与帕秋莉·诺蕾姬,以及无数跟她们一样因向往自由而站在光的对立面的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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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7 19:17:55 | 显示全部楼层
14.


月亮自薄云后探出她冷淡清秀的面庞,连绵一个多星期的阴雨天气让晚间的空气变得十分寒冷,也令位于斯卡雷特领地农舍后方、挨着麦田的一小块草地变得湿滑柔软。不过这些都无法遏制人们的热情,他们早早的将桌椅从家里和小酒馆中搬出来,胡乱摆放在这,让木质支撑柱陷入泥里;每隔一段距离便撑起刚刚削好包裹油布的火把,以及临时搭建的小铺。一年一度的收获节不仅吸引了周边村落有所富余的农户,同时招来行脚商人还有吟游诗人和旅行中的小乐团。若是在省城市镇,节目的丰富程度和食品的档次必定还会高出不少,但在月光星辉之下的草地上畅饮美酒大啖熟肉也别有一番风味,节日的热烈氛围更绝不会因此减少分毫。

在喧哗热闹的人群里,在弥漫着烤肉、面包与奶酪香味的空气中,卡洛琳·瓦特扎端了杯麦酒斜倚在某个临时舞台的帷幕杆旁边,默不作声关注着斯卡雷特领主的动向。舞台上正在演出国王与小丑的喜剧,脸上涂满鲜艳油彩的演员时不时博得观众热烈的叫好声,人群来来往往,为骑士的监视打着掩护。

女骑士已经在这观察很久,身上为御寒而穿的厚绒线衫固然尽到了它的职责,但她还是觉得寒意从脚底直逼上小腿,引发一阵麻木感。期间有几个估计是在哪喝上两杯的年轻人试图借酒劲前来搭讪,都被她腰间剑柄的冷厉反光吓退——显然他们没有喝太多。卡洛琳动了动干涩的嘴唇,低头抬手却在闻到酒精味的刹那想起这不是她所期望的饮料,重又回复之前的状态。

庆典刚开始的时候,她逛遍了所有摊位,只想找到不含酒精的饮料,咖啡、白水,什么都好,但失望而归。不仅如此,几乎每一位摊主在听闻她的要求之后都会高声调侃几句,好似这个普通的需求十分古怪、不合时宜。终于,她只得端着最后一位蓄着络腮胡子的店长免费提供的麦酒悻悻离开,并且深知自己不会从里面喝一口。

这时那位金发的领主正从提供花式面包的店子那要到一块夹着大量奶油的甜甜圈,开心——但毫无形象——的啃起来。这番情景叫卡洛琳不由得想起几天前的傍晚,自己在美铃沉默的注视下握住蕾米莉亚瘦小颤抖的手指,假如这些真的都是在演习,那么面容幼小的领主大人的演技着实出神入化。

从那天忏悔室中的对话之后,卡洛琳认为自己的心境有了很大改变,她尚不能确定它是好是坏,不过确实提供了一个曾经的她想都不会去想的视角。原来她以为养父的信条只是不牵连无辜的人类,但现在她明白对狄特里希来说,他的敌人向来只有那些真正对人类安全造成威胁的异端,换句话说没有滥伤无辜的异端亦不在指挥官的裁决对象之中。

诚然,卡洛琳从未听闻过善良、乃至中立的异端的存在,裁决团团长的这种心态已经造成了实际意义上的背叛,对教会来说。

但摒除一切先入为主的观念,仅从内心而言,卡洛琳虽不敢肯定,却隐隐感觉养父这种观点倒更符合“法律无外乎人情”的道理。“他们的神在教会里,在祭坛上,我的神在心里”,他是这么说的,遵循能让自己内心安宁的“善”来行事。而卡洛琳对这种区别的感觉理应比狄特里希更敏锐,毕竟她天生就带着上帝赐予的分辨能力。

或许蕾米莉亚真的是无辜的,而她的直觉,她的天赋这样告诉她;而这件事开不得玩笑,决不可抱侥幸心理,她不敢贸然相信自己的感觉,因此她还有其他十一个骑士仍对斯卡雷特领主保持严密观察。其实,内心深处她知道他们之所以如此死抠每一个鸡毛蒜皮的疑点,是因为倘若证实蕾米莉亚与之前犯下滔天罪行的吸血鬼无关,异端裁决团将被逼至失去一切线索的死角。偏偏狄特里希绝不会为了保全面子而随意捏造罪状的人,现在又多了个同样不会这么做的副官。

实际上卡洛琳开始怀疑她的队伍被误导至此真的是那个波兰贵族设下的圈套,可她找不到足以驱使黎姆斯这么做的动机,唯一能勉强扯上的只有,他希望狄特里希的声誉受损,但这没什么意义。

卡洛琳摇摇头,又看了眼破旧木杯里晃荡的液体,决定最后尝试下找杯咖啡暖暖身子,顺便活动筋骨,她腿都要抽筋了。

似圆非满的月亮在逐渐稀释的云层映衬下呈现出一种鹅黄色,但群星的身影依旧被遮蔽着,月色独自跳跃在潺潺溪水以及其中现出的湿润卵石上。红美铃蹲在溪边,背对着不远处营地里的灯火喧嚣,在燧石间摩擦出火星,引燃了一小截蜡烛。接着她用融化蜡滴将之固定在某个外形粗糙、只能大致分辨花型的东西里,蜃龙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手工水平抱过期望。

其实花灯这种东西本来也不该是这个时候放才对的,然而她还是照着模糊的印象用羊皮纸折了,事实证明这种纸张不太适合用来干这个。美铃把做工拙劣的“花灯”放进溪流,然后目视它随水流打着转漂远。反正在这异乡既无端午也无中秋,况且谁说就一定要遵循规定的庆祝方式呢?那两个节日的名字夹带着令人怀念而又无比陌生的味道渗进蜃龙心中,她盯着水光上远去的微茫烛火,深深的吸了口气,久久方徐缓吐出:明明不过离开家乡不到百年,往事种种却泛起恍如隔世的沧桑感。

或许她确实该回家一趟了,这股冲动占据了红美铃的身心,蕾米莉亚那个达成赌约的承诺突然变得十分吸引人。而又正是承诺本身令她得以在不可收拾之前平息下胸中鼓噪的思绪,她对吸血鬼和魔女都不愿挑明的事件总归有种不舒服的预感,美铃老觉得,她们所计划的事不会以期望的方式结束。

世事难料啊,红美铃站起来跺跺脚驱散腿上盘踞的寒意,望向明月无声感慨。曾经自负的她是尝够了挫折的味道方体会出这句古训的含义,能够窥探命运的吸血鬼又怎会不知那张网的变幻莫测?还是说蕾米莉亚怀抱的执念足以让她孤注一掷扎进罗网呢。如果她们肯多告诉我一点就好了,然而某种挥之不去的隔阂感,若即若离又牢固无比,将蜃龙死死困在原地。

内心纷杂削弱了她对周遭的感知,等到美铃发现自己已非独自一人时,只来得及匆匆将那些琐碎埋入心底。

很多时候人们找不到原因来解释支配他们行动的动机,以及把那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联系起来的力量,于是他们只能无力的假设,有那么一种东西凌驾于这个世界之上,统治着它的运行规律。

这个东西为红美铃毫无预兆的乡愁注入能量,让她在月下溪边逗留了足够久;它也驱策着卡洛琳在寻得热咖啡后继续擅离职守,并发现几乎被通明灯火掩去的烛光。

我应该立刻回到岗位上,她的理智和责任感催促着卡洛琳,但女骑士的双腿仍执拗的把她带向溪边人影。在缺乏虫鸣掩护的秋夜,脚下草茎弯折断裂的声音响亮如同教堂里整点的钟声。她终于成功停住脚步,可惜为时已晚。原本背对着卡洛琳的斯卡雷特管家已经转过身来,表情在云层淡薄的月光下展露无遗:礼貌的探寻,适当的拘谨,还有——卡洛琳猜测——因独处被不期打搅而生的些许困扰。

美铃的确有几分困扰。并非因为私人空间被破坏,不够警惕被搞了个措手不及全怨她自己,更多的烦忧源自卡洛琳所处位置本身。她想,这是又一个来自隔阂另一侧的人,或许女骑士跟吸血鬼是敌人,但相对于美铃她们依然属于同一个世界。紧接着,她发觉自己是钻进了牛角尖,无论如何自己与蕾米莉亚她们的友谊是不因这点而改变的。

“抱歉,若是打扰到您我立即离开。”管家自嘲的轻笑让卡洛琳刻薄的话语脱口而出。我为什么老喜欢冲她失态?女骑士再次狠咬舌尖。

“不,我只是……”美铃忙不迭的摆手,似乎希望以此挥去对方的误解,而且还必须忍住扩大笑意的欲望,“我只是觉得除了自己还有其他人半途离场,感到有点惊讶。”一向气势强横的女骑士此刻却表露出孩童般懊丧又倔强的模样,实在非常……有趣。

“闲逛的时候发现这边有火光,所以过来看看。”卡洛琳解释道,手指婆娑冒着热度的杯壁。或许这是个陷阱,她假设,或许吸血鬼的爪牙耍伎俩把自己引过来只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的解决掉她。然而卡洛琳将脑袋撇向溪水流去的方向,不正视自己的谨慎考量。

“刚才您放进水流里的东西是什么呢?我从未听说过类似习俗。”

主啊,我这是在干嘛。

而对美铃来说如何最好的处理眼下局面也不是件轻松事,也许是这个特殊时日在作怪,先被久未品尝的乡愁当头浇下,又不得不以瓦解了许多的决心来应对条顿骑士。一方面迫切需要某个倾诉对象,另一方面却为职责所缚,进退维谷。

她可以随便瞎掰个故事搪塞过去,她当然可以,这才是正确的处置方法。

但今天我不愿意撒谎,美铃无力的承认,微笑消失在她轻蹙的眉间与下沉的唇角。奇怪,在浑圆皓月冰冷默视下,似乎有股无可忤逆的力量强行扭转了命运的通途、鞭策着红美铃和卡洛琳·瓦特扎朝它期望的方向前行。

“那个叫花灯,本来应该是这么叫不过我的制作水准有限……是我家乡的一种习俗。”美铃不自然的笑笑,那种紧张而稍许混乱的表述卡洛琳太熟悉了,几天前自己在向养父诉说时一定也是如此:那是压抑已久、不敢、不愿公之于众、却又难以忍耐的东西。“在故乡,放花灯通常是为了进行某项祈愿或是寄托某种思绪,”现在,来自东方的红发妖怪加上了手势比划以便更好的表达意思;虽然有几分滑稽,不过交谈双方都没有注意到,“家乡在离这里很远的东边,有几条商道同这块土地相连,不知现在是怎样,我已经、已经有几十年没回去过了。而且我也不是人类。”最后,她迅速的加上一小句。

卡洛琳惊讶得甚至忘记把自己的情绪稍加掩饰,她没想到一直固执保守着秘密的美铃会一次性抖出这么多情报,哪怕对方坦陈吸血鬼的事也不会让她觉得多么难以接受了。但,诧异之中混入了一丝了然,作为修习内容女骑士多少对东方大陆的事有所耳闻。那个盛产绫罗绸缎、精致瓷器的国度的富强和辉煌传递在无数商队的驼铃之间:琉璃作瓦,金砖铺地,笼罩在神秘中的仙境,名副其实的人间天堂。

她确实不属于我所在的世界,卡洛琳盯着对方眼中月色的反光想,你为什么要离开你美丽的故乡,踏足这个浸满血腥痛苦的世界呢?

卡洛琳没察觉自己已将心中所想吐露出声。浅发女性困惑里夹带着责备意味的话语如同剃刀,划过美铃心头久未痊愈的伤口。它从来没有真正愈合过,蜃龙感慨着,几乎被裂隙中翻起的各色苦痛与迷惘淹没。

美铃一定没能克制住情绪的表现,因为卡洛琳好像已经被她的反应吓到了,正直而自律的骑士脸上交错着悔意跟歉意,张嘴要收回自己的言语。可是红发女人抬起一只手,示意对方无须多言,她扬头看了眼还未圆满的月亮。似乎在这个庆典举行的夜晚,那肉眼无法觉察却拥有绝对力量的无形之手硬将她们俩的行为扭向了不同于平日的分支。等美铃重新面对她,女骑士把对方被清冷光辉映亮的面庞上,那无可奈何的沉重笑容尽收眼底。

“任何地方都不是天堂。”蜃龙说,没有收敛笑意和无奈,并以此作为之后冗长告白的开场。

事后美铃认为,理论上,选择在寒冷秋夜远离温暖篝火的溪边进行耗时长久的诉说实在算不上明智。话语在空旷原野中消融得太快,更有逐步加重的寒意层层盘绕,而自己的陈述亦缺乏引人入胜的技巧甚至某些地方还显得难以贯通。可就像自己鬼使神差的不再掩盖身份,女骑士竟也没有对眼前直言不讳的一段进行制裁,相反,她听得很认真。

“我的族群古老而庞大,拥有远超人类的力量与智慧,虽然后者可能仅仅因为我们有着人类无法企及的寿命长度。”蜃龙说,将过去从源头处娓娓道来,“在故乡,类似我们这样的存在还有很多,部分被当做庇护者供奉,另一些则被畏惧、厌恶着。而我们,由于掌控风水、保证丰收的能力,属于被供奉的那一类。”

美铃告诉对东方世界知之甚少的女骑士,族中长辈如何以恩威并施的方式来“指导”人类区分善恶、约束他们的行为。“人类生命短暂、鼠目寸光,因此需要被管教、被引导,我受到的灌输就是这样。”显然卡洛琳对此颇有微词,蜃龙比了个安抚的手势,接着说:“大部分同胞也是这样相信并实施的,然而我不这么认为,‘为何非要浪费时间看管他们’,那时候我对这种教育方针不满到了愤怒的程度。”当往事的细枝末节随回忆而清晰重现,美铃的第一感觉是难以置信,原来在这段于她而言称不得长久的流放时间里,她改变了如此之多。同样的状况她一定不会如当初那般大肆胡闹一通再负气离去——任性执拗宛如三岁孩童,除博人一笑以外别无它用。尤其是,她惭愧的意识到,就在几天前自己仍将所遇的这些不幸迁怒于人类,只因不愿承认遭到伤害的自尊。

与此同时,被美铃口中“长辈的教导”激起怒潮的卡洛琳也在其中品出了别的味道,周遭的温度仿佛忽然降低了不少,令她微微颤抖。“人类需要被管教、被引导”,这句话恍若风中摇摆的铃铛,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她脑袋里作响。虔诚的信徒奋力想把逐渐成型的亵渎念头抹杀在摇篮中,可惜只是让它变得愈发明晰、不可忽视。但她还没做好直面它的准备,所以卡洛琳试图转移关注焦点。“于是你就来到了这里?”她问。

“于是我就逃到了这里。”自嘲的拉扯唇角,美铃梳理了下散乱长发,手指穿梭之处尽是冰凉。

“你来错了地方,你一定见过这里的人民是怎么对付异端的。”

“我是见过。”忧郁迟疑之色浮现在蜃龙湖蓝眼眸的表面,“而且我不确定教会是不是每次都捉对了人。”尽管美铃本身并无责备之意,然而这句话像一记响亮的鞭子,抽打在卡洛琳的荣誉感上。她明白,在部分,确切的说,在大部分地区,这个答案都是否定的。

杯中的深色液体彻底凉了下去,不再为女骑士暴露在空气中的手指提供温暖;相反,热度丧失的粗陶杯壁贪婪吸吮着她手里的热量,让十指冰冷僵硬。冰冷僵硬,恰如卡洛琳的内心。静默的月亮,冷锐的星辰,红发龙族身后的叮咚流水,自己背对的热闹喧嚣,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酒香与甜味,全都离她远去。卡洛琳觉得自己坠入了某个没有出口的幽暗迷宫,就连耶和华的光辉也无法抵达之处。苦涩感扩散在味蕾上,滑入咽喉,或许它正是狄特里希曾啜饮过的毒药。

而她的养父是以更加直截了当的方式意识到这一点,卡洛琳自觉难以想象其中的锥心之痛。

女骑士的种种表现都指向一个结论至此,红美铃确定条顿条顿异端裁决团的行事风格确实与其他同类机构大不相同。这一点实在非常非常的幸运,对她来说,尤其在方才恍惚间抖出身世的情况下。

于是,冲着黯然失神的女骑士,斯卡雷特领主的管家说:“不过,似乎您所属的组织确实与众不同。”见对方冰蓝色的眼睛再次聚焦在自己身上,美铃故作轻松的耸耸肩,想要缓和下压抑的气氛,“我刚才那些话换了其他异端审判机构,恐怕已经足够把我自己送上火刑柱吧,虽然我不保证到时自己不会反抗。”随后,她努力学蕾米莉亚的样子,挤出一个揶揄的表情。

无论是因为她那番话,或是其笨拙演技,美铃的行动着实取得了效果。尽管十分勉强且短促,卡洛琳还是笑了笑,同时不明含义的摇摇头。

“不知我是否有幸了解你所释放的花灯上寄予的念想?”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对美铃以敬称相呼,女骑士有点小意外,但她懒得纠正了。

蜃龙眨眨眼。“简单又平庸的那种,希望诸事顺利之类的。”

当然,卡洛琳不会追问“诸事”具体指代些什么,也不会问她是向谁祈求庇佑,既然这东方妖异自己就是作为被寻求庇护的对象。即便在之前那些倾吐中,美铃仍然将关于斯卡雷特的情报遮掩得滴水不漏,女骑士并非不知足的人,而且知道能够获得关于美铃的那部分信息已然十分幸运。况且,对方的确抓准了裁决团的要害:要作出最后判决,这点事实对狄特里希和卡洛琳来说还远远不够。

可我其实完全不想考虑这些,等她们依据美铃的建议回到温暖营火边后,卡洛琳难得任性而不负责的想。只有今晚,她为自己开脱,从红发管家那接过新倒满的杯子,只有今晚,让我暂时放下那些沉重负担,好好休息一下。

那时候,她捧着稍微烫手的水杯,任自己浸泡在庆典的快活氛围里,感谢此夜的平安无事。

后来,卡洛琳·瓦特扎认为自己感谢得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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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30 13:17:50 | 显示全部楼层
很不错的文字,期待之后的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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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30 13:59:35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個卡洛琳是誰!!!就算你不明說是咲夜小姐我也當作是咲夜小姐了!(小刀

  蜃栖息在海岸或大河的河口,模样很像蛟,也有可能是其中的一种。
  蜃头上有像鹿一样分叉的角,脖子到背上都生着红色的鬃毛,鳞片是暗土色的,据说从腰往后的鳞片都是向前逆生的,脚像蛟一样,前端很宽。
  蜃具有不可思议的能力,就是从口中吐出的气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幻影。这些幻影大多数是亭台楼阁,是谁都没见到过的豪华,从窗口里可以看到穿戴华丽的贵人们在活动。姿态美丽惊人,而且这些幻影还随人不同,就算看同一个幻影,在不同人眼里也有细节差别。
  蜃喜欢吃燕子,据说除此以外什么也不吃。但是燕子是飞行迅速的鸟,也极少接触水面,所以蜃才会做出幻影,引诱燕子飞进自己嘴里。
  海市蜃楼是蜃吐出的气幻化出的幻影,但使用蜃的脂肪也能做出来:将蜃的脂肪混入优质的蜡,制成蜡烛。在快要下雨的黄昏时分点燃,也能看到幻影。但这样的幻影远远不及蜃做出的幻影。
  前面讲过蜃喜欢吃燕子肉,因此在有蜃出没的地方(从海市蜃楼可以看得出来),是绝对不出售用燕子做的菜,也严禁人们吃燕子。因为蜃闻到燕子味,就会袭击吃了燕子的人;当发觉没有燕子时,蜃会生气,导致桥梁毁坏船只沉没,使别人受到波及。所以如果不是要捉蜃,也不会有人吃了燕子再去有蜃出没的水边。
  蜃是很稀有的龙,这都是因为蜃的生育方法的缘故:蛇和雉鸡在正月交配,生下一粒很小的蛋,这粒蛋会引来满天云雷,雷击中蛋将它推入土中,在几十米的地方会变成盘卷着的蛇的样子,在两三百年后,蛋周围的土变成石头,开始向天空上升,找到月光后岩石崩落,才会有生成的蜃出现。至于那些受到雷击却没有进入地下的蛋,只能长成雉鸡,有许多雉鸡都是由变不成蜃的蛋孵出来的,但如果这些雉鸡跳进海里,就会变成蜃。
---by 百度百科

欸咦...原來美鈴的爸爸媽媽是蛇和雉雞啊...唔,這裡認真是不對的

該怎麼說呢...憋了一口氣從頭看到尾,其中有幾段憋得很辛苦幾段緩緩的吐出一些,好不容易在最後一段想要全部吐出來時又為了最後一句而讓剩下的那些氣噎在喉嚨中吐出來也不是吞下去也不是。

坐等後續。

点评

二次元让一切变得既萌且美好,你,值得拥有。  发表于 2012-1-30 1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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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7 21:23:10 | 显示全部楼层
15.


第二天午后,在狄特里希的坚持下,狩猎队得以参与丰收节的后续打扫活动。最开始那些——在失去了庆典氛围后——对条顿骑士们有点疏远畏惧的村民,还不太乐意接受这个事实,但不久他们也就放下了成见。毕竟除了赋税的轻重会有变化,他们这会大抵并不曾亲身体会所谓战争,以及上层的那些政治游戏。

倘若能够如此度过一生,倒也不赖,卡洛琳帮着某个年轻人将凉棚的横梁抬上马车,见对方露出怯生生的笑意,想。

留给狩猎队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庆典正式结束就无法再以维护安全的名义继续呆在斯卡雷特庄园,而非要说证据,女骑士屈伸手指抠着皮手套的掌心。昨天美铃吐露的那些,她还没有告诉狄特里希。

她望向场地另一侧正在捆扎帆布的养父,犹豫起来。时间紧迫,卡洛琳催促着自己,接着像是要全力鄙弃自己那般,愤然一笑,这才不是犹豫,她一点都不想把昨晚听到的东西透漏给任何人。脖颈上悬挂、紧贴肌肤的白银十字架突然滚烫得仿佛在燃烧,她明白这只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即便让卡洛琳来下决断,也必将对自己降下神罚。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这样希望裁决团能无获而归,尤其在同斯卡雷特宅邸的管家长谈之后,她更确定了自己的不祥预感。迄今为止狩猎队的防备范围和计划都有着致命盲点,女骑士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却无从定位。隐约的,卡洛琳认定如果这件事继续追根究底下去,他们继续在此呆下去,会有可怕的后果在道路尽头,张开嘴巴等待他们自投罗网。

光凭这一点,如果让其他修士知晓,也足以判她死刑,主不需要会在邪恶面前低头退缩的使者。

而实际远超这一切,最重要的,卡洛琳害怕几乎是必然的那个前景:她,她的同袍,她的养父,将与斯卡雷特极其党羽拔剑相向。她并不知该如何应对来自世界陌生地域的“异端”,同时,还有其他思绪干扰着她的分析判断——某种柔软但一场强韧、难以摆脱的思绪。混杂着羞愧、恐惧和难以形容的苦闷心情,女骑士抬起眼,然后看到在云层稀薄的碧蓝天幕中逐渐显现的小黑点,立刻认出是紧急传信用的渡鸦。

黑色的羽翼,带来黑色的消息。

这个时节的傍晚,西斜的太阳迅速变换了角度没入地平线,暗沉的暮色自东方席卷而来吞没了天空。在裁决团众人赶到足以眺见那个村落的小丘顶端时,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恰好从散落屋舍的茅草顶棚上褪去,将它们抛弃在愈发浓重的黑暗里。村子里不见一丝灯火、半点炊烟,也听不到任何鸡鸣狗吠,寂静仿佛被遗忘已久的坟场,远远看去,散发着死亡的味道。

奇里和另一位修士被留在斯卡雷特庄园,以监视那边的动向,而据渡鸦带来的纸卷,侯爵本人也正在赶往这边的路上。所以现在抵达现场的,连同狄特里希在内一共十人。

胯下的战马不安的嗅着空气里飘来的味道,撅起蹄子,卡洛琳强忍着被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的感觉,拔出挂在马鞍上的长剑,随指挥官并排走在通往村子的泥路上。就在不久之前,女骑士还以为走进一处飘散着尸臭味的村落,遭到行尸走肉的围攻就是最糟糕的情况,眼下这副情景让她改变了想法。倒不如说,内心讲来她反倒希望可以看到点能动的东西——无论它是什么。

没有异味,没有动静,除了他们自己的马蹄声以及装备磕碰的响动之外,什么都没有,连空气都凝滞不动。黑灯瞎火的屋舍默立在他们两侧,腐朽破败、爬满裂缝的房门像是镶嵌在干枯牙床中的烂牙,而窗户则是骷髅空洞的眼眶。

随后,卡洛琳和她的指挥官率先绕过空马厩前的拐角,她先感到头皮一阵发麻,而后胃袋剧烈收缩让酸涩的液体顺着食道翻涌而上。

有人在那小块空地上搭起架子,就像昨天宴会上用来悬挂火腿和香肠那种的放大版,里外两层,挂满了村民——的尸体。而这些都是尚且完整的。不太完整的都铺在地上,干涸血液的冰凉腥味如同水母的蜇刺,钻入鼻腔、侵袭大脑。在这里面,卡洛琳自己都为她的清晰思路感到惊讶,她认出还裹着破碎甲胄的重装卫兵,那些战士以不能瞑目的姿态瞪眼躺在那。

而吸血鬼,吸血鬼坐在石砌的水井上,一手撑着下巴,将裁决团众人的模样收入眼底,甚至还勾起了抹饶有兴致的微笑。卡洛琳终于见到了一个月来所有噩梦和惴惴不安的缔造者。

在想象中,如果能当面见到那犯下滔天大罪的异端,她胸中必然会翻滚着难以平息的愤怒;但当想象成为现实,女骑士发现自己的怒火就像风雪中的小小营火那般羸弱,倏忽间熄灭,不留余温。以破竹之势弥漫扩散开来的,唯有恐惧与寒意——现实总能轻易击破幻想,这也不是第一次。

而确切的说,于卡洛琳而言,这甚至也不是第一次目睹吸血鬼的真容。看来她是真的伪装得太好了,女骑士愣愣的看着蕾米莉亚·斯卡雷特眼中绽放的猩红,她简直回忆不起同样一张脸上曾经驻留的纯真无邪。

吸血鬼的视线扫过其他人,最后落在卡洛琳眼睛上,她漫不经心的开口,好像只对女骑士一个人说:“让你吃惊到了,天真的骑士小姐?”,然后她眯眼咧开个放在其他的任何场合都算得上温良的笑,“其实没什么好惊讶的,在这方面我真的不能比你们人类自己做得更好更有创意。”

“那么你承认,这些罪孽是自己所为了,异端。”

短暂的片刻间,女骑士觉得将要压垮她的重担被什么强有力的东西卸去了。狄特里希声音低沉,夹带了隐忍不发的怒意,吸血鬼逐步高涨的气势为之扰断,也让卡洛琳心中肆虐的风雪略微减弱。而两者都是暂时的。

发色呈现出一种诡异苍兰的蕾米莉亚丝毫不为这番话所动,更没有表露出哪怕一丁点恼火之情。相反,她扩大了嘲弄的笑容,好似已然看透狄特里希的命运,并且因此而更加愉悦。吸血鬼几乎是出于礼节才勉强给了裁决团长官一瞥,那语气则像在对已死之人说话:“阁下真不愧为教会的铁拳,即便身临地狱边缘也能镇定至此,然而由您这两片嘴唇吐出‘异端’之词……”一小股气流从她齿间窜出,“该说是讽刺呢,还是底气十足呢?不过这些也不怎么重要就是。”

蕾米莉亚眯眼挑眉,“反正,自会有人收拾您的。”

这番话中埋藏的暗示把负荷从更高处抛下,狠狠压住卡洛琳还未来得及放松的神经。狩猎队的末路与厄运,战栗感在血管壁上爬行而过,女骑士觉得盔甲和武器猛然间沉重得前所未有。吸血鬼空口无凭,却笃定得仿佛在陈述事实。这时候,蕾米莉亚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卡洛琳身上,她扁扁嘴巴,让失望之色浮现在陶瓷般白皙冰冷的面孔上。

“我想我还是开始办正事吧。”蕾米莉亚·斯卡雷特轻描淡写的挥了挥手。

两名骑士身上穿戴的生铁胸铠陡然裂开,看不见的刀刃打那划过,跟切千层糕一样轻松咬穿了更里面的锁子甲和硬皮甲,以及衣物血肉还有骨骼。他们甚至没时间惨叫就各自歪倒,从马鞍上跌落,摔进烂泥弄出沉闷响声。

卡洛琳感到有几滴血溅在自己脸上和脖子上,很烫,恐惧在一瞬间勒紧了每个人的脖子。马匹不安的撅蹄子打响鼻,它们受到的训练令它们无谓死亡、火焰与蹒跚的行尸,但和现在展现于此的恐怖比起来,那些简直就是还没断奶的温驯小猫。

女骑士竭力稳住自己的坐骑,同时看到吸血鬼抖抖状似蝙蝠的翅膀——在此之前卡洛琳都没注意到吸血鬼还有翅膀——然后站了起来,她还在笑,或许唯一阻止她顷刻间杀光所有人的理由,只是她还想看到狩猎队展露出更多的惶恐。期待的光芒闪烁在蕾米莉亚瞳仁深处,好似在催促他们逃跑,好让她享受狩猎的乐趣……品尝讽刺甘蜜的乐趣。

狄特里希拔出匕首冲她掷了过去,银质的尖端深深没入吸血鬼的一只眼睛,几乎仅剩把柄在外。

尖利短促的嚎叫钻入他们的耳朵,蕾米莉亚抬手虚掩住受伤的眼睛,污浊的血肉在银器触碰下嘶嘶作响。但是她收拢手指捏住刀柄将匕首拔出来,被刺破的眼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原状,徒余一股黑血将面颊分开成两半,并且在今夜的第一次,表现出掠食者该有的模样。

卡洛琳也将自己的匕首甩出去,不过它没那么幸运,在飞行途中既被撕成碎片。

“……走!”

这命令聊胜于无。

白日里郁郁葱葱、满是生机的森林此刻也化作吸血鬼的邪恶帮凶,繁密的枝桠和藤蔓以不友好的方式勾划着骑士们的盔甲和头发,用力抽打他们的脸颊。卡洛琳的坐骑奋力迈动四蹄,疾奔至口吐白沫,企图从身后步步紧逼的死亡手中逃脱,而骑手的状况也不比它更好。血肉割裂的声音以及马匹的嘶鸣从队伍里其他人所在之处传来,很快便听不到除卡洛琳和指挥官以外的人的动静了。

女骑士的神经随颠簸而阵阵作痛,她回过头,想要在自己也被刺穿之前,至少面对行凶者的脸。

然后,轻微的不协调感自鞍具传递而来,多年的骑乘训练告诉她,坐骑绊到了什么东西。她想起一周前那个雨天,条顿狩猎队正是从这条小径前往斯卡雷特领地,想起那时候跟奇里的谈话——想起自己拨弄缰绳让马匹绕过的,那一节突出的树根。

时间流速恢复正常,卡洛琳被从马鞍上甩了出去,满是残枝败叶的大地迎面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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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2 21:43:4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突然想起:如果卡洛琳那一下摔断了脖子这就是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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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红美铃也看到了那只漆黑的渡鸦。她放下抱起的双臂,调整重心离开作为倚靠物的墙垣,想过去看看情况——却被不期的声音叫住了,红发蜃龙惊讶的扭头望向帕秋丽·诺蕾姬。

“我建议你不要管。”魔女今天没有把长发束起来,任它披散而下,在孱弱阳光下宛如黑色的绸缎。她轻晃脑袋将遮挡视线的刘海扫开,而后转向美铃,依然无甚表情:“倒不如说,你该考虑下是否现在就用掉蕾米给你的那个承诺。”

本在思量魔女为何会在此刻出现的美铃一时间没想过来,下意识反问:“什么承诺?”

“帮助她让‘它’结束的话,百年之约剩下的部分就一笔勾销的那个承诺。”

这句话着实打了美铃一个措手不及,太多的疑惑和顾虑纷至沓来堵在脑门边上,甚至令她感到瞬时的失衡,她摇摇头。“等……不、但,但是,但是大小姐口中‘那件事’已经结束了?”

丰收节善后的喧哗远远的随风而来,其中混合了些和往年不太相同的杂音,乃是条顿异端裁决团在逐渐集结的声响。红美铃突然就觉得雨后初晴的太阳是那么苍白,连其播下的光芒都散发着一丝清冽味道,同时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的跳了起来,蜃龙抬手以冰凉手指压住那块发烫的皮肤。奇怪,她为什么像是刻意要赶我走的样子?

帕秋丽对对方的反应熟视无睹,继续以那种毫无起伏的语调说:“现在还没有,不过这之后事情走向已经与东方的红美铃无关,因此你也算是已经履行了职责吧。”

蜃龙哑然,胸中燃起毫无征兆的怒火,可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她差点冲魔女咆哮出声。蕾米利亚口中的游戏,芙兰朵露那副畏缩模样,语焉不详的魔女,异端裁决团的女骑士,以及最让人烦心又无可奈何的那股,隔阂感。她绷紧肌肉全力控制着愤怒舔舐下的语气,因而声音颤抖,问出句十分愚蠢、魔女多半会嗤之以鼻的话。

“虽然以从属的身份我无力作此要求,但哪怕单方面的我还当我们是朋友……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这整件事到底是怎么了?”

语毕她感到喉咙疼痛异常,难以再说更多。

意外的是,帕秋丽几乎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深深的看了眼精神不振的美铃,接着正过头面向从石子路另一头走来的金发条顿骑士。在他背后,完成集结的狩猎队扬起马鞭踏草而去。

那个叫奇里的骑士声称自己是来“戒卫宅邸以备不时之需”的,并且因为帕秋丽点了头,就毫不客气的把美铃专属的那一段门柱给霸占了。从结果上看似乎连这位素不相识的德意志人都在为赶走红美铃做着自己的贡献,当然蜃龙自己也明白如此想法不过是一厢情愿,何况当她从混沌状态里出来后,魔女更又出乎预料的叫她进馆内“核对财务明细”。


卡洛琳被枝叶腐烂的潮湿气味包围着,脸颊上逐渐刺透皮肤的凉意将她从昏迷中拽起来,她挪动了下脑袋,随即为浑身蔓延的钝痛击倒。她咳嗽出声,感到带着咸腥味的黏液附着在喉管内壁,胀痛自颅骨内部一波波涌来,仿佛有匹全副武装的战马正踩在上面跳踢踏舞。

一片漆黑之中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和树叶互相摩擦的沙沙声,某棵老树突出于地表的湿润根茎反射着清冷月光。

接着摔出马背之前的一幕幕填满了她空白的脑海,她猛地移动手臂将自己从地上撑起来,强忍着不断抽取力量而令她颤抖不已的疼痛。卡洛琳抬头四顾,迫切的期望能看到什么,又或者,强烈的奢望什么都看不到。

借着枝桠间零碎的月色,女骑士勉强辨认出不远处被彻底刨开搅乱腐殖质层,那大概是坐骑跌倒又挣扎爬起时弄的。待她再把视线抬高点,就看到了一个人。

确切的说,是两个人,因为在她接受那个站着的、较为明显的人影的存在之后,又瞟到了地上盔甲冰冷的反光。卡洛琳开始怀疑这是另一个梦境,它如此真实,以至于她竭尽全力也无法从中醒来。

狄特里希·瓦特扎仰躺在林间小路上,四肢自然伸展开,未染血腥的阔剑与盾牌分别落在他右手和左手旁边。站立着的那个人罩在黑色斗篷里,几乎同夜色融为一体,唯有布料散射的微光能把他——女骑士假设——从背景里衬托出来,斗篷尾端长长的拖拽在他身后,没入无处不在的阴影。

他向卡洛琳转过脸,轻柔布料随之扭动变形,原本泛着灰度的兜帽侧面为深不见底的黑暗取代,好似那里面仅包裹着一片虚空。

卡洛琳感觉不到自己内心有何情绪,它们像是隆冬的溪水,被表层坚硬的冰层所遮盖,无法向外界传递哪怕一丝一毫。她麻木的看了会默不作声的人影,并无畏惧,并无疑虑,甚至连他是否会对自己不利这样的问题都懒得考虑,更不提关于吸血鬼的下落之类。她看了那人一会,然后开始朝狄特里希走过去——在目前的位置卡洛琳看不清养父的模样。

披斗篷的人影没采取行动,但卡洛琳能感觉到兜帽之下的黑暗里传来的缄默注视。她在叫人难受的目光下一瘸一拐走到狄特里希身边,或者该说,走到狄特里希的尸体前。

指挥官身上没有明显外伤的痕迹,然而无需更多检查,女骑士也能确信此时狄特里希的灵魂已经回到了天堂:一点光线穿过树冠的层层阻碍,正好落入中年骑士扩散的瞳孔里。卡洛琳必须承认她很早以前就想象过这一天,并且有很多不同的情况版本,围绕的主题是,有朝一日养父在对抗邪恶的路途上倒下自己会怎样。考虑到他们身处的环境和时代,这种顾虑绝非无益。

她只是没想到这天来得如此之早,而更加难以接受的是,在她哪怕最悲观的想象中,狄特里希也绝不是用这样一幅表情面对死亡的。在她虚构的场景内,有平静的,有愤怒的,有无奈的,有痛苦的,甚至也有绝望的、恐惧的,面对死亡的态度可以多到数不清。

但所有这些里面,最最不该出现的茫然,正凝固在狄特里希眉目间。

卡洛琳突然觉得一阵恍惚,好似大地正在摇晃起伏,或是她自己失去了对身体平衡的控制。总之女骑士不受控制的歪向一边——并被一只强而有力却冰冷刺骨的手扶住,寒意一刹那便扎透了盔甲衣物。

身边的景象像是被风扫落的秋叶那样逐渐分崩离析、飘散而去,而在坍塌的视野中,她看到那无言者倾身搀扶着自己。

然后卡洛琳就醒了过来,发现奇里正满目忧虑的按着她肩膀,而自己则躺在一张称不得多柔软的床上。她花了点时间才适应了床头烛台的光芒,左侧脑袋好似要裂开那样阵阵作痛,而右边胳膊和肩膀连动弹都困难,后来才发觉原来被打上了简易夹板,估计是坠马的时候骨折了。其实她该庆幸自己没直接摔断脖子。

“你在斯卡雷特领地教堂,感觉如何?”奇里问道。说真的,卡洛琳很感谢他不是一开口就问发生了什么事,并且可说是松了口气——还好那个片段只是昏迷中的一场梦。她在奇里的搀扶下坐起来,用左手碰了碰脑袋上缠的绷带,剧烈的刺痛从接触点那钻进颅骨,她咬了咬牙:“还好,至少还没把脖子折了。”接着她重新让目光对向金发骑士的眼睛,发现有种哀愁躲藏在那双眼眸背后。

那真的只是场梦么?

遍体鳞伤的女骑士感到自己仿佛被“幻觉”里的黑袍人掐住了咽喉,寒意以及绷紧的肌肉几乎将言语冰封、压碎。奇里,作为伴她长大的同辈人,显然已经从她的表情里读到了卡洛琳想说的话,他把视线转向别处又轻声清了清喉咙。

“你们离开的这段时间我一直看守在斯卡雷特宅附近,直到黎姆斯侯爵和他的卫队把你们从树林里带回来,也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他稍停了会,认真看着卡洛琳的眼睛,好似在判断她是否足够坚强以接受下面的内容,同时也许还想提供精神上的支持,“侯爵他们在树林里找到了你和指挥官,据侯爵本人说从路上留下的痕迹看来应该是你先失蹄坠马,而后本来已经冲过头的指挥官又转返回来打算救你——”

“却被杀害了,而且没有明显的外伤,侯爵说可能是吸血鬼的邪恶巫术杀了他。”

我应该想得到的,卡洛琳努力让自己认为奇里只是证实了她早已知晓、却不敢确定的事实,让自己把如坠深渊的失实感放到一边。她又回到了那个黑暗阴冷的树林里,回到满脸惘然的狄特里希身边;她注视着狄特里希灰色的眼睛,暗淡无神的双目亦回望着她。

奇里继续说了些别的情况,虽然因为已经度过了最困难的部分而有些简略:“侯爵没敢太深入去察看情况,也是害怕吸血鬼会接着袭击这一边,所以只带回你们俩。现场没有找到马匹,大概还在林子里乱跑吧,愿上帝保佑它们。”他话止于此,并没有提出那个理应优先级更高的问题,为什么吸血鬼没有顺手干掉你呢。

如果这位兄长般的人是出于避免进一步刺激女骑士的动机而选择规避这个问题,那么他的苦心可算是白费了。

“父——我是说,指挥官在哪,我可以去看看他么?”在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卡洛琳可算是冷静非常。另一个不期且不太友好的声音打断了欲张口作答的奇里,条顿狩猎队仅存三人中的最后一员插入进来,传达了来自波兰贵族的消息,语气冷漠且尖利。

“主教大人和黎姆斯侯爵请你们去对质情况,”他用毫不掩饰、意有所指的神情深深看了眼卡洛琳,“尤其是你,我想两位大人很有兴趣听听‘唯一幸存者’的叙述。”

暖金头发的条顿骑士皱皱眉,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却毋庸置疑的摆出了威压的态势:“注意你的措辞,弟兄。卡洛琳刚刚醒来,我想无论是出于对她身体情况的考虑,还是为了获得更确切的情报,都该再等等。”

对方没有屈服,但确实做出了让步,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九个人的伤亡可不是小事奇里,我想我们都愿意趁早把事情理清楚。”然后他生硬的向卡洛琳倾了倾身子,“我愿为刚才的鲁莽言辞道歉,姐妹,毕竟死去的人也是你的弟兄和父亲。我只是希望你理解,我对他们的感情绝不比你更少。”

女骑士勉强点头作为回应,那已经耗尽了她的力量,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

“或许我们不得不让两位大人屈尊过来,我想他们看到卡洛琳的状态后会理解的。”奇里仍在努力,而这一次,得到了同僚的认可。他反身从椅背上抄起斗篷,又伸手轻捏女骑士没有受伤的那侧肩膀,动了动嘴唇。

“别想太多。”犹豫片刻之后他放下这简单的话语,就随另一位兄弟走出了小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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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27 20:56:23 | 显示全部楼层
17.

他的秘密任务出现了难以弥补的错误,任务的引导者居然死了,这种情况可不在圣谕记载之内。而在统辖他们的严格律法里,他的责任是也仅仅只是保护圣灵而已,如今失去力量领导者,他甚至不知此行目的指向何方。

事态失控了,一切都朝着更加不可把握的方向发展。而我就像是个走错片场的演员,站在舞台中央,却没法将眼下的情况与剧本对号入座,奇里想着,边把斗篷绕过肩头扣好。原本他该遵循信仰的指示行走在那条唯一而明确的道路上,但狄特里希的死打破了它。即便在枯潮般涌来的恶魔大军面前,他也从未如此惶然无措。大概是因为那时候自己尚在圣灵的庇佑之下。

这次也是,他的理智提醒道。

但这次,奇里发现,似乎无法让继续让自己相信。怀疑的感觉天使未曾有过。不,对上帝的旨意心存怀疑的天使确实存在——他们都堕落了。而我,跟他们不一样。然而无可否认的是自从投射到凡人的世界,他便再也没有听到过主的声音,他所保护的圣灵也一直沉默不语。

如同啃噬大堤的白蚁,如同侵蚀钢铁的锈迹,疑虑动摇着我的信仰,它一度那么坚贞不移。奇里任忧愁占据自己的面庞,反正黑暗之中无人可见。

“奇怪,僧侣们都到哪去了……”

前面的同伴转过身来,语气紧绷,束缚于人类身躯的天使发现他已经把手放在了剑柄上。教堂里安静得非比寻常,前不久还在添加灯油或者进行打扫的教徒们已然不见踪影。事情距离原定路线更远了,奇里抬手握紧剑柄。

“我想我们应该小心点。”

“不是我说,跟随团长征讨异端十余载,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当然,也没想到他真的会死在那帮混蛋手上,还是以这样不明不白的方式。”

“我也一样,弟兄。”

上帝啊,奇里集中精力提防着任何可能的突发事件,觉得自己跟惊弓之鸟没两样,我们都忐忑不安、不知所措。并非畏惧死亡,他只怕在自己死之前没能够完成主的任务,即便这任务他甚至不明白要怎样才能完成。

两名骑士花了很长时间才从空旷的教堂里走出来,清冷无云的夜空和奔腾的凉风也无力令内心紧张松懈分毫。实际上两人更加紧张了,离拔剑出鞘仅有一步之遥:他们可没准备在教堂门口碰上什么人。

“主教大人?我还以为您跟黎姆斯侯爵在一起。”

在认清对方的白色教袍后,奇里的同伴放松下肩背,说了他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帕秋莉真的肯开口,倒是比现在这混沌状态更叫人不知所措的事”,现在看来,至少在这一点她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红美铃发现这次自己很难再用自我调侃来一笑而过,此时这种想法本身就是在践踏其他人曾经承受过的伤害,并且因此让她自己感到异常可恨。时间在魔女的陈述中过得飞快,窗外早已不见天光。期间帕秋丽为迎接前来造访的领主和主教出去了一趟,小恶魔没有带上她惯常的笑容,沉默着跟随魔女左右。她们把美铃单独留在图书馆,似乎对已经知道部分实情的蜃龙很是放心。

也许把“造访”换成“兴师问罪”更加贴切:他们带来的是条顿骑士将近全灭的消息。在美铃继续发问前,魔女便接上前文对此事进行了巨细无遗的说明,解释了狩猎队覆灭的原因,以及她为什么能轻易摆平来自政府和宗教机构的质问。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她似乎毫无隐瞒之意。

知晓——由帕秋丽陈述的——内幕之后,蜃龙试图让歉疚和怜悯出现在自己脸上,以调和僵在那的震惊与一点点嫌恶。可惜没有成功,她的眉毛不受控制的纠结作一团,而嘴角死活不肯放松下撇的角度。于是美铃只好侧过头,不再直视魔女。

“你想知道的我已经都告诉你了,它确实不是你有能力和立场插手的问题。当然,若非要阻止,也不是不可能,但除非你现在就让我死,否则它必将开始,而一旦开始,无论红美铃作何选择都不会影响到它的结局。承认与否,这不是你的世界。”

帕秋丽冷漠的话音消失在层层书架之间,永不熄灭的淡蓝色火焰只撑出一小片光亮,图书馆大部分区域都溶解在次第浓郁的黑暗中。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帕秋丽口中吐露的真实让她难以接受——美铃本以为自己故乡的神仙灵兽对凡人思维的影响已经足够过分,如今看来却是小巫见大巫。随后她想起刚刚流放来此之时,民众的宗教狂热也曾令她震惊。

或许那位女骑士毕竟是对的,与这里相比,故土的确是乐园。

卡洛琳·瓦特扎。当她的名字出现在关联名单里面的时候,美铃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难受。若魔女所言属实,那么这位鹰一样英姿勃发的条顿骑士就只是容器,一个“偶像”,一颗位于庞大机器核心处的螺钉,一枚除了用以达成目的之外别无其他的棋子。接着美铃发现几乎使她窒息的难受感里面,至少包含了痛彻心扉的惋惜,以及逐步高涨的愤怒。她的愤怒同时针对博弈双方,因为无论哪边都只将所有这些人当消耗品驱使。

即使,倘若非要她指出二者中较好的一方,她会站在蕾米莉亚和帕秋丽这边。至少黑暗面的博弈者让她们了解真相,并且给了她们选择权。然而,美铃发现最让自己惴惴不安的还是卡洛琳的结局,帕秋丽说她也无从知晓,因为没有先例可循。

女骑士很可能会为这个计划而送命,美铃发现自己为此产生了同魔女作对的欲望。她略作犹豫,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帕秋丽口中“不会影响到结局”究竟意指什么,蜃龙抱着一丝希望,但愿魔女低估了她的能力,但愿存在挽回的机会;虽然内心深处的直觉告诉她,这类侥幸多半会落空。

我应该采取行动,美铃催促道,却不知该从何入手,又害怕此刻的举动会被魔女判断为敌对行为,她找不到一个行动的合适契机。

然后命运将催化剂塞到了她手里。

屋外,血红光辉闪电般映亮了黑沉沉的图书馆,仅是一刹那便又消弭不见。它就像某种信号,让魔女激活了早已设置好的庞大法阵,同时,有什么不可见的东西从她脚下扩散开来。那感觉好似令人穿过了一层膜,引起知觉的片刻迟钝,恢复正常之后在神经末梢上残留着道不明的异常感。

魔女专注的投入到法阵运作上,好像已然把美铃排除在影响因素之外。而一直心不在此的小恶魔突然回过神,似乎刚从什么负担里解脱出来,抬头冲美铃露出标志性的浅笑。这是另一枚信号,让蜃龙终于转身放开脚步跑了出去。

就算对该怎么行动没有头绪,至少该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卡洛琳用力抓住椅背稳定下身子,受伤的躯体因乏力而颤抖。她尽力调整好呼吸,不让自己在这块耗费过大的力气。就在此时,一堵看不见的墙或者类似的什么撞向她,并且穿了过去。

女骑士摇摇头,期望把多余的玩意从脑袋里弄出去,却只适得其反。里面盛的东西纷纷脱离桎梏,在颅骨内横冲直撞。

一波波袭来的疼痛让她牙齿上下打战,因此她紧咬牙关,缓慢但执拗的走出房间,即便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不好好呆在床上。我只是想看看他,卡洛琳对自己说,后脚差点绊在前脚上,她伸手扶着教堂冰冷的墙壁。我只是想知道父亲他最后的容貌。不久前奇里忧愁的模样和另一位兄弟怀疑的神色让她身心俱疲,无力再考虑其他。

又一次脚下不稳迫使她暂时停下。女骑士斜靠在走廊边缘,稍作休息,同时——颇有些后知后觉的意味——察觉到弥漫在教堂里的异常。僧侣们不见了,她侧耳倾听,想捕捉到哪怕一个微弱的讯息。

太安静了,而且安静的很不纯粹。

刹那间她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被屠杀的村子,两处的安静都夹带着浓郁的异味,死亡的异味。

她猛地扭头望向身后走廊中蔓延的黑暗,好像能从里面盯出些什么来。

什么都没有。

她回过头,觉得通往教堂前厅的道路更加漫长了。不过卡洛琳还是继续前进。墙壁上油灯的火苗摇曳着,在雕纹墙壁和女骑士指间投下重重阴影。

中途她还又停下来休息了会,浑身的骨骼肌腱都在尖声抗议,弯曲活动时产生不情愿的摩擦感。然后她发现自己居然在出汗,银灰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头和两鬓,之前逃命落马的时候把两侧发辫弄散了。当她觉得自己已然调整好,伤处灼热冷却下来之后,再度迈开步伐。

前厅内的光穿过通道投射在走廊尽头,显然比卡洛琳这边亮堂很多。当有重要人物的遗体在等待告别与超度时,往往会点更多蜡烛,这个她很清楚。

女骑士朝前勾住门框,配合足下发力,将自己带向转折点。

高脚烛台摆放了三层,呈弧形围绕在棺木两侧。狄特里希的遗体如她假想中那样躺在那,穿着擦拭洁净的全套铠甲,外罩绣有骑士团徽记的白袍,双手置于胸前紧握剑柄。指挥官双眼紧闭,头发也被梳理整齐,洁白花瓣簇拥在他身边。他看上去平静而安详,全然不似她在“幻觉”中所见。但卡洛琳却无法让欣慰之情充满身心。

遗体旁边还有个人,按照卡洛琳的经历来说也许应该是“又”有个人。

在这般明亮的光线下女骑士轻易便能看清侯爵脸上每一个细微表情,可她却无法解读它们。黎姆斯穿过烛台间的缝隙与她对视,软玉色眼眸里盛着暗沉而复杂的东西。卡洛琳忽然觉得波兰贵族这幅模样似曾相识,他紧蹙的眉毛以及下撇的嘴角。言语像是难以下咽的食物,堵在喉咙里。

黎姆斯目光摇摆了下,随后朝她迈进一步,女骑士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后退。

门外兀然闪过的金色光辉映亮了烛光照耀之外的地方,也让侯爵停止了动作。他侧头看向教堂大门——卡洛琳见他眉间皱痕又加深了些——又看了眼女骑士,最后似乎决定还是那边的什么事更加要紧。黎姆斯抛下惊惧交加、满头雾水的她,快步向外走去。

身体不受控制的动起来,迫使她踉跄着跟上去。

月色绯红。

双腿不受克制的发颤,连站稳都成了件难事,奇里弯腰喘气,抬起还算完好的左手捂住侧腹上那窟窿,温暖滑腻的血液润湿了手指和衣料。普通人类受到这样的伤害早就该死了,这个事实并不令他宽慰,他本以为自己还要更强些。

吸血鬼打了他俩一个措手不及,同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拦腰截断。不过对方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在她能够撕碎奇里之前就被天使的光辉祷言击中,无异于晒了场日光浴。但蕾米莉亚还没有死,即使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已经焦灼发黑,随着吸血鬼微弱挣扎而开裂、流出血来。奇里想象,对方正透过淡蓝色头发的缝隙瞪视着他。

金发天使觉得他大概认识这个吸血鬼,在无休无止的战争中的某一场里,他们也许曾经对阵过。她是寻仇而来?她是怎么杀死狄特里希的?她真的有能力杀死一位天使长的化身?大量的疑问注满了脑袋,最后归为一片空白。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任务,我的使命。奇里决定放弃思考,艰难的扑扇了下翅膀以保持平衡,他想回去圣灵身边。

膝盖窝遭受的冲击让天使跪倒在地。

他感觉有人从自己身后经过,并且拾起他掉落在地的长剑,然后那人拽着他的头发强迫天使伸直颈项,活像待宰羔羊。奇里看到侯爵冷峻的面容,和他手上兵器的冷光。天使明白了些什么,他明白得太晚了。

镀银的剑刃在他喉咙上切开一道又深又长的豁口,生命从中奔涌而出。

有毒的光辉使者,这是奇里最后一个念头。
   

又一道闪光将窗户的轮廓清晰勾勒在墙壁上,这次是金色。红美铃借楼梯扶手来了个急转弯,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去,几乎是直接撞开了宅邸大门,一直跑到庭院门柱那才停下脚步稍作调整。

她第一眼便看到高悬于空的猩红满月,其次是满月下的两道人影。趴在地上那个,是蕾米莉亚。另一个背后伸展着洁白双翼,不过恐怕也没有讨到太多好处,看上去步履蹒跚,随时可能倒下。她刚向两人迈开脚步,便看到从教堂里出来的第三个人影,看到那人弯腰捡起长剑,看到他一脚踢倒应该是天使的人,接着不慌不忙割了他喉咙。

天使倒了下去,两片翅膀毫无生气的铺开在草地上。

随后,紫黑色光芒从地下喷涌出来,以死去的天使为中心,迅速蔓延,在土地上勾画出一幅兼具繁复与美感的图案。一开始美铃还想尽量避开它,然而后来她发现坚持这样则根本没有立足之处。

“一旦开始,无论红美铃作何选择都不会影响到它的结局”,帕秋丽的话语回荡在蜃龙耳畔。现在看来,她确实没能阻止“它”的发生。

献血沿着镀银剑刃流淌、滴落,卡洛琳眼睁睁看着奇里歪斜倒地,不过那不是她所熟识的那个“奇里”。我的梦,是真的,先前的“幻觉”也是真的么……她无从确认,但金发金瞳的天使就死在她眼前,或者她该上去确认下天使眼睛的颜色。

目睹真正的天使让她感到极其震惊,奇怪,我笃定恶魔的存在,却为何会震惊于天使的出现。

任何程度的思考都变为不可能,即使黑光涌动、裂缝般转过她脚下,亦不能让卡洛琳产生丝毫反应。来自地狱的黑雾攀上黎姆斯肩背头顶,宛若柔顺丝绸,把他的身形塑造成另一幅样子:身披漆黑长袍,脸庞埋没在兜帽之中。

更多黑暗盘绕在他周围,为他添上两对漆黑羽翼。最后一股凝聚在他手中,成为长枪形态,枪头呈细长叶片状,锯齿点缀于头柄交接处,暗紫色流毒不断涌现,自枪尖滴下。

黎姆斯——如果这人还能称为黎姆斯的话——再度朝她走来,大概准备完成方才被打断的行动。有叫喊从他背后传来,那声音令卡洛琳感到熟悉而心安。红色长发随主人迅猛的动作而扬起,斯卡雷特管家的模样似乎跟平时略有不同,但在差劲的光照下人类没看清楚。她很感激对方的做为,然而红美铃的努力不会产生多少效果,这一点女骑士毫不怀疑。

黑袍人没太多明显动作就牢牢压制住了蜃龙,不至于产生伤害,却足够保证她连舌头都打不了弯。

堕天使在她面前站定,以庄重的姿态挥动长枪,仿佛正在执行某种仪式。她曾在某本不被教会承认的经书上见过这位堕天使,传说上帝命天使造人,唯有他获得成功,于是被赐予掌管人类死亡的权利。

死亡天使,有毒的光辉使者,暗影之王,萨麦尔。

卡洛琳看着淬毒的尖端深深没入自己胸膛,那种感觉,灼热如火又冷冽如冰。



注:黎姆斯(Leamas),萨麦尔(Sama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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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7 14:36:0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停在這裡難道是神的意誌嗎?
所以她是力量的容器?
除了她自己大概沒有誰可以改變什麽吧。
可是我並沒有看出足夠強烈的意誌可以促使她的變化。
事實的真相?
真希望這可以被解釋。

点评

有缘的话,我会把它写完的(被拖远  发表于 2013-1-17 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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