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论（守矢向，5.5完结）

宴之敖者

很多故事都是清醒的，至少我写的故事是如此。但近一年以来我却迷恋上了梦中的模糊与糊涂，经常记录下梦的残片，然后编织出故事。直到刚才也是，做了个仓鼠裹在死去的紫貂中出卖的梦，其中还有火车和宫廷谋杀。一个个梦像从湖底上升的气泡，在现实中释放出不确实的气息。这仍然是从我梦中发芽的故事，祝各位食用愉快。

1.

东风谷早苗就站在悬崖上，看着那些渔民们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纷纷蹈海自尽。她能闻到海风，并不像文学作品里描写得那么腥，应该说鼻腔中也有味觉的褶皱，能闻出真正的咸味，以及海藻所散发出的潮气。她就站在那里，看着自己无能为力的一切；人们慢慢地走进了大海，一步一步，直到脚探不到沙滩。他们不为挽救自己的生命作出任何的努力或是举动，而是在一种极乐的状态下纷纷就死。他们不知道自己被什么迷惑了，又被什么簇拥着；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里。他们想的只有舍身，只有死亡。那是集体的被催眠，东风谷早苗手上的御币掉在地上，因为早苗知道它不会再产生任何作用了；已经衰退了的神明之力，不再是怨灵的对手。但是那些被怨灵所催眠，举家赴死的人，他们似乎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并对自尽有种坚定的决心。

海水激出的白沫吞噬了所有的尸体。明天，这些尸体可能被海浪重新推到岸边，也可能被卷到了其他什么地方。有些人身上携带了重物，可能就会这样沉到千重海底，成为鱼虾的饵食；也不知道要多久，政府与警察才会发现这无人的渔村。人虽然不多，至多不过七十人；但是看着这些人在不清醒的情况下终结了生命，早苗仍然不知道是要用震撼，悲哀还是惊愕来表达自己的感觉。她想要不发一言地离开了这个渔村，回到她出生的地方，回到她所在的城市，回到她居住的神社，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向两位神祇报告；但她不能，双脚像被焊在了地上，光意识到双足的存在都是一种疼痛。她觉得自己像是失去了一切。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喜欢静寂的人，他家门前却来了一群叽叽喳喳，又赖着不走的孩子；说得再下作一点，简直是刚吃了一只苍蝇般的生理不快感。她忽然想起了来这里之前的几天前，在一个炒地皮的人的拜托下，完成的一项工作。那次是成功了的；如果不是那次成功得太简单的话，自己大概就不会如此轻视灭亡了这个渔村的怨灵，一切都将是另外一个样子。

守矢神社。

东风谷早苗是这神社唯一的巫女。

没人知道这神社中，居住着真正的神明。

人类创造不出一只跳蚤，但能创造出一打神。

每当早苗想到这句话时，她都想笑。这世界上总有些东西不被人们所理解，这不是灾难；灾难是不被那些有发言权的人所理解时，那些人们就会全盘否定，或是添油加醋，或是扭曲事实。对人们来说，接受别人的结论比自己得出结论更简单。

于是就这样了；世界上不再存在神，也不再存在幽灵，不再存在鬼，不再存在妖怪，也不再存在妖精。什么都不存在，只有金钱与武器，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真理。

但当拥有金钱与武器的人，被同样的东西威胁性命时，他们都会说——

【神啊，救救我。我愿意做一切事情！】

就像那些人说的一样。神是真实存在的。大家都说日本有八百万神灵，其实是把妖怪与精灵之类的都混为了一谈。但是在守矢神社中供奉着的是两位真真正正的神灵。蛇神与蛙神——不对，是风神与作崇神。似乎怎么听都不像是两位和善的神哪。但是她们是确实存在的，远在神话时代就存在的两位神灵。

而至于神——世界上本来就是有各种各样的神。比如那位上帝。他不高兴别人打开他的“手机”，也不高兴别人吃猪肉，还不高兴用带酵的面给他，他喜悦的却是焚烧公牛时的香气——这牛还是一定要完整的。没牛羊也行，没羊鸽子也行，没鸽子素面也行，总之是要烧给他的，他喜欢香气。还比如那位胡大。他也不高兴别人随便看他，也不高兴别人吃猪肉，但他高兴的是别人为他而死，许诺有七十二个处女和同样美丽的少年在天堂上等着为他而死的人。这样的两个神实在是觉得他们不如去结婚算了。还有各个神话里的那些神明，这个不许这样，那个不许那样；从不许吃某一种畜类的肉到压根不许吃肉，从可以娶四个妻子到不可娶妻，从杀异教徒不算犯法到杀人者抵罪，让人们觉得这些神们还是不要组成一个联合国为好，否则在他们的共同统治之下大抵人类活着全无乐处。

守矢神社的神明，在早些时候也是颇阔气的。可惜现在科学当道，他们日渐式微，逐渐沦落成了宅在家里聊天喝茶的存在。

八坂神奈子——远古时代从中央的天上降落到日本岛上的诸多天神之一。然后，他们镇压了各路土著神（及信仰这些神明的人民），将国家与信仰联合。号称风神，实为战神——就连神社的另外一位神明，泄矢诹访子当年也败在她手下。威风堂堂，正大光明的风神与阴险狡猾，腹黑恶毒的作崇神，在战后却出人意料地联手统治了一片土地。这在当年可是不多见的情况。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眼下，丰收与否不再取决于神的意志，人的生命也得益于科学与医术得到了相当的延长，凭着科技利器人类可以轻易一日千里，眨眼之间夺命的武器就能造成千万人丧生，在试验室里也能创造出各种生命，钢铁的盒子能够拾人类上九天下九洋——过去只有神能做到的事情，现在人类也能做到了。不如说现在的人类就是过去的神。如果一个现代人满身好东西回到古代，肯定被当成神来供奉吧？不过人类强大了，也就是说，神力不值钱了。

科技以恐怖的速度鲸吞着神明的信仰。

而不再拥有信仰的神明就像没有食粮的人类一样，只有饿死一途。

现代日本人的一生，是不拘宗教的。出生时会在神社还愿，结婚可能又会去教堂，平时参与各个节日的祭典，而死后又会找和尚来念经，埋葬在寺院的墓地里。本来就不多了的现代人的信仰心被众多的宗教分摊，变成了大家都吃不饱的尴尬局面，和尚，神父，巫女们恨不得换上西装上街去递名片拉人，更多的信众意味着更多的香火钱啊！这道理谁都知道，但没有人像东风谷早苗一样拼命，毕竟没有香火钱等于人死，而没有信仰的话等于神死。别人死一个，守矢死一家。严重性不可同日而语啊。

而信仰这个东西，不是去领一个福袋，或是求一个签，拜两次神就算是完事了的。一定要到关键时刻能想得到，能依靠上的人，神明才能赐予他度过难关的力量，而他的信仰才能真正为神所用。比如我戴着一个全是佛像的项链，这时有人用刀来砍我，一刀砍在佛像上，像刀俱焚而我颈口不出血，这时我安详喜乐顶礼世尊，释迦才能收到我的信仰；又或者我炒股赔了钱，又或者我被人追着打，又或者我考试没考好，我们向着那个存在祈祷的，才算是给了那个存在信仰；而就像是贷款给神灵一样，神灵收到信仰之后一定要伸出援手，这样才算是履行了合约，双方皆大欢喜。

但是就像刚刚所说的。现在的人，等于过去的神。你用刀，我比你有钱，我可以用枪打死你嘛。我炒股赔了，我可以向银行贷款东山再起嘛。我被人追着打了，但我可以用钱再雇佣别人打回去嘛。我考试没考好，可以给老师红包要求通过嘛。现在真的是一个人力胜天的时代，而驱动人力的只有钱。只要有钱，真的可以让鬼推磨。

所以想收集信仰，真的很难很难。

“这个给你。”

之前说守矢神社只有东风谷早苗一个风祝和两尊神明，是不大对的。还有个支常俸的杂役，年纪不很小了，姓村上，早苗平时上学时由她照顾神社。不过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和小市民），是看不见神明的，两位神明及其代言人和她平时相处不免有些气苦的地方。好在在应付人类上，这位老妇人是无可置疑的能干，为人处世技能点得爆表，所以早苗平时颇倚重她。今天周三，早苗刚刚从学校回来，杂役就把一封信递给了她。

“内容是什么？”

早苗一边拆信，同时出声询问。老妇人是不适合进入保密系统工作的，这信肯定被她拆开看过了。

“说是某个废弃已久的楼房里有怨灵作崇，似乎是希望我们去襏除。”

“是吗？他还真会找地方！”

老妇人还想说什么，但感觉到背后一股惊人的压力，讪讪地住了口，过了一会就回家了，否则赶不上电车。不用说，那股压力是两位神给的：接下来就没她的事了，还是交给早苗去解决吧。因为她本身是漏勺转世，会得好一手空穴来风，所以不能让核心内容让她听到，对早苗的风评不好。

简单用过饭后，早苗给委托人回了个电话。大约晚上七点半左右，委托人的车就停到了神社门前。是一个一望即知的生意人，年轻时想必非常精明强干，因为他的背现在已经驼了。看年纪的话至多五十岁，两只眼睛的眼白却都已经混浊。是那种在社会的重压下努力搏出头的人，早苗觉得这样的人不仅可敬，而且可爱。这怎么看都不是会相信怪力乱神的那种人，如今却因为怨灵这种普通人眼中虚无飘渺的东西来拜访自己，说明确有问题。

中年人走到早苗面前，浅鞠一躬，双手送上名片。就算是对于年纪远小于自己的人，他也没忘记商业礼仪。

“你好。敝人大冈。大冈直。”

早苗想，也许大冈忠相也是这张脸吧。于是赶快回礼：“我是东风谷早苗，请多指教。”

“那么……”

“进来说话吧。”早苗指指身后的茶室。

“那，打扰了。”

早苗的父母很早就离开了她。母亲因病早逝，而父亲也在前年离开了她，留给她在乡下的少少的地产与这座神社。那片土地的所有者写的是东风谷早苗的名字，现在以便宜的租金租给农人耕种。母亲是因为喉癌而死的；而父亲死于难以忘情导致的衰竭。父亲本是入赘母亲的娘家，而后成了神主继承了神社，所以早苗也就随母姓。这么安排是有原因的；就像是日本众多豪族宣称自己是某位神明的后裔一样，东风谷氏也是如此，宣称是诹访子的后裔——而这似乎是事实。诹访子在统治国家时曾经权现于一个女人身上，而后借着这个人类的身体生下了后代，传到早苗这代时已经是相当久远的血脉了；但神力就凭着这连绵不绝的血脉传承了下去。那是一子相传的秘术。

所以，早苗听着这个中年男人说话，是觉得很有味的。似乎是父亲重新活了过来，与她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唰啦唰啦地搧着扇子，一面用手帕擦汗时的感觉。这是种没来由的亲近感，而对大冈说的内容，早苗也格外认真地去听。

大忠先生是地产商。说白了就是炒地皮的。现在他看上了一块地皮，准备修整后建一座大楼然后租出去。但在施工过程中出现了奇怪的事情——一栋泡沫经济时期建造的三层楼房，每天晚上都会发出诡异的恸哭的声音；前去拆毁的机器纷纷出了故障，有胆大的工人前往一探究竟，但是竟不能从一楼走出去，绕了几圈之后还会回到原来的出口；而借着挖掘机的机械臂直接从二，三楼进入的工人也意外坠楼，虽然命大并未摔死，但也摔成了重伤。现在大家都认为这是一所鬼宅，不敢继续工作，着实是一件令人困扰的事情。

“原来如此。大冈先生，请容我做好准备。大约三天之后我会去解决这件事情。”

大冈的脸上浮出了一丝不快之色。似乎是想说些每天工地上的费用都很高所以请您尽快之类的话，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又寒暄了几句之后他就告辞了，留下一个不薄的信封。

“等事情完毕之后，那一半自当双手奉上。”

早苗在他们身后关上大门。

“这件事情，两位大人是怎么看的呢？”

神没有形体。

但是因为人类会对无形之物感到厌恶，而对端正美丽之物心生景仰，对丑陋凶恶之物心生畏惧，所以神会以人类肉眼可见的姿态出现以收集信仰；不过在目前这个不景气的时候，早苗也不是外人，两位神明压根不会显形，只是说话就行了。

“青蛙子，你怎么看？”

“我看确是怨灵无疑。”

既然作崇神都这么说，那么就肯定是怨灵了。早苗听到这倒是一阵轻松。怨灵之所以还停留在世上，还是因为对某人或某事有所执念，好好沟通的话应该能够使这怨灵超渡，总体来说不是很有威胁的事情。不过在透明的空气当中，神奈子能看到诹访子皱着眉毛。

“但如果是怨灵的话，为什么能让人进一楼，但不让人从二楼和三楼进去呢？可能还是想要保护什么东西。我觉得还是小心为上，多做准备吧。”

“如果是过去的我的话，直接一阵风把整个房子都吹塌！什么怨灵啊妖怪的，都一口气解决掉啦！”

“……如果是过去的我的话，只要操纵赤口就能吞噬掉所有的不吉之物了。不过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啊！”

两个人又开始例行吵嘴了。就像漫画中的“等我以后厉害了要把你怎么怎么着”的小屁孩一样。不过在这两位神明嘴边挂着的却是“我过去怎么怎么牛逼，老娘我也曾经阔过！”等到两个神明终于吵累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天亮了，而这两位神一个可行的方案也没拿出来，早苗一早就趴在地上睡熟了。（待续）

宴之敖者

（2）

出发之前。

“虽然是怨灵，但是在日本，怨灵的作用可不能小看哪。”
不为肉眼可见的诹访子抚摸着她帽子的边缘。
“云太和二京三。”

早苗连眼睛都没眨，她压根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神奈子只好解释道，这是平安时代一个作家笔下的一句话，意思是日本的三大建筑：出云神社，东大寺大佛与大极殿。其中出云大社排在最前，但祭祀的不是哪位以知名之善闻名于世的神灵，而是大国主命，选择了反抗日本最高神——天照的代表。
在日本书纪中，大国主命的结局是“被永远隐藏”。
也就是死。
那么是被杀？还是被迫自杀？神奈子大概是知情人，但她选择了沉默。
不过这祭祀反叛者的大殿，比佛教大本营的东大寺还要高大许多。这是灵魂的牢狱，永远镇住国家被夺，人民被迫改换信仰的大国主命的灵魂的牢狱。
神奈子不禁看了旁边的诹访子一眼。诹访子还在历数那些有名的怨灵：菅原道真，崇德上皇，后醍醐天皇，还有四谷的樱花，以插着镰刀的五重塔镇压的圣德太子。神奈子想，当时自己没有赶尽杀绝真的太好了，而诹访子放弃得那么干脆也真是太好了。否则，一直控制着那些可怕的赤口的诹访子，死后不知道要成为多么可怕的恶灵。到时就真是睡着都不敢让后背贴到榻榻米上了。不过说来好笑。人们对于怨灵的恐惧甚至可能胜过对神的信仰，现在那些怨灵还好好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对着不断消亡的神明信仰嗤嗤冷笑呢。

“总之就把这个给你吧！”
诹访子现出身形，把一只青蛙发卡交到早苗手里。“这里面可是寄宿着我的力量，关键时刻就把它握在手里，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很简单吧？”

“既然这样的话……”
神奈子拿起了早苗的御币，轻轻念了几句什么。
“我也赐予你能唤来神风的力量。就算是为了我们也好，努力吧！去消灭怨灵给我们看看。”

早苗从电车换成出租车，又从出租车换成租来的自行车，最后用自己的双腿走到了那座楼房附近。就像她想像的一样，除了这座楼房之外，周围的一切都被科学强大而野蛮的力量犁过了，地上一道道深深的辙印与挖出的大坑。断垣残壁和运输过程中漏下的沙子与水泥混在一起，就像是某个不为众人认可的艺术家的拙劣作品。已经是黄昏，夕阳被远处的楼群所阻挡，只能看到一轮如钩般鲜红的光芒，给万物都描上了一圈金红色的边儿。远处有风吹来，不是早苗所熟悉的，能够与之沟通的自然而清新的风，而是染上了城市的尘土与喧嚣，在水泥森林中盘旋得筋疲力尽但又找不到出口的，被工厂与汽车尾气污染，又被反光的玻璃窗和耀眼的灯光烤热了的愤怒而沮丧的风。风们怀着恶意携带着它们能携带走的一切东西，以及固执地粘在它们身上的粉尘；一路吹一路号叫，是城市这吃人巨口中的尖啸，奏响不着痕迹的毁灭，这文明最终结局的前奏哀乐。
展现在早苗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颓丧。纵然知道城市有这样那样的丑陋与不好，但早苗站在这里，还是会不受控制的想起明亮的路灯，街道两旁店铺的亮闪闪的招牌，小摊上零食的香气，自动贩卖机，交谈着的人们，文明所赐的一切；在这里所能感受到的，除了文明的铁爪在固步自封的土地上所抓出的伤痕令她触目惊心之外，更为蛮荒的，被文明的灯火所驱逐的那些受人厌恶之物的气息也渐渐浮现出来，这让她身上发冷，抓紧了手中的御币，把目光放在那座建筑物上。
那是典型的上世纪的建筑物。没有多余的装饰，全部都为了功能服务。已经掉了不少漆，在日照雨淋下现出一块块丑陋的灰褐色——尽管能看出它原本漆了白色的油漆。早苗想起大冈经理提供的资料。这本来属于一个有钱人，是战后的第一批企业家，经营塑料制品出身，而后投资金融市场赚了大钱，就在那时盖了这座楼房作为办公。他本人在泡沫经济破裂前去世，那是刚刚步入八十年代，房地产市场刚刚开始不景气的时候。他死得其时；在他死后几年，他财产的继承人就像许多同样情况的人一样，迅速地一败涂地，并跳楼自杀，政府收回了他的诸多房产以填补财政漏洞。他的房产现在基本被拍卖净尽，这是最后一座——因为只有这楼房在他死后开始闹鬼，所以如果可能的话，大家都回避着它，就把它给剩下了。如今是不动不行的状态，所以劳动了东风谷早苗。

如果是西洋的魔法师的话，大概会一挥魔杖大喊一声“迷宫术破除”之后干脆地将一楼的幻象迷宫消除的吧？不过早苗可不会那些玩意儿。她能做的，要比那更直接暴力（可不是简单）。毕竟穿过迷宫最好的办法，是直接把所有墙壁都破坏掉。
“奇迹之风啊……”
以早苗的实力来说，在行使神力之前就算一语不发也无所谓的。但已经成了习惯，同时也提醒自己力量的来源，当然主要还是习惯。从城市中吹来的风在八坂的神力之下摆脱了尘雾与浓烟，狂喜地吼叫起来，在早苗的引导之下变成了破坏力堪比炮弹的子弹，在一楼的墙壁上来回打了几十个洞，随着几声巨响，一楼整个变成了一堆破烂。
话虽如此，但这看起来还是多此一举的。直接一下子拆掉三层楼就完事了嘛。但不是不拆，而是拆不掉——在三楼有东西，早苗如此确定。一层已经被拆得片瓦不留，但发射到二三层的风弹却被某种力量给抵消掉了；现在是诡异的只有二三楼在空中悬浮着，而一层空荡荡的情况，有人看到的话大概会被吓一跳。然后又是一声巨响，早苗的力量还不能承载两层楼房，轰地一声，剩下的两层楼房坠落到了地上，掀起一片尘土。
不过这样一来，就没办法走楼梯了。
早苗脚尖一踮，借着风力轻轻浮起。她不敢在人前显露这个本领，害怕被抓到实验室里让一群戴着眼睛和口罩的怪叔叔解剖。周围可能还有人，不过刚刚都已经显示了那一手，再露一点也不怕了。何况风中没有其他人类的气息，应该还是安全的。大冈的那些工人在早晨就撤出了此地，大概也是认为驱灵的仪式是某种禁忌吧。
早苗一脚踢开了三楼的玻璃窗——她的鞋子被划出了几道划痕——然后进到了屋里。一股奇怪的甜香钻进了她的鼻子。她本能地捂住了鼻子和嘴；不过过了几分钟，似乎也没什么不舒服的样子，她就把手放下了。毕竟那种一闻就昏迷的东西只存在于电影和小说（还有18X游戏）中。没有照明。就算有，在刚刚的暴力拆迁中电力系统也一定被破坏了；早苗打开手电筒照亮。她不想在照明这种小事上浪费神力。
除了甜香之外，三楼看起来也只是普通的写字楼。墙上有一块一块灰绿色的霉斑，但没有发霉的味道，应该是被甜香掩盖了。早苗逐个房间搜索着。二楼那种令人不快的感觉并没有三楼那么严重，所以应该是在三楼没错。很快地，除了经理室之外的其他房间都被搜索过了，一无所获。那么答案就显而易见了；于是早苗又不淑女了一次，抬脚踹开了那扇掉漆的木门。但结果仍然是令人失望的；除了些搬不走的，钉在墙上的书架和几张破烂沙发之外，经理室也是什么都没有。
“难道只是他们的心理作用吗？”
如果不是这诡异的甜香，与那逐渐高涨的不快感，早苗肯定认为那是集体的歇斯底里。她谨慎地贴着墙走着，用指头在墙上搜索可能有的机关。她看看表，晚上八点。已经过了半个小时。灯光在满是灰尘的室内也变得晦暗了，这让她的心里满是不祥的感觉。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一个听别人说过的灵异游戏：
四个人午夜12点的时候分别站在一个空旷的房间里的东南西北四个角，房间里什么都不要摆，在房间中间放上蜡烛，然后午夜12点整，游戏开始。
  甲站在东角，乙站在南角，丙站在西角，丁站在北角，游戏开始后，乙丙丁都不要动，甲沿着墙走走到乙处，拍一下乙的后背，然后甲站在乙的位置，乙再沿着墙角去拍丙的后背，然后乙站在丙的位置，丙再去拍丁的.......这样来回几次，就会发现房间里多了第五个人，那个人就是鬼。

“真是的，在这个时候自己吓自己……”
已经绕了这房间两圈，但是什么都没发现。但感觉告诉早苗，不洁之物就在这里，不会错。正当她准备走第三圈的时候——

一张苍蓝色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接下来的尖叫声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早苗倒退了两步，看清了脸的主人；但这让她更害怕。就像是中国电影里的那些清朝僵尸一样，那个人僵直的手里擎着一只蜡烛，但那蜡烛所发出的竟是青幽幽的光。那个人的脸色在那青光的照射下反倒好看了些，能看出是一个长相不错的中年男人的脸，留了上唇一点胡子，下颌却没有胡须。一根都没有。

“你——是谁？”

并不干涩的声音。就像是活人一样。早苗看清楚本体之后反倒没那么害怕了，这个僵尸看起来攻击性并不强，看上去也不是很可怕。她见过的最可怕的怨灵是一车被撞死的人，向她挥舞着脑袋和内脏，她吓得一个月不敢自己睡觉。不过那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以早苗现在的能力，驱除僵尸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她知道那种靠揭符消灭僵尸的办法不靠谱；最好的方式还是白天用火焚烧。她对自己的能力有绝对的自信，就算打不过也可以跑掉，等到明天白天再回来嘛。

“我还要问你是谁呢，在这里干什么？”

“白河。”

“嗯？”

“白河村胜。那个男人死了之后你还是第一个我看到的活人。”

僵尸似乎对说话很感兴趣，但有什么东西在制约着他，不让他说太多的话。他的话里有些语法错误，早苗需要在脑中自动拼接纠正后才能明白什么意思。但她的感觉是这个人——这个死人，应该是无害的。

“白河村胜是谁？”

“就是这个房子的主人啊！也是把我……弄到这里的人。”

僵尸说到这里时，平淡的语气夹上了一些愤恨。早苗猜测着其中的理由，不过最后的结论还是少说为妙。

“哎，就算你对他有怨恨，也不能干扰工人们的工作啊。”

“干扰？你说是把他们推下去，或迷惑在这里？啊，确实。不过我呢，是不想受零碎的苦，所以我要把事情搞大，等着像你这样的人来，让我回到我应该到的地方去。”
僵尸在一张破烂沙发上坐下了。早苗发现到蜡烛的火苗在舔着沙发的靠背，但是一点都没有烧着。
“好！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吧？那就问吧。正好，我也有好久没和人说过话了。”

早苗面对着这么坦然的人——死人。也放下了自己的敌意。不过她问的问题不能免俗。
“你是谁？”

宴之敖者

三

僵尸自嘲地笑了笑。
“在你出生之前几百年的人哪！不过我不是你这个国家的人。我的名字是……算了，你可以叫我……。”
“不，还是算了吧。称呼不重要。”
僵尸取消了自己说的话。他似乎觉得这没有什么不方便或是不礼貌的地方，早苗也只能听之任之了。毕竟，对于过几个小时就能轻松结束的工作，知道得太多也没什么用处。

面对如此语焉不详的僵尸，早苗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处理这类事情时的一段对话。也是一所地下室中据说有怨灵出没，早苗信心满满地要去除灵，背包里放了一堆柴刀啊锤子之类的东西。诹访子在旁边看得表情复杂。
“你觉得那些东西是用武器就能驱除的吗？”

“当然啦！区区亡灵！就用钢铁将其碾碎！就像是中国人一样，为了打碎屈原的怨灵，就用竹叶包上糯米做成除灵的武器，再划上威武镇魂的龙一样的船，将这武器向屈原扔过去，这样怨灵就不会作乱啦！”

诹访子气绝三秒。
“谁给你灌输的这种错误知识？”
然后，那本《中国民俗学》——樋口博士的巨作就成了火炉的燃料。
早苗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这些事。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僵尸正平静地望着她。
“你走神了。”

“我很抱歉！”

“算了。”虽然如此，但那个人的表情看起来还是很失望。他不得不重讲一遍，但早苗敢肯定他省略了很多。

我不是你这个国家的人。我出生在几百年前，通过考试成为了那个国家的官员。我最早是一个……用你能理解的话来说，是间谍人员。后来被提拔成了文官，辅佐当时全世界最富有，最快乐的皇帝。我在他身边呆了几十年，我也成了那个国家最富有，最快乐的官员。但在他死后，我被他的继承者所杀。我的财产也全被没收。

僵尸抚摸着脖子，仿佛在寻找那可能有的伤口，早苗想。

白河村胜——他的妻子出身于阴阳师世家，会使一些邪术。他有一笔资金，但是深知自己的能力，贸然投资一定会赔得血本无归。他的妻子准备用邪术把那些有名的，但是已死的金融家们唤回这个世界来帮助他的丈夫。但是阴差阳错，或是学艺不精（僵尸露出一丝苦笑），把我弄回了阳间。本来我是在阴间继续侍奉我的皇帝的，但是莫名其妙地被拉了回来，又被塞进了一具死人的身体中……我与我的皇帝就这样分别了几十年。

“可是你不是经济学者啊！他们应该没有继续留住你的理由才是！”

僵尸点头同意早苗的话，他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早苗又走神了；她仔细地注视着他的脸，这时才发现这个僵尸有两张面孔：一张是白而略胖的脸，模样却很清秀，甚至有些女性化；但他有一撇极漂亮的胡子，说明他是个男人。另一张是她刚刚就看见的脸。她想起了僵尸刚刚说过的话“我被塞进了这具尸体里”，看来只是借尸还魂，并非同时连那个人的死尸一起复活。不过这样一来，这个死的人又是谁呢？这起很有可能的谋杀案比这具僵尸更让早苗悚惧。
僵尸这次没提醒“认真听”之类的，大概他也嫌麻烦了，只顾说下去。有上次的经验为鉴，早苗总算听进去的比上次多些。

虽然如此，但他的妻子也用尽了法力，再召唤一次是不可能了。我呢，生前确实不是管……怎么说，经济……方面的官员，但是，能做到当时最高品级的大官，同时捞一大笔一大笔的钱，要承认，我还是有那么点本事的。最主要的是，我懂得怎样行贿与纳贿，知道怎么用钱去办事。所以就算是我确实不懂得如何在你们的时代去投资，但起码我可以帮助他绕过那些社会上的障碍，用最少的钱去摆平最多的人，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在我的帮助下，他很成功。赚了越来越多的钱。不论换多少个官员，都不会妨碍他的生意。他有一本账目，当时和他有关的每个官儿都从他这里支取一笔额外的薪水，虽然多少不一样。
我呢，我则是很不快乐。非常非常的不快乐。我被强制地离开了我的皇帝身边，但又不能回去。如果不把这具身体焚烧或暴晒，我想我就死不了。这也是我猜的，因为他们一直不让我接近明火与太阳，而我的符咒制约着我的行动，束缚在那个女人的咒文里。我一直想自杀，可是做不到。就算是从十几层楼高的地方跳下去，也不过是摔得四分五裂，不会疼痛，但也死不了。他们答应，如果我帮他们赚更多的钱，他们就把我的皇帝也召唤到这里。
所以我努力去学习，适应你们的规则，了解你们的市场……为了给他多捞些金子。但是他始终食言，一直食言！从来没想过兑现他的承诺。而我呢，也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就算我不愿意，他们也可以用咒语操纵我。慢慢地，那个老头子死了。而他的妻子呢，则是把我砌进了这里的一堵墙里……所以后来他们搬东西也好，偷钱也好，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没办法，他们的儿子与女儿不知道我的存在，看到我的话他们会吓疯的。又过了十年左右的时间——我觉得我都快疯了——我终于破坏了保险箱和墙壁。
然后我就从墙上的缝隙看到了那些工人与机器。从他们的对话里，我知道了要发生什么。但对我来说，我的苦难没有终结。我不能离开这间屋子。就算残破了，我仍受制于当时将我召唤到这里来的规则。如果他们发现我，恐怕也只会把我单纯的碾碎，而我仍将缓慢的重生，仍然不能脱离阳间。所以我就努力地用我死后学到的一些小把戏保卫着这里……我等待着能把我从这痛苦中解脱的人出现。他们找来了一些人，不过全都是徒有虚名的家伙，一点真本事都没有，我知道。直到你出现。

僵尸真诚地看着早苗。
“拜托你。让我解脱吧。”

“我会的……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你……一定很爱你的皇帝。”

僵尸笑了。
“我从不否认。”

早苗看着整座建筑与那个僵尸一起化为灰烬。她昨晚打了电话给大冈经理，要他提供些汽油来。僵尸沉默地看着早苗将汽油在屋子里洒来洒去，当早苗伸手摘下他额头上的符咒时，他说：
“谢谢你。”
他撕下了一块衣襟，在上面用手指写了几行字。早苗推测那也是他说过的在阴间学会的某种邪法吧。字是白的，像是纸灰。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来历吗？拿回去吧。你会知道的。”
早苗觉得有点哭笑不得。
“你直接告诉我不行吗？”
僵尸原地躺下，闭上眼睛。
“我们……我们一向不喜欢把话说的太直接。何况我的身份可能对你会有妨碍。不过现在，我要回到我的皇帝身边去了。”

大冈经理和工人在更远的地方，注视着燃烧的建筑。对他们来说是拆毁还是烧掉没关系，只要不耽误他们的工作就行了。早苗从遥远的地方呼唤来了更多的风，簇拥着火苗烧得更旺，烧得更烈。早苗好像听到了从火焰中传来的似有似无的笑声，她有些担心——要是自己反而帮助了一个邪恶的僵尸完成一个可怕的计划呢?但是昨晚向诹访子报告时，诹访子也认为焚毁是对付僵尸的好办法。
本来至少可以烧半天的两层楼房，在东风的帮助下只消两个小时就只剩下一片焦土。混凝土墙壁都被烧裂了，那具僵尸早就荡然无存。大冈经理把一个更厚的信封交到早苗手里，早苗看都没看就放了起来。福泽谕吉的面孔在此时看起来不知为何竟有些厌恶——不过钱就是钱。只不过有些伤感起来了，早苗想。如果那个人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这几十年，还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早苗踏进守矢神社的大门，她就本能地感觉到了一阵紧张的空气。神奈子和诹访子坐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早苗的归来。肯定是出事了，早苗想。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能让这二位表情这么严肃，肯定不是“我们担心你所以在这里等嘛”的关系。

“早苗。”神奈子接过早苗的背包，同时指了指里屋的电话。“你去听听那个。是村上太太的留言。”

“可是我有手机——”

“她当时的神智不很清醒了。总之你听听看吧。”

早苗不再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对话上，鞋也没脱就进了屋，按了播放键。

“早苗，我是村上。我昨天回了趟老家……”

“她是昨天走的。也就是说前天。”神奈子赶快补充。

早苗继续听下去。

“因为我的妹妹最近在电话里说的话很不正常，我决定回去看看。但是现在的情景……我不知道要怎么描述才好……但是大家都变得奇怪了。早苗小姐，请你务必来救救我们。”

早苗略一思索，把包从神奈子手里夺了过来。
“我去看看！”

“已经很晚了。不会有电车了吧！”诹访子抓住了早苗的衣服：“明天一早。好吗？”

早苗吮吮下唇，奔回室内，抓起了电话。她要往回再打一个。但电话里只有无人接听的长音。早苗心里浮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是有什么不安的火药被引爆了。之前那种幸福的气泡的顺利感被打破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一起灵异事件。她回忆起村上说过的她老家的信息：一个靠海的小渔村，离这里稍远，坐火车的话一天就能到了，但是要换乘电车，统共算上的话要一天半。比较荒凉的一个地方，但是同时也有些闭塞，那里生活的人们很少有外出生活的，通常都是以捕鱼为生。但是“大家都变得不正常了“让早苗比较费解。如果是瘟疫或是杀人案之类的话，村上太太恐怕就直接说了。当然，也不排除某种怪病使得他们全都神智不清了的可能性——如果是普通人，大概认为这是最有可能的。但以早苗的角度来说，反倒是超自然的可能性更排在前面考虑。海中浮起的怨灵——她一面思索，一面轻轻地咬着牙，脸色铁青。

“先吃饭吧。”
不可能去超市购物的两位神，用冰箱里的东西对付着做了两个菜和一个汤。早苗此时还哪有吃饭的心情？不过实在不好拂那两位的面子，勉强吃了一碗饭就放下了碗。两位神看着她们的风祝，在想着是说点什么好还是什么都不说好。

“做的不错，早苗。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是我确实感到有信仰流入到我们的身体中了……”神奈子也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干涩而粗哑，但是她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寂静，什么都好。不过她和诹访子都知道，说什么都是言不由衷。对寿命以千年计的她们来说，个把人的死活实在不是一个可以引起她们震动的事情。之所以对村上太太的情况有所恻隐，恐怕也是希望早苗解决了问题之后可以收集到渔民们的信仰的这个成分居多。正如人类会优先将自己的生存放在首要考虑一样，对神来说也是如此。在最自私最丑陋的领域，任何生命都有一席之地。除了少数之外，所有的美德与闪光都是在生命无忧，温饱无虞的情况下才可能存在的。何况还有那么多饱暖便思淫欲的人存在呢。

“应该做的，神奈子大人。”
早苗想起了那块衣襟，赶快翻出来给神奈子看。神奈子与诹访子看了之后，思考了一会，然后笑了。

“我们会告诉你的。不过你要先睡一下。我们会在你身边讲给你听的——就像是小时候一样。”

“是啊，讲那些故事，青蛙大战白蛇，白蛇大战青蛙之类的——”

每一个风祝，每一个。都曾经有希望成为现人神。虽然出身于人类，但将此身盈满信仰之力的话，也可以获得神格，跻身于那些不朽者之中。但没有一个风祝成功过。就算是先祖曾为神，拥有与生俱来的神力，但终究也只是灰土凝结成的生命，逃不出一死的命运，而且灵魂也不能永存，将投入六道中轮回转生。诹访子已经记不清对多少个风祝讲过那些故事，想必神奈子也一样；那些听着故事长大的风祝，如今她们也已成往事。无数的坟茔和尸骨填充了历史所有的空白，而能永存的只有萧萧的风声，在这片大地上孤独的回荡，仿佛逝去的灵魂若有若无的啜泣，又像是灵魂在丝丝缕缕的蒸发。
如果这就是命运。那么在漫长的岁月中，作为这一支系最久远的母亲，诹访子体验了太多母亲为儿女送葬的痛苦。无数次，她祈祷着可以获得更多的信仰，不是为了自己与神奈子，而是可以斩断这悲伤的轮回。然而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早苗的母亲是这样，外婆是这样，再向上回溯几百代也依然是这样。所以在如今这样的末世，即将与其他的神祇一起消失的现在，诹访子觉得反倒是好；终于可以不再目睹那样的悲剧再在自己的面前发生。
她凝视着早苗的睡颜，耳边是神奈子仍然的喋喋不休。她想，也许这次，是轮到早苗，不，人的一方悲伤啦——她把手伸到眼前，手指的末端已经变得透明。

宴之敖者

四

一路上，早苗设想过各种各样的，那个村庄的惨象。尸山血海，满地尸骨，断壁残垣，再无噍类。但当她踏进渔村时，发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和平，寂静。大家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没有人和其他人交谈，似乎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没有笑容，但也没有悲伤；没有欢乐，但也没有愤怒。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是一样的；平静而淡然。
这实在是让早苗觉得里面有鬼。在她看来，虽然各人长相各异，但是给她的感觉都是一样的；全无表情的一张脸，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一张白纸，时间与经历没在他们的脸上刻下一点痕迹，极端相似的表情甚至抹消了个体的差异性。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早苗在村里奔走，寻找着村上太太一家。村上太太并不姓村上，她娘家姓久保田。有几个人驻足看着她跑来跑去，还有个人过来问她要找谁。早苗说明来意之后，那个人就把她带到了久保田门前，没等早苗道谢，那个人就走了。这多少可以抵消一些那极度相似的平板表情带来的不快感。早苗想，也许生活在这里的人……祖辈都是近亲结婚什么的……导致面瘫。村上太太平时的表情也不算是非常的……不对。表情总是非常夸张的话就是颜艺了，那样更不对头吧。
叩，叩。
早苗的手指在木门上奏出了单调的音节，还有些少回声。门开了，迎接她的依然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与村上太太有几分相似，早苗猜这是她的妹妹。

“请问……村上太太是在这里吗？”

“二姐，有人找你。”
面无表情的中年妇人向屋里回头喊了一声。熟悉的脚步声往这边飘过来；村上太太来到了门口。
“是早苗呀。”

“那个！能出来走走吗？我有事问你！”

村上太太的表情刚刚还是与其他人一样的，现在却微微惊讶了一下。虽然只是一点点， 但那冰山般的表情确实动摇了。她顺从地与早苗走出了家门，来到了稍远一点的地方。早苗确认周围没有人偷听之后，迫不及待地问道：“村上太太！这里发生了什么？您给我的留言是什么意思？”

“留言？”村上太太看起来更困惑了。“我是告假了没错，但是我没有给你留过言呀。”

早苗吸一口气：“你给我的留言说这里发生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要我来救你。”

“我不记得有这种事呀。”
村上太太的表情又恢复了刚刚的冷漠。

“不过，既然来了。在这里玩两天再回去吧，早苗。”

“好……的。”

“离吃午饭还有一段时间。需要我陪你在这里走走吗？”

“啊，不，不！我自己转转就可以了，我还没看过打鱼呢！”

“那需要坐船去啊……在海边是不会有什么鱼的。”

村上太太碎碎念着，不过早苗已经夺路而逃。村上太太看起来并不知道自己做过了什么。那有可能是梦呓，或是醉话吗？不能否认那种可能性啊！早苗觉得自己来的有点莽撞，唯一能支撑她的佐证也只有村人们那怪异的表情了。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并不能证明这个村子有什么问题啊。早苗掏出手机，给家里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诹访子。

“早苗？”

“是我，诹访子大人。”然后早苗就把刚刚发生的事一连串说了出来，诹访子的想法却又比早苗悲观得多了。

“那个村子肯定是有问题，早苗。你最好再看一看，然后再下结论。我们现在也说不好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没事是最好。”

“是，我知道了。”
早苗结束了通话。她咀嚼着诹访子刚刚所说的，要试探下是不错，但是要怎么做呢？

时至傍晚，早苗觉得自己已经是这个村子里最不受欢迎的人没有之一了。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她为了打破那一张张扑克脸，从做鬼脸到吓唬人也算是无所不用其极了，但任凭她使出浑身解数，那些人还是一张张波澜不惊的脸，着实令人没办法。早苗甚至偷偷地拉过几个小孩子的脸，不过他们虽然会抱怨疼痛，但是没有一个掉下眼泪来，或是咧开嘴大声哭泣的，一个都没有。
“果然很奇怪啊。”
晚上，在吃过一顿堪称丰盛的晚餐之后，早苗躺在给自己腾出来的客房里，望着有霉斑的天花板，能想出来的话也只有这一句。村上太太的父亲已经过世十几年了，不过她的母亲还在世，虽然已经老得掉牙；村上太太的大姐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这几天也回来探亲；她的小妹因为小的时候生病，双手不便，现在和母亲在一起生活，到现在都没有结婚。本来是虽然不富裕但和美的一家人的，但这顿晚餐……如果除去菜肴不说的话，真的不愉快。没有人有任何的表情，虽然说的都是些亲热的话。不仅是话语，连笑声都是干巴巴的，听在耳里相当的不舒服。
早苗正打算给家里再打一个电话报告一下情况，就听得敲门声。村上太太站在门口，还是木然的表情。
“……有游方的盲僧来这里。要听么？他们的故事。”

事实上，不是“要听么”而是“一定要去“。到了盲僧们所住的旅馆外面，早苗看到，全村的人，大约二百人左右，不分男女老少，都坐到了稍远的沙滩上，屏息静气地等待着。很快，走出了几个盲僧，身上都背着琵琶，而不是寻常的三味线。中间有一个年纪最轻的，早苗注意到他背上的琵琶尤其新，心想这个人可能平时不常弹。结果果然如此。几位年老些的盲僧摸索着坐下，各自解下乐器调弦。年轻的人也把琵琶拿在手里，清清嗓子，说了些卖艺的人常说的话，无非是自幼目盲，所以出家，学得一技傍身，在外飘泊无依，仅靠卖唱糊口，如此来到此地献丑，请各位不吝指正之类的套话，这些话早苗早就听过了，也不觉得如何，不过这位年轻僧人确是声音圆润动听，外加长得漂亮，早苗实在是觉得这样的人走这条路有些可惜。
那几位老僧调好了弦，轻轻咳嗽了几声示意，年轻的僧人也就停止了说话，手里轻轻地弹了三两声，唱道：

“祗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
娑罗双树花失色，盛者必衰若沧桑。
骄奢之人不长久，好似春夜梦一场。
强梁霸道终殄灭，恰如风前尘土扬。”
“却道是一千余年之前，那时本是天皇一家的天下。但有一名权臣，名叫平清盛的，因扫灭源氏有功，做了天皇的相国。虽权势日重，但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没奈何下出了家，自皈依佛门后身子方好起来，因此叫做平清盛入道相国。入道相国五十岁时，家中有了件大喜事……”

月色下盲僧的吟唱，如同山谷中溪流的细语。白天还是扑克脸的人们，此刻却像是找回了遗失的感情一般，随着盲僧口中讲述的故事而喜而怒而哀而悲。唱到小松公的奇闻轶事，入道相国平定源氏作乱时，大家欢喜赞叹；唱到阴谋兴起，而平氏一门却一无所知，竟被暗害了几位公子时，又是一片叹息。大约是午夜时，盲僧们才停止工作，站起来向所有听众致意，而大家也都打呵欠散去了，在回家的路上还各自谈论着刚刚的故事，但随着他们越走越远，他们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淡漠，最后变成了和白天时一样的全无表情的脸。回家之后，大家各自道过晚安，就都去睡了。
早苗却睡不着。她还是觉得有问题，虽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她又给家里拨了电话，把一夜的见闻原原本本地向两位神明报告。在电话的另一头，神奈子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如何担心。

“大概是她们平时的日子比较无聊吧，也可能是他们生了什么怪病，又或者，那里有什么吃表情的妖怪也说不定？还是他们都被某种寄生虫咬了，导致面瘫？”

“别说这些风凉话，笨女人！哪有集体面瘫的情况，你以为是你这个老年痴呆？”

“总之，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早点回来吧……”
电话被抢来抢去。
“不用管那个大妈，早苗！没什么事的话在那里散散心也好，不用着急回来，多玩几天吧！我们这边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过……”

“啊，我知道，早苗。如果有万一的话，就用我们给你的那些东西对付看看。要是非常危险的话，一定不要擅自行动，好吧？”

“是，我明白了。两位大人，晚安。”

早苗挂了电话。她也在思考着。要是说没什么娱乐的话肯定不对。虽然这个村子确实比较偏僻，但是电视与电脑都还是有的，还有几处隐蔽的破房子，看起来像是麻将馆之类的，娱乐倒是不缺乏。那么就有可能是渔获不丰了，不过那也不是所有人都面无表情的理由。但无论怎样，现在还得不出结论来。早苗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除了大家平静的呼吸声以外再无其他声音，慢慢地，她也睡着了。

第二天还是和第一天一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早苗戴上了草帽，和一个去近海摸贝的船一起出了趟海，虽然她极力想要帮忙，不过渔民的事情真不是新手想做就能做到的，最后只好搬个凳子坐在船尾钓鱼。她看着那三个渔夫渔妇粗壮的胳膊，汗珠从额头滚到眼睛里，再流过下巴落在地上，但他们都闭紧了嘴不说话，而脸上却依然毫无表情，她觉得有点害怕——一只蟹子用钳子夹了夹她的脚，把她吓得尖叫一声跳了起来，那三个人听到声音后回头向她这边看了看，嘴里发出单音节的毫无感情的笑声。
“哈，哈，哈。”

宴之敖者

五

当天晚上又是去听盲僧讲那过去的故事。今天的故事进行到了小松内大臣故世的那一段，言道小松公赐宋朝名医千金后，仿汉高祖刘邦故事，不许名医医治，最后出家入道，法号净莲，随后于四十三岁的壮年去世时，竟是哭声一片，有些人甚至哭得头都抬不起来。早苗感觉自己根本不能理解他们哭泣的理由——只是过去的故事而已嘛。而盲僧们完全不为观众的感情所动一般地继续弹唱，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讲的却又是入道相国平定高仓宫亲王的叛乱了。最后，高仓宫，源赖政等人皆被平家官军斩了首级，大家却又笑逐颜开，最后抚掌大笑着回家了。早苗觉得这些人简直有病。不过她转念一想，这些人迟不来早不来，偏偏这几天才来，而村上太太也是因为这几天而告的假，说不定是某种宗教仪式呢？故意不摆出表情，请盲僧讲故事，等讲完之后大家就该怎么过日子怎么过日子，完全有这种可能性啊。虽然村上太太的电话是很可疑……
早苗正要睡着，就听到外面有响动，像是什么人的哭声。早苗趴在窗子向外面看出去，客房是在二层，借着月色看得很清楚。一位青年男子，穿着纹样与颜色都很淡雅的和服，戴着乌帽子，手里拿着笏板，正走在村里的路上，其举止气度都是相当高贵的。早苗细细看去，是村长邻居的儿子，似乎在某个名牌大学就读，也是最近才回来的。现在正是深夜，他却不睡觉，穿着走起来很想的木履在街上走着。早苗想，这果然是某种宗教的仪式吧？
那个人在路上来回地走了几圈，然后出了村子。早苗目送他一直来到海边，只见他在海边解开了一条船的缆绳，摇着桨划进了海里，划了大概二十米远，在船上直立起来，一言不发，纵身跳进了海里。早苗倒不担心，毕竟生在这里的人个个会水，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深度，但是他一进水，就不见出来了。早苗看着手表，担心地等着，但一直过了半个小时，都不见他浮上来。早苗想，他可能在别的地方出水了，但举目四望，竟是一个人影都不见。她跳下床，叫醒了所有的人，又把其他人都叫了起来。大家揉着眼睛跑到了海边，除了那条空船之外，一无所获。虽然焦急，但是晚上下水过于危险，大家依旧回去睡觉，只不过留了两个人看守海面，有事情马上报告罢了。
第二天一早，几个人划着两条船在附近的海域捞来捞去，没有收获。这个人肯定是淹死了吧——起码大家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不论是邻居还是父母，脸色看起来都不甚悲伤，甚至连眼泪都没流，昨天晚上为小松内大臣流的眼泪都像是流假的一般。反倒是那些盲僧，得知了噩耗之后纷纷来到海边，念了几卷往生极乐，禳解不吉的经。
早苗没有和两位神联系。她隐隐约约已经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好，虽然还没什么把握。
她当然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一个人就能解决所有的事情。但是只是这一个人的话，以单体处理会比较正确，她打算再继续观察一段时间——尽管那可能意味着会有更多的人死亡。
当天晚上，没再进行月下的讲诗会。盲僧们执着地坐在沙滩上诵经，祈祷死者往生极乐。而这一夜也没有再死人。
盲僧们连诵了三天。这三天里，早苗在这里的人身上没有发现一点点亲人去世过后的悲哀，连作作样子的遗憾或是惋惜都没有。就像她所知道的那样，过于平静了。一种冰冷的恐惧从骨头缝里沁了出来，早苗觉得好像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萦绕着自己的五脏六腑，整个人都变得不快了。
三天之后，讲诗会继续进行。这一夜讲到源赖朝从流放地逃走，举兵造反，而平宗盛，平维盛的大军却在富士川怯敌脱逃。京城里的僧众起兵响应源氏又被镇压，随即兴福寺被焚；之后又出了些不大不小的事，然后入道相国就去世了。讲到他死前的惨状，是使人不忍述说的；盲僧们又拿出浑身解数，着力渲染入道相国死前的万般痛苦，使观众中间兴起了一阵阵的戚戚之声。盲僧们话锋一转，又说到入道相国的各种传说，喋喋不休起来。赏诗会也在这哓哓声中结束了。
早苗密切地观察着海面，等待着可能再出现的自杀者。她等到了凌晨三点钟，也无人投海。她想着，大概是那个人有什么想不开的，所以寻了短见吧。在这个国家，自杀太寻常了，仔细想想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伸个懒腰准备去睡觉时，一阵尿意传来——为了有精神守夜，喝了太多咖啡啦。
早苗从洗手间蹑手蹑脚地出来，祈祷着刚刚的冲水声不会惊醒其他的人。她刚刚回到客房，窗外就传来一道道红光——

是火焰。红色的，黄色的火焰在蓝黑色的夜空笼罩下，显得格外耀眼。
一群人围着一个火堆，像是在等待什么。

如果是平时，或是换一个地方，早苗大概会认为在举办篝火晚会，或是烧烤什么的。不过在这里，早苗觉得自己的常识还是抛弃比较好。她的视力不算特别好，手边也没有望远镜之类的。早苗只好冒一次险，轻轻地推开窗户，慢慢地飞了过去，一路还用树冠啊房顶啊烟囱啊之类的东西掩护自己。火堆是在远处的海滩上，早苗飞到能看清人们表情的距离就停了下来，转身藏在一个烟囱后面。她闻到了一阵阵的……香气，烤肉的香气。但是不光是香味，还有一股焦糊的臭气。
早苗把头探出去，仔细看了看。

——一个人。
一个人躺在火堆里。
早苗吓得捂住了嘴。她见过妖怪和僵尸，也对付过怨灵。但是与谋杀不是一回事。

——谋杀？
难道不是把那个自杀的人火化么？
早苗听到了另一个声音。连烧的是男人女人都看不清——因为脸已经烧焦了。怎么就能断定烧得是另外一个人呢？
早苗提醒自己不要过于惊慌。现在冲过去也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使事态变得复杂。这个时候还是仔细观察一下才好——
这时，火堆上的人坐了起来。
伸出一只胳臂，平平地指向了早苗的位置。
人们把目光也投向了那里。
早苗一动不敢动，紧紧地缩在了烟囱后面。

——不是的。
——不是那个青年人。
——虽然可能有偏差，但是那个人要比这具焦尸高很多。这肯定不是那个自杀了的人。

早苗偷偷地往外看过去，那具尸体重新倒了下去，火焰吞噬着他的躯体。她不敢再呆下去，趁人们不注意时飞回了自己的房间，背上全是冷汗。
她知道——尸体被焚烧时，是有可能坐起来的。其实是肌肉收缩造成，可能还有些其他的动作。这些是科学能够解释的；但她宁愿要一个不科学的解释。她就是有那样的感觉，那个被烧的人，可能刚刚还活着。
不过，为什么要烧一个活人呢？先是投水，然后——

早苗听到从自己心脏传来的一阵阵不祥的叩击声。她有些明白要发生什么了。虽然还缺乏决定性的证据，但——
她迅速地拿出手机。
没有信号。
关机，重开。
无法开机。
再试，结果还是一样。

通讯被切断了。

早苗知道，自己是可以逃跑的。尽管不能飞行特别长的时间，但是逃离这里自己是做得到。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自己能够解决；在无法联络两位神明的时候，早苗对自己的无力是很清楚的。她迅速穿上外衣，再一次推开窗子，想要飞走——
无法飞行。
像是有无数只手拉着早苗的身体一样，她发现自己飞不起来了。
难道是那具尸体搞的鬼吗？早苗无从判断。她已经被恐惧的潮水淹没了。
现在她能指望的只有诹访子在之前送给她的那只发卡。她摸了出来，放进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早苗想马上就用这个拯救自己，但是——这是她唯一的一张王牌。她不敢如此贸然地轻易使用。她紧紧靠着墙壁，用被子围在身上，不敢进入深睡眠——就这样，她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苗在街道上看见了出殡的队伍。村长去世了。据说是发了热病。早苗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她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突发的热病，村长老爷爷是被烧死的。被那些人。她知道村上所说的不正常是什么了；那些盲僧就是死亡的使者。村人们正按照他们讲的《平家物语》里主要人物的死亡方式自杀。她有把握是这么回事。之前那个是，这个也是；毕竟入道相国就是死于热病。
晚上的赏诗会，早苗已经不感兴趣了；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就会受到蛊惑去自杀。盲僧们清亮的嗓音与巧妙的演奏，只让早苗心生厌烦。而村人们像是找回了生命与灵魂一般，随着歌声喜怒哀乐。早苗对此又悚惧，又憎嫌。这一晚的故事是平家大军大败，人马纷纷跳下俱梨迦罗峡谷。早苗冷眼看着人们，心想，这一夜会有多少人跳楼自杀呢？
而据她第二天的调查是，十个。不分男女老少的十人，两户人家，纷纷从三楼跳下自尽。那个高度虽然很危险，但还不到必死无疑的程度。但是，人们，全都死了。

“你给我打的电话，就是在说这种事吗？”

早苗转过身。村上太太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站在她的背后。

“早苗。”
村上太太的表情看起来还是像那些活死人一样，但声音……与嘴唇。在颤抖着。
“快逃走吧。”
“今晚就是坛浦合战了。大家都会死。”
“趁现在还没到晚上，快逃走吧。”

村上太太奋力踢开了木门，指着外面的天空。
“快走吧，早苗！”

早苗来不及多说什么。她夺门而出，飞快地跑了出去。没有人试着拦阻她，大家都戴着面具一样的表情目送她离去。
她刚刚踏出村门时，村里的钟就敲了五下。早苗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她掏出手机，依然在失灵状态；她也不打算尝试飞行了。远方有一座山，从那里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到村里发生的情况。早苗就以那里为目的地跑了过去。

对不起，村上太太。
对不起，大家。
我……还是想活下去啊。

宴之敖者

六

虽然还是不能飞行。但是早苗可以做一些短距离的腾跃。她就依靠这个翻上了那座高山，站在悬崖上俯视着村庄。今晚是十五。月华如练。银子般的月光照在海面上，却照不透被苍穹笼罩着的，黑色的海水。海面如往日一样的平静。海浪洁白。冲刷着人们的足踝。
人们——村庄里所有的人们，都带着如同殉教般平静又悲壮的表情，步行入海。扶老携幼，不分男女。几位盲僧走在最前面，高声吟唱着那几百年来人们口耳相传的诗句与挽歌，渐渐地沉入了水下。村上太太也跟着那些人中间，空洞的双眼凝视着海水，却紧紧地闭上了嘴不发一言——所有人都是如此。那些盲僧虽然沉到了水下，但他们的歌声却依然回荡在海面上，经久不散；而人们，也就像几百年前的平家武士那样，静静地投水自尽，无一幸免。
早苗的泪水划过她的脸庞。死可以是如此的恐怖，但又可以是如此的平静；这是被怨灵操纵的死亡，不祥的死亡，被诅咒的死亡。但这个过程居然可以像某种仪式般平静而有序，可以想见当年平家将士们集体投海的样子。那是平家的最后篇章，这个辉煌家族的绝响。平家，贵族化的优雅，女性化的命运，而最终迈向了灭亡的深渊。但就像是滑铁卢之后，倒下的拿破仑比站着的威灵顿更加高大一般，被毁灭了的平氏，就算是在此刻，也展现出了无常的美，苍凉的美，落日的美，可诅咒的美。这种美直到如今都是平氏怨灵的力量之源，将更多人拖入那由《平家物语》作为开道的镇魂曲的阴间。
蓦地，一只老鹰，金色的老鹰，从早苗头上飞过去。
然后，海上起了一阵阴惨的波涛，平家的三千艘战船从数百年之前的深渊浮起，那些艄公们穿着染血的破衣，身上插着义经的羽箭，呼喊着号子，奋力开划。而平家的公子们，都用铁浆水染黑了牙齿，背着十把长的大弓，摇着白纸扇在大声地挑衅。海浪激起的水珠打湿了他们的盔甲与武器，但他们浑然不觉。一种求死的欢欣，一种寂静的喧闹，在海上卷起了一阵旋风——直刮到早苗的面前。
短暂的喧闹过后，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战船与船上的人，还有刚刚淹死的人们的尸体统统卷了进去，它那庞大的涡底就像是巨兽的血盆大口，这头巨兽就像是在捕食一般将尸体与幽灵船都吞了进去，或者说这些幽灵船才是来接引亡者灵魂的渡船，如今要回到它们本来应该在的地方去了。
可是——金色的老鹰还在早苗头上盘旋。
那是日本史上最大怨灵——崇德——的化身。它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来这里引导活人迈过阴阳的门槛。困扰了日本皇室数百年的怪鸟如今又来这里掠夺血食了。老鹰叫着，绕着圈，像是在打什么信号。然后——从漩涡巨口中逸出的一团黑气，向着早苗飞了过来。早苗想要躲避，但反而被黑烟吸了进去。

“你也一起来吧！波涛之下也有皇都！”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叫唤着。听起来像是老太太的声音——不过人上了年纪之后，男女本来也没甚么分别。御币已经不再发出光彩，没有任何的作用了；早苗能指望上的只有那只发卡。她把它紧紧地抓在手里：“诹访子大人……”

“我要死了。”

几道红光——比那黑气更加不祥——把黑气紧紧地缠住了。诹访子与神奈子的身影出现在了早苗面前。

“……幻影？”

“不是幻影，早苗。我们确实来到了这里，早苗。”神奈子与诹访子背对着早苗，打量着眼前的深渊巨口。

“确实不小啊。怎么看都是一个可怕的家伙！”

“说的是呢。几百年的怨念，确实不能小看哪！不是早苗能够对付的。”

“可是，我们现在也没有多少力量了。不过呢——”

神奈子转过头，露出一个笑容。

“早苗已经十七岁了吧？按照哪里的说法，十七岁就算是成年了，所以呢——”

“就算是没有我们在身边，应该也能活下去吧？”

“等等！”早苗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她后悔得想死，她宁可自己死掉。她觉得眼睛发烧，嗓子发堵。
“两位大人——”

“要好好吃饭，早晨晚上都刷牙啊！”

“找男人的时候要把眼睛放亮！不过也别太挑剔，否则就会像神奈子一样没有男人缘！”

她们没再多说话。而是一齐地飞了下去，将所有的幽灵船与黑色气体都牵引到了自己身边，然后向着漩涡的中心直直地坠下。

“区区几百年的怨念！完全不够看哪！”

“是啊，因为你已经作崇了几千年，他们在你眼里不过是个小毛头罢啦，超龄萝莉！”

“轮不到你说这种话，大妈！”
诹访子向后掷出一个铁轮，套住了老鹰的脖颈；而铁轮在眨眼之间又回到了诹访子的手里，神奈子紧紧地抓住了它的脖子。老鹰哀鸣一声就断了气。

“别悲伤。”
神奈子的声音被风送到了早苗的耳边。
“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所以没什么好悲伤的。”

“是啊，早苗！”
诹访子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与其到处乞求信仰而苟延残喘，还不如找一个够格的对手作为落幕。眼前的这个家伙虽然……算啦，也勉强。”

“就算消失了，我们也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再会了，早苗。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
神奈子的这句话到底是说给早苗听，还是自我安慰呢？在早苗的灵魂到达那个世界之前是不会有答案了。两位神潜进了漩涡的最深处，激起了数吨重的海水，如雨般落到海面上。黑气越来越重，但早苗知道，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了；两位神已经用尽了她们所有储存的信仰之力，要把这怨灵永远地带往黄泉之国。
这是不是最好的结局？没人知道。以各自的立场来说都有各自的理由。但对神奈子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送别了无数位风祝，对她们的死亡无能为力的风神，如今终于可以为了保护自己的信徒而舍身。她的个性本来就讨厌那种苟延残喘的状态。她怀着歉意看了诹访子一眼，诹访子知道她想说什么。两个合作了很久，非友非敌的人在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之后，这点默契也是有的。她向神奈子眨眨眼；神奈子马上就明白过来，她的想法与自己是一样的。于是两位神不再犹豫，以雷霆万钧之势冲进了最中心。

然后——随着日光刺破了黑暗，海面映起一片金光——什么都消失了。海上一片平静。漩涡，尸体，幽灵船，两位神灵——什么都消失了。一切。所有。
早苗跪坐在地上，眼泪——她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流泪——完全地，没有任何阻碍地流了出来，就像是没有止境一样地流淌着。继母亲，父亲之后，她再一次地永久地失去了自己的亲人——永远地。

早苗坐在回去的电车上，想起了临走之前的一夜，那两位大人对自己说过的最后的话。神奈子拈起那块衣襟，念道：
“他年泛水含龙日，认取香烟作后身。”

“这家伙是中国的一位大臣哪。据说他是皇帝旧日死去情人的转世，所以皇帝特别宠爱他；但是皇帝的儿子在他继位之后就处死了这位大臣，这首诗是他临死前写的。”

“不过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般来说……认为他预见到了自己将来还会转世回到这个世界上，到时要搅乱整个国家。不过以我看来，大概不会这样吧。再怎么说，他无论是作为情人还是作为大臣，对那位皇帝的感情还是相当深厚的。”
神奈子带着笑意，又道：“在皇帝死后，有人劝他逃走，不过他没那么做。他也知道继承人对他的厌恶，不过他还是选择了那条路。这让我想起了一句话……等等……也许不太合适。不过人呢，是会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做出一切事的。那句话是一个作家说的……我想想……”


“飞蛾扑火时，一定是极快乐幸福的。”


                                                     —END—

叶玄

嗯，就这么没了？没明白那僵尸和村子有什么关系……

74骑士

虽然喜欢守矢众，但失败地发现自己完全没有看懂…
结果到头而来只有对人物的感觉。双神，两个看似总是在吵架各种不靠谱相互嘴巴坏的家伙，关键时刻却是非常值得信赖的神明……总觉得神奈子和诹访子之间的联系非常微妙呢…先是受人敬仰之神，后是被人遗忘之神，这一点也非常令人唏嘘，有些不敢继续去想。像人一样在家里吵闹着，这样的日常是否是她们两个所喜爱的呢，但是如果是这两位神的话，即使为得不到信仰之力而失落，也许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会安然存在吧。早苗此处的刻画比较沉静啊。
结局渗透着一点说不出是苍伤还是坦然的味道。我觉得对于早苗而言，努力地去调查，而结果是世上唯独剩下的陪伴者也是信仰支柱双神的离去是一个让人彻头彻尾痛苦的结局，在这种冰冷的境地下看着双神牺牲，即使自己能够离开生还，但这还是一件幸运的事吗？又该如何面对孤独一人的家呢？和之前的欢乐场景（至少表面）一衬，不禁……。虽然神奈子和诹访子一直在拌嘴，但这也是她们那种关系的一种体现啊。而且，她们一直陪伴在早苗身边，不论因什么理由，都的确地在视早苗为珍重之人。对于缺乏亲人的早苗而言，双神又是宛如亲人的存在呢…形容不出，但…好吧，看到结尾有种世界崩塌的感觉，但是双神也许并不希望早苗怀抱着这种心情选择绝望吧，尽管如此，最重要的两位（或许是唯一重要的两位）的生离死别之痛，回归的早苗真的可以遗忘吗？
双神方面，为了珍重之人坦然而消逝——我愿意信任这样一个事实，那一瞬间，乃至那一段时间，做出决定之后，她们都是有着唏嘘与感叹，但无怨无悔的。选择啊，选择后后悔，是证明这条路并非自己真正想要踏上，也是证明让自己做出的选择之物不值，更无法承担自身选择需背负起责任的情绪，但两位到了这时候，只是像平时一样，一如既往地拌嘴、仿佛什么都没有一般，延续着无需粉饰，无需强调，这样就足矣的现实，直到最后一刻。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坦然地面对自己与面对想要守护之人，虽然有伤感，有不舍，但最后还是以离开换得她的存在，甚至带着笑意淡淡地说着最后想说的话，这份因真挚与无悔而起的淡然与从容，让我的心被深深打动。
最后一句飞蛾扑火，太应景，收尾升华太合适。所以，俺就…默默留下脚印这样子然后溜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