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稿
有人在明处迎接黎明,
有人在暗处永沉江底。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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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三年。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泰晤士河上的雾气还未散尽。
 
黎初照抱着牛皮纸包裹的《资本论》缩在缩在查令十字街暗巷,怀中电报密码本渗出血迹。
 
不远处,英国军情处的探员皮靴声正在逼近。油墨香混着河腥气涌进鼻腔时,一双手突然将她拽进黑暗,灰色的风衣遮住了她的视线。
 
“别动。”带着吴侬软语的男声在头顶响起,深灰羊毛围巾裹住她发颤的肩头。借着手电筒晃过的光,她看见对方衬衣袖口绣着白玉兰暗纹,怀表链和银坠垂下来勾住她衣襟。
 
追捕声渐远后,青年松开桎梏:“中国同学会在三一巷27号。”他转身时风衣下摆扫过她小腿,“下次,记得换掉旗袍盘扣上的苏州绣线。”
 
黎初照盯着他颈间白玉兰银坠——苏州黎氏失传的错金工艺,与母亲留给她的那枚如出一辙。  
 
青年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擦拭着染血的银坠,告诉她,“家母临终前说这坠子原有一对。
 
青年没有久留,黎初照怔怔望着雾气吞没他背影,指尖还残留着龙涎香的味道。
 
她不知道这个教她反追踪术的神秘青年,此刻正在河对岸焚烧江家的鸦片订单——江飏望着火舌吞噬父亲与日本商会的契约,腕间还缠着她掉落的一根青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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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旋,这批货是怎么回事?”
 
“父亲,货是安舟负责的。”
 
上海江公馆内,气氛一时凝滞。
 
江飓冷冷地盯着地面闪烁的寒光,“父亲,安舟毕竟也是江家人,他该为这个家付出点什么了……”
 
江秉赋猛扫桌面,身体微微颤抖,“他是个什么性子,你也敢让他押货!现在货没了,拿什么和日本人交差!”
 
江飓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让他暂时留在英国,一时间内不必回来了。”
 
此时江飏站在牛津街公寓的阁楼上,远远地望着火光吞噬着那批罪恶之源。
 
火光中,他仿佛置身于十年前的往事。
 
他是江秉赋的私生子。
 
十四岁那年他撞破二哥江飓与日本浪人交易烟土,被罚跪在祠堂那夜,母亲用剪断的白玉兰枝在他掌心写:"舟行苦海,当破桎梏。"
 
后来不久,母亲就消失了。等他找到母亲的时候,母亲已经没了气息,他看着母亲身旁的针管,攥紧了拳头。
 
母亲被强行注射吗啡的雕花铁床,此刻正躺在日本商会的货轮舱底,与五千箱烟土共享着带血的封条。
 
青年在暗夜中划亮了一根火柴,微弱的火光映出他冰冷的面容。
 
货单被火柴引燃,扔出阁楼小窗外,随风湮没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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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令公子在英国主修的是密码学…”
 
日本人一句话,让江秉赋心倏得一沉,他原并不想让这个小儿子掺合家中不可言说的交易。
 
江飏在英国收到了一封来自上海的密信。
 
那晚,他对着那只银坠看了好久。
 
他恨江家,恨日本人,也恨自己——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可他要回去,回去亲手结束这一切。
 
 
贰
 
民国十六年。
 
上海春寒料峭。
 
白玉兰却正开得放肆。
 
黎初照用指肚轻轻拂过花瓣。
 
她是在去年从英国回来后入党的。
 
从嘉兴一路坐船而来,组织给她安排好了在上海的工作和住所,她顺利成了一名报社记者,暗中为组织传递情报和调查信息。
 
露水浸透的《申报》记者证里,夹着组织密令:
 
“接近江家三少江飏,查明日舰访沪行程。”
 
她来上海后听说过这个人,他是江家的私生子,也在英国留过学,主修密码学,如今似乎在暗中为日本人办事。
 
她调整领口珍珠纽扣时,钢笔顺着旗袍开衩滑落在教堂台阶上。
 
霞飞路教堂的尖顶刺破春雾。
 
她站在铸铁雕花栏杆外,看着一个穿深灰呢子大衣的青年弯腰拾起她遗落的钢笔。
 
露水顺着玉兰花瓣滴在他银质袖扣上,折射出细碎的虹光。金属笔帽与袖扣相撞的轻响,惊碎了晨雾中白玉兰的露水。
 
“小姐的钢笔很特别。”
 
青年的指尖在笔杆摩挲而过,鎏金笔夹在他掌心跳动着细碎光斑。
 
黎初照呼吸骤紧——那支派克笔的笔帽内侧,刻着地下联络站的电报频率。
 
他忽然避开她欲接笔的手,拇指重重擦过笔尖三道特殊划痕。
 
黎初照浑身血液凝固,那是她昨夜刚刻的摩尔斯密码,记录着江家军列经停北站的时间。
 
“英国带回的旧物?”江飏的呼吸扑在她颤抖的睫毛上,腕表链垂下来勾住她襟前的白玉兰胸针,“牛津街76号的派克专卖店,橱窗里也摆着这种珐琅镶珍珠母贝的限量款。”
 
黎初照猛地抬眸,正撞进他盈盈含笑的眼底。
 
三年前她在牛津窃取领事馆密件时,那个用风衣替她遮挡警卫视线的东方青年,此刻正将钢笔缓缓插回她前襟口袋,袖口处隐隐露出的白玉兰,与那夜的记忆重叠。
 
“记者小姐在圣心医院蹲守三天,”他退后半步,银质袖扣折射出她略略煞白的脸色,“不如多关注江湾码头——今晨有批医疗器械刚从伦敦抵港。”
 
黎初照略迟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江家的三少爷,怎么会这么容易就……
 
江飏低笑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远处传来有轨电车的叮当声。
 
他忽然握住她手腕,冰凉的温度滑进她掌心,“小心些,”他凑近时能闻到苦艾酒混着龙涎香的气息,“白玉兰开得这样好,莫要被血污了。”
 
黎初照呼吸停滞,一旁白玉兰瓣缓缓摇落。
 
他转身时大衣下摆掀起凛冽的风,惊落的白玉兰瓣坠在他肩头,像未落尽的雪。
 
江飏余光瞥见黎初照的身影,想着的是鎏金笔尖“Blackwell 1919”字样旁刻着摩尔斯密码,他忽然低笑出声——原来当年那个莽撞的小刺猬,如今正在破译他亲手设置的军列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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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黎初照仍然在报社,此时她正结束上一个任务。
 
就在她等待下一个指令的时候,上海发生了动乱。
 
那是一次不小的动乱,四声剧烈的枪声仿佛染红了吴淞江的水。
 
那日黄昏,四名爱国学生被曝尸于众。
 
他们闯入了日本的驻军基地,被江秉赋开枪处决,以平复日本人的怒火。
 
是江秉赋开的枪……
 
黎初照收起记者记录本,跌跌撞撞地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有些失魂地来到吴淞江边。
 
身后,江飏默默地跟着她。
 
两人走着走着,已到翌日卯时。
 
恍惚间,她一时失足差点跌下江去,江飏见势一把揽住了她的腰拉了回来。
 
两人站稳后,他顿了顿,低声道:“抱歉。”
 
黎初照怔怔地望着他,她有些看不懂眼前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三少你不必同我说抱歉。”
 
“该说抱歉的,不是你……”
 
江飏看着黎初照,又望了望天空。
 
黎初照沉默不语,看着天边沉下去的天色,忽然拉住了他的手,眼底尽是清澈明亮,忽而念头一动:“……三少见过,上海的黎明吗?”
 
江飏怔住了,摇了摇头,他凝眸看着少女真挚的目光,心中竟生出了别样的柔软,那是他不曾感受过的,不同于往昔冰冷回忆的一丝温暖。
 
“那三少,就陪我看一次上海黎明吧……”
 
“母亲同我说,我表字熹微,晨光熹微之时便是黎明。”
 
远方,一抹玫瑰金晕染了天际的云层,无声地冲破了夜的黑暗与寂岑,江面荡漾着金色的涟漪,温柔的迎接着光明的到来。
 
江飏知道,天亮了,黎明来了。
 
叁
 
上海的形势日益严峻。
 
虹口区日军司令部的探照灯扫过围墙时,黎初照的钢丝钳卡在了第三根电网线上。
 
手表显示凌晨两点四十七分——距离军防图转移至奉天只剩三小时。
 
这是她代号“云岫”的新任务。
 
她咬住手电筒,夜行衣突然被夜风掀起暗香。
 
同一时刻的东侧下水道,江飏正将硝酸甘油涂抹在保险库齿轮上,胸前的银坠在黑暗中泛着幽光,他想起三小时前截获的密电:
 
“云岫已动身。”
 
当黎初照摸到档案室气窗时,钢化玻璃映出交叠的黑影。
 
她的袖箭与另一侧的飞镖同时对准了对方咽喉。
 
飞镖嗖地从对面离手,在她的耳边飞速擦过,钉死了背后举枪的日本哨兵。
 
“阁下好身手。”
 
警报骤响的瞬间,那人本能地扑倒她,子弹擦着左肋划过,血珠溅上她的锁骨。
 
警报的光线一闪一闪的,映出了那人的面孔。
 
她心下一惊,那人分分明明是江飏。
 
黎初照在颠簸中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江飏拉着她跃过三道电网,血沿着她的后领灌进脊梁,烫得她浑身一颤。
 
回到公寓里,黎初照划亮火柴。
 
江飏倚着成摞《申报》撕开衬衫,子弹擦出的伤口像道新月,玉兰花状的银坠随着胸口起伏,微微闪着光。
 
黎初照拉开抽屉,拿出药物、纱布和绷带。
 
“忍着。”她用牙咬开云南白药瓶塞,指尖拂过他肋间狰狞的弹痕。江飏忽然闷哼一声,掌心覆住她的手。
 
她感受到他的手在发抖,却忍着没有作声。
 
“三少为何今夜也出现在……”
 
“近日日本人有所行动,有一批军火会运往东北。”江飏坦然地看着她,轻轻握住了黎初照为他缠绕绷带的手,“如果拿到了军防图,毁掉那批军火,东北那边……”
 
“为什么?”黎初照垂眸,没有看他。
 
江飏轻声低语:
 
“在英国的时候,你曾注意到的银坠,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物件。”
 
“小的时候,我曾亲眼看到日本人和江度旋做的鸦片贸易,害死了我的母亲。”
 
江度旋,就是他的二哥江飓。
 
“可你……却又在为日本人办事……”
 
“这只是一个幌子,马上这一切,都会结束了。”江飏目光笃定地看着她。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是。”
 
黎初照低头沉默了片刻,从衣领下拉出自己的银坠,看着他:“其实,你说的另一半坠子在我这里。”
 
“我的母亲跟我说这个坠子传给她的时候,另一半就早已遗失了,没想到竟然还能找到。”
 
公寓内静静的,窗台外只有风声猎猎作响。
 
江飏静静地听着公寓底下日本人骚乱的脚步声,他顿了顿,低声对她说:
 
“明日百乐门有舞会,日本人也会来……”
 
“你来,做我的舞伴吧。”
 
青年的一字一句里尽是真诚。
 
黎初照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从心里开始信任他了。
 
在江飏身上,她看到了与他家族不同的希望和力量。
 
于她而言,她与他也许是殊途同归。
 
“我们会看到,上海真正的黎明,对吗?”
 
青年闻声心口一抽,黎初照没有看到他攥紧了袖口的白玉兰。
 
他朝她温柔一笑,眼底的光掩饰了一闪而过的黯淡。
 
“是,我们会一起,看到黎明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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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灯牌在雨幕中晕出胭脂色的光晕。
 
黎初照踩着《夜上海》的鼓点踏入百乐门。孔雀蓝旗袍的暗纹在镁光灯下流转,她抚了抚鬓边白玉兰——微型胶卷正藏在绢制花瓣间。
 
“这位小姐看着面生,可否赏光跳支舞?”
 
日本领事山本横在眼前,仁丹胡沾着清酒沫。
 
她敛眸浅浅一笑,刚想举杯婉拒。
 
身后,江飏走了过来,自然地拿走了她手中的酒杯,向山本示意:“领事大人这是要抢我的舞伴了?”
 
江飏的手从身后覆上她腰际,掌心温度透过乔其纱渗入肌肤。他今日罕见地穿着纯白西装,襟前银坠与她的银坠纠缠出柔光,仿佛牛津教堂那扇彩绘玻璃上的殉道圣徒。
 
“江三少倒是怜香惜玉。”山本晃着威士忌凑近,“令兄上月在闸北处置罢工工人,可是直接浇汽油点了人灯笼。”
 
江飏转动着酒杯,冰球撞击声掩盖了掌心骨节的脆响。他想起七天前的雨夜,二哥把罢工代表拖进江家私牢时,那人胸前别着的白玉兰沾着泥浆——和母亲临终时窗台上枯萎的那枝一模一样。
 
“家兄向来雷霆手段。”他笑着与山本碰杯,余光瞥见黎初照正接近情报科长。
 
探戈曲骤然转急,黎初照借着旋转贴近情报科长的座位。
 
当她用梳妆镜观察文件袋火漆印时,突然被拽进烟草味的怀抱——江飏不知何时在她身侧转过来,戴着黑皮手套的手紧扣她后腰。
 
“小心。”他在她耳畔低语,热气拂动白玉兰花瓣。
 
黎初照瞥见宪兵队中尉正摸向枪套,顺势一个踉跄,倒向人群。
 
趁混乱间,江飏带着她旋至香槟塔后。
 
水晶杯折射出七彩光斑中,他忽然咬开她颈后盘扣,染着龙涎香的手帕塞进她后领,上面用白兰地写着军火运送的军列时刻表。
 
无人看见他们交握的手正在颤抖——江飏用拇指在她掌心敲出摩尔斯密码:【明夜子时,货轮引爆】。
 
警报突然炸响。
 
也许是日本人察觉到了不对劲。
 
黎初照被江飏推进更衣室,门栓扣死的瞬间,听见外头传来日语呵斥。镶满镜面的狭小空间里,他的怀表贴着她胸口震动,齿轮声与心跳声在暗中交织。
 
“三少倒是熟门熟路。”
 
江飏压低了声音,扯松领带缠住她手腕:“熹微可知这更衣室的暗道?”
 
镜墙忽然翻转,冷风裹着黄浦江的腥气扑面而来。他推她上逃生梯时,他看到了她脖颈间的银坠熠熠发光。
 
黎初照在雨中回头,百乐门霓虹照亮江飏倚着窗台摇着酒杯的身影,月光在他的威士忌杯里碎成银鳞。
 
不知为何,黎初照隐隐觉得,这个身影在夜色中渐渐有些模糊和破碎,也不知何时自己随身的钢笔不见了踪影。
 
肆
 
亥时三刻。
 
初春时节,吴淞口码头的潮水泛着铁锈色。
 
将货轮毁掉,是她在上海最后的任务。
 
黎初照攥着被血浸透的船票,她听见江飏的怀表在江风里发出最后的滴答。
 
十二艘日军巡逻艇的探照灯突然刺破晨雾,照亮他深灰大衣上凝结的血霜。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她身边蔓延开来。
 
“怎么回事!”
 
“搜!”
 
“给我快点搜!”
 
七十六号特务大声呵斥。
 
脚步声如同催命的诅咒一般涌向她。
 
当七十六号特务的犬吠声逼近时,一道身影猛地将她推上舢板。黎初照反手抓住他衣襟,苏州绣线在撕扯中崩断。
 
“你……”
 
是江飏。
 
染血的船票在掌心发烫,黎初照被江飏推上潮湿的船舷。
 
当七十六号特务的子弹穿透他左肩时,她才发现他大衣内袋藏着的引爆器。
 
“往前走三百米!”江飏将手枪压进她颤抖的掌心,“上那趟去南京的船!”
 
“你做什么!”
 
她伸手要拉他的衣服,却没拉住。
 
“江安舟!”
 
她嘶吼着去够他腰间的引爆器。
 
“你说过的,我们会一起看见黎明的到来……”
 
江飏突然笑了,破碎的夜色中,黎初照看着他的笑容,心莫名的刺痛起来。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喊他的表字,却被他以吻封住所有呜咽。
 
“有人走漏了风声,日本人察觉了。”
 
“我需要在这里拖住他们,我要看着货轮消失。”
 
“熹微……”
 
“从英国回来的那一刻,我其实就做好了准备。”
 
“或许这是我的宿命。”
 
黎初照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他扯下银坠和一件牛皮纸包塞进她手心。
 
“今天是花朝节,我为你系了一只花笺……”
 
“在霞飞路教堂旁边的那棵玉兰树上,那是我们重逢的地方。”
 
“我曾答应你的,要一起看黎明,不会食言。”
 
“那日你曾带我看过吴淞江的黎明,那是我一生见过最美的景色。”
 
“今日,我也送你一场黎明……”
 
密密麻麻的嘈杂声撕开了夜的尘埃。
 
“黎明来了,”他指向船舱内的火光,指尖血珠坠入黄浦江,"熹微,你看那像不像……”
 
……像不像黎明。
 
七十六号特务的子弹穿透江飏膝盖,打断了他的话。
 
他苍白地笑着,一把将黎初照推上岸。
 
一声刺耳的汽笛吞没了她撕心裂肺地喊叫声。
 
码头的爆炸火光中,江飏深灰的身影正走向举枪的特务。
 
他抬手摘下残破的白玉兰枝掷入江中,涟漪吞没了随波而去的白玉兰。
 
爆炸的巨响吞没了江飏的身影。
 
五十米外的日军油轮腾起蘑菇云,气浪掀翻舢板的瞬间,黎初照看见江飏化作火海中的人形灯塔。
 
他烧焦的手仍保持着沪语手语最后的姿势:
 
黎初照看得真真切切。
 
【吾爱如白玉 碎可照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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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气浪掀起滔天浊浪。
 
黎初照坐上了江飏让她离开上海的船。
 
她的任务完成了。
 
上海的外滩依旧灯火通明,黎初照颤着手拆开牛皮纸包。
 
里面蜷着张烧焦的《申报》,还有那支她遗失的钢笔。
 
《申报》上,是他用钢笔写下的婚书:
 
「两姓联姻 一堂缔约  
江飏字安舟 黎初照字熹微  
愿以血色浇玉兰 待山河无恙时  
花开处即重逢 」
 
她的那支钢笔静静躺在天鹅绒里,笔帽内侧新刻的摩尔斯密码在她眸底显形:
 
YOU ARE THE DA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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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清明。
 
褪色的船票从泛黄笔记本中飘落,背面血绘的白玉兰与对岸升起的红旗融成同种颜色。
 
黄浦江风掀起黎初照霜白的鬓发,对岸东方明珠正倒映在江飏沉没的水域。
 
浪花托起半片朽烂的白玉兰,恍惚又是那年早春的花朝节,他亲手为她在玉兰树上系上花笺。
 
她后来去看过那张花笺。
 
花笺上是一只盛开的白玉兰。
 
黎初照展开泛黄船票。背面褪色的血迹突然在目光中清晰——那是他们初遇那日的霞飞路教堂。
 
她揉了揉双眼,晨雾中依稀有人影立在残破的白玉兰树下。
 
“安舟……”
 
恍惚中她喃喃轻语,江涛吞没了未尽之言。
 
对岸少年们举着白玉兰走过她身侧,歌声乘着春风漫卷而来:  
 
“玉兰香自苦寒来,烈士血浇红花开。
千帆过尽春光在,不见故人踏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