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六月三 于 2017-4-9 11:45 编辑
边域之城
“我三十五岁的时候,性格软弱,刚刚和丈夫离婚,让出了女儿抚养权。”蒂凡尼用刀戳了戳篝火,“我的前半生过得不算好。我在一所全日制学校当老师,我的丈夫是个酒鬼,女儿是我唯一的支柱。丧尸爆发后,他们都死了。”
“十七岁我的父母车祸去世,我拿着奖学金读完了大学。”
“二十四岁遇到我的丈夫,我们在学校认识,他那时候还不爱酗酒。”
“三年后的十月份,我们的女儿出生。”
小刀插进泥土,顿了顿,她接着说:
“后来我们离婚。三十五岁的时候遭遇了一场强奸,他们有两个人,都是我的学生。就在这里。”
“……”
“我没想到再回来,可是我想我的女儿。”
“我从我的新家赶回来参加我女儿生日,看着她死在我面前。”
“发生了那种事……”赫本叹了口气,“五年前我才遇见你,你那时和现在不太一样。”
蒂凡尼笑了笑。
“在这种世界活下去,一直都很不容易。”她说,“你今年才二十三岁,我今年四十五岁。罗兰和我差不多大,不过她经历得还要多些——其实也算不了什么,毕竟在我们有生之年撞见了丧尸电影里才能见到的世界末日。”
“还不算太糟。这五年都荒废在了这里,反正我也不想上大学。”赫本叹了口气,“那两个学生怎样了,他们强奸了你,现在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也许还活着。”她说,“听说他们辍学做了小混混,去了其他城市。”
“你不恨他们?”
“我是他们的老师,我了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那件事没有人知道,我走后也没有给他们谅解和后悔的机会,如果他们还活着,他们会为此痛苦。我了解他们——他们是我最喜欢的学生,那件事终究会变成一场心病。”
“或许没这么严重。”
“或许,”蒂凡尼说,“我现在会想很多的事。女人过了我这个年纪就真的是老了,我的女儿死了,我还是会活着。那些事过去了太久,如今回想,记忆总是留下一些不一样的色彩。”
赫本没有搭话。她踢了一脚泥土,扬起的沙石弹进篝火,火星四溅。
她抬头看着夜空,夜空一望无垠。不过数年,没有工厂的污染,城市的上空重新布满了繁星。
终究是要活下去。
很少有人有机会在十七岁的时候见证一场文明的消亡。很多年后,直到罗兰死去的那一刻,赫本才真正想明白这些年自己多么饱受幸运女神的眷顾。丧尸爆发她跟着人群逃亡,从学校到市区,从市区到公园,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死人——大多数人都死了,她却活着逃出城市。而后饥寒交迫,将死之际遇到了罗兰。她们带她远离城市,寻找安身立命之所。生活真的这么脆弱。它发生了,无法阻挡。这个过程本该极为漫长,却在那时快得难以置信。
“你会用枪吗,”罗兰把她叫醒,“不会?不会就拿好刀,保护自己。”
初次见面,这个饱经风霜的女人用紫色的眼睛看着赫本。她穿着撕掉一半的紫色长裙,头发扎在身后,尾指戴着银戒;虽然身上不少伤,说话时声音不大,但思维冷静,一字一句都透出安心与自信。和她一起的还有安和汉娜,前者只是家庭主妇,后者则是一位说话大大咧咧的红发女孩。她们一起躲在加油站,商量着未来的对策。隔天她们一同前往市郊深处的一栋别墅,准备暂居,却不料遭遇丧尸,陷入困境。
那是赫本第一次杀人。
罗兰用枪打光了子弹,汉娜扛起铁铲与丧尸搏斗。大多数电影里,被丧尸咬伤便会感染变异,成为新的行尸走肉。但赫本发现现实并不是这样,丧尸们只想着杀人,即使被咬伤也没有关系,没有病毒和感染,没有任何征兆,受伤只是受伤,死了却是真的死了。
可那时她们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杀人。丧尸们突然出现,数量固定,且并不会感染,这说明没有新的丧尸诞生,如果一直杀下去总会有杀完的那一天。她们在离城市不远的地方建立避难所,接纳难民,过着时而定居,时而搬迁,时而杀人,时而逃命的生活。她们夜间从不出门,也曾被人暗算,被迫挑起纷争。她们必须被迫做出一个决定——远离城市。末日废土有着自己的生存法则,她们不想卷入人心的斗争。
当未来几年后她们重新回到城市搜寻物资,才终于理解到这个事实——她们是在杀人。她们和人接触得太少,还不明白真相,等她们回到城市,在废墟中重新建立庇护所,才终于明白一切。
那时城内意外的安静,不少公共设施和便利店都残留着人生活的痕迹。在远离人类社会的那几年庇护所新增了不少人,比如蒂凡尼,芭芭拉和艾莉莎。丧尸化的浪潮并未将她们冲垮,与之相反,还让她们蜕变得更加坚强,且满怀希望。她们在罗兰的带领下对付丧尸极为熟练,以至于多年后重新回归城市,便是认为世界上有限数量的丧尸已经被人清理得差不多干净。直到某天夜里,赫本耐不住性子第一次夜间外出,闲逛时撞见一位老人,她看着他在夜晚的城市日常生活,跟随他回到家中小院搜集信息。
老人对她毫无戒心,却并没有告诉她太多东西。她们断断续续聊到天亮,老人找来一份几年前的报纸,坐在客厅的躺椅,对她说了声晚安。
太阳升起,他朝她扑去。
赫本把他杀了。她愣在原地许久,通知罗兰,让她朝这里赶来。
“这种病毒是先天存在。他们白天作为丧尸,到了晚上又会变回人类,忘记一切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她坐在门槛,“……他们是人。”
消息传了出去,人们都陆陆续续发现了这件事。或者说,发现了夜晚正常的病毒感染者。失手之后,她们终于认清楚,这是一座丧尸生活的城市,同时,也是人类生活的城市。
汉娜与罗兰的理念发生了分歧。汉娜大声争论,她认为那些人根本算不上是真正的人,而罗兰则否定这一观点。争吵逐渐升级,庇护所内部人员也内心矛盾,有的人会在夜晚偷偷溜出去,体会和感染者们一同生活的感觉。
蒂凡尼告诉赫本:“他们很可怜,有自我意识,知道自己的存在,知道自己会变成怪物,也知道自己会杀人,所以他们哪儿也不去,他们唯一害怕的敌人是闯进城市的动物,前几天你也知道这件事,来了几条猎狗,在门口虎视眈眈,它们看起来吃过不少感染者,这座城市就是他们唯一的庇护所。”
赫本点点头,她记得那件事,如果当时不是蒂凡尼赶到及时,她也许要就被猎狗们分了尸。罗兰当然意识到这些。她变得越来越沉默,赫本看见她时常一个人闷在客厅,不发一言。汉娜依然我行我素。城市的丧尸越来越少,直到十一月,当萧瑟的秋风带走了最后一抹绿意,一切变成灰色之后,日子越发让人孤寂。他们活着的痕迹正在被汉娜抹去。罗兰失去了往日的威严,直到某一天,她突然对从客厅路过的赫本说道: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赫本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点点头,说了声,嗯。
罗兰死了,第二天,自缢。
这场真正的灾难改变了所有人的心智,让大家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害怕的不是丧尸,而是一切正在消失的事实,孤独正在一点一点将她们吞噬。这是一座活死人的城市,这里没有属于她们的地方。不久,汉娜自杀。
自此,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内部开始蔓延,曾经坚强的人们相继绝望,或者各奔东西,或者自杀死去。庇护所越来越破,直至最后,只剩赫本与蒂凡尼两人留在这里。
日子很难过。蒂凡尼每天陪赫本散心,她们聊了很多事,从小到大,谈天说地。她们行走在这座城市,见证那些越来越破的红砖小巷,干涸的公园泉水,工厂废墟,地下酒吧……她们穿过马路,在十字路口驻足。街道是那么空敞,气温是那么低,西北的风吹过压抑的褐色天空,破旧的裙子微微摆动。赫本回过神,在这一刻切身体会到了身在这座城中的孤寂,她不再爱说话,独自发神,蒂凡尼也无能为力。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个清晨,赫本和蒂凡尼听到了城市外轰鸣的飙车声。她们寻声而去,发现两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在城市附近拍照。他们在残垣断壁间看见了对方,也认出了彼此是谁。
蒂凡尼很是欣慰:
“肯,米卡,你们还活着。”
“他们是谁?”赫本问。
“我曾经的学生,”她放低声音,“就是那两个曾经侵犯我的孩子。”
“天呐……”
说话间,两人也认出了蒂凡尼,表情十分不自然。过去仍有许多事存在争议,但一切放在末日面前,又让人感觉那么微不足道。他们没有刻意提那件事,但结结巴巴地对话中总会牵扯出那么一点关系。托他们所赐,赫本和蒂凡尼也终于是明白这座城市的人原本去了哪里。
“文明还没有消失,许多年前人们就开始在另一座城市建立新的秩序。”
蒂凡尼点了点头:
“带她走,我会原谅你们。”
米卡声音变得有些颤抖:
“蒂凡尼老师……”
“我不走。”
她看着一头栗发稍显青涩的肯与颤抖着嗓音身材高大的米卡,再看向吃惊的赫本,终于松了口气:
“跟他们走吧,我更适合这里,我想留在这里。”
赫本无言拥抱了蒂凡尼,坐上了米卡的车。在一阵依依不舍的惜别后,车子行驶了几小时的车程,来到了一片未知的区域。这就是新的城市。赫本把头伸出车窗,看见头顶掠过高高的城墙。车子驶进城门,警察对他们的车牌进行了登记,登记完后,他点点头,扶了扶帽子,欢迎他们回来。穿过隧道,当赫本重新看见街上陆陆续续的行人,一时失了神。她身上还穿着脏兮兮的灰色外套,头发上也满是灰,米卡和肯带她去商场换上了一身新的衣服,再带她回家,让她去浴室好好洗了个澡。电视里仍旧播着新闻,报道着新城的发展。在度过了几天的拘谨期,她和他们真正熟稔之后,两人带着赫本在重新建立了良好秩序的大城市中生活。他们带她参观新的学校,新的工厂,孩子们在学校体育场朝气蓬勃,嘻嘻哈哈,讨论着城市的未来;赫本站在栏杆外,恍恍惚惚地望着围墙里,记忆中的走马观花,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她远去,罗兰的死,汉娜的死,艾莉莎的死,安的离开……一开始在城市外的团结,同甘苦,共患难,再到了解真相,意见分歧,一步步踏入绝望的深渊。唯一陪她活下来的蒂凡尼也选择了另一个世界。她转过身,望着新修缮的柏油路,望着曾经她们仰望过的天空,望着远方孤独的边域之城,不禁怅然若失,热泪盈眶。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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