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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moday33 于 2020-4-5 02:13 编辑  
 
      小雨细细地织,把雨水织成一张蜘蛛网似的笼子,把整条小路都罩进了这笼子里边。黏腻的雨水丝丝绵绵断断续续,像是有人在有顶天倒淘米水。白纱似的湿汽弥散在早上的空气里,阴魂不散地在半翠不灰的竹竿竹叶上附着。 
 
  霪雨从这条小道上的石头缝里渗出来,聚到路边的土地里,流进侧手道的竹林下。 
 
  春雨润如油。春油不要钱的泼,林子里的箭竹也个赛个的疯长。随地一颗笋,要不了几日雨水灌溉就能拔长的不像样子。以至于昨天竹林上方还稍显阔朗,今天早晨就剑枝横立。 
 
  这条路今日少人,原因便是雨水此时比胶水还粘人。鞋子不像是踩在石头上,更似踩住一块厚黏黏的鲸鱼鳔。鞋底在石板上拖来拖去的声音淅沥奚落的,很不爽利。 
 
  路边石灯的飞檐勾住了快步路过的男人的衣摆。长而细的一条破绿绸布拉在石角上,和身上半件柳青色短氅藕断丝连的,活像条长又宽的竹叶。 
 
  他咳了一声,撸了撸湿漉漉的头发,走近齐膝高的石灯柱旁,慢慢地解下布条。紧接着抽出腰间的胁差,割断布条,再把这破布条卷起来,揣到外衣口袋里。 
 
  “咳,要命,新做的衣服……能缝吗?她买的料子,还有点边角留着……” 
 
  男人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说道。这里的道上没有一个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说给竹子还是说给这座四四方方的石敢当听。 
 
  话是如此,刚说完这句含糊不清的话,竹林边便呛他一般凭空闪出一个人来。 
 
  这人随性地把长发甩到脑勺后边扎起来,上身披着朱红羽织,下身一件白裙袴,往道路上一戳,简直要人看不见也难。 
 
  红衣人木屐敲着地砖走过来,男人看了看红衣人腰间黑鱼皮鞘的大太刀,便向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那人愣了一愣,随后也点了点脑袋以示回应。还没完,他盯着男人腰间的刀柄,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男人见他不便说话,便先开口替他问了:“有事?” 
 
  “嗯”,红衣人又想点头,但是想起之前已经点过头,再点一次难免显得不爽利,就直说了,“技痒。” 
 
  她说这话的时候还看着男人腰间的两把刀。 
 
  魂魄家有规矩,除非吃饭睡觉,否则两把刀片刻不离。前几年娶老婆的时候,就算磨破了嘴皮子老头子都不许摘。 
 
  走在路上,遇上这种武痴算不上一件小事,可也不算什么大事。 
 
  男人先抽刀,刀蹭蹭的响。一边拔刀,他脑袋里一边埋怨着,要是今天没带这剑,或许就没有这许多事了。 
 
  据说,玩剑的高手,光是听一个人拔刀的声音就能知道对面的水平孬不孬。 
 
  无论这话是茶馆说书的昨日新编的“古话”,还是确有其事,男人以前都没怎么注意过自己拔刀是个怎样的响。尽管如此,他也算见过真正好听的拔刀是什么声音。 
 
  想起几十年前,他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和老头子学自家的生命二刀流。学到十七岁,老头子突然把两把祖传的宝刀硬塞给他,说他出师了。 
 
  要他看,出师是假,老头子干活干累了,想寻个借口要退休才是真。 
 
  不过,刀片刻不离身,他现在的手艺终于和孬不沾边了。看家护院,赶跑盗贼野兽,光凭他手上两杆剑,也够。 
 
  男人横举手上的刀,刀出半鞘,才想起来该报名号了,于是张嘴说道:“在下魂魄妖生。长剑刀铭楼观,剑长二尺一,短剑刀铭白楼,剑长一尺六寸,出自铁匠无名,都是家传的好剑。” 
 
  红衣人按住鞘,抽刀,紫发飞扬。刀刃口雪白,刃纹如冷火:“在下明罗。此剑名为矢心,无铭剑,出自铁匠不详。” 
 
  和魂魄妖生狗爬般懒散的手活不同,明罗拔刀很快,很利落。拔刀的手按在鞘上,刃线放的和巧匠做出来的椽子一般笔直。 
 
  常人拔刀,刀无论出不出鞘都是白玩儿,没气。三脚猫的武士拔刀,刀意只能在鞘里憋着,刀一出了鞘,精气神就从鞘口全泄了。真正不孬的,没拔刀时,剑气已在剑鞘激荡,拔刀的时候,剑气便全凝结了,如附上竹子的雨珠,分分毫毫不浪费,全都在剑上,剑一抖,就是一片杀人银。 
 
  明罗拔刀的声音,和妖生见过的所有玩刀的人都不一样。 
      老头子问过他,问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史以来最厉害的一次拔刀是什么样。他说不知道,老头子就拿着剑,给他比划。先指着后院一片鬼爪竹柏,说:“这是大天狗,这是花纹僧,这是吉迦夜。” 
 
  说完,拍了拍自个的脑袋说,现在你叫佐藤义清,假设这群玩意想要做掉你。 
 
  那你老子妖忌我应该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打呗。 
 
  老头子的半灵也化成了人形,站在他的旁边,握着楼观剑,做出生命二刀流的短刀拔剑式起手。 
 
  魂魄妖忌说: 
 
  看好,你老子该拔刀了。 
 
  刀声清冽如汩汩流淌出深山的冰泉水。妖生从来没想过,也从来没见过,剑和鞘碰在一块能像隔壁村瞎子弹的琵琶一样,发出如此美妙的声音。 
 
  明罗的表情没他的刀好看。他的脸明明很俊俏,他的刀也好极了。 
 
  他的刀有多好,他的脸色就有多差。 
 
  “希望能和阁下讨教讨教。” 
 
  他的声音倒也好听的很。 
 
  剑来了。这第一剑十分狠,狠到妖生以为这人和自己有夺妻之仇。这么狠的剑,若是斩在自己的身上,少不得也砍坏身上这件难得的好衣服。 
 
  这么狠厉的剑,若是挡,是断然拦不住的。若是躲,则只能被人一剑劈成下酒菜。 
 
  玎珰一声,好似玉佩玉玦磕成一地粉身碎骨的玉屑,剑吟声绕林三匝。楼观剑打偏矢心剑,二人重整架势,对峙。 
 
  好剑用在高手的手上,便不是单纯的杀人伎俩。无论使剑的人承不承认,一个好的剑客用起剑来,就和跳舞没多大区别。 
 
  剑尖掠过鬓角,划去妖生半缕银发,一朵银花斜里刺出来,短刀格住剑脊,长刀凌凌然直取正心。 
 
  再一旋,红云一绕,偌大一口剑便去了踪影,楼观抖成满地春梨花,将方圆里的红衣削成片片碎布条。 
 
  又是一剑,这一剑藏在衣服里,等到满地红布时,这一剑已经指着自己的咽喉了。 
 
  但这一剑再难进寸步。 
 
  这一剑再难进寸步的原因绝不是明罗突然生了怜悯,准备把这剑收回去后踹自己屁股一脚,嘲笑自己再回去多练几年剑。 
 
  妖生感觉得到,明罗若是有机会,一定会抓住任何时机,用这把剑咬他几口,划他几道。若是能更进一步,要他的命,则是再好不过。 
 
  剑客没有发善心,剑也不会发善心。 
 
  除非有另一个人挡住了这一刀。 
 
   为什么会有另一个人横插进来,为魂魄妖生挡住这必杀的一剑? 
 
  魂魄妖生笑了,用楼观拨开这一剑,踏着碎步后退了好几丈,与另一个拿着短剑白楼,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并肩子立着,两人真像是一个卵里长出来的弟兄。 
 
  明罗没说话,也没有问这人是何方神圣,从哪儿冒来的。 
 
      他没有那个兴趣问。也没有必要和死人问问题。 
 
       他只是纳刀,然后吐气。 
 
  老实说,魂魄妖生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有人用这么长的刀使拔刀术。若不是这人蠢到没边,就是这人的拔刀臻至化境,能以神速切刀,出鞘,索敌。 
 
  紧接着,他看见鲤口的精光一闪。 
 
  明罗扭腰向前踏了一步。这一步在他的眼中似乎放的很慢很慢,他能看清半件湿重的红衣翩翩起舞,雨滴在接触到刀刃之前,就已经被锋利的刀风切成两段,也能看见死亡已经随着这一刀的出手降临在他的头上。 
 
  妖生确信自己的眼睛,明罗的确是只往前踏了这么一步,但这人犹如土行孙转世,看上去是这么一脚结结实实地踩在地上,实际上人已经走过好几米距离,已经贴在你的脸上,恨不得用他的鼻子撞塌你的鼻子。 
 
  离得近了才闻到,他的身上有某种香薰味。闻到这个香薰味,妖生便想起来了自己的妻子。他的妻子一直很喜欢这个味道的香囊。 
 
  “槟啷”一声脆响,白楼剑掉在地上,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已经被一刀劈成两个白花花的团子——这是它的原型。这个好似他亲兄弟的玩意实际上是他们魂魄家每个人都有的半灵。 
 
  他爷爷有,他女儿有,他当然也有。 
 
  这一式居合斩还没完。 
 
  一刀扫开半灵之后,接了一剑右手突。 
 
  这翩若惊鸿的一剑在美感、速度、力道上已经到达了人类所能做到的巅峰! 
 
  这一剑出手之后已经没有任何收手的余地,无论是谁挡在前面,无论是人,鬼,仙佛还是死亡,都无法阻止这一剑刺中目标,让魂魄妖生喋血于此! 
 
  剑满意地停了下来。他饮到了想要饮的血。 
 
  明罗的表情却没有这把剑这么好看。雨水滴落在刀剑上,混合着血液流淌在地上,流进苍翠的竹林里,美极了。 
 
  剑有多美,明罗的脸就有多难看。她的脸难看的不像是杀了想杀的人的表情,反而像是断送了一位至亲至爱之人的幸福的模样。 
 
  她的脸是如此伤心和凄绝,让人分辨不清她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但很快,她的脸就归复平静了。她和魂魄妖生一起倒在了冰凉湿滑的石路上,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都平息了下来。犹如泪水消失在雨水中。 
 
  一分为二的箭竹坠落到地面,四分五裂石灯散落一地,切口光滑如被京城巧匠打磨过。 
 
  蚂蚁爬了出来。细水绵绵的春雨依旧在下个不停。 
 
  当魂魄妖忌牵着年幼的魂魄妖梦,腋下挟着油纸伞,慢慢地踏着青苔石板,走到这个地方时,看到的便是这副遍地刀痕的凌乱模样。 
 
  他叹了一声气,推开围在这里对着尸体议论纷纷的平民,走到两个人倒下的地方。 
 
  朝出夕归的樵夫说,这个穿着红色羽织的武士在这条路上等了已经快三天了,清早公鸡刚打了一遍鸣时他去砍柴,这人在这,晚上快点松明时,这人还在。 
 
  行商的走贩说,一个星期前,他曾在隔壁的镇子看见过这个人,当时她拿着一撮白色的兽毛到处问,问是否有人见过用这种材质做刀柄头装饰的人家。 
 
  她投宿过的客栈老板说,这个人买过一种叫博丽的清酒。其他的酒也不喝,只喝这种酒。酒池喝干了就开始惹事,最后被人扔了出去。 
 
  魂魄妖忌喝了一声,让平民们都散开,然后请和他喝过酒的武士,帮他把两个人的尸体搬了回去。 
  红衣服的当日埋在了魂魄妖生的妻子墓旁。妖生的过了几日才发了丧,然后和红衣服的陌生人并排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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