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我这辈子印象最深的画面就是,我哥哥在田埂上对着一片横乱死掉的庄稼,嚎哭的像个婴儿。他在地上打着滚,惹了身上一堆的泥巴,眼泪鼻涕泻了一地,嘴巴喃喃着:“妖怪,我日你的先人,我日你的先人……” 过了两天他便被村里的医生抬走了,还没诊断完就咽了气。 “哎呀,定是走近了妖怪造孽的田地,妖气攻心。犯了失心疯,也是没办法的事。”医生走之前是这么说的。 村里算命先生听了我的讲演,拧了两把胡须:“天机自有其造化,且道我说你来听……”一边说,一边不住的点头,“你呀,今天之内会有大机遇,可以知道很多你这辈子都没办法知道的东西,但与之而来的则是血光之灾。” 那岂不是坏极了,我问:“那咋避过去呢?” “避不过,避不过,天王老子来了也避不过。”先生连连摇头摆手,转而又摩挲了一下下巴,“巫女说不定避得过?” 他不言语了,我也不想自找没趣,再问下去必定又是命数有定等云云,正回头欲走,他忙拉着我问:“你的名字是?” “朝闻,分地时被分在村子最外围的朝闻。” 我得快点去耕地了,太阳再往上爬我得正午才能耕完,没空多唠嗑。走之前还能听到先生在碎碎:“真是羡慕啊。朝闻道,夕死足矣……羡慕啊!这替人算一辈子算不尽的命的人生呵!” 真令人发毛,还是快去耕完田回家吧。 劳作是令人痛苦的,还不一定会有回报。很反人性吧?痛苦不痛苦倒是无所谓,我哥哥是个好样的,他能吃苦。回报,最重要的是回报,那算命先生怎么说的来着?对,朝闻道,夕死足矣。若我的哥哥能割那么一两年收成,糊口饭成个家留一下积蓄,那么回头再看一年的收成不算什么;假如那妖怪是我哥哥刚种下去就去里面滚一朝,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哥哥再播一边。 那年还是收成格外少的一年。 不为什么,雨照样下,太阳照样晒,无外乎地有点粉,像村头小屁孩朝里撒尿玩的沙池。最后大家的稻子死活不挂穗,秸秆短叶子黄。 没人知道为什么,没人知道。没有人能说上稻子为什么不挂穗,只能向稻荷神求救。 但我知道一个别人不知道的。 我知道哥哥为什么失心疯,因为他跟我说,他是眼睁睁看着妖怪毁了那亩地,就在他的哭喊与祈求之下。该死的妖怪,真是该烧死,用文火烧。让这些家伙可怜的就像——就像!隔壁阿嬷煲了几个小时还活着的小鸡一样! 跟无穷的抱怨比起来,在耕地里操劳的时间算不上多长。回家之后的事务才是最重要的,家里已经点不上蜡烛了,所以才要在太阳落下去之前—— 家的门前,有红白色的巫女在。 这一届的巫女叫什么名字,我实在是不再记得了。但招呼还是得由我先打:“博丽大人,请问你光顾寒舍是有什么用意吗?” “把门打开吧,进去坐下聊。”博丽用御币戳了戳那块躺小孩都嫌窄的门板,示意我识相的话赶快把门给打开。 我还是连连摆手:“博丽大人,寒舍里面实在是过于脏乱,除了我睡觉的地方实在是——” 我身后的土地炸开了,强大的冲击力震得我前飞去,跪倒在那巫女的面前。回头看去,御币正插在深坑中,那是怎样一个深坑——刚好够我躺进去。 “现在里面还脏乱吗?”巫女两手空空,只是右手还冒着烟。像烟花烧尽之后的样子。 这就是血光之灾么?我开始明白算命先生说的话。确实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躲不过,也确实只有巫女才躲得过去。我忙爬起来,身上的灰尘也来不及扑,就冲上前去把手按在门板上。 要开吗? 吱呀,很慢的一阵扭声。但我却觉得安静的慑人,能听到血液在流动,骨头在痉挛,空气正掐拧着嗓子嘶笑着。我家门的锁头是何时消失了的? 映入我和巫女眼里的,只有一床叠好的,参了些铁屑的铺盖。 三面没窗的土坯墙壁。 一个透光的天花板。 一杆锄头。 一把铁铲。 一只耙。 水桶。 “看来……确实是什么都没有呢。”巫女四处察看,连水桶底都翻起察看了一番。敲敲,没有夹层,所有家具都是正常的样子。她又问:“你铺盖上的铁屑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我最近经常往铁匠铺跑,因为家里的农具快要烂了。兴许是光顾的时候,身上惹上了一些。”我还不敢起身,不只是怕巫女继续怀疑我,更是我现在浑身使不上劲,腰腹处的脊椎不断地抽上一阵酥麻,脑子腾腾的热着。 巫女显然也不想在这什么都没有的扁房里瞎闹了,她伸了伸懒腰:“看来是我来错户了,别在鼓捣奇怪的物件让街坊瞧见了。”说罢便飞走了,身上没沾上一点落灰。 是的,我原本鼓捣的奇怪物件,现在全都不翼而飞了。 扁房不再是扁房,是我看着哥哥在一旁打滚的遭殃农田。 是小泼皮往里撒尿的泥沙。 是不挂穗的矮黄稻秆。 是被人求助的稻荷神。 我家里偷藏的奇怪物件没有了,种田之后的生活一下子贫瘠起来。该做什么呢?什么头绪都没有,生活就这样被偷走了一块。 卖力辛苦换来的空白胶卷,现在却因为剧本缺了页,只能忍痛剪了去。 我掸了掸满是铁屑的铺盖,现在该睡觉了。 闭上眼睛,脑海中飞掠的就是一只看不清样子的妖怪。它嘶笑,拧巴着牙齿,从我的身后追来。 我只能侧过身子去,面对墙壁换了个姿势继续尝试入眠。但先生说的血光之灾还没来,我怎么能睡得下去呢。枕边的铁屑味从未像今天这般清晰,我心底里清楚得很,是某位大能把我的家当里可疑的东西都偷了去。巫女大人说不在意那是假的,可是自有比她更在意的人在。 如果一定要问是谁在意,那肯定是一只妖怪。 近了,它走近了。 比小马驹微微要慢的马蹄声渐近,我不睁眼就知道它的到来。我用被子遮着头,浑身冷汗不止。它能把无窗房屋的门后锁头给卸下,那便没有不能隔着被子把我头卸下来的理由。 脚步声停了,我的呼吸也是。 只有心脏在发出跳动的声音,活着的感觉现在是那么真切,铡刀就在我的头上,只需吹一口气,它就出发去切断我的脖子。 “起床啦。”一根棍状物戳了戳我的肚皮。 我把被子慢慢地拉下来,才发现此时的我已经身处一片紫得发黑的空间。 “噫——!”围绕着我的,是一只又一只的血眸。它们看着我,但又并不聚焦于我,让我觉得肩后不停的有手臂攀上来,令我腰折。 从没想过会自己发出这种声音的我,现在正被一个女人看着乐子。 “你摆弄的物件我都看过了,已经确实不是人里自发就能造出来那么简单了。简直就像是对世界明目张胆的‘舞弊’。”女人先是赞叹,“但是那种东西,你想打几发啊?” 我濡喏着嘴唇,嘴里满是字却一颗都吐不出,只得一点点的挤出来些许抗议:“会改进的……马上!等” 我的辩解马上就被制止了,她用食指比了比示意我噤声,自己又说:“我知道,从人类点起火光到驱逐恐惧,也不过是一个‘马上’罢了。” “但你想漏了一件事。”她笑了起来,让人察觉到,这此讲演最高潮的地方马上来临,“你要击发的方向,到底是哪里?” 我似乎察觉了,本能地探出手去,想阻止他往下说。 她笑了,是上白泽看到学生反反复复错同一道数学题的笑:“我现在告诉你,在你哥哥的哀求下破坏庄稼的,是你那十八路各号你哥都不认识的邻居,你作何感想?” 那是真的,我想象过了。哥哥失心疯那年,《妖怪准入条例》早就写了两年了,再反对它的人或者妖怪也该好好遵守了。 但是毕竟不存在《人类准入条例》嘛。 饥荒是暂时的,趁乱违背章程的妖怪会被秋后算账——只要是人就没问题。 一群人,比蝗灾更密集,比鸦群更骇人,比猎豹更迅猛,摊饼似的盖在那亩小田上。只一刻,人都耙着嘴巴离开了,还有一些人则没能争到,愤愤地爬着。爬向更外围去,在血色的残夕下,像一只活蛆。 然后我醒了。 我躺在铺盖上,左袖耷拉着,而床的左边,有一张纸条。我不得不转过身去拿,有很明显的羞辱在。纸条上面写着: “你的左臂我吃去了,这是你买来且必须买的。 ——八云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