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轮回

八雲红

【等】
一、
和她相遇，是我行走在归家路上的黄昏时刻。那天，我拎着柳条、踏着自己的影子，行走在新铺成的石子路上。晚风吹拂，发丝飞扬，铃音细碎自身后传来。我回过头，看到被夕阳镀染金边的小美人，心迷神往：“妖怪小姐您好，我叫西幽修。”那个年纪除了鸡毛掸子什么都不怕。
在那些岁月里她和我如影随形，且只有我一人知道她的存在，相处的记忆犹如最珍贵的宝藏。为藏好宝藏而头痛的我日渐消瘦，忧心忡忡的母亲带我去见了神婆。
神婆告诉她，我这是被邪祟缠了身。给了我一把黄纸剑并告诫：“你命中缺木，这把剑一定要收好，另外黄昏不得独行。”母亲问神婆缘故，满脸褶子的神婆摆摆手，让她不要多问以免染上麻烦。她的话虽对母亲说，可看的却是我。我至今仍然记得那双浑浊的、被泪水濡湿的眼睛里透出的怜悯。
当神婆死后，那把黄纸剑失去作用，那时起头痛与我如影随形。此后十六年头痛愈演愈烈，却已无宝藏，儿时种种也随烧毁的纸剑一道化作了灰灰。长久的疼痛让我的记忆变得混沌而扭曲。我放弃再去医院做无用的检查，把原本在吃的药也停了。好在这样自暴自弃地模样无人会看见。
我开始害怕寒冷，因此在阳台放了把沙滩椅，时常隔着草绿色的窗玻璃晒日光浴。二月三日二十三度，全身暖洋洋。手中的《百年孤独》翻了不过四十二页便昏昏睡去，醒来发现身上盖了床毛毯——青红绒制，细腻如水。一时恍然若梦，不知哪里出了偏差。然而头疼噬咬着神经，思考无法继续。我转头望向天空，玻璃外蓄起了乌云。
二月四日突然降温，下午无声的落雨。第二天上午便转成了纷纷扬扬的雪。我依旧来到阳台，假寐期待。只是等了半晌没有动静。无奈回屋添衣加被，煮上一碗姜汤驱寒，却依稀听到笑声。头痛再次用橡皮锤砸向脑袋毫不留情，仿佛那就是不平的瓷砖。
二月五日，大概是疼出了幻觉。单身独居的我闻到不属于这个房间香味，在床沿捡到了一根金色的发丝。我是不染发的，厚实稠密的乌黑头发被无数理发师夸赞过，虽然几个好友在无意间都透露出被这样夸过，但依旧影响我的自豪感。
“出来吧，我看到你了。”我盯着衣柜，尽量让目光看起来在审视一个人。然后我听到阳台门咔哒打开，银铃轻动悦耳沁人。转过身看见被光勾勒出芒边的高挑御姐朝我走来，我有些惊惶地喊道，“你是谁！我报警了！”她就这样消失在空气中，只留下那双印着紫罗兰图案的拖鞋。我扶额反思自己是否太过唐突，又晃了晃脑袋嘲笑自己疯了。
起床洗漱随意打理后到厨房，不知怎么得鬼使神差般做了两份早餐。最终都进了我的肚子，就当提前吃中饭。虽然不知道那人谁，但她仍旧占据了我余下的所有时间，以至于将一直以来的看书、写字、刷博习惯扔到了一边，开始研究如何让她出现。
我躺在床上想象那位御姐的模样：起初只是个金发碧眼外国人大概像霉霉，不过很快就被我否定。于是她的面貌越来越神奇，有时长着漫画式的巨大眼睛；有时变出柯南里的钩子鼻；有时嘴只是一条线；有时长着猫耳……很快我就为自己的胡思乱想付出了代价，惯例午睡中噩梦不断，血肉枯骨、泥潭地缚奇形怪状地神怪妖魔层出不穷。
度过百鬼夜行的“美妙”时刻，黄昏来临铃声碎响，再与她相遇。鼓着嘴生气的模样可爱无比，让我心醉。
“妖怪小姐您好，我叫西幽修。”遇到妖怪不能害怕，让其无畏可食——书上都是这么写的——我这样告诫自己，只是一开口却漏了真名。
「」她说着自己名字，我却没能听清。因为下一刻她以妖怪的力量抱住我，这具饱受折磨的身体发出悲鸣，与头疼相比不值一提甚至还有些舒服，不会变成受虐狂了吧。我带着慌乱抬头与她对视，那双眸子透彻如水晶倒映着一个陌生的人影。
“这位妖怪小姐，我们这样不太好吧。虽然我很愿意和你发生一夜……”我怕沉迷在她的魅惑的紫瞳中无法自己，说些俏皮话维持理智但被她无情地打断：
“别贫嘴，抱我。”
如此霸道以至于不得不听她地命令环住腰肢抱住她的后背。有些意外那繁褥服饰下的躯体和我被病痛折磨十余年的身子一般纤瘦。那件百锻洋服有着好闻香味，是让人心安的淡淡木棉气息。她的心跳和拥抱一样猛烈，温暖、熟悉。
你是谁。
我张口，喊不出她的名字。她却知道我想做什么，贴过来在我耳边呼气，我浑身激灵失去骨头般酥软将所有重量都压了过去。她要干什么？和我共进晚餐然后吃了我吗？各种意义上的吃……吗？
黄昏褪去夜幕低垂，怀中一空。我向前踉跄几步跪倒在地，抱着自己泪流满面。
二月六日，我看着窗外洁白的大地做了两份早餐。终究还是以热上三遍后祭五脏庙结尾。今天不用再思考她的模样。多出来的时间全部被我用来查询逢魔时刻：名词来自一海之隔的蓬莱岛，那里的人们笃信黄昏是一个被诅咒了的时间，所有的邪魅和幽魂都会在这时候出现在天空中。单独行走在路上的人，会被迷惑而失去灵魂。
我想我已经在那个拥抱之后没了灵魂，静待黄昏来临。
时光静淌，天幕被太阳拥抱，紧接着熊熊燃烧。在如血如火的绚烂美丽终结后黑夜降临，灰烬般的群星，闪烁、归寂、一坠而逝。
她没来。亏我还穿了最漂亮的衣服。
二月七日我起晚了。昨夜等得太久，又在只睡了三个小时后被生物钟无情的叫醒。头痛暴戾恣睢，夺去我右眼一半的视力又顺带扯断了泪腺，泪水决堤浸湿枕头，晕死过去。再次醒来时只看到了她的背影，正走出房间消失于剩下一半的视野中。
不知道她叫什么，唤不得名，亦无回应。我的抑制不住恐惧害怕她再也不会出现，冥思苦想用碎片拼凑她的姓名。只希望能记起三两个音节，苦寻一丝慰藉。
二月八日，我收拾好行李决定实行代号为「黄昏」的行动。我要感谢美丽的地球，她居然是一个球体就是无法确定亚洲的神话出了亚洲是否还能行得通。而真正让我担心的是，我离开这里后她是否还能找到我。十有八九她是个路痴，否则为何过了如此之久才来找我。尽管我不知道她是谁，可我的身体记得那种拥抱过无数次的感觉。
计划搁浅，我决定再等一天如若能等到便问问行不行。
二月九日，我在床头柜上放下便条。告诉她，我将一路西行并在地图上标注了行进路线。但我忘记了一个路痴如果会看地图那是何等的不敬业。




二、

二月九日，我带着一身伤痕踏过众妖尸体于黄昏之时来到她家中，人去楼空。翻箱倒柜在衣橱找到一套内衣，以及被内衣包住的一堆奇怪药剂。这些作为重要的寻找线索都被我非常用心的保存妥帖。又在床头柜上，看到写着愚蠢留言，画着愚蠢的笑脸。还有一张什么标注都没有的交通图，这么多年依旧那么蠢。
我和她相识是三十年前的事，那时候我成妖不过三年未被任何势力察觉。然后被该死的巫婆封印与黄龙剑中沉睡四年。被大妖关注后在妖禅寺修习十七年后的现在，在放风时候——人间所称的逢魔时刻——已有九成几率能成功出来。
二月十日，我顿悟了。从小小隙间妖一跃成为境界大妖，以修行十七年的短暂时间。平时和我玩耍的小伙伴再也不敢靠近我，只剩下那个酒友。无法见她的那段岁月里我染上了酗酒的恶习，都是那个自称伊吹氏的小酒鬼的错。
“八云紫。喝！”伊吹氏永远迷迷糊糊，喝醉一般的声音。一头如霞云火红的及腰长发，头两侧长着小突芽，老是说自己是龙的后裔。对了、对了还有那只宝贝葫芦，里面的酒怎么倒都倒不完，所以我才说都是伊吹氏的错。
“我要出去了。”我告诉伊吹氏这个决定。
“你是不是本事见长了，就嫌我的酒不好喝了！”伊吹氏似乎有些怒气，“我告诉你，我可是龙神的后裔！看见我的角没……”
我抬起手摸着她的脑袋，龙神后裔伊吹氏像橘猫般躺在我腿上，发出满足的哼哼声。我拿过伊吹氏的酒葫芦，灌下一大口打了个酒嗝：“额~我要去找一个喜欢了很久的人。”
“人类？”伊吹氏抱住我的腰，脑袋上小芽突的位置有些微妙，让我不敢随意动弹。
“人类，蠢蠢的。但，就是很喜欢。”
“我也喜欢你。能不能不出去，那些老妖怪们说外面很危险。”
“喜欢分很多种。有种喜欢像你我是朋友之间趣味相投的友谊，有种喜欢是我和她生死之间骨髓相融的爱意。”我在她的书架上看到的这句话，人类果然是很有智慧的种族。尽管生命短暂却敢于焚脂燃膏，和这些尽管寿命悠久却贪生怕死的家伙们不同。人类就像蝴蝶。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我又感到了妖力的澎湃。如无声的海啸那样压倒性地涌来。留神时，已经挡在我眼前，手脚麻痹动弹不得。时间停止流动。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变稀薄，呼吸变得艰难。周围的妖和事物，全都化为和自己无关的东西。那液体墙壁将我全身吞噬，像厚实的茧。意识却没有变稀薄，其中的一部分反而变得更敏锐。但无法闭上眼睛。眼睑被坚固地支撑着似乎有谁在强迫我观看这些。周遭的声音逐渐远离而去。身体到处冒出汗来。我看到从指尖开始融化，全身开始轻微颤抖。妖力的鼓动加速、加大。
“八云紫、八云紫！”有人从刚才就在呼唤我。那声音好像从横穴的深处模糊地传来。我想到那是自己的名字。“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抚摸着伊吹氏的脑袋，感受化茧成蝶后的力量。放眼望去，那些自称大妖的鬼怪不过萤火之光。我为这第一个妖术命名为『栖息于禅寺的妖蝶』
“翠香，你其实是鬼。”伊吹氏看着我，泫然欲泣。
二月十一日，宿醉醒来已过黄昏。开始寻思给伊吹氏留下什么礼物。
二月十二日，为伊吹氏制作了锁链。又挂上三角、圆球、立方三种玩具。
二月十三日，和伊吹氏分别，去寻找她。
二月十四日黄昏，境界的力量使我在一间有壁没顶的破庙发现了她。蜷缩在角落，啃着法棍面包。衣服和头发上都挂着稻草。流浪汉的模样让我眼睛蒙上了雾。
太阳落山，冷风渐行大地。我加快脚步，在她身边蹲下身去抱她。
“别……别过来。我很脏的。别过来会弄脏你的衣服的。”她倒爬着撞到了后面的墙。
我有些惊愕，这家伙又在玩什么？我见过演戏骗人以假乱真的讹妖，但只要一直盯着看也会露出破绽。可她眼神凌乱，目光呆滞不似作伪。
“我不怕脏。我们回家好不好？”
“你、你认识我吗？”她的眼神畏惧而疏离。我后悔穿着如此华丽的衣服，本想让她遇见最漂亮的我。未曾想到会是这样一副光景。
“你认识八云紫吗？”她又问眼中神光敛聚。见我点头她咧嘴笑了起来，那笑容是土黄皮肤和黑紫唇里的一条白线。“能告诉她，我爱她吗？我恐怕见不到她了。”
我点点头，撇过头去努力眨眼止住即将夺眶的泪水。她又慌乱地说：“没关系的，觉得困难就不说了吧。我下辈子再去找她，反正她是妖怪。”



“嗯，我下辈子等你。”

六月三

难道是……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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