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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orpheus423

[长篇] 【竹林组】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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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5-26 12:51: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幕 增殖·其三
  “老师,回去吧。”她轻声说道。慧音抬起头,从自己的沉思中脱离出来,堀川雷鼓穿着一袭白色的棉大衣,带着棉手套,几乎与天地间的茫茫白色融为一体,唯一能够将她从背景中区分开来的只有她那炽热的酒红色的眸子和红色短发。在她的身旁,身着黑色棉衣的九十九弁弁和九十九八桥如同两只渡鸦般一动不动,静静地望向她。她们之间已经隔开了一段距离了。雷鼓的话在寒风中摇晃着,回响着,消散于无。慧音张开嘴,哈出一口寒气。这应该是一个梦境,但是她却可以感受到自己脸上被寒风切出的刀口传来的阵阵刺痛,就算戴着耳套耳尖传来的疼痛依然无法阻挡。她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前所未有的冷,以至于石叶川居然四十年来头一遭结了冰。

  “别,让我跟你们再走一段。”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雷鼓,弁弁,八桥。接着她意识到了,这不是梦,她是在看她自己的历史。她现在想起来了,就是在这个冬天,她送走了她们,就是在这个冬天她与自己的女儿们道别。“下次见到你们不知道要过多久。我又不会累。”

  “天气冷,您还是早点回去吧,就算是您,冻着了身子也不好。您还得照顾婆婆呢。”雷鼓担忧地说,“我们到了辉针城会给您寄信的。而且您不是还得准备建校的事情吗?回家多休息休息,我们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况且您也知道的,我会保护好八桥和弁弁的。”雷鼓,我杰出的战士。不屈不挠的斗争心以及远远超越了我的战斗能力,配合你那谨慎而又聪颖的头脑,再加上你那对于生命的热爱所激发出的对于变革的激情,想必你一定可以成为惊扰辉针城的黑暗的雷鸣吧。

  “我会看着点这家伙的后路的,您也要多注意身体。纯狐婆婆……我们都很敬爱她,我们知道她对于孩子们的爱是真诚的。她只是……不太善于表达自己。她是个很坚强的人,我觉得……不,相信如果孩子们多和她相处的话也可以变得坚强起来。还有,虽然帝大人给了我们很多帮助,但是您一定要小心,她终究和我们的目标并非一致。”弁弁开口了,“辉针城那边的情况我都打点好了。当然也有您帮助的功劳。总之我事先通过书信认识了一个朋友,我打算先和她见一面,在城郊调查一段时间,然后再从里面入手。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我们可以离我们还有先生您共同的理想更近一步。”弁弁,我的谋略家。敏锐的洞察力,缜密的谋划,再加上你如同太阳一般广博的同理心,希望你可以奏响打破现状,促进人妖真正平等共处的变革之音。

  “知道了,纯狐妈妈那边我会想办法的。”她看向雷鼓身边犹豫着的那最后一个身影,“八桥,”她咽了口唾沫,“记住,别管别人怎么说。你不需要在乎那些讨厌你的人的看法,既然他们丝毫未曾顾虑过你的感情,把你当成尘埃般践踏,那么你也践踏回去便是。早晚有一天,你能找到属于你自己的朋友的。况且,你还有你的姐姐们,遇上了什么烦恼不要憋着,多和她们聊聊——”

  “知道了。您不也是一样吗?”八桥打断了她,“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也不和我们商量。您以为我们不知道您是个怕寂寞的人吗?所以我也要用您时常和我们说的话来教导您:只要我们心意相通,理想一致,那么就算远隔万里,那也仿佛近在咫尺。所谓天涯存知己,海内若比邻,这可是您教的。快点回去吧!”搁着远远的距离,她依稀可以看到八桥眼里的泪花,寒风吹过她的眼睛,眼角的丝丝凉意让她意识到自己也在流泪。她挥了挥手,转过头,闭上眼。那时的她虽然按照人类的标准已经人近中年,但她却依然年轻。她和早苗一样依然内心里充斥着那些美好到不现实的美丽理想。她相信不同存在之间可以依靠理性和交流来达到相互理解,进而消弭人与人乃至人与妖之间的隔阂。那时的她信念犹存。

  多么美丽的梦想啊。

  多么天真,多么幼稚,多么愚蠢的谎言啊。

  到头来,雷鼓和弁弁为了这个理想放弃了生命,因为她的教导,让她们选择了逃走,而不是发动暴力斗争,最终中了敌人的计策,被分头击破,落得惨死。

  谎言,终究是谎言。

  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今天,学校那边怎么样?”女人坐在一把老爷椅上,一身黑衣,带着面纱,如同服丧一般。黑色的长发垂到腰间,双眼中空无一物,近乎茫然。纯狐又开始梦游了。

  “小林和加来开始和学生们逐渐熟络了。教课的人手还是不够,我这边还需要培养几个人来补上数学和历史那边缺少的人,但是大家都对这两个学科不是很感兴趣。学生那边还是老样子,安达家的母亲遇上了事故工伤,胳膊没了,我让早苗和荷取去她家帮忙照看了。小张他父母是新来的,还是不愿意送他家孩子上学,我明天打算和米斯琪再去做做工作,如果不行……我就只好让帝帮忙。义体的原材料还是不够,残疾的人太多,田中和河童的炼铁厂里的不少工人都进城工作了,但也有部分人看不惯城里的吸毒风气回来,但是没有办法,大环境如此,进去的人大多数最后都成了瘾君子,不会再回来了。”她犹豫了一下,“母亲,您真的不打算回学校吗?”

  纯狐看向慧音,她那无神的双眼里似乎闪过一道光,但很快暗了下去:“……算了吧。”她低下头,“我……不想见小孩子。你就让我在这里一个人待着,悄无声息地死去吧。”

  “……为什么你总是要这么说?母亲,为什么——”

  “慧音,慧音,听我说,我收养你不是为了让你回报我或者怎么着。我不需要,好吗?我现在能记起来的事情不多了,但我还记得我是谁,我要干什么。但我还记得我犯了什么错。嫦娥必须死,只有这个念头支撑着我这具被毒化而逐渐腐烂的已死之身。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最后一个要求,听我的,就当是你母亲我作为一个老女人最后一次任性好吗?”纯狐深吸一口气,“我要你忘了我,别再来看我了。你还有的是时间,你有才能,有想法。没必要陪着我们这个行将就木的世界一起烂掉。你还有信念,所以可以问心无愧地走你自己的路。我们感激你的善意,但是我们不需要你来浪费自己的人生来给我们送终。我还有那个厄神小姑娘,我们只会拖累你。你不需要为我们感到可惜——”

  “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她气愤地打断了纯狐,“我只是在想,如果我处于你们那样的处境,我会希望别人怎么对我,仅此而已。”

  “那就别那么想了,你应该优先考虑自己,少花点时间和我们这些病入膏肓的狂人共情。你现在身上的职责太多了。学校,厄神,守卫村子,还有你的那个变革的理想。你是有极限的,慧音,从十年前的那时候起你就把自己逼到了极限,而我却什么都帮不上你,你知道这让我有多么羞愧吗?你知道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因为那份过剩的,被外界的期望而塑造的责任心把自己逐渐撕碎却无能为力是多么……让我愤怒吗?我真的想要抓住你的头大喊,告诉你你就是个屁用没有的废物,告诉你我其实一直都在利用你,把你培养成我的复仇工具。如果你的恨可以让你离开我,那我真的想要这么做。但我知道那没有用,你是个认死理的人,就算我那么做了你也会在爱与恨的煎熬中继续回到我身边。但是现在我必须求你了,慧音,放下点你的职责吧。我能够这样做梦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真正的我总有一天会醒来的。那时候,我只会害了你。”

  “……你还记得我在建校仪式的那天晚上说了什么吗?”慧音沉默了一会儿,颤抖着问道。

  “……我早忘了。”纯狐别过头。

  “你还记得。”慧音坚定地说。



  “我还以为那个时候你要放弃了。”纯狐破天荒地穿了一身喜庆的大红袄,就连她那双空洞的眸子里似乎都有了点火光。慧音转过头,人群已经散尽了,只有因幡帝还端着手里的碗坐在桌边吃个不停。

  “我从没预料到可以遇到那样的学生。”她转过头,“我也没想到我的赞助人……胃口这么大。”

  “你要是想说我吃相差可以直接说。老兔子习惯了。老兔子活的时间太久,知道吃相差和饥饿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因幡帝停下筷子,打了个饱嗝,接着开始把隔壁桌盘子里剩下的土豆丝扒拉到碗里,“我那帮手下都还年轻,不知道在我们有‘事业’之前过得是什么日子。”她拿筷子一指慧音,“但我得承认,你这小子居然能够说服我除了吃饭还有别的事值得掏钱,这是你自己的本事。”

  “是我的学生的功劳。弁弁出的主意,我只是完善了一下而已。”她说道,这是事实,“说真的,当时……我的确想要放弃了。我最后的几个学生全都因为家里的反对没法来上学,私塾无法运转,我都想要离开这里了。”

  “过去的事都是过去了。”纯狐听了帝这话若有所思,“那个琵琶付丧神真的是让我大开眼界,我都想认她做干女儿了。她要是来我这里做军师……算了,那样就没有这种天然无污染的惊喜感了。”

  “慧音……”纯狐犹豫着开口了,“我可以去你的学校当老师吗?”

  “当然,”她开心地笑了,“您是我的母亲,也是我的第一位老师。我当然知道您是多么优秀,多么睿智,多么善解人意。我现在除了我自己还没有别的老师呢。您要是能过来帮忙那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但是,我还得说一句。”因幡帝放下饭碗,满意地擦了擦嘴,“我依然不能完全认同你的想法。我承认这听上去很不错,但是我并不觉得你最后能成功。”

  “要想改变世界,就必须从少年人开始。培养优秀的学生,然后在他们身上种下相互理解的理念的种子。我认为这才是从最根本解决当今城市和荒野之间矛盾的方法。人不能永远依靠仇恨活下去,而最终必须依靠建设,依靠创造,依靠某种热爱的激情才能够长久。这就是我的信念。”



  “如果我说……如果我说我问心有愧,我已经信念不再呢?”她犹豫着开口了。

  纯狐叹了口气,低下头,不再言语。



  她看着米斯琪下了课,微笑着回答完了几个学生的问题,把书夹在腰间,从教室里走出来,神情严肃,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她招呼了米斯琪一声,米斯琪看到她,笑容重新浮回了脸上:“慧音,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你和响子明天还有演出,可不能把您累着了。”她从米斯琪手中接过书本。眼光扫过米斯琪的背部,不禁皱起眉头。米斯琪显然注意到了她的反应,于是放慢了脚步,微微侧过身,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她的视线。

  “你接下来是想要去见妹红吗?”米斯琪两只手背在身后,微微弯下腰,露出调皮的笑容。

  “什么?啊,对!”她慌乱地回过神,接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啊……对!我接下来打算去看她。你呢?”

  “我和你一起去,不过待会儿我还得和响子排练,待不了多久。”米斯琪笑了笑,“她应该快要能下地了吧?”

  “她的营养状况基本上没有问题了。身体和主体的同步也快要完成了,应该再过两三天就可以下地走动了。”慧音陷入了沉思。

  “你在想招她来学校工作?”

  慧音叹了口气:“你猜到了啊。对,我打算让她先从你的助手做起。妹红那家伙,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孩子们的纯真,还有那些成年学生的进取心,我想用这些来让她相信她身上依然存在着改变的可能性。而且,她过去接受过教育,有文化,在荒野中流浪的那些日子给了她在困难中生存的经验。虽然她在后来逐渐放弃了对于自己生的执着,但是那些经验……那些知识依然有价值。只是……我不知道她能不能胜任这份工作。”

  “……她自己的看法呢?”

  “我没有问过。”慧音摇了摇头。

  “我倒是觉得她似乎也有这方面的兴趣。毕竟人是通过劳动,通过实践,通过与世间的其他主体的交互才能建立出自我。她肯定也厌倦了这种躺在床上的毫无变化的生活,每天都像个小孩一样缠着我让我给她讲自己遇到的事情。”米斯琪轻笑起来,“有些时候我都快以为她比我还年轻了。你应该去问问她。至于胜任不胜任,只有做过了才能知道。”她戳了戳自己的胸脯,“像我这么记性不好的鸟脑袋不还是在先生您的指导下当上了老师?只要找对了自己擅长的领域,那人人都可以变得有用。再说了,我会帮她的,不是吗?”



  那是大概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的她刚刚听闻雷鼓的死讯。她不知道为什么,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一句话也不想说,她甚至怀疑自己的心是不是坏掉了,以至于一丝悲伤都感觉不到。但是她的学生们都注意到了她身上的不寻常。他们和她说她总是心不在焉,上课时突然陷入恍惚之中。最后他们逼着她给自己放了一个月的假。

  她还记得那令人焦躁的蝉鸣声,烈日仿佛要把岩石熔化开来一般炽热。她粗声喘着气,纯狐立在她的身旁,穿着她惯常穿的那身黑色丧服。在这让大地都要龟裂开来一般的酷暑中,她的身边散发出阵阵寒意。慧音看向自己的手,是红色的。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

  经过的商队请求了她们的庇护,于是她们接纳了他们,给了他们躲避烈阳的屋檐,给了滋润他们喉咙的饮水,给了他们填饱饥肠的饮食,直到她们发现他们运送的货物的那一刻。

  她们原本应该告诉因幡帝,接着和她一同商量解决方法的。但她们没有。她们原本应该避免在自己的地盘上动用武力的,但她们没有。她们原本应该忍耐的,但她们没有。

  那些畜生在伤害孩子们。她只是这么简短地对纯狐说,然后恶魔被释放于大地之上。

  在那些帐篷的深处,一座高度不到一米的铁笼之中,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孩神色木然,空洞的眼中倒映出的只有那炽热的烈日和蓝得没心没肺的苍天。她背上的翅膀破破烂烂。同行的其他被拐卖的人说她是他们之中最年轻的,刚刚化成人形,只有两岁。

  她抱起了那个女孩。然后在她听到了堀川雷鼓的死讯之后,第一次放声大哭。直到她因为呼吸过速而大声咳嗽,纯狐才制止了她。后来,纯狐说,她一直期待着慧音能够哭出来,但她从没有想过会有如此糟糕的诱因。



  “话说,我总是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遇到先生的呢。”米斯琪说。“为什么先生总是不愿意和我说呢?”

  “所以说你是个鸟脑袋啊。这种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什么具有传奇性的相遇,我记着就行了。”她笑了笑,打开门,“我们到了。”

  “哟,你们来了!”藤原妹红从床上坐起身,“我可是望眼欲穿啊。听说你明天有演出?”她转向米斯琪。

  “对,我和响子一起,我们每个月都会搞这种公益演出。都是免费的,所有人都能来看。舞台就搭在学校边上,不少人都是下了课来看的。你想不想去?我可以让慧音推着你去。”

  “响子是?”

  “就是你经常看见的那个把她接走的姑娘。”慧音和米斯琪分别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幽谷响子,就是那个长着狗耳朵的——”

  “哦!就是那个小狗妖怪啊!”妹红恍然大悟,“我倒是很有兴趣,但是——”

  “不是狗妖怪,是山彦!”响子的脸从窗口探了出来,“我跟着你们好一阵子了,你们都装作看不见吗?”

  “我还以为山彦是猴子呢。”妹红摆了摆手,“对不起,我不该以貌取人,我给你道歉。嗯……演唱会,我倒是好久没听过什么正点的音乐了,除了米斯琪在这里给我唱的。我当时就觉得你小子去当职业歌手都足够了。”

  “所以你想去?我可以带你去个人少的高处。”慧音提议道。

  “还是算了吧,老妈,我怕冷。”妹红苦笑道,“就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吧。”她沉吟了一会儿,“对了,慧音,那个……我能不能……”米斯琪看向她,皱起眉头,转了转眼珠,突然站起来,大声说道:

  “慧音老师想知道你身体好了以后愿不愿意去她的学校工作。你可以先从我的助教开始!”

  “啊?当然!不是,我……”妹红尴尬地转过身,咳嗽了两声,“唉,服了你了。我原本想先自己提出来的,结果被你抢先了。等等,在你手下?你还是老师?”

  “那种事就让慧音老师给你解释啦,我得带着这个笨蛋去排练了,否则她又得忘记时间了。”响子一把抓过米斯琪,“你跟我走了,小姐。”

  “我还帮你补习过数学呢,别推我——”响子关上了门,顿时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一阵沉默过后,慧音开口了:“对,我会培养我的一些学生去成为老师。光是传播知识和想法是不够的,思想的确如同病菌一般具有自我复制能力,但这还不够。我们现在的影响力太小,所以必须主动出击。米斯琪,还有不少我的其他学生,都是这里的老师。”



  响子和米斯琪走出妹红栖身的小屋,米斯琪一把推开了响子:“好了好了,你先让我回家换一下衣服,行吗?我这一天上了四节课,整个人都邋里邋遢的,就算是排练也不太合适吧?”

  “行行行,你赶紧回家换个衣服,要是五点半之前我看不到你人我就把你家烧了。”响子嘟起嘴,米斯琪看着她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她转过头,看向两人刚刚出来的屋子,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那副字……”妹红看着墙低声说道,“这是我第一次遇到你时的那间屋子。”

  慧音转过头,看向那副字:“那是我过去的学生和我分别时留下的纪念品。这首诗是她自己选的。”

  “……我大概很能和她处得来。”妹红端详着说道,“我喜欢这首诗还有这幅字里的那种气魄——无法被打败,只能被摧毁的那种不屈不挠。”

  “……那个学生就是堀川雷鼓。她还有九十九弁弁,以及弁弁的妹妹九十九八桥,曾经是我最为亲近的学生。”



  米斯琪走到了村口,远远地,突然望见一个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看到周围没有人,她赶紧一路小跑赶到那人身边。那人的紫色长发散落在泥地中,身上满是污渍和血迹,头上一对长长的兔耳朵分外惹眼。米斯琪认出来了,地上的伤者正是铃仙·优昙华院。



   藤原妹红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她逼着自己露出一个笑容:“没事的,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但是,那时的我在知道了她们死讯的时候真的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魂不守舍?浑浑噩噩?我不知道。唉,亏我还是个老师呢。



  “你……还醒着吗?”米斯琪保持着距离,小心翼翼地问道。

  “……”对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是失去了意识。



  “但是,米斯琪拯救了我。

  “我的学生们总是以为师生关系时一种单向的给予,不是的。它和所有的关系一样是一种双向的索取。她是我现在最珍重的学生。我……原本她不应该在广播塔的。



  “铃仙小姐?铃仙小姐?”妖怪兔的嘴唇颤抖了一下,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你知道我的名字?”



   “米斯琪其实并不是战斗人员,她的能力主要集中在干扰和侦查这两方面,因为她能用歌声蛊惑敌人,并且可以飞行,而现在……”

  “但她依然可以当一个老师。而且听你的说法,是个好老师。”妹红说道。



  “我听老师提到过你。”米斯琪犹豫了一下,“你怎么这幅样子?”

  “导师大人……失败……活该……”铃仙嘴中的话语支离破碎,偶尔还会咳出一些血沫。米斯琪的内心犹豫着,眼前的这个人是敌人,是害死了他们无数同志的仇人,她有可能在骗自己。但是,同时,米斯琪知道,她身上的痛苦是真实的。



  “是的,八桥……八桥已经被仇恨彻底淹没了,只要雷鼓和弁弁的仇没报,她就无心于其他。虽然她也在我的学校讲课,但她始终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但米斯琪不一样,她还年轻,不仅是年龄上,而且是心态上——她让我想到十几年前的自己。她有想法,有学习能力,有激情。说真的,虽然她在广播塔在结果上几乎是帮了倒忙,但如果不是她拖住了灵梦,那我肯定会死在那里。我在那时候突然意识到,我一生当中第二次有了从教师岗位上退下来,把自己的全部职责交给年轻人的想法。不仅是教师,而且是教师的教师的身份。”



  “八意永琳……在惩罚你吗?”

  铃仙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她努力地嗫嚅道:“……不……我……罪有应得……”

  “你等着,坚持一会儿,我这就去叫人帮你。”米斯琪小心翼翼地后退着,转过身准备离开。



  “所以你才让我跟着她做助教。”

  “……也许,我不该再把她当小孩子看待了。”

  “但是她身上还有一个明显的弱点。”妹红犹豫着,“我猜这也是从你那里学来的。”

  “什么?”



  铃仙的身体突然颤抖起来,一阵剧痛裹挟住了妖怪兔的身体,从她的身体中迸发出近乎不成人声的惨叫。米斯琪咬了咬牙,赶忙冲上前去,想要扶住铃仙——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天真吗?还是某种过度的理想主义。她太有同理心了。她在这里的时候时常和我谈论她遇到的烦恼——基本上没有多少是她自己遇到的事情,而往往是她看到了别人,很多时候是陌生人,有些时候甚至是城里的警察或者猎人遇到的不幸,而为他们感到悲哀。这种博爱在和平年代是一种了不起的品质,甚至可以说是高尚的。但是在现在,”妹红皱起眉头,“这早晚会害了她。”



  一把利刃刺穿了她的腹部。



  “的确,那可以算是一种缺点。”慧音沉吟着说道。“但是这不正是年轻人的特点吗?”



  “为……什么……”鲜血从米斯琪的嘴角流下,铃仙已经站了起来,并且开始试图旋转手中的刀柄。她用力推开铃仙,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她的身体上的力量正在迅速消散,毫无疑问,刀上有毒。



  “理想主义,敢作敢为,鲁莽冲动,却又率直真诚。我们现在的奋斗,难道不正是为了让这些品质可以不再成为缺点吗?”



  必须……离开这里……告诉大家……米斯琪挣扎着张开翅膀,想要飞离身后的杀手。接着,伴随着身体右侧传来的一阵剧痛,她突然回想起,博丽灵梦扯断了她的右翼,她已经飞不起来了。

  铃仙的身体重重地砸进了她的后背,米斯琪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叫,被对方压倒在地,她徒劳地想要转过身,把对方甩开,但铃仙的利刃再次刺入了她的身体,这次从背部捅穿了她的右肺。米斯琪挣扎着张开嘴,想要唱出她那诱惑人的歌谣。但是却发现自己无法出声。



  “我知道,所有人最后总得长大,要么是主动,要么是被生活所迫。否则就会迎来毁灭。”



  铃仙·优昙华院的能力是操纵波长,具体来说包括介质中的机械波和自己接收到和反射的光波。她突然想起了慧音和她说过的话。



  “这就是我们作为长辈的作用。我们需要用自己的经验去引导他们,让他们能够平稳地度过这段困难的时间而不留下阴影。”



  铃仙·优昙华院再次举起刀子,这次她的手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扎了下去。



  “成熟,而不世故。现实,但依然心怀理想。”



  一刀,然后又一刀,然后又一刀……



  “我相信米斯琪身上有这些特质。假以时日,在我的培养下,她最终可以成为一名伟大的老师。”



  终于,米斯琪的身体不再挣扎,一切归于宁静。



  铃仙·优昙华院爬起身,从口袋里掏出八意永琳事先交给她的补肉剂扎入大腿。强化的再生能力在被激活后会很快修好她身上事先给自己造成的损伤。想要骗过敌人,就得先骗过自己。她低下头,自己的眼前只有一滩几乎快要完全渗入泥土的血迹和一只失去了右翼的夜雀的尸体。她很困惑,她并不知道这只小夜雀妖怪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她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在几乎看穿了她的伪装的情况下还是最终踏入了她的陷阱。

  “我恨我的工作。”她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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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5-26 13:15:13 | 显示全部楼层
  大概是在昨天或是前天的时候,博丽灵梦正好路过东京南路她常去的那家茶馆门口,看到一个穿着浆得发白的旧西装的矮个子男人被几个保安部的人往马车里装。博丽灵梦一向讨厌惹是生非,多管闲事尽管有时可以带来些油水,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总是溅她一身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正要扭过头走进茶馆,那个男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眼在人群中锁住了她那身暗红色皮衣:“大姐,你评评理吧——”

  “你脑子有病吗?”为首的一人惊呼道,打断了他的声音,“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赶紧给我进去。”

  “……出什么事了?”博丽灵梦走进店里,向着店小二挥了挥手,对方会意,不一会儿一壶热腾腾的热水和炸花生米就端了上来。甚平把茶叶放到灵梦手边:

  “恶意进城。保安部的人发现他隐瞒了自己的进城时间,因为之前广播塔那里大概是出了什么事情,所以在那十天范围内进城的人全都要接受集中审问。结果说他隐瞒不报,这下可得蹲大牢了。”

  “……那不是挺好的吗?”花生米炸的挺脆,要是有点酒就好了,可是现在是大白天,不能喝酒。倒不是顾忌形象,只是为了让脑子保持清醒而已。“既然违反了法律,那就应该接受制裁。”

  “好个屁啊。”小二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那倒霉蛋也就是个小会计,那几天请假去乡下探望他没有搬进城的亲戚去了。这几天回来之后赶着上班把时间补回来,要是接受审问的话以咱们这的工作效率起码又得耽搁上一周,为了防止他传播污染还得把他和那些其他等待审问的人集中隔离起来——”

  “隔离?”

  “说是什么南边的祸津神会传播精神污染啥的。其实这玩意都是骗人的,否则他们早就把我们这整个茶馆里的人全带走了。再说了,浩二那人我熟,他怕事怕得要死,早就把自己的事给上报了,结果当时政策还没研究清楚,就没有让他怎么着,而是让他回去继续工作。这政策还是两天前才研究出来的,因为他作为政府基层人员跑的地方多,可能污染了什么领导,才把他抓进去背锅的。你说他违了什么法?”

  “……那这确实挺操蛋的。”灵梦旋转着茶杯,其实她并不在意,但是随声附和对方避免争斗总是好的,“祸津神的精神污染?这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你不知道?”小二装模作样地四下张望了一下,耳语道,“我听说在西三区已经有整个社区被控制住了,人进不去出不来,大概就在这两天。”



  “八意大人有事在忙。”博丽灵梦眯起眼睛,她已经第五次得到了相同的回答。自从广播塔那事之后八意永琳彻底地进入了隐居,同时谢绝了一切的会客申请。她转过头,坐上马车。她是一个人来这里的,她手下那些猎人要么在养伤,要么在这座文明模范城市里寻欢作乐。说实话,虽然她从不嗑药,但是看她那几个手下令人嫌恶的迷幻的笑容,她就知道月夜见制药绝不是浪得虚名。马车缓缓地驶过大街,几个市政工人正在忙着挂起什么横幅。起初她以为是普通的新年装饰,后来才意识到那上面的标语和新年八竿子打不着:“消除卫生隐患,共建文明都市”“提高警惕,杜绝祸津神污染从身边做起”“及时汇报,绝不隐瞒自身病情”——

  马车的速度徐徐放缓,广播塔的那个和魔理沙在一起搅黄了她的工作的火人叫藤原妹红,她来到这里似乎是为了看病。永远城平安医院的医生兼保安部特别行动队二队队长铃仙·优昙华院是她的主治医师。博丽灵梦在永远城停留的这两周里见过两三次铃仙,但两人从来没有说过话。她知道对方是八意永琳的平等都市工程里的一块招牌,白天当个医生,晚上则是八意永琳的狗。她自己也可以算是八云紫董事的狗。按理来说同类相吸,可是这话对于狗来说完全不适用,因为他们只是自己主人的延伸。诚然,狗的确有着自己的想法,有时候和主人意见相左还会叫上两三声,咬上主人一口。但那大多都只是早年的年轻气盛,被驯养的好狗自然而然地内化了主人的意志。所谓“慎独”就是说狗就算主人不在也可以尽忠职守。狗总会相互撕咬,而人却大多完好无损。铃仙·优昙华院不苟言笑,眼睛旁边有着重重的黑眼圈,看来广播塔那事没给她少添堵。她疲惫地从身后的书架上翻找着,最后却在抽屉右手边里找到了藤原妹红的全部病历。

  “我还以为你们这里会对病人的隐私有所保留的。”

  铃仙愣了一下,接着嫌恶地扬起眉毛:“你倒还真好意思说。难道你就真的在乎那帮人的隐私?你们猎人工会的人从来不用公共医疗系统,用的时候大多数也就是在比对牙科记录。别搁我这装什么大公无私的样子。”

  “我可没说我怎么样。我是猎人,人类秩序的守卫者。但是你是医生,你是医疗秩序中的人。我只是在说,我还以为你应该对你自己的职业操守更上心一点。”博丽灵梦接过档案,随便翻了两下扔进自己的公文包。站起身,“不送。”

  “……关你屁事。”铃仙咬牙切齿地在她身后说道。



  平八路东观社区是片大概五十年前盖的纺织工人宿舍,那个藤原妹红出事前据说就住在这里。虽然前两年文明城市工程翻修了外墙,但楼道里依然一股陈旧的灰土味儿,墙皮轻轻一敲就可以发出回响,一碰就碎一大片。博丽灵梦绕到一栋楼后面,看到墙上醒目的“老鼠药”三个字,不由得扬起眉毛。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老鼠了。这种灵活的啮齿动物在这种老城区十分常见,但在她生活的干净得近乎荒芜的猎人宿舍或是神社,这种生物却甚是少见。她小心翼翼地绕开那片什么诱饵也没有的撒着老鼠药的空地,不由疑惑这种陷阱是否会真的有效。走回楼前面的时候,她的鞋踢到了一只死老鼠。那畜生四爪朝天,鼻子和嘴里似乎有血迹,腹部大概是被路过的马车碾烂了,内脏被压成了一滩烂泥。她嫌恶地转过头,鼻子捕捉到了空气当中的一股腥臭,一个垃圾堆成的小山赫然出现在她眼前。白色的塑料袋近乎淹没了绿色的垃圾桶,粘稠的棕褐色的汤汁从小山的底部渗出,在低温下已经结成了污浊的冰块,几根老鼠尾巴从一个袋子里伸了出来,看得她心里发毛。虽然气温不到四摄氏度,但是博丽灵梦却感觉头上渗出了冷汗。厌恶激发起她心底的燥热,她别过头,这地儿就没有环卫工人清理吗?然后,她的眼睛捕捉到了角落里在她刚进来时被她忽视的什么。

  一抹橙色从她刚刚经过的门廊的阴影中浮现出来,她走近那物什,原来是一件给环卫工人统一发放的荧光背心。这种粗糙的合成纤维制服是在工会的强烈要求下配发的,醒目的颜色可以有效地减少车祸的发生。博丽灵梦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不由得皱起眉头。那背心套在一个中年妇女的身上,女人的脖子肿了起来,手里拿着一块绣着花纹的破布,大概是手帕。头无力地垂到胸前,弯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显然是死了很久了,手上和脖子上可以隐约看到大块的黑色斑点。一股臭气在寒冬中弥漫开来,就算她那因酒精和低温而麻木的鼻子也略微感受到了这份令人不安的气息。在嘴边可以看到白色的小东西一跳一跳,博丽灵梦伸出手,用灵力凭空抓住了那白白胖胖的小虫子带到眼前,那小东西被无形的力量抓到空中,一扭一扭,显得不知所措。是蛆。博丽灵梦把那东西扔到一边,正要蹲下身,突然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一队戴着口罩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白大褂正站在她的身后。

  “这是怎么回事?”她首先开口了。

  “什么怎么回事?”为首的一人问道。她眯起眼睛,男人胸口的名牌上写着“冲田左近,永远市卫生部”。

  “这个人。”灵梦说,“你们的市政工程就是这么干的?人死了起码三天了,就晾在这里,垃圾都堆成山了也没人管。”

  “这不是来管了吗?”冲田招呼自己身边的白大褂过去把尸体装进裹尸袋,“现在政府因为上次‘天下人’那帮人的事情已经焦头烂额了。我自己看着这样子也难受,你以为我不难受吗?但是事情总得一件一件来。”

  灵梦眯起眼睛,铃仙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毫无波澜。灵梦转过头,看向正在把裹尸袋往卡车上扔的白大褂:“这是鼠疫,这东西应该早就灭绝了。我听说这是祸津神搞的鬼。为什么之前不说?”

  “之前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冲田别过头大声咳嗽起来,“真他妈闷。目前我们知道的第一个病例就是在广播塔那事三天前住院的。当时只是被当成普通的细菌感染引发的发热,实际上这东西也就那么回事。直到前两天化验结果出来才发现是鼠疫。但是问题就来了,一种原本已经灭绝的细菌是从哪里来的?目前看来我们只能认为是城外那个煤球搞的鬼。毕竟目前所有的感染者基本上都和南部城郊的人有过接触,你也知道,那就是那个上白泽慧音和‘天下人’的活动地盘。我倒想知道你为啥还不去赶紧把她抓回来,了不起的第一猎人大人?”

  “你要是能够从社民党,你们这里的调味品巨头因幡帝的兔子帮还有当地的那帮不讲道理的刁民手中抓到她,你说什么都行。现在事情就是你们自己搞不定叫来我,我才发现城郊的猎人工会支部都被社民党渗透成了个筛子,里面凡是干活的都是党员。而社民党的现任书记夏邵武公开表示‘天下人’是统战对象,更何况那上白泽慧音据说还当过他的老师。我可不想去趟这趟浑水。”灵梦指向铃仙,“祸津神那边自有我的人盯着,可是要是在你的城里出了什么岔子,那可是你们月之都的责任。你的那个市长八意永琳我自从广播塔以来就从来没有见到。她不是医生出身吗?为什么对这种事情不管不顾,无动于衷?”

  冲田扬起眉毛:“实际上,我现在就是在依照八意大人的指示来处理此事。所有的病人和密切接触对象我们都会收容起来进行集中治疗。八意大人正在忙着开发一种应对祸津神污染的特效药……”

  冲田依然喋喋不休地说着,但灵梦已经失去了兴趣,她本来也没指望对方的回答有什么有用信息。她转过头,垃圾堆里的那几条老鼠尾巴依然在那里一动不动。



  藤原妹红的病历单当中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嫌疑人毫无疑问有着严重的癔症。除了她那些偏激的对于当前生活的牢骚和对于社会运行毫无建树的怨言之外,她多次提到把人误看成一个“黑发女性”的幻觉。患者描述说该黑发女性是她生活中一切不幸的根源,她身高大概一米六到一米七之间,黑色长发垂地,五官端正,举止端庄而又癫狂。博丽灵梦叫画家按照这个描述画了个画像,结果没等找人去问铃仙自己先说了出来:

  “那是蓬莱山辉夜大人,她是八意永琳大人的学生。为了保护隐私——”现在他们知道保护隐私了“——我们隐去了她的名字。”

  “也就是说现实当中的确有这么一号人。她和藤原妹红见过吗?”

  “她已经死了三十年了,大人。”铃仙奇怪地看着她,仿佛期待她就像那些恐怖小说里的人一样露出惊吓的表情。博丽灵梦面无表情地把画像扔到一边,踱了两步绕过桌子。她注意到铃仙躲闪的目光:

  “你见过这个辉夜吗?”

  “……见过。但是只在梦里。”

  “虽然我很想现在就把你赶出去,但是当前情况逼迫我做出一些违背常识的判断:你记得清楚有几次吗?是在什么状况下?”

  “……”铃仙很明显犹豫了,但是在灵梦的目光的逼迫下她开口了,“几次……倒是记不清楚了,反正有的时候感觉半梦半醒之间就会看到。她什么也不说,就是在一片黑暗中看着我笑。那种时候我感觉自己不像在醒着,也不像在做梦……”

  “也就是说和藤原妹红的情况一样。”

  “不一样!”铃仙的脸因为紧张变红了,“我是正常的。我没有她那些奇怪的想法。”

  “那些东西我不关心。你和藤原妹红是唯一有报告见到过这个叫做辉夜的女人的人吗?”

  “并不是。”铃仙摇了摇头,像是变戏法一样地从柜子里抽出了一大把病历夹,“其实这种情况我们目前最早有记录是在四个月前。第一个病人是这位——”她把一张病历单摊开在桌上,“家住城市东北方的北三区的正辉和人,他是在铁路公司工作的会计。”

  “那你们没有调查这个人?”

  “当然调查了。什么特别的也没有。”铃仙两手一摊,“正辉住在永远城已经二十年了,他在铁路公司工作了八年,算得上是老员工。同事都说他为人和善,工作敬业,从来不发牢骚。他已经结婚十年了,孩子在上小学,学习成绩不错,就是有点性格孤僻,据说和学校那边起过一两次冲突,但是都不了了之。他来我们这里的时候已经有这种症状三个月了,不怎么耽误生活,反正就是做梦而已。他又不是那种相信地摊上的伪科学解梦书的人,所以也没有什么负担……”

  “够了够了,能不能说点有用的?这些患者有什么共性?”

  “要是能找到共性我们早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铃仙面无表情地白了她一眼,“要不然我们怎么要找您呢?”



  八云紫这次的回报一改往常惜字如金的风格,而是不惜工本的把整份内务部搞到的藤原妹红的人事档案全文都通过加急电报发了过来。此人在二十年前在京都因为谋杀案而被判处放逐,而根据永远城那边的档案,藤原妹红的身体在那之后似乎一点都没有成长,而是停留在了十六岁,就连第二性征的发育都几乎没有开始。在进入永远城前她最后一次在城市里被登记是因为……在辉针城因为盗窃罪金额巨大被判处死刑?博丽灵梦又拍了封电报,要求调查京都的谋杀案的详细内容,这次的回复一如八云紫往常的风格——拖了整整两天才到。被害人的名字那一栏上面赫然写着“蓬莱山辉夜”。

  博丽灵梦的手指抚过窗框上的灰尘。永远城冬季气候干燥,灰大,藤原妹红这才走了不到两周,屋子里的东西就跟被沙尘暴袭击过一样落满了灰。藤原妹红的确没有什么随身财物,房间里除了四张双层床(虽然屋子只有她一个人住,但是管理员可不会专门给她搞个单人床),一套桌椅,桌子上有个不知道过了几手的搪瓷水杯,几个东倒西歪的药瓶,一床开了线有点发霉的被子。就连随身衣物都是政府派发的。实在不是什么有特点的房间,就好像一个透明人住过这里一样。他可能叫藤原妹红,或者藤田妹红,或者藤原桃。谁在乎呢?硬要说有些什么个人气息的东西,那就是床垫子里塞着的一个笔记本和两根铅笔,还有一把小刀,还有枕头下面压着的几本书。她翻了翻笔记本,里面的字迹倒是挺工整的,甚至说有点硬气,不像一个女人的手笔。看上去藤原妹红对“天下人”很有兴趣,里面主要是一些奇怪的关键字和箭头,还夹着一张上白泽慧音大概二十多年前拍的老照片。可以肯定了,藤原妹红是天下人的同党。这倒解释了她在广播塔的那番举动。当然依然解释不了她为什么会变成一个火人。

  雾雨魔理沙的房间在藤原妹红隔壁,这里的个人风格可就浓郁很多。除了那些基础设施,魔理沙在一张双层床上挂了一副巨大的挂画,上面画着一个骑着白马,手握黑旗的骷髅骑士,马蹄下死尸累累,远处的两座高塔之间一轮旭日正在升起。



  “这是大阿卡纳牌13,死神。”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把牌摊开,“虽然死亡本身往往使人恐惧,但是这里的死也有着一种象征的含义。”

  “哦,是什么呢?大天才?”她托着腮帮子,漫不经心地问道。魔理沙则在旁边翻弄着剩下的那堆卡片。爱丽丝说这些玩意是什么“塔喔牌”,是一种十分有名的神秘学体系。她再三强调她不会用这玩意给她们算命,灵梦自己倒是不怎么关心——她在神社里每年抽签还没有抽到过上签以下的呢。魔理沙她就不清楚了。

  “很多人相信死亡赋予了生命意义,或者说生命通过死亡来彰显。只有拥有尽头的生命才使得时间作为其度量向人的意识显现。在大阿卡纳中并没有一张单独的象征生命的牌,但是却有死神的牌。这正应和了这一二元对立本身的同一性——死即是新生。”

  “我还是不喜欢这个,”魔理沙插嘴道,“这张魔法师的我喜欢。我看你和这个魔法师挺像的。”灵梦瞥了眼她手里的牌,一个头上缠着白布的人手握蜡烛,头顶上有一个横过来的数字8。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刻有星星的盾牌,一个金杯,一把宝剑,一根权杖。灵梦回过头看了眼爱丽丝,一点也不像。爱丽丝从魔理沙手中接过牌:

  “魔法师,大阿卡纳1,这可是张了不起的牌。数字1是万物的起始,乘法单位元,整数的生成元。右手指向天空,左手指向大地,这是神的律法与人的实存之间的沟通桥梁。可以说是专属于年轻人的牌了。代表邪恶的蛇缠绕在腰间,恰恰说明他的纯粹不受后天善恶的影响。这和你喜欢的那位尼采先生某种意义上算是不谋而合了。”



  博丽灵梦回过神,看来这家伙最后还是放弃了魔法师的理想。她掀开挂画,后面堆着一大堆书,上面全都盖着永远城图书馆的章。内容是一贯的魔理沙风格——包罗万象,几乎没有任何内在联系。很多时候她估计都是看上书名就直接借了回来。其中内容如下:

  1.《金枝》詹姆斯·弗雷泽著

  2.《复活》列夫·托尔斯泰著

  3.《伦理学》巴鲁赫·斯宾诺莎(以上三本书全是崭新的,几乎没有翻阅的痕迹)

  4.《悲剧的诞生》弗雷德李希·尼采,另附有热那亚圣·洛伦佐主教教堂的一位主教写的导读

  5.《威廉·莎士比亚戏剧选》,在《麦克白》和《威尼斯商人》的相关章节有大量铅笔的批注

  6. 《现代机器人学指南》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及玛格特罗伊德三世合编。里面用红笔做了勾画和批注,还用红笔涂掉了书上的一些页码。

  7.《乌鸦》爱伦坡诗集

  8.《征服死亡——永远城医疗革命纪实》天狗记者姬海棠果撰写的类似于八意永琳传记一样的东西,里面多有错漏被红笔批注,封面上的八意永琳照片的脸上被画上了红叉,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和八意永琳在合照中一起出现的留着黑色长发的女人的脸上被红色涂满,旁边有“蓬莱”二字的批注

  ……

  等一等,她拿起那本《现代机器人学指南》,这本书不是图书馆的。也就是说这是魔理沙自己带来的。她看了一下书封底部的标识:无疆出版社。她又翻看了一下内页,批注主要是在勾画一些错别字,有的地方则是指出书中的错误。

  “你是说这个出版社根本没有注册?”她总算让工会的人接上了电话,这可不容易。明明八云紫是个大妖怪,却不仅懒得用妖术,就连人类科技都懒得用。结果就是现在事情她都得找那个刚入职两年,一直都在干文职的高丽野阿吽来干。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根本不知道它有没有注册。因为我们这里没有出版社注册法!”阿吽的声音听起来和她一样急躁,“我是说,这个出版社出版过一些被认为违禁品的出版物。但主要都是些黄色书刊和宣传激进政见的小册子——”

  “有没有一些小册子的编者是天下人,或者上白泽慧音什么的?”

  “我不知道。”

  她灵机一动:“那么堀川雷鼓呢?或者九十九弁弁?”

  “我不是字典,我只是个后勤人员!你要是缺装备了或者人手我可以帮你申请。”阿吽咆哮起来,“你要是想找会计自己花上一块钱雇一个,我每个月就拿四块钱,你可别指望我给你加班!”

  对面挂掉了电话。博丽灵梦翻了个白眼,阿吽在过去的一年里逐渐变得越来越不配合了,大概是意识到了这份工作并不是那么光鲜亮丽,甚至不是那么冠冕堂皇。这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蠢货见了棺材以后岂止是落泪,很多时候都会干脆直接吐出来。他们以为他们这和谐的人类秩序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就可以自行运转,高枕无忧,谁曾想通往地上天国——算了,不说天国就说桃源——需要流这么多血?出版社这条信息并不能算是断了,她只需要找个擅长审查这种东西的会计,不到半天就可以找到这个出版社和天下人之间联系的蛛丝马迹,这是她的直觉,而她的直觉从不出错。可是问题在于这对于她破解魔理沙的行动毫无帮助。雾雨魔理沙跟着藤原妹红这个反社会分子一起进了城,而且看上去已经同行了一段时间了。问题并不在于他们想要干什么,说到底虽然这两个家伙在广播塔那里把她吓了一跳,但是那不是这两个小卒子靠着自己的能量能整起来的事。关键在于八意永琳到底和她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八意永琳要把这样一个危险分子迎进城市?为什么她在给了藤原妹红治愈的许诺之后又放任她接受天下人的有害思想?藤原妹红的身上有着什么使得她不再是人类?这种污染有没有可能扩大?魔理沙又在搞什么鬼?



  “不管咱俩之前怎么样,好歹是我把你保释出来的。你就不会说声谢谢吗?”

  雾雨魔理沙愣了愣,接着低下头,身体颤抖起来。过了半晌,她抬起头,扭动自己的面部肌肉挤出一个巨大的笑容:“你说的对,谢谢你。”接着,她的泪水克制不住地倾泻而下:“我真的……太对不起了,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我当时说了气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错了。灵梦。”她嚎啕大哭起来。

  灵梦皱起眉头,到头来,她还是一个没骨气的软脚虾。她转过身,一声不吭地离去了。



  藤原妹红在纺织厂的上司白石明里是个带着眼镜,头发微卷,不苟言笑的中年女人。她的脸色透露出胆汁回流的迹象,一看就知道在办公桌后面坐得太久以至于得了消化不良。你是个猎人?行行行,我就知道那小子是个惹事精。不,我不是说她和人打架那事。我是说她从来都一点积极主动性没有。如果不是上面交代给她工作,她绝对不会多动一下手指头。不仅如此,她还整天和工人们说什么“再怎么努力工资都是一样的”。您说说,这有天理吗?难道大家来这里工作就是为了钱?一点理想也没有,怪不得会和“天下人”那帮神经病混到一起。您说除此之外有什么异常的?还有比这更怪的事吗?工人的本分就是工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中国古谚您没听说过吗?不经历点磨砺以后在社会上怎么立足?加班这种经历可是无可比拟的人生履历,可以给人巨大的精神财富。我每天都加班两个小时,一分钱都不多拿……

  博丽灵梦探过头,办公室主任的窗口正好可以俯瞰整个工厂。系着围裙,扎着头巾的女人们双手如同飞梭一般在布料之间移动着,纺织机那有节奏的吐息如同发条夜雀发出的哀鸣。汗水从她们的头上留下,模糊了她们的视线,但她们毫不在意。两个女人看上去十分的虚弱,时不时咳嗽两声,动作比周围的人慢了不少,但是周围的人都似乎完全没注意到。

  “你们这里……”博丽灵梦直起身,回过头,打断了白石明里的自我感动,“是不是有人从城南来的?”

  “当然,我们这里来者不拒嘛。只要你需要工作,我们就可以给你。我知道您肯定是在担心西边的传染病什么的。都怪那个什么祸津神。但是不用担心,我的工人们的健康状况我最了解,她们个个都是好样的。身体杠杠的。有两个人最近得了感冒还坚持上班,我都说了让她们在家休息了,可她们就是不肯……”



  “这个人是我们这里的常客。”图书馆员端详着照片说道,“她还办了我们这里的图书卡。她是犯了什么事吗?是和广播塔那事有关吗?”

  博丽灵梦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不,不是她,但她可能被卷进了什么事里。我想要去帮她。你能告诉我她平时来这里干些什么,会和什么人接触吗?”

  “魔理沙小姐……她虽然喜欢在哲学区转悠,但是大多数时间她都在搜集和八意市长相关的传记和访谈……说来有些上不了台面,我觉得她对辉夜大人有种痴迷的感觉——”

  “你是说蓬莱山辉夜?”

  “对,大家都喜欢辉夜大人,谁不是呢?我有的时候梦里都能见到她。她可是月夜见制药的公主,八意大人的明星学生。虽然出身豪门,但是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当上了八意大人的助手。要不是因为三十年前那场事故……唉,怪可惜的。魔理沙小姐……她总是问我这里有没有和辉夜大人相关的资料,就算是野史也可以。我们这里是个正经图书馆,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对了,”那人弯下身子,从柜台后面拿出一个小荷包,“她在广播塔那事发生前两天来了这里,在走的时候把这个东西落在了座位上。我们原本想着等她下次来的时候还给她的。”

  “灵梦?灵梦!来看看,这是我打算今年送给爱丽丝的新年礼物。”

  她无聊地抬起头:“哦?那你给我看干嘛?我的呢?”

  “距离新年还有一个月呢。而且给你看了不就没有惊喜了?我做完了这不得找个人炫耀一下吗?”魔理沙得意地把那个手链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一股奇异的香气飘散开来。

  “这玩意……这什么香味?”

  “这可是我自己调制的香料,还加了点我自己的‘科技’。”魔理沙露出一个贱兮兮的笑容,“想要?我才不给你呢。你个饭桶。”

  “对,没错,我是饭桶。礼物我不要别的,给我来二十斤上等大米就行。”灵梦抢过手链把玩起来,“这玩意有什么特别作用吗?”

  “额……具体我还在实验当中。目前来看主要有提神醒脑和提升记忆力的作用。”她的声音小了下去,“我原本是想要做出能够超越时间,提升冥想效果,可以让人预知未来的东西的……”见到灵梦鄙视的眼光,魔理沙赶紧别过头,“总之这个东西可以帮你回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我给它取名叫做……”

  “追忆。”灵梦喃喃自语道。那个手环在爱丽丝死的时候并没有在她身上,也难怪,毕竟原本那东西戴在她的左臂上,在她把左臂换成了义体之后就戴不上去了。她正要在图书馆里再转转,一个电话员跑了过来,她三步并做两步,跟着那人跑到了电话:“喂,是我。他怎么了?”



  正辉和人在两个月前就已经死于急性食物中毒。据当时接了他的急诊大夫说,某种意义上他是被自己活活撑死的。他在一小时以内吃下了接近于自身体重五分之一的食物,然后倒在地上,死于肠胃内出血。直到死的时候他都在喊饿。这种情况他们从来没见过,但是最近又有了两例。其中一个早些时候出院了,还有一个仍然在重症监护室。她去拜访了出院的那个,月之都卫生部的一个处长,细谷宏志。

  “我都和你们说了多少遍了,我也是受害者,我真的和她没有关系。”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打开了门,看到灵梦,他的神情一愣,“你又是哪位?”

  “我是猎人。”博丽灵梦把狩猎许可证在他眼前一晃,“你说的她是谁?”

  胖子的脸色一变,苍白的额头上瞬间伸出了密密的汗珠:“这……怎么说呢?您要不进来喝杯茶?”



  “……所以她骗了你的钱,然后跑路了。”

  “对对对,就是这样。那个雾雨魔理沙啊,唉,真不是东西。我怎么能想到她会和天下人那帮神经病搅和到一起去。”

  “我明白了,你也是被蒙蔽了。但除此之外,你们就没有联络了?”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细谷满脸堆笑,“我不是说了吗?我当时就是出了院以后还是觉得饿得不行,就感觉好像肚子里和胸里有一团火在烧,必须做点什么,只有吃饭才能缓解一点。否则那个洞会把我吃掉!而且那个女人还是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辉夜大人,我去,真是他妈鬼压床了。我当时也是病急乱投医才信了她的邪。她的那什么催眠疗法,根本就是骗局!要不我怎么还这么胖呢?”灵梦瞥了眼男人的肚子,很确定他没有瘦下来绝对和魔理沙的骗术有没有效无关。

  “她除了骗你钱真的还没和你说什么?”

  “没有,我当时就和她抱怨了几句,说这帮医生没有一个有用的。我都坚持吃蓬莱好久了,一点好处也没有——”

  “等等,你刚刚说的药名是什么?”

  “蓬莱啊?”胖子奇怪地问道,“我平时遇上什么小事都吃点这个,很快就好了。”

  “这个药……哪里能买到?”

  “永远城随便找家药店都行。这是八意市长大人开发的特效药,这个名字还是来自于她的助手呢,据说这东西自从她当上市长以来就在研究,在半年前才开始正式上市。不过这东西在外面可买不到。我还听说有人想把这东西走私出去呢?”

  “那个东西,是你的吗?”灵梦指着细谷身后的一把玉石匕首问道。那刀的刀柄看上去十分奇怪,靠近刀刃的那一端变细了,末端比刀身还粗,几乎不像是可以用来抓握的东西。

  “当然,我在两年前在古董市场上淘到的。这刀据说有辟邪的功效,您瞧,这刀还有刀鞘,”胖子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圆滚滚的木头插鞘,“怎么样,很神奇吧?设计这东西的人真有点东西,我和你说。”

  “它是不是叫‘追忆’?”

  “什么?”胖子又擦起了汗,“没有。它没有名字。”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细谷宏志。”灵梦直勾勾地盯着男人的眼睛,“你真的和雾雨魔理沙没有更多接触了?”

  细谷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突然跪了下去,身体伏地,摆出土下座的姿势:“求您放了我吧。我真的没别的意思。她当时和我说这把刀有辟邪的效果,算我便宜,原本二十块的刀四块钱卖给我,我鬼迷心窍,一时间觉得这东西真不错,就买了她。那之后我找人鉴定了,这就是把普通的玉石刀。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给这东西取了‘追忆’这个名字。我看它就算没有魔法,起码也是个漂亮玩意,光是这个工艺就不是五块钱能买下来的了,而且有这玩意在我家我真的没那么饿了。所以……”

  “细谷先生,不用担心,我是猎人。我们的职责就是守卫秩序。你只是个受害者,不会有事的。但这个东西是证物,我收走了,还有,这东西并不是匕首。匕首是藏在里面的东西,它的常态应该是带着刀鞘。”灵梦将匕首插入刀鞘,“这是个琵琶上的弦轴。”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魔理沙还没出狱,我可以帮你传个话。”

  “……”九十九弁弁的脖子上被装上了封魔环,十八根风魔针封锁了她全身所有主要的灵力流动脉络。两只手被铁链拴在墙上,脸上血迹斑斑。

  “你明天就要去公演了,这可是你人生中最后一个大场面。基于人道主义的原则以及昔日的同袍之情,我来这里满足你一个小小的遗愿。如果你没有,我就走了。”灵梦皱起眉头,不识好歹,都这种时候了还闹什么情绪。

  “……你果然放弃了啊。”

  “我没工夫听你在这里鬼扯。你到底有没有点实际的愿望。”

  “一个将死之人的愿望,不过是和她的行刑人能够聊上几句罢了。可以吗?看在昔日同袍的份上?”弁弁一如既往地难搞,这个小滑头。“我的事情没什么可说的,可是你呢?博丽灵梦,我很好奇,魔理沙和我提起过你。她和我说,她最大的困惑就是你这么个毫无梦想和希望的人是怎么飞起来的。”

  “嘴皮子可以省省,你要是喜欢随你怎么说,我并不是特别在乎。”

  “我和雷鼓,我们从小就听说过你的功绩。你对人类和妖怪的暴行都一视同仁。不到二十岁,年纪轻轻就破获了二十年来最大的人口走私案。我们曾经崇拜你,相信你可以成为人类和妖怪之间相互沟通的桥梁。虽然你是猎人,但是那时的你仍然对你的敌人抱有理解之心……”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人会变的。”她最烦这些婆婆妈妈的絮叨,仿佛这样就能回到过去似的。时间的流动是不可逆的。过去就只能是过去。

  “你抛弃了那时你所代表的理想。”弁弁看向她的双眼,“你背叛了我们。”

  “既然我从来没有忠于过你们,何谈背叛?我一直以来都忠于一个人,那就是我自己。你的想法过于幼稚,这也是你为何会失败。人要是想要在社会上立足就必须成长。”

  “也就是说……你并非害怕,而是觉得这一切没有意义,对吗?”

  “没错,”她很高兴对方这么快就理解了自己,“你知道不知道猎人工会的运营方式?我也不介意和一个死人多费点口舌。你知道,我是……猎人工会董事八云紫的学生。她收养了我,训练了我,教会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你知道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什么吗?她是一个妖怪,她却教会了我狩猎妖怪的方法。”博丽灵梦蹲下身子,让自己可以平视被锁链紧缚着的囚徒,“整个董事会有一半以上成员是妖怪。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正是你们妖怪中的上位者自己制定了,选择了这个秩序,因为这样有了你们这种人作为替罪羊,那些肉食者们,和人类媾和的妖怪们就可以高枕无忧。我就算再怎么强大也只是一个空有一身武力的个体,我玩不过他们。个体永远无法战胜集团,这就是这个人类时代的铁律。”

  “但你自己做出了选择。至少这点上,魔理沙比你强。”

  “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选择!”她怒吼道,“那只不过是错觉罢了。年轻人才会相信什么‘但是你总是可以选择’之类的鬼话。成年人就只能收拾他们凭着一腔热血闯出来的烂摊子,然后在这里苟活下去。有人依靠我们才能活下去,所以我们没办法像你们那样轻松地把自己的性命抛之脑后。成年人知道为了生存所必须做出的妥协。成年人知道为了保护些什么必须牺牲些什么。你又对我了解些什么,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三道四?”

  “你生气了,也就是说你的确在意。”弁弁看向被自己铁链束缚的双手,“你那样谈论妥协,好像那是某种了不起的事情一样。以后也要一直妥协下去吗?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如此反复下去,你又剩下些什么呢?”

  “……我还会活着,我依然可以为这个世界做贡献,而你会死。”

  “将来也会如此?”

  “从来都是如此。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会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博丽灵梦站起身,别过头,不再言语。



  她翻开魔理沙的那本《现代机器人学指南》。这是他们以前玩过的小游戏。爱丽丝在某天吃饭时开发了这套密码系统,当然她自己也说这只是一种小孩子的游戏。魔理沙划掉的页码可以构成一个递增数列,数列之间的差值则对应五十音图上面的一个假名。缺点在于如果按照这种方法,每输入一个假名最多需要五十一页,所以除非书很厚,根本没法传达长的信息。魔理沙划掉了六个页码,拼起来正好是“自来水(水道水)。”灵梦看向地图,上面用蓝色标识了所有的梦见过辉夜的病人的住所,红色则标识了鼠疫的传播区域。目前为止红点和蓝点几乎没有任何重叠——红点集中在城市的西南角,而蓝点则是从城市的东北角扩散。她翻开档案柜,四个月前,在正辉和人第一次报告自己的病情的时候,就在那时永远城停止了和外界的火车交流,原因是所谓的“火车站设备升级发生火灾”。也是在那时,八意永琳开始了“新生活,新家园,新供水系统”项目。



  “万物皆有一死。”八意永琳坐在椅子上,背对着灵梦,看看向她办公室背景里的落地窗,窗外,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正穿过竹林照进这里,永远城正在逐渐从黑暗中亮起,“你,我,我们脚下的地球,天空中滋养了一切生命的太阳,乃至于这个宇宙,都有其终结。这种终结来自于其存在本身的局限,也来自与外力的压迫。这种压迫造就了不和谐,迫使内在的结构缺陷被扩大成致死的痼疾,最终导向那唯一的,被提前的终局。

  “我可以接受死,我不能接受的,是人的思想被肉体的有限束缚。帕斯卡死于肺炎,阿贝尔死于肺结核,就在几年前,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头脑之一拉马努金在伦敦也是因肺病英年早逝。若是神创造了这个世界……那人类已经被神所赐予我们的苦难束缚了太久。”

  “我没兴趣听你这些长篇大论,我只想知道真相,你和那个辉夜到底什么关系?蓬莱到底是什么?”

  八意永琳回过头,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你想要听真相,就应当体谅一个寂寞的老人的唠叨。这是我说话的风格,我就算死了也改不了这事。”她把目光转回窗外,“我接手这里的时候,这里甚至还不是个城市。这里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制药中心。工人们在受苦,猎人阁下,他们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却连饭都吃不饱,安身之处也没有,生病没人医治,死了没人收尸。明明是药业公司的地盘,却连里面的人的生存都保障不了。这种情况必须结束。饥饿,疾病,疲劳,战乱这些来自旧世界的残渣必须被消灭。人的非正常死亡必须被克服。人的苦难必须被克服。于是我们建立了现代的城市,用药物驱逐了瘟疫,用现代的农业技术和粮食配给征服了饥荒,用文明的规训来杜绝战争。在这座城市,不论是妖怪还是人类,只要可以遵从名为“人性”的约束,都可以安居乐业。我们都可以……成为人类。但是这还不够。人类依然被寿命局限着。人类依然被死亡局限着。人类必须前进,必须进化。人不应当再为自己诞生之初的内在缺陷所困扰。现代文明的建立正是基于这样一个简单的理念——作为万物之灵长,人类可以通过理性认识并且改造世界。现在,我们终于抵达了这个答案——蓬莱是什么?博丽灵梦阁下,蓬莱就是生命,是过去始皇帝求之不得的亘古长存,是人类的新阶段,是死亡的终结。辉夜开始了这一切,她是第一个提出了这一切的原型理念的人,她帮助我完成了这个研究,但是在这过程中不幸殒命。为了纪念她我给这个药取了这个名字。我原本打算再慢一点的,但是时间不等人,被我们驱逐出城的那些古老的罪恶,那些自人类诞生之初就困扰着我们的那些苦难,它们实体化成了那个祸津神,它恐惧着自己的消亡,于是开始了自己的垂死挣扎。现在的鼠疫,就是那东西的挣扎的产物。虽然被叫做神明,但那东西只不过是个过时的祸害罢了。已经丧失了一切人性的它不仅无法交流,更无法被无害化。现在消灭它反而是一种仁慈了。”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会有人看见辉夜?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说了,辉夜是我的学生。她是个才华横溢而又古灵精怪的姑娘。”八意永琳的语气柔和了下来,“虽然有些自我中心,但她是个好姑娘。我很喜欢她,她被自己的双亲不管不顾地抛在家里,我最早认识她的时候是她的家庭教师,等她长大之后也一直如此。除此之外没什么别的可说的。至于为什么现在有人会看见辉夜……我会调查一下这事,但是我目前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

  “你在供水系统里做了手脚。”这不是问题,这是指控。

  “我说了,灵梦阁下,祸津神必须被阻止,而我们现在终于有了对抗它的武器,我们必须主动出击。蓬莱就是人类的未来,作为掌权之人,有时候必须牺牲个人的道德准则,为了集体的利益作出决断。哪怕这种决断在当时看来违反道德,但是从长远来看终会被证明是正确的。是的。我在重整供水系统的同时在新铺设的供水管线里加入了蓬莱,而且为了避免恐慌我隐瞒了消息。如果工会想要处罚我,那我悉听尊便。但是,”八意永琳转过椅子,直视着灵梦,“蓬莱的分发绝对不可以被停止。祸津神必须被消灭。为了人类的明天,请您助我一臂之力!”



  “听说南边最近又封锁了三个区。”

  “真是的,月之都那帮人在搞什么?一个传染病都治不好吗?真是搞不懂。”

  “说起来目前还没有鼠疫的特效药啊……听说打算从国外进口疫苗的样子。”

  “北边的人倒是有福了,他们怎么就不会得病?”

  “谁知道呢?我听说这都是因为‘天下人’那帮神经病,臭不要脸的把病菌带了进来。”

  “南边那东西早该管管了。听我在月之都上班的表哥说八意大人马上就要对那东西动手了。赶紧把那东西消灭掉吧,不然这样下去我们这些老百姓还过不过日子了?”

  灵梦喝着茶,听着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八云紫的回电已经到了,上面明确指出八意永琳的计划已经得到了董事会批准,永远城将在祸津神这档子事被解决后被当作模范城市来宣传。蓬莱也会从那之后开始扩大生产向全国销售,她被告知八云对八意永琳的调查结果十分满意,并且要求她继续保持当前的工作状态,不能松懈,戒骄戒躁,从现在起开始配合八意永琳的相关工作,尽快消除该地区‘天下人’造成的安全隐患。对于这个结果她并不意外。八意永琳现在敢和她直接交流就说明她已经有了底气。没有什么比一笔妥善安排的分红计划更好了。她是猎人,她维护人类秩序,讨伐人类之敌。现在八意永琳成为这个秩序的一部分,那么她所要做的就是消灭八意的敌人。她抬起头,接通了和冈部的通讯符咒:“有什么新的进展吗?”

  “那东西还是在原地一动不动。最近这两天没多少人靠近过它。除了上白泽慧音以外,访客没多少。我见到了一个矮个子女人,应该是当地的猎人工会支部的装备维修员河城荷取,然后还有……”冈部的声音迟疑了一下,“……我觉得我看见了早苗小姐。”

  早苗。

  灵梦姐,我们去帮帮他吧。依稀间,仿佛看到了某个许久未见的笑容的样子。

  早苗。

  灵梦,为什么?她看不懂那张脸上的表情。她也想知道为什么早苗会那样看着她。那是那些被她逼到绝路的罪犯的表情。

  早苗。

  灵梦姐,今天起我们就是敌人了。悲哀。那张蠢脸上满是悲哀。早苗当然会悲哀,因为成为秩序之敌就意味着抛弃她过去二十多年的努力,意味着她将再也无法在工会的屋檐下避雨,意味着被昔日同僚视为死敌。

  早苗。

  灵梦把一颗毛豆扔进嘴里:“你确定?”

  “我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我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发现我。但是最近几乎没有人靠近过这里。这会不会和八意永琳那边的动作有关?”

  “……我的确听说她把铃仙派出了城。”明面上的说法是年假,但是灵梦知道铃仙绝对不可能有真正的假期,这是作为同类的直觉。

  “你那边……城里的情况怎么样?”冈部多次表示过对于八意永琳对的不信任,但现在已经轮不到他说话了。

  “传染病的问题一如既往,但凡是更换了供水管线的地区都基本上没有什么病。八意永琳和我说她有了解药。”她犹豫了一下,“祸津神是问题的根源。你那边做好准备,我现在就带队过去开始扑杀行动。”

  “你确定这不是八意永琳在耍我们?”

  “上面要求我们配合八意永琳,这是命令。”她说,“执行命令,冈部。”

  “是。”冈部显然不愿意再说什么,“等等,她动起来了!”



  咔哒。

  键山雏。

  咔哒。

  人偶躺倒在地,翻了个身子,匍匐在地上,四肢以大字型展开。

  咔哒。

  人偶的四肢弯曲了,她跪伏在地上,缓慢地抬起头,仰望着远处的钢铁森林。那是人类的城市,他们的信仰,他们的欲念,他们的谎言造就了她。

  咔哒。

  人形站起身,俯瞰着脚下的大地,人类在她的眼中已经渺小到看不见了。在远处,那座城市传来不安,恐惧,憎恨。他们在召唤她。

  咔哒。

  人形向着城市迈出了一步。



  最早映入她眼帘的是那个如同山峰一样高耸入云的阴影。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云层在那庞大的身影周围散开,初升的太阳照亮了那个身影的侧面。博丽灵梦从马车的驾驶座上抬起头,眯起眼睛,扫视着那个从高楼的缝隙中显露的身躯。那东西是个人形,除此之外她想不到任何额外的描述。它有着四肢,直立行走,没有五官,身体似乎是由某种胶体构成,伸长的胳膊大概可以垂到膝盖的位置,如果这东西真的有膝盖的话。从这个距离上估算身高大概三千米左右。在运动的时候可以看到有东西不断地从身体上脱落下来。奇怪的是,与它的庞大身体成比例的缓慢步伐落在地上却没有一点震动感。

  随着他们的马车不断逼近人形,博丽灵梦愈发惊讶于人形的高大。她无法想象如此庞大的存在是如何在之前不被人发现的。人形迈出每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它那畸形肿胀的身躯摇晃着,似乎随时都会摔倒。但是在那笨拙的动作中,不知为何,她居然辨认出一种美感。这种美感并不是来自于它那如同婴儿般滑稽可笑的四肢或是它那在空中因为距离而被人误以为缓慢的上肢,而是一种纯粹的不可名状的对于如此逆反直觉之物的欣赏,与之伴生的还要一种奇怪的恶心,就好像把牛奶倒入垃圾桶的烂菜叶上只会使其加倍的令人作呕一般,这个庞然大物的美丽单纯的来自于其夸张的体格,但在其他各个层次上它都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野蛮而丑陋,既没有良好的教养也没有精致的外貌。但是这种反差却进一步强化了那种美丽的印象。博丽灵梦转过头,扫视了一眼车厢上的下属,他们的表情证明他们也有着类似的印象。不,巨人那粗糙的外形不仅没有引发丝毫的恐惧,反而竟然让这些百毒不侵的猎人们有些心驰神往。博丽灵梦摇了摇头,努力地试图分辨这是否是敌人的精神攻击,但是她发现自己对于对方的敌意依然可以十分轻松地维持,不仅如此,这种美感反而激发了猎人们身上的破坏欲,让他们想要侵犯这一庞大人形的完整性。灵梦又挥舞了下鞭子,催促马车前面的两匹马加速行进。

  在他们找到冈部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巨人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它原本所在的栖息地。冈部哲也的下半身已经彻底溃烂开来,一股烂肉的恶臭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仍然活着,虽然他距离死了也没差多少了。

  “我只是……碰到了她的脚……”冈部的身体烫的像个火炉,不断地从喉咙中咳出带血的肉块,“我不知道……今天……没有来……”

  “谁没有来?”

  “白泽……还有早苗……”

  “我明白了”博丽灵梦转过头向着巨人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冈部,我可以让人把你送回城,他们有希望把你治好,更有可能你在床上经历三个月痛苦的挣扎,然后我们还是得把你埋了。我也可以现在给你一枪,结束这一切。”

  冈部哲也努力地向着博丽灵梦的腰间抬起手,指了指她别着的手枪。

  “你想解脱吗?冈部?”

  冈部点点头,博丽灵梦掏出手枪,皱起眉头,向着他的眉心开了一枪。她擦了擦手,把手枪别回腰间。真是个幸运的家伙,可以如此轻松地撒手人寰。但她还有工作要做:“小岛跟着我,我们去找上白泽慧音算账。她是这一切的起因,也是我们来这一趟的主要目的。剩下的人去追踪那个大个子,你们也听见冈部的话了,它具有腐蚀性,你们不需要接近,只需要观察就行。那东西应该是冲着永远城去的,如果八意市长要求了可以协助他们执行撤离和保护平民任务,否则别自找麻烦。”

  “我来跟着你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了。她别过头,雾雨魔理沙腰间别着一副双刀,全副武装的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枯木丛里,一副扑克脸让她难以捉摸对方的想法,“那家伙身边的那几位可不是这些人对付的了的。我想明白了,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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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5-26 13:24:31 | 显示全部楼层
及时行恶
  “我看到你的新书了。”我说,“玛格特罗伊德小姐,为什么署名只有姓氏?”

  “我的母亲是刘易斯·卡罗尔的那套书的忠实粉丝,说到底这个名字也是从那里取来的。别的人是从父母那里继承名字,而我却给自己编造出姓氏。玛格特罗伊德,并不是有着什么特殊含义的名字,但是我喜欢它脱口而出时的那种感觉。”爱丽丝一边转着笔一边说,“你要是手里没事就过来帮我整理一下稿子,要是我哪天实验失败把自己整死了还得指望你来给我处理后事,你现在搞完了也省得你之后费事。”

  “大人,我还忙着呢!”

  “你忙些啥呢?”

  “……额,吃饭,睡觉,喝酒,打豆豆。以及在闲暇时间装作看点文献。”

  “你忙个屁。赶紧给我过来帮忙!”

  我把手稿递给河城荷取,在桌子上四处张望了一番,确信《人形集》的所有稿子都已经被我收集齐全,又从河城手中夺回手稿,迅速地检查了一下:“这些应该是全部了,反正我是找不出来什么问题了。你是我的主编,你不会自己再查一遍吗?”

  “那样的话你有何用?”河城调笑着说道,从我手中拿回了稿子,“我会尽快开始印刷的。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

  河城荷取离开了。我一个人坐在这间他们借给我的工作室里。藤原妹红那个残疾人总算是能下地了,她来我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我要不要去参加米斯琪的葬礼。看来在我闭门不出的这段时间里世界在蹂躏她自己这件事上又迈出了可喜可贺的一大步。我答应了,虽然我不知道去那里除了给自己找罪受有什么好处。但我脑子有病,所以我想要让自己变得难受。现在距离葬礼还有一小段时间,我看了看四周,一张杂乱的堆满了手稿,魔法道具和废纸的书桌,我屁股底下这张嘎吱作响的摇摇椅(由于榫卯结构老化可以让我轻松地在上面扭出各种噪音),地上两张榻榻米和一个简易铺盖,更多的废纸和我在村子里捡来的垃圾,我靠着狩猎许可证从这里的猎人工会搞来的一把火铳,五十发银弹。还有一些其他的小刀,长匕首之类的小玩意,基本上是用来切肉和水果的。如果是我父亲那种控制狂看到这幅情景,怕是能气得他七窍生烟。但我倒在这里怡然自得。所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虽说我也不是什么有德之人就是了。

  “她刚刚问你的话你为什么不回答?”魅魔问我说。

  我转过头,在我的左边,一个身形修长的女人正嗤笑着看着我。女人头上带着一顶夸张的蓝色尖顶帽,帽子上面用两条白色破布系了个蝴蝶结。墨绿色的长发散开在她那满是泥点的的蓝色斗篷或是披肩上,她用左手拖着下巴,斜着眼睛看向我,就像那种我小时候看的故事书里的疯子魔法师一样。她这一身长袍再配上那披肩,虽然天还没亮,可是依然热得不合时宜。她张开嘴,以一种关切的语气开口了:

  “你知道,你完全可以现在退出的。你又不欠她什么。但是你不肯,其实你期待着接下来的事情,不是吗?”

  “你给我闭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别装作你好像是为了我好的样子。你又对我知道些什么,来这里对我说三道四?”

  “那你就把我的话当空气呗。”女人笑着直起身,她的下半身并没有双腿,而是像那些幽灵一样逐渐变细,变得半透明,最后消失不见,“我可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为了你好。我又不是说你非得做些什么。毕竟你可是个‘自由’职业者,你干什么都是你的自由。话又说回来,我一向对于人类的这些什么‘自由意志’什么的感到十分荒唐。如果你去问问博丽灵梦,她肯定和我持相同观点。我还得说一句,这话实在是难听,可是这的确是肺腑之言。我前几天去参加城里的一个聚会,到那里的都是上流人士,什么卫生部长官,保安部检察厅主任,合田粮油公司的老板,最不济也是月之都里的说客。我借着酒会开场的时候开了个玩笑,我发誓绝对没有一丝一毫冒犯人的意思。我说人最大的自由就是去死的自由,如果要我选择,那我肯定不要在家里当个窝囊废平平无奇地老死,最好就是干点大事,但是不管我做什么似乎都有被别人煽动之嫌,为了证明我的独立思考能力,我决定做一件所有人都会觉得是错误的怪事,那就是当着他们所有人面自杀。当然,这只是个比喻,你也知道我是个恶灵,要不然他们怎么叫我魅魔呢?我既然死过一次还这个样子,自然无法自杀。可是没有任何人规定说恶灵也不能有自由意志,所以我就想要试验一下来看看。如果我失败了,起码可以说明我作为恶灵是不自由的。但是反过来说,我一个恶灵既不用遵纪守法,也不用搞什么三从四德,尚且如此。你们人类那就更不可能啦。既然注定了不自由,那么追求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干什么?”

  “我根本就不关心什么自由不自由的好吗?”我恼火地站起身,“还有你能不能别扯淡了?你是个恶灵又怎么会被邀请到酒会上去?而且那番关于自由意志的言论分明就是剽窃,那是爱丽丝在《非人集》里面的的观点,你就是个我脑子里的幻象。这年头根本没有什么恶灵!”

  “我从来没有否认过我是你脑子里的幻象,但我亲爱的魔理沙,我是什么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我说的话当中是否包含了些许真理。就像他们所说:‘面具下是谁并不重要,我的所作所为定义了我’。对不起,串词了。你现在的问题就在于你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于是你孤注一掷地在自己的朋友之间做出了一个选择——”

  “我没有做出任何选择!你看看我,你难道觉得我有任何选择吗?我在做的事情是正确的!我必须这么做才能够……”才能够什么?保护朋友?忠于灵梦?回到过去?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在和我谈论什么选择,可是现在根本就不需要选择,一加一等于二还是等于三这种问题一目了然。灵梦是正确的。这并不是说雷鼓她们是错误的。但是如果我明明可以做些什么,却什么都不做,那这就是无可争辩的错误——所谓的自由就是说对于世间一切负责任的自由。我的世界就是我的延伸,是我所感知到的一切的呈现。而此刻,这件事——雷鼓的命运呈现在了我的面前,对其视而不见就是不负责任的逃避。我必须做点什么。我不能再犯错了,我不能再忍受你的讥笑。他妈的,你有什么资格取笑我?你只不过是个我脑子里的幻象,为了惩罚我而被我创造出来。我根本就不需要在这里和你争辩!”

  “也就是说你承认我的话当中有着无可争辩的部分,不管其正确与否,不是吗?”魅魔无辜地摊开双手,“魔理沙,仔细想一想,我可曾有过一次想要害你?恰恰相反,我一直都想要帮你。你说我想要惩罚你,这也许是真的,可是反过来想,如果你自己创造出一个惩罚自己的幻象,难道不是正好说明你在期待着被惩罚吗?毕竟,欲望的根源正是来自于对欲望的约束。越是被主流价值标记为罪恶或者错误之物,越是可以引发人的欲望。我曾经有一次路过一家果园,从树上偷了一个梨。我得承认,那个梨本身对我并没有什么诱惑力。我其实并不喜欢梨,它汁水太多,含糖量太高,吃完以后手上黏糊糊的。我当时既不渴也不饿,并不是非得有那个梨才能活下去。我偷那个梨是因为犯罪这件事本身吸引着我。如果偷窃是一种正常的,不会被人鄙视或惩罚的行为,那么它就对我毫无吸引力。正是因为知道这是错误的,所以我才去干它——”

  “哈!你还真敢说!这根本不是你遇上过的事情,这是圣奥古斯丁在他的《忏悔录》里写的事情。我前两天刚看到过。”

  “好吧,被你发现了。所以呢?魔理沙,我想说的是你是个普通人。我们都知道你最受不了的就是自己的平凡。就像我们的朋友加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所处的困境一般——我们迫切地想要去证明自己有着某种独到之处,并非那些碌碌之辈,平庸而迷茫,对于自己的存在只是被动接受而从不主动改善。不,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会反思,可以意识到自己的卑微和无能,进而改进。我们原本应当可以有所改进的。可是偏偏我们的才能又只有那么一小点,所以我们卡住了,处在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谷底,被迫意识到自己的庸俗却无可奈何。如果作恶可以让我们变得不凡的话,那我们宁肯犯下种种暴行也好过如同现在这般碌碌无为。可惜,你又知道你是如此地平凡,以至于你狠不下心去把恶行坚持到底。甚至于到了现在你还在徒劳地抓着那些正常人给你的虚幻的稻草,希冀着自己能够做出所谓的‘正确选择’。告诉我,魔理沙,装作正常人有意思吗?”

  “你觉得这对我很有意思?”我咆哮道,“你觉得这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玩笑?你怎么……你怎么敢?我们在上次的时候不是已经说过这个话题了吗?你是个该死的幽灵,一个幻象,你根本就不需要面对选择的后果。而我?你说得对,我是个贪生怕死,胆小如鼠之徒。我想要活下去!活下去就必须接受他妈的这个秩序,接受这个对与错的选择。你以为我不知道这只是虚幻吗?你以为我看不出这个伪装成无所不包的的体系的本质只是一个故事吗?但是这就是人们相信的东西!只要足够多的人相信,那幻想的叙事就可以化为现实!而为了生存,你就必须遵循这个法则!绝对的对与错固然不存在,可是这和真理无关,这是为了现实!我必须活下去!我必须在这个操蛋的世界上苟延残喘,直到我有了接受审判的资格和资本。我必须……完成她没有完成的东西!我得做点什么!我得去救她们!我必须做正确的事情才能救她们!”

  “切,你还真是孜孜不倦。骗人骗到这个地步,连自己都骗过去了。”魅魔转过身,“我再问你一遍,魔理沙,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可曾一次做对过事情?你凭什么觉得这次违背你的本性去选择‘正确’就可以获得理想的结果?你凭什么觉得违心的忠诚可以抵抗世界的荒诞?你凭什么觉得,抛弃了自己自由,把选择权交给了别人的你不会后悔?”

  “我再问你一次,我愚钝的学生啊,你真的要继续这样下去吗?”

  我抬起头,魅魔的手指划过墓碑。墓碑上面简单地刻着死者的名字:“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生具人形,死拒人性。”我原本应该让他们刻个生卒年的,但是我没有。爱丽丝的生命,不,她的存在不应该可以被公元纪年这种时间的度量简单的约束。但是魅魔是对的,这不过是自我欺骗罢了。

  “我接下来得去辉针城。”我说,“我不管你怎么说。但是我应该去一趟那里。就当是最后的致意。”

  “然后呢?你就会终于承认我居然是‘正确的’?魔理沙,唉,你真是个笨蛋。可是谁又不是呢?明明知道绕远路会让自己精疲力竭,遍体鳞伤,可是我们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自我折磨。选择错误。因为我们在心底里渴望苦难。我们都是精神变态,是因受虐倾向无法满足而伪装成殉道者或者正常人的疯子。你说要去辉针城。然后呢?你已经偷来了十年的时间,可是现在她的手稿总算是要整理完了。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先干完手头的事情再说。”我把爱丽丝坟前的水果拿起一个咬了一口,这梨真他妈酸,“我得去交稿。然后……我们去见早苗。”

  “那样会让你安心吗?迎接审判?就像你一直以来期望的那样。这种难能可贵的控制的错觉——哪怕是对于自己的毁灭的控制——可以让你睡个好觉吗?”

  “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但是没有人可以否认,选择死这件事本身是人作为自觉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最为基础的自由。她选择了她的死法,我也得选好我的。要找个良辰吉日,搞得宏大一点,隆重一点,我可不能像她一样默默无闻地死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我死后不会有人帮我整理遗稿。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让他们看看我的能耐。”我把梨核扔到一边。踢了一脚。梨核划出一个抛物线,惊起了一群乌鸦。

  东风谷早苗一个人落寞地躺在她那轮椅上,九十九八桥神情肃穆地看着我:“米斯琪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她这话不仅是在告诉我一个我已经知道的消息,而且是在期待着我的某种反应。就算不在城市之中,我依然并非自由。我应当表现出悲伤,或是愤怒,或是惊讶。总之我需要表演来证明我的确是在他们这边的,而不像爱丽丝是在另外一边的。我努力地皱起眉头,但说真的,我和她根本就不熟。没等我来得及想出什么说辞,八桥打断了我:

  “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而已,你没必要非得作出什么反应。我们不是那种人。魔理沙,我们和他们不一样。”她的声音略微有些愠怒,我又搞砸了,我从余光里看到魅魔坐在轮椅的扶手上哈哈大笑。我局促不安地挠了挠头:

  “抱歉。”接着我清了清嗓子,我必须做完这件事,“我是为了雷鼓和你姐姐的事情来的。”

  “我知道。”早苗沙哑的声音回应了我,“而且我想要你明白,魔理沙小姐,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

  “……你现在和我说这些话是在顾虑我的心理吗?”

  “不,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我们一起决定了这件事,就算当时我们不明白彼此,但是如果你想要轻松一点的话你可以认为是灵梦利用了我们对于彼此之间的戒备。但是,”早苗的右眼里依然有着那种火光,“我们在这事上是共犯。”

  “我不关心。”我别过头,实际上我很关心。我是说但凡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我在说谎。但这一点也不重要。“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道歉,因为那无事于补。但是如果你们想要的话我可以道歉。我的确为过去的一切感到对不起。这是我的愚蠢导致的,我应当为此负责。但是不论是你还是我,在这件事上都没有决定权。”我看向八桥,“只有你有。我已经受够了对这件事心照不宣的沉默了。扔出你的骰子,击下你的审判锤,让一切尘埃落定吧。”杀了我吧。

  九十九八桥的神色依然毫无波动,她的嘴唇微张,犹豫了一下。终于,她那清脆的声音落在了沙土路上,落在我的心上,将我的希望再次斩断:“……我说了,我不会再对你做什么。你已经惩罚够了自己了。”她别过头,看向远处的那座庞大城市,“这并不是说我可以原谅你。你我都知道你的罪行无可原谅。但是这无关紧要。因为如果你是不可原谅的,早苗其实也是。人必须活在当下,而我们永远不可能原谅过去。我……我没有办法再次喜欢上你,魔理沙,至少过了这十年,在我们的生活渐行渐远,分开如此之久之后,我做不到。但我也不想做你的敌人。我们真正的问题是她。第一猎人依然在城里,而现在,厄神大人马上就要失控。天时地利都不在我们这边,你要怎么做?”

  “要我说,你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东西不是你想要的,你又何必在这座城市里无用功地四处游荡?”魅魔靠在路灯杆上,不知从哪里搞来了根水烟枪,和我的那根一模一样,我毫不意外,“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在采纳你的建议。”我回过头看了看门牌,三个患者,只有一个还可以沟通。她会找到这里的。“我在当个傻瓜。我在给我们的老朋友留下一些她那贫瘠的大脑可以理解的线索。我在和她玩一场游戏。并且我可以猜到她的反应。”

  “有趣。”魅魔把烟枪放到一边,严肃地看着我,“藤原知道这事吗?我想她看出来你的所谓对长生不老的搜寻只不过是个噱头。但她知道我们真正的追求吗?你知道自己真正的追求吗?”

  我不想去想,我害怕我会得到的结论:“等到我有了结论我自然会告诉她。但现在……我们还得再见一个人。”

  “我真的……太对不起了,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我当时说了气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错了。灵梦。”在我的哭声中,灵梦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她甚至懒得说一句安慰的话。很好,她觉得我是一个不值得入她法眼的虫豸,那我就当一个卑躬屈膝,笑里藏刀的虫豸。我擦干了泪水。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在对我做了那些事之后连句道歉都不说?她怎么敢在我道歉了给了她台阶之后就这么抛开我?她怎么敢如此轻视我?

  这个畜生。

  “你想知道怎么才能让别人原谅你?”上白泽慧音的脸看上去在一周之内老了二十岁,她的眼窝深陷了下去,颧骨因为瘦削而突出。我找到她时候因幡帝和那个叫夏邵武的男的刚刚从她在学校的办公室里出来。她的额头靠在自己交叉的双手上,显得分外疲惫。

  “不是原谅我,我不需要。我关心的是如何才能让她原谅我的行为,原谅我的……罪恶。”

  “……但这是不可能的。人的行为是他的过去的一部分,这是无法改变的,不管你有着多么强大的力量,多么精巧的手段,”慧音的眼睛扫过桌子上杂乱地堆放着的纸张,我从没见过她如此虚弱的样子,“人永远不可能原谅他人的罪行。因为那罪行被他们认知到的那一刻就已经铭刻进他们的记忆之中,成为了被固化的他们与罪人共享的过去。就算是有着改写历史的欺天之力,也无法修改事实本身,况且那也不是原谅。原谅并不是遗忘或者使罪行变得不复存在,而是在认知到其的基础上能够接受罪人的未来,不仅与之共存,而且认可他的存在的可能性。”她叹了口气,“换句话说,你在舍本逐末。你所想的那个人永远不可能原谅你的罪行,但她也许有一天可以原谅你。”

  “那么弥补呢?”我的喉咙开始隐隐作痛,“你了解我的罪行。我曾经想过做正确的事,可是到头来只是把事情又一次搞砸。我到底怎么才能不搞砸?我到底怎么才能弥补?为什么不管我做什么都显得还不够?”

  “也许你应该考虑这样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我说的,你其实根本就没想过什么时候会够。你并不想原谅自己,也不希望别的人真的原谅你自己。你去找八桥实际上正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因为你知道早苗肯定会原谅你,而八桥不会。你只是在享受这个过程——”魅魔插嘴了,她坐在上白泽慧音的肩膀上向我挤眉弄眼。

  “你他妈给我闭嘴!别添乱。我当然知道这是我自找的,但这不代表我不希望它停下。”我厉声喝道。上白泽慧音疑惑地看着我:

  “你刚刚在和谁说话?”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和我的幻觉!”

  上白泽慧音疲惫地看着我,我别开眼睛,我知道她也要像早苗一样怜悯我了,我受不了这个。我受不了怜悯当中隐含的那种优越感。但她的眼神似乎并不是怜悯,而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看到过去的自己……真是因果报应啊。”她叹了口气,“魔理沙,接下来我说的话会十分的不合理。我也不指望你能够被我说服。但我时间不多了,如果你真的如我所想一般经历过了与我相似的自我折磨的话,那你应该能够理解我接下来要说的——放弃吧。魔理沙。正是因为罪行无法被原谅,所以它们永远也无法被弥补。

  “我知道,人们时常会获得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就是说通过弥补自己的错误获得原谅。这种事情实际上是在两个无关的事件之间建立了关联。所谓的弥补错误,只不过是证明自己未来的可能性,和过去的罪行本身没有心理上的关联。而获得原谅,也如同我之前所说,并不是对于你的行为原谅,而是对于你的存在本身加以接受。从这个意义上,任何行为都无法改变过去,故而,任何伦理上弥补过去的行为是不可能的。在事实上则是有可能的,但是这取决于你想要弥补的罪责的特性。但是,我们此刻谈论的并不是那种可以在现实中挽回的罪行,而是那种撕碎了现实,毁灭了当事人的世界的罪行——死亡,不是吗?

  “不,不管你制造多少所谓的正确,都无法抵消你犯下的错误本身。更何况这个所谓的正确和错误的划分还来自于一个你无法信服的价值体系,正是这个价值体系在当初宣判了你以及你所深爱的他们的罪行,并将这审判唐突地加之于他们头上。你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你也无法接受这样的正确,哪怕它原本应该是唯一的正确。但是这份正确却是通过现实的暴力向你证明了它自身存在的合法性。你的理性理解了这份合法性,但在那一刻,你也被剥夺了通过感性接受其存在的一切可能。你原本就厌恶这理性分析得到的正确,又怎么可能在其中证明自己的价值呢?难道你要与这荒诞不经的正义和解吗?难道你要用这在十年来都无法打动你的他者之声取代自我吗?难道你要做一个循规守矩的好人,在所谓的成长和顿悟中背弃自己吗?事到如今,难道你还能回头吗?错误……只能由更多的错误来弥补。你必须坚持你自己开始的这个故事的基调,按照你的想法大闹一场,才有可能真正得到安息。否则你永远都会陷于这种自我怀疑之中。要我说去他们的正确,去他们的原谅。我就算栖身于果壳之中,依然可以自以为无限宇宙之王。那些伤害过我,令我不悦,作为我敌人的他者的意见与我何干?你不需要弥补,你需要的是犯错。”

  “……最后一个问题。”我一直都想问她的这个问题,那个我早有答案,却不愿去接受的问题,我握住她的手,我注意到她的惊讶,“我曾经认识一位挚友,我们一同长大,无话不谈。但是……她伤害了我,不,伤害了我的爱人。之后她又欺骗了我,夺走了我的朋友。在那之后已经过去了十年,我们在前两天才第一次重逢。你觉得,只考虑你的心情,而不去考虑你的信仰的话,我应该原谅她吗?”

  上白泽慧音低下头,陷入了沉默之中,过了许久,正当我以为她不打算回答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转头看向她,她眼睛里的火焰几乎要把眼眶里的泪水烧干,我想起她葬礼上那炽烈得如同要撕开墓碑的眼神,她终于明白了真相,她终于理解了我的罪行,她终于了然了她应当对我采取的态度,她终于知晓了我的目的。看来她还是头一次知道。早苗和八桥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地方替我着想,而我只想让她们的一切努力化为泡影。她开口了,声音嘶哑,平静,但是又有些颤抖:“虽然你不应该考虑我的意见,但是……当然,”她停顿了一下,我可以感到她的喉咙大概和我一样哽住了,她的面孔扭曲了,说出每一个字似乎都要付出极大的意志力,“你当然应该原谅她,毕竟你们可是挚友啊。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呢?”

  我默不作声的走出门,向着村口走去,走了两三步以后我开始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笑。明明是最为糟糕的结果,我的内心却无比清爽。她知道了,我知道她知道了,她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了。这种无穷循环的心照不宣让我大笑不止,恨不得把自己的肺都喷到地上。我终于抵达了这个咎由自取的期待已久的结局。我充满恶意地想,我做到了就算灵梦那个混蛋都做不到的事情。我让上白泽慧音在我面前失败了。我把子弹上膛打开保险的手枪交给慧音,那把手枪被八桥一次又一次地扔到地上,却终于被她信任的老师扣下扳机。我向她证明了我无可救药。

  就在刚才,上白泽慧音宣判了我的死刑。

  我从口袋中掏出粉末,洒在地上,用打火机点着纸,扔到法阵中心。魅魔每次看到我搞魔法都会对于我用打火机而不是火柴这事发表一番长篇大论而又毫无益处的尖酸刻薄的评论。我很惊讶她这次居然没吱声。灵梦那个天才根本没搞明白我这白痴搞出来的香料的用法,但是我猜她应该会认出那个手环。但那是之后的事情。正辉和人的住处此时空空如也,他孩子上学去了,正好让我有时间溜进去采集点我需要的小样本。追忆,可不仅仅是提升记忆力,它原本的目的是为了让人的意识可以超越时间,通晓过去和未来之事。但是实验结果失败了,未来依然一片迷雾,而过去,过去总在变化,视角,心境,观察手段,没有什么是固定的。但是我需要的现在可不是什么客观的事实叙述,我想要看到的是正辉和人在把自己噎死之前看到了什么。

  他回到家,家里一片漆黑。老婆出门了,受到科长夫人邀请,去办什么女子会,大概就是几个人围在一起打牌,叽叽喳喳,抱怨自己家的男人多么无能。儿子正辉直树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写作业。父母总是不满于他只有一个孩子,可是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和妻子同床过了。他已经四十岁了,心力逐渐衰竭,每天都感觉自己未老先衰,力不从心。他的工作十分简单,每天坐在办公室核对那些数字,毫无疑问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工作,但是领导每周都要开会来确保他们有着充足的奋斗精神,让他们明白自己的工作是重要的,因此他们应该有奉献精神,主动加班,为领导分担,不求回报。他的青春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可是他的妻子依然年轻,活力四射,每天都期盼着新的娱乐。直树的笔在本子上摩擦着,他看了眼表,已经晚上八点了,他依然饥肠辘辘,直树大概也是。他看到直树的嘴角和拳头上破了一块,右眼下方有点淤青。

  “你又和同学打架了。”

  “他们说妈是烂裤裆,说你是个绿帽奴。”他儿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生气,他皱起眉头,有什么可生气的。

  “让他们说去。他们早晚会腻的。为了这点事和他们计较可就亏了。”

  “你为什么——算了,你真是无药可救。”这小子才十五岁,就已经瞧不起他了。正辉和人无视自己内心的抗议,贱兮兮地笑了,揉了揉他儿子的脑袋:

  “吃晚饭了吗?想吃点什么?我想下点乌冬。”他忙了一天了,他太累了,没有时间应付这些。他心里不知为何空荡荡的,兴许是饿了。他从柜子里掏出一罐糖果,抓了几颗塞进嘴里。

  “……行。”直树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看了眼存折,上面的钱不多了。但是不行,该花的钱必须花。儿子在学校又打架了,得赔人钱。直树说他受人欺负,那些人夺走他的书,在他的桌子上乱画。但他的班主任只是说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别人欺负直树肯定是他自己的问题。为什么他儿子就不能多学学他,多忍忍,什么事不就都过去了?看看他的工作,他已经在这个职位上工作了十年了,一次加薪也没有。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同期毕业的同学升迁,调职,离开这个烂地方,只有自己,看着领导换了一任又一任,永远都是个无足轻重的会计,拿着一个人的薪水,干着俩人的工作,回了家还要做饭。妻子出身于显赫人家,在大学里和他一见钟情,两人赶着当时的时髦自由恋爱结了婚,不到一年就不再同房。儿子出生半年后,刚刚恢复的她就开始出门打牌。他一向是个无趣的人,没什么脾气,没什么主见。在过去结婚也是她的主意,现在她不在了,他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他已经习惯了,只要每天买上一盒烟,一罐糖,没什么是挺不过去的。烟能治口渴,糖能治肚饿。每天上班,做饭,洗碗,收拾屋子。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心里空荡荡的,他的肚子又开始叫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塞进嘴里。

  他打开门,家里冷飕飕的。他把一颗糖果放进嘴里。入冬了,妻子已经一周没有回家了。桌子上那张一周前她留下的便条一动不动。他把一颗糖果放进嘴里。他并不关心她找了什么理由。直树现在也不和他说话了。他把一颗糖果放进嘴里。他又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又可以回到家,煮乌冬,洗碗,扫地,抽烟,睡觉,失眠。然后睡醒之后上班,开会,听领导讲他的工作多么重要,对着数字发呆,下班,回家。然后又是一天结束。

  他把一颗糖果放进嘴里。

  那个黑发的女人出现在他面前,他认识她,那是市长大人的明星学生,月之都的夜明珠,永远城的公主蓬莱山辉夜大人。她看着他笑了。他也笑了。他把一颗糖果放进嘴里。

  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

  老天啊,你下酸雨吧,浇死我吧,让我可以满足起来吧。

  他把一颗糖果放进嘴里。

  在我收拾东西的时候藤原妹红走进了我的藏身处,她看上去困惑而不安,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周围的红肿。这可是真的新鲜事,藤原妹红能把自己眼睛哭肿?太阳从西边起来了。我一如既往地点燃了水烟:“有何贵干?”

  藤原妹红扫视了一下我那前所未有的整洁的书桌:“你要走了。”这不是一个问题。

  “你不愿意?舍不得我了?我也没看你这几天来找我啊。”

  藤原妹红的脸扭曲了一下,看她这丰富的表情可真是太有意思了。她真的是藤原妹红?

  “你要去哪?”

  “干嘛?你要跟着我去?还是你有什么旅行建议?或者你其实并不在意答案,只是随口一问以示关心?”我并不在乎自己的尖刻会让她对我的形象如何恶化。死人哪需要担心这个?

  “……对不起。”

  “哈?你为啥道歉?”

  “因为如果我是你,我会希望能够听到一个道歉。”妹红挠了挠头,“我的确不应该这么晚才来找你的。我是个自我中心的混蛋。我不知道我能给你什么旅行建议,但是我担心你接下来打算去做些疯狂的蠢事而不带上我。”

  “……说实话。”

  “慧音把我甩下进城了,”妹红的脸上露出落寞,“她要去阻止厄神,但是不肯带别人……米斯琪那事……你懂得。”

  “所以你寂寞了,就跑来找我。我可真是荣幸,可以当你的备胎。”妹红听了我这话反而眉头舒展开了,这个厚颜无耻的流氓笑了出来。我也笑了。“你这死不要脸的东西。现在需要我了?”

  “对,”她倒挺大方,看来慧音对她的治疗有效过头了,“所以告诉我,你打算去哪?”

  “去迎接我的结局。”如我所料,藤原妹红脸上的傻笑消失了。

  “你要去死。”这依然不是问题。

  “对。”我依然笑着,我希望她能够尽快理解我脑子有病的事实不要再来烦我。

  “……我和你一起去——”

  “不,藤原,抱歉了,这事和慧音那事不一样,这是私人恩怨。我知道你还欠我不少,你也知道,但是我现在宽宏大量地豁免你的债务。别考虑我的事,做你喜欢的事去吧。”

  “我还以为我们是同类的。”我知道她在说什么,我笑得更开心了。“但是……”

  “你也注意到了啊。我们曾经是同类,只可惜现在不再是了。你已经把我甩开了,妹红。”我把水烟壶扔到一边,“我不是在指责你,是我活该罢了。人的主体性有三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是无法认识到自我和他者的区分,主体性尚未萌芽的‘他’的混沌阶段。第二阶段则是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将自身当作唯一的主体,与世间的一切他者斗争的‘我’的阶段。第三阶段则是意识到他者也是由主体构成,并且完全理解主体间性的后果,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世间众生之一的回归到‘他’的阶段。我们曾经是第二阶段的同族,但是现在,”我摊开双手,夸张地把双臂举过头顶,“恭喜,你已经抛弃了我抵达了第三阶段。”

  “你明明知道,却依然停留在那里。”她叹了口气,声音哽咽起来,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为什么不能放自己一马呢?”

  “谢谢你。”早苗在我离开的时候几不可闻地低语道。我看向她,她伸出她那只左边的义肢向我示意。我咬了咬牙。我真想把她从轮椅上拽下来踢上两脚,但在那之前八桥肯定会把我制伏。这群不考虑别人心情的混蛋。

  “别人的赞美对你来说那么难以接受吗?”魅魔讥讽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了。

  “我是个卑劣的人,我应当度过卑劣的一生,然后迎来卑劣的死。”我直视着藤原妹红说道。

  “你……真是个笨蛋。你这种因为无法接受自己幸福的样子就拒绝被治好的人,真是笨蛋中的笨蛋。嘴上说着想要追寻长生不老,其实却比任何人都渴求死亡,世界上哪有你这种笨蛋?魔理沙……让我跟着你吧。这不是怜悯,只是作为一个友人的自作多情。拜托了。”

  “我不需要!”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不该对她发脾气的,但是她非得揭发我。我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被她周围的泪目气氛卷进去,这种时候万一我心一软,我这辈子唯一的壮烈牺牲的机会就要溜了。“抱歉,我不是针对你,只是我真的受不了这些。而且,你也不是我的友人。我们只是临时目的一致的盟友,记得吗?”我扶住她的肩膀,“瞧瞧咱俩,多么拙劣的骗子,可是就是这拙劣的骗术却把自己都骗了过去。你不也是一样吗?嘴上说着想死,现在却满脑子想着活下去,你的时间也不多了吧?你要是还能动的话,就把你这份死缠烂打的劲用到她身上。你去做你想做的事,让我也做一回我想做的事,这样不就两全其美了?这是双赢。”

  “……”藤原妹红深呼吸了几下,突然一把把我拉进了一个拥抱之中,我真的快要疯了,不对,我已经疯了。“……我阻止不了你,去干你想干的事情吧……那么……就这样了?”她的声音在颤抖。

  “就这样了,这是最好的结果。”我一边抱紧她,一边脑子里想着到底是藤原绿了爱丽丝还是我绿了上白泽慧音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你有完没完了?”

  藤原妹红放开了我,向我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别了,笨蛋魔法使,祝你死得其所。”

  “别了,神经病火人,祝你武运昌隆。辉夜是个自以为是的巨婴,别让她赢了。”

  我已经得到了我最想要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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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5-26 14:25:12 | 显示全部楼层
非人
  “我是一个老师。

  “我的工作就是教书育人。传授知识,培养品性,让我的学生可以作为独立的个体不卑不亢,堂堂正正地行走于世。至少,这是我当初选择这份工作时的理想。

  “在过去,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相信我正在为了这个理想努力。我知道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是被人们需要的。我的生活并不宽裕,但是我知道……我相信我做的一切终究会有回报。大家都是如此。于是我可以保持内心的平静。

  “在那时,我可以说我是幸福的。

  “但这种幸福只是一种无知所带来的麻醉剂。一种让我沉溺于自己的小小成就,而忽视了外面的整个世界与我的理想渐行渐远这一事实的温柔乡。真相是,不管是意义还是被人们需要,终究是我作为主体喂给自己的幻象。

  “现在?我依然是个老师。你知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是说我多么喜欢这份工作,我的确喜欢。但是最主要的是,这是我唯一擅长并且还可以欺骗自己去做的事情。这是一种惯性。就算我知道我的理想不可能实现,我也只能继续这么做,因为如果不继续下去就是向生活认输,向这个羞辱了我,忤逆了我,蹂躏了我的世界认输。我赢不了,但我也不想输。

  “所以我继续做下去了。欺骗着自己,告诉自己终有一天自己的理想会实现,告诉自己这一切终将获得报偿。但内心身处,我心知肚明。我只是想要给自己一个目标,好让自己可以继续强颜欢笑,继续装作一切正常,继续活下去。说实话,虽然这工作钱不多,但是够用。

  “大家都是如此。

  “人总要回到现实……生活总得继续。”



  “你过得怎么样?”信上如是问她。

  “亲爱的妈妈,一切都还好。只是……”她迟疑了,接着把信纸揉作一团,扔进了垃圾桶。从头开始写。

  “亲爱的妈妈,我在学校的工作还算顺利。长谷川系主任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苟言笑,但是对我的工作时常多加提点。正辉先生为人随和,时常想要请我出去吃饭,但我拒绝了。我最近还结识了一位大学教授,是稗田家的女儿,您知道,就是那个编写《古事记》的人家的后代。她对妖怪的发展历史很有兴趣。她和我说如果人可以彻底了解妖怪,那么就可以消弭人对于妖怪的恐惧和不理解,那样或许双方可以获得真正平等的共存。我觉得她的想法很有意思。综上所述,我在城里过得很好,勿虑。女儿,上白泽慧音。”她把信装进信封,扔到一边,叹了口气。



  “上白泽老师,这是什么?”

  “这是下次作文课的题目,怎么了吗?”

  “你坐下吧。”长谷川揉着太阳穴,摘下眼镜。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慧音知道长谷川有偏头痛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论自我与父母之间的关系’,你先自己说说,这种题目到底和我们现在的教学计划有什么关系?”

  “学生要写议论文,我觉得到了这个年龄了写点对他们自己有用的题目挺好的。”

  “对他们真正有用的是在高考里拿个好成绩上个好大学,或者找个好工作,而不是整这些华而不实的什么哲学思考!”长谷川点了根烟,“要是让主任知道了你出这种题目该怎么办?我知道你有你的教育理想,可是你得看清楚,现实和你的理想是不一样的。人总得成长。你来这里两年了,你知道为什么优秀教师你总是评不上吗?这不是说你工作做的不好,就是……唉,你就得多考虑考虑大家的感受啊。”

  “我们的工作,教书育人,说是为了学生的成长,终究其实还是为了自己的理念。长谷川先生,让我停止践行我的理念就好比让一台蒸汽机不要在工作的时候产热,这是不可能的。”慧音苦笑了一下,“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生物,我也不例外。”

  “对,我说的就是你这个。慧音,你要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想的那样,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自私。那些真正为了学生勤勤恳恳的老教师听了你这话你知道得有多伤心吗?我也不是说你的理想不对,就是说你得顾全点大局。你觉得在这里阳奉阴违,和我们作斗争很有意思吗?我们也是站在你这边的。你以为大家伙年轻的时候没有过和你一样的想法,觉得我们教的这堆东西都是扯淡,没有什么真正有用的?你得明白,慧音,人成长就是与世界和解的过程。你总得回到现实。”

  她不明白,如果人迟早都要和现实和解,那么又为何要为少年人灌输虚幻的理想。如果说少年人注定要通过教育来获得所谓的成熟,那么这个世界难道就要这么一成不变地持续存在下去吗?



  “历史总是在不断重复自己。这就是尼采所谓的‘永劫复归’。在我看来,更像是对于我们生活的世界的诅咒的一个寓言。”稗田阿求说道,“人从历史中学到的最大教训即是人从历史中什么也学不会。了解了这一点,再加上我们所处的这个巨大的无孔不入的文化系统,你就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会成百上千遍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发生了。就好像时间并不是一条如他们所说的一去不返的河流,恰恰相反,时间是个环形跑道旁边的标尺。一切都是相对的。光与暗。冷与暖。进步与后退。过去与未来。”

  “那么,如何才能摆脱这种困境呢?”慧音问道。

  “超越人类的历史。成为超人。至少他是这么说的。虽然我们并不知道到底什么是超人。”稗田阿求一摊手,“但是在我而言,最重要的是超脱于善恶与道德,接受自己的意志的感召。”

  “那你的意志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稗田阿求向着环绕着他们的广阔庭院挥了挥手。稗田家的院子里种了桃树,石榴,还有杏树。此时正值夏季,是花朵凋敝,果实发育的季节。种种芬芳钻入她们的鼻孔,一时间竟然可以忽视掉环绕着庭院的永远城高耸的摩天大楼,“我想烧掉这一切。这个名为庭院的牢笼,这座名为城市的坟场,这场名为文明的宿醉。但我并不是想死,恰恰相反,我要突破我家族早夭的诅咒。我不仅要活过四十岁,还要长命百岁。我的工作,我整理到的每一点微小的历史,都是在这个牢笼周围的柴堆上添上去的一根小树枝。我要活着看到这一切烧光,这才是配得上它们把我关在这里忍受这一切的回报。”



  那具尸体趴在地上,四肢扭曲成诡异的角度,红色的液体从头部不断流出,渗入土壤。死者名叫小山铁也,是慧音教的某个班上的学生。他在一个五月的下午,从教学主楼的窗户翻了出去,头朝下倒栽葱直直地扎进土里。他全身上下断了十几根骨头,但只有一处致命伤,那就是在落地时就折断的颈椎。她认识这个学生,他是个腼腆,内向,有些发胖的人。他一向在班级中不合群,成绩也只是位于中下游。但他有着一双擅长观察的眼睛,慧音不止一次和他说过他的写作有大家之风。假以时日,也许他可以成为一名记者,一名老师,甚至一名作家。当然,现在他是一具尸体。他也只能成为一具尸体。

  在小山下落的时候,他是否会感觉自己在飞翔?慧音并没有坐过飞艇,但她了解失重的概念。飞翔并非摆脱重力,而是处于一种平衡态。升力,和重力,二者达到一种和谐。坠落并不是飞翔,但是却可以提供远比飞翔自由的错觉,摆脱重力的错觉。这种自由使人晕眩,然后,在晕眩中,大地展开在眼前,人的脆弱的躯体在冲击下炸裂。动量原理,很简单的道理。

  “媒体那边怎么说?”正辉从裤子里抽出包香烟,自己拿了一根,接着递给长谷川,长谷川也拿了一根。他又从裤兜里摸出火柴,一划,木条燃烧的味道顿时绽放开来,盖过了尸体逐渐腐败散发出的臭气。学生们已经被集中在了教室里上自习。

  “媒体那边主任会打点的。今天这事,大家记住,就是意外,明白吗?是他在走廊里追跑打闹的时候不小心从窗户里摔了出去。”长谷川擦了把汗,猛吸了一口香烟。

  “这样不会让人觉得我们的学校有安全隐患吗?”正辉问

  “那样更好!正好可以申请经费给五楼的窗户加装一层防护栏,要不然这种事情一而再再而三,防不胜防!这帮小逼崽子!”长谷川愤愤地说,“他们家长把他们送到学校可不是让他们来搞这些行为艺术的。自杀?呸!真是给了脸了。要我说这就是上头那帮人推行的所谓素质教育的结果,小小年纪不学好,整天说自己这个不好那个不好,要我看就是吃太饱……”

  “主任!”正辉不满地叫了一声,“还有其他人在呢。”

  长谷川这才回过神,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慧音:“上白泽老师啊,你和这个学生关系熟吗?”

  “他是正辉班上的学生。”慧音简短地回答道,“但他有时候也来办公室找我。我觉得他的作文写得不错,可惜不是能拿高分的类型——”

  “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俩处理。正辉你现在就去和家长说,上白泽就去安抚一下学生。别把这事闹大了。没必要,真没必要。又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别这么紧张。正辉老师,上白泽老师没处理过这种事情,你去带她见识见识。就这样吧,我得回去工作了。”



  “他和我说‘又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慧音看着手中的茶杯,“自杀这种事在中学很常见吗?”

  “谁知道呢?”稗田阿求讥讽地说道,“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们大学的自杀实行配额制。每个学期有三个名额。你敢信?一个三千人的大学,居然还要实行自杀配额制。如果你感觉自己有自杀倾向,你得向你的辅导员递申请,辅导员按照规章需要首先进行‘最大程度’干预。然后如果你依然想要自杀,他就得把这个情况上报给系主任,系主任将会根据你的课业水平和道德品质对你进行评估。如果你道德和学业审查合格,证明你没有不良情况或是处分记录,我们就会把你的申请再上交到校医院。校医院会有专人进行审核。你需要填写自己的自杀动机,预备方案,遗书,并且签订保证书证明自己的自杀绝对是处于个人意志而不是受到外力胁迫,绝对不是因为在学校内部生活遇到的原因。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目前没有任何一个自杀的人走完第一步。辅导员根本就不会把申请书交上去。”

  “……你没在开玩笑?说真的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宣布自杀违法,如果试图自杀将被判处死刑?这样绝对皆大欢喜。”

  “那是上个世纪的作风,我们现在要更加文明,科学。”阿求抿了口茶,“正如我所说,没有人真的走完这套程序,而目前的学期配额总是供不应求,因此就像你们那里一样,我们发明了‘自发性意外死亡’这个说法。现在我们就不说谁谁谁自杀了,取而代之,我们宣称他‘自发性意外死亡’。经过这么一包装,一下子就没有任何负面倾向了。不信你瞧,就算你再怎么抱怨自己生活不顺,可是你那是‘意外死亡’啊。所以这肯定不是因为你自己想死,你并不是真的想死,你只是制定了个计划,打算吓唬吓唬大家,一不小心执行成功了,这就是‘自发性意外死亡’。要我说发明这玩意的人真应该从天皇陛下那里搞个大奖章。”



  “小山啊……我觉得他比较异想天开。”稻荷瑞树,小山铁也的朋友(大概),经常被人目击和小山在课间闲聊,兔妖怪,“我从初中就认识他了。那时候我就觉得他……怎么说?不太一样?”

  “异想天开?”慧音敲打着桌子,她知道自己的工作是让这些学生统一口径,知道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该说。但这不需要她做任何事。学校就是一个微型社会,尽管老师们封锁了消息,但第二天所有人都已经对真相心知肚明,并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为什么?

  “就是怎么说呢?他这人有点敏感。你知道,他是个垢尝,就是那种靠人的皮屑为食的妖怪。他对味道一向很敏感。他就总是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你知道吧?就好比上次他和我他最近特别着迷于一个画面,那就是人的脑袋被枪打中的时候像苹果被锤子敲碎一样炸开的画面。我就和他说没有正常人会去拿锤子敲苹果,锤子是敲核桃的。可是他就跟没听见我说话一样,说什么他希望有一天可以去看枪决犯人。我去,老师,您知道吗?他和我说这个。我心说大家都是学生你整那些玩意儿有什么用啊?脑子有病了?我就和他说——”

  “打断一下,有人说你是他的朋友。这是真的吗?”小山铁也的桌子表面十分光滑,倒不如说过度光滑了。有人刮去了表层,然后重新打磨抛光了桌面。但是只要仔细观察,依然可以看到渗进木头的墨痕。现在这种墨痕出现在了稻荷瑞树的桌子表面。

  “啥?我?他的朋友?得了吧。上白泽老师您可不知道,他那种人我见得多了。表面上看挺文静,挺有礼貌一个人,其实内心里谁都瞧不起。我是说大家又不都是瞎子,怎么会接近他呢?他根本看不上我这种人。您真应该看看他和佐佐木那小子说话的样子,谄媚的就像条哈巴狗。为啥?佐佐木能帮他提升学习成绩,我能吗?什么?你说他的桌子?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就是点无伤大雅的恶作剧。现在我的桌子上也全是涂鸦,我也没怎么抱怨啊。要我说他就是太敏感了,什么都往心里去,要不然怎么会想拿锤子砸苹果呢?用一句话来概括的话,就是异想天开。异想天开。”

  “缺少集体精神。”佐佐木京,班级前三保持者,预期在毕业后前往东京读大学,人类。

  “什么?”

  “我说他缺少集体精神,就比如上次运动会,正辉老师让每人起码报一个项目,他一个都没有报。再比如班里搞班级活动,让每个人都讲一个自己和父母的小故事。他站上台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字都不说。还有之前那次新年联欢会,让他表演个节目。啥也不会。老师您想想,他是个垢尝啊,就算上去表演一下吃皮屑也行。可他连一口都不肯吃,搞得大家都不愉快。他啊,总是搞个人主义,缺少奉献心。他这个人太自我中心,所以才会搞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一点也不考虑同学,父母,还有老师们的感受。唉,虽然这么说,但毕竟也是我的同学,我很希望他当时能够多看到点生活当中积极的一面。他这个人,因为自我中心,所以总是钻牛角尖,就总是看到事物消极,阴暗,不健康向上的一面。他就没有想到一切都有两面性,不肯看到事物积极向上,正能量的一面。”他叹了口气,“作为班长,这是我的失职。我以后一定会努力确保这种情况不再发生。”慧音甚至没有机会提问佐佐木就已经完成了他的演说,滴水不漏,想必他未来的仕途会平步青云。

  “小山啊,我认识他,挺逗一妖怪。怎么了?”木下贵博,小山班里的小混混,一个小团体的领头人,时常在午餐时间被和小山在一起目击,人类,“他这人,怎么说呢?太严肃了,不太合群。”

  “我听稻荷说他比较异想天开。”

  “稻荷是只兔子,兔子总是看什么人都觉得异想天开。毕竟他们都是往下发展的,老师你懂我意思吧?”木下眨了眨眼睛,似乎对于自己的比喻颇为得意,“小山这人就是不太合群,没什么大事。”

  “你经常在抢他的饭吃。而且让他帮你跑腿。”慧音看了眼笔记本,其实上面什么也没写,“这里有人指证就在他去世前一天你还刚刚和你的朋友们把他打了一顿。而且那个新年联欢会的节目也是你们代替他报的名。”

  “没有的事,都是同学之间开玩笑,你去问问正辉老师。”木下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们这是为了让他融入班集体。毕竟不劳无获,是这个道理对吧?我们让他多帮同学们做点事,大家就容易注意到他,接纳他。这都是为了他好。但是怎么说呢?这人就是有点,自视甚高,放不下面子。他不领情。因此有的时候就会变得激烈起来,就会有些肢体冲突。事情完了以后大家还都是朋友。老师您年轻时候也肯定打过架吧?至于新年联欢会,我是说,他毕竟是个垢尝啊,那种靠吃人头皮屑还有搓出来的泥维生的家伙。大家虽然没有表露出来,但是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恶心的,我这是为了让大家看看他其实真的和我们没什么不一样。唉,我还想和他多玩玩呢。”他站起身,径直走出门去,吆喝了一声,稻荷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给他递上一条毛巾。门关上了,慧音放下笔,叹了口气。



  “孩子们的愚蠢的游戏。”慧音猛地灌了口酒,“孩子们当然很纯真,这份纯真,就意味着他们并没有完全进入大人的道德系统,因此他们可以在最开始了解并接受这个系统的规则的时候激发出少有的纯粹的‘善’,因为这是在系统内部被鼓励的。而当他们放弃对于这个系统的内化的时候,他们又可以激发出纯粹的恶。所谓的无心之恶,并不是因为他有意,而恰恰是因为他毫不在乎你的存在。”

  “对于这种情况,道德说教陷入了困局,”阿求评论道,“因为他的所谓恶行正是因为他放弃了你的道德系统而导致的。你需要用更为强大的暴力,更加底层的逻辑才能说服他。用暴力,对抗暴力。符号系统内部的道德体系无法抵抗实存的物理威慑。这就是所谓用实在界的暴力去反抗符号界的暴力。如果我哪天想要修改这个脑瘫的城市的传播法,那我肯定直接去把那个中央广播塔炸了。”



  “你有小山的家庭资料吗?”她问正辉。

  “他不是垢尝吗?那样的话他应该隶属于妖怪教育委员会。你去那边的文件里翻一翻,一会儿就找到了。”正辉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和那边还没见,快要期中考试了,得忙着备课。我看你最近对这事挺热心,能替我去一下吗?”

  “俺家娃儿不可能有事的。他学习可好了。”慧音在标着‘妖怪’的文件夹里翻了一个下午也没有找到小山铁也的档案,最后反而从常规的文件夹里翻出了他的家庭信息。正辉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小山铁也并不是垢尝,因此他的档案一直都和人类放在一起。他的父母分别时南四区的煤矿工人和纺织厂工人,俩人都没有什么文化,想着读书能出人头地把他送来了这所公立学校。对于小山在学校的遭遇俩人都一问三不知,毕竟他们每天八点才能下班,回家喝口米汤就能睡觉,哪有时间管他们儿子到底在学校过得咋样?至于学习好,那更是无稽之谈,对于这俩大字都不识的人来说,只要是能进学校的都学习好。老小山的确承认自己家儿子有那么两三次想和他们说学校的事情,但是他们都根本听不懂。就听出来一件事,自己儿子不喜欢上学。那还了得?狠狠地一顿打,第二天立马又规规矩矩地上学去了。最后,他总结道,“孩子不打不成器,我爹小时候就天天打我,可惜还是打得少了。我现在才这么没出息。我每三天都要打一顿我儿子,他肯定能成个大人物。”直到最后,慧音都没有机会告诉他他儿子的死讯。

  “上白泽老师,你得回来教课了。”正辉和她说。

  “再等等,我就快要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

  “想明白他为什么会跳下去。”慧音抬起头,“小山铁也家里有父母一双,两人都是人类,怎么可能是垢尝?这很明显,他是被人造谣才被当做妖怪的。”

  正辉叹了口气:“所以说啊……我也该和你说说了。首先,你对了一半,小山在入学的时候的确是人类。但是……”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凑近慧音,小声耳语道,“就在他去世前一天,我亲眼看着他从木下的桌子上抓起一把木下搓下来的泥,放进了嘴里。”

  “不可能——”

  “你先听我说完。我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但是我也有自己看到的东西。上白泽老师,你想想,人和垢尝之间的差别,就只有垢尝对人类皮肤代谢留下的污物产生食欲这一点。那么,如果一个生物做出了只有垢尝才能做出的举动,它就是垢尝。你可以说他有自己的父母,作为人类度过了十五年的岁月。但是就在他死前,他干了一件只有垢尝才会干的事,那他在那一刻就是垢尝。”

   “但是,这也有可能并非他自己的本愿。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收到了木下的欺凌。我现在只需要找到证据——”

  “被欺凌?这我倒不知道。”正辉挠了挠头,“当然,我并不是说没有这个可能。但是退一万步说,就算木下在欺负他,这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问题吧?你知道,这都是孩子的游戏,我们成年人去管只能适得其反。我小时候在班里个子不高,也时常被人叫去跑腿,但这都是些无伤大雅的事。后来我们都成了非常好的朋友。而且,木下的父亲是南进町教育局局长,他肯定有自己的教育理念,他的儿子不用我们这些小人物操心。”正辉叹了口气,“上白泽啊,我知道你对于这个职业看的很重。你相信什么教育是为了让人成为更好的自己之类的口号。说实话,我很羡慕你这种年轻人才有的干劲。但是人总得回到现实。你一定要记住,这只是一份工作。我们的职业既不崇高也不低贱,我们说到底和其他人一样都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做点自己能做的,擅长的事。千万不要把自己的位置放的太高,否则你就会像现在这样钻牛角尖。到头来工作没了,理想也实现不了。图个啥?我们是老师,他们是学生,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这么简单。我们的任务就是教给他们知识,让他们在社会上能够立足,剩下的事情不归我们管,也管不了。这种事过去就过去了,你不要老是放在心上。你现在这幅苦大仇深的样子搞得办公室里的大家都不舒服。这么着,我给主任打个报告,就说你今天病了。你回家休息上两天,仔细想想,千万别把自己绕进去了。行不?”

  他低下头,看着桌子。几条灰色的小蚯蚓躺在桌子上,用手指轻轻一压,就会扭动起来。周围还点缀了一些星星点点的白色,那是盐巴,他告诉自己,努力去忽略桌子上的脑油味。他左右张望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并不该产生这种欲望。但他的腹部却在督促着他。他咽了口口水,往椅背上一靠,努力地想要屏蔽眼前的污垢对他产生的诱惑。我是人类,我的父母都是人类,我也是人类。他反复告诉自己。人类不应该对污垢产生食欲,这是不正常的,也是不健康的。他抬起头瞥了一眼,木下的脸上依然带着那种讥讽的,玩世不恭的笑容。

  “快点,舔舔,”他讥笑着说道,“让大家见识见识你的能耐。没有人会笑话你的。”谎言,他现在就在笑话他。看到木下贵博的每一刻,他的胃都会因恶心而扭曲,现在这种扭曲和他对于桌子上的污泥的食欲相冲突,让他的胃在痛苦中绞紧。他讨厌这一切,他讨厌木下的傲慢,讨厌谄媚而懦弱的自己,讨厌‘舔舔’这个愚蠢的外号。可是他饿了,他的肚子响了起来,他想要吃点东西。不管他怎么去想饭团或是自己便当盒里的面饼,似乎都没有眼前的小蚯蚓让他产生食欲。

  “别再消磨大伙儿的耐心了,这可是个机会,给他们整个狠活,你就牛逼起来了。”木下继续怂恿他,“舔舔,你也快要忍不住了吧?”周围的哄笑声变大了,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想要张开嘴,说点什么。这太过分了,他并不是什么垢尝。他和他们一样是人类。但是谁会相信他呢?他已经纵容那个谣言在班里传播了一学期,就连老师现在都相信了他们的话。而且他真的很想去舔一下那桌上的东西。那几条小东西,他回过神,意识到口水开始在口中积累,他又咽了口唾沫。他忍不住了,于是缓慢地俯下身去,伸出舌头……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这是一位奥地利小说家在前几年写的小说里的场景。在我们这个妖怪之国可真的是实现了。”慧音讥讽地说道,“一个人因为流言变成了妖怪。多么简单的解答。当小山铁也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木下等人的怂恿下完成了最后一步——在众人眼中真的如同垢尝一般行动。然后想象一下他的恐惧和困惑吧。当他意识到自己原本就因为贫穷而低下的地位将会因为自己变成妖怪而进一步被固化,甚至下沉的时候,他绝望了。于是他一跃而下,做出了人最初也是最后的选择——否定自己的生命。物质上的自杀来终结苦难。”

  “而这个结果没人在乎。”阿求接上了她的话,“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什么,人类,你问无间地狱是什么?在你眼前就是。”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以后神色柔和下来,“你现在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对吧?”

  “真可惜,年轻人就是这么倔。”慧音回答道,“我是在荒野中被遗弃的孤儿。我的母亲教会了我生存所需的一切。知识,理念,信仰,我的一切都多亏了她的教育才得以形成。我想要让其他人可以看到我看到的世界,于是我选择了当老师,去传播我的视野,思想方法,还有我的知识。可是这……我当老师不是为了这个!必须有人付出代价。这不是什么愚蠢的‘自发性意外死亡’,一个学生自杀了,而且这一切是有原因的。”

  “你这家伙,依然沉溺于因果推断的幻觉之中吗?”阿求叹了口气,“也罢,就像你说的,年轻人嘛。但是我得警告你,慧音,对于人类社会中事件的因果推断说到底只是一种自作主张的幻觉。一切现实事件都无法找到孤立的原因。你现在的想法当中依然保留着对于绝对善恶的幻想,而这只会让你陷入死路。正辉那人虽然老于世故,但是他说对了一件事: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高。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不要妄想对世界上的一切负责,那是人们臆想出来的神明的职责。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如果想要追求什么,就一定得舍弃一些其他的东西。”



  他们不知道他从什么渠道搞到了枪。在西区的帮派战争结束后,大量的兔子帮派成员化整为零,逃窜进了市区。尽管严打行动已经持续了五年,但是黑市的活动依然猖獗。只要一个人有足够的耐心,决意,以及头脑,那么搞到一把枪并不是很难。稻荷瑞树的脸因为兴奋而涨红了,他手中的枪指向了木下贵博的脑袋。

  慧音别过头,看向躲在她身旁的稗田阿求。糟糕的时机,糟糕的地点。这天原本是阿求受她的邀请来帮她讲课,她想要让阿求讲一下神话传说在写作中的应用。可是现在稻荷突然劫持了木下,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恐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有炸弹”,这下更是火上浇油。现在其他人都躲在了教学楼外,只有正辉,慧音,和阿求还留在那间两个人躲藏的教室外面。

  “这样下去等着也不是个办法。”阿求说道,“这样吧,你们和他比较熟悉,有可能刺激到他。我进去和他聊聊,想办法搞明白他的诉求,稳住他,然后你们再想办法制伏他。”

  “等等,”慧音拉住了她,“你疯了?你个病号赶紧和其他人一样出去,他手里有枪。正辉老师——”

  “不,我要进去。在这样等下去,治安行动队那帮疯子只会进来把所有能动的东西都打成稀巴烂。没必要流那么多血。我可以和他聊一下,看看这小兔崽子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然后想办法帮帮他。毕竟,我觉得也许可以成为他的同伴。”阿求笑了笑,“再说了,我都三十岁了,作为稗田家的,这辈子算是过了一大半了。不用担心我。”

  “……”她看了看阿求,对方那一向迷离的眼神严肃了起来。她没有说话,放开了手。阿求进去了。正辉嘀咕了两句,她勉强听出了“多管闲事”这四个字,于是白了对方一眼。正辉闭嘴了。她趴在门口,专注地听着里面的声音。

  “你他妈也是来找死的?”稻荷的声音在颤抖,一向明哲保身的他显然很不习惯自己所处的位置,“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是稗田阿求,是你们上白泽老师的朋友。”阿求举起双手,“我什么也不想要,我更好奇的是,你想要什么。毕竟在他们眼里,你才是罪犯,你手里握着人质的命,他们肯定觉得你是想要些什么。”

  “我受够了!”稻荷猛地一用力,把枪管塞进了木下的嘴里,木下嗫嚅着,一股尿骚味儿弥漫开来,“我原本以为小山那个异想天开的死了就完了。没有!你们他妈的就是不肯放过我!我给你们跑腿,帮你们写作业,为你们防风,然后这一切都还不够!你们还非要我去给这个狗东西顶罪!说啊,你这王八蛋!现在我手里拿着枪,我就是文明,现在谁是畜生了?你自己透了人和泉,然后人家肚子大了,他妈的还要我给你顶罪?我他妈讨好你是为了有条活路,还他妈给你脸了?你说我们妖怪野蛮,愚笨,对,我脑子里不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的规矩。我就知道人类有了枪,因此能随意拿捏我们。现在枪在我手里,你他妈说啊!”木下闭紧眼睛,哭了起来,稻荷踢了他一脚,让他跪在地上。“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要这个瘪三承认,和泉是的肚子是他搞大的——”

  “明明是你干的事,你还不承认——呜啊啊啊啊啊啊”木下趁着枪管从嘴里吐出来的机会,飞快地说道,没说完稻荷就冲着他大腿开了一枪。

  “你他妈疯了?老年痴呆了?你以为老子看得上你们人类女人?真他妈叫我恶心。”稻荷冲着他脸上啐了一口,看向阿求“我很正常,我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你让上白泽老师进来,给我作证,我不搞那些异想天开的幺蛾子。”

  “行,但是我得警告你,现在你依然没有足够的证言。这小子现在说出的话都不可信,你必须得拿到足够的证据。”阿求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居然接上了话茬,“我听你的意思,是你们学校有个女生被人搞大了肚子,然后你知道是你脚底下这人搞得,但是他要你顶罪。你现在如果想要证明自己的青白,就必须把那个女生找出来,让她自己作证。你告诉我那个女生的信息,我让上白泽老师帮你把她找上来。”她低下头看了一眼,“还有,你打中了他的大动脉,他要是死了你就完蛋了,我建议你赶紧把他送出去,这段时间我当你的人质,好不好?慧音!”

  “你需要我做什么?”慧音走到门口,问道。

  “把你的这学生运出去,顺便找一下……”她质询地看向稻荷。

  “和泉舞!”

  “对,和泉舞,我在这里和这位小哥再聊一会儿。可以吧?”

  “你的主意定了谁也说不动你。”慧音叹了口气,转向稻荷“我这就去找她,稻荷,我们真的是想帮你,配合阿求,不要伤到她。”

  她在楼后面的小树林里找到了和泉,对方见到她的时候想要逃跑,但被她一把拉住。正当她打算回到教学楼里的时候突然间枪声大作。她别过头,看到保安部的马车已经停在了校门口。她连忙甩开和泉,想要跑上楼,治安行动队的人试图拦住她,但她绕过了他们。不到二十秒,她抵达了顶楼。然后她看到了现场。

  她的耳朵在轰鸣,周围的人努力地想要拉住她,但她看不到他们。正辉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所有的力气都用光了一样。在不远处,两具尸体倒在血泊中。她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其中一个人。血液从她的身体上如同泉水般流出,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她张开嘴,呼喊着对方的名字,却无法认出自己的声音。

  结束了。

  稗田阿求死了。



  “众神都想同稻羽的八上比卖结婚,所以一起往稻羽走去,其时叫大穴牟迟神,也就是大国主神,背着袋子,作为从仆,带了前去。走到气多崎的地方,看见有一只赤裸无毛的兔子,趴在那里。众神对那兔子说道:

  你可在海水里洗浴,当着风吹着,去睡高山的岭上好了。”那兔子依着众神所教,去到山上睡着。可是海水干了之后,身上皮肤被风所吹裂,痛得伏在那里哭泣。最后来了大国主神,看见兔子问道:“你为什么伏在这里哭呢?”

  兔回答道:“我在淤岐岛里,想到这里来,但是没有渡海的法子,于是就骗海里的鳄鱼说,我同你们来比赛一下谁的族类更多吧。你们把一族都叫来,从这个岛到气多崎排列趴着,我从上边走着计算,就可以知道同我的一族是谁更多了。这样说了欺骗他们,在排列趴着的时候,我便在上边走着渡过海来,刚要下地时我便说我骗了他们了,话刚说了,趴在末端的鳄鱼把我抓住,将我的衣服完全剥去了。因此悲泣,其时遇着众神经过,教在海水里洗过澡,当风睡着,依着所教的话做了,我的身体全都损坏了。”

  于是大国主神教那兔子道:“你赶快到那水口去,拿清水洗净身体,取水口的蒲草的花粉散在地上,在这上边打滚,你的身体一定可以治好,像从前一样。”兔子依照所教的做了,身体变成从前一样。

  “这就叫做因幡的的白兔,现今称为兔神。据说我们城里那位隐居多年的调味品大亨就是这位能给人幸运的白兔。可是现在因幡帝自己一个人跑了,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稗田阿求灌了口酒,“你知道吗?永远城创立的时候还是她带头向人类献上土地的。这里原本是一片草原,因幡帝算是这里所有兔子的老祖宗。她带着群兔迁徙至此,然而兔子是软弱的生物。草原上他们的天敌众多,而且完全靠老天爷吃饭,如果这年雨水充分,它们就大肆繁殖,第二年遇上旱灾就集体饿死。于是他们祈求人类的协助。人类带来了技术和科学,让他们的繁衍接受节制,将他们的食粮统筹分配,于是他们不再受饥荒所困。帮助他们压制各种食肉的天敌——这些天敌对于人类也是威胁。人类驯服了他们,向他们显现自己的权与力。于是兔子们率先向人类臣服了,并因此在新的秩序中获得了仅次于人类的首席。其他的各种妖怪也拜服在人类的科技和智谋之下。然后现在人类开始向兔子们要求支付代价。不管相较于其他妖怪们可以享有何种优越,兔子终究还是妖怪而非人类。兔子们现在慌了,他们原本想要借他人之力渡过大海,到头来全都在城市里面做了下等工人,被鳄鱼扒了层皮。于是他们向他们的神祈祷:‘哦,大国主啊,您究竟在何处?您为何抛弃了您的信徒。为何我们的领袖失去了她的权柄,带着我们在这个地狱里受苦?如果您真的是神,又为何对我们不管不顾?’诸如此类的牢骚话填满了他们的内心。他们却对于另外一个更有可能的解释视而不见。神有可能并不存在。因幡帝也不过是一只活了太久的老兔子。就算有神,他也是邪恶的。他不爱我们这些凡人。他甚至乐于看我们受苦。而人类,人类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神。他们在过去创造了旧神愚弄自己,同时还愚弄了我们这些他们幻想的造物。然后现在他们变聪明了,意识到自己是在愚弄自己,于是便不再愚弄自己,但却继续用这些神来愚弄我们。”

  “听上去十分偏激。但是我喜欢。”慧音摇晃着酒瓶,“我还听说过一个笑话。从前草原上有一匹马,他过着安逸的生活,白天纵情奔跑,晚上就地入眠。渴了从小溪里饮水,饿了低头就有鲜嫩的青草。但是他并不满足,毕竟草原上还有野牛和他争抢食物,狮子则将他视为猎物。于是他找到一个人说:

  “‘万物的灵长啊,草原上我的敌人如此众多。帮助我吧,你的智谋将会引导我的铁蹄,我的迅捷将让你无往不利。’

  “于是人把马套上了笼头,架上鞍具,打上蹄铁。他骑上马,轻而易举地用弓箭杀死了野牛和狮子。马很高兴,他说:‘谢谢你,亲爱的人类,现在我们可以共享这片草原了。’人笑了:

  “‘我亲爱的朋友,你大可把这片草原全部据为己有,因为从你让我骑上你的那一刻,你就永远是我的仆从了。’”

  慧音抬起头,眼前的座位上空无一人。她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发出苦涩的大笑。



  他们说她不肯出来。正辉和她说阿求在被告知了如果留在里面会被视为共犯的情况下依然留在稻荷的身边。他说因为担心有炸弹,所以他一开始就联系了保安部。保安部立刻将这件事当成甲型恐怖活动来处理,批准了一切火力的使用许可。他们搜查了现场,稗田阿求和稻荷瑞树被打成了筛子,正如阿求预料的一般,但炸弹却不见踪影。到头来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炸弹,只是某个人在慌乱中随口一说,却成为了治安行动队过激行为的借口。木下在医院静养了两个月后出院,因为他被抬出去的时候被人闻到了尿骚味,所以获得了新的外号‘尿床仔’,就算他爸是教育局局长也改变不了他被欺凌的事实。毕竟那只是少年人的游戏,无伤大雅,有着自己的规则,成年人无权也没有能力干涉。

  “综上所述,这就是遇到媒体时的说法,记住了吗?”在事件过后,长谷川因为干涉不力被调职,去了五中,而正辉则接替了他的位置当上了系主任,“没有问题的话就散会。上白泽老师,你过来一下。”

  慧音一言不发地走近正辉,正辉看了她一眼,别过头:“稗田那件事,别放在心上。”

  慧音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地面。

  “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吗?不要钻牛角尖。稗田自己选择了和他站在一起,选择了和恐怖分子站在一起。她选择了自己的命运。对于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从她的错误当中吸取教训。

  “你知道是什么教训吗?那就是永远不要搞错自己是在哪一边的。你可能是个妖怪,也可能是个人类,但只要在永远城,你就必须站在人性这边才能生存。不是获胜,而是生存,这是最为基本的。如果连生存都做不到,那么别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呢?我们作为教师,就是要在学生身上种下人性的种子,让他们能够作为顶天立地的人在社会上立足。这点我们是一样的。

  “记住,上白泽,不管如何,生活总会继续。这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你必须走出来,向前看。不能被过去所一直拖累,否则就会和稗田家的一样,分不清理想和现实的差别,稀里糊涂的死去。我喜欢你的激情,所以我才这么劝告你。不要走她的老路。不要去想她为什么这么做。不要试图理解她,同情她。你还活着,把你的精力留给生者,而不是为了死者彳亍忘返。

  “生活总会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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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5-26 15:53:29 | 显示全部楼层
开国元勋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难处。”佐藤谦说道。虽然此时户外气温不到四度,但是他头上却布满了汗珠。他扯了扯领子,想要把衣服里的热气散掉些许。因幡帝坐在桌首,一点也不在意体面的把头埋在碗里大快朵颐。佐藤不满地看了他们的东道主一眼,见到对方没有反应,于是刻意停住了声音,指望对方可以有所回应。铃仙站在屋子的一角,一声不吭地看着桌上的众人。因幡帝,这个矮小的女人据说原本是和八意永琳大人一起建立了这座城市的人。确切地说,早在月夜见制药在这片土地建厂之前兔子们就在此定居。早年间兔子曾经因为被人类带来的文明所吸引而献上了土地,协助他们在这里建立了城市。可惜后来他们出尔反尔,想要重新夺回这片土地的所有权,于是被驱逐出了城市。因幡帝就是在那时挺身而出,据理力争,统一了当地的各方妖怪势力和兔子内部纷杂的派系,和八意大人重新签订了和平条约。这并不是一件易事,也绝对不是什么可以一笔带过的事情。但是没有人愿意告诉她细节。可现在,在她眼前的人连起码的用餐礼仪都不能遵守,更别提能从她那瘦小的身体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威严。铃仙摇了摇头,告诉自己这只是因幡帝常用的把戏,用这幅矮小的身体来在她的敌人心中激起轻蔑,降低他们的防备。佐藤再次开口了:“虽然那东西的行动速度依然很慢,我们有确切的数据表明,在三天之内,祸津神会进入城市,而那时候灾害等级会达到战列舰级,这是专业的第三方机构给出的评估——”

  “是猎人工会。”因幡帝的筷子根本就没有停过,她一边用勺子把火锅里的白菜捞进碗里一边说,“怎么?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了。接着说,我可不是每天都能吃到寿喜锅。”

  佐藤咽了口唾沫,他知道因幡帝是个兔妖怪,看着兔子吃牛肉总是让他心里有点不安。如果说妖怪化为人形可以改变他们的饮食结构,那是否意味着食草者也可以被激发出吃人的渴望呢?至少城里人都是这么说的。他按下心中的不安,继续说道:“我们需要的不仅是您的许可,而且还有您的协助。”

  “有什么事是我能帮得上忙的?八意大人不是已经找了猎人工会了吗?”这老妖怪叫起“大人”来毫不犹豫,这倒真是能屈能伸。铃仙皱起眉头。因幡帝早在十几年前就搬出了城里,这位调味品大亨在一夜之间从永远城所有的报纸上消失了。她的名字仿佛成为了某种禁忌,被人避讳。但是她的存在感依然强烈。据说这位八意市长的老朋友基本上靠着当年签订和平条约的资本统一了城郊的有组织犯罪。但是几年来社民党的崛起和由于天下人活动所带来的戒严无一不在对她的生意产生越来越大的威胁。她过去的下属开始寻找一些更为“体面”,更有尊严的工作。“我是个没用的老太婆了,除了我的那点生意我也不知道能有什么用。但是如果八意大人有什么能指望我这把老骨头的话,我肯定责无旁贷。但你要知道,我并不管事,附近的镇长和法官现在都是社民党任命的。”因幡帝把牛肉和米饭扒拉下肚,拍了拍肚皮,“瞧这清脆的响声,看来我是怀了个西瓜。”铃仙觉得倒更像是怀了个脑血栓,但这话可不能说出来。

  “社民党在这个地区的活动十分频繁,这严重阻碍了我们的调查工作。”佐藤翻看着文件,“猎人工会在白鹭镇有一个支部,可是里面五个常驻人员有四个是社民党。而社民党现任主席夏邵武是上白泽慧音的学生,他们根本就不配合我们的工作。可问题就在于上白泽慧音和她的‘天下人’广播电台是和那个祸津神联系最紧密的人。只有找到了上白泽,我们才能有办法接近祸津神。猎人工会的调查员认为这附近有结界干扰了人的认知,除非有人引路,否则根本无法靠近那个家伙。”

  “你是说你们要找的那个上白泽慧音在我的地盘上藏了起来,不仅如此,还藏了一个战列舰级的神明?”因幡帝给自己倒了一杯烧酒,“我真是搞不懂酒有什么好喝的,我这人比较传统,还是喜欢喝酸甜的东西。可是还是喝这东西才能让人瞧得起。”她那浑浊的眼睛扫过周围,在铃仙的身上停留了几秒钟,最终再次回到了佐藤身上,“真奇怪,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

  意识到自己沉浸在了叙述中,佐藤不好意思地抬起了头:“抱歉,我并没有指责您有意隐瞒她的行踪或是说您能力不足。”实际上因幡帝在协助“天下人”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不然也不至于这十年间他们一点上白泽慧音的马脚都抓不到。“我只是说,有可能您对于她其实并不是那么了解。”

  “我的确不是那么了解她。”因幡帝放下手中的杯子,打了个哈欠,“我虽然有时能见到她,但是我并没有怎么深入和她打交道。但我可以说比你们了解她多得多。”虽然上白泽慧音是永远城的通缉犯,但是因为之前八意市长不知为何似乎一直不肯向猎人工会请求帮助,只要她出了城就没有人会约束她。因幡帝也可以此来为她的不作为开脱。可她好歹是永远城议会的名誉议员,她理应更加知道自己行为的对错。“她有些上年纪了,最近干的事情更是昏了头。在广播塔那里整出那么大的幺蛾子,本来这半年进城就很难了,现在生意比以前更加难做。我的一批货,足足有两吨,卡在快速路上一星期了,我的司机就连下车上个厕所都得报备。你们很紧张,这我可以理解,可是她未免也做的太过火了。我当然和她说了,可是她是个有主意的人,她听不进我的话。”

  “在这里有人能听不进您的话?”铃仙插嘴了,她已经厌倦了因幡帝的虚与委蛇,她扬起了声音,“您可是老板,为什么不能让她听您讲道理呢?”

  “社民党的主席是她的学生,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还是个教师。社民党人在这里群众基础很好,是他们资助了学校,提供了课本和课桌,组织起来生产。人们总得过日子,城里的八意市长把他们抛弃了——不是我这么说,是他们这么觉得——他们就另寻出路。您可知道愿意加入社民党的都是些什么人?学生,贫农,工人,都是些一无所有的。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种人最为危险。他们就算不喜欢上白泽,也敬重她的学识和人品。你让我和她讲道理?我出不了这个头,我也找不到她,只有她来找我。你们要是想讲道理,自己去和社民党人讲道理去。”因幡帝气鼓鼓地别过头。佐藤白了铃仙一眼。铃仙不置可否。很显然因幡帝其实根本不在乎上白泽慧音到底在干什么,她在这里的抱怨不过是以其为筹码来要挟他们更高的开价罢了。

  “我们并不是在让您出头,而是希望您能够看在和她这么多年的交情的份上,劝劝她。我们不知道祸津神到底和她什么关系,但是如果那东西出来了也就没有什么生意了。八意市长还想要您收下她的一点心意,这是对她多年来未能与您再次直面彼此的一点小小补偿。”佐藤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杰洛烟酒行是家好企业,我虽然不抽烟,但我的同时经常去那里买。这是他们的一点样品,”他又让身后的人端上来了两条香烟,“您尝尝。”

  因幡帝喜欢香烟,这事人尽皆知,她的那口大黄牙可不是什么烟龄十年以内的小烟民比得上的。杰洛烟酒行的确是个好企业,但他们的八间商铺全都在城南,如果祸津神进了城也就报废了。因幡帝虽然依旧面露愠色,但她那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贪婪地扫视着纸上的信息。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因幡帝这种唯利是图之辈不可能不抓住这个机会。当然,单凭这种东西是不能轻易收买她的,不然她也不会在城外站稳脚跟。真正可以打动她的是佐藤接下来要说的——

  “还有,八意大人还和您说,愿意在议会里面给您开设三个正式席位。”因幡帝的手上动作停止了,她的眼神警惕起来。因幡帝是荣誉议员,这意味着她除了享受议员的种种豁免权和福利以外其实毫无政治实权。但是正式席位就意味着可以参与投票和辩论,虽然只是一小步,但是,“并且在下一次大选中,我们会全面放开席位限制,所有的席位都可以由人类或者妖怪担任。”

  “……我考虑考虑。”过了许久,因幡帝终于开口了。她站起身,“已经是下午了,我得去睡个午觉。你们请自便吧。还有……铃仙,你过来一下。”佐藤和她交流了一下眼神,铃仙便走了过去。



  “我恨我的工作。”铃仙·优昙华院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杯子,似乎陷入了沉思。八意永琳派来的使节团已经回到了他们的住所。但铃仙留了下来,一如既往。因幡帝听了铃仙这话,并不感到任何新鲜。她只是自顾自地给铃仙倒了杯茶。看到铃仙一动不动的样子,便从两个杯子里各喝了一口。铃仙依然不为所动,只是自顾自地坐在榻榻米上,抱紧自己的双腿,想要把自己缩成一团。

  “我知道。”因幡帝把杯子在手中转了三圈,“你有再考虑过我的提议吗?”

  “我没法做这个决定。”铃仙伸展开身子,叹了口气,“我只是个医生,还是个护卫。我也有我的忠义。”

  她在地上爬行着,距离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她曾经的同伴坐在那里。那只兔子的脸上带着戏谑的微笑,仿佛在讲一个所有人都应该笑出来的荤段子。铃仙眨了眨眼,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那只兔子的脑袋开了花。

  血液和脑浆混合而成的红白色胶质从那兔子的后脑勺的窟窿上留下。铃仙感到一阵反胃。自从兔子们的首领因幡帝离开这座城市已经过了八年,那些她没有带走的兔子们群龙无首,四分五裂,帮派战争似乎永不停止,而月之都却前所未有地尊重了兔子们的‘自主裁量权’。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把所有的兔子赶进西边的三个区,然后在周围修了堵墙,接着断了水和电。然后让他们自生自灭。

  他们相识不到一周,只是因为一起觅食会比较安全而聚在一起。而他被打死的原因是流弹——他们甚至没来得及找到什么值得抢的吃的就被卷进了两个小帮派的交火当中。好不容易逃出一段距离的时候,正当他们以为可以喘一口气,那只不知名的兔子正要讲一个他那没品的糟糕笑话来拿他们的困难处境取乐的时候,一颗没有署名的子弹击穿了他的头颅,让他那戏谑的笑容停留在了脸上。

  铃仙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喝过的水全是从兔子踩过的坑里伸出来的泥水。她不能理解为何自己曾经软弱的同族如此嗜血;她也不明白其他原本应当和她一样敏感的兔子为何对枪声如此麻木不仁,可以入眠;她甚至不能理解为何他们如此尊敬的领袖会将他们如此无情的抛弃。她还只有四岁,甚至连人类的语言都说不利索。她的父母从来没有出现过,有可能跑了,也有可能死了。她从不指望他们负起任何责任。兔子就是如此。他们相爱,他们繁殖,他们扔下小兔子跑到别的地方重新坠入爱河。不管是否化为人形,这种生活方式亘古不变。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活在这样的世上?为什么她要被迫与这样的野兽被划为同族?她从来都没有请别人让自己出生过。如果有可能,她宁肯从来没有出生在这个肮脏,血腥,而又疯狂的世间。但她出生了,从此必须心惊胆战地在这混沌中苟活。

  “站起来。”

  那个人如是说着,向她伸出了手。

  站起来,靠着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你的课本呢?”老师问她。

  她一言不发地站起身,默默地走到教室外面。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她。不管是不是被人藏起来,没带就是没带。老师从来不会管背后的原因,他只负责处罚。她听到背后压抑着的嬉笑和老师不耐烦的斥责。她已经被八意永琳带离那个地狱三个月了,她进入了人世,在这个充满了人类的学校里藏起自己的耳朵,努力融入。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妖怪,她是和他们不同的。这就足够了。他们偷走她的课本,抢走她的午饭,在她的桌子上刻满侮辱的话语。说到底只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可以忍受下去。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又一次,她忍不住,开口问了其中一个人。

  “为什么?”那人困惑地看着她,好像这再简单不过,“你是兔子,我们是人。我们教你点规矩让你以后进了社会可以更快适应,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我……不是兔子。”

  “那你是什么?”

  “我是人类,和你们一样。八意大人和我说了,只要拥有人性就可以成为人类。”

  “你不是人类。”那人挠着头,“人类可不会想着成为人类。”

  “那我也不是兔子。”兔子肮脏,狡诈,残忍,麻木。她才和他们不一样。

  “我明白了,你既不是兔子,也不是人类。你知道你是啥吗?”

  “我……不知道,反正不是兔子。我就是人!”

  “错,你啥也不是!”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和老师说了,没有人听。八意大人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她写的信全都石沉大海。在学校里她带着压抑灵力的项圈,据她的同学说那原本是给犯人带的。他们和她说那是为了保障大家的安全,不仅是为了防止她伤害别人,更是为了防止她伤害自己。于是她默默地忍受着,等待着。

  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花了六年完成了一般人十二年才能完成的学业,在最后两年她总算可以在八意大人的身旁学习医术。八意大人对她倾囊所授,救死扶伤的技巧和战斗的技巧。她发誓要将她出生的那个地狱里的一切拨乱反正,锄奸扶弱。愿伤痛者皆得救治,愿温顺者皆得安息,愿凶恶者皆得恐惧,愿恃强者皆得报偿。八意大人说她之前没有收到信件,那些信件被她手下的人当作一般的垃圾邮件拦了下来。她说她为铃仙遭遇的一切感到抱歉,她已经撤换了原本负责帮她审阅邮件的人。她问起铃仙那些欺侮她的人的名字,铃仙只是淡淡地说:“都过去了。”

  她踏上了故土,阔别了六年的西三区,带着拯救自己同胞的渴望。这里的变化让她感到陌生,那些古老的二层小楼早已被推土机推平,一座座新的钢铁巨木正在拔地而起。沙土漫天,一切都被掩埋,一切都被覆盖,一切都被洗去。工人的吆喝声,机械的轰鸣声,还有汽笛的呼啸声混作一团。在这个喧闹的,新崭崭的世界里,她一点过去她那些嗜血同胞的印迹都没有找到。

  “因幡?没听说过。”

  “俺是头一次进城的,不知道你说的那人是谁。”

  “不认识。”

  终于,在提起一位后因幡帝时代声名赫赫的帮派首领时,一个酒馆里老太婆给了她点线索——“上杉啊?他早就死了,前两年扫黑除恶,八意市长大人废了好大力气总算在这里重塑了秩序,他因为生意上的分歧被手下杀了,尸体就晾在南边那个赌场里一星期,后来还是山本组的人过去惹事才发现那里已经空了。那些手下?大难临头各自飞,鬼知道他们去哪里了。死了才好呢。”

  在经历了两个星期的艰难搜索之后,她总算找到了两三户尚且定居在这里的兔子们,此时他们已经回归了昔日的本性,脸上浮现出那种温顺平和的神情,甚至有几个连怎么解除人形都想不起来了。剩下的要么是在绝望中死去,要么就是接受了和她类似的处理,在新的“月兔”行动队里服役,用他们的才能服务社会,为他们那疯狂的昔日同胞赎罪。

  已经没有什么是她可以拯救的,也从来没有什么需要她去拯救。世界依然在运行,她被抛在了时代之后。她在中央医院靠着八意大人的推荐信找了份精神科医生的工作,她的病人形形色色,但大多都是因为内心的空洞。起初她不理解,这座城市给了他们秩序和安宁,为何他们却不肯满足。现在她自己也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可她依旧无法理解。

  “八意大人救了我,她给了我我现在所有的一切。我这是欠她的。”她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在你为了你那愚蠢的尊严赌气离开永远城,把你的势力搬到乡下之后,那些被留下的兔子,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样?失去了领导的智慧和同胞的支持他们会怎么样?我来告诉你——他们会变得残忍,嗜血,就如同那些追捕我们的野兽一般!我们在自相残杀,相互狩猎。八意大人给了我们秩序。”

  “好的,很好,她救了你一命,所以你以命相报。”因幡帝的表情一如既往地难以捉摸。“抱歉,是我僭越了。”

  “没有——”她急迫地打断了帝的话语,这种时候让对方没有面子对于她的任务有害无益。她只是使节团的护卫。因幡帝之所以单独找她纯粹是因为同为兔子,她曾经多次劝诱铃仙放弃她的职责,和他们一起在城外生活。她从来不觉得那种生活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但是她起码知道(或者说帝逼着她学会)什么是相互尊重。帝没有对她的生活方式说三道四,所以她也不会这么对帝。

  “省省吧,没必要在我这里搞那些条条框框。只要同为兔子,就是兄弟姐妹。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们很弱小,所以必须团结起来才能生存。”因幡帝点燃了香烟。“但现在我也不愿意搞那些虚头巴脑的礼节,让我们变得粗鲁一点。铃仙,你跟着她多久了?九年?十年?得有十几年了吧?我记得辉针城那档子事之前你就已经开始抛头露面了。城里的日子好吗?不好吧?要不然你怎么每次来我这里办公事之余都得和我抱怨上半天你的工作。白天是救人的医生,晚上是杀人的刽子手,夏尔·桑松都得为你的精神分裂落泪了。就算如此你却依然忠诚于她。当然,这绝对不是愚忠,只不过是一种不合时宜,不求回报的高尚罢了。你现在对着你的同胞犯下种种不义——对不起,我说错了,是正义——绝对不是因为你相信这套秩序,而是因为你想要报答它的制定者。我认为他们真应该给你颁发一个大奖章,因为按照休谟的标准你绝对是整座城市里道德的典范。你为了过去的某个时刻而向某个人,甚至不是某个理念或是神明许诺了自己的整个未来,而你甚至不爱这个人,就算是上白泽慧音也没疯到这个地步。”

  铃仙并没有预料到对方的突然发难,因此吃了一惊。接着很快反应过来,这才是因幡帝的本来面目。她再次看向因幡帝,对方恢复了刚吃完饭那副昏昏沉沉的样子。不知是清醒着还是醉了。铃仙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因幡帝不止一次像这样在她面前公开诋毁她敬爱的老师,嘲弄她的工作。是的,她每次都会生气,但生气的同时又感到无力反驳——不,是不想去反驳。

  “你是兔子吗?”在那个女人帮她缠紧了腰上的纱布之后,她听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那是大概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为了清剿盘踞在永远城周围的人口贩卖团伙,一向不肯低头的因幡帝终于松了口,允许永远城的专案组进驻,协助她的人办案。铃仙就是在那里第一次遇见了她,那个让人看不穿的女人。

  铃仙疑惑地转过头,个子矮小的女人那双红色的眸子冷漠地盯着她,她带着美瞳,把自己和对方那双相同的血红色眼睛藏了起来,但不知为何,对方看穿了她的伪装:“……是,怎么了?”

  “我是因幡帝,我也是只兔子。在这里也算是个有点能力的人。你们上司来找的接头人就是我。”女人站起身,“兔子是软弱的生物,胆小,敏感,无能。我们唯一引以为傲的能力就是数量。有什么困难的话尽管来找我,兔子之间互帮互助是应该的。”她没有再多说,但铃仙已经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而我早晚有一天也会用上你”。就在那一天她认识了这位名义上的调味品巨头,事实上的妖怪团伙首领。她偶尔会受到对方的邀请前来参加兔子们的活动,但天性内向的她更加习惯在这种私人的环境里,喝着茶,随着性子信口开河地对着因幡帝发牢骚。对方倒也来者不拒,如同一个颇有耐心的精神分析师一样把她的呓语照单全收。但这次,因幡帝身边的气场变了。

  “话又说回来,你觉得我该接受你们的提议吗?”因幡帝玩味地看着手中的茶杯,眼神迷离,她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

  “这是你自己的决定,”铃仙斟酌着说道,“况且我只能帮他们说话。要我说那家烟酒行的确不错,我猜猜是你会喜欢的类型。但是议会席位不是你一直以来想要的吗?”其实她并不知道因幡帝喜欢什么,但她擅长察言观色,因幡帝显然动心了。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是了,还有那个席位。”因幡帝不知为何皱起了眉头,“怎么突然听我话了?”她喃喃自语道。“你对上白泽慧音怎么看?”

  “无理取闹的偏执狂一个。”她毫不犹豫地答道,几乎无法克制自己声音中的厌恶。她知道因幡帝和上白泽走得近,但是这改变不了她的态度。“广播塔那事纯粹是南辕北辙的做法,她难道觉得说那么一大堆就会有人想要支持她?不过是意气用事,在抱怨罢了。现在城里被她这么一搞,风声鹤唳,别人怕和她扯上关系都来不及,更别提支持她了。”

  “你说的……很有道理。的确,她已经有些走火入魔了。”因幡帝沉思着说道,“说到底这祸津神也是她的错,为私情所误,耽搁了这么久。倒不如说她本来就期待着那事失败一样。”她抬起头,“但是,不行。”

  “为什么?”这回铃仙是真的看不懂了,这老家伙还需要什么?自从他们抵达这里已经过了三天,就在这三天当中,原本是他们预防对象的祸津神已经变成了有着燃眉之急的自然灾害,向着她的城市进发。他们已经做出了三四次让步,先是要钱,然后是股权,接着是烟酒行,现在甚至要专门给她开设议会席位。说真的,他们才不愿意和这个贪得无厌的老流氓在这里扯皮,可是没有对方的协助,他们的调查人员在这个蜘蛛网一样的城乡结合部寸步难行。更别提这里的兔子最喜欢给人使绊子。“你到底想要什么才能帮我们?”

  “八意,八意,八意啊。看来她还是没有搞明白我真正需要的东西是什么。不对,倒不如说搞明白了,却不肯给我。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觉得她这么聪明,她却连一个老太婆这点可怜的要求都满足不了。也罢,我一开始就没指望她会正视我哪怕一次。”因幡帝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自嘲,铃仙听着却寒毛直竖,“你不知道吗?看来你真的是太过年轻,不,倒不如说是太过老成,以至于连这种基本的东西都忘了。”她坐回座位,喝了口茶,“我想要的,是尊重。”

  “就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铃仙的声音抬了起来,“我们带来的是文明,是为了消除你们的陋习,避免你们伤到自己——”

  “那是他们的文明,不是我们的!”因幡帝冷冷地回击道,“我们也不需要你们那自以为是地赏赐给我们的文明。哈,避免我们伤到自己?他们让我们化成人形还不够,我们还得识字,会用人类的语言,学会人类那名为礼节的狡诈和虚与委蛇。妖怪是脆弱的存在,虽然个体有着强大的力量,但是心智却大多不成熟——毕竟刚刚化得人形的动物,被人遗弃的器物,或是单纯因为人类残存的思念和幻想凝聚成的现象,这种东西连自我都不稳定,怎么能明白那些繁文缛节呢?”

  “我没办法和你讲道理,我原本以为你起码是个通事理的人的。”铃仙疲惫地别过头,“八意大人是好心才来帮你们,可是你们不肯领情,那你们只好跟着那个祸津神一起毁灭。”

  “帮我们?怎么帮?用你的道理吗?道理?人类的语言游戏,他们最擅长这个。用这个把我们的土地巧取豪夺用来建设工厂,把我们的财富一分不出地骗走拿去挥霍,把我们的同胞鬼使神差地关进监狱让他们无法发声。你为什么觉得一个从未从你们的道理当中获得过一点好处的人会想要遵循你们的那些道理?你们的道理自以为公正,可那是对于人类的公正。你以为他们会用这套道理衡量你吗?你这兔子!我们倒来看看,为他们在榨干了你的价值之后,他们有多么地一视同仁。”

  “我和你不一样!”

  “那可不,你是只懂得感恩的好兔子,和我这种贪心不足蛇吞象的老兔子不一样。我来给你讲个笑话:在古代,如果一个威权主义的严厉父亲想要让他的孩子去看望自己的外婆,他会说:‘滚去看你的外婆,否则我就抽你’。现在时代变了,他会说:‘你外婆对你这么好,你应该去看望一下他’。现在他不仅要求行动上的服从,还要求我们在精神上也同样的逆来顺受。他们不仅要我们遵循法律,甚至还要我们对他们感恩戴德,去赞美他们的文明,这样他们才能给你一条活路,是吧?”铃仙望向对方,因幡帝的眼神哪还有一点迷离,两道锐利如箭的从那双眸子里射出,令她心生恐惧。因幡帝突然又平静了下来,把茶杯向她推了推,“说了这么久,喝口茶吧。”

  铃仙看着因幡帝推过来的杯子,突然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这可是上好的普洱,我从你们进城的火车上扒下来的。当然不是我干的,这种事一向是慧音她亲自动手……”她听到那个名字,心头一凛,低头看向杯子。

  杯子里是空的。

  “我还纳闷呢。”因幡帝不疾不徐地说道,“每次你来这里的时候,每次都会喝我这里的茶,今天为什么不喝了呢?难道你在害怕什么事情吗?或者说,难道你知道关于米斯蒂娅萝蕾拉失踪的事?”

  铃仙想要站起身,却发现手脚发软,根本使不上力气:“你和上白泽慧音是同伙。”

  “真奇怪啊,这种事情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为什么感到奇怪呢?还是说你觉得我们只是单纯的利益同盟,我不会为了她做到这个份上?”因幡帝举起茶杯,晃了晃,“为什么明明没有喝茶,却中毒了呢?难道说,茶里放的是解药?而我把真正的毒药早就散播在了空气当中?”因幡帝又点了根烟,“说真的,你该不会以为犯下了这种事情还会被原谅吧?你杀了她的女儿,作为一个母亲,怎么报复都不为过。但她还是宽宏大量地以大局为重,没有过来亲自惩罚你,而是让我来自行选择方法。我很好奇,为什么?”

  “……我很抱歉,那只是公事。”她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些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们知道了。她就要死了,可是她甚至一点实感都没有。她看着自己身体下面压着的夜雀妖怪,手中的刀子举在空中,犹豫了一下。她在八意永琳的桌子上看到眼前这个不知名的妖怪的肖像画。虽然眼前的人对自己表达出了真诚的善意,虽然八意大人已经十年没有像面前的人一般关心过她,但这个人是敌人。她是执法者,而不管那个人此刻表现得多么友善,多么富有同理心,那个人和上白泽慧音一样是闯入了广播塔,破坏了秩序的罪人,是她的敌人。执法者的工作就是维护法律的尊严,为犯罪者献上制裁。但是,但是……

  难道现在还能回头吗?她不是知道了吗?来到这里就是杀与被杀的关系的。“余誓以至诚,为城市中一切居民的安居乐业而奋斗,不辞辛劳,不畏艰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从她在八意市长手中接过委任状的那一刻。从她答应了八意大人加入使团的护卫,并伺机刺探祸津神的情报的那一刻。从她下定决心,为了正义以身犯险,铲除邪恶的那一刻。本应如此,必须如此!

  从她先发现对方,如同响尾蛇一般伪装自己的伤势引诱对方上钩的那一刻,就已经无法停手了。

  铃仙咬紧牙齿,再次把刀子刺下。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不,我是说为什么你就觉得说上一句‘我恨我的工作’我们就会谅解你?为什么你觉得可以在和谈的时候在我的地盘上杀了我的人而不被发现?你相信自己说的话吗?铃仙?如果你相信,那你为什么最后还是杀了她?为什么你觉得这种事情道歉,或者说你离开八意永琳就可以让你被原谅?不可能的。铃仙。”因幡帝走近她,蹲下身子俯视着她,“如果你没有杀了米斯琪,那你过去的一切我都可以帮你翻过去。但是——这次不行,上白泽慧音是我的朋友,而米斯琪是她的家人。这是不可饶恕的。”

  “去你妈的……你在和我说我之前杀的那些都不算数,而她……只因为她是那个上白泽慧音的宠儿,你就……”

  因幡帝伸出手,握住铃仙的下巴:“是的,我们就是如此双重标准的人。毕竟人类的天性就是双重标准,否则他们无法用自己的理性适应现实。我很喜欢米斯琪那家伙,大家都喜欢她。毕竟她唱歌好听,而且算是我们这个满是污染的烂地里最后的一点纯真之类的。”她停顿了一下, 声音有些颤抖,“而我们,我们荒野里的兔子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你夺走了我们的宝物,我们就得让你付出代价。我和你说这些,是为了告诉你,唯一拥有着原谅你的宽广胸怀的人已经死了,死在了你的手里。地狱见。”

  “……我没看错你,你果然和他们一样……都是畜生……”铃仙咬紧牙关,努力地将自己所有的恶毒倾泻而出,甩在对方的脸上,“这就是你所谓的……同胞之谊?这就是……姐妹?”

  “是的,我就是畜生。什么是畜生?所谓畜生,就是被人养殖的动物,仰仗着人类的仁慈而活,为人类的生存而死。在这个意义上,不仅我是畜生,你也是畜生,所有人类都是畜生。”因幡帝把她的头放开,让她倒在地上。“还有,我不是你的同胞。毕竟,你不是兔子。我也不是你的姐妹。”因幡帝站起身,拉开了门。铃仙挣扎着抬起头,门口,一个长着一双狗耳朵的女孩带着热切的杀意看向她。

  “来见见幽谷响子。”因幡帝说,“她是米斯蒂娅的乐队伙伴。我们这里的人总是以为她是条狗,其实她是山彦,你知道,就是山里那种制造回音的妖怪。响子不喜欢别人把她当成狗,但是今天她和我说她想要当一条狗,因为狗吃兔子。”因幡帝转过头,俯视着挣扎着的铃仙,“八意永琳和你说对了一件事——到头来我们骨子里依然是畜生。”她站起身,别过头,向响子招呼了一下,“她是你的了,吃的时候慢点,不要让骨头划破嘴。”

  “知道了,不劳您费心。还有,多谢了。”幽谷响子俯下身,铃仙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从大腿处传来,幽谷响子的牙齿撕开她的肌肉,刮过她的股骨。她看到自己温热的血液溅洒在榻榻米上。操,这玩意没法要了,她想道。她想要如同一个遇到这种情况的普通人一样大声尖叫,却发不出声,不,是她懒得发声。响子咬住了她的脖子,鲜血灌满了她的肺部,在疼痛中,她的意识因缺氧而模糊了。她挣扎着睁开眼睛,看见响子把一条长长的东西从她的肚子里扯了出来。那东西滑滑的,打了个结搅成一团。接着她意识到自己正盯着自己的肠子。

  啊,原来这就是死的感觉啊。

  “……下次,我们再聊聊你的梦。”八意永琳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她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在那些失眠的夜晚里,辉夜从在她的耳畔低语着那些她期望听到却又不敢听到的真相。她的生活,她的工作,她的存在,毫无意义。当着市长的狗,被人辱骂,被人殴打,被人鄙视。她告诉自己不要去理会那些目光。但那怎么可能呢?说到底她还是只兔子,软弱,敏感,就算再怎么麻木自己都还是只兔子。可八意大人甚至不肯让自己直呼她的名讳,更别提看上自己一眼。

  “我恨我的工作。”她想要对着因幡帝说,“我累了。”我受够了这一切,“但是工作就是工作。我得做完这件事,然后我就去找八意大人辞职。”

  铃仙叹了口气,欣慰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结局也不赖。终于结束了。她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因幡帝走出房间,靠在墙上,点燃了一根香烟。

  “你到底想要什么?”铃仙如是问她。

  “你到底想要什么?”八意永琳的声音与其说是疲惫,倒不如说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她背对着因幡帝,看着窗外的那片竹林。大国主在上,她甚至不知道那片该死的竹林有什么好看的。八意想要说明什么?就算是去盯着那片一动不动的竹子也不肯看着她吗?

  我想要的就是你把你那该死的椅子转过来,看着我说话。她想道。“我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我们知道人类的时代已经到来,所以我们献上了土地和援助,帮助你建立城市,指望的就是你哪天发达了,能够在这里有和人类平等的一席之地。可是现在看来我的手下们并不满意。”你把我们对你的尊重当成对你的卑躬屈膝,把同盟的精神当作对你的忠诚。

  “我给了你调味品和香料,我给了你食盐。这还不够多吗?”

  “生意上的利益固然很好,然而却不能治肚饿。要我提醒你一下吗?用你最喜欢的数据?”她从手提包里掏出文件,“截止到上一次人口普查为止,永远城总登记在案居民数量为1,179,367人,其中人类总量为842,234人,占比71.4%,妖怪占比28.6%。可是目前永远城的五座监狱里总的被关押人数是8,348人,其中妖怪总数为5,217人,占比62.5%。然后你和我说这是因为妖怪天生不容易遵守人类法律。可是市议会三十八个席位里面,有哪怕一个妖怪吗?你们指定《永远城治安管理处罚法》的时候哪怕有一次考虑过我的意见吗?现在妖怪从小学升到中学的升学率只有63%,而中学到职专的升学率只有38%……”

  “稍等一下,”八意永琳举起手打断了她,“我很抱歉,今天的这次会面时间不够了,我还得去开会。你能下个月再来吗?”

  “……”她握紧了拳头,她是只聪明的兔子。她总是知道怎样才能死里逃生,明哲保身。她知道在这里的愤怒无济于事。于是她忍住了,像以往一样。一言不发,装聋作哑。八意永琳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就好像她刚刚喝完了宁静愉快的下午茶,脸上没有一丝阴霾,甚至还有些笑意。在那些荒郊野岭里的简陋坟墓中,她那因为抗议教育不公而被警察射杀的同胞沉睡着。她羡慕那些混蛋,起码他们还可以做一个表里如一的妖怪,而不用和城市里这些正直的上位者们继续扯皮。



  她跪伏在地上,胸中满是愤懑,屈辱,和狂怒,但是却不敢抬起头。在她十步之外,八意永琳一脸淡漠地坐在她的那张办公桌后面,仿佛陷入了沉思。

  “他们只是一时没想明白,”她低声说道,“你也知道,兔子是敏感而又胆小的生物,但凡您当初能够多关注一点他们,他们也不至于采取这么极端的措施。”

  “你是在为他们开脱吗?”八意永琳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你可以把这话去和那牺牲的十二个警察的家属说一下。”

  可是你们的机关枪杀了大概四百多个妖怪。但她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说他们这么做是有自己的道理的。我知道你会说世界上所有人做事都有自己的道理。但是我们决不能因此就把一切都视作诡辩。他们觉得自己是这块土地上呆的最久的生物,他们理应——按照古老的律法——享有这篇土地的使用的优先裁量权。但是你们的法律把他们——把我们排除在外,他们当然会不安。”她扫视了一下周围的警卫的眼神,打住了自己的话语,“但我绝对不是在为他们请求宽恕。他们用暴力扰乱社会秩序,是我们的敌人,死有余辜!”

  “……这件事我就交给你去办。”八意永琳摆了摆手,“别让我失望。”



  总计有八百名左右的妖怪在教育局门口组织了这起示威游行,他们经过了漫长的跋涉,从兔子们最早藏身的西二区一直走到教育局所在的北五区。他们举着牌子,神色肃穆,一言不发,周围的不明就里的围观群众刚一见到还以为是在出殡。他们的游行经过了审批,审批证明他们的游行是合法的,非暴力的,温和的。他们期望自己的孩子可以获得教育的权利,让他们的声音在教育委员会里被听到,让他们的需求反映在一个考虑到个体之间差异的,因材施教的课纲里面。为首的是前“月兔”铃瑚,此人在西二区经营着一家团子铺,是少数西区混乱之后留在了那里的兔子之一。她还是当地的民意代表,就是类似于那种没有官职的政府联络人。她编订了纲领,发动了群众,制定了行动的目标,一切都井然有序。

  也就是说,当警察向着毫无防备的他们开枪的时候,这并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屠杀。47名示威者当场身亡,在那接下来的几天里,死亡人数增加到了128,之后还有人陆陆续续地被逮捕,领导人更是杳无音信,石沉大海。她面目全非的尸体会在两个月后在石叶川的下游被人发现,大概两星期后才会有人辨明她们的身份。因幡帝时隔五年再一次被传唤到了市政大厅,她卑躬屈膝,极尽谄媚只能,总算让议会的那些沙文主义者愿意让她接手此事的后续处理。她去看了看死者,自己掏腰包在公墓里给他们找了块地。反正都是些动物,很多人失去人形之后连尸体都找不到,更别提辨识身份。凡是失踪的全都靠家属或者朋友上报,死亡人数才这么凑了出来。若是一个朋友也没有,那这人就相当于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她看着自己的手下把那堆臭气熏天的猫猫狗狗倒进公墓的大坑里,不禁皱起眉头。白痴,难道事到如今这些蠢材还对这个系统有所幻想吗?死得好。

  她站在坟前,看着那一个个此起彼伏的小土堆,上面大多都只是简单地堆了几块石头或者插了几根树枝。手下在叫她,但她无视了他们的声音。她蹲下身子,捧起一抔土,土壤从她的指缝间滑落。越是想要握紧就越留不住,土地是如此,权力也是如此,性命也是如此。

  “更别提这座城市已经在这里站立了五十年,还没有一个妖怪考上过大学。

  “我最开始也和你们说了,说他们不需要上学也能过上好日子,说咱们努努力,八意大人早晚会注意到我们的声音。可是呢?

  “你们已经死了,而我还得活下去,连带着你们的份儿。你们这些混球。”她拍了拍地,“八意骗了咱们,咱们信了。可是发现这事之后你们气不过,而我忍了下去;所以你们才会死,我才会还得在这里活下去。

  “我早就和你们说了,不听是吧?妖怪的时代完蛋了,接下来是人的时代,要不然当初咱们把这片地献给她干啥?

  “不就是为了图个活路?

  “看起来这活路也不像咱们想的那么好走……

  “你们没走完,说明这其实也不是那么好的活路。那咱换条路走。总得有点办法。要是没有办法,”她站起身,用力把脚下的土踩实,“也得想个办法出来。”



  “接下来怎么办?”她看着眼前的女人,女人白色的齐肩短发披散在耳边,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两只手抱在脑后,胳膊与肩膀之间形成的两个空洞在阴暗的灯光下被晦暗的阴影所填充,如同骷髅深陷的眼窝。女人听到了她的问话,却恍若未闻,一动不动。社民党书记夏邵武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轻轻地在上白泽慧音的肩膀上推了一下。

  夏邵武身材结实,父母都是工人,他是上白泽慧音建校之后的第二批学生之一,祖上是中国移民,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在社民党中混成现在这种地位实属不易。社民党现在是永远城城郊最大的群众组织,虽然他们的理念和因幡帝的手段格格不入,但是毕竟因幡帝的势力树大根深,双方也只好在上白泽慧音的牵头下凭借永远城这一共同的敌人暂时达成和平。上白泽慧音的“天下人”广播电台虽然是社民党的前身,她自己也是社民党荣誉主席之一,但是她一向独来独往,凡事讲究亲力亲为的她根本就没怎么管过其他人的事。也是因此,“天下人”广播电台的人才逐渐被社民党吸纳,以至于曾经三百多人的社团现在只剩下个位数的成员。刨去刚刚过世——不,是被谋杀——的米斯琪的话,就只剩下两三个上白泽慧音的学生在挂名,还有就是那个被她自己打包票拉进来的残废前猎人东风谷早苗。

  “老师,会已经开完了,结果……你想必已经猜到了吧。”夏邵武犹豫了一下,“我知道这间学校对你来说投入了不少心血,但是组织上已经研究决定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而且一个战列舰级的神明失控了,必须有人出来负责。您之前不是也是这么期望的吗?但我绝对不是说这是一件好事,我也不觉得这是正确的。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历史的必然。正如您所说的,我并不是在逼迫您接收这个事实,但是,事实本身并不会因为我们对它的态度而改变。这就是唯物主义。您是和那位——和厄神大人——最接近的人之一,也是最了解她的,我们需要您的力量。”他叹了口气,“接下来的事,是你们两位讨论呢,还是让我呆在这里听着?”

  “……”上白泽慧音依然一动不动,仿佛外在的一切都和她失去了关系。这个样子因幡帝是大致听纯狐说过的,在十年前她得知了堀川雷鼓和九十九弁弁的死讯时也是如此。葬礼那时候的冷静大概已经耗光了她最后的能量,现在面具破碎了, 那丑陋的满是伤痕的里子漏了出来,散发出化脓的恶臭。因幡帝皱了皱眉头,走到老夏的身边,向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在门口等着。接着她俯下身子,靠近慧音。

  “老朋友,听我一句话,时间不多了。”因幡帝舔了舔嘴唇,“她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你需要——你必须抬起头,听着。你依然拥有着力量,而这份力量诅咒了你,给了你这份责任。这不仅是因为你把自己逼到了这里,也是因为我们把你逼到了这里。你必须去完成你开始的故事。你必须活下去,要么失败地死去,要么胜利地活着,决不能半途而废。我不会用死人来道德绑架你,但是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放任你这么自甘堕落下去。”

  “……其实,我原本想着是让她来继承我的学校的。”慧音抬起头,她的眼眶红肿了,她的嗓音有些沙哑,与因幡帝记忆中讲台上那个意气风发的教师几乎毫无相似之处。因幡帝眨了眨眼睛,在慧音那平静的瞳孔深处,依旧有着一点火光,但是那光已经近乎燃尽一般,在她的注视下摇曳着。慧音有心培养米斯琪来继承她的教师工作,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她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突然又提起了这个。

  “你们决定好让谁来接替我了吗?”她突然问道。

  “参考了你给的人员名单,你以前的工作真不是人干的。我们打算让甚平去管人事和后勤,秋管财务,然后龙之介管教育大纲。”老夏回答道。“他们目前虽然都很震惊,但是都表示随时可以开展工作。但是这不是最当紧的事情。”他停顿了一下,“我们打算完全从永远城附近二十公里内撤出。学校也得搬走。所以现在都忙着打包东西呢。老师,您也赶紧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吧。”

  “……不。”这次慧音的声音比刚才坚定了一些。“我还没有想明白,想明白之前我还不能走。”

  “想明白什么?想明白我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因幡帝微微抬高了声音,“我就这么和你说吧,老朋友,你从第一步就已经走错了。从你那疯狂的自杀式宣言的时候。要我帮你回想一下吗?”

  ——我这次要一个人去。

  ——米斯琪那家伙可不会这么放任你的。

  ——……也罢,那我把她拴在身边,让她有机会就走。总比放任她在外面偷偷跟着我强。这样她也比较安全。

  ——老朋友,恕我直言……你说这话的时候听起来并没有考虑你自己怎么离开。

  ——我……我有我自己的办法。

  ——是吗?真是令人惊讶……没想到,你居然能够骗自己骗到这个份上。老朋友,你已经堕落到了让你自己都看不下去的地步,以至于你都不敢去照镜子了。

  “就在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决定好了这个结局。一个没有撤退方案的孤注一掷的自杀任务。一场纯粹就是为了宣泄你的愤懑而既不是煽动也不是揭露的疯狂演讲。再加上为了斩断自己退路而主动让自己手上沾满鲜血的自负。在那一刻,你就已经放弃了你自己的理想,堕落到了我们这个层次——偏执,绝望,怒火中烧的复仇者。”上白泽慧音终于抬起了头,因幡帝满意地看到她的瞳孔长大了。是时候醒过来了,造梦者。

  “你做了什么?你什么也没有做。这就是一切的原因。你是校长,是守护者,是斗士,是引导者。你要管理学校,保护村庄,反抗城市,教给我们思想。你难道没有觉得这一切责任太多了吗?你当然知道这超出了你的能力,可是你不肯放手。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肯放手?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多米诺骨牌被推倒,破坏的连锁毁掉了你处心积虑为之奋斗的一切才开始问我‘我们怎么走到了这一步’?米斯琪死了,然后你是怎么对待她的死的呢?你就在这里,闭门不出,油盐不进,结果厄神的封印崩坏了,原本你应该第一时间通知我们,可是等到那东西已经走出去两公里,登陆了之后,我们才通过目击者的回报知道她失控了。可那时候已经晚了,她的身高已经超过了两公里,猎人工会的人不会放任不管的,而且还有八意永琳那个王八蛋的人,他们肯定会来找我。原本你和那个东风谷应该去安抚她的,但是你们什么也没有做。所以现在我们不得不紧急疏散,给你们擦屁股。我知道——不对,我不可能理解你在顾虑些什么。但是如果有什么想做的就要赶紧去做,而不是放纵光阴白白流逝,空余懊悔,这可是你最喜欢说的。所以如果你有什么要说的就赶紧他妈的给我说出来。”

  “……你是对的。”慧音别开眼睛,“现在的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够就这么放弃。”她抬起头,“还有一个方法可以挽回这一切……我去跟上她,想办法让她停下来。我和早苗依然可以接近她,就算是现在,我们对于灾厄的耐受能力依然有用。”

  “所以呢?”

  “你们没有必要等我。”

  因幡帝扬起眉毛:“你刚刚说的话,是真的吗?”

  “……你知道我一向能在她附近毫发无伤。”

  “你也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慧音别过头:“……不,说真的,其实我还想跟你们走。你知道,”她的目光变得遥远起来,“在我最开始当老师的那些日子,这工作和我想的一点也不一样。学生不肯听我说话,怎么教他们都没有兴趣。学生之间相互倾轧,霸凌和小团伙层出不穷。家长不是觉得读书没用就是觉得别人家的孩子被偏袒,没有一天是能安生的。但是好歹过了这么多年也过来了。”她叹了口气,“我不想当这个校长,我根本就不想当什么领袖,这你是知道的。但是我喜欢教书,我也想继续当老师。说实话,当我知道你们要给我撤职的时候,我还真的舒了一口气。”慧音的脸上露出一个虚幻的笑容,那笑容转瞬即逝,她再次垂下了眼睛,“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我知道了米斯琪的死的原因。我也知道了杀她的凶手。”她看向因幡帝,“你看上去并不惊讶。”

  的确没有什么好惊讶的,毕竟是慧音最早坚持米斯琪已经死了。她的眼睛能看到过去,只要经过死者生前待过的地方,就自然可以看到对方生前的轨迹。更何况还是她视若己出的米斯琪。“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因幡帝有些惊讶,她并没有想到自己的声音会颤抖。

  “因为……因为我想要亲自去解决这件事,这是我和她的私人恩怨。但是我不能……”

  “是谁?”

  “这是我的责任!”慧音激动起来,“是我害死了她。我把她送到了那里,我庇护着她,让她的那份善良成为了敌人的可乘之机!所以说必须是凶手必须由我来解决。”

  “我在问你是谁干的?”她猛地一敲桌子,慧音并没有退缩,但是她的情绪平静了下来。

  “是铃仙。”她别过头,怨恨地说道,“是你看中的那只月兔,你一直想要拉拢过来的,我们的老朋友,铃仙·优昙华院。”

  “……是吗?”因幡帝思索了一下,“……是这样吗?并不意外。怪不得你说现在不能,毕竟现在还在谈判,她还是对方的护卫。那么?你还在犹豫什么?你不是介意这种事情的人。不然你也不会闯进广播塔去干那毫无意义的蠢事。从我个人的角度,我甚至不理解为什么要去阻止雏的行动。毕竟她的目标是我们的敌人。”因幡帝转过头,看向窗外的永远城,巨人正在缓慢地前进着,但几乎看不出来在动,毕竟它的实际速度就和人类步行速度差不多,甚至更慢。“八意和她那该死的城市可以一起下地狱,这对我来说是值得开一坛好酒庆祝都来不及的好事。而且……就凭现在的你,去了多半也是毫无意义地送死。那是毫无意义的蠢事。听我的,跟我们走,做你想做的事情。继续当你的老师,我把使团那帮人稳住,铃仙怎么处理都听你的。”

  “……但是,我曾经承诺过的。”慧音不紧不慢地说道,一如既往地带着那股不由分说的执拗劲,“我曾经对河城荷取许下过承诺,我会在时机到来时,在雏背叛她自己之时为她献上应得的命定之死。”她摇了摇头,“我的敌人从来不是城市本身,而是城市当中的结构。在这点上我们是不同的。虽然我们都会与城市的掌控者抗争,但是我们最终的目的并不相同。哪怕那座城市当中没有一个人是我想要救的,它毕竟是人类文明的结晶,有着它的可取之处,让它就这么化为灰烬实在是浪费。”

  “世界上还有很多其他城市。这座城市也没那么特别。”

  “但这是雏所在的城市,是养育了她,塑造了她,让她成神,是她守护着的,却又最终把她推到了这一步的城市。”慧音的声音逐渐坚定起来,“这是她的历史的证明。废墟固然可以印证她所遭遇的不公与苦难,然而正是这里的存续凝聚了她的爱与……善良。而且……你也知道,我并不是个好的领袖。我做出决定往往意气用事,但是旁人畏惧于我的身份和力量,把我推到了这个位置。接着他们让我为那些我不得不做出的不那么明智的选择负责。我知道这也是因为我的软弱和贪婪让我没有拒绝这份权力,是我咎由自取。但是……”

  “……我可不知道你是相信善良这个词的那种人。”

  “我不是。”慧音的声音在颤抖,“但是她是。”

  “但你也知道这十有八九会失败,你会如同逐火之蛾般粉身碎骨,而她依然会留下一片废墟。”

  “是的,但是就算我活过了今日,也不会有太多改变。我可以为米斯琪报仇,然后为了她继续自欺欺人地好好活着;但我也可以让这一切终结,去兑现那个承诺,将我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一切抛之脑后,去化为灰烬,这样可以不再让更多的人因为我的愚蠢和私心而丧命。”

  因幡帝咬了咬牙。这个懦夫,事到如今还想着把责任推给别人。那样的话,也好。就当她为了老朋友做的最后一件好事。因幡帝再次蹲下身子,让自己的视线和上白泽慧音的双眸平齐:“那样的话,就让我来替你做出选择——你去死吧,去做你应该做的事,”她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透露出任何波动,“铃仙就由我来解决。学校和广播电台的事情我会让老夏操心,你就不用再管了。去实现你的诺言,让她,让她们所有人死得其所。为了你那点玩笑似的美好的幻梦去白白送命吧。等到你死到临头开始后悔的时候,可别说我没有警告过你。”

  上白泽慧音的嘴唇蠕动了一小会儿:“……谢谢你。”

  因幡帝走出门外,和夏邵武一起离开了慧音的办公室。一个失魂落魄的金发女人从她身边匆匆地走过,她瞟了那人一眼,是雾雨魔理沙,藤原妹红那个神经病的旅伴,还是个有着狩猎许可证的疯子。她的身上散发出和慧音相似的腐烂气息。真可谓臭味相投,因幡帝冷哼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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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5-26 15:56:51 | 显示全部楼层

  “你说你是来推销的。”她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薰衣草色长发垂到腰间,看上去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当然实际可能更年轻,很明显面前的人是个付丧神。这副人形也不过是伪装罢了。“可我根本没看到你的商品。”

  “我来推销的是世界上最为强大而又最为难以运用的武器。”小姑娘丝毫没有被她身后的保镖吓到,声音已经透露出些许老成。“我来推销的是一种思想。我知道因幡帝大人您因为那座城市困扰着,所以我来给您提供解药。”

  “哦?你倒挺直来直去的。你是说你有办法促进我的生意?”

  “不,是比那生意更远大的,是您在生意之外一直考虑的东西。”女孩笑了,“诸神已死。因幡帝大人。神抛弃了我们,他们不仅抛弃了人类,更抛弃了我们这些人类的造物。这就是我要向您推销的。人并非被神创造,而是照着自己的样子塑造出了神,然后是我们这些妖怪。但是塑造这一切的人又是被什么塑造?人的存在是否是一种自明的真理?我认为并非如此。人的概念也是被塑造的,正如人与妖的界限。我的老师教会了我在这个被人类主导的世界里生存和战斗所需的知识和理念。如果有您的帮助,我们可以把这个理念传递给更多的异见者。”

  她笑了:“有意思,我想多听你说说,虽然这番言论是亵渎之言,但是其中却的确存在真理。大逆不道的渎圣的小姑娘,你叫什么?”

  “九十九弁弁,这些都是我的老师教给我的。诸神已死。现在统治世界的,只是篡夺了它们权柄,扮演神明的凡人。您也知道猎人工会的董事会里有三分之二都是妖怪,正是他们在神代结束之后,和人类媾和缔造了这个人类时代的秩序。这些当代的伪神享受着他们的不灭帝国的幻觉,殊不知人类的时代也终会过去,可这需要我们的努力。只有传播我们的理念,才能终结人类主导的这个艳阳天,迎来变革的正午。而我们也需要做好准备,才能在这个时代中生存。”

  “是啊,说得对。诸神已死。”因幡帝喃喃自语着重复道,“诸神已死。”



  “你们真的都该去死。”她踩灭了烟头。“你们说妖怪凶恶,残忍,软弱,狡猾,笨拙,可是也不想想这是谁造成的?是你们人类!是你们逼着我们这样。我们必须在城市里生活,因为你们榨干了荒野,原本繁盛的森林和草原现在枯萎了,河流被污染,土地被荒废,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类生活呢?更别提妖怪,毕竟我们是依赖着人类的恐惧和敬畏心才存在的。于是我们不得不栖身于城市之中,于是我们不得不适应人类的规则。可是我们又适应不好。那你指望我们怎么办?我们除了去死还能怎么办!三浦!”她唤了一声,一个女人立刻小跑着过来,“过会儿把这里清理一下,使团如果问起就说铃仙想要留在这里。”

  “如果有人起疑心呢?”

  “没有人会起疑心,因为根本没有人在乎她。不然他们也不会连问都不问就让我把她借来。”因幡帝的脚上逐渐用力,“说到底对于他们来说她终究是只兔子。一只想当人的兔子。可是她既不是人也不是兔子,她什么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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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1 13:42:56 | 显示全部楼层
爱别离苦
  她看着怀中颤抖着的女孩。那是她的女儿,世界上她仅有的女儿。小姑娘那头白色的短发上依然带有着土星子,她皱起眉头,抬起左手,轻轻地拂过她女儿的头发,拭去了那星星点点的不和谐。

  “没事了,”她低声喃喃着,将慧音拥入怀中,手上加大了力度,仿佛只要一放松怀中的小人就会如同沙子般流走一般,“妈妈在这里,没有人会欺负你的。”

  她抬起头,不远处,火焰舔舐着摇摇欲坠的木屋,被困在其中的人们的哀嚎声依然不绝于耳,一股焦臭味弥漫在空气中。她松开胳膊,用手堵住了慧音的耳朵:“不要理会那些人说的话,他们说的全都是胡说八道。妈妈很抱歉让你看到了妈妈不想让人看到的一面。但是不要害怕,如果有人欺负你的话……妈妈一定会把那个人杀掉的。”


  葬礼上来的人很多,但是葬礼的时间倒不是很长。尽管周围的人都和她说目前只是失踪,但是令他们惊讶的是,上白泽慧音却毫不费力地接受了米斯琪的死。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唯一合理的可能性,他们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慧音会这么快就放弃希望。因幡帝帮她打点了葬礼:没有请乐队,没有请僧人或者道士,甚至没有致辞环节——上白泽慧音坚持一切从简,但也有可能是她实在没心情去在这种时候搞什么致辞。米斯琪的学生以及她的歌迷都对此表达了强烈的反对,但是上白泽慧音已然固执己见,只保留了告别和默哀环节。因幡帝在此事上一如既往地偏袒自己的盟友,用她的话说:“毕竟我是她的投资人,我有权决定自己的钱怎么花。难道你们比她还了解米斯琪?”所以这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藤原妹红也参加了葬礼,她刚刚能够下地走动。在她打探出了葬礼的日期之后甩开了那个叫做九十九八桥的代替慧音看守她的付丧神,自己拉着魔理沙偷偷跑到了葬礼现场。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他们甚至没有告别遗体的环节,因为根本找不到遗体。只有一帮人围着一个小小的火堆站着一言不发。她站在人群的后方,远远地望见在火堆的附近,上白泽慧音一袭黑衣,戴着她那顶从学校里回来时常见到她戴的那顶奇怪的秀才帽。她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发女人,那女人带着面纱遮住了脸。藤原妹红眯起眼,她依稀看到慧音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此时正值腊月,就连石叶川中都有了浮冰。藤原妹红依稀可以听到人群中偶尔传出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她知道米斯琪很受欢迎,但她并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听过米斯琪唱歌,救过米斯琪的命。对方是个活泼的小姑娘,在慧音若无其事地从广播塔一回来就立刻投身于繁忙的学校工作之后,她时常代替慧音来照顾自己。这些都是她熟知的事实。她喜欢米斯琪吗?大概有点。她亲近到可以来参加她的葬礼吗?她不知道。她一个外来人应该出现在这种场合吗?她其实也不是特别清楚。自己救过的人死了,这样一个事实呈现在她的面前,可是她却不理解自己应该感到些什么。失落吗?为什么而失落呢?她只是凭着一时兴起而帮那个小家伙暂时躲避了必死的命运,最后她还是死了,死的不明不白。就连凶手都不知道是谁,就连尸体也找不到。痛苦吗?为了什么而痛苦呢?她已经太久没有为了他人的不幸而心动了。她甚至已经很久没有为自己的不幸而悲哀,才三十六岁就养成了逆来顺受的一副知天命的木讷外表,她不知道为什么要为这么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小姑娘痛苦。感慨吗?感慨什么呢?她自己难道不是最清楚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没有法则吗?世界只是在你年少时给予你一小点东西,然后告诉你可以凭着自己的努力建立一番事业,锦衣玉食,生命远扬。但到头来它只是不断地凭着自己的肆意妄为从我们身上夺取我们创造的一切,直到我们的一切耗尽,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心安理得地属于自己的珍稀之物,它便把这样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我们扔在一边。我们可以选择放弃思考这其中的含义,或是转而相信某种死后世界,在那里一切遗憾都可以被弥补,所谓“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但她是个不死者,她应该最清楚这其中的骗局。米斯琪的死没有任何逻辑或者意义,正是如此才显得理所应当。这些她都十分了解。她寻思着也许自己会感到悲哀,但是她唯一感受到的就是一股焦躁,一中内在的灼烧感从她的腹部升起,在她的两肋盘旋,最终缠住了她的心脏。这种感触不同于以往啮咬她心脏的那种虚无——那时的感觉更加像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心痒,但现在则是一种激烈的绞痛,仿佛有人把手伸入她的胸膛,握紧了她的心脏,用力挤压。她甚至开始怨恨弃那些哭泣的人,他们的哭声在她听来过分吵闹,也过分做作,还加剧了她胸中的不适感。她想要冲着那些人大喊:闭嘴!人都已经死了,哭什么?可是他们注定与她无法交流,也无法理解。

  但现在,她还是徒劳地试图去理解此事,理解这一现实中无法被语言或是逻辑所囊括的庞大之物。她想要对此事说些什么来证明她的确关心。但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米斯琪的的确确是死了。甚至没有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死在何处,因何而死。人群已经开始散去了,带着面纱的黑衣女人已经走到了她身边,转过头,远远地望向火堆的方向。上白泽慧音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肩膀微微颤抖着。藤原妹红转过头四下张望,矮个子的因幡帝站在她的右手边,身旁立着一个穿着神色大衣的有些阴沉的年轻男人,一言不发地观望着。八桥推着一张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被绷带包裹着的绿发女人。八桥走到慧音身边说了些什么,慧音点了点头,八桥就推着轮椅离开了。

  当她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站在了慧音身边,她张开嘴,然后她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应该做的——不,是自己想要做的,那就是什么也不说。她闭上眼,回想起那个梦境当中,自己的双手被女孩的鲜血染红。虽然对方奄奄一息,但是她却羡慕着对方身体里的生命。她回想起她的歌声,她的笑容,她的吵闹,她的多事。藤原妹红低下头,双手合十。

  “葬礼并不是为了死者,而是为了生者。”藤原不比等曾经这么和她说过,“死人不会在意我们如何纪念他们。葬礼只不过是让活着的人想方设法和死亡和解罢了。”但是他错了,葬礼并不是为了让生者与死亡和解。死亡是一种现实,现实不需要在意生者的态度,它仅仅是存在而已。生者需要与之和解的是死亡留下的失落,一种空洞,一种麻木,一种无处寄托的渴求。藤原妹红叹了口气,她虽然理解这些道理,但是她却并没有感觉到任何需要与之和解的对象。她什么也没有感到。但是她应该去做点什么。她必须做点什么。她转过头,看向慧音。也许慧音可以告诉她应该怎么做。也许慧音可以展示给她一个人在这种时候应当,不,会以何种姿态展现出悲伤。但是当她看到慧音的脸的时候,她愣住了。

  慧音的眼眶红肿了起来,但她并没有在哭。她的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握紧成拳,身体紧绷着,如同在压抑着自己的捕猎本能的野兽。她的头微微低下,眼睛向上翻起,咬紧牙齿,喉咙里不时发出无声的低吼。此时的上白泽慧音面目狰狞,虽然穿着丧服,但是却丝毫无法掩盖她身上的煞气,犹如地狱里的恶鬼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又一次……”她喃喃低语道,“又一次……”

  藤原妹红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还记得他那只粗糙的大手。虽然粗糙,但却是温暖的。他相貌丑陋,身材庞大,性情愚钝。大概是她怀孕的时候被丈夫打了的缘故,就算长大了,他也依然像个小孩一样天真懵懂。

  他们说他就是头野猪,说他空有一身力气却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但那是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

  啊,伯封。她呼唤着他的名字。伯封,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要健康快乐地活下去。

  活下去。

  他困惑地歪过脑袋,把自己折的皱皱巴巴的纸飞机给她看,让她扔。她笑着接过纸飞机,那片薄翼离开她的手,在空中向后转了一圈,直勾勾地栽在地上。他捡起那纸飞机,把纸展开,重新折叠起来。

  重新开始。

  然而他们夺走了他。他从她手里夺走了她,听信了那个女人的怂恿。他说他也不忍心,但是伯封失去了理智。他说这是为了他们好。他说他不会让伯封白死的。那个女人会用他的骨肉做成长生不老药,然后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她听着,她记住了那个男人说的每一个字。在过去她的世界里有两个他。现在一个也没有了。只有伯封,还有那个男人。

  伯封,啊,伯封。

  杀了那个男人可以让伯封回来吗?把他的脸用利爪撕破,把他的四肢用大锤打断,把他的内脏用毒药腐蚀,把他的身体用烈火焚毁。这样做,伯封就会从冥界归来,将自己被肢解的身体重新整合为一体,憨厚地笑着,再一次和她折纸飞机吗?

  死人终究是死了。这是世间的道理。

  然而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位高权重的市长之女。那个女人逃走了。逃进了那名为月之都的迷宫之中,在那里,她会被很好地保护起来。没有人可以伤害到她,没有人可以妨碍到她。那个女人将在那里获得自由。虽然是足不出户的自由,但起码,她还有着呼吸的自由。

  她的伯封已经不能再呼吸了。

  因为杀人,她被赶出了城市。那个男人是公务员,她原本应当被判处死刑,但当她面对行刑队的时候,上面传来了大赦的消息。她被改判流放,和其他人一样被扔进了荒野之中。在那里,他们被勒令好好反思,重新开始建立新的生活。

  伯封,啊,伯封。

  她已经不能重新开始了。

  虽然是弑夫的寡妇,但她到底有几分姿色。在荒野中,作为一个柔弱的女人,这是致命的,更何况是一个精神已经崩溃的女人。

  然后,她死了。

  她终于可以安息了。

  但是她再一次睁开了双眼,就连死也拒绝了她。确切地说,她拒绝了死。她从一堆尸体中醒来,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她的心脏已经停跳了两个小时,那些侵犯她的人的血液已经渗入了土地。但她却依然在呼吸。她看向自己那红黑色的双手。还有一个人活着。她还不能就这么停下。

  那个女人还活着。

  她还不能安息。

  于是她站起身,从压在她上面的男人身上撕下衣服,胡乱套上。然后,她走了起来,起初带着凝重的心情,而后脚步轻快。

  她的嘴角翘了起来。



  藤原妹红看向镜中的自己,她的头上被缠上了一个黑色的大蝴蝶结,和她那头白发相比甚是显眼。她皱了皱眉头:“太显眼了,而且我也和你说了,我真的不需要这些。这些玩意只不过是虚有其表罢了,好看的外貌对于我这种人不仅无益,甚至有害,只会吸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力。”

  “在这里你是我的客人,不必担心那些恶意。况且,对自己的外貌的维护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只有尝试了你才可以做出不会后悔的决断,不是吗?我以前也和你一样不拘小节,但是后来我发现得体的仪容不仅可以让我和人打交道方便,更重要的是可以让自己面对镜子时少去一个看轻自己的理由。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至少你脸上的傻笑做不了假。”

  “这话倒是挺有道理,行吧,就试上那么几天。”她不得不承认慧音的确有一套,她那头因为流浪生活而干枯的头发在慧音的调理下井井有条,起码她不那么想要挠头了。而且虱子也几乎从她头上绝迹。“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这是我母亲教给我的。”慧音抚摸着她的头发,“看,这样不就好多了?”

  “你母亲?”她困惑地开口,她的确之前调查的时候得知上白泽慧音有一位养母,但是在城里她无法获得有关这位养母的任何信息,“看来你十分尊敬她。”

  “纯狐是个了不起的人。虽然初见会给人有些吓人的印象,但是她其实很好说话,而且对于孩子们一向十分亲近。”慧音陷入了沉思。“但是……她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我帮不到她。”

  她并没有问那是什么意思。她无法想象自己真的因为某件事而后悔的样子。后悔意味着对于某件无法改变的过去之事的留恋。她并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因而自十六岁那年起她不曾感觉到过懊悔。



  “你迷路了。”女人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她抬起头,眼前的女人身材高大,一头黑色长发垂到腰间,发梢微微地染上了一些橙红色。

  “是的……”她沉吟道,“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是我现在的确迷路了。”

  “能走到这里来也是缘分。”女人露出一个自嘲般的笑容,“你想进来喝杯水吗?”

  “多谢。我是藤原妹红。您怎么称呼?”

  “纯狐。”

  她和纯狐坐在炉火旁。纯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手中的茶杯,她只是觉得浑身不自在。面前的人不知为何给她一种奇怪的错位感:明明身上如同熔炉一般炽热,眼神却如同死水般平静。明明戴着一副温婉可人的笑容,却让人不寒而栗。这是某种演技,她下了结论。

  “你的时间不多了。”她设想过很多次这场对话开始的形式。也许纯狐会问她怎么认识的慧音,现在在做什么工作,以后打算怎么养活自己之类的家常里短。也有可能只是拉着她的手和她说慧音小时候的各种丢人事(仔细一想慧音比她还大一轮,可是容貌却依然如同二三十岁般,很难想象小慧音的样子),事后成为她敲诈勒索慧音的谈资。当然,她知道这些实际上都不可能,因为这都是‘普通’的母亲会聊的事。慧音的态度已经透露出她的这位母亲并不普通,实际上也无法变得普通。于是正如她所料,纯狐毫不避讳地揭露了这一关于她的事实。但她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

  “……慧音告诉你的?”

  “她知道了?”这次对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惊讶。看到纯狐的第一眼藤原妹红就意识到了某种异样之处。慧音的年龄比藤原妹红大一轮,因此现在纯狐的年龄起码应该在七十岁左右,可是现在看起来却和慧音一般维持着二三十岁左右的容颜。藤原妹红眯起眼睛,眼中的人的容貌依稀之间竟然与一具骷髅重叠了起来。她睁大眼睛,纯狐依然维持着那副近乎油画般静止的笑容。“不对,不太可能,如果她知道的话绝对不会这么平静。你还没有告诉她,对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气味。你身上的诅咒的臭味就算搁着二里路都能闻得一清二楚。如果不是那种气息你根本就进不了我的屋子。我了解那种气息,是你的灵魂不可挽回的腐烂的气息。就算前几天它突然焕发出了某种新的生机,但是为时已晚,平衡已经被打破,你已经病入膏肓了。”纯狐并不和慧音住在一起。慧音平时住在她开设在棚户区和城乡结合部边缘的学校里,而纯狐则在棚户区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建立了自己的居所,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每天也就出门和周围的退休工人们聊聊天,帮他们搬点东西煮煮饭,剩下的时间要么在发呆要么在看书。据因幡帝说慧音原本给她在学校附近安置了一间小屋方便照顾她,但她后来主动搬到了棚户区,其中的原因不得而知。纯狐一向亲近小孩子,但是最终却放弃了最容易见到孩子们的学校以及慧音的接济,自己一个人住到这里。

  她没有说话。纯狐是对的。厄神只是带走了她主体上由于辉夜被流放带来的灾厄,但辉夜的侵蚀并没有终止,反而在失去药物抑制之后变本加厉了。是的,也许她的身体不会死去,但是名为藤原妹红的存在正在消亡。从她在进城的火车上自燃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原本在见到八意永琳之后,她以为自己已经认命了。她接受了自己不会得救的事实,并且在那里工作,等死。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最后还是不能自已地听信了慧音的话,再一次心怀希望?为什么她居然能够在这种时候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奢求?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居然想要活下去?

  “……慧音和我说过要我把我的生存寄托在她的身上。可是现在……”她沉默了,上白泽慧音闭门谢客已有一周有余,她之前提到的学校也在这段时间里停止了工作,藤原妹红百无聊赖地在这座陌生的镇子上四处闲逛。雾雨魔理沙和幽谷响子都不知所踪。今天遇到纯狐也是纯粹的巧合。她应该做些什么。可是她能做什么呢?她不知道。

  “我的女儿并不是个如她表现出来那么坚强的人。走到这一步我也爱莫能助了。”纯狐别过头,“我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现在的我和现在的你一样,只是一个苟延残喘的昔日亡魂。她和我不一样,本该如此的……可是她现在快要堕落到我这个层次了。厄神已经苏醒了,现在正是我报仇的时机。我的仇人就蛰伏在那里,那座城市里。我等了太久了,久到我都快要忘记现在的生活只是一场幻梦。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了。我知道我自己要做什么。我也知道我自己的——这场梦境的结局。可是你,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

  “我……不能理解。我参加了葬礼,可是我……并没有感受到所谓的悲伤。我看到周围的人在哭,可是我只觉得他们聒噪。我的心,不是那个比喻的心,而是我的物理意义上存在的心脏绞紧了,这也许是某种在意的证明:我可能的确曾经在某种意义上看重她。但是这只是一种徒劳的对于过往的缅怀。人……只能活在当下。”她叹了口气,“你能相信吗?当我在葬礼上的时候,我能想到的只是失去了她之后慧音会变成什么样子,而我又该怎么活下去,真是……不合时宜啊。”

  “无须为自己的求生意志感到愧疚,藤原妹红,也无须后悔。既然你能够通过反思察觉到自己对于死的抗拒,那么那就已经成为了铭刻在你的‘过去’上的既定事实。真正的问题不在于为什么想要活下去,而在于如何活下去。对于你来说,则是如何去爱。”

  “爱?”

  “固着,或曰对此世之物的眷恋,或者爱欲。不管你怎么说,这都是你选择的道路。”纯狐说道,“你在当初因为自己的主体无法承载足够的功能,选择了让一个他者——让我的女儿介入了你的主体,去赋予你生存意志。这本身无可厚非,不过是落水之人在绝望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此刻的你只是感受到了一种契约导致的束缚——你认为自己需要去爱别人,否则就无法和他人建立联系,也就无法生存。但与此同时,你又对这种亲密关系,对于感情上的进一步投入心怀恐惧。谁不是呢?去爱一个人,一个他者,正是意味着让这个他者得以直接干涉你的主体,从此你将不再是自己的主人,你的主体性被干扰了,分裂了,打破了。这种分裂不同于无意识造成的缺损,而是一种你可以切身体会到的撕扯。你的喜怒哀乐将不再受你一人的控制,你永远也不可能获得内心的平静,因为那个他者,一个永远不可知的外物,进入了你的世界。当然,人永远无法从结果倒推原因。于是,真正的问题就变成了一种对于自我叙事的抉择。但正如你所说,那终究只是过去,米斯琪已经死了,再去考虑你是否爱过她已经毫无意义。现在的问题在于你是否还打算通过爱来维系自我,以及我之前所说,如何去爱。”

  “爱……会让人如此痛苦吗?”她的手抚过着自己的胸口,“好像有铁链缠绕在我的心脏上,用力将其向外撕扯一般。但这一次和过去不同,过去的我想要把心脏挖出胸膛来终结这种痛苦,因为那时它仿佛要沉入我的腹中,而现在……”

  “那就是虚无与执念的区别。”纯狐回答道,“你的心不再被内在牵扯,而是被外在牵扯,正如我所说,你的主体分裂了。你打算怎么做呢?想要终结这种痛苦吗?”

  “不……尽管我因它而如此痛苦,我却希望它能够停留在我身上。”妹红露出一个苦笑,“看来人的确是天生的受虐狂。”她抬起头,“我还以为爱会使人幸福,给人新生。如果这是爱的话……那真是大出我所料。”

  “你把爱当成什么了?情侣之间的甜言蜜语?月光下含情脉脉的对视?在夕阳下坐在河边的深情拥吻?”纯狐讥笑道,“很多人误以为爱和浪漫是一回事。他们觉得以为只要大喊我爱世界,就可以达到和解,获得平静和幸福。但他们所说的感受,所谓的心动,或者面对自己重要之人的花言巧语,那只是浪漫。爱本身既不美丽也不崇高。恰恰相反,爱是痛苦的,残忍的,暴力的。爱几乎就是人一切招致自身的不幸的根源。从这个角度讲,爱甚至可以说是邪恶的。我很喜欢那个厄神的小姑娘,因为她和我身上有着类似的气息。但是我们有着根本上的不同。她是个真正的具有神性的家伙——平等地爱着世间一切,因此平等地对一切都给予回应,平等地对一切淡然处之。但我不一样,我不相信世界上有所谓的博爱这种东西。爱并不是某种普遍性,而是与之截然相反的对立面,是一种特殊的优待。我信奉的爱是狭义的,是从世间万物之中选出少数几个对象,然后赋予其高于其余一切的价值。这种不平等——这种失衡——在你们人类的道德体系当中,可以算是一种堕落了。这种不平等并不一定会激发某种生理反应,也不一定可以用某种语言表达。因为这一切都不可能被语言精准地捕捉。真正重要的是你的行为。并不是说你感到了爱而去做某件事,而是说你为了爱去做某事来体现出爱。在这个意义上,爱是最为世俗的理念。因此也是距离神圣最远的理念。从辩证法的角度来看,爱真正的对立面是漠视。恨则是从爱自身当中诞生的对于爱的否定。爱,即是对某物的重视。恨,即是想要让某物消失或痛苦的固着。在这个基础上,爱,或曰希望,是恨的根源。若是你从一开始就对那人或那事毫不在意,你也不会对他产生恨意。”

  “……强词夺理。我对辉夜恨之入骨,照你这么说,我肯定爱她彻骨了。”

  “对,我是在强词夺理。”纯狐再次大笑起来,“但是那又如何?你来这里不就是期望着被我说服吗?话又说回来,你真的恨辉夜吗?在我看来你对她与其说是怨恨倒不如说是厌烦。你真正恨的人,其实并不是她吧?”

  “若是如此,你便彻底离开了人道。”藤原不比等别过头。

  “我可真是养了个有爱心的好女儿。”到头来,他还是没有正眼看过她。

  “父亲。”她低声说道。“还有我自己。”

  “你想要找到一个人,来告诉你你并非无药可救,”纯狐继续说道,“在你那贫瘠的将要结束的短暂人生中,你依然想要留下什么被称之为‘爱’的,证明你的存在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爱是究极的自私导致的究极的利他主义。你想要去帮我的女儿吗?正好,既然你来到了这里,我也给你讲讲她的事情吧。”



  一个婴儿在哭。

  在荒野之中,一个婴儿在哭。

  在荒野的灰土之上,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在哭。

  在荒野的灰土之上,一个襁褓被人丢弃在了地上。那是个很小的女婴,身体带着不健康的蜡黄色,襁褓外面没有篮子,周围的草被压平了。这是深秋时节,显然这小东西被地上的砂砾或是枯枝败叶硌到了,因此哭个不停。周围并没有人类的气息,父母可能逃走了,被杀了,或者仅仅是把婴儿抛弃了。她走近那个襁褓,婴儿的哭声已经持续了很久,已经逐渐虚弱下去,不时传来两三声咳嗽。她轻轻地把婴儿抱起,摇晃着,婴儿的哭声并没有停止,反而更为吵闹了,仿佛见到人给她注入了全新的活力一样。但她知道这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这小东西被抛弃的原因显而易见——她在发烧,而且有着黄疸,大概是肝脏快要衰竭了。在荒野之中男男女女为了排遣寂寞,获得温暖,肆意地交媾不是什么少见的事。但是对于他们所遗留下来的东西,他们往往粗暴地对待。这对夫妇可能是当初以为自己可以负担起养育孩子的开销,于是没有打胎,但是等到婴儿出生之后发现了她身上的病征,于是把她抛弃。是处于无奈还是单纯地不想负责已经无法考究,这个婴儿被抛弃了,这是唯一需要在意的事实。

  “所以说,你要怎么做?”匍匐着的高大瑞兽开口了。瑞兽头生二角,体呈青白二色,下有四蹄,背部有目十二,额心另有一眼,名唤白泽,从西方中原大陆而来,迷失了归路漂泊至此。她与他相识甚久,“你把她带了回来,是要养育她吗?”

  纯狐没有说话,怀中的小东西终于哭累了,她解开衣襟,露出她那对丰满的乳房。白泽没有说话,纯狐已经两个星期没吃东西了,更不要说她的儿子已经去世不知道多久了,她的乳房理应随着时间流逝干枯萎缩下去,更不要提有奶水。但是此刻它们不仅完好如初,而且肿胀异常,仿佛她的儿子刚出生时一般。婴儿抓住了乳头,吮吸起来,发出开心的咕咕声。

  “光靠那个是不够的。她活不了多久了。”白泽说,“就算你背离了人道,但是她依然是人类,需要遵从人类的法则。最多……还有三天时间。”

  纯狐只是专注着喂奶,等到婴儿喝饱了,就轻轻摇晃着着她,让她睡了过去。她把婴儿放在腿上,把衣服拉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发带,把她橙红色的长发绾住,绑了个马尾辫。接着她把婴儿抱起,走近白泽:“我去找个篮子,借点被褥。还有……”她迟疑了一下,“……算了。”

  白泽哈哈大笑起来:“你可真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你的那点小心思我看不出来吗?你是想要我救她,所以才把她带到这里。说出你的愿望吧。”

  “请您救救她。”纯狐没有丝毫犹豫,跪倒在地。白泽看向她那双如同漩涡般深邃的眸子。义无反顾的执念,孤注一掷的渴求,没有犹豫。白泽又一次笑了起来。

  “好啊,我可以救她。”白泽站起身,“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纯狐。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么多年来我也跟着你东奔西走,在荒野里辗转流离,该吃的不该吃的苦都跟着你一块吃了。现在我与故土的联系近乎断绝,神力更是衰微败落,原本这事儿我根本就做不到,可是看在我们相识这么多年的份上,我可以帮你。但是,要有代价的。纯狐。”

  “一命换一命,”纯狐淡淡地说道,似乎早有预料,“我是个死人了。要是救她的话,你就得把你所有的生命,你的本质,你的存在全部注入到她的身上,她将会代替你活下去。还有别的办法吗?”

  白泽抬起头,看向远处的钢铁森林:“说实话,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我并不介意。我老了,纯狐。原本我曾经备受帝王的宠爱,告诉他们世间大事的流动。然而王朝更迭,山河破碎。我也逐渐被人们所遗忘。现在的这幅姿态只会招来厌恶。我的双眼日益浑浊,别说过去,就连现在都看不清楚了。蜗居在这荒野中终究是苟延残喘,一天天腐烂下去。与其如此,倒不如放手一搏,创造点什么。我倒要问问你,你为什么想要选择那个孩子?”

  纯狐迟疑了,她看了眼手中的婴儿,小东西皱巴巴的,头上光秃秃的,有几缕黄毛耷拉在头皮表面。睡着的她皱起了眉头,嘟着嘴,看上去再丑陋不过,如同一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头。她把婴儿托起,让婴儿的脸贴到自己的脸上,用她的形象(imago)中散发出的热量去温暖她,温暖这如同起了波纹的水面中倒映出的人脸一般斑驳破碎的小生灵。正如白泽所说,她还活着,但是没几天了。她可以放手,让这小东西顺从自然之理就此死去。她可以保留她的纯真,未曾进入这个堪苦世界便已经解脱。

  正如她的伯封一样。

  “因为她被这个世界拒绝了。”

  “不是她不行吗?”

  “对,必须是她。必须是和我们一样的被遗弃者。”

  “那她接下来的路会很不好走。令人惊讶,”白泽的脸上再次露出笑容,“这就是你追寻的东西吗?虽然你的能力是纯化,是把东西的名字消弭,将其还原到混沌中的纯粹,可你却偏偏要创造一个缝合的怪物。混血的杂种。那些被恐惧裹挟的人类不会接纳她,那些被厌恶所吞噬的妖怪不会拥抱她。既不是人类,也不是妖怪。她永远也不会获得安息,永远都要被这世界的两极所排斥,行走于界限之间。这就是你要让我创造的东西。”

  “……你刚刚提到了代价,你要我怎么做?”

  “想要我的命吗?那就自己来拿吧。”白泽脸上笑意更甚,“杀了我,挖出我的心脏,把血液做汤,心脏为肉,让她吃下。当然,她还没有长牙,你得自己把它捣成肉泥,可能还得撒点淀粉,用油煎一下。你必须亲自动手做这件事。这就是我的条件。怎么样?被诅咒的亡魂,这不是什么费劲的事,只是让你手上再背负上一条性命,一只瑞兽的诅咒罢了。”

  她再一次伏下身子:“阁下的大恩大德,纯狐无以为报。纯狐不能许诺阁下永不相忘,也无力为阁下立一座丰碑。但纯狐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个婴儿抚养成人,令她不负阁下之名。”

  “你想好名字了吗?”

  “……姓氏就写……上白泽,名字的话……羽衣音怎么样?”

  “名字就写慧音吧。她注定是要当个聪明人的,她也注定要为此经受折磨,这是背负这个姓名所决定的。在这件事上我可以指望你吧,老朋友?”

  “……纯狐定不负所托。”她咬紧牙关,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齿咬碎。

  她把刀刺入白泽的尸体,用力拉动,杀死瑞兽是一桩恶行。据说凡是杀死神兽之人注定百病缠身,骨骼腐烂,死时连人形都无法维持。白泽暗红色的血液滴落在她的形象上,在上面激起了涟漪。她微微皱了皱眉头,胳膊上的腐烂便消失了。神圣之物在拥有者死后会化为诅咒,但这诅咒当中亦包含着力量。这也是为何追求长生不老之人会不顾诅咒猎捕与吞食神兽的血肉的原因。她又用了点力,终于切开了白泽的胸膛。她喘了口气,转过身。在她的身旁,白泽的头躺在地上,虽然已经离开了身体,但是眼睛依然如同铜铃般圆瞪着,吻上带着嘲弄的微笑。她咬了咬牙齿,再一次把刀刺入白泽的身体。

  “哇——”婴儿的哭声在她背后响起了。她回过头,慧音躺在她借来的篮子里,已经醒了。她急忙放下手中的刀子,跑到婴儿的身旁。怀中的小东西如同着了火一样,全身湿哒哒的。慧音在发烧,这是毫无疑问的,而且很有可能快要脱水了,她解开衣服,小东西立刻抓住她的乳头,吮吸起来。她注意到白泽的血液已经渗透了她的衣服,浸湿了她的胸口。那些暗红色的液体没有凝固,反而有了自我意识一般,向她的乳头聚集过去,进到了婴儿嘴里。婴儿发出咯咯的笑声,似乎很是受用这带着咸腥味的东西。她叹了口气,等着婴儿口中的动作一放缓,就把她放回篮子里,然后不顾慧音的哭声,继续手上的活计。大概半炷香的功夫,她已经把白泽那如同她头那么大的心脏切了出来。慧音则一直在哭,小东西好像永远都不会累一样,嗓子也不会哑。她接了一碗白泽的血,让慧音喝下去。她之前的观察是对的,说到底人类骨子里是杂食动物,血腥味不仅没有吓到她,反而让她想要更多。慧音把白泽血贪婪地一扫而空,砸吧着嘴。纯狐捧起心脏,张开嘴,用力撕下一块肉,咀嚼着。心脏里的肉腥味重,而且纤维多,废了她不少力气才咬开。等到感觉差不多嚼烂了,就俯下身子,缓慢地把嘴里的肉糜喂到慧音的嘴里。慧音津津有味地吃着,白泽血从她嘴角流出,染红了她的襁褓。纯狐再次直起身,从心脏上撕下一块肉,咀嚼起来。

  “我做出了选择,我牺牲了朋友,来满足我的自私——我想要继续当一个母亲。”纯狐看着咀嚼着生肉的自己,“我为她选择了这条道路,让她和我一起堕入了地狱。这是我的过错,但是这就这么不可饶恕吗?

  “就一定要让她走上我的老路吗?”

  藤原妹红看着颤抖着的纯狐,没有说话。

  终于,慧音吃饱了。纯狐再次切开白泽的身体,从里面取出肝脏,和剩下的心脏放在一起。白泽的生肉吃起来除了一股血液的腥甜味再也吃不出别的味道。她知道进食心脏只是一个仪式,传承已经成立了。但是这毕竟是肉,不能浪费掉。这小娃娃还需要营养,她必须尽快让她成长起来。她看了眼白泽的尸体,叹了口气,走过去,帮他合上了眼睛。接着,她回到慧音的身边,把她抱起来,摇晃着她。很快,吃饱了的慧音睡着了。纯狐叹了口气,看着怀中熟睡的婴儿:

  “你的名字叫上白泽慧音,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女儿了。”她咽了口唾沫,“慧音,我选择了牺牲我的朋友让你活下来。这是一件自私的事,也是一桩罪恶。你不需要知道这些。你是两个世界之间的不被允许的交媾的产物,你的人生注定要饱经坎坷……但是不论如何,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她低下头,看着指尖滴落的鲜血。破碎的人体在她的脚边散落着,远处帐篷上的火焰依然在燃烧。她的女儿,上白泽慧音坐在一块石头上,神色漠然,手中把玩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长刀。她把刀竖在地上,用手指轻轻一弹,刀就被弹出了刀鞘。她的手指轻轻推动着刀刃向上,在一半刀身被推出去的时候,一松手,刀就滑回了刀鞘里。她再次手指一弹,刀又被弹了出去。慧音听到纯狐这边的响动,转过头来看向纯狐。她没有说话。但纯狐已经知晓了一切,她叹了口气:

  “你刚刚叫醒了‘我’。”这不是个问题。

  “……是的。”她也不打算解释理由。纯狐皱起眉头。

  他们在伤害孩子们。只需要那一句话,那一个眼神,那一点句尾的颤抖就足以终结她的梦境,让她的疯狂,她的愤怒,她的丑恶的本质浮现于表面。她还记得在收养慧音之后第一次醒来,那是在慧音八岁那年。一群人,一群无聊的人,一群在荒野当中活了太久,适应了这里,变得无聊,残忍,而又卑劣的人。他们看到了慧音的白色头发,他们知道了她和慧音的联系。他们笑话她,说她是怪胎,说她是疯子的女儿。在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大多数没什么脾气,特别是在荒野之中,她们学会了沉默的美德,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法则。所以大多数时候她们遇到这种情况也就露出轻蔑或是尴尬的神色,提着裙子匆匆走开。

  本应如此。

  但是慧音不肯就此放手。她选择了还击。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动武,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的能耐。等到那个为首的成年人被她打中腹部,倒在地上抽搐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这个小姑娘的力气几乎和成年人一样大。

  然后呢?

  然后正如所有这种情况的自然反应一样。当人遇到来自自己眼中的弱者没有预期到的反应时,他们会惊讶,会失态,会恼羞成怒。毕竟她只有一个人,于是他们很快控制住了她。丢掉了面子的他们想要给慧音“一个教训”。慧音的叫声吸引了她,于是,她维持了不知多少年的梦境第一次迎来了终结。

  “现在你好受点了吗?”她试探着问道。慧音已经离开城市十年了。最开始独立办学的那两年并不成功,学生们不肯配合,家长把他们送到学校只是为了让他们认几个字,学点算术好在买菜的时候不被人骗。这和慧音的教育理想大相径庭。没有收入也没有人脉的她就连十套桌椅都凑不齐,还得让学生自带板凳过来停课。纯狐的早餐铺那点微薄的收入根本无法维持学校的各项开支,可是学生家里很多连肉都吃不起,怎么会有钱交学费来补贴学校?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慧音遇到了她这辈子最大的礼物。纯狐还记得她把那三个小家伙引回家前眼睛里那团几乎快要熄灭的火光。堀川雷鼓,九十九弁弁,九十九八桥。在帮着慧音上了几次课之后很快就意识到慧音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什么。聪慧,有同理心,而且对慧音的理念完全认同。这正是慧音所寻找的可以和她共同建立事业的伙伴。其中最令她惊喜的就是九十九弁弁不知怎么竟然说服了因幡帝这个老油条来赞助慧音办学。在三个付丧神学成之后,她们先是在慧音的学校作为第一批教师帮了半年的忙,然后主动提出想要去辉针城考察。慧音同意了。再然后,就是在一个月前,慧音从信上得知了弁弁和雷鼓的死讯。

  “慧音,吃饭了!”她敲了敲房门。很难想象一个年已不惑的大女人居然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三天了,除了吃饭和洗漱以外几乎丧失了一切和外界的交流。房里没有动静,她又敲了两遍门。纯狐了解痛苦。她知道慧音所经历的正是创造了‘她’的那种煎熬。但是这无济于事。知晓痛苦并不能缓解痛苦。自己的痛苦无法用来取代他人的痛苦。人注定是分离的个体。就算是因为疯狂而扭曲了世间之理强行改写了自己存在的复仇之灵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纯狐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因为实际上慧音并不想听人开导,她甚至可能根本不想缓解这种痛苦,反而期望其愈演愈烈。但是这是她的女儿,她的这世间唯一活着的至亲。慧音在痛苦,而她是纯狐的女儿,因此纯狐不能坐视不理。或者反过来说,正是因为纯狐不能坐视不理,所以这一事实彰显了纯狐对于慧音的爱。纯狐露出一个苦笑,慧音一向喜欢这些莫名其妙的哲学辩白。但是现在,她的思想如同死去了一般。她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

  “慧音,有人来咱家做客了。”她迟疑着说道,“是个商队,他们想要在我们这里借点水喝。你出来和他们聊上两句。他们是从京都那边来的,说不定会带些你感兴趣的书呢。”

  “不。”慧音回答道,“并没有好受多少。”她低下头,手又开始玩起刀来。“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好受起来。”

  “你用能力了。”

  “我不是故意的!”慧音别过头,飞快地说道,“我没注意,当时放松了。在给他递水的时候。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皮肤接触,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足够让她知晓她需要知晓的一切。笼子里的男男女女,仰望着他们的持有者的绝望的眼神,还有那些皮包骨头,两眼无光的孩子们。

  “……你没受伤就好。‘我’和你说了什么吗?”在她收养慧音的那天,在她决定牺牲白泽来救那个婴儿的那天,白泽给了她最后的祝福。他创造出了现在的纯狐,一个温柔母亲的幻梦,让她那被复仇之火炙烤的主体陷入沉睡,而保留了她作为母亲的侧面。她现在活动的记忆会被‘她’所知晓,但她却无法知晓当她‘醒来’时会做些什么。因此虽然她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间活动的时间远大于‘她’的清醒时间,但她依然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终究会终结的幻梦。总有一天白泽的封印会失去效果,‘她’会再次醒来,而那时将不会有人再让‘她’回到沉睡之中。这对于慧音来说是残忍的。但是这是她和‘她’之间的共识。她们必须复仇,否则她们作为复仇之灵的存在根基将会被动摇,而她的存在也将无以为继。慧音敬爱她,了解她;但慧音畏惧‘她’。她叹了口气,她知道‘她’其实也想要和她一样被慧音所爱。她和‘她’唯一的差别仅仅存在于她不会被自己的复仇心驱使陷入疯狂而已。倒不如说她是‘她’编织出来的面具,仅仅是为了慧音而掩盖住了她形象底层的烈火。

  “……‘她’说再这样下去我很快就会接近‘她’了。”慧音垂下眼睛,“过去我曾经恐惧她。因为我知道的,她就是你,只是被复仇吞噬的你;而我很有可能有成为她的潜质。我现在所做的并不是复仇,只是迁怒,但是……她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慧音再次犹豫了,“我发现我并不那么恐惧她了,甚至……有些羡慕她。”

  “……那接下来呢?因幡帝不会放过这件事的。一个商团覆灭了,他们的客户,他们的——”

  “你的客户都是些什么人?”男人在她的脚下颤抖着,他的黑色正装上满是血污,眼眶肿了起来,肩膀被长刀刺穿,“你可以选择说,然后我给你个痛快。你也可以继续维持你的所谓职业道德,然后我把你剐了。我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因此我不知道你会一刀就死还是活上五十多刀,毕竟我技术估计不怎么好。”

  “去你妈的!”男人冲着她吐了口唾沫,“操你妈啊啊啊啊——”慧音握住他肩膀上的刀搅动起来。她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看着,甚至看着男人的痛苦还有些愉悦。“我说!我说!我没说我不说。他妈的,还不准人有情绪了?”

  “客户?”

  “那批货……有五个是要运到城里的,那是危险地带俱乐部的佐久间老板的活,就那个有个花哨的英文名的地。三个去工作,还有两个是特别定制的。剩下的是要去白鹭镇的。”听到那个地名,慧音的瞳孔一震。

  “那些小孩呢?”

  “你没听说过童养媳啊?你是哪个年代的人?”男人不满地看着慧音,“不是,你是不是现在觉得自己特别正义,特别牛逼啊。亏得你还说自己在那里当老师,你是一点都不知道吗?你该不会是个瞎子吧?你他妈以为我们愿意干这行啊?还不是因为人有需求?你知道那小破镇子一年能出多少光棍吗?你知道膝下无后对于荒野里的人麻烦有多少吗?你知道找不到老婆只能孤独终老的痛苦吗?你他妈的不知道!你就是个妖怪,你哪能理解我们人类?人总得活下去吧?活着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自己的家。没有老婆,算什么家?我操你妈的别搅了啊啊啊啊啊啊——”

  慧音俯下身子,握住男人的手,她的手如此用力,以至于她的指甲扣进了男人的肉里:“朋友,我是个妖怪,这话不假,但我也是个女人。独身生活的麻烦我当然理解。别人来抢土地独臂难支,农村里无儿的寡妇最难活。我可以去理解你的理由,我知道你可能也有你的家庭,也有你的苦衷。我也明白你和你的顾客的困难,但是……我并不关心。因为不管我多么能够理解你,我终究无法与你共情。毕竟,你才是这里的强者。而我?我只是个无名之辈。我什么也不是。”她从男人的肩膀上拔出刀,了结了男人。

  她想起来了。

  “你知道吗?恨是一种比爱更为强大的情感。”纯狐别过头,看向藤原妹红,“同为执念,恨是一种由于爱衍生出的极端的执念,更为短暂,更为炽烈,更为灼热,也因此,更能够驱使人做出极端之事。人们很难因为共同的爱团结,却往往能够通过共同的敌人和解。对友人的爱往往不足以让人突破自己的理性的束缚,但是对于敌人的憎恨却可以让人超越极限。作为理念的爱沾染了太多的神圣,而恨确实最为纯粹的世俗。在我们的现世,偏偏只有世俗的力量才最为有效。也就是在这一刻,她做出了那个选择。她选择用爱驱动的恨意,而非爱本身,来维系自己的存在。”她轻笑起来,“这也是我的悖论,不是吗?我就是固化的仇恨,我是一种不应持续存在的短暂过程的剪影,一张将时间停留在过去的某一刻的照片。因为拒绝了和解而强行延续了自我存在的行尸走肉。我们……在那一天就知道了真相。这就是她对于我的报复。我不该……我不配当她的母亲。但是……”

  “就像魔理沙。”藤原妹红低声说道,“她也是选择了憎恨的人。”

  “我们开诚布公,告诉她,说我们干掉了这伙人贩子。”慧音似乎没有在意她的走神,而是回答起了她的问题“我们要借助她的力量把这些人保护起来。不仅如此,我们还要说服她消灭掉其他的人口贩卖。我们要继续我们的事业,让这里的人精神和物质都丰富起来,告诉他们活着不仅仅是为了活着和传宗接代,而是为了自己,让这种事不再发生。”慧音的手离开了长刀,纯狐注意到在她的膝上躺着一个小女孩。不,确切地说是一个人形还不完全的妖怪。女孩的背上伸出两支瘦弱的翅膀,上面的羽毛七零八落,而且看上去还有些畸形。她的身体几乎皮包骨头,四肢却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肿了起来。在此之上,她的胸口和背部都有着红色的条状疤痕,毫无疑问是鞭打的痕迹。手腕和脚腕虽然自由了,但上面被绳子压迫留下的青紫色依然没有消去。她的呼吸很浅,似乎并不是睡着,而是因为饥饿晕了过去。

  “那是……”

  慧音低下头:“这是他们最为珍藏的定制货物,是个夜雀妖怪。”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她……今年还不到两岁。”

  “你要收养她。”

  “……”慧音没有说话,但是纯狐已经知道了她的打算。

  “我今后不会再去学校了。”她叹了口气。她知道‘她’已经不再稳定了。她不能让‘她’在孩子面前出现。这也是‘她’所希望的。

  “……对不起。”

  “别道歉,永远不要为了自己有意识做出的选择道歉。你看上她什么了?”她换了个问题,虽然内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不应该……她不应该去遭遇这些。”慧音小心翼翼地将女孩抱起,“我要让她再也不要经历这一切。我要让她幸福,不惜一切代价。”她看向怀中的女孩,“忘掉这一切吧……你的名字就叫做米斯蒂娅·萝蕾拉。我会把你当成我的继承人,教会你我所知道的一切。如果再有人欺负你,伤害你,我一定会为了你除掉他们。”求求你,这一次不要先我而去了。

  纯狐看着沉浸在思绪中的慧音,叹了口气。终于,她的女儿还是再一次堕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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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1 13:47:51 | 显示全部楼层
  当她走进房间的时候,上白泽慧音正一边调整着手甲,一边打量着那副挂在墙上的字。藤原妹红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堀川雷鼓留下来的那副草书:

  且放白鹿青崖间,

  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使我不得开心颜?

  上白泽慧音穿上了一套类似于猎人工作服的黑色防水大衣,在衣服下面穿了一副皮革背心,小臂和小腿上加装了皮革护甲。全副武装,一如她在广播塔时一般,甚至更为装备齐全。黑色的布料尽管隔着一层护甲,还是勾勒出她丰满的胸脯和壮硕的大腿。藤原妹红的目光扫过慧音的白色短发。现在的长度刚好齐肩,正如她俩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一样。慧音整理好了手甲,低下头,用力握紧右拳。藤原妹红感觉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她按下心中的慌乱,开口道:“你穿这身……很合适。”

  “什么?”上白泽慧音回过头,现在藤原妹红可以看到她的正脸了。慧音的眼角依然有些发红,脸看上去瘦了不少,颧骨凸显了出来,与之前相比平添了一丝虚弱的感觉。虽然此时的慧音看上去形销骨立,但她那平静的面庞上浮现出坚毅的神色,眼神中更是多了一份凛然。藤原妹红咽了口唾沫,此时的慧音一如她当时在自己的床头说服自己活下去时一般。

  “……你穿这身很好看。”藤原妹红别过头,她的脸有些发烫。她刚才不知是怎么回事,脱口而出的话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偷瞄了慧音两三眼,“……挺帅气的。”

  “是吗?”慧音的脸上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多谢你的奉承。”

  “我是认真的。你看上去……英姿飒爽,就跟巴御前似的。”妹红摇摇头,让自己的精神安定下来。不合时宜!她在心里训斥自己,“我遇到了了纯狐。”

  慧音的笑容僵住了。她叹了口气,别过头:“她都告诉你了?”

  “因幡帝告诉我你在这里。我还见了那个老夏。”妹红继续说道,“我已经……不能再视而不见了。”

  “她和你说了什么?我是说因幡帝。”慧音走近妹红过去曾经栖身过得床铺,坐了下去。妹红并不想坐下,但也不想维持这种居高临下的视角,于是蹲在了门口。

  “你是那个不死者是吗?不,倒不如说是死到临头了吧?”身材矮小的女人对她说道,眼神里却没有轻蔑,只是淡淡的好奇,“你是来找她的吧?我们的导师,我们的造梦者。她就在那里,你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那个小屋停止在了过去,所以让她如鱼得水。”她停顿了一下,“如果有什么话就趁现在说了吧。毕竟,我可不相信什么来世或者黄泉。”

  “她管你叫做‘造梦者’,”藤原妹红感觉有些烦躁,她的腹部又一次有了那种感觉,不,是两种感觉在同时出现。啮咬她的心脏的虚无,以及灼烧她六腑的火舌。“我该从哪里开始呢?我首先要向你致歉,接下来我说的话很有可能会让你十分不适,难以忍受,甚至痛苦。而你却从来没有伤害过我,反而一直在帮助我。但是我还是要说。因为……这是我的意志。”

  “……你还没有真的说那些话。妹红,无须为了未曾犯下的冒犯致歉。”

  “好的。我会记着的。”妹红深吸了一口气,“你还记得在我醒来之后,我曾经问过你一个问题吗?我问你为什么要坚持下去,为什么要继续这场在你自己看来也是徒劳无功的斗争?为什么要在永远城做出那番演说?

  “你当时的回答是‘为了我学生们深爱的这个世界’。

  “我在那一刻就明白了,啊,眼前的这个女人深深地厌恶着这个世界。但这是自然的。毕竟若是想要逼迫女人去爱一个残害了她的挚友,夺走了她的家人的世界未免过于残忍。你说这个世界是荒诞的,你鄙视城里的那些人。那些时刻,那种愤怒,绝对不是谎言。但是为何,为何要当一个老师?为什么已经对这个世界如此厌恶,却还是想要徒劳地在沙地里撒下不会发芽的种子?

  “因为希望。因为就算如此,那时的你依然尚未堕入绝望当中。你依然相信自己的行为可以让世界产生改变。因为你看到了那个孩子。你相信她可以成为你无法成为的传道者。尽管那时你已经不再做梦,但你却依然想要为他人编织梦想。这也是为何因幡帝管你叫做‘造梦者’,而非‘梦想家’。这也是为何你在那一天和我说是学生拯救了你。因为他们可以让你的生活中继续维持梦想的存在。哪怕那梦想已经不再属于你自己。”

  慧音低下头,沉默了。良久,她开口了:

  “我是一个老师。

  “我的工作就是教书育人。传授知识,培养品性,让我的学生可以作为独立的个体不卑不亢,堂堂正正地行走于世。至少,这是我当初选择这份工作时的理想。

  “在过去,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相信我正在为了这个理想努力。我知道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是被人们需要的。我的生活并不宽裕,但是我知道……我相信我做的一切终究会有回报。大家都是如此。于是我可以保持内心的平静。

  “在那时,我可以说我是幸福的。

  “但这种幸福只是一种无知所带来的麻醉剂。一种让我沉溺于自己的小小成就,而忽视了外面的整个世界与我的理想渐行渐远这一事实的温柔乡。真相是,不管是意义还是被人们需要,终究是我作为主体喂给自己的幻象。

  “现在?我依然是个老师。你知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是说我多么喜欢这份工作,我的确喜欢。但是最主要的是,这是我唯一擅长并且还可以欺骗自己去做的事情。这是一种惯性。就算我知道我的理想不可能实现,我也只能继续这么做,因为如果不继续下去就是向生活认输,向这个羞辱了我,忤逆了我,蹂躏了我的世界认输。我赢不了,但我也不想输。

  “所以我继续做下去了。欺骗着自己,告诉自己终有一天自己的理想会实现,告诉自己这一切终将获得报偿。但内心身处,我心知肚明。我只是想要给自己一个目标,好让自己可以继续强颜欢笑,继续装作一切正常,继续活下去。说实话,虽然这工作钱不多,但是够用。

  “大家都是如此。

  “人总要回到现实……生活总得继续。

  “……因幡帝是最早发现的。虽然她和我一开始只是因为弁弁的介绍的投资人和被投资人的盟友关系,但是她却是我们剩下人之中最为敏锐的。我在纯狐的面前装得很好,但是在她的面前我漏了破绽。我的学生们以为我和他们一样想要建设出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乌托邦,她却作为一个过来人最早注意到了我的软弱。

  “在雷鼓和弁弁那件事之后,在我接纳了米斯琪之后,我已经丧失了做梦的能力。我不再能够说服自己相信那个理念——那个人妖平等相处,消弭一切阶级和种族壁垒的愿景——终有一天会实现。我恐惧失败,我也无法再忍受看着自己心爱的学生以那种方式惨死……

  “是的,纯狐说对了,我堕落了。我从一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变成了一个谈论理想的虚无主义者。因为我不敢背叛我的学生们的期待。他们想要让我成为他们的引导者,他们的领袖,哪怕我已经力不从心。老夏是我的学生之中最早注意到的。于是他在我的鼓励下脱离了我的组织,建立了他自己的旗帜。他将会成为我政治理想的继承者。而米斯琪……”

  “她是你教育理想的继承者。”藤原妹红接着她的话说道。“她就是那个维系你和这个世界关联的锚定点。一个充满生命力和理想的生者。一个你从不敢直视的亲人。一个因为你的怯懦而无法成为你女儿的女儿。我注意到了你用词上的差别。他们也都注意到了——你从来都没有管米斯琪叫过女儿,哪怕你对待她的方式几乎和你对待那几个付丧神的方式如出一辙。甚至在八桥回到你身边之后,你依然亲近她甚于八桥……你和我一样,在恐惧亲密关系。但是偏偏你对于米斯琪的感情是一种非理性,一种无法被你的理性所诱发的恐惧节制的存在。于是……你再一次堕落了。这一次彻底丧失了理想,而变成了你现在的样子。和纯狐一般因丧子之痛而燃尽一切的复仇者。”在她说出“请你为了他者,为了你眼前的我活下去”时,她是否知道自己其实也是靠着和他人的联系苟活?在她说出“只要你还在这里生活,你的历史就由我来背负,直到你从这里创造出足够庞大的未来超过你的庞大过去为止”那番宣言的时候,她又是否知道自己其实在许诺另一个注定破灭的谎言?藤原妹红并不知道,不,她并不想知道。但是真相就是真相,哪怕闭耳塞听,蔽目阻视,它依然都在那里。“那一天,你说给我的那些话,其实是你想听到别人说给你的话。你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绝望了……不,是在遇到米斯琪的时候,在那时你就已经不再相信你的理想了。”

  “……我曾经听我的母亲说过一句话。她和我说‘不要爱抽象的人,而是爱具体的人’。”慧音的声音哽咽了。

  “我曾经觉得这是一种偏颇,因为我曾经相信我可以二者兼而有之。我可以怀揣着对于人类,或者说一切和我能够用某种方式交流的主体的爱,去追求我的理想。我也可以在同时在芸芸众生之中选出几个特殊的亲近之人,与他们同喜同悲。

  “但是……我的母亲是对的:爱是一种不平等。我做出了那个选择,我选择了具体的身边的人,从此我便无法再爱上作为整体的‘人类’或者‘世界’。与之相反,我甚至憎恨他们。因为他们伤害了她。

  “我知道这其实无关紧要,我也知道我现在的纠结——这种对于所谓自我矛盾的执着不过是庸人自扰……但是,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我不能……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慧音低声啜泣起来,“她是个真正的梦想家。她有着我没有的信念,而我……我只是个蹩脚的演员。我只是装作自己依然抱有信念的伪君子,用这个虚无缥缈的幻梦号召我的学生前仆后继,血洒街头。我就是个卑劣的骗子。但在我们之中,米斯琪是最接近我想要成为的人的。她是和我记忆中被美化的自己,那个依然胸怀信念的自己最接近的。因此……我也对她有些过度保护。凭什么她死了,而我却活着!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我已经想不明白了。是在我因为稗田阿求的死辞职离开城市的那一天吗?还是在得知她们两个死讯的那一天?还是如你所说,在遇到米斯琪的那一天?我不知道!在某一刻,堆叠起来的沙子不再是沙子,而成为了沙丘。量变引起质变是一个最终的结果,一个视角上产生的转移,而无法追溯到任何一个确定的时刻。但是最终的结果却是确定的:我成为了一个骗子,一个宣扬着自己已经不再信仰的教条的伪牧师。这难道……不是个绝佳的笑话吗?”

  “这就是你在广播塔那里所做的事情,不是吗?”藤原妹红闭上眼睛,“你无法与这个世界和解,于是你宣扬着颠覆它的教义,可是你又无法想象自己有一丝一毫胜利的可能。你不敢直接自杀,因为你依然害怕死亡。但是你也不想继续这样的生活,这个西西弗神话一般的无限循环的地狱。于是你在绝望中想到了一个方法,让这一切终结,让自己壮烈成仁。这就是广播塔的真相,一个单纯为了宣泄内心的愤懑的演说,一场对于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都留了退路的自杀性突袭。但是两个你没有预料到的情况打乱了你的部署,其一就是米斯琪没有如你吩咐一般主动撤退,使得你不得不想办法带她一起突围,其二则是……我的出现。

  “你做了什么?你在永远城闯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之后没有想着之后你的事业怎么继续,没有想着如何掩盖自己的踪迹,甚至没有想到去销声匿迹等风头过去。因为这实际上超出了你的预料,你并没有预料到自己能活着回来,对吗?我不知道你原本是在想什么,但是当你回过头来,却惊讶地发现,你居然相信了自己的谎言,想要活下去了。这几乎让你感到恐慌,以至于你在这段时间里装作一切正常,放任自己全身而退的机会白白流走。”

  “当我回到这里的时候,我的确陷入了恐慌之中。”慧音逐渐平静下来,低声说道,“米斯琪看出来了,她只是装作不知道。但是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们呆在同一个房间里,对屋子里的大象视而不见,装出生活还可以继续进行的样子。我的又一次软弱,又一次犹豫,最终这害死了她……而当我想要做出决断的时候,我又迁怒于错误的人。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说出去的话已经覆水难收。”她抬起头,看向妹红,“我并不讨厌魔理沙,她是你的朋友,而且也帮助了我。但是我克制不住地在她身上看到我的影子……我在我的学生——我的女儿们身上投射了我理想的自己,但是魔理沙就像真实的我:被过去所困,被现在折磨。我是白泽,我的双眼看到历史,我知晓我所看到的一切事物的过去。但是我看不到未来。魔理沙也是如此。当我知道她和雷鼓她们的关联的时候……我对她做了残忍的事。”她用手捂住脸,“十分,十分残忍的事。我没有克制住厌恶,那不仅是对她的软弱的厌恶,也是对于我自己的无能的迁怒。”

  “我的女儿,就在刚刚犯下了一件无可饶恕的罪行。当然,这是出于她个人的角度。在我看来她的选择不仅合情合理,而且应该被支持。毕竟,谁又能苛责一个想要为子女报仇却只能迁怒于弱者的母亲呢?”纯狐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她在那一刻,通过这个行为彻底地让自己堕落到了我这个层次。她……已经不再奢求了,无论是作为人还是作为妖的生活,她都决定抛弃了。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笨蛋女儿啊……”

  “你……纵容了她的妄想。”藤原妹红叹了口气,“你知道你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了她的同类,于是你选择了让她绝望,也就是让你自己绝望。魔理沙对于世界已经失去了兴趣,她没有办法爱上这个世界中的任何东西。她唯一可以爱的东西却只能反复让她想起她对于自己的厌恶。于是,为了维系她的存在,她选择了用恨来拴住自己。只要她仇恨的对象还存在,只要她的报复还没有完成,她就可以一直生活下去。但是你帮她剪断了那根最后的蜘蛛丝,让她和你一道堕入地狱。在那之前,她虽然和她的仇人在空间上接近了,但是在心理上她依然需要别人的最后一推。但那无限的追逐被你终止了,你让那有限的终点在这里到来了。可你也知道,那是她所希望的。”

  “是的,但这依然是一种背叛……”慧音的声音颤抖起来,“我背叛了我自己的理想。我原本应该看到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她,共情于她,理解她,帮助她,也是帮助我自己。我知道人类往往会在潜意识中追求痛苦,但绝对不能因此而纵容它,甚至主动滋养苦难。但是,我却对她落井下石。我知道她的生存与否只在我的一念之间,但是,我知道如果把她推下深渊,那她有可能帮助我解决掉博丽灵梦,让我在进城的路上少一个阻碍。我的理性战胜了我的感性……人们常常说一个男人成熟的标志是他开始意识到——往往是恐慌地,乃至于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开始变得像自己的父亲。那么对于我,一个女人来说,这份无法压抑的愤怒,这份与我母亲的相似性,恐怕宣告了我迟来的童年的终结……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去见她了,如果你还能见到魔理沙的话,请代我送上我本应为她送上的祝福。”她吸了口气,抬起头,露出被泪水扭曲的面容,“所以说,你满意了吗?大侦探?你现在知道,关于我这个大骗子的真相。”

  藤原妹红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走近慧音,跪在地上,伸出双臂,抱紧了慧音。慧音先是一怔,接着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杀死米斯琪的凶手已经死了。”她抽泣着说道,“除了世界本身,我已经没有值得恨的对象了。”

  “死得好。她该死。”藤原妹红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纯狐女士让我给你带个话,她说‘无需挂念’。她说之前你和她分别的时候她没有机会说这话,但是现在……”

  慧音的手上力度增加了,指甲扣进了妹红的肉里。妹红眉头一皱,但是没有作声。慧音当然知道纯狐的执念,但她也一直以来对此视而不见。她徒劳地用谎言在一片废墟当中建立起了一个“正常”的家庭,这正是藤原妹红一直以来羡慕的。但是现在,这个谎言伴随着其中一位成员的死土崩瓦解。纯狐已经决定面对真实了,而慧音却依然被过去的愧疚的瓦砾所掩埋,不肯睁眼。

  藤原妹红进一步加大了双臂上的力气。在过去的某个时刻,她也曾经这样被面前的人紧紧抱住。哪怕只是一小点,那个人的勇气却随着她的体温进入了自己的身体。那么,此刻,她能否将当时她曾感受过的勇气回馈一小点呢?她不知道。她只是一边继续用力,一边轻轻拍打着对方的后背。

  “你曾经和我说过,人活在世界上并非孤身一人。‘只要你想,你就可以让他者为你一同分担斗争的苦难。’”她别过头,看向慧音,“先生,我知道你接下来想要去城里,一个人面对厄神大人。但是,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呢?我也可以靠近她。现在我已经时日无多了,起码,我想要在死前和你在一起。”

  慧音听了这话,身体猛地一僵。接着便是沉默。妹红见她不肯言语,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正在琢磨该说些什么。突然,慧音开口了:

  “不行。”

  “为什么——”肩膀上撕裂的剧痛打断了她的话语。她想要挣脱,但是慧音钳制住了她。接着,伴随着肩膀上传来的阵阵凉意和周围扩大开来的温热感,她意识到,慧音从她的肩膀上咬下了一块肉。

  “对不起,到头来,我还是没有办法成为你真正的家人。”她的视线模糊了,她感觉自己不知为何突然虚弱了,世界开始旋转起来。不知何时,慧音的手已经松开了。她强打精神,想要睁开眼睛,但是慧音轻柔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制止了她的动作。

  她抬起头,慧音已经站了起来,白色的长发从她背后倾泻而下,直到腰间。从她的头顶伸出两只长长的犄角,在中间向外一弯,随后又垂直向上,让人想起牛角。血红的瞳孔变细了,如同捕食者的眼睛。伸长的指甲化为了野兽的利爪。如同月光一般清冷,如同刀刃一般锐利。眼前的这个人,毫无疑问是在广播塔时自己看到的那个人。那个温柔,坚毅,勇敢,而又残忍,偏执,软弱的人。

  “妖怪和人之间最关键的区别到底是什么?”慧音端详着自己的指甲,“是生物学上的区分吗?是能否将生命力转化为妖力吗?不,从最古典的角度来说,妖怪就是危害并捕食人类之物。也就是说,进食人的血肉这一行为,将会使一个存在从一切意义上被视为妖怪。”她转过头,直视着妹红,“对不起啊,果然,我还是做不到。从现在起,我放弃自己作为人类的身份。”

  妹红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要放弃人类的身份?为什么要吃下自己的血肉成为妖怪?

  为什么要推开自己?

  “怎么了?这个姿态很吓人吧?也难怪,这是我咎由自取。对不起,骗了你这么久。”慧音用右手挽住自己的左臂,别过头,“我是个教师,我了解像你这样的性格缺陷者的心理。当你醒过来的时候,我只是习惯性地在你面前演出了我知道你想要看到的角色。表面上看这是为了帮助你,其实我只是像以往一样。我想要被学生敬爱,想要被人依赖。因此,我利用了你。我用能力探究了你的过去,然后——”

  “别说了!”妹红大声打断了她,慧音惊讶地回过头,“我根本就不关心你的动机。我知道事情只有两个:第一,你的确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拉了我一把;第二,现在的你真的很美!至于你的那些所谓的伪善啊,歪脑筋啊,我全都不关心。你根本就没必要去在意那些所谓的道德啊?你不是说了吗?‘想要追寻活着的本质是徒劳的,因为存在先于本质。’你为什么要说那些本质主义的违心之语呢?你做的一切不管动机如何,对我来说就是真实的啊!为什么要和我一样无端的自我折磨呢?你也知道这其中的乐趣只是通往死的啊!”

  慧音听了这话又是一愣,接着再次别过头,“对不起,我早该注意到的。毕竟,你也是我的学生啊……但如果那样,我更不能让你跟着我白白送死。”她举起手,打断了试图开口的妹红,“我们到头来只是萍水相逢,你也只是被我骗的学生之一。现在你已经知道了真相,理应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去过你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和我一样沉沦于他者的虚幻……忘了我吧,”她看向妹红,伸出手,抵住妹红的额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忘了我这个愚弄了你的骗子。忘掉我这个失格的老师。忘了我这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跟着因幡帝走,远离这一切疯狂和苦难,做你想做的其他事情,去当老师,当农民,做你任何想做的人。不要……再跟着我这个没有未来的人虚度光阴了。”她突然意识到了慧音想要做些什么。

  纯狐和她说过,慧音作为半白泽具有四种能力。第一种是读取事物的历史。第二种则是将一定范围内的历史打印成实物。第三种则是吞噬历史——将对于过去的某种既有认知消除,让其在他人的眼中化为虚无。现在她所做的,正是要把自己的存在从藤原妹红的历史中抹除。

  她想要推开对方的手。

  她想要抓住对方的身影。

  她想要大声呼喊,告诉对方她并不是失败者,也不是一事无成。

  但是她的世界旋转了起来,她失去了意识。



  她再一次睁开了双眼,孤身一人,躺在那张熟悉的床铺上。在她的正前方的墙上,诗仙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俯瞰着她,仿佛一个戏谑的法官。她首先感受到的是困惑。接着,当她回想起发生的一切,她感受到的是愤怒。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就这么不负责任的一走了之?她怎么敢在她已经揭示了真相之后依然如此固执地不思进取,依然想要一死了之?

  胆小鬼。

  接着她突然意识到了。她依然记得慧音,也就是说,慧音并没有真的让她忘了自己。

  慧音动摇了。

  她笑了起来,还有机会。

  她的现实拒绝了她,慧音拒绝了她,但她还活着,她的存在还没有结束。

  那么选择就只有一个。

  斗争吧。

  用暴力把现实塑造成她理想的样子。

  让慧音原谅这个世界。

  就像她给自己提供了锚定点一样,自己也想要成为她的锚定点。

  活下去,和慧音一起。

  她回想着慧音低声啜泣的样子,心头又是一颤。

  “我可真恶心。”她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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