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宴之敖者 于 2014-10-25 09:39 编辑
因为某不愿意透露姓名的rhapsode小姐表示最近都没看到有人写青神,于是有了这篇故事。标题取自另一篇同名的故事,在此向作者致意。
轻纱覆在窗格上。从缝隙处射进白色的阳光。灰尘的光柱旋转不停,室内炭香阵阵,温暖如春。很安静,非常安静。只有滴漏中的水滴答落下,除此外再无别声。尽管人来人往,但都谨慎地闭好了嘴。 斑鸠宫的主人躺在床上,像所有躺得太久的病人那样,面色发灰,双眼无神,皮肤干燥。她已经数天水米不进,但意识清醒,无论昼夜。她还会眨眼,能说话,但不会入睡。她的清醒是难捱的,对人对己都是。 “丰聪耳殿下?”
从大陆而来的仙人是这几天里唯一一个可以不休息的人。当然,她也没做什么照顾的工作。只不过是神子醒着,她也醒着。神子想说话时陪她说说话。其他的事另有人做。虽然一向在她身边忠诚侍奉的那二位贵人现时不知为何已不见踪迹,填补空缺的其他人自不免因生疏而手忙脚乱,但神子恍若不见。 毕竟她自知命不久长。
“我做了个梦。你能来解一下梦吗?”
她问仙人。霍青娥有一万个答案,但她认为还是反问为宜。
“您做梦了吗?”
“我以为梦不会醒。”
“这样啊。” 对双方而言都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青娥不太想说什么安慰的话。何况神子也没兴趣。就像过去无数次的对话那样,当无话可说时,马上跳到下一个话题。哪怕与上一个风马牛不相及。
“您不笑吗?丰聪耳殿下。”
“我在笑啊。”
“这不是笑。” 在表情上毫无疑问是笑容。嘴角向两边拉伸再上扬。但霍青娥的意思,神子还是有些不解。毕竟那个人的提问中往往带着陷阱与试探,让她不能不细细思索。哪怕躺在病床上也是一样。
“青娥你指的是?”
“像过去那样的笑容啊。真是,我还以为已经顿悟了的现在的您,能有与那时一样的笑容哪。” 那时?丰聪耳神子的思维并没被疾病所干扰。不如说,正是因为生命几近终结的现在,她更觉得自己有如神助。她甚至觉得再给自己十年,定能平定四海。所以她马上就领悟到了青娥之意。
“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
“现在的我确实是顿悟了。但是不快乐。顿悟并不是快乐啊。起码是与那时不能比的,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不是常有的。” 有些东西不再。至少不再洒脱。
“也许只是犯二。不管不顾的犯二而已。” 神子点头:“也许。” 青娥笑笑:“您指的是那时?” “……哪时?” “那时。”
有一天傍晚,丰聪耳神子听见霍青娥叫她。声音是从大殿上传来的。其时她已经与青娥修炼了几个月,虽然还不能腾云驾雾,但起码身轻体健。几个跟头翻了上去,看见霍青娥穿着非常清凉,非常节省布料的衣服,披着她不离身的羽衣,向神子抛了个媚眼——后者打了好几个冷战。 青娥在屋顶上跳着绕圈子的舞蹈,舞到兴处,居然还唱了起来。 “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 神子觉得自己的冷战止不住了。 “青娥,你要不要这样,这是干什么?” “这是身毒国现在最时兴的音乐和舞蹈呀。” “……” 神子想,身毒应该是靠谱的,音乐和舞蹈应该也是靠谱的,但是面前这个表演的人实在太不靠谱了。她在这方面实在是不敢相信青娥是认真的,这个渡海而来的仙人,是由二龠认真,十合仙术,八升恶趣味,六十三斗邪恶,七百二十一大斗坏心思和五万斛恶意,以及九千三百八十七铢外饶两钱的愉快犯浓缩物组成的。任谁对她掉以轻心,最后都免不了成为晚餐汤里的残渣的下场。 好吧,正如她所想的,现在她的两只手都被握在邪仙手里,被迫穿着同样很节约的衣服和着那歌声一起跳身毒国的舞。神子暗想,就算现在身毒国所有的国王皇后王子公主一齐上吊也不打紧,只要这个人别再拉着自己在这犯傻了。要是被人看到成何体统,第二天整个飞鸟城都会有厩户王被邪崇上了身,在房顶大跳脱衣舞的传言。
虽然最后还是把青娥的手挣开并把她打了一顿,但神子还是有一种赢了比赛但输了人生的感觉。她正坐在房檐上喘气,青娥早就满状态复活了,扯着神子的胳膊不放手:“我请你吃饭去吧。” 这时最好的回答就是拒绝,神子摇头道:“不去,吃完了。” “那完了。我本来都准备好了水陆全席,南北……”霍青娥的舌头快速地在上腭上击打了两下,模糊了音节:“……菜,您怎么能说不吃呢。” 神子其实并没吃饭,连吃饭的事都是撒谎:无论她的国家或是青娥的国家都习惯于一天吃两餐。但那些规矩一般来说是给吃饭成问题的人订的,至于不为吃饭发愁的人,自然有晚饭甚至夜宵,只是瞒着不让穷挑规矩的人看见罢了。神子也知道与霍青娥的故乡比起来,这里的厨子都该发配去海边晒盐,所以她在吃过几回霍青娥亲自下厨做的菜之后着实怀念那种美味;堂堂一国皇子未免太丢人了,但谁叫本国烹饪不彰呢。所以她在思想激烈地斗争了两盏茶的功夫之后,她一脸正气凛然不可侵犯地说:“我吃!” 然后她就看青娥打开一个大食盒,从食盒里拿出一个个碟子。闻起来味道尚可,但碟子不大,看来不一定能吃得过瘾。青娥先上了两碟小菜,想来是餐前开胃的,神子看看,一碟腌菘菜——即白菜也,一碟酱萝卜,分量不多,刚够盖住碟底。神子举筷几口食尽,虽然不像平时吃惯的饭食,但还算可口,她正翘首以待主菜,青娥一下端上来了四五个碟子;一碟腌白菜,一碟酱萝卜,一碟腌白菜,一碟酱萝卜……神子突然觉得这饭吃不下去了。 “青娥娘娘,这是什么?”
“菜呀。”
“您刚刚不是承诺说是水陆全席,南北……什么菜吗?”
“是啊,萝卜是水边长的,白菜是地上长的,这就是水陆全席。南北么,您没听清楚我说的是什么菜?” 神子摇摇头,只听青娥道:“南北泡菜。” “啥?”
“这是南高丽泡菜,这是北高丽石坛泡菜,这是扶余国古风腌菜,这两碟儿是新罗口味秘制泡菜……”
神子叹了口气。“起码给碗米饭吧?”
草草一餐,聊充一饱而已,神子看着夕阳忧伤地想,自己为什么要相信这个人啊。如果她说的话有可信度的话,那天下早就太平了,这个人要是有自我悔悟的那一天,天上都能下盐。不过现在已经到晚上了,修道之人,一早一晚呼吸吐纳是必修课,神子在房顶上默坐片刻,渐入佳境——个鬼啦!她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坐到了青娥的腿上,看来一定是这个挖墙爱好者挖掉了自己屁股下面的那块房顶然后自己掉到她腿上的。青娥看神子睁眼,邪魅(自认为)一笑:“坐上来,自己动。”
“动什么啊!你有病啊!”
“我有病,你有药吗?”
神子当然没有,而青娥诡秘(这次是真的了)一笑:“我有。”
说罢从身后摸出一个葫芦,倒出一粒半红半白的药,笑道:“你是吃啊,是吃啊,还是吃啊?我决不强求。” “……”神子有些骑虎难下,道:“你先把白的那半边拿来我看看。”然后接了过来,没敢轻易吃,先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差点没吐了。 “娘娘,这什么东西,也太难闻了。”
“秋石丹。”
“什么是秋石?” 娘娘诡秘一笑,凑过去在神子耳边说了几句话,神子像被蜜蜂蛰了一样,赶快一甩手把白药丸扔了出去,整张脸都涨红了:“我怎么能吃这个东西!”
“那吃红丸吧。”
神子无奈,又接过来,照例先闻闻,一闻之下大惑不解:“这个味道有点……我以前肯定接触过,但是是什么呢?”
“这个叫做红铅丸。”
“一听这名字就不像好东西。”
“怎么可能呢?”娘娘又凑过去给神子解释清楚了,于是红铅丸也跟它兄弟一样飞了出去,神子觉得自己都快给青娥玩死了,那个仙人还在那儿哈哈大笑:“扔它干嘛,你也不是没见过,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啊。”
神子觉得自己都快被气死了,尽管青娥娘娘不是总这样不正经,但不正经起来自己真是受不了,一想到刚刚的秋石红铅,还有以前娘娘给过的人中黄之类的东西,她一直没放弃给自己灌这些玩意儿,真是思之欲呕。她宁可再吃一千碟高句丽泡菜,都不想尝试这些东西一丢丢。她觉得今天一定要把这个事说明白,否则以后真是吃饭都不安心。
“青娥娘娘。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您要是对我有什么意见,直说就可以了,我一定改,何必总拿那些腌臜东西来吓唬我。”神子说到这里,看青娥面色并无不悦之处,心里暗喜,进一步利诱道:“这样吧,您对我哪里有意见,您提一处,我给您一串钱作胭脂之费。” 娘娘听了之后,冷笑道:“娘娘我也是上邦大国之民,是吃过见过的。老娘还短你那三五百万串钱用么?” 神子一下就从房顶上栽了下去。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的衣服虽然还是很省布料,但也不像是被人动过。她想抬头,却感到头顶很重。用手去摸,一顶虽然谈不上华贵,但质地非凡的头冠戴在自己的头上。而左手边是一柄长枪,脚边横放着一把利剑。她拄着长枪站起来,身边不是自己熟悉的景象;不是斑鸠宫的房顶,而是一座高台,举目所见尽是珍宝,她估算了一下,要想把这座高台买下来,自己马上就得找个天底下最有钱的大财主,把斑鸠宫卖给他十次。 她走到露台,发现这座高台——应该说是宫殿——远比自己想像中高很多。夕阳的残照覆在她的身上,就像鲜血染满了全身,而洒在宫殿地上的余晖,又像火焰般滚动着,随着日影的隐没而移动。 “这是哪里?”神子问她看不见,但一定在身边的人。
“很久很久以前,在这块大陆上,某个皇朝的末代皇帝的宫殿和葬身之地。”霍青娥从房顶上翩然而落,环住神子的颈项。“他一生只有两样所爱;一是她的妃子,二是这座宫殿。”
“所以说——”
“——您猜对了。” “这是鹿台。”
桀纣的故事,神子是听过很多遍了;纵然《孟子》所述民贵君轻之理为大和诸神所不喜,所以载有该书的舟船必葬身于千寻海底,但其他的史书中所记载的那两位暴君的故事可是一点都不陌生。神子虽然在睁眼时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当她以这种直拳痛击一般简捷暴力的方式接触到真相时,她还是有了一会儿几近于窒息的感觉。她想,自己生于皇家,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的人,但当看到这鹿台的美丽之后,仍然会产生一种“在此地居住一日,胜过在他处苟活百年”的感觉。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对美丽这种概念的模仿和追求。毕竟是一千多年前的东西,以神子的眼光看来这仍是粗糙的模仿;但这些艺术品仿佛有了灵魂一般,鲜活地对着这个世界呐喊,尽情的展示自己,就算是一只简单的石鸟,都能飘浮在半空——匠人不朽的双手为它安上了一双多么有力的翅膀。 年轻的皇子沉醉了。 “青娥。你把我带到这里是要做什么?”
“我听过一些传闻。” 温度,在适当的温度之下,人的感官会模糊。按理来说一个人的体温不足以使另外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但神子感受着青娥的怀抱,眼睛被夕阳照得发花,剩余四感也都扭曲,甚至失灵了——她听到青娥说,有人拿她和自己比作纣王与妲己,姒姬与幽王;她听到青娥说,有人担心自古以来一脉相传的皇权,不是亡于权臣之手,而要亡于狐媚的迷惑。她就站在那里听着青娥说,青娥口中吐出的气息擦过神子的耳廓,让她只能专注于视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青娥的双臂离开神子的身体时,夕阳也终于隐没于远方的群山之中。刚刚还如余烬般燃烧着的绛红也褪去了所有的痕迹,石木的冰冷寒灰重新占据了空间。神子回过头,看着青娥的脸。她看见了在刚刚自己沉睡的卧榻之侧,有一具骸骨。骸骨生前想必十分高大,堪称巨人,每一个骨节都比常人大上两号。但骸骨毕竟只是骸骨,没有了生前的丝毫气势,以黯然的姿态缩在一袭华贵的长袍里,旁边还放着一只笏板。 她好像能看到腐烂的骷髅嚼着它干涩的舌根,污秽的风里刮过一阵阵意义模糊不清的絮语,缠杂不清地数落着生之不甘死之不舍。恍惚间娇艳的美人衔着鲜花从背后走过,几片枯萎的花瓣带出一段晦涩不明的过时故事。那大概是幻觉或想像。但除了苦难,人生基本都属于想像。那段历史到底被赋予了什么样的意义而被人们又爱又恨已经无从知晓,过去庞大的时间空白没有什么来填补对很多人来说大概也不算什么特殊的遗憾。所幸还有东西可供凭吊,虽然也只不过是由仙术凭空造出来的空中楼阁。 神子走过去,拾起笏板,擦拭干净上面的尘土,放进怀里,若有所思。 青娥哈哈地笑:“您还真是贼不走空。”
“青娥啊,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嗯?”
“他最后的光景是怎么样的?”
“您是想问他后不后悔?当然后悔。”
“你觉得我与他像吗?” 神子反问道。她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正在慢慢颤抖,仿佛陷入了淤泥,正在不断下沉,直至没顶。
“不……” 青娥摇摇头:“当然不像。”
“所以无须烦心那些留言;因为这永远不是我的结局。” 神子把青娥的手牵起来,低声道:“他也许会后悔自己的决定,但我想他永远都不会后悔与他的爱人共度了那些时光。”
“神子……” 青娥很感动。 神子也被自己感动了。 正当大家都感动的时候,青娥忽然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神子殿下,这可坏了呀,我用仙术把我们带回了好几百年前的鹿台,但现在我道法用尽,恐怕我们要在这里呆上三五天了。” “咦?”神子想,确实有点麻烦,但三五天而已,问题不大,不过先确保了吃喝问题再想别的也不迟,但她在屋里绕了好几圈都没看到楼梯,回头看看青娥,失声道:“怎么没楼梯?这我怎么下去?” “当时这里也是靠道士们的手段上下楼的,我现在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唉,算了,随遇而安吧。殿下,我现在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一个好的一个坏的,先听哪个?” 神子想,总不至于有比自己被困在这里更坏的消息了,虽然旁边都是艺术品或珍宝,但都不能吃,饶是她足智多谋这时也不能不慌神,随口道:“先说坏的吧。” “坏的就是这楼上什么吃的都没有,您只能靠舔苔藓活着了。” “那你呢!” “我?我可是修成了大罗金仙,真正琉璃不坏体,金钟罩铁内裤……” “铁内裤?铁布衫才对吧!” “也是,在这个时间线上贞操带还没发明出来。” “算了算了,你说好的吧!”神子觉得自己头疼。 “苔藓有的是。” 神子大叫一声,撞下台来。
……
神子不再叙说,昏然入睡。不知道是捱了几天真累了,或者是青娥焚的那一炉好香之功。青娥看着神子的睡姿,她刚刚说的话——与那时一样的话——还回响在青娥的耳畔: “这是在做梦吧。” 青娥低声道:“没错,只是一场梦而已。”
而至于梦的内容是什么,恐怕无关紧要。日暮了,点灯的侍从小心地拿着松明,从内殿一点一点地点燃每盏油灯;一个个小型的大阳纷纷从黑暗中觉醒,驱走黑夜中直观残忍的寒冷。在摇摆的火苗中,青娥撬开神子的嘴,灌进了什么东西。而当她放下铜壶时,神子因病痛而被折磨得憔悴的面容似乎变得好看些了。连神情都不再为忍耐所拂乱,而恢复成了过去的那个被称为圣人时沉静的样子。 黑夜还是降临了。尽管不是永久;人们在黑暗中入睡了,但第二天还是会醒来。而像传说中那样,以八千年为一春,八千年为一秋的古树般,不再计较光阴流逝,蜚短流长,将漫长的时间作为下酒菜,以回忆和欢乐为酒,做万古的长夜之饮的时候,又是几时才会到来呢? 青娥真是无比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在她身后——她所行之处,灯火纷纷黯淡,甚至有几颗较小的火苗都熄灭了——传来一阵阵杂乱的声音,她越走越远,一些话听不清了,但有个字还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她耳里:薨。 她回过头去,看着斑鸠宫的方向,露出像过去那样,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丰聪耳殿下。愿您今夜好梦。” 随后,她隐入黑暗,仿佛与逝去的圣人一同进入了长眠。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