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早六点就要搭车上高速回家了。我想,今夜之后,我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行李箱里只堆了点零散的生活用品,衣服裤子干脆都塞进了包里,至于各种吃的喝的,为了图个方便,就直接倒进蛇皮袋子里捆起来了。我想,反正马上就能回家里过舒服的小日子了,现在何必再讲究这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呢。不过,话是这么说,有一个东西我可千万不敢怠慢。
几年前我刚刚外出打工的时候,闺女就吵着要我给她带点大城市里特有的精致东西,什么美国鞋子日本水笔啊,诸如此类的鸡肋东西。我看这些玩意,觉得大概率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货色,便基本没放在心上,一次也没给她带回去过。或许她本身就没对我这幅穷酸劲抱什么期望吧,回回没等到想要的东西,希望落空了,倒也不会埋怨,只是默默把自己锁进房间里,不晓得干什么去了。
既然这次是最后一回出远门,我想着,买东西的机会也仅剩这唯一一次了。为了好歹满足一次我女儿的心愿,我最近对这事也就格外上心,到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地步。然而我终归是没寻到那日本水笔的去处,绞尽脑汁,深思熟虑,才找到了足够抵偿的东西。
法国人偶。我跑去超市顶楼买了个法国人偶。那玩偶店店主人美声甜,特热心,说这人偶指定讨我闺女喜欢,于是当场我就咬牙买下来了。她还说,这是一位著名法国人偶师,所谓 Alice 小姐全程亲手打造的,真是洋气到了极点;可洋不洋气我不知道,只知道确确实实是贵得离谱。
回来后,我把人偶单独安置在一个花袋子里,漂漂亮亮地在上头系一个大蝴蝶结,觉得这就算是一件极好的礼物了。不仅如此,还要把它与别的杂物区别对待,放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当作老佛爷供起来。
睡前,躺在床上,我远远地对那墙角的人偶袋子啰嗦:明天,我就要回去了,一个人睡在墙角那旮旯,您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而且,要注意,明天我就要把你交给我女儿了,您可别把脸上的妆糊了。说完这些,才总算能心满意足地睡去。
我的老佛爷,我的老佛爷。我觉得自己差不多是有点疯疯癫癫的了。
二、
第二天清晨。
靠着车,我和约定的司机并肩站成一排,都摆出一副死脸,感觉跟什么黑恶势力似的。我个子高而骨头细,面黄肌瘦的,是那种狡猾痞气的小流氓;他虎背熊腰叼着烟,满脸通红,错不了,绝对是头子重金雇佣的打手。
斜着看他,看他的黑眼圈好像挂在脸上的黑布,我无端地生出一股恐惧来,叫他开车时多注意点,近来雨水没个停,高速路上少不了雨雾路滑,相当危险。
他咧嘴一笑,说自己昨晚准备得很好,也吃得很饱,现在干劲充足,不用我来担心他这么多年来培养的驾驶技术。
“要出问题也只会是这车出问题。”他担保着,“我本人你大可放心。”
我老实地安心了,随他上了车,坐副驾驶。还没坐稳,就听见车后响起一阵轰鸣,方向盘在他的肥手中灵活扭转,这就算是要上路了。毫无缘由地,我的心跳忽然就不安定了。我拽着安全带的皮,叫自己赶快沉静下来。
开了不到十米,他果断扳开了车灯:毕竟现在也才早上五点多钟,天色不明朗,有点看不清前路。我隔着车窗,凝视着那车灯射出去的光束,觉得仿佛像是两挺刺出去的光剑,击溃黑暗,笔直往远方世界疾速穿梭而去。
单枪匹马在外求生多年,并非没有受过血泪的苦,我是要提着剑杀回去的。想到这一点,我抱紧了怀里的老佛爷,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要镇定,气势要足,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有什么好怕的?我这是回自己家呢。
三、
白日初起,景色都隐没在棉絮般的云雾里,看不真切。车已经开出了市区,驾着风一般的加速度,毫不犹豫地往前极速冲刺着。只是这一路上,车灯都喘息不停,灯光开始时隐时现,示意自己的能力已经到了极限,照不透这阵乍起的迷雾。
司机的沉着不曾变化,比起露出动摇神色的我,简直不知道靠谱了多少,亏我先前还小心翼翼地警告他天气状况,现在看来,完全是我多虑了。
我想,司机绝对是跟我一样,独自在大都市里闯过了无数风雨的人,错不了,想必他的经验和历练比我还要丰富复杂不少。不过,虽然这么说,他与我最大的不同并不在此处。
我是正在踏上归途的人,而他或许还在路上。我捧起手上的老佛爷,抚摸着袋子竖直的四条棱边,脑海里浮现闺女欢笑着拆开礼物的画面,感觉到一股热流从心脏直往脑髓升去。
“买给女儿的?”司机瞥我一眼,发问。
“嗯。”
“多大了?”
我顿住了嘴,思索了一会。
“十三——要么,十二……”
“自家闺女的生日都记不住哇?”司机打趣。
“这倒不是。”我回答,“我是那个,记不住今年是几几年了。”
司机听罢,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而是松开握住方向盘的左手,从车门的凹槽里摸出个小台历,随意地瞅一眼,接着才对我说:
“零五年了。”
“那就是十三岁。”我确认了,随即向他提问,“您干这一行多久了?”
“啥?”
“就这个,开高速,拉人,什么的。”
“你要说这啊,嘛,应该是从……嗯,九五年开始的……唷——”他突然乐了,“这么一看我还已经拉了十年了,靠!这你妈的小日子,还真挺快的,这不,一晃十年了。”
“哎哎,那可真蛮不容易的。”我笑着说,“我的话,是从两千年开始才来这打工的,之前一直在乡下住——现在正要回去。”
“看出来了——嗨,你这也蛮不容易的,打工嘛那不得比拉车费事好多?我这哪算什么,嗨,比我拉得还久的人都一大堆。”他摇摇头,“干十五年的,多;干二十年的,也多;干二十五年的,也不少。我这顶多算个小年轻的,最开始抢人就没抢赢过;现在才算刚刚有点起色。”
你算小年轻,那我算什么?我在心里自言自语。只听得他接着发话:
“就算有了起色,日子反正也还是照旧,啧,也没见多点钱就阔绰点。”他边说边捂着胸口咳嗽。
“您也在存钱?”
“那当然——现在谁不存钱?”他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话,“不过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存钱不是为孩子——我没孩子也没老婆——我存钱倒是为了自己。”
“养老啊。”
“嗨,哪里养什么老——能不能到老都是个问题。”他说完就沉默了。我不打算仔细揣摩他这话里的意味,再怎么说,人人都有人人的苦处。
正当我埋着头,脑袋空空地盯着老佛爷的时候,感到车子骤然地往后一撞,把我整个人仿佛往后一拽,差点整个人飞起。我的脑袋也相应地往后头一叩,差点给我脖子扭断过去,一时间整个脑子如同上下颠倒。
发生啥事了?给我整迷糊了。
“靠!”我听见司机骂骂咧咧的。
“咋了?”我转过头看他踢开车门下了车,一双大脚把地面跺得啪啪响。
“炸了!胎炸了!”他给气笑了,扭身消失在了车后,八成跑去拿备胎了。
我眨眨眼睛,似乎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在把老佛爷好好摆在后座上后,我也跟着司机下了车。绕到车后,看见司机滚圆的身子正弓着缩成一团,在备胎上面捣鼓一些什么。
他察觉到我来了,抬起头,与我对视。
“——不然呢,轮胎炸了!”他大声嚷着。
“靠!”这回是我骂街了。
他把脸侧过去,背对着我开始不住地傻笑。莫名其妙,我倒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但没过半会,我也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一起笑起来了,还他妈笑个不停。
“靠恁娘!”我听见他一直在骂。
四、
还好他经验毕竟丰富,这种轮胎无端爆炸的事也不是第一次经历,没一会就给它稳扎稳打地料理好了。虽然在一场虚惊过后什么也没改变,我却感觉先前那股恐惧又从心中复苏了,而且愈发膨胀。我甩甩自己的脑袋,叫自己别又在这多想。
摸了摸老佛爷袋子光滑的脊背,勉强安心了一些。
只是我并没有想到,经过刚才这么一折腾,自己脑子也变得不好受了。
在我打工这五年里,基本就没舍得花钱吃过晚饭,有时候连早餐也不理会了,都是敷衍了事,因此身体在不知不觉中堕落到了极差的程度。想到这一点,不仅头晕得越发天旋地转,而且胃里似乎也开始隐隐作痛了。
本来我想着拿一些吃的,然而等到揭开背包时才猛然回想起来,吃的喝的不是让我扔进蛇皮袋里了吗?而蛇皮袋恰好正搁在车子后备箱里头。这才刚重新上路没多久,叫司机又停下来未免太添麻烦,寻思着,我打算就先将就一下自己,不从后备箱里头拿出任何东西。
“晕车了?”司机一眼便看出来。
“差不多。”
“哪有什么差不多,晕了就是晕了。”
“嗯。”我昂起头,怕自己突然吐出来。
“那你先睡会吧。”司机说,“可能刚开始睡的时候会蛮晕,睡着了自然就没事了。”
我不回答,自顾自地往靠背上一躺,同时把老佛爷也紧紧抱在了怀里。
快睡,我督促自己,别待会吐人家车上就难办了,快睡。
直到一片混沌吞噬掉了我的意识,我才最终过陷入疲乏的睡眠当中。
只是睡之前仿佛听见司机在哼哼咕哝着什么。
五、
醒来的时候,车窗上仿佛凝上了一层白霜,全都埋没在沉重的云雾里。虽然腹部仍饿得疼痛不止,不过头部已然清醒了不少。这时我往左侧一望,司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难道是到地方了么?显然不是,我老家那从来没有闹过这么大的雨雾,这八成是车开到半路上停下来了。而司机,很明显正在外边不知道干着啥呢。
我下了车,瞬间一阵冷风袭来,险些把我一下子吹倒,逼得我拉紧了衣领。我四处张望,看见司机正站在高速公路的边缘,一丝火星在他脸旁飞起,飘来二手烟的熏味。
见我来了,他勉力一笑,掐掉手上的烟,把烟头往地上水坑里一甩了之。
“你不必管我。”我说,“我晓得你们……的人有这么一道坎,你只管自己休息好。”我比了一个吸烟的手势。
“不是这原因。”他只是这么说,随即慢慢往车上走去。我打算趁机从后备箱里拿点吃的,却听见他扯着嗓子在那叫喊,要我赶快上车。我没有办法,不得已撑着这造孽的胃爬上了车。
车子立刻启动,以前所未有的高速往前猛力驶去。
六、
接下来的旅途异常寂静。我既然苦恼于胃病的折磨,司机看样子由于犯了烟瘾也不好受,咱俩都巴不得赶快到达目的地,好各干各的去。
思念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我痛苦的病源,此刻却成了我缓解痛苦的止痛药。想念着闺女,希望能够看见递交礼物时她一瞬的笑脸,靠着这样的念头我才能心平气和地坚持过接下来的几个小时。
我不知道司机的脑海里在思考着一些什么。我偷偷关注着他的神色,很明显可以看出他也在犹豫着什么,徘徊不定。我不知道无依无靠的他,究竟要怀着对谁的思念,或是什么样的想法才能坦然面对这个世界。毕竟一个人单枪匹马终究是做不出什么大事,难以找到幸福的,这也是我最终辞掉工作回到故乡的原因。
“接下来你要干啥?我是说,拉完我之后要干什么?”我毫无目的地就开始问他。
他起初像是没听见似的,后来才慢吞吞地回答。
“嗨,这还用问?”他摇摇头,“当然是接着拉,拉完你就拉下一个,拉完下一个就拉下下一个,再就是下下下一个……这样下去——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啥事干吗?俺就一破拉车的。”
“一直这样拉下去吗?”
“对啊。”
“一直拉到退休吗?”
他没有接着回答,目光远远望向车外的浓雾。我怕他是不太理解我的意思,接着问:
“就是说,拉到退休就不拉了吗?还是说,接着拉?”
他眼睛里闪过一道迟疑的光,这光在他眼睛里打着转,直到最后好像变成眼泪一样滑落脸庞。
“接着拉……接着拉!”他大喘气着,“接着拉,因为我要接着拉,接着拉!接着拉!接着……”
我突然感到脑中一阵眩晕。再睁开眼睛时,却发现他正像最开始一样微笑着,仿佛刚才只是一道幻觉,仿佛他从来没有犹豫过。
“靠!”他突然笑出声。
“咋了?”
“要到地方了!”
“靠!”我惊呼一声,抱紧了怀里的老佛爷。
七、
他打开后备箱替我拉出蛇皮袋,我在一旁饿得发昏,却已经失去了打开蛇皮袋吃东西的兴致。
“总算到地方了。”我只是一味慨叹着。
前方的浓雾已经退散,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这一路的旅途竟然如此遥远,连黄昏都已经把整片天空烧成通红霞光。
“感谢您一路相送。”我回头向司机道谢,“我以后会帮你叫生意的。”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接着露出标志性的笑容。这个看似黑社会打手的大汉,笑容竟比我想象的要纯粹灿烂许多。他也向我告别之后,转身便回到自己的车里面,看样子这就要马不停蹄地回到那座城市里去了。
他什么时候也能回家呢?这样想着,我目送着他渐渐远去。
然而事态的发展并不如我所料:当他的车子冲进之前那股浓雾之前,不知为何毫无征兆地便突然停了下来,而且半天没个反应。我隐隐约约感到事情并不对劲,皱起眉头便往他那边狂奔而去,尽我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
来到车窗跟前,我轻叩几下,没有反应。于是我伸出手掌,擦干窗上的水雾,试图看清车内的情况。
司机正耷拉着头,在驾驶座上,安静地沉睡着。
八、
闺女接到礼物的时候,乐得跟个疯子似的,狂蹦乱跳地拿着老佛爷到处跑。
我告诉她,这人偶可是有灵魂的,跟一般的人偶大不相同。
为什么?当她这样问我的时候,我是这样回答的。
有一个善良的人住在这里面,他之前活得实在是太累了,而且十分孤单,我就把他接了过来。
“您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老佛爷。”在那之后,我往往会抱着人偶这么说。
我觉得自己差不多是有点疯疯癫癫的了,不过,有时候在这世界上生活,就是该疯一点,乐一点,是吧,老佛爷?
“靠!”我仿佛听见人偶在心里骂骂咧咧的。
我开始止不住地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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