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田阿求忙里偷闲来铃奈庵做客，可坐下不到十分钟，本居小铃便丢下客人跑出去买茶叶了。说是去买茶叶，可谁知道她究竟是干嘛去了呢？阿求坐在店主的座椅上这样想到，有些气鼓鼓，又有些无聊。为了打发寂寞，她转头看向店里，想着有没有从外界进来的新书。
铃奈庵里藏书很多，而且它永远是那一副老样子：古老的木质房屋与地板，屋中央是八座装满了书的大书架，四周也凌乱地堆着书。而且不管来几次都会这么觉得：虽然自家也有相当数量的藏书，但几乎只能归在“历史”这一科之内；在涉及领域的广度上，还是小铃这儿胜上不少。
想着有没有从外界进来的新书，阿求跑到书架前开始翻找。
可是发现的几本新册子却都是由外国语言写成的，上面还画着许多上下漂浮的奇怪符号。
啊——都是不擅长应付的类型吗……阿求有些失落。
忽然，好几张从刚刚打开的书中飘了出来几十张纸，显然不是从书上原本的纸张。阿求拾起那些纸片，发现上面是她熟悉的字迹。匆匆读过几段，竟然脸红起来。阿求慌忙把它们塞进衣服里，在原地愣了四五秒，然后飞奔回家了。
家丁们对面红耳赤跑回来的大小姐投去不解的目光。阿求没有多在意，快步穿过长廊径直进了书房。
喘着气坐上毯垫，揉了揉剧烈起伏的胸口，这时阿求稍稍有些后悔：
要是小铃发现她的东西被拿了，一定会生气吧……而且刚才还是不辞而别……
但想起小铃把自己一个人丢在店里的行径，些微的悔意立即被压了下去。阿求拿出小铃写下的那些笔记，看了起来。
准确的说：那是小铃写下的小说。
一
人里有一家书店，名叫铃奈庵；店主是个黉门秀士，名叫本居小铃。其实，一个多月前的店主还是他的父亲本居先生。
本居家的男人世代以经商为生。这位本居先生读过几年书，多年前曾热衷于卖弄文采，不懂装懂地收过几幅字画，当时也顺带买下了自家屋后的这家店。现在他虽然还开着店，实际上仍如祖辈们那样成天忙活着跟别人合伙做买卖，读书的心思则早丢得没影了，更没有多少空闲去打理门面。本居先生本打算把店面租出去收些租金，可他的儿子本居小铃却极力反对。老本居想了想，觉得也是：既然是书店就肯定会进些时新的墨卷，对自己儿子考学肯定有好处；而且他们同案做文会也有了个现成的场地，不用四处折腾着腾地方；家里有了个读书的氛围，儿子肯定会更加求上进。老本居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理有据令人信服，于是就说服了自己。此后，铃奈庵就被交到了本居小铃手里，原店主则专心专意做他的生意去了。
老本居自说自话时，小铃一言未发。小铃执意要留下书店更重要的原因是：稗田家的小姐常常会来店里看书。
稗田老爷原本是翰林院编修，上上个月告老还乡，住进了人里那套老旧的小宅子。老爷直到三十来岁仍然未得一子，于是把能见到的寺庙佛塔道观都跑了个遍，实在没法亲自过去的也托人去烧了香许了愿，到了三十九岁终于喜得千金，遂取名为阿求。虽说是个女儿，却比男孩要聪明不少，自然更加疼爱阿求。
那些事儿小铃不太清楚。但他记得清清楚楚，阿求是三十六天前满十七岁的。
就是在三十六天前，小铃正在店内翻着新进来的几本书，把一页页卷起的边角给压平。说是新到的，实际上都是些低价购入的旧书。虽然他想提起精神读一读这几本书，但午后的睡魔似乎更有魅力，让他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店门口的卷帘被掀开，金色的阳光射进有些阴暗的室内，照亮了被卷在空中飞舞的微尘。
小铃最先注意到的是发间插着的一朵洁白茶花，接着是圆润清秀的脸蛋，自然下落至胸前的长发。视线向下移去依次是搭在肩上的浅绿色共衿，鹅黄的长袂，朱红色的下摆，木屐还有踩在上面穿着白袜的细足。木屐是崭新的，像是刚制成的新品。白袜是雪白的，包裹着两脚和脚踝，与赤色的细绳在单一的木色上画出清晰的曲线。它们都没有沾染半点灰尘。以明亮的太阳光和褐色的地面为背景，柚木色与白色显得如此纯粹。
小铃呆望着。这时，突然有一股暖流从屋外侵入干冷的书店，这让他不觉打了个哆嗦。
少女只把头伸进店内，四下张望。看过了昏暗的屋内。四周和中央都排列着的装得满满的高大书架，还有随地堆放的一摞摞书，便仔细端详着最内部坐在桌后的店主，许久后才问道：
“嗯？书店？”
“啊……没错。这儿是书店。铃奈庵。”
她听到答复后才脱下木屐，步入店内，再次扫视四周，问道：“店里的书都没有分类吗？”
小铃这才第一次后悔自己从来没有把书好好分类过。过去他根本没有动过这个念头。每次看完一本书都是随意找个地方塞住。何况，当时小铃本来就不是店主，自认为压根就没有帮忙整理的义务。
“呃，实在抱歉，因为——因为我只是替父亲看店而已，家父平时出门在外根本没有时间打理店面所以——”的确是大实话。
“唔，是么。”轻叹道，她俯下身子到书堆中去翻找。
阿求在书架间来回走动、从书堆上跨过时，服装表面便会透出胳膊、腰肢的形状，偶尔裙下纤细的小腿也会露出。每一个动作都牢牢抓住了小铃的双眼。
她抽出一本书打开，将长发拨到肩后，忽然问道：“对了，这儿的书能借吗？也就是说，不买？或是交付一点租金的话……”
“不行。——咳，我的意思是，书店嘛，本来就不是借书的地方，所以——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想买的话。就请在店里看！”小铃突然跳起来说道，同时在心中暗骂自己今天是怎么了，这么一惊一乍的。但就像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一样，小铃也压制不了手脚，他冲到店后的家中，找出一张茶几和一把椅子——然后又将茶几放回原位，只提着一把椅子回到店里。
“如果只是想看的话，就在这里看吧。”他边说边把木椅放在自己的桌子旁。还好还好，这次态度不错。他暗暗庆幸道。
少女似乎是对年轻的看店人心生疑惑，但也并未做更多表示，只是稍微耸耸肩，抱着几本搜索到的宝贝向小铃走去。
那天晚上，小铃坐在桌边端着碗沉默地扒饭，父亲则和妈妈说起一个星期前搬回来的那个稗田家，说他们家小姐就是今天生日。
“就是那个，总是在脑袋上插一大朵花的姑娘——反正只要在街上见到了你就一定知道是她。”父亲一边大嚼米饭一边这样说，接着便继续谈他的生意经。
那就是小铃和阿求的初次见面。
二
自那以后，阿求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铃奈庵，选好书后就坐下静静翻阅，偶尔和小铃聊上一两句。而小铃却一直在为店里的环境而担忧不已，担心阿求会因此瞧不上铃奈庵。所以他不得不百般不愿地向父亲开口请求帮助。父亲听后没有说多话，动用自己的人脉在两天内准备好了小铃所要的东西（其实都是些普通人就能弄到的东西，虽然普通人花费的时间和金钱可能多一点。小铃只是从未了解过所以感觉无从下手）。拒绝了老妈的帮忙后，小铃在一天打烊后开始加班工作。首先是扫拖擦洗把整间屋子彻底清理了一遍；再将地上的书和新进的一大批野史——他发现阿求对这一类的书特别有兴趣——放进新买的书架中；又重新把所有书籍分门别类，还在书架上贴好标签；最终借着人字木梯上将两盏电灯挂上了房梁，那盏古旧的煤油灯终于可以寿终就寝。近凌晨四点，铃奈庵的重整才结束，小铃身上米黄色的围裙都给彻底染成黑色。
小铃站在店门口，拿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十分愉快地欣赏的焕然一新的书店。虽然很累，但真的很开心。
接下来，他想，就只剩身上这套衣服有些不堪入目了——那是件浅灰色的布袍。这个就以后再说吧，应该可以去玛格特罗依德宅邸找找看。现在的小铃实在是太累了，没法在思考更多事。
两天后阿求再次出现在店门时，她脸上那惊讶的神情让小铃很开心。
后来的每一天，焕然一新的铃奈庵里都会坐着这两个人。阿求荡着腿，看着书；小铃也看着书，只是偶尔会转换下视线。
三
假如你初到某处，站在路口面对陌生的街道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结识了一个朋友。那么之后你应该会把他拉进路边的饭馆里大吃一餐，同时听着伙伴对这座城市的种种侃侃而谈。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了这两人身上。只不过小铃的表现实在称不上是“侃侃而谈”。
那一天阿求仍像往常一样选好书入座。只不过翻了几页后她便合上了书，深吸一口气，向小铃问道：
“小铃，你知道人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小铃听了后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本以为阿求会问些关于史书的问题。对他这样一个平凡的读书人而言，那个领域实在是有些超出他的知识范畴。他缠着书商问了不少，那虽然没多大作用，但自己心里好歹有点了底。现在他却转念一想，如果阿求真有这些疑惑难道不应该直接去问她父亲吗？小铃不禁嘲笑起自己想得太多。可他又有些担心：难道铃奈庵不再能留住阿求了吗？明明自己每天都会打扫啊。
既然被问到了就非得给个回答不可。虽然小铃近两年来都未曾出过门，但他随即想起了父亲在饭桌上的那些闲聊……
“啊，那么，阿求你是想去什么地方？”
阿求看向半空中，仔细想了想，然后文不对题地说道：
“花？”
从人里向南走百余步就能看到道路右边突然冒出一片茂密树林，穿过树林后就会发现一幢高大的白色暖房，紧挨着它的是一家花店，始终没有店名；店主是个种花的老婆婆，名叫风见幽香。幽香和她的孙女莉格露经营着这家店。平时莉格露要负责将顾客订购的花卉送去人里和其他小镇，所以店里一般都只有幽香一人留守。
该店由于四周长满了向日葵而闻名于附近各乡里。可单靠向日葵是撑不起店面的。只卖向日葵的花店恐怕连保护费都交不上。而这家花店的奇特之处就在于：不论是什么季节，哪怕是在最寒冷的严冬，店内依旧温暖如春，杜丹、百合、月季一齐开放。许多好奇的人都想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可风见婆婆总是故作神秘地笑笑，不肯泄露天机。
阿求被幽香领着在花丛中中穿梭，听着女店主介绍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花。店里实在太暖和了，阿求早就解开衣襟，将腰带搭在臂上，白里透蓝的内衬隐约从衣缝中现出。小铃在温室里实在是有些困乏，但又想着不该在这儿打瞌睡，于是便靠在门框上，看阿求这样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他便考虑是不是该进一些种植方面的书，顺便在店里摆上一两盆花。抬眼望店里看去，那些品种繁盛的花儿紧靠在一块儿争奇斗艳，随意一瞟都能被掺杂在一块的红色蓝色紫色蓝色黄色白色晃得睁不开眼。小铃便努力睁大眼睛，专心凝视着花丛中跳跃着的那朵雪色茶花。
不久，阿求与女店主回到门前柜台处。台面上是一只细长瓷瓶，里面插着一朵盛开着的瘦小的向日葵；里面的柜子上摆满大大小小的铁罐头。幽香从桌下拽出一条纸箱。阿求拿下头上的花，从花底掏出个发夹样的玩意。这时小铃才看明白，原来阿求头顶的茶花不是像簪儿一般插在发间，而是用那样一个东西扎紧后才别在头发上的。它的一边有一根很短的细杆儿，按住底部的按钮往左右扭动可以操纵细杆顶的短刺张开和闭拢。先把它插进花蒂，然后让尖刺张开，这样一来就牢牢卡住了装饰用的花儿。再用底部的发卡别在头上，这个小玩意儿便被花给盖住，隐藏了起来。
幽香接过那个道具，装上另一朵花让阿求戴上。阿求转身向小铃问道：“怎么样？好看吗？”
一朵黄灿灿的腊梅绽开在着阿求淡紫色的长发间，明快亮丽的色彩更显得她活泼可爱。过去小铃一直不明白女孩子心里“换了装饰就能让形象大转变”的想法，但此刻，始终不相信人靠衣装的小铃终于明白：原来不同的装扮真的可以让一个人显现出不同的美。
小铃忽然注意到，阿求她仍未把腰带系上，衣角微微荡漾，外衣以内的部分像是在刻意吸引他的目光。小铃嘴里止不住地说好好好真是美，两眼更是僵住了一般挪动不得。阿求听了，粲然一笑，弯下腰去挑拣新花了。
过了许久，在不经意间，店内陷入了一片沉寂。阿求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红着脸埋头选花选了许久。小铃拨弄着脚边的花叶，不知所措，一言不发。
自那天中午回到人里分别后，阿求一连两周没有在铃奈庵露面，小铃也在恍惚间晃过十四日。第十五天清晨，小铃打着哈欠拉开店门，发现阿求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他们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回到桌边看书。不过，此后他俩出双入对的次数增多了。有时是小铃邀请阿求，有时是阿求给小铃提的建议。
两人去了不少地方。阿求说她家里人不让她出来下馆子，小铃便带她去了镇中心大受好评的饭店夜雀堂，把那儿所有的菜肴都尝了个遍。最后当然是小铃埋单，只是那剩下的大半桌饭菜让他很肉疼。
从夜雀堂往西走不足两百米就能来到医院永远亭门口，他们在那儿拜访了八意医师。
有一条小河贯穿人里，将其分为东西两边。而就在河的东岸设有一所学校，叫做寺子屋。那儿的老师上白泽慧音很博学，阿求一直在和她探讨历史。小铃当然只有坐在一边听的份。
还有令小铃很感动的一件事：在玛格特罗依德宅邸，阿求为小铃选了一套新衣服。腰部以下是红色的长摆，配上有红白二色方格图案的长袂。既然阿求说很好看，那就是很好看。
东南角的河童工厂、城西的守矢神社，这些闻名人里的地方自然都一一参观过了。他们甚至跑去人里北面三里外的红魔馆，可惜被那儿带着绿帽子的门卫给挡住了不让进。
过去从父亲口中听说的真假参半的消息，现在几乎都已经被小铃给确认过真实度了，当然都是在阿求的陪同下。而最令他难忘的则是前往城东新修的一家医院。
根据官方的布告，众人口口相传，还有小铃的亲身体验，那确实是家精神病院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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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23 23:34:24
染红的潜规则
帝爷的潜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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