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我对于中国性别文化的一些思考,被认为是有原创性的,但因为这些文章是用日文和繁体中文发表的,大家可能没读到过,所以我今天再把它们稍稍重复一下。我一直认为在今天,当我们谈性别现实的时候,谈女性主义的时候,其实我们经常忽略掉,这样一种性别观——男女两性判然有别的,以女性为第二性的,以一个先在的性别当中存留的权力秩序为前提的性别观——其实是舶来的,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今天我们所拥有的、视为天然的、逻辑的、鲜艳的性别观是基督教文化的特殊产物。中国虽然有性别差异的表述,但我们性别差异的表述是阴阳,而阴阳的最直观的形态就是太极图,但是太极的含义是相生相克相互转化,这个差异本身不是绝对的,它是一个可以不断地在相互变化之中改变的。而最早的时候,太极图本身丝毫不涉及权力,但是它在历史中渐次被权力所玷污、所渗透,所以阴阳之间开始存在着权力秩序,阳为尊,阴为卑。这是我想跟大家分享的第一个东西。
第二个东西,大家注意到我们讲到封建秩序的时候,我们经常说的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毫无疑问是前现代中国社会的权力秩序,对吧,君臣最高,父子次之,夫妻最低,所以“旧社会好像黑咕隆咚的枯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们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五十年代的《妇女解放歌》是这样唱的。但是我们忽略掉一个东西,就是君臣父子夫妻不单纯是权力的依次下降的过程,同时是权力结构的同构,父子相当于君臣,夫妻相当于父子,或者夫妻相当于君臣。在这个逻辑上,我们可以解释屈原的香草美人自比的传统,中国前现代文人的书写当中一种经常性的修辞,自己在权力秩序当中占据女人\妻子的这样的一种位置。当然如果换成西方学者,他们一律都解释成**。当然,我不排除屈原是**,但是即使屈原本人和楚襄王曾经是**的话,也不能够完全解释以男女喻君臣这个传统延续了两千年。再比如以《红楼梦》为例,柳湘莲打薛蟠不是因为薛蟠对作为同性的他表达了欲望,而是在于当时同性之间的欲望只能是以上对下的。如果柳湘莲是戏子,是小厮,这完全不是问题,但柳湘莲自认不是低人一等,所以他觉得受到了侮辱。所以在前现代的中国文化中同性关系从来不是真正的禁忌,真正的禁忌在于不能僭越权力秩序。所以我说禁忌的发生,本身是伴随现代化过程才发生的。而且如果大家追述一下,就是基督教文化的创世纪故事中,上帝造人的时候,上帝造了亚当,然后抽了他的肋骨造了夏娃。所以女人是男人的一部分,女人是男人身体不重要的一部分。而我们的传统中,女娲团土造人,造男造女,咱们是平等的,咱们是同样的材料做成的,咱们之间存在的只是差异,并没有等级。这是十几年前,我形成的,对于性别意义上的文化差异及其在中国现代化过程中如何被细化、等级化的问题的相关思考的一个简单复述。感兴趣的同学可以去看我的那本《性别中国》。
以上摘自:戴锦华:古装、悟空、耽美,当下流行文化界,游荡着「后革命的幽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