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妹红用满是痛苦的眼神看着蓬莱山辉夜。随即移开眼光。仿佛那是什么猛毒,只消看一眼就会使自己化为灰烬。 
然而这痛苦并非来自于她的仇敌本身。虽然也与她有莫大的关系。 
 
“看哪,诗作的精灵。 
在夏季的夜晚,飞上迷人的夜空。 
摘下星星,使它们璀璨,如松明的火球。 
火球钻进书本,拉出一个个故事,作戏水的朋友。 
精灵们吹一口气,火球们飞进无数个窗口,回到它们的造物者手中。 
来往的陌生人哪,你是否还会枕着孤独入眠? 
你的眼睛是否会被这火球点燃,想起你的生命,你的梦?” 
 
如今正是这样一个夏日的夜晚。 
蓬莱山辉夜用气声朗诵很久以前,某位仰慕者为她写下的诗作。 
没有感情。纯粹偶然想起。全不顾旁人的感受。不过话虽如此,房间中除了她,也只有三个人。侍奉的兔子们早已远避。因为不知道下一秒,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或者下一百年,下一千年会发生什么。在操纵永远与须臾的公主面前。连时间都失去了意义。 
蓬莱山辉夜的气声给藤原妹红带来了无限的痛苦。这痛苦并非来自诗作,也并非来自仇敌的气声。来源于回忆。很早很早以前,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人用不一样的声音诵读不一样的诗章,但是是在与现在同样炎热的夏天的午后。那段回忆使她痛苦。 
 
因为死亡。 
因为她永不会到来的死亡。 
 
而蓬莱山辉夜朗诵完后,用袖子掩着嘴。藤原妹红知道,她又要说些什么来使自己痛苦了。然而走不掉。应该说是不想走。长久——无限的生命。使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我曾经接待过一位丧了孩子的母亲。” 
蓬莱山辉夜开口。 
“她误认为我有使时间回流的力量。所以求我将时间回到她孩子丧命前的一刻。事实上,是可以通过扭曲某种时间流而做到类似的一点。所以我满足了她的愿望,让她回到那一瞬。然后呀——” 
蓬莱山辉夜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来:“我将丧子后那一瞬间的痛苦,拉长到了无限的长度,让她直到死亡都一直沉浸于那一瞬间最恐怖的痛苦中去。到了最后,她甚至开始诅咒起她的孩子来,不得不说,那滋味真是甜美呀。” 
 
果然又是这样的话题,藤原妹红想。蓬莱山辉夜有时以折磨他人为乐。根据她的心情,而决定是不是要去折磨别人。据说她曾经想出了上千项罪名来折磨永远亭的兔子,而后又全部废除,虽然没有一只兔子因此而受害,但实行那些律法时,给兔子们造成的精神压力,已经足以使蓬莱山辉夜高兴上好几天。 
然而——藤原妹红想。然而。 
 
然而如果她真的可以有那种力量。或者说,与什么人配合的话。是不是真的能够让时间倒流? 
 
“这么说,你是有可能使时间倒流咯。” 
 
“光凭我一个人的话会有些难度哪。不过加上永琳的话——” 
八意永琳点头示意。 
“如果你想要回到过去的话,是有什么愿望吗?” 
 
藤原妹红张开嘴。诉说她的痛苦之源。 
“我不想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可能她的意思是想要另一种人生。” 
上白泽慧音赶快为她的爱人打圆场。藤原妹红的眼中流泻出无限爱怜。慧音对于妹红,如同一棵藤蔓对于一棵大树。一岁一枯荣的藤蔓对于历经无数寒暑,并将继续见证无限时间的大树来说,不仅可有可无,而且它的存在意义也仅仅是自我满足。  
并不是说慧音缺少了妹红就活不下去。而是说二人的性格直接决定了在对方心中的重要性。本来是平等的关系,却因为寿命而分出了厚薄。虽然双方都无悔,而且没有不满。但这仍是某种痛苦,只是两个人都不觉得。 
 
“不,我不是。” 
藤原妹红执意反驳。 
对她来说。没有比自己出生更令自己痛苦的事。不单单是自己不死的体质,而是自己目前为止度过的人生,这一个总体。自己所经历的那些生活中的不愉快,虽然不值得同情,但也不值得去度过。 
“假如真的有转世。我将去质问我的前生,为什么还执意要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这个世界确是充满了苦难。” 
八意永琳轻轻叹息。她藐视世界上的一切法律与规矩,一切敢于挑战她的人。她的双眼深邃如无尽之海,每一根头发都是被亿万年的时间所染白——然而她的皮肤依然娇嫩如同初生的婴儿,而时光之沙也依然无力留下痕迹,在她的眼角,与唇边。她似乎仅仅留下了自己长发的颜色,作为长久寿命的见证。 
她藐视世界上的一切法律与规矩,一切敢于挑战她的人。能打动她的只有苦难。 
假如一个人能理解宇宙万物的运行规律,那么他必定能够预知未来。未来的走向并非随机,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有律可循。八意永琳就是一个这样的人物,理解宇宙间的因果律。她亲眼看着无数种族诞生,又曾目睹无数世界消亡。藤原妹红所说的,不愿出生的苦难,她能够理解,这种痛苦并非上白泽慧音,这样悲天悯人而又感性得出奇的人所能理解。 
时间之沙抚平所有的伤痛,也泯灭所有的感性。 
 
藤原妹红所说的痛苦,来自于生存。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痛苦,欢乐是,悲伤更是。 
假如,一个人可以无知无觉。那么也就无所谓生于死,喜与悲。没有知觉,也没有感情。不愿体会聚会,因为不愿接受曲终人散后的凄凉。不愿体会悲伤,因为不愿纵情大笑时想起亲离子丧的哀痛。 
连幸福都不想去体验,何况悲伤。 
而人的一生。充满了不如意与苦难。但就是这样的人生仍有一死,不过脑子里一痛,就什么都完啦。但是藤原妹红连享受这个人人都有的福利的权利都没有。当时的冲动,造成了今天的结局。将被永远困在这生存的苦难当中。 
藤原妹红想过,自己想要的是不是永远的沉睡,意识与肉体都永远的沉睡。但是应该不是。沉睡的时间再久,总有一天要醒来。到时要面对的比现在更加,更加的令人痛苦。她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偏激,而且懦弱。但她仍然希望能够阻止自己的出生——或者说,类似的。 
 
 
蓬莱山辉夜点点头。她不能完全理解,但也能理解一些。 
正因为理解一些,所以她其实抱有一种灰暗的希望。 
那就是世界——以及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在下一瞬间消失。彻底的消失,不留什么痕迹。而这个所有的生命,当然也包括自己。她没自我优越到那个程度。 
她厌倦了自己的生存,也厌倦了这个世界。她不是永琳,不能知道事情的发展,也不知道万物的起源。但开始与结束对她与她的能力而言毫无意义,她不用看到开始也能把握结局。这使得她厌憎所有的世界与生命,想要与它们同归于尽。让世界就此消失,回归混沌。 
然而她也知道这不可能。比回到过去更加不可能。 
但她有耐心。有永恒的时间。可以等。等到世界彻底完蛋的那一天,说不定在那个时候,就有连同自己一起毁灭的方法。 
到那时,她将欣喜地张开嘴巴,吟唱歌颂万物末日的序曲。 
 
可是,在那之前。不能不找些乐子。 
 
“说不定可以试试。” 
蓬莱山辉夜的手动了起来。手指如痉挛的蛇,无头的蛇。快速地颤动着,那是神秘的手势,象征了污秽的地上没存在过的仪式。从八意永琳处得来,其功效只有二人方知。 
藤原妹红只觉得头上一痛,然后就闭上了眼睛,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的时候,藤原妹红看到的是熟悉的景象。 
熟悉但陌生。 
那是儿时的庭院。时间久长,所以已经记不得它给自己留下的印象。但感觉上是无比的熟悉,无比的熟悉,无比的熟悉。不是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而是总体的一种感觉,那种灵魂深处的声音,对记忆的低语。 
藤原妹红潸然泪下,哭得开始呕吐,心脏抽缩着进入了胃,然后它满裹着胃液被呕出。 
藤原妹红潸然泪下。没想到,在今天就能得偿长久以来的夙愿。 
 
踢踏的脚步声。藤原妹红知道那是什么。 
她迅速地移动,往发出声音的地方。在这个过程中,妹红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披上了一张野兽的毛皮,正借着夜色前往猎杀大意的猎物。 
翻过熟悉的花丛与灌木。这些记忆像针一样使妹红的大脑刺痛。她高高地跃起,扼住了小女孩的颈子,面对着过去的自己,看着幼小的自己眼中的泪,周围还没有人——还没有人。她知道自己小时候喜欢一个人偷偷溜出来玩。完美的谋杀,完美。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对过去的自己说长大之后的苦难,还有将要遇到的事情,让小女孩子自己自杀。但马上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她知道小孩子不懂事,同时也知道自己自私。刚刚那种奇异的感觉改变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堕落成了一只野兽,毫无人性。月光照在两个人的脸上,她在哭,小女孩子也在哭。 
小女孩子的眼泪滴在她手上,但她微笑着说。 
 
“你是多么多么幸福的人,你不知道要面临的一切。你将再也不用面对我要经历过的那些痛苦。相信我,我这个选择是为你好。” 
——为你好—— 
小时候多么不喜欢听到的一句话。总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已经成熟,已经可以承担一切后果。长大一些后才发现,可以承担是一回事,但愿意承担又是一回事。再长大一些才发现,有些后果可以避免,而有些结果可以促成。再长大一些——罢了,太复杂了。 
藤原妹红双手用力。小女孩子的脸被憋得泛青,随后没了呼吸。藤原妹红痛哭着,抓起小女孩子的双腿,狠狠地砸向一块石头,顿时脑浆迸裂。藤原妹红用染上了鲜血的双手捂住了嘴,等待自己消失的那一刻。 
在那之前,几名守卫就已经发现了她。不需要多好的推理能力,光凭着不是夜盲的视力就能够使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他们怒骂着挥起长刀砍了过去,藤原妹红没有抵御,没有分辩也没有逃跑。随着青锋的挥动,藤原妹红的脑袋就掉到了自己的怀里。 
 
“——我又一次,把自己染成了红色。” 
“——不过这样,就是终结了吧。” 
 
不死鸟的火焰熄灭了。 
 
 
“那只是一个梦。”八意永琳把藤原妹红推到上白泽慧音的怀里。“使她能够暂时安歇的梦。” 
 
“但是醒来的时候,不是更悲伤吗?” 
 
“谁知道呢?”永琳把慧音送到门口:“我听说如果是坚强的人,做了恶梦之后会说,啊,还好只是梦。但做了美梦之后会说,哦,真是场美梦啊!你觉得藤原是一个脆弱的人吗?” 
 
慧音摇摇头。 
 
“那么你还在担心什么。” 
 
“我只是担心。我活得太短,不能看到她更加坚强。” 
 
“相信我。她已经很坚强了。” 
 
两人微笑着道别。 
 
上白泽慧音今天也一如既往的痛恨自己。 
既平庸,又独特。 
是人类,又是白泽。 
半吊子的长寿与半吊子的贤明。 
不能以白泽般与天同寿,也不能如白泽般通贤练达。 
前者使她可以与妹红长伴,后者可以使她纵然早死也没有遗憾。 
可惜的是都没有。慧音有时会觉得自己是不是自我意识过剩,毕竟在不认识自己之前,藤原妹红的那么多年是怎么度过的呢?说到底,害怕被扔下的,其实是自己这方吧。 
 
“要么就如凡人般尽快死去,要么就如白泽般……真是够了。” 
咬牙诅咒自己半瓶醋的命运之后,上白泽慧音叹息着抚摸藤原妹红的面庞。 
 
“哪怕能比得上八意永琳的一半也好啊。” 
 
 
是夜,月华如练。 
八意永琳在服侍公主安歇之后,独自坐在中庭赏月。 
 
“唉,虽然以他们的角度来看,我好像已经全知全能,没有烦恼。” 
“但就算是月之头脑,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啊。” 
 
八意永琳有时会想,自己真的是自己么。 
是不是另有一个灵魂,自己所不认识的灵魂,仅是栖身于这具肉体中。 
肉体就是监牢,双眼就是这监牢仅有的两个窗口。从解剖学上八意永琳知道不存在于从窗口窥视的灵魂,但…… 
但是,智者的本我又是什么呢。纵然度过了几乎无限的岁月,八意永琳仍不知道思考与决断的联系,灵魂中感性与理性的比重,言语与感情的差别,记忆与想像的异同…… 
 
以及,自己到底是谁。 
 
“我”是八意永琳。 
八意永琳是“我” 
但如果有一天我不是八意永琳。 
那么我是谁?我用什么来证明我是八意永琳?而八意永琳在脱离了我之后,还能否说明其为八意永琳?到底我与八意永琳间有什么关系?他人眼中的八意与我眼中的我,以及我眼中的八意,又是否是一个人? 
 
 
月夜。 
无人不在烦恼着。 
 
萤虫的烦恼不过夏,蜉蝣的烦恼不过夜。 
草木的烦恼不过年,凡人的烦恼不过纪。 
 
被睡与死拥抱着的生命,又有谁能逃脱烦恼呢。 
而只有梦永恒,给生命以安眠与抚慰。 
 
 
——有时梦是人生中的至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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