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⑤号坦克 于 2023-11-12 23:54 编辑 
 1099季,冬
 
 风,冷风。
 
 凌冽的冬风从高楼大厦间穿出,钻进灰白的雨棚,冲过人里站的站台,像刀片一样划在了山女的脸上。冒着刺骨的寒风,对着血红的夕阳,几乎一整天没合眼的土蜘蛛用一只手紧了紧沾满烟味的灰色棉衣,攥住一角已经结冰的火车票,站到了楼梯边缘。
 绿皮大列旁,目的地不同的旅客早已是挤得水泄不通。一节又一节的绿色车厢似乎根本不满足于128人的定员,而是要装下两倍于此的乘客。从车门挤上过道,从车窗钻进车内,无论如何,只要能进入车厢,就是最大的胜利。哨声连连,头戴棉帽的站务在站台上拼命奔走,用尽浑身解数也只是勉强维持住了秩序。望着从未见过的震撼场面,山女无奈地叹了口气,抱紧怀中的骨灰盒,扛起肩上的编织袋,一头挤进了汹涌的人潮之中。
 这是山女一生中第一次乘坐火车。几年来,几乎一直往返于工地间的她只是不断地举起沉重的钢管,机械地固定好十字扣件、对接扣件和旋转扣件,从扫地杆到连墙件,从安全网到剪刀撑,用钢铁与织物搭建天梯,用技术与汗水求得生存。远方疾驰而过的火车,对她来说,或许也只是可望不可即的风景罢了。
 自提质增效开始,历经十余年发展,人里早已膨胀成一个人口千万的大城市。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在这“生机勃勃,万物竞发”的时代,幻想乡的血液不断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人里,服务于城市的建设、资本的增值,在混凝土森林间透支自己的青春,燃烧自己的生命,只为再苟活一分,苟活一秒。
 山女永远忘不了离开故乡的那个黄昏。
 迷梦终将破碎,幻想终将消逝,不平等的信仰与恐惧,在轰轰烈烈的大改造与大建设中被彻底碾碎。曾经不可思议的存在,也终于伴随着时代的进步化归了平凡。
 幻想风穴洞口的村庄逐渐融化在夕阳之中。金黄的稻田、熟悉的土路与稀疏的人影徐徐掠过,伴随着小客车的上下颠簸消失在远方,与农业、农村和农民一同埋到了尘土之下。她的家在那里,她的根在那里,她最重要的人在那里,但为了生存,为了活着,她只得将那孩子托付给帕露西,独自一人坐上了离别的汽车。
 山女是为了琪斯美离开的。
 每当山女怀揣着几张沉甸甸的工资小跑到银行门前,准备将它寄回遥远的村镇时,她都会转头望向自己参与搭建的脚手架:绿色的环带在钢管间绷开,扣在楼体之上——就像从桶中探出头顶的那孩子一样,可爱得令人心生欢喜,而又凶残得让人为之战栗。
 人里的生活从来都不容易——特别是对一只土里土气土蜘蛛来说。每当她坐上公交车的座椅,就会有一束束锐利的眼光像针一样刺来;每当她进入商店的大门,都会有一个个陌生人像看到瘟神一样避而远之。
 嘛,虽然土蜘蛛确实可以算得上瘟神就是了。
 而山女,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了那个同是架子工的诗人。
 在拥挤的群租房里,门当户对的两张下铺总是交流的最佳场所,特别是对于两个同样在记录着每一天的异乡人——山女和羽芽来说,更是如此。虽然对面下铺的天狗名为“羽芽(はなめ,haname)”,但就像小野妹子是一位男性一样,羽芽同志也是一只来自妖怪山的男性天狗,而非一位搁村里小广场上扭秧歌的天狗大妈。
 而二人的第一次交谈,就是因文字而起。
 那个晚上,山女还是和往常一样在床板上蜷起双腿,打算用小本子简略记下今天的杂事,却发现对面的天狗晃了晃手中的本子,朝自己微笑了一下。
 这是山女第一次见到写诗的架子工。
 在群租房里,除非是冬天,不然羽芽从来都是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蓝白格子衬衫,对着本子写写画画,圈圈点点。本子上的是诗,各式各类的诗,大部分是现代诗,也有俳句和汉诗,虽然这些汉诗都有点让人难以描述……
 那只天狗展示的第一首“汉诗”,就彻底改变了山女对汉诗的印象:
 
 《南湖》
 大南湖,南湖大。
 大南湖上有荷花,
 荷花上面有蛤蟆,
 一戳一蹦跶。
 呱!
 1091季叶月(新历8月,作者注)十九日于南湖公园
 看完这首“汉诗”,早就绷不住了的山女不禁对着羽芽笑骂了一句,朝着他的头就是一本子。虽然这家伙一看就是早有预料,但羽芽还是狼狈捂着头,把笔记本翻到了其他页面,而识趣的山女也赶紧赔了个笑脸,接过笔记本认真看了起来。
 就这样,同为架子工的土蜘蛛,第一次读到了一本工地上的诗集——如果这个写满了诗的本子能称得上是一本诗集的话。
 虽说隔几页就会有一两首让人哭笑不得的诗,不少诗的风格差异也挺大。但不知道为什么,每看完一页,山女都感觉像是狠狠啃下了一截染满红锈的钢管,连着螺丝钉和扣件一起在嘴里大口咀嚼,绷紧脸颊,咬碎一块块钢铁,崩碎一颗颗牙齿,让铁锈的咸辣与血液的腥甜充分混合,最后和破碎的钢渣一起咽下肚子,开始那毫无意义的消化:
 《水泥台上的爬虫》
 沿着脚手架,扶摇直上
 我看到了自己的青春
 接来递去,如蚁般地
 钢管,砖头,木板,一一闪过
 手头的活没人帮我干
 幸亏工务与劳务赐我以
 双手如同机器
 不知疲倦地抢,抢,抢
 直到手上盛开着繁华的茧,渗血的伤
 我都不曾发现
 自己早站成了一只
 水泥台上的爬虫
 
 工地的工人直接被劳务会社雇佣,工资由劳务会社发放,而劳务会社的资金,又来自建筑会社的工程款。按照相关政策要求,建筑会社应直接为工人支付薪水,但与此同时,官方又允许劳务会社存在,使它们成为工人的实际雇主,因此在实际操作中,工资仍由劳务会社发放,而这,就为一系列的悲喜剧埋下了伏笔。
 羽芽在妖怪山市的乡下读过两年初中,打过零工,最终因为一些不便明说的原因来到了人里,开始了他的工地生涯。
 工地的工种有很多,瓦工木工钢筋工,模板架子水电工,这些都是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混合的工种,被称为大工。但是,因为没有技术,能让羽芽这个“来人里要饭的臭外地的”担任的,就只有纯粹出卖体力的小工了……
 不过,不管是大工还是小工,只要是在同一个工地上,工人们的遭遇,就都是大差不差的。
 对于劳务会社,建筑会社占据着绝对优势,它总是会竭尽所能地为工程项目揪毛病——这倒不是资本家良心发现追求质量,而是为了从各个方面罚款扣款,以攫取最大利益。而在工程完成后,建筑会社还可以扣下工程款,作为周转资金来实现资本的进一步增值。按照相关政策,建筑会社必须为工人支付工资,但无论是否接收到工资款项,只要工程款被拖欠,劳务会社就必然通过拖欠工资来弥补损失……
 一根根烧得通红的利益链,就这样出现在了“万物竞发”的人里建设前线上。它们相互串联,纵横交错,串出了大逆不道的“恶意讨薪”,串出了三天一层的“人里速度”。人里,就在这滚烫的铁索桥上不断加速,踏着污秽与血汗飞速向前冲刺,奔向新的百年。
 可惜的是,羽芽与他的工友们,就处在这条利益链的最底端。而这次辛勤劳作的付诸东流,就是他选择成为架子工的原因……
 那一天,直到上铺的室友不耐烦地抱怨起来,二人的对话才最终终止。在硬实的床板上,山女从工地想到琪斯美,从琪斯美想到故乡,又从故乡想到整个幻想乡……直到后半夜,这只涌现出无数想法的土蜘蛛才在群租房内如雷的呼噜声中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工作照旧。
 架子工,搭架子,说简单简单,说复杂也复杂。钢管、扣件与护网的组合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事,况且相比于现在的架子工,那时的架子工既没有方便快捷的电扳手,也没有执行严格的安全规程。在资本增值的需要下,一切“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都被抛弃,一切工作都为了赶上工期而“化繁为简”:本应两人进行的接立杆,只需一人即可完成;本应随时系好的安全绳,只需平衡感即可代替……当时看来,这一切似乎都不是什么,但从现在回头望去,那时在脚手架上的每一天,都是在和死神共舞。
 而二人长达数年的工友生活,也在这一天开始了。
 夏天,山女总会在下工后在盖着棉被的推车边买好两根冰棍,一根给自己,一根留给那只天狗。冰棍是羽芽老家的牌子——妖怪山老中街冰棍,一块钱一根。虽说那家伙每次都说五毛钱的老冰棍拿一块钱买不值当,但每当山女把冰棍递来,来自妖怪山的天狗总会一把撕开的包装,三下五除二地把冰棍啃得干干净净。
 冬天,下工后的山女偶尔也会拽上那家伙来到街边,找到推着倒骑驴的老大爷,然后买下两个烫手的烤地瓜。虽说刻板印象中妖怪山的天狗吃起东西来都是大开大合,但刻板印象终究也只是刻板印象——至少山女从来都没见过天狗与地瓜的战斗在五分钟内结束……
 时光流逝,冬去春来,经历了数个工地的风吹日晒,土蜘蛛的笔记逐渐被收支与杂记填满,天狗的本子上也染满了黑色的油墨。一首首或轻松或沉重的诗交织在泛黄的纸面上,默默地记录了一个时代的悲与喜,苦与乐。
 山女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了羽芽的奇怪之处。
 反复翻看已经发黄的本子,虽然自认文化水平不算太高,但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阅读中,一个不太靠谱的猜想还是在山女的心中成了形……
 这些诗的作者,不止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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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位旅客,由 本车站 始发,终到 妖怪山 站的 2 5 4 9 次列车,距离开车时间还有三分钟,现已停止检票,站台上没有上车的旅客   请抓紧时间上车。”
 混杂在翻涌的灰色人潮中,拥堵在狭窄的灰绿车门前,土蜘蛛抱紧怀中的骨灰盒,扯住肩上不止一人份的包裹,继续一下又一下地向车门挪动。在归乡的汹涌波涛中,不知为何,山女又一次感到了那种无助,她想大声喊出来,她想撕心裂肺地哭出来,但到最后,却只剩下了无尽的沉默。
 上一回,还是在社里的机械被瓜分的时候。
 上一回,还是在乡里已没有什么修缮需要的时候。
 上一回,还是在看着那家伙的时候……
 寒风吹拂,焦急的站务们开始高声催促了起来。伴着锐利的哨声,运力紧张的2549次,逐渐逼近了图定的发车时间。
 风,越来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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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羽芽移开一大堆杂物,从编织袋里掏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解开绳结,小心翼翼地把那个骨灰盒捧起来的时候,山女彻彻底底后悔了。
 事情的起因只是读诗时一次好奇的追问,但出乎意料的是,平时几乎都会立刻回复的天狗却扯住他自己的头发,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等到山女回过神来,羽芽早就扯着自己来到了房间的角落,然后就搬来了那个编织袋。沉默了一会儿,或许是察觉到了土蜘蛛回避的眼神,羽芽勉强笑了笑,拍拍对面的肩膀,轻轻打开了盒盖。
 里面只有几本小书,还有一顶,装饰着蝴蝶结的蓝色方帽子。
 他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一名带病在身的历史教师,一个囊中羞涩的初中学生,一段受益终身的深入教学,一场注定短暂的深厚友情,写作的习惯就来源于此。一个赌瘾不戒的失格父亲,一场彻底破裂的失败婚姻,一名伤痕累累的悲剧母亲,美好的学习被零工取代。一笔无济于事的珍贵支持,一段语重心沉的临终嘱托,一个迁思回虑的离乡决定,一张普普通通的火车车票……
 车次羽芽还记得,2550次,妖怪山始发,终到人里。
 按照她的遗嘱,遵循先生的遗愿,骨灰分成两份,一小把撒在那所学校的门前,剩下的洒入珠浦河,顺流而下,在平等的坟墓上撒上一把灰。
 那天的雨,很大,很大,浸透了架手架上的安全网,淋透了舍友回收不及的衣物,也浸透了羽芽的脸颊。烟雾在对面一缕接一缕升起,缭绕在山女面前,也永远留存在了她的记忆中。
 然后,工作照旧。
 几年来,羽芽从来都没有回过妖怪山,这是几乎失去劳动能力的母亲在他临行前的嘱托。不过,每逢新年,来自妖怪山的天狗都会冲到楼下店铺,把五十大票拍在桌上,抱起电话,与千里之外的亲人用声音相逢。
 羽芽曾和山女谈过他的设想,再打两年工,攒够本钱,就风风光光地回到乡下老家,开一家小卖部,店面一定要气派,还得有电话,过年的时候免费给亲属在外不能回家的人打。等到生活安定下来了,再多写点诗,挑几首好的投个稿,不求多少稿费,只要有人看就好,只要有人看就好。
 
 然后,一切都在那天结束了。
 
 或者说,一切都在那天开始了。
 
 那是最方便的一段时间,在工友的介绍下,二人来到了同一个工地,进入了同一个脚手架班组。那是一座宏伟的商厦,施工之时就是工程示范,创造了“人里速度”的新标准……
 按照“随拆随降”的原有计划,为了保持架体结构稳定,修补幕墙洞与拆除架体应该逐层交替进行,但在会社的催促中,在追赶工期的要求下,幕墙班组在前一天晚上延时工作,额外拆除了一层连墙件。
 而第二天,在栋号长不在场的情况下,二人与其他工友就被叫了上去,继续脚手架拆除作业……
 二人站立的位置山女还清楚,她在里侧,羽芽在外侧。
 等到脚手架吱呀作响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一名手疾眼快的小工扯住了山女的上衣,却因为用力过猛而松脱,将她拽倒在了地上。右手和侧脸在楼板上擦出两条红带,疼痛在燃烧,但土蜘蛛还是像疯了一样爬了起来,把鲜红的手掌向前探去……
 晚了。
 如同百年前一般,染着炽黄的朝阳,天狗的身躯划出一条弧线,朝着目标方向飞去,但不一样的是,这次支配着天狗的,不是他自身的力量,而是万有引力。
 山女不知道他最后的表情如何,不过,尽管已经过去多年,山女仍然记得,天狗口中喊的不是救命,而是……
 
 “都、 躲、 开……”
 
 红。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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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咣趟,咣趟。咣趟,咣趟。
 驶过道岔,通过弯道,车门附近的摇晃逐渐变得轻微了起来。带着满身的疲惫,头发蓬乱的山女摊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车门上的小窗外,橘红的天边,橘黄的残云与血红的夕阳正在铁轨的远方缓缓移动。陌生的风景不断离开,破碎的日影不断扫过,斜阳之下,无比艳丽的人里头一回变得如此黯淡无光。背靠墙面,怀抱骨灰盒,眼睛泛着红血丝的土蜘蛛麻木地注视着窗外流过的一切。这份繁荣吞吃了她的汗水,吞吃了她的血泪,吸干了无数劳动者的血液,最终却又与他们毫不相关。
 2550次列车由妖怪山站始发,开到人里后换挂车头,再改成2549次开回妖怪山。那只天狗曾坐着这趟车来到这个地方,而现在,山女将抱着他回到故乡。
 山女从天狗的话语中了解到了很多,妖怪山站的古老建筑,铁西区的烟囱林立,人里街的熙熙攘攘,玄河上的壮丽晚霞……在皱皱巴巴的妖怪山市地图上,她已经把所有他提到过的地点标了出来。
 山女(ヤマメ,yamame)将带着羽芽回到故土,重归旧地,然后拿着这只天狗的本子,与他一同畅览所有他曾见过的风景,并以“山芽(やまめ,yamame)”的笔名记录下这一切。
 浸透在斜阳的炽黄中,列车冲出灰暗的水泥丛林,冲过荒芜的无人田野,在妖怪山线上加速走行,向东北方向不断驶去。
 夕阳西下。
 残阳,似血。
 
 黑土蜘蛛
 1125季于K2550次列车上(幻想乡公营铁路集团株式会社第三季度调图后停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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