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六月三 于 2016-3-12 17:38 编辑 
 
 黄灯笼当她醒来的时候,黯淡的视野开始闪烁。橘黄色的微光包裹住她的身体,让她有些恍惚。她缓缓支起身,听到火坑里的木材烧得噼啪作响,沸腾的水壶咕嘟咕嘟。四周三面为墙,一面作门。娇小的身影安静地跪坐在篝火一侧,守着她,烤鱼,烤火。 妹红抬起头,脸上写满疑惑。她用沙哑的声音询问道,姑娘,我这是……在哪?我好像不认得你……
 女孩点点头,张开嘴,似乎说了什么。她指指自己舌头,一边摇头,一边两手来回摆动。妹红看着她,说,你……不会说话?她低下头,长了几粒雀斑的脸颊被火光映得绯红,两股亚麻色的短辫扎在脑后,上下摇晃,显得格外紧张。
 火势渐小,她拿起竹筒,往火坑添了几块木头。晶莹的汗珠顺势滑过她的鼻头,滴在颈部,流入胸口。留下一路水澈。她急忙转过身,捂住胸部,轻轻揉了揉。有些害羞。
 妹红尴尬地搓着手,扭头朝向门外。此时天色放晚,天冷阴寒,晃荡的烛火点缀缭绕的群山。她忽然警醒,撑住地板,冷冷地看向女孩,准备起身离开。
 女孩比她先一步起身。她用娇小的手掌按住她的肩膀,轻轻摇头,目光强硬而又无奈。
 妹红一阵目眩,小腿一软,半跪在地。一咬牙,她推开她的手,退坐回墙角,双手环膝。她把半张脸埋在手臂,幽深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其中倒映着跳动的火焰。
 噼啪,噼啪……
 时间逐渐流逝,黑夜漫长且沉默。
 寂静的村庄泛起迷雾。
 她回过神,忽有暗香扑鼻,饥饿难耐,腹中一阵痉挛。分泌旺盛的胃酸反复侵蚀她的胃袋,隔着布衣,她死死咬住隆起血管的瘦弱手背,牙齿深陷。
 她的眉头紧皱,却不发一言。
 女孩举起烤鱼,小心翼翼地送到嘴边,托住下巴,撕开一块细肉。轻轻地咬了下去。
 鲜嫩的鱼肉在牙齿之间上下咀嚼,两颊微收,喉咙轻咽,她舔了舔嘴唇,呼出一口浊气。微微皱眉。
 似乎有点咸。
 随后她转过身,把烤鱼递到妹红嘴边,浅浅的酒窝配合弯弯的月牙,再加上嘴角沾着的金黄污点,很是期待。
 妹红咬紧牙关,把头一扭,手上渗出了血痕。
 女孩有些着急,举着烤鱼的手臂也来回上下摆动。又把烤鱼收回嘴边,轻轻吹了吹,做了个咬鱼的动作给她看,再次递到她嘴边。
 妹红胃中一阵绞痛,冒出一股无名火。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她猛然挥手,打在她的虎口。
 女孩一个趔趄,倒在了地板上。
 香喷喷的烤鱼从她眼前翻转,画着弧线,从空中划落地面,再由地面弹开,“哧”地一声落入火炕,惊起一堆火线。
 她痛苦地撑起身,摸了摸后脑,然后猛然惊觉,爬到火堆边,手忙脚乱地用竹筒把木头支开,拿出支着烤鱼的木棍。
 烤鱼变得有些焦黑,沾了很多炭。她的身上也沾了很多炭,鼻头也染了一脸的灰。但她不怎么在意,而是看看妹红,再看看鱼,眼神有些黯淡。
 你明明这么饿,为什么就是不吃呢?
 她用手把炭黑拨开,露出最白嫩的一块,撕下来,伏下身,把它递到妹红嘴边。嘟起了小嘴。
 妹红一愣,目光左右躲闪;却终是抵不过女孩的倔强,松开充满铁锈味道的嘴,极不情愿地含住了她的手指。
 女孩笑了。或许是因为目的已经达成,或许是因为妹红已经放弃,总之,笑得很开心。
 妹红舔了舔她的牙齿,笑不出来。
 嗯,果然有点咸。
 ……
 时间一久,人的记忆就会慢慢变淡。妹红始终记不清现在是什么季节,也无从得知世界的更迭。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应该在大山深处盖间茅草屋,平平淡淡地度过每天大多数时间。饿了吃野果,渴了喝泉水,死了就坐在自家木椅上,等乌鸦把尸体琢光,留下干枯的骨架慢慢复活。话是这么说,可像她这样的年轻人又怎会甘愿永远缩在世界的一角,面对发霉的阳光,整天无所事事。她还有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多的事件,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相逢没有恨晚,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机缘没有遇见,那么多不该错过的人,没有再见他们一面。
 至少……至少得把她找到吧。
 一想到这儿,妹红就很是沮丧,如果她真回了月亮,那还找得回来吗?
 她总是想着她们离别的那一天,竹林下着温热的血雨,她被永琳一脚踹翻,半张脸踩得深陷血水。她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向她哀怨,求求你……求求你……离开辉夜……不要带她走!至始至终,她都没能抬起头,去见辉夜最后一面。
 那个臭公主那么不可爱,那个白头发的又看起来那么正经,辉夜肯定会给她添很多麻烦。到时候她会生气吗?会惩罚她吗?肯定舍不得吧,辉夜这么会装可怜……梦中的妹红一边睡一边想,明明都过了这么久,她的一颦一笑还是这么清晰,似乎就在身边。
 她迷迷糊糊伸出手,好像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的手臂还是这么细,光滑诱人,没有一丝累赘。梦中的她反握住妹红的手,面容安和,嘴角却流露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坏,这时候妹红再要说什么,往往就是恶作剧的开端,她就是这样。她总是这样。
 “辉夜……”
 她轻轻睁开眼,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遮住光线。梦中的她抓紧她的手,紧得无法放开。
 她松开手,忽然有些失落。
 “啊……抱歉。”
 女孩侧着头看她,被阳光倾泻的表情有些琢磨不透,她反手握住妹红,好像在安慰,又好像在倾诉。淡淡的清香寻着发梢流入鼻腔,不声不响。
 妹红突然想起她不会说话,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同样,她对她也什么都不了解,就把她捡回家。于是她坐起身,告诉她,我叫藤……我叫妹红。
 “她叫莲,村里的人都叫她莲儿。”
 一位精壮的中年男人突然走进房间,他穿着淡灰色的布衣与绑腿,国字脸,不高,那双凌厉的眼睛注视着妹红,眉毛似两把泼墨般的双刀,随时可能出鞘。
 两人转头看向他,莲儿礼貌地朝他一笑。他微微点头,暂时敛了刀锋,只是语气仍含有锐意。
 “如果你是个男人,我昨晚就会来把你扔出去。”他说道,“莲儿对你怀有善意,我不太喜欢异乡人。”
 “……”
 男人摸了摸莲儿的头,不理会沉默的妹红。他转身离开小屋,下台阶的时候,他突然说:
 “让莲儿带你出去走走。我看你那么廋,肯定饿了很久,去吃点东西。村子靠海,离春季还早。梨花家晾了很多萝卜干,叫她带你俩去海边逛逛,莲儿。”
 莲儿兴奋地点点头。男人走后,她站起身,嘴角露出一丝妹红没有察觉的轻笑。
 她轻轻关上门。
 屋内突然暗了下来。
 当妹红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对的时候,她已经被莲儿推倒在了地上。莲儿跨坐在她的腰间,一只手托着什么东西,另一只手轻松解开她破旧的衣料,脸上挂满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妹红看着她的笑容,神情有些恍惚。
 于是忘记了抵抗。
 ……
 当她打开门,真正踏上了这片土地,才确实体会到这种感觉。妹红知道,这种感觉代表真实,就像在这之前的事都像一场梦,一场漫长而又纷乱的梦,她在梦里进京,生活十几年,遇见某人,和她相遇,相知,相识,然后相爱,分离,流浪,杀人。
 她摸了摸腰间缠满布条的空刀鞘,有些怀念。上面洒了很多血,看着有些脏。莲儿不明白妹红为什么一直把它揣在身边,她才给她换上了一套新衣。她把妹红乌黑的短发扎在一起,套上青色的布料,潇洒不失英气。她满意地点点头,果然还是适合男装。
 这个村子很小,村民不多,房屋稀疏,在并不特别平坦的路上分布十分零星。不远处可以看见茫茫大海,灰色的波浪冲击着黑色的礁石,一望无垠。也许是冬天临近,蔚蓝色的天空已经褪色,满天弥漫着厚重的乌云,但有时,阳光又会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刻,破开云层,照亮某片世界。
 在海边生活的渔民会在捕鱼船头挂一盏明灯,这是为了防止夜间捕鱼时两船看不见,互相碰撞。一路上,妹红看到许多盏这样的灯,却都是套上黄色的布料,挂在房檐。用以往的经验推断,这应该是村民们在乞求平安。她们一路走来,偶尔看见悠闲的女人在自家门前晾晒海味,或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谈谈最近的收成。这里的土地算不上贫瘠,也算不上肥沃,但不知为何,路过的村民脸上总是洋溢着淡淡的笑容,他们纷纷向莲儿打招呼,给她捎来这样那样的东西,让妹红心头泛起几分暖意。
 久违的,这种感觉。
 妹红一边啃着村民们捎来的小鱼干,一边想,她的记忆里也有这么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多已经死去的人,有很多数不清的星辰,夏夜,她也会爬上那棵最高最大的榕树顶,仰望群星交错的天际。那时,有人告诉她,她就是某个人的世界。
 后来遇到了她爹,遇到了辉夜,她去了平城京,去了竹林,去了皇宫,去了火山……她去了很多很多地方,找了很多很多年,彻底迷失了辉夜。她总是在想,如果辉夜真的回到了月亮,她还是得在地上煎熬,万一……她是说万一,万一哪天辉夜在天上玩腻了,又偷偷溜出来,那她认识的人就只有她了。到时候她就要负责把辉夜找出来,再狠狠打她一顿,告诉她,你让我找得好苦啊,你以后可不能再走了,绝对绝对不能再走了,你要是再走,我可要怎么办啊。
 是啊,你就这么走了,可我呢?我又要怎么办?
 莲儿扯了扯她的衣角,指向不远处的小宅。那里有一位和莲儿差不多大的女孩,穿着红白相间的褂子,百无聊赖地晒着萝卜干。她发现了不远处招手的莲儿,同样招手回应。等两人走进,她才惊讶地指着妹红,大声说道:
 “莲儿!你居然捡了个男人?!”
 少女不好意思地捂住脸,没有回应。妹红感觉自己头顶冒了几条黑线,她指着自己的胸,一字一顿地回应道,我是女的!  对方怀疑地盯着她的脸,上下打量妹红。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
 “是长挺帅的,莲儿居然捡到你这么个极品。”她收回手,大大咧咧地说,“我叫梨花,算是莲儿的姐姐,是健二叔叫你们来的吧……”
 莲儿点点头,原本她就是来带妹红蹭饭,不过梨花看了看她怀里的那堆小鱼干,颇为无语。她挥挥手示意两人进屋,领着她俩去了一间小房间门前。
 “正好,村长想见见你。”梨花指着小屋,“虽然看你柔柔弱弱没什么力气,但毕竟是个外来人口,总得提防提防。免得你去勾引莲儿这类无知少女。”
 原来这里就是村长的家,妹红盯着梨花,心想估计这才是男人的真正用意。她推开门,莲儿拉着她的手也想进去,但被梨花拽了回来。
 关上门,桌上亮起一盏残灯。可屋子里光线还是很暗,妹红小心翼翼地坐在地板,看着面前盯着她的老人。
 这是位十分矮小的老人,妹红看他的第一眼就记住了那只极为显眼的鹰钩鼻,其次是他脸上层层叠叠如褶子般的皱纹。他的眼神浑浊不清,但是看向妹红的目光却格外刺眼,跟之前见过的男人很类似。
 “贵族家的臭小子……”他突然啐了一口,第一句话就让妹红震惊,“你的姓氏是谁的?”
 妹红看着他,没有回应。
 老人把眼眯深,说道:“不说也罢,那我再问你,你沾了一身的血臭味,以前杀过人?”
 她还是没说话。
 两人就这么默默盯着对方,一个目光平静,一个目光凶狠。
 不知过了多久,村长说道:“我们这不欢迎外人,特别是你这样沾了满身血腥味的臭小子。”顿了顿,他说,“或者说大小姐。”
 妹红点点头,站起来准备离开。这时,村长突然在她背后大声说道,亦或是宣告:
 “所以……我告诉你,小姑娘,今天之内你必须给我洗干净,把身上的味儿都清了,免得晚上和莲儿一起睡,闻得她熏鼻。”他奸滑地一笑,“不然我就把你赶出村子。”
 反应了两秒,妹红才理解话中的意思。她惊讶地转过身,看着这位外表尖酸刻薄的老人,心头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随后,鼻头有些酸。
 “虽然这里不欢迎你,但不代表我就会赶你走。”老头还是那副刻薄轻挑的语气,“我们村子很小,但也不会小到容不下一个没家养的小姑娘。”他冷笑一声,“况且,我估计你也没地方可去。收留一个落魄贵族的女儿,这种事我很想干一次。”
 妹红真诚地看着他,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
 老头挥挥手,没有多言。
 ……
 天气阴阴沉沉,梨花还是应邀带着两人去往海边。莲儿在浅浅的沙滩上跑得飞快,一会儿捣捣螃蟹窝,一会儿迎着没过脚踝的浪花拉着妹红狂奔,她似乎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和兴奋,又或许是她今天格外高兴。
 等莲儿顺着沿岸跑远后,梨花用手肘轻轻戳了戳妹红,悄悄对她说:“其实你能留下来,最高兴的就是莲儿了。”
 “为什么?”妹红问。
 梨花看着不远处开心戏水的女孩,心中颇为感慨:“你知道她为什么不能说话吗?”
 妹红回答:“是得了什么病?”
 梨花摇摇头:“不是,其实她并没有病。”她向海边向她招手的莲儿招手回应,接着说:“你还记不记得来找你的那个男人,他其实是莲儿的叔叔。早些年,莲儿还小,她的父亲出海遇难,母亲积郁成疾,不久便跟着去世。这对她的打击很大,当时她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几天不吃不喝,等到人们发现不对时,她已经昏迷了好久。好不容易把她救了回来,她却再也没说过话,就像现在这样。”梨花往海浪里踹了一脚沙,“那时我们还以为只是她不愿说话,慢慢就会好起来,可久而久之我们发现她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她盯着妹红,“莲儿的叔叔当时和她父亲他们一同出海,最后却只有他活了下来,所以他一直觉得对莲儿有所亏欠,经常照顾她,甚至想把她接过去住。但莲儿一直拒绝,总是郁郁寡欢。”
 妹红发现了疑点。她指着被因为跑太快而被一个大浪打摔的莲儿说道:“郁郁寡欢?”
 梨花点点头:“她是最希望你留下来的人。”
 妹红不说话了。
 “人的感情很难说清啦!”梨花重新变回大大咧咧的口气,“一个说不准她就把你当成了死去的父母不是?”她拍了拍妹红的肩,“你就当她是你的家人咯。”
 家人?妹红看着笑逐颜开的莲儿,又看了看自己。突然想到,她真有这个资格吗?
 “你记不记得你们在路上看到的那些黄灯笼?”梨花突然问。
 妹红点点头。她当然记得,印象中那东西应该安在船上。
 “那场事故之后,村里少了很多男丁。于是乎,人们为了纪念那些死去的渔民,就把那些原本安在船上的灯安在自家房檐。”她背过身,望着稀疏的村庄,轻声说道,“这样,那些出海打渔的人在夜晚迷失了方向,才找得到家在何方。”
 妹红转过身,看到湿咸的海风吹乱她的长发,红白相间的衣祙在风中摇摆。
 就像一朵轻扬的梨花,随风盛开。
 ……
 当妹红抱着疲惫的莲儿回到家,已是深夜。她躺在她的怀里,差不多快要睡着。妹红让她平躺在床上,脱去外衣,轻轻盖上棉絮。出奇的,今晚的夜空亮得迷人,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头顶,无比清晰。妹红看着它,仿佛看清了月面的每一处沟壑,每一处平地,每一处她可能存在的地点,每一处她可能居住的房间。
 身边的莲儿已经熟睡。她的嘴型一张一合,妹红跟着念了念,才发现她说的是自己名字。不知为何,看着莲儿安静而又单纯的睡脸,她的心底涌上一股不可抑制的罪恶感。她忍住不去看她,却又在离开房门的一瞬间,回过身,吻了下去。
 “再见。”
 她说。
 ……
 当她站在山头,远望着这个刚接触不久,还没来得及熟悉就要离别的村庄时,视野忽然有些闪烁。
 不远处,那些安静的黄灯笼接连亮起,虽不明媚,但却清晰。
 梨花说,那里是家的世界。
 斯是陋镇,
 却灯火阑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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