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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中太郎坐在五间榻榻米大小，散发五月潮湿霉味的出租房内，嘘嘘地喘着粗气，好像淹没在洪流中的溺水者，浑身发寒不停颤抖，挣扎扑腾着想靠往岸边。但不管他再怎么喘气也无法获得更多的氧气进到血液循环，因为他的肺已经烂了——被新型病毒干烂了。 一个月前他还是公司的骨干职员，突如其来的人瘟将他的世界吹了去。他永远也忘不了递给他检查报告单的那名秃顶医生看他的眼神，好像死神空洞的眼窝，深邃黑暗甚至冒出青绿的鬼火，把他的阳寿全都吸了走。走出医院，路过街边因疫情早已关门的小店门口那些熟悉的反光玻璃橱窗时，他看到自己那张苍白惊恐的丑脸，仅仅只是一个下午就苍老了三十岁。 他主动停职在家养病，只是不敢去医院，因为他早就知道，不仅是这座人口不足五万的偏远小镇，全国各地的医院都已人满为患，争抢着各类救命的医疗物资。人人都拼命了的自保，好像战争双方对垒，弄死了别人，自己才能得救。他之前在一个网站论坛里看到过，有种现象叫做社会达尔文主义，具体是说人类社会就如生物进化一样，优胜劣汰，没有能力的社会边缘群体注定被占据优势社会资源的强者淘汰。他当时看到这样的说法时，只是略微为那些被淘汰的人感到可怜，仅此而已，因为就他那时的状况，不管是工作事业都处于黄金期，无论怎么看都是其中描述的“适合生存的强者”，为此他还发帖留言：“真是无情的主义，不过这也没办法，毕竟社会就是这样残酷”。此时他脑海中闪过这段回忆，面红耳赤。 “政府预计在东京增加五百个床位，增订三千台呼吸机。”电视里的新闻是闲居在家养病的他唯四与世界保持联系的工具，另外三个是网络，电话与外卖。他把电视声音调小，如同这段时间他处处小心，踮起手脚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一样。他不想让邻居知道他是个感染者，因为感染了病毒的人，与“下流老人”一起，被归类为“对社会发展无益的废人”，是要受人歧视白眼的。虽然他处事大度，平行端正，算得上是个正人君子，也免不了会被馋口中伤。 咚咚，青铁门外有人不赖烦地敲门。他缓缓站起身，压低身子走到门边，从裤带里掏出口罩带好，颤巍巍地开了一条缝。那人背向灿烂的阳光，头戴顶鸭舌帽，脸被一团阴影覆盖看不清五官，手里拿着一叠整齐的，散发纸浆味的五色传单，正向下好奇的盯着半开的门缝后，那双黑暗背景中，小猫般闪着青光，布满血丝的病态眼睛。 “您好，您要了解下本地政府新推出的丧葬服务吗？价格公道，还有优惠哦。” 田中太郎心中不快，虽然他知道此类“另类”的推销对于当今的社会已是家常便饭，早在几十年前，在那个日本人口不断增加，经济创造世界奇迹的年代，推销丧葬就像诅咒人死一样遭人厌恶，可如今世道中落，经济发展陷入泥潭一蹶不振，低生育加上社会高度老龄化的现在，向老年人甚至年轻人提前考虑身后事的丧葬服务广告已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在火车站田中太郎曾多次在背景报纸栏里见过多次，红色的底色上印着一个灿烂微笑的美女，好像在说：“往生极乐，愿君安好。” “请回吧，我身体不好。”他对推销员说。 那名推销员听到这话像被电机一样突然来了精神，连连发问，始终和田中太郎隔着一段距离：“您是新型病毒患者吗？是吗？本次活动针对新型病毒患者人群特别定制超优惠服务，您现在预订位置最高能享受六折优惠哦，我们会提供您所能想象的最奢华全套服务，最重要的是不会给您的家人，亲朋好友添麻烦。” “回去吧。”田中太郎颜如凌霜，心如寒铁。 那人没了兴趣，塞给他一张传单，搪塞几句，匆匆下了楼。 关了门，他贴着门缓缓瘫软倒地，无力感席卷全身。远远的，楼下传来一声叫骂，即刻便没了身影。 昏暗的房间内，他摸出手机，打开雅虎，下翻，一条扎眼的新闻赫然出现，报道的正是他刚刚经历的政府上门推荐丧葬服务。他点开，下翻到评论：最高赞，百条评论，“真是可怜，我指推销员。”，第二高赞，百条评论，“本来就是感染者，就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了好吗。”，下翻，“对他们不是太无情了吗？”三百五十六赞，十二评论，下翻，“为了日本，快点去死吧！”无赞，无评论，下翻，下翻，下翻，下翻。啪嗒一声，屏幕暗淡的荧光嗖一下熄灭了。天色已晚，只剩电视上永不停息的动漫还在播放着，方寸荧幕间，五颜六色的帅哥美女们团结一心，高呼爱与正义。 田中太郎十六岁，爱上了同一班的女同学大和抚子。她有一头垂至腰间瀑布般的靓丽黑发，阳光照耀下，耀斑星散。他就是爱上了那年春天盛开樱花树下那缎黑丝带。大和抚子是个从小深受传统教育熏陶张大的女孩，不允许婚前行为，于是他们约定：“婚后一定要做好多羞羞的事。” 两人交往的第二个年头，正是弹幕游戏铺天盖地席卷大街小巷的时候，游戏厅里的狂热蔓延整个社会。田中太郎受这波热潮的鼓舞，买下当时并不知名的《东方红魔乡》，从此与那片虚幻的土地解下不解之缘。偶尔，会看到一位分外美丽，穿学生制服的标致女学生出入当地烟熏火燎直冲脑腔的游戏厅，走到一位不修边幅的男学生模样的眼睛男身边坐下，那男人看到来人，话匣子一下子打开，手上灵活地避开眼花缭乱的弹幕，介绍这介绍那，说得比自己家人还熟悉。女学生只是笑笑，眨巴水灵的大眼睛，幻想那就是她的第二故乡，在爱人的嘴里吐出的言语中，烟鬼渣滓的环绕中，迷离的淡红霓虹灯中获得了新生。 他们相识相恋的第四个冬天，大和抚子患乳腺癌去世了。 整理爱人的衣物时，一封充盈着茉莉花的信封从泛黄的书页间悄然飘落。他将信拾起，小心翼翼地拆开，清秀的字迹表明它出自他的爱人之手，上写：“太郎君，我将去往幻想乡。那里有一株于寒冬凄艳绽放的樱花树。” 他爬到电脑桌旁，使尽浑身力气勉强站立起，一只手撑着桌，一只手把靠椅拉近，一屁股扎进去，滑动鼠标，点开文件夹深处的魔理沙图标。自抚子死后，他的幻想乡也随风飞了去。他没有完全删除那份与痛苦牢牢绑定在一起的幻想，只是悄悄让它躺在记忆深处，任凭它生根发芽。 熟悉的界面，灼热发烫的弹幕，昔日欢快的音乐此刻再凄凉不过。他读着少女们妙趣横生的对话，眼前闪过的却是那年春天，那株遮天蔽日的樱花树下，他压不住内心的激动，上前向那位令他心动不已的姑娘搭话，他说她的头发真美，她笑，风撩起她的黑丝线，夹杂几缕淡香的飘扬粉红以及因一颗跳动不止的心引起的空气悸动。又被弹幕击中了，他笑笑，笑过之后眼中流出的眼泪久久不能停止。 他死在了蕾咪的神枪下，枪尖仿佛真的刺穿他的心脏，因为他胸前火辣辣的好像有快炭火在其中，呼出的蒸汽足以令薄纸燃烧。 田中太郎站起身，扔下死亡界面不停提示他“yes！yes！yes！”还是“no！no！no！”，扳开脚边的抽屉，取出一段灰蛇似的绳索，颤颤巍巍地抬脚高站于桌，取下头顶悬挂的灯泡，将绳索紧系于突出墙的红铁杆。他给绳末尾打了个结套成环，拉扯几下确认足够后，狠狠地跳下桌，落地时迸发出一声嘶吼，仿佛在向整个世界宣告：都他妈过来瞧！ 然而无人应答他的愤怒，这声巨响就像落入湖面的小石，激起一丝涟漪后便不剩下什么了。周围邻里始终静悄悄，他只在郊外的墓地见过这种默哀一般的沉默。 田中太郎把绳索套进脖子，锯齿般的粗糙草绳撕得他喉咙发烧。四下无人，只有天上一轮恒古不变的月亮投下超脱世俗的目光，它早已见过太多的人世悲欢离合，残酷使面容都失去了血色。仿佛下定决心般，他将踩着的凳子猛地一踢，抽搐摇晃几下，原本还死抓着绳索的手刷地垂下，连人带绳轻轻悠动。 几天后，人们在家中发现腐尸味扑鼻的田中太郎自杀于家中。警察们用浸透酒精白布遮住口鼻，将他取下，抬出家中。对于此事，邻居只是多了一件在茶余饭后闲聊的谈资：“他死了都要给别人添麻烦”，而政府那边，将田中太郎的死变成一个数字写进居民自杀名单报告，可惜，他并没有成为政府口中因新冠病毒而死的一员。 后记：好像有点强制东方的感觉，不过无所谓，写完之后的最大感觉是：我得练练文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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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7 00:5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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