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幻想旅人 于 2016-2-15 14:05 编辑
屋形船似为轻浮的波漾所缠萦,进而诱发出浅淡的怨声——在如此沉闷的夜色中,不觉有些恻恻,可我恐搅扰饮酒作乐的船客,自想卑微而不得放声。此间杯酌相倾时,趁着醺热,尚能够沟通讲谈一二,也都自以为感同身受,却终究不得以心传心。
像是一叶浮萍,又似乎是随流之舟,介于其间,迟迟不能够定义下来究竟是哪一边……
不过倒也无妨,旅途太过漫长。
没有能携同迁徙周转的良师益友,像这样扪心寻思时也不过是自问自答。顿悟也好,渐悟也罢,没有多少能交付于他人的哲想,时而还会自私地秘藏起来,嘲弄玩味他人的片面之词、莽撞之虑。
这样没有尽头的思索、诠释与自我认同,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止?
扭捏猥琐地环顾这大都会的远境,然而野川流澈,泛挑起透月的鳞纹横贯而尽。长风袭卷之中,云色阔意已满,隐约几分朗快!我稍感醉意作颓,便凭着这好动的性情,在仄窄的船廊上来回踱步。吊笼兀自地迎风而动,吱吱哑哑,又有蛾虫扑飞侵扰,明黯不定。勿论远近,均看得不很是细楚,又没有安排随行提灯以供夜游,兴致大减,闷然有些生恼。复又轻拢起引散出海息的帘带,默声地移步舟室。抽食阿芙蓉的啧啧之声细碎不绝,云雾散漫。
“请用。”女将的碎步轻健,合着三味线的拨弦嘶鸣,盛势而来。款款弓软着身子,漆色的江户褄被骨之直、肉之曲勾勒叠压得恰到好处,袖口之中婉约洗练地探出手巾,正待窥望时,拂拭漆器呈物之姿,也恰如浮世绘卷;欲要称叹时,挽收鬓发之颊侧却生抹红。瞬息激变,美不胜收。这西洋的稻穗女子,奈何在此为我这等流人作陪?为此悲怆,却又艳羡这曼妙时岁。
那么这般年岁时,我又在何处飘忽辗转呢?已不曾怀想起这许多。而即便是如此绵长悠远的行步旅时,难堪回首之时,不如归去之时,再如何倾慕家室密友烛下谈读的时光,却始终无法到达。这诅咒般的归途太过遥远。
我留住了即行告退的女将,她也应声而语,进而弹唱起邦乐以图嬉笑。于我,想要赔笑,却又不知笑得是否可喜,若是挤眉弄眼有如猿猴,则更加矫揉难安,但终归是诺诺地笑了。可即是如此,也仍是孤独一人。
“哎呀,您瞧,河道上的雾气漫上船来了。许是转凉了,请再喝些温酒。”全然没能照顾到礼法,就这么僵直地捏住小袖下沿,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河雾渐渐混同在烟嘴中泄出的雾里,再也分不清楚。阿芙蓉的气味淡了,黏稠含混在鼻腔之中的是浅淡的花香。我时常觉得气味、声音这类感觉太过飘渺,总是很相近,又总是有所区分,若是被人问起,又不知如何作答。扮作贤人的模样倒是附会文墨,多少能够探讨三四事,可应对着色艺双绝的外邦女子,这般花味实在棘手。只得随口寻得一个托辞,狼狈退身。
船道只能依稀瞧着白月色而行。山麓林径之前还能辨知,此刻似是洋洋洒洒地四方泼墨。临近川堤处密布的树桠,每每裂作了阴鬼小手,忽而招引。不知何处的微芒透过枝筋,投散在飘升的小虫之上,影影绰绰,碎叶交荡,随着缓水敲拍着满布苔癣藤葛的尖石暗礁。想要释怀静息,但实是地狱景象,诡绝可怖。月色转淡了,兆头不妙。
船员嘀嘀咕咕地走近,污言秽语听不得仔细。我恭让了一身位,想要顺势问询,却渐渐能望见川道青黎。
为夜所染的青黎之色,愈发凝重。 俄顷,这夜色似是为雨线所激,更增漆暗,不见烁星。屋形船像是在野暮色的密林中寻觅叶间透露出的明亮一般,在齐断的翦石之中晃荡。我也像是失去了双眼,撕扯着降下的夜幕,却又不知道能抓到什么,也不知道被什么擒住了。气觉、声觉、视觉都无法倚赖了,这让我瑟瑟发抖。然而感觉仍是敏锐的。我隐约能感觉到,有一些触感奇妙的事物结伴而行,像是黑夜所萃集而成,有意识地搅弄着这一叶浮船。 不知为何,这屋形船竟向着岸边倾去,已是蹙迫。尖叫声随着颅腔而上,直抵耳蜗。慌忙间抓住船舷,想要附骨于廊壁,卸劲仍是不足,山脉盘踞的力度横挥而来。明明流速轻缓,却是取卵击石般颠沛。猛地如天旋地转,斗走星移,再不能夸说洞若观火。手上覆了水雾,惊得阵起寒凉,脑髓中却昏晕得再无知觉。
发于体肤的疼痛,水汽所凝汇成的膜更诱发了撕裂在血脉中的不适。雨声时有时无,眼前是阴霾来访的舱顶,血污的气味伴着清朗的月色更加呛喉,灯火灭尽,周遭亦没有人影。感觉什么都没有了,太迟了。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遇难了?其他人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人过来帮忙呀……也没有任何动静?本不应该这样的……
……那么是贼人谋算好了,趁雾强袭?该怎么办?现下伤势如何?是不是该尽速下船,寻处山野人家?更不由得多想,耳听得四下静谧,强撑着单臂挺起身来,又浑身一寒地弓下身躯,磨蹭出窸窸窣窣的微音,半作摩挲着船廊缓步。脑中近乎一片空白无神。姑且凭依着直觉而踉跄彳亍,毕竟已不是第一次罹难。渡越了噩难之后,这份想法就已经弥足珍贵。 风声静了。 岸梯正巧架设在草陆上,事不宜迟!
岂能就此客死他乡,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既然已经幸免于难,就更不能尽弃强运。踏上泥泞土原的一瞬,便即发足奔跑,再也不考虑更多。然而这样不经思虑的莽撞,并没有任何好处。从河川对岸扑袭而来的花气太过浓烈,竟让我的身体不听使唤。简直已经不是我的身体一般,难受异常。
“末摘花红,飘散为旅,归化入土。”
“风起河波,以我渡之……”
何等倾奇乖张,太不合时宜了。只能这么想,也仅能想到这么多。我侧躺在地上吁喘未定,张望良久,不敢应声。
“怎么说呢,呃、你也说点话表示一下嘛。咱等了这么久也很辛苦的,虽然今天还没开始干活,不过把你送过去也算有惯例的功劳。对了,先站起来吧,虽然估计你还没适应过来这边的情况,但你毕竟曾是此处的住人呢,很快就会接受的。不过说真的,给不给亡者过河也不是人家能决定的,你不也正循着这个世界的机理而回来了嘛。” “如果你能自己渡过河去,我也会轻松许多,好事好事。你的钱肯定是够的,咱就为你把河的距离缩短一些,飘过去就行了……但是不能乱跑到其他地方去喔。你意下如何呢?”
雨声滴沥,晚风已让我不知所措。 “……您、是哪位?”
“咦,还能说话的啊。咱的身份呐?是引导幽灵前往冥途之人,也就是死神哦。现在要带你前去你应该去的地方。不过咱和你们家族来往还挺密切的,你也没必要太严肃了嘛,另外这次的情况也只是稍微例外,不过也还是可以接受的程度吧。喔哦,随意点也好,还不怎么着急的。直接叫我小町就……” 无法理解,也不愿意理解。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起身就跑。呼吸节奏无法压抑住,胸口愈发痛楚。
那铮铮作响的音色,让我只能奋力逃窜。 “想要逃吗?但你早已经死了。这样做没有什么意义,不过我倒是稍微觉得有点意思,陪你走完最后这一程倒也是职务呐。你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有我们这边的问题在里面。但你必须接受那位大人的审判了。”
什么我死了,什么死神,什么审判……根本就是胡搅蛮缠,还是说我适才被撞到失心疯了?抑或是我被贼人所掳,而那花香的实质其实是什么致幻的药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家族又是如何联系上的?这是不是欺诈的说辞? 镰刀险些从肩膀上掠过,将一截衣物与残枝齐齐断去,顿时化作千段彩瓣,犹如花圈般在我周身回环往复。却不过隐隐带走了一部分皮肉,伴生的笑声爽朗风流。衣着光鲜的怪人足下一跌,却莫名其妙地平滑数米直至身侧,右手回抱,脚劲定匀,斜斜地切劈一手,将我的胸祍割裂。正欲要喊声,脚下似是被鬼爪环抱,喉下却又像是被钱币之类的一物击打,不禁惶恐咽语。继而横转作势,身法惊奇如飞,像是要移步身前,又飘拂到了身后,用手轻快一扯,出其不意地取夺而下我的直叶钗。几手警告干净利落,但我深知停下来就只有死路一条。无论这是不是幻觉,更何况如果死在这捉摸不透的幻觉抑或现实中,大概就再也无法理解自己的存在了!我还有应该传承给他人的哲知、理念、技学,若是就这么死去,什么也没有留下,那简直像是未曾活过一样。
很难理解自己为何能在山林之中如此灵活地摸爬滚打,莫名地轻车熟路,但仍由不得多想。假借残月,略略看到几处能够垫脚的石堆,边鼓足劲力驰走,边环视远眺还剩多少驻足之处。双手交替着拨开枝杈灌木,匆匆忙忙地行了数余里,耳中转鸣,脑内淌响,已是不知前路如何。眼前也有什么虫类扑腾,时而停驻在鼻翼上,散出难嗅的气味。想要挥手驱离,却又在手上撕咬,更觉痛楚。忽而在慌乱中瞥见似有灯光流溢,便血气上涌,反倒有些腿软乏力。手忙脚乱地狠命抓扯住蔓条,木刺入肉,倒吸了一口寒息。刚要晃荡而去,便听见那奇人的说话声。 “嘿,没想到你这孩子到了这把年纪了,还能跑到这种程度。如果还活着的话你肯定是个令人放心的人,至少不会去自杀,挺不错的说。不过说实在的,我们死神才不嗜杀的呐。是不是在外界太久,被灌输了似是而非的理论啊。不会伤害你的,别逃啦。”
什么也没去想,仅是纵身一跃。连后果都不再重视了,虽然会是令平时的自己后怕不已的行径,可没有什么可是了。我从未犯过什么错误,也理应不该承受这样的罪责。如果这是所谓命运如此,那也应该尽快结束吧。如坐针毡的我,希冀能让这样的罪降到应受之人。 偏巧是头颅撞入草垛,缩紧了颈项。理所当然地收势不住,滑稽地空翻半圈,端坐在了地上。眼前却是古怪的光景横生,那是如村野祭会般的人情气息,在这样不祥的夜中我行我素地招揽着旁客,倒让我心生怀念,以至于毫无顾忌地轻笑啼声。我大致推断了在这条商道上约有数十人,总是不至于被袭击的。闭上双眼,遗觉像仍驻留在眼幕之中,遥远的记忆逐渐交织起来了,但仍旧无法理解。
于是就近瞧了瞧,谨慎不已。支离破碎的檐角下尚且还在积水,木雕招牌也已擦抹得不留尘埃,细细读来那些不入流的字号:“捞死灵金鱼”、“人魂糖果屋”、“死后占卜”等等,均是些猎奇商品。探身细看,多是仅点着一处摇坠不定的油灯,更有闲暇的商贩还在烛光之中昏昏欲眠,并将陈旧的卒塔婆压在身下,作势倚靠在布满歪七斜八的假名纸上。然则木室内却用苇草编织的碎席铺盖了起来,也有丛生而出的苇叶与丛生的块菇相生,而未洗濯干净的小火炉就这样随意堆叠在墙角处,滚腾的温润水汽使人看不清楚。废用的文卷积压在廊沿下,被积雨渐渐濡湿,变作了积雨云,反倒有些归入尘土的模样。四方纸笼立于邻近,多绘写着各类夏季的风物诗,又不被水汽浸扰,显得风雅许多。可那污秽臭恶的水池之中浮着肚白的死鱼仍在漂游,将色泽诡怪的饲料一口吞食。店主也没有什么好气色,眉眼阴沉,盘坐在席上抽着卷烟,不紧不慢地展出一只胳膊来,抓挠了几下墙上挂着的已然掉漆的价位牌,转而又摸索到了透光水袋的一角。可能是被五颜六色的吊绳缠绕住了,一时竟未能扯下,斜木架上的楠木箱子却自娱自乐地抖动了起来。
想要作呕,却无法将视线从这光怪陆离的世界移去。若还算是误入隐世的玄妙奇谭,我倒有兴趣口述予人。妖怪魍魉在更古远的时代,也能与人共处一世。
耳垂耷拉的店主打量着我,无话可说。支支吾吾的腔调待会儿就能忘却,没有什么好羞愧的,世事皆如此。我鼓足勇气说道:“阿叔,请问最近的村……呃,不是、不是,得是人类的村落……不能是其他的、别的什么东西的……”
“捞一次十円玉,钱放桌上就好。想活的话就往这条中有之道的尽头走,死了就往你来的那边走。”指节不住地敲击一张小桌,“那个小町会追着人到处跑,只能说又是在偷懒吧。” 若非是我已然疯癫,那大概就是我确实死去了,毕竟三人成虎。与我所熟知的世界迥然不同,有着它自己的运作机理,这使我渐渐开始接受了情况。即使是没有死去,去村落也毫无疑问会好过现在的状况,而若是有再度苏生的机会,我也断没有拒绝的理由。生与死、人与妖都相处于一世的生涯是如此奇妙,却非我停留之所。看着纤长的手指逐渐被泥泞血痕所遍及,我再也没办法回首。
啊—— 真想休假啊。毕竟小小的船夫无论做得再好,也是升职无门的嘛,地狱财政亏损都是路人皆知的事儿了。但也不至于要居闲到被辞退的地步,所以带回那生灵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虽然我觉得那种活法有点可惜,但毕竟是稗田望族都已经接受的事,估计也是现在人世间的流行人生也不好说。咱还自以为足够了解现世之趣了啊,但似乎还是不够。有趣的事情总是那么有趣的,再度过六十年、一百二十年甚至更久远的时间,仍会是那么有趣。只要遇上了有趣的事情,就应该愉快、慎重地接受。人类活得太短,所以才会朝夕不同,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与万般事物的相遇本身就足够有趣,这样充斥着奇遇的时年即有一期一会之缘。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而努力,只不过是舍本逐末。 不过现在也不是空想这些的时候。适才自恃能力而没有过分追逐前去,还不是因为瞧着那孩子的惊恐模样就忍不住想要戏弄一番。当然会手下留情的,又不吃人。想起以前曾逗弄过这孩子,开朗的孩子真像是普世希冀一样嘛……哎呀,要是映姬大人能经常像那次一样手下留情多好啊,我说不定会更努力干活的。又想过头了……现在也不知道那孩子身在何处,气息还太淡。不过想必是沿路跑向人类的村落了。
这样也好,去趟村落也是必要的。跟过去告别呀,挺有江户人情味。 正想要优哉游哉地进发,爆炸声在远方传响,几不可闻,又为山谷鸟雀惊语。村落的祭典正是将近盛潮之时了吧。那样美妙的烟火无法静心感受的话,实在可惜。
一瞬息之间,即将自身与村落的距离收束一线。 世人夸说距佛陀的距离无法度量,但实际上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罢了。如果能理解时间、空间,甚至更辽远的事情,那样还有什么能阻止自己的心境呢?地藏菩萨普渡世人实为悲悯,我是做不到这个份上啦,每天都很开心就很足够了。
万物皆云乐的话,是否就是无秽佛国了呢? 譬如这些游走在花车之中的鸢职正捧送着历史的卷宗,紧接着双手并举手棍,轻挑起浮饰白马的花笠。长烛摇摆的山车满斥着花街的风俗感,唱诵着献予亡者的经谣。没有悲声哭语,没有愁眉悯颜,但也并非喜笑颜开。这死局实在令我心生感动,虽然并无法征求到世人所礼赞的善恶悲喜,但这才是最原本的姿态。这样的不增不减,渡越轮回,才是永恒。
顺道采购了四份水羊羹与一壶酒。 或许是趁着祭典时分,价钱稍微上涨。近来,是不是涨得太快了……因为金融问题而自杀的人数也在暴增,魂的定数倒还算变化不多,不过人类社会的存活于否就这么仰赖外面世界,真的是最好的办法了吗?
花火哧地迸射而出,烟雾缭绕,硝味过甚,毫不顾忌打断了我的思虑,直扑进不知深浅的夜色之中。烟花线是地表上的流星,回归到估定好了的位置,将会从一点中诞出无尽之态,是丛生之纹菊、是掀流之红花、是层叠之时雨,崩坠而下,回归入土。爱慕着历史的人,若用无尽的时空去看待这一稍作存息之物,那危险之美便会从充满污秽的地下衍生,像是两国火山喷发四溢,与别般烟火尽争旋彩,分隔出光暗的新平衡。毋庸置疑,此即为从古朴之中,超越了无尽时空的侘寂之美。 吃下第二份水羊羹。人头涌动。
那孩子就这么孤孤单单地斜立在摇铃添花的棺车之前,却已经哭得再无美感,剩下的只有苍老。我不声不响地扶住她的身子,这颤抖都已无力。无法再作玩味,我在她的耳鬓窃窃私语,虽然是绝不足够的温柔。 “你已经知道了吗?汇集了知、仁、勇的你,只要稍微看一看这片景色,就会明白的。”
“作为御阿礼的孩子,其实是无法忘却这一切的吧。看一次就能记下的场景,却历经过了那么多次。你也是,御阿礼也是,而适才御阿礼已经先行一步。”
她放声大哭。 “为了让御阿礼拥有能在现世间活动、书写历史的身体,而使无辜的你作为承载无尽的人物、妖怪与历史的容器。这是御阿礼的诅咒,是稗田氏族的诅咒,也是你自己的诅咒。但这份绵延千年的诅咒,对于身具求闻持法的家族而言,却又是无比的幸事。”
她拉扯着我的衣袖,微微鸣泣。 我高声长呼,拦下了进退两难的车流,将纹着山茶花与榊枝的棺木置放在她的眼前。她费劲力气推开重重叠叠的棺板,像是挖墓的窃贼般小心翼翼,直立片刻,瘫软在自己年华已逝的肉体之上。那纠葛着爱意与绝望的脸上愈发僵白,她爱抚着自己的脸颊,梳松自己的发式,整理自己的妆容,抹顺着自己的左祍。那是稗田阿求未寒的尸骨,享寿苦短,死殁于文月之末。 被预定好了的诞世,也被预定好了的离世。
“阿求呀,小小的阿求呀,就那么想活下来吗?你那被御生神事驱散到外界的灵魂漂流得太久、太久,也太过迷茫,留下了对现世的过多眷恋,这样的你将会自我毁灭。御阿礼想要将历史传承下去、展望外面的新奇世界、以及思索人妖关系的种种欲求影响到了你,而你在幻想乡之中的出生、成长也影响到了回归现世的御阿礼。这些眷恋让那么阴郁严谨的御阿礼变得温柔开朗,却也让活泼的你变得过于老成。这样的老成就已经近乎死!一切到此,都应该结束了。” “我看见过、我听闻过、我思考过,我尝试过。”她压抑着愤怒。 “我既已经无法再度作为阿礼之子而活着,我也绝无办法在生时与阿礼相遇,那些我曾经认为是最倾羡、最嫌恶的梦也无从托付。”她抹去了泪痕。
“在外界流浪的历史虽然有了记忆,那份错乱却无法被传承给下一位阿礼之子。在幻想乡成长的记忆仍无比鲜活,往事历历在目,却终是无法成为历史。所有美妙的时光也只不过是时间驶过,什么都不会留下,一切从一开始就已经荡然无存。”她的喉间嘶吼,“这样毫无意义的虚无飘渺,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有尽头!可悲啊……阿礼的孩子们呵!”
三途河如此短浅,比任何时候都甚。归航轻松。 稗田阿礼是位彬彬有礼的大家闺秀,即使再无尽善尽美的下佣服侍,也能雀跃起浪漫的礼俗。纤白的手提盈起裙缘,脚踝时隐时现,月相如弓,旋即轻松自然地踏上了渡河小舟,朝着我与这片土地深深地行了一礼,勉坐在粗糙的横木上,吞尝着第三份腻软的水羊羹。仍是满怀好奇地看望着夜雾中的嶙峋怪石、诡秘异光,她却再无相询之意。认为自己就算知道了也没有意义,老死的人时常如此,不过我始终觉得,对待不知道的事物还是应该去求知格物的。 但她忍不住喊道,那是什么? 夜之河流轻缓湍静,渺无流声。奇石自生命无法浮起的水下刺透而出,船灯明耀之下,获有了幽玄之美。更为稀薄的大气把持着长桨,晃烁着晨星的晚雾将渡舟绞裹,推送向远方的彼岸。死灵之鱼飘摇着不定的灵火,滚跃而出,又悠闲地潜入了无尽的深渊,化作了不尽幻想的烟火,沉沦在了更空远的水底。我沉静住心,为这孩子述说。将我的那些幻想,尽述于即将从御阿礼的诅咒中脱离的她吧。
你所见的一切时年逝水,都如此静好。
黄泉中有之旅的天空中,仅有一人赴行。
依稀能够望见柔暖的彼岸光明处,那久候多时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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