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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 东方百年断章~the Century of Phantasm【9.30 Chapter 1上海红茶馆 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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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30 21:03: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神主的取名能力之强可以说是很令人印象深刻的了,而在诸多兼具美感和意蕴的名字之中,令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社团名称。
       “上海爱丽丝幻乐团”。两个直白且看起来并不相干的名词和一个看起来像是生造的奇奇怪怪的名词,放在一起却莫名地充满吸引力。
       “爱丽丝是什么呢?居住在租界的孩子吗?但更像是有着童话色彩的名字吧。”神主对社团名称里的“爱丽丝”的说法是这样的。
      今年暑假去上海游荡了一个星期。并非首次前往,但要说真正认识上海作为百年来“东西方文化交融之漩涡”的一面,则确乎是首次的收获。衡山路附近一排排的小洋楼和昏黄路灯下的幽静酒吧;福州路和江西路那些装饰艺术运动风格的高大建筑和略显阴森的门洞边一排排印着黑色单位名称的白色竖牌;武康路上法国梧桐的绿色穹廊和巨鹿路上开在古典建筑里的时兴小餐馆,维修中巍峨冷漠的徐汇天主堂和变成市场的吵吵嚷嚷的城隍庙,灯火辉煌的万国建筑博物馆与流光溢彩的陆家嘴玻璃森林隔江相望......像万花筒一样,绚烂却扭曲。倘若说有位优雅神秘的少女人偶师轻盈地穿行其间,还真的有些特别的协调感呢。恰好重读木心先生的《上海赋》,于是浮想联翩;尽管有些自知之明,却还是忍不住动了笔,试着写一篇“真的在后租界时代的上海的爱丽丝的故事”。
      无CP,无激烈冲突,轻度现实人物出镜。
      第一章一万多字,码了一个多月。预计四章左右的样子。全文是否能有五万字尚未可知,姑且算是中短篇吧。第一章倒也未尝不能作为一个单独的短篇来看。

      新人作品,请诸位文区前辈大佬指正。文中现世部分的某些事实倘有错乱,也请不吝赐教。
      以下正文。

评分

参与人数 2积分 +2 喵玉币 +20 萌度 +60 收起 理由
镜花碎月 + 1 + 5 + 20 理由神马的必须填写的吗?
孟山都 + 1 + 15 + 40 细节感人,各方面都挺有意思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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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30 21:06:42 | 显示全部楼层
    “上海为什么叫做魔都呢?”
    “苟……”
    “够了你不要再说了!”
    “痛……好吧,说正经的,上海可是座有魔法的城市。”
    “真的魔法?”
    “呐,传说中,旧法租界里就住着一位少女魔法使,带着一只叫做上海的人偶;如果你在那儿迷了路,她还会收留你住一晚。”
    “瞎扯,现在谁还会在城市里迷路啊。”
    “我啊……再说了,今天你有手机地图,所以不会迷路,过去的人难道也有么?”
    “好了好了,我们到了,请你吃奶油小方。”
   
【Chapter 1】上海红茶馆1946 •人偶租界之夜
   
    我是怀着悲伤的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
   
    他咬着牙,努力榨出肌肉和筋脉深处残存的活力,维持着腿脚机械的运动,身上不时掠过一片透过层层遮蔽侥幸漏下的阳光。尽管他身体素质称得上一流,一口气能做二三十个引体向上,但再擅长运动的人在大马路上也跑不过汽车——所以他在察觉被盯上的第一时间就钻进了狭窄的弄堂区里。仅容一人侧身而行的巷子织成的蛛网深处,终年潮湿的铺地砖生满了滑腻的绿苔;晾衣的竹竿和线绳突兀地在空中纵横着;坐在门槛上搓着衣服的妇人被突然冲过去的他惊得洒了小半盆水,使他转过几个拐角还听得见那仿佛管子里喷出脏水的咒骂。不过,在这里,那些秘密警察也只能像他一样,凭双腿的耐力与身体的敏捷来同他玩这场危险的捉迷藏。
    虽然已经在上海住了一段日子,弄堂深处的地图对他而言仍是一片迷雾,他只能跟着直觉奋力奔逃。追踪者的脚步声早已湮没在小市民们生活的嘈杂之中,他们或许是被甩开了,又或许会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巷子的另一头,举起锃亮的花口勃朗宁。
    刚刚撑过了漫长的战争,曙光近在眼前。即使他抱有为伟大事业献身的觉悟,却也不希望在这个时刻倒下。
    闪身缩进两栋旧洋楼之间的隐蔽夹缝,他弯下腰扶着膝盖剧烈喘息起来。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摆脱了秘密警察的追捕,但他知道,如果再拼命跑下去,就轮不到秘密警察的7.65毫米手枪弹来干掉自己了。
    待得胸口的烧灼感略微平息,他抬起头四下扫视。层层叠叠的破布、木板和瓦檐封住了望向天空的视线,两面污渍斑驳的青灰色砖墙像是要把他挤死在中间。积水的地面上,零星的几个日光斑点正在黯淡下去——大约是黄昏时分了。周遭没什么人声,只有楼上一台充满电流噪音的收音机径自絮絮叨叨着。
    天色渐暗,大概不那么容易被认出来了吧?他想着。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待到夜里也不安全:地痞们虽然多半没有枪,却也绝不是什么善类。
    他小心翼翼地从藏身的旮旯里钻出来,左右张望。穿着旧白绸衫的老人坐在自家台阶上抽烟,晒着这一天最后的阳光;人老珠黄的风尘女子依然浓妆艳抹地守在街角;戴着瓜皮小帽、架着小圆墨镜的算命人与顶着破斗笠、摇着破竹篾扇子的水果贩子在堂口对坐,一脸疲惫的中年职员夹着公文包从他们之间匆匆穿过。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他试着推测自己的位置,大约离黄浦江边已经不远。只要回到旧法租界里的大学,秘密警察也不敢过于放肆——上海的大人物们可以对一两声枪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可能任凭一场浩大的学生运动被一桩小事引爆。
    虽然远称不上什么通缉犯,但作为好几次游行的领袖之一,他这张并不大众的脸肯定是在警局里留了底的。他微微低着头,快速地沿街而行。凭着这些年参加运动的经验,他毫不起眼地在人群中灵活穿行,像混进大鱼群里的一尾沙丁鱼。路口两个巡警拄着步枪站岗,目光从他身上一掠而过,并未多加一丝注意。
    那片破落脏乱的石库门渐渐被抛在身后,石板路变成沥青马路,笔直高挺的梧桐行道树和文艺复兴风格的砖木建筑错落在大路两侧,疏密有致的枝叶里亮起柔和的橘黄色路灯。这是接近旧租界的迹象,但他一时弄不清楚这里是旧租界的哪个部分。
    上海的春末,正是常绿乔木换叶的时候。长的,圆的,黄的,绿的,形形色色的叶子在带着余晖温度的暮风中翩跹飞舞,簌簌地落在雨后湿润的街面上,然后被汽车、黄包车、皮鞋或者布鞋就着积水轧平,成为某种独特的标本。他穿行在纷纷扬扬的落叶里,努力辨识着周遭的事物:宁海路,山东路,宁兴里,裕庆坊,华商纱布交易所……分明是隐约有印象的所在,却终究记不清具体标示着什么位置。
    前方不远又是一个十字路口,看起来规模不小。去看看那里的路牌,兴许能找到一条熟悉的主干道吧?
    也许就是淮海路呢。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再抹一把额头和脸上的汗水,加快了脚步。
    仅仅是两个街区的路程,他满怀希望地走过去,不过花费了几分钟而已。那确实是个颇有规模的十字路口,他也弄清了自己的位置,甚至没有用到路牌……只是,这并不能使他高兴起来。
    他认得这些建筑物——不如说,三岁以上的上海居民都认得这些建筑物:汉弥尔顿公司大楼。都城饭店。建设大厦。公共租界工部局大楼。
    这是江西路与福州路的路口,从前的公共租界中区,邻近外滩的重要地带。但是,离大学还有相当远的距离。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几步,把脸隐藏在阴影里,半倚着建筑物大理石的外立面,作出在都城饭店门前等人的的姿态;脑海里则无声而急迫地斟酌着眼下的处境。
    天黑前大抵是走不回学校了,周遭又不是灯红酒绿的热闹地段,很容易撞上巡逻的军警。待到天黑透,附近的职员们多半离开,路上没有人群供自己混进去的时候,倘若碰见盘查证件的临时岗哨,恐怕就可以住在提篮桥了。
    找个旅店躲过今晚如何?他摸了摸长裤口袋,里边只有千把块法币,原本是预备作晚饭钱的,当然住不起店。更何况疑神疑鬼的国民政府还不时要搜检一番旅馆租户,想要阻止“不法分子”潜入上海。眼下看来,能不能阻止“不法分子”不好说,封死了他一条去路倒是实实在在的。
    不过,以某种定义而言,他倒也确实是真正的“不法分子”……
    白昼的痕迹只余西边树梢间的一抹赭红,江西路上几处公职机构已然下班,最后一批职员三三两两地走出大门,腆着肚子的中年保安正要给铸铁雕花的栅门落锁。夜班巡警出没的时间想来已经不远了。
    随便找一户人家或者商铺来借宿?他又转过一个念头。只是这多事之秋人人自危,寻常百姓怕是不敢收留什么来历不明的人物;万一卷进政治的绞肉机,那就是家破人亡的结局。
    可是看来也只能试试了。大上海商户何止百千,总可以碰碰运气吧?
    他走进河南路上一间普通的旅馆。房价是每天五千法币。于是他在门房审视和嘲弄的目光里狼狈而出。
    他走进坊里深处,想要找一家廉价的小旅店。迎面撞见两个黑衣的警探押着个醉醺醺的汉子出来。他在一辆三轮车背后的漆黑里蹲了半天,听着口齿不清的咒骂声、冷峻的呵斥声和低声下气的痛呼声在巷子深处一路远去。
    他操着略显生涩的本地话同正在自家门前乘凉的老头交涉,被那位大爷两眼一瞪,作势用蒲扇驱赶开去。
    天色已经全黑,黄浦江西岸灯火通明,煌煌的彩光淹没了繁星,月亮独自在茫茫的光海和蒸腾的烟火气里载沉载浮。他在城市明亮的脉络里拖着脚步前行,抱着一点渺茫的希望叩开一扇扇门,然后被一再地拒之门外。
    以上海之大,竟容不下一张床铺么?
    脚下这条路似乎走不到头,长久没有休息的他不得不扶着一棵法国梧桐歇口气。然而喘息的时间并没有多少,远处的晦暗中似乎有警用手电的光柱游移。他悚然而起,转身想要找一处可以隐蔽的角落。
    这个动作使他忽然瞥见了背街口一家风格迥异的店面。并没有时下流行的艳丽灯光和夸张字体,不大的原木招牌上是烫金的旧式英语手写体文字。
    “Shanghai Black Tea House……上海红茶馆?还真是简单的名字啊。”他保持镇定,若无其事地踱到近前,借着有些昏暗的街灯读出没有汉字的店名。看起来是家外国人经营的店铺——当局对这种场所多少还有些特别待遇,或许不至于在半夜突施抽检。况且这是家茶馆,也没有人会想到半夜要去一家外国茶馆里捉拿一个不安分的学生吧?
    那么,别无他法,也只好去问一问店主能否在此避过一晚了。他踟蹰了一下,踏上店门外的雨廊,确认了门边挂着的营业中木牌和窗帘后的微光,缓慢而稳重地推上深色的木质大门。
    门开了,飘出浅淡的花香和低回的音乐来。门框上悬着的铃铛响起,他踏在门口松软的毛毡垫子上,谨慎地向店堂深处望去。
    他看见了一双安静而清亮的湛蓝瞳孔。
    店主人坐在厅堂一角的安乐椅上,膝头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精装皮面大书,手边搁着一杯红茶,正同样带些迟疑地望向他。那是个年轻得令他有些惊讶的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显然是西方人,纤细而白皙,留着整齐柔顺的及颈金发。发色宛如雏菊、蜂蜜或者阳光,在柔和的落地灯下光泽明丽。漂亮的额发上方系着一条醒目的红丝饰带。少女身上则是蕾丝白披肩和整洁雅致的蓝色连衣长裙,裙摆下是一双干净锃亮的圆头黑皮鞋。
    灯光稍有些昏暗的房间里松散地摆放着五六套桌椅,一色的橡木矮脚圆桌和高背靠垫椅,壁橱和装饰架上摆着以人偶为主的各色工艺品。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坐在房间角落的少女看起来就是唯一的店主兼店员。于是出乎意料的主人与出乎意料的客人就这么互相注视了一会儿,气氛不由得有些凝固。
    少女很坦率地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纤细的浅色眉毛微微蹙了起来。
    要是印象糟糕,自己可就得被赶出去面对黑皮狗了……他小幅度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在橱窗玻璃的反光中看见了自己,不由有些窘迫:出门时戴着的宽檐便帽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尚还算得上浓密的黑发被汗水和风折腾得不成样子,鼻梁上歪架着样式笨拙的大眼镜,脸上沾了铅黑色尘垢,溻湿的白衬衣上蹭了墨绿色青苔,皱巴巴的黑长裤上擦了土白色墙灰——无论以什么标准而言,这副行头都算不得衣冠楚楚。
    略显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仪容,他一面从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摸出自己那本著名大学的学生证表明身份,一面紧张地组织语言来解释自己的来意。
    “你能说中文吗?”他迟疑了一下,首先用英语问了这个问题。
    少女摇摇头,用英语回答:“不。不过你可以对我说拉丁语系的随便一种语言。”
    虽然课程成绩相当不错,但他毕竟很少用英语和人交谈。他勉力把大概的意思整理好,放弃细究语法和修辞,磕磕绊绊地解释起来:“是这样的,因为参加对当局的抗议活动,我惹了些麻烦,所以在外躲避,情急之下迷了路。夜里外面很不安全,所以如果有空余的房间,请允许我借宿一夜。我身上没有多少钱,但如果蒙你信任,我改天会来补上欠款。”
    少女合上书放在一边,轻巧地站起身,接过他的学生证。
    “你可以叫我爱丽丝。”随意地扫了一眼,少女递还了学生证,抬头看着他,轻轻说,“爱丽丝•玛格特罗依德。”
    “嗯,我对你们的政治观点一点兴趣都没有。”她接着说,好像对他那惊心动魄的经历毫无概念。“不过,既然你算是迷路了,那就不妨住一夜吧。对了,这里不是旅馆,所以不收住宿的钱。不过,这里是红茶馆,所以请你点一杯茶。”
    爱丽丝重新坐下,把大书翻回刚刚看到的页码,然后指了指他身后。他回头看去,靠窗的一张小桌上不知何时已经摆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和一只放着三块饼干的白瓷小碟子。
    “那……这杯茶就收五百法币好了。”爱丽丝撑着下巴想了想,显然是当场定了个价钱。
    五百法币当然不算贵,哪怕是就一杯茶和一碟点心而言也是如此。这就是答应了吗?他一时间有些发懵,就这么简单就同意了?
    当他意识到这家红茶馆的主人就是这位独自居住的未成年少女时,他几乎放弃了能在这里借宿的希望。这种不太平的时节,没什么人敢于收留不明底细的陌生人,更何况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孩子。
    一个人正向着看不到尽头的深渊里坠落,越堕越快,似乎全然没有掉头的希望——却突然被某种力量垫住,从而安全地悬在空中。危险固然是解除了,却大概还是要被惯性冲得七荤八素。现下他的脑海里就是如此。
    等到纠缠不清的思绪重新清楚起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舒适的布面高背椅里,正端着茶杯慢慢啜饮。醇厚而微烫的红茶在他干渴到发苦的口腔里缓缓流转,勾起悠长的回甘,留下清雅的香气,让积郁焦灼的心境也安静下来。
    那就不必多想了吧。他长出一口气。能在这个地段开一家面积不小的红茶馆,即使是外国人,这个少女估计也不会没有背景,想来也不必替她担心安全问题。放下茶杯,抬头望过去,店主又埋头在了那本大书里,他只好暂时放弃了发问。
    大半杯茶下肚,饼干也吃得差不多了,他终于看到爱丽丝插上一枚书签,把书合上,放在桌头。
    “玛……爱丽丝小姐,你为什么要收留我这么一个冒昧的客人呢?”他捕捉住这个不至于造成打扰的机会,缓缓提出了沉吟许久的问题。
    情境使然,过去的客人似乎少有问这个问题的。爱丽丝想了想,抿了一口红茶,“收留迷路的人不需要理由,拒绝他们才需要。”
    “不担心安全么?”
    “没什么好担心的……”她从桌子下拿出一个人偶来。人偶的发色是同她一样的灿金,长达膝弯;有着和她相仿的白皙脸庞和湛蓝眼瞳;身上是带着百合花纹饰的蓝白红三色长裙;蕾丝边的宽腰带上系着一柄钢笔长的精致小佩剑。同它比起来,市面上的洋娃娃恐怕与村人随手扎起来的小稻草人没有质的区别。
    “有她们呢。”
    他看着爱丽丝理所当然地抱着人偶——仿佛那把看起来还不如指甲刀危险的小佩剑是守护伊甸园的旋转火剑——不由感到一阵无力。这位店主看起来端静优雅,而且似乎精通多门语言;可至于这个玩偶……她的心智只怕还是小女孩的程度吧?
    还是放弃这个话题好了。他扶额叹了口气,也许她的监护人安排了暗中的保护人员,那就不得而知了。值得好奇的问题还有许多,不妨聊些别的。
    “爱丽丝小姐不像是中国人,为什么会来这里开店呢?”
    “村松梢风的《魔都》。”爱丽丝一时没有动静,直到他以为得不到回答了,才忽然冒出一句似乎并不相干的话来。她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从手边的矮书橱里抽出一本不算厚的平装书,亮了亮封面。“对了,你看得懂日文吗?”
    “看得懂。”他用日语回答。不过,并非自愿。他默默地补了一句。
    爱丽丝微微歪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但没有追问。她哗啦哗啦地随手翻动那本旧书,似乎被引起了些许闲谈的兴致。
    “至于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她身体前倾,双手托腮,出神地回忆着,“我读了村松的书。古老衰朽的东方国度与重洋彼岸新时代的激荡交融之地;截然不同的规则交织在一起,夹缝里流淌着血、黄金和美酒;烟草、鸦片和蒸汽机的烟霭把霓虹灯的彩光散射成斑斓的色块;人们精通无数或明或暗的规则,在不知何时就会幻灭的繁华里游刃有余和醉生梦死,用你们的话说,‘噱天噱地’;租界这种根本不具备超自然属性的概念居然真的造出了一个内外截然不同的界限。这可是很少见的。如此有趣的地方,我当然要来看看。”
    她揉着那只人偶的金发,另一只手从抽屉里摸出一张仔细折着的图纸,上面画着堪比他的机械制图的精密图样。
    “上海这种扭曲又绮丽的美,也许能让我做一个新人偶呢。”她把图纸摊开在桌上,远远看得出那上面画着一个被各种符号和数据围绕的人偶草图,足以让一般的工程师汗颜。
    爱丽丝的声音柔和平静,使他想起故乡那座泛着早秋微漪的名湖。但她的遣词造句却不像是当代的英语,生僻的词汇信手拈来,还偶而夹杂一句古典拉丁文。这种程度的英语对于一位此前鲜少与外国人交谈的理工科学生来说,实在是艰涩了些。他听了个半懂,摸清楚了她大概的意思,却被她的后一句话再一次震惊了。
    “所以说,你远渡重洋到上海来,是为了……做人偶?”
    “嗯,可以这样说吧。”爱丽丝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这……”他决不是个见识浅薄的人。相反,他在这一代青年中算得上是最能接受新事物的那一类了。然而这位少女店主的行事还是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小姐你手里的是法国风格的人偶?那么,难道它也是你专程去法国制作的?”
    他思忖着,以这位少女的年纪,总不可能真的好几年好几年地花在做人偶上,那不妨开个玩笑,试着让她认真些。
    “这是法兰西。”她却还是点点头,把身边的人偶微微举起来,“从洛林到旺代,从普罗旺斯到香槟,从马赛到里昂,以及最重要的巴黎,我在法国旅行居住了十二年才做出她来。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少花点时间呢……”
    正努力听着,他却忽然僵住了,没来得及领会她话里的匪夷所思之处——落地窗外,两个一身黑色制服的警探并排转进了这条街道,左边的拿着警用手电,刺眼的惨白色光柱在昏暗的路面、树木和建筑之间肆意游走;右边的挎着特配的步枪。两人腰间分明是泛着皮革腻光的手枪套和手腕粗细、小臂长短的漆黑警棍。
    相去不过几十步,快跑起来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他与监禁、拷问甚至不明不白的死亡之间只隔着一层明净透亮的玻璃。
    “用不着担心。”爱丽丝显然也看见了街上的异状,被那肆无忌惮胡乱挥舞的手电光照得皱了皱眉。
    他领略过了这位店主缺乏常识的程度,所以并未因她的话语而放下心来。但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个时候的仓皇躲闪只能是欲盖弥彰。他“气定神闲”地倚坐在高背椅里,不紧不慢地品着剩下的小半杯红茶,意态悠然——其实却是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勉力不让红茶被抖得洒出来。
    巡警越走越近,近到他能够用余光数出左边那人下巴上的痦子,看到右边那人发黄的门牙。
    “请不要把杯子捏坏了。”爱丽丝给钢笔充好了墨水,埋头开始算起什么东西来。
    他不自觉地放松了指关节,然后苦笑着看到手里的茶杯开始肉眼可见地颤抖,只剩小半杯的琥珀色红茶几乎荡出烫金边的杯沿。
    现在做什么都来不及了。摇了摇头,他索性把杯子放回桌上,平心静气地安坐等待。
    巡警们大声谈笑着,隔着落地窗也能听清他们口中俚俗的段子。路灯给他们投射出一圈浓淡不一的人影,其中浅色的一条已蔓延到了他脚边,使他联想到一条逼近的黑蛇。
    接近他的人影颜色越来越深,也越来越短,甚至穿过玻璃投映在了他的长裤上。来抓他的人的影子已经笼罩住他,仿佛悲剧的先兆——然而,随着人影几乎垂直地落在他脸上,又旋即向另一个方向挪移开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忽然的驻足、狐疑的审视,没有一个人盯住他、另一个人破门而入,也没有大声的喝问、顶住太阳穴的枪口和狠狠箍上的手铐。一道道的人影又回转着渐渐淡下去。
    夜里经过一扇灯光明亮的透明橱窗,常人也往往会下意识地向里边看一眼。可他们就这么视而不见地径直走了过去,就连行进的步伐也未曾变慢半分。
    他愕然目送那两个巡警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另一头,感觉今晚的一切都都在摧毁自己的世界观。
    一片大雾似的茫然不知持续了多久,浑身绷紧的肌肉放松下来,他擦了擦满头冰冷的汗水,用攥久了而有些脱力的手重新端起茶杯,然后带着满肚子的困惑扭头向店主的桌子望去。
    爱丽丝并没有回应他询问的目光。她左手扶着一架说不上名目的精巧铜架透镜,明净的瞳孔专注地盯着它,右手那支样子古怪的金属质笔则在图纸上慢慢地绘制线条。笔尖的滑动几乎微不可查,却稳定得堪比实验室的仪器。
    无声地叹口气,他知道是不可能问个究竟了;即使爱丽丝愿意回答,那答案也注定只会让自己更加摸不着头脑。
    店主与客人陷入了默契的静谧里。他默默地翻着店里过期的《泰晤士报》,她静静地画她的人偶图纸,只有喇叭口留声机的舒缓音乐和飘渺的红茶香在这幅图景中悠悠流淌。
    当他读到接近版底的板球比赛报道时,墙上的自鸣钟忽地响起,一只巴掌大的小人偶从活板门里旋转出来,把手里的小银锣敲了十下。街上的店铺陆续打烊落锁,街灯也多半熄灭了。爱丽丝折好图纸收进夹子里,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他也放下报纸,四下环视,好奇于自己会被安排在哪里就寝。柜台的门帘后大概是厨房,大立柜之间那扇窄而矮的门看上去像是储藏室,门槛内铺着块硬丝垫子的想来通往后巷,内里用以住宿的大约就是那两扇并排的原色雕花橡木门了。一间是主人的卧室,那么另一间就是预备的客房吧?他下意识地琢磨着。
    “那么,只好请你睡在这里了。”爱丽丝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绸面靠枕,搁在书架边的躺椅上,指给他看。“倒不是不给你住房间,我这里只有一个卧室……那个只是装饰。”
    她随手把两扇门中的一扇拉开,露出门后的红砖墙,向他摊摊手,然后向另一扇门走去。
    “那么,晚安,玛洛……爱丽丝小姐。”放弃思考为什么要用一扇假门作装饰,他起身微微致意,目送爱丽丝走进她的房间。
    “嗯,晚安。”爱丽丝在门边向他点了点头,关上了卧室的橡木门。
    他独自在停止营业的红茶馆里伫立了一会儿,拉了一下灯绳,熄掉天花板中央的枝形吊灯,然后借着窗外的街灯回到躺椅上躺下,把脑后的靠枕拍打成一个更舒服的形状。
    人潮汹涌的集会,大半天的追逃,与落日的赛跑,外国少女的红茶馆,超乎常理的脱险……很难想象,这是他短短一天之中的遭遇。求生意志下高度绷紧的神经仿佛绳子将他吊在海面上,而现在绳子骤然松开,巨大的疲惫感便如海水吞没了他。
    沉入睡梦之前的意识游离状态里,他朦朦胧胧地看到一个大约膝盖高的小小人影轻轻落在小圆桌上,灵活地收拾着空了的茶杯和碟子。
    果然是太累了,这么快就开始做梦了啊。他迷迷糊糊地想着,然后陷入了真正的梦境。
    幽暗的装饰架上,伦敦、京都、俄罗斯、荷兰和蓬莱,一排服饰各异的精致人偶或坐或立,似乎将长久这样静止下去。然而那些各色宝石质地的眼睛里,却是隐隐的流动的微光。
   
    隔墙传来自鸣钟的报时声,眼睑外忽然一片明亮,脸颊肌肤上则笼着温泉似的温热。爱丽丝抱着被子滚了滚,不情不愿地坐了起来。设置好的自律人偶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初夏上午的天光洒满了这间不大的卧室。
    爱丽丝揉着眼,推开卧室的门。
    “对了,昨晚有人留宿……”爱丽丝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宽松轻薄的睡裙,纤巧的肩头和素白的双腿都赤裸着,于是连忙又关上了门,从人偶们手里接过打理好的蓝色连衣裙。
    做完了晨起的梳洗,爱丽丝带着一点未褪的困意来到外间。店里空空荡荡的,桌椅整洁,临街落地窗的窗帘半开,那张躺椅的垫子和靠枕清爽整齐,借宿者已经离开了。
    爱丽丝来到他昨晚的小圆桌边,杯碟、餐巾和饼干屑已经理所当然地不见了。黄铜烛台下压着五百元法币和一张白手帕。
    随手把钱币收进钱箱,她把折了两折的手帕抖开。白色细麻布手帕中央用碳素墨水写着一个醒目的短句,笔迹朴素却潇洒,墨水刚刚干涸:“感激不尽。”
   
    爱丽丝继续过着读书喝茶做人偶的日子。
    偶尔有人会好奇地走进这家红茶馆,要一杯红茶,赞叹一下店里装饰的漂亮人偶,同奇怪的少女店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话——如果懂外语的话。这些人多半也只是喝上一杯茶,坐上半个时辰;间或有真的迷路的人在躺椅上留宿了一夜,但也仅限于此而已。而红茶馆窗外那条繁华街道上每天来来往往的绝大多数人,则好像从来不曾意识到这家红茶馆的存在,尽管它可能是这街上仅有的多年不曾变化的店铺了。
    法币成了废纸,紧接着是金圆券;国民政府登船渡海;某一夜的上海街道上睡满了打地铺的军人;都城饭店被从姓沙逊的犹太人手里收归国有;曾经是“不夜城”符号之一的红灯区被一扫而空;作为上海经济重要血脉的洋行们和外国人们纷纷乘上轮船,逃离这面临又一轮大洗牌的国度。
    然而,爱丽丝依然是那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女店主,她的小红茶馆依然冷冷清清地开在旧公共租界的街边。上海军管会的红袖章们许多次从她窗外经过,却像过去那无数的路人一样,对这家莫名其妙的红茶馆视而不见。
    一个普普通通的夏日午后,斑驳的暖光随着梧桐叶的影子在红茶馆的木地板上摇曳,窗明几净的房间里氤氲着清淡的佛手柑和茶叶香气。爱丽丝坐在她的安乐椅上,面前的书桌上摊开了形形色色的小工具和材料。在它们中间,一只新的人偶已经有了雏形。三四只人偶拿着小号的清洁工具满茶馆忙碌,清扫着杂物和灰尘。
    她拿起一个小拇指肚大小的精巧球状关节,准备把它安在半成品人偶的大腿末端。就在这时,总是安静着的店门却被敲响了——颇有礼貌的敲门声,不紧不慢的三次敲击,力度恰到好处,既不至于响亮得粗鲁,又不会被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店主忽略。
    爱丽丝抬起头,动了动手指,正热火朝天地干着活的人偶们倏地静止下来,然后沿着空中不可见的魔法丝线迅速回到了壁橱和装饰架里。
    但是门并没有开。少女人偶师疑惑了一下,决定起身过去看看究竟。难道送报人送错了门?一般的送报人可注意不到这间特别的红茶馆……
    爱丽丝拉开店门,不知多久以来第一次从这扇门向外望去。还是午后最炎热的时候,阳光明烈,她眯了眯眼睛,街上几乎没有人影,敲门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低头,看见门前的台阶上放着一只不大的泡沫箱,上边贴着醒目的火炬商标,一角压着一张手写的便条。爱丽丝弯腰抽出便条,打开,看见了似曾相识的潇洒手写英文:“无以为报,聊表谢意。”
    她把便条折好收起来,抱起箱子,感觉到缝隙里漫出幽幽的凉气。
   
    新人偶的工程暂停了。爱丽丝坐在临街的窗前,让小小的清洁工们重新活动起来,自己则开始享受难得的夏日凉意。人偶们快要完成清扫的时候,墙上那扇“装饰用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紫色长发紫色长袍的少女从本该是一堵砖墙的地方走进红茶馆,略有些好奇地左顾右盼着,鬓侧那枚精致的金月牙头饰闪闪发光。
    “这是……”凭着魔法使对魔法物品的敏锐直觉,帕秋莉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书桌上那只尚未完工的新人偶,“你得到制作‘上海’的灵感了?”
    “呐,如你所见。”爱丽丝的声音有点含糊。
    帕秋莉疑惑地将注意力从人偶转移开来,发现爱丽丝脸颊微鼓,正吃着什么东西,粉润的唇上沾着些奶油;她面前的桌上也并非依惯例的红茶,而是只插着小银匙的白瓷小碗。
    “你在吃什么?”
    “牛奶冰砖,你要尝尝么?还蛮好吃的。”


#并不知道下一更是什么时候......
尽量不弃坑吧O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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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15 13:04:16 | 显示全部楼层
写的太好了,完全符合“上海红茶馆”啊,可惜来的太晚了,恐怕也没机会看到更新了,真遗憾啊

点评

原来还没结束,我之前以为都更新完了,感觉写到这里就结束什么的也不是不行,就当成短篇来看吧  发表于 2022-5-15 1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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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15 16:01:49 | 显示全部楼层
镜花碎月 发表于 2022-5-15 13:04
写的太好了,完全符合“上海红茶馆”啊,可惜来的太晚了,恐怕也没机会看到更新了,真遗憾啊

但果然还是很怅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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