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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作品] 【SLM】夜行(2.13更新尾声+后记,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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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15 19:48: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Kalorn 于 2014-2-13 10:33 编辑

敬告:此文乃神灵庙中心的二次创作,伪历史向,小部分根据一设和考据,其他大量个人杜撰与修改,可能含有血腥暴力以及其他让人产生不适的内容,另如果非要说CP取向的话主要是布都X屠自古。不适者敬请规避。





空气里弥漫着焦灼的味道,其中大都跟冬日里炭炉发出来的那种差不多,而另一部分更加刺鼻的,屠自古努力不去想那是什么燃烧而成的产物。实际上也确实不需要“想”,因为作出判断的是本能而非头脑。

她提了提腰上悬挂的箭袋,接着迈步跨过倾倒在地上的一截屋梁。暗红的火星在木质纤维的缝隙里游走,留下碳化的黑色尾迹,一身戎装的女武将怀疑这样的地板是否能承担多一人的重量,并因此而让脚步显得小心翼翼。而这份小心,或许并不止针对不堪重负的地板,她抬手拨弄了下自己染尘的灰绿头发,之后抬起眼,将背对她站立的白色身影收入瞳中。

屠自古名义上的姐姐,同时也是豪族物部的最后一人,正默立于坍塌屋宅的中央。

背着长弓的武将在革质甲衣上擦擦手,指缝里干涸的血块被碾成粉末簌簌落下。她低头看看自己覆满尘土和其他污迹的衣着,重又抬头看向物部布都笼罩在夕阳橘色光辉中的、纤尘不染的狩衣和束在黑布靴里的宽松裤管。实际上很刺眼不是么,屠自古默然自问,答案是肯定的,而且很容易就让她由单纯的配色联想到其他方面。

让布都知道的话,一定会笑话我的,她控制着力道吸入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以此来阻断四下蔓延的思绪,随即想到会笑话自己的绝非这位“姐姐”。

“物部……咳。”

屠自古刚张口说话,就感觉一小片漂浮的异物被吸进气管,只得收回话头咳嗽一声,她横卧在房屋废墟上的影子亦随之颤动。

“物部守屋已经死了。”

“我知道。”

灰发的人轻轻转过身,同时扬手将之前似乎在埋头打量的什么东西抛回废墟,如同抛弃草芥。那东西在暮色里闪了下,然后迅速的划过弧线消失在冒烟的木头之间,饶是眼神敏锐的屠自古也没来得及看清它到底是什么。而布都眉眼中——如她所料的——果然是毫无波澜,就好像那些横尸都不是她的族人,就好像方才听到的不是她亲生兄长的死讯。当然没有反应的反应本在情理之中,倘若“姐姐”确实还对物部氏有所眷恋,也不会抖出城防漏洞乃至主动请缨前去行釜底抽薪之计。

然而,屠自古忍不住又清了清喉咙,边把责任推到将要散尽的硝烟身上。“……布都你知道,从这一刻起,你都只能作为出卖家族的叛徒败类活下去了,无论今后有什么成就伟绩,历史上也只会写着‘这是为一己私欲害家族覆灭的罪人’。”她看到自己影子里被斜阳拉长的手指收拢了,“这样真的,真的好么?”

转瞬即逝的笑意随着顷刻间消散在空气里的嗤笑声一并出现,白衣者进而把视线从祖宅的灰烬上转到屠自古眼中。即便快要没入地平线,面对太阳还是会感到炫目,因此物部布都略微眯起了她灰色的眼睛,瞳孔缩小如同针尖。

“那又如何?”

屠自古无言以对,只得扭开脑袋,不再去看对方的脸。

这一年,长久以来同苏我家族周旋对峙的物部家族终于因叛徒的出卖而覆灭,它也是物部布都收养于苏我马子的第十个年头。

这一年,屠自古十五岁,布都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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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弗君的文字每次都让人充满期待。  发表于 2012-3-18 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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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9 21:01:48 | 显示全部楼层
1.

苏我屠自古尽量让自己的吃相符合她的家教,要在琳琅的罕见食物前做到自控,对五岁孩童来说实属不易。当然在这一点上屠自古还是很有自信的,她毕竟是豪族苏我家的千金,为自己的家族感到骄傲而且不想给它抹黑。

不过一点点不满还是有的,她咽下嘴里咀嚼充分的鱼片,抬眼看向“大人们”的桌子。敏达天皇和皇后坐在上席,各位重臣按地位高低依次在两边排开,而她的父亲苏我马子就在天皇左手侧的首席。这倒也无可厚非。可恶的是她那一个月前刚通过成年礼的哥哥,居然这么快就以“大人”自居还把自己当“不懂事的毛孩子”看——居然得到了父亲乃至天皇的承认。

这样一来不就只有我还是小孩子了么,灰绿色头发的女孩用筷子愤愤戳着盘子里无辜的鱼片。然而转念一想,似乎兄长打开始便不是那么把她当妹妹看,也并不像兄妹该有的那般亲近。

五岁的孩子没考虑太多,只把这当个体差异,苏我家跟那些平民大概毕竟是不同的。她夹起那块被戳到凹凸不平的鱼片,蘸了调料往嘴里送。

敏达天皇召集这次宴会主要是庆祝今年的丰收,虽然屠自古不太明白丰收和飨宴之间的关联,但有热闹凑有东西吃总不会是坏事。大人们相谈甚欢,哪怕朝堂之外恨不能将对方嚼烂了在吐出来,到了这也都自知收敛,用酒杯代替刀剑互相切磋。好在屠自古他们尚不懂得这些,虽然在就餐之前有礼节性的互报家门,实际哪里能都记住。

可也不是都没记住,比如屠自古就记得坐她右边的灰发孩子是物部大连的妹妹,物部布都。虽然她能记到的原因大部分要归功于“物部”这个姓氏在父亲嘴边出现的频率,以及对方的穿着打扮——与其说是妹妹,不如说是弟弟更叫人信服。而另一个例外属于因病缺席的丰聪耳皇子,空出来的座位倒是比大部分到场者还有存在感。

平心而论屠自古很希望能跟物部布都攀谈两句,她能接触到的同龄人不算多,能有相当家世背景的便更少了。但就灰发孩子之前互相介绍时候的冷淡表现看来,自己多半要吃瘪,何况她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题。小小的苏我想起父亲的一句教导:管好自己的好奇心。于是她果断打消了一时兴起的念头,老实吃东西,只是瞥了眼旁边。

刚好看到穴穗部皇子——如果没记错人的话——把筷子伸到物部的碟子里夹了块蚌肉。

“你再干一次试试看?”

物部布都的声音不高不低,但语气冰冷而尖锐。经她这么一说,原本各自安静进食的孩子们纷纷抬头看过来,大部分眼中都飘着不明情况的茫然。比屠自古大不了多少的穴穗部皇子涨红了脸,像漏气的风箱那样软弱无力的嘶嘶叫道:

“区区物部家的小丫头也敢这么说我?!”

接下来发生的事证明物部布都不仅敢说,而且很敢做。她端起搁在餐盘边的木碗,扬手把里面的酱汤一滴不漏的泼在了皇子脸上。情况变化之快,包括屠自古在内的其他旺族子弟都只有干瞪眼的份。穴穗部皇子一声怪叫仰面摔倒,顺便蹬翻了身前的矮桌,连带着他对面的孩子也遭了殃。

一时间局面无比混乱,还未遭到波及的几个也很有危机感的自觉远离事件中心。皇子边词汇贫乏的骂了几句边使劲抹着脸上的汤汁,然后一轱辘爬起来,伸手指着肇事者:“你……你——!” 看上去他似乎是想搜刮出更富表现力的词汇组合,不过没有成功,没来得及渗入布料的酱汤顺着衣服直往下滚。

“殿下不是好吃么,臣多送您一点罢了。”

与狼狈的皇子相比,布都一袭白衣未染丝毫污渍,她几乎是很从容的站起身,朝穴穗部皇子走了一步。

旁边的孩子们完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屠自古也一样。然而当她看到物部向皇子逼近时,反射性的抬手扯住了布都衣袖下摆,甚至当对方回头用那双冷漠得吓人的灰色眼睛瞪着她时,她还没想明白自己干嘛要这么做。可能只是想不可以让情况变得更糟吧。

“布都!”

“慢着。”

两个声音前后响起,此刻屠自古才发现原本热热闹闹的大厅早已变得鸦雀无声,像是什么厚重而庞大的东西压下来盖在了他们头上。这时候的屠自古还不晓得该如何形容这种状况,因为她还没上过战场,没见过盘旋在人群上方、蹲伏于枝桠之间的食腐鸟是怎么盯着那些将死之人的。

虽然当臣子的都各自打起算盘,可是敏达天皇似乎并不觉得这算什么大事,非但打断了物部守屋对妹妹的责骂,还把闹事的两个孩子招至身前。剩下的孩子坐在原位远远看着并排跪在天皇前面的穴穗部皇子和布都,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等待天皇的下一步举措。

“首先,朕对豪族子弟该有的家教举止感到失望,在宴会上公然滋事扫兴着实不该是受到良好教育者该有的作为。然而要求像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拥有成年人的自制力显然不公平,网开一面并非不可,不过你们必须诚实的说出缘由。穴穗部你先来。”

天皇话音落地,起到了舒缓气氛的神奇效果,纷纷放松下神经的同时,观众们或许还有那么一丁点好戏落空的失望感。

之前大抖威风的穴穗部这时候却退缩了,毕竟就算再跋扈嚣张也不至于敢在天皇和诸多权贵面前乱说话,至少现在的他是不敢的。而且,即便对于孩子而言,欺君也算重罪。然而要承认他是因为贪吃而被物部布都搞成这幅狼狈模样,面子上又很是过不去,左思右想找不到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于是只得憋红了脸埋低了头在那支支吾吾。但妄图以沉默敷衍过去是不可行的,敏达天皇一向富有耐心。关键在于,倘若叫那个物部先说出事实,岂不更加找不到台阶下?

穴穗部不禁无声咒骂起“不识好歹的物部”来,全然忘记是自己犯错在先。而所谓时不我待,正是用来描述这种情况。

“既然穴穗部殿下羞于启齿,还请陛下先听臣的一面之词。殿下想必十分喜欢贡品海蚌的滋味,方才食完自己的份额,又将筷子伸到臣的餐盘之中。臣罪在出言不逊,冒犯了殿下,又罪在一时冲动,脏污了殿下的衣衫和威严。臣愿听候处置。”

布都一气说完,满面的云淡风轻。反观穴穗部,脸上颇一阵红白交替忐忑不安,在被问及物部之言可否属实的时候,艰难的点了点头,差点没咬碎自个牙根。

物部守屋蹙紧了眉,隔桌的苏我马子却节制的笑出声,评论道:“果真是孩童戏闹。”

“苏我大臣所言不错,然而即便孩童,既生于帝王权重之家就需严格管教。”

“陛下所言甚是,臣下管教无方。”同样周身洁白的守屋低下了他灰色的头颅。

理论上到此这事该解决了,至少观众和大部分当事人都是这么认为,然而天皇,你似乎很难揣度他在想什么。换个角度看,或许天皇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竭力不让人猜到他在想什么。于是令所有人都感到无比意外的,敏达天皇继续说了。

“说到家教,刚才坐物部布都旁边拉住她的可是苏我大臣之女?”

“回陛下,确是小女屠自古。”

“如今看来,”敏达天皇笑道,“大抵是年龄与经验的问题,还是苏我大臣对自家子弟教导有方,不如麻烦苏我大臣暂代管教物部家这个放肆孩童。朕料想物部大连近年繁事缠身,恐是更加的抽不出时间加以指点约束,两位意下如何?”

物部苏我两家素来不和,可面对如此变故,马子和守屋还是忍不住交换了个眼神,确定对方都未曾料到天皇这一着怪棋。当然,惊讶的不止他们俩,实际上在掩饰诧异之情这点上,他们算是出类拔萃,因为没压抑住自己抽气声的人不止一个。

包括屠自古在内的孩子们完全没体会到天皇此言的冲击力,而布都睁大眼睛直瞪着天皇,浑然不觉这个动作看起来是多么冒失犯上。

“陛下?”

苏我马子率先稳定下心绪,小心试探着。

“对朕的这个提议,二位可有觉得不妥之处?”

当然没有,有也不会说。所以将物部布都过继至苏我家的事就这么定下,当然,她的姓氏并不因此改变。从后来种种反观,不失为天大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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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4 13:10:58 | 显示全部楼层
唉?唉唉唉?不会就怎么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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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只是不定期更新而已...(一大早起床发现被挖出来鞭尸这一定是报应..  发表于 2012-4-4 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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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12 19:23: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Kalorn 于 2012-4-12 19:50 编辑

本节主题:体育特长生好悲剧好悲剧的。(大雾


2.


屠自古的日子并没有很大变化,只是餐桌上多了套碗筷,家族书屋内添了张小桌。原本在孩童被简单思维和小小愿望填满的脑袋瓜里,仅有这些无关痛痒的认识。

比较产生差距,而有了差距,便更有了许多或好或坏的东西。

很快,安于生活的屠自古就发现物部布都的存在于自己而言是多么的不利。在银发孩子被苏我家收为养女之前,她的功课学问尚可称作马马虎虎;如今有了这个似乎把各地历史文化、风土人情以及地理状况熟记于心的同学,霎时间让她的那些粗浅知识显得无法入眼。更叫人郁闷的是,屠自古甚至没机会在校场上将比分追回来,因为据说布都身体不很好,何况女儿家习武本非必要。

好在苏我屠自古毕竟是个自小接受佛法熏陶的善良孩子,没有因此去跟人家找茬,只不过在被私塾老师唠叨时会不太平衡。退一步讲,对方可是连皇子都敢公然冒犯的家伙,挺危险来着。

而实际情况是在苏我家的掌控下,布都名义上叫养女,其实跟人质差不了多少。当然,年幼的屠自古理解不到这个层面,纵使她知道,恐怕依旧不会加以利用。从这一点看来,苏我马子的教育业不见得十分成功。

有些人注定不是当掠食者的料,哪怕拥有强健体魄与锋锐爪牙。

所以屠自古将个性中的逆来顺受发扬光大,尽量如过去那般在自己的生活轨道上平稳前行。同时,有意无意地跟那位物部保持陌生人之间的距离。

原本该是这样。


一天晚上,屠自古突然醒来,在被窝里辗转反侧,最后放弃了继续憋尿到天明这显然不切实际的奢望。

夜晚的宅邸鬼影重重,无论被月色投射在槅门上的树影,还是院落中树枝上夜行动物窸窸窣窣的响动,都变得尤其可怖。有经验的人都明白这不是用理智自我安慰什么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就能约束住想象力的情况,特别在唯物主义思想还不够普及的年代。

作为刚满六岁的小女孩,屠自古尤其讨厌半夜上厕所。因为这意味着她要独自穿过长而空旷的走廊,被哪棵树上嘀嘀咕咕的猫头鹰吓到腿软。故事里的牛鬼蛇神仿佛就藏在叶片草枝的后面,盯得她毛骨悚然。

总之小屠自古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迅速而无声的奔过漫长得好似永无无止境的走道,她怕发出太多声音会让鬼怪更快发现自己。

单独设立的厕所就在前方不远处,然而它也绝不意味着黑暗后的黎明。倒不如说从离开被褥到重新回到它的保护之中,其间整个过程就是一段难以忍受的煎熬。小家伙竭力不让自己去注意怎么想都很可疑的灌木丛内的阴影。

她冲进去,半掩上门,克服关于坑洞内伸出一只魔爪的幻想,以最快的速度解决问题,然后胡乱系好裤子跑了出去。

半缺的月亮高悬在屋脊上,眼角余光里她似乎看到了一个可怕身影蹲伏在月亮和自己中间。身体被从天而降的利爪撕碎的生动景象刹那间填满脑海,屠自古咬牙横心,决定哪怕死也一定要先看清凶手的模样,不辜负苏我豪族的威名。

她哆嗦着抬起头。

这家伙是怎么爬上去的?

先前克制不住的颤抖立即平复下去,她不晓得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布都居高临下的冷漠视线。

于是女孩埋下她灰绿色的脑袋,动作僵硬走回自己房间。直到她回到固若金汤的防御壁垒内,才想起自己居然完全忘记了一路上的艰难险阻。这么看来她好像应该感谢那个性情古怪的“姐姐”,但又有太多疑惑让人难以安心。处理这样复杂的情绪相当耗费心力,所以屠自古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晨读时,物部看她的眼神有点奇怪,而屠自古,这个可爱的孩子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抓住了对方的小秘密。她只是突然发现自己的日子变得好过了些,因为在不会背诵诗词或是答不上来问题时,有人会偷偷在下面搞小动作帮忙。即便如此小屠自古,根本不明白为啥那个冷淡的“姐姐”要这么干。


这可苦了布都。

所谓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可你要如何贿赂连这一点道理也毫无知觉的人呢?六岁的小丫头压根没有关于筹码的意识,只对送上门来的好处照单全收,毫不客气。久而久之,布都难免会满怀恶意的想,自己简直是在对牛弹琴。

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然以我的脾性,早就直接威胁上了。而其实,这一条是布都想给自己听的,她选择性的把自己公然给皇子难堪的那档子事无视掉了。

习惯喜怒不形于色的灰发孩子写下最后一划,然后把毛笔涮干净放回支架上。

厚重低矮的云层、潮湿粘滞的空气以及远处传来的浑浊雷声,大刺刺预示着即将倾泻而下的暴雨。如果时值春秋倒也还好,可现在是夏季,给人感觉如同置身蒸笼。物部布都不喜欢这种天气,好像连呼吸眨眼这类动作都会受到极大阻碍。

她抬手捏住衣领,擦了擦脖子上并不存在的汗水。除了烦躁还是烦躁。偌大的苏我家宅是个笼子,眼线和盯梢像角落里久未清理的蛛丝。而她则是笼内徘徊踱步的困兽,每个动作都会牵绊到丝网,它们虽不能造成什么伤害,却在毛发上粘作一团令人不快。

倒不是说以前在物部家的感觉更好。唯一的区别只在于,物部守屋很清楚看似牢不可摧的铁栏在妹妹眼中不过是草芥玩物,吹弹可破;苏我马子却并不知道,布都亦不打算让他知道。布都曾经相信至少血脉至亲能理解并包容真实的自己,守屋以实际行动告诉她,她错了。掌权者绝不会欢迎一个难以揣度控制的家伙,也算人之常情。

就让苏我马子继续以为他能靠常理来约束我吧,对大家都好。转念一想,没准哥哥还为成功摆脱烫手山芋而暗自欣喜呢,如果不把家族颜面考虑在内的话,说不定还会指望我在苏我家闹个鱼死网破什么的。

想到这里,布都忍不住翘翘嘴角,哼出声哂笑。

嘛,也难怪守屋会害怕自己,八岁的小孩却整天考虑这类问题,是挺不合常理。最好让尽可能多的人相信物部布都只是又一个娇生惯养、肆意妄为的纨绔子弟。实际经过一年前的那出,想必这个目标已经提前达成了。

庭院里一声不大不小的叫唤引起了布都的注意,仅出于掌握周围环境动态的考虑,她朝那边看了眼。

灰绿色头发的女孩从地上跳起来,急急忙忙拍打着自己的手掌和衣摆。她前面不远处靠近树根的地上有个小洞,里面插着半截树枝。大概是无聊跑去掏蚂蚁洞结果被爬了一手什么的,布都推测,心想这可真是个切合“适龄孩童应有表现”主题的举动,或许下次“妹妹”挖蚯蚓捉蝉的时候她也该跟着去。

可怜那些蚂蚁,真是无妄之灾。虽然屠自古挖掘的深度还不至于破坏整个蚁穴的结构,但即将到来的大雨大概会对它们整体结构已遭破坏的住所造成很大损害。

不过反正蚂蚁能做的顶多也就是咬上两口罢了,捣蛋鬼连皮都不会破。


屠自古花了很大功夫才把手上和身上的蚂蚁全部清理掉,起初她还想尽力不去伤到那些小东西,后来发现很难做到。本来只是抱着好奇的想法去挖了下,这会倒弄得她有点小内疚,没想到那么狭窄的孔洞下面能有如此数量庞大的蚂蚁。

“该去书房了。”

布都不高不低的声音提醒道。

“哦……哦!”

屠自古在衣服褶皱里擦了擦手上的水,迎着对方冰冷的视线走进廊内。“父亲叫你去一趟”和“这个字写错了”这类话语是她俩目前为止仅有的交流,虽然总觉得生疏,她也已经习惯了。

刚在矮桌前坐下没一会,果然就下起雨来,硕大而密集的雨点砸在屋瓦和院落里弄出嘈杂声响。屠自古想起被自己翻开的蚁穴,不禁盯着窗外一片烟雨朦胧走起神来。

心不在焉是要付出代价的,先生叫她回答问题,但她连问题内容是什么都不知。不过跟往常一样,斜前面的布都以手撑头,确保写好的回答能被屠自古看到却不在老师视野中。即使仍然无可避免的遭了顿说教,总算成功蒙混过关。

疑惑从未消散,对她来说布都的古怪没有任何改变。隐约的,屠自古想自己不该用“通常”逻辑套用在这个姐姐身上,但现在的她找不到其他途经来解释。

物部布都总是站在一个距离上看着她,情绪阴晴不定,宛如故事里喜怒无常的神明。

印象中这个好像只穿白色衣服的人连袍摆都没弄脏过。

整个下午的时间就在先生冗长枯燥的讲授中过去了。屠自古照例任那些平板无趣的话语从两边耳朵中间穿过,不留一丝痕迹。


雨势没有减弱的迹象,把树叶打得七零八落,地上的草枝也被砸弯了腰。水流顺着树皮表面的沟壑往下淌,又在地上汇聚成小股注入院子里的池塘。仆人们都在忙于准备晚宴,马子要请一批朝中政友就餐,因此没人有空注意到自家小姐正冒雨蹲在庭院里干什么。

雨伞,因为必须占用一只手来持举,被抛弃在旁边。

物部布都想了下,最后还是进去拿了把伞,撑开来走到屠自古身边。骤然消失的雨点让后者回过头,布都略过她眼睛里的惊异、以及惊异背后的一些其他情绪,望向让她忙活了好一阵子的东西,了然的吐出口气。

阴沉的灰色瞳眸中几乎产生些许笑意。

但终究是没有表露出来。“起来,帮我撑下伞。”她冷冰冰的命令道。

屠自古依言而行,然后布都挽起袖子半蹲下去,开始帮妹妹完成她未尽的工作。

“既然知道事后不一定能弥补,那就在干之前先考虑下。”

只花了片刻功夫,布都就用剥落的树皮、树叶和折断成合适长度的树枝,在被屠自古挖开的蚁穴那搭起了一个小小挡雨棚。她还特地弄了些泥土堆高入口处,以免水流倒灌进去。做完后,灰发女孩拾回被妹妹丢在一边的雨伞,站起身对她说。

屠自古愣愣的点了点头。

“回去吧,得赶在宴会开始前把衣服换了。”布都瞥了眼鬼知道怎么蹭到灰绿色头发上的泥土,补充道,“你最好还去洗个澡。”

除了点头,貌似没有更好的应对方式。然而屠自古突然想起什么,某个念头突兀的产生在声带上,甚至在她自己搞清楚怎么回事之前就先溜出口:“在院子西北角的那棵桃树后面有个小门,家丁们都不知道,晚上外面巡逻的守卫也不会往那边去。”

布都露出种她看不懂的表情,她一直都看不懂。

这天夜里,屠自古睡不着觉。她听见有人放轻脚步从隔壁房间出去,走过长廊,消失在拐角。她想象一身白衣的布都小心翼翼的蹲伏在那扇活板门前,为古旧门轴转动所发出的每一个细微响动而心惊,并且终于得以通过。

于是她更加难以入眠了。万一布都就这么走了该怎么办,要如何向父亲解释,屠自古惊讶的发现自己最担心的倒不是后者。

好在接近黎明的时候物部布都回来了。同样轻柔的脚步声踏过地板,由远及近,在她门口驻留一阵子,就回到了自己房间。因而屠自古得以在天明前小睡半晌。

打这以后她再也没在起夜时看到过布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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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20 20:05:1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Kalorn 于 2012-4-21 11:34 编辑

3.


蚂蚁修复为孩童破坏的巢穴花了两天,一周的时间足够让金绿嫩叶布满初春干瘪光溜的树木,一个月让人习惯在夜里静听某人出去再等待她回来,又过三年屠自古臂力足够拉开长弓,再经过一年的练习得以命中百步之外的靶心。

而通常,一个人从显出颓势到滑入死亡所需的时间比上述的都要短,少数情况下或许稍长,极少数时候也能比它们长得多。

但时间并不把这些放在眼里,时间飞逝。

屠自古以无可挑剔的恭敬姿势跪伏于地,额头抵在相对而置的手指上。布都跪在她旁边,第一次用玄青色衣服换下了几年来一成不变的白衣。临时充当灵堂的厅殿内至少跪了五、六十个人,但连呼吸的声音都很难听到,倒是外面不懂规矩、叫人心烦的蝉鸣充满了这片湿闷空气。

背部的衣料为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不过相对于胸腹的情况简直称得上宜人,偏偏此刻决不能乱动,只能默默忍受。而忍受岂不是她最擅长的。额头上的汗水濡湿了手指,又渗透到指缝间,紧贴石砖地面的掌心却冰冷发麻。

待到告别仪式终于结束,屠自古边爬起来边尽量不惹人注意的擦了擦汗,接着转身同其他人一道走出殿门。另一批人很快补上位置,苏我他们只是第一批。

敏达天皇去得很突然。病来如山倒,御医们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只是在眼看着天皇就要撑不住时,争先恐后的剖腹自尽,以表愧疚。其实他们也是无可奈何,在举国肆虐的瘟疫面前,任何努力都不比海啸前的茅屋更有用。当诸神降下怒火,最好的办法不过是跪地求饶,或者颤抖着死去。

这股浪潮再度卷起崇佛与废佛的争端,相关人等像河底的沙子那样无可避免的被水流左右着,离开了安稳的河床。

“太平日子就要到头了。”天皇病重的那段时间里,物部布都曾提到过。

相对于屠自古,“姐姐”确实更像豪门子弟该有的样子。而且她也渐渐懂得,物部布都拥有的天赋正是父亲期望自己拥有、而她终究只能叫他失望的特质。有些东西你永远学不来,那无关任何人的期待,亦无关努力,你只是,就是做不到。正如布都没法拉弓射中哪怕五步开外的箭靶,正如她没法怀揣恶意和猜忌之心看待他人,十二岁这年屠自古便已明白。

转眼间屠自古已经比那个晚上如厕撞见布都“小秘密”的自己大了整整一倍。而更久远前那个让布都成为苏我家俘虏的男人,则浑身冰冷躺进灵柩,如他生前那般接受最后的朝拜。这种感觉算不上好。

“其实这个结局还算不错,至少你我的棺木多半不会那么宽敞好看。”

布都轻柔的语调在耳边响起。曾几何时这种举动会把屠自古吓一跳,她扭头看了看姐姐,对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仍旧把双手藏在衣袖中。

毕竟年长了两岁,在这个身体发育的时期内,布都俨然有了几分大人模样,身形消瘦而修长,比苏我家的女孩高出了接近一个头。当然,某个部位的状况不如身高那样可喜,却也无所谓。很多时候屠自古觉得,很强烈的觉得,当她看着布都时,根本就不像在看一个人,更偟谈性别。

这个评价并没有任何贬义。屠自古相信“姐姐”,即便她总会对陷入困境的自己冷嘲热讽讥笑连连,可在她这么干时,手下帮助的动作从没有停止一刻。

物部布都表达关切的方式与众不同,仅此而已。

“这话小心传到父亲耳朵里啊。”

“父亲?没事,他落在后面跟物部大连谈话呢。”

布都满不在乎的耸耸肩。屠自古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如此。这年前半段时间苏我马子几乎就是在病榻上躺过去的,直到这会也没能完全恢复。眼下顶着焦灼烈日,同物部守屋进行着明显不算愉快的交谈,苏我大臣脸上仍不见多少血色。针锋相对的言论很快转化为争吵,怕是连灵堂内敬拜的人中亦不乏回头观望者。

屠自古踟蹰着侧过身,身边的人却伸手阻止了她的进一步动作。“你干嘛?”不带感情的灰色眼睛从斜上方看向她,“犯不上为这干柴烈火的架势多添把油了。”同一批进拜的其他官员这会已然围拢过去,把两位权臣里外三层包裹严实。

“何况看上去我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解决。”布都松开手指,面向前方。

一名有着蜂蜜色头发的少年朝她们走来,身后跟着两个全副武装的侍卫。少年跟布都差不多年纪,昂贵的黑丝绸衣袍边缘处绣以金色花纹,行为举止中透着股天生的高贵感。可与衣着气质不符的,是他头顶似乎未经打理而蓬松翘起的发梢。

即使在这之前屠自古未曾亲眼见过他,然而依画像及传闻判断,还是很容易猜到此人身份。七年前宴会桌上空出来的座位的主人。

“参见厩户殿。”她和布都同时向少年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少年脸上的笑容更加和煦了,他若有若无的看了眼台阶上方聚集的人群,“当今豪族子弟里出类拔萃的两位我早有耳闻,苦于找不到机会亲身一见。”说到“耳闻”那,他向布都轻轻颔首,“虽然今天这个机会,代价未免太大,然而总算能在大不幸中寻获点幸运,聊当慰藉。”

“臣也是一直听闻厩户殿仁德聪慧,才思过人,今日得见只觉那些个传闻逸事不及殿下真身风度百分之一。”布都扬起轻浅笑意,回道。

屠自古也随声附和。

随着皇权更替已然跻身前几位继承者的丰聪耳皇子此时竟显出几分腼腆,称关于自己的坊间传言太过夸张。在推脱掉那些“过度浮夸的高帽子”之后,话锋一转,说是难得一聚,何不借地品茶闲谈。

见屠自古面色为难,厩户殿补充道:“物部大连与苏我大臣那边自当遣人通报,二位不必担心。”

既然人家皇子给足了面子又撤去了台阶,她们当然没法拒绝。



那么就是这样。屠自古捧起竹筒制成的茶杯,竹子光滑冰冷的表面很快被手掌捂热了。她猜自己的确也到了该参与所谓政治活动的年纪,虽然对自己是否能习惯它屠自古毫无信心,但是既然生在苏我家,不行也得行。

好在厩户殿貌似也更倾向于同布都交谈,从诗词歌赋到骑马狩猎,说到尽兴时,意气风发好不畅快。以上是屠自古眼中的情况。

在物部布都看来,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从见到丰聪耳皇子的第一眼起,她的直觉里便充满了警惕。这种下意识精神紧绷的情况她还是头一遭遇到,简直好似山林中独行的野兽猛然间遇到另一头,他们谨慎的隔着段距离打量彼此。用言谈举止代替利爪尖牙,互相刺探,同时把对手每一分细微动作收入眼底,细细琢磨。

是同类呢,布都低头抿了口凉茶;“是同类哦”,她从厩户殿亮琥珀色的眼睛里读到这条信息。相信和不相信的比重差不多,而她还不知道对方的动机到底在哪,于是决定暂时保留意见。

皇子欣然接受布都的决定,把目标转移到默不做声的屠自古身上。他在不变的笑容里掺入一丝歉意:“抱歉,跟物部聊得太过投入,冷落了苏我家的小姐。”

“殿下不必自疚,臣本才疏学浅,远不及义姐。”总不能挑明她害怕说错话所以反是要感谢殿下吧。

“不,我绝无半分轻视之意。”看上去,厩户殿急于解释,“只是听闻苏我家的那位小姐生性耿直率真,恐怕台面上的寒暄之词会有所冒犯。”他摇摇头,“想来实在有些可笑,倘若不用那些个虚妄之辞,连普通的问候也能叫我苦恼许久,竟忘了礼数。”

屠自古有些疑惑,但要深究却道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再次表示厩户殿不必待自己过于严厉。

后来皇子又说了些别的,大抵是自己与屠自古实际有着还算很近的血缘关系,认真算起该叫她声表姨之类。他还提起如今国内的情况,两大家族间的不合,以及关于崇佛废佛的一些个人想法。

“如今时局动荡,更需要团结一心,好稳定局势。”丰聪耳皇子以拇指和中指转动喝空的茶杯,“容我冒昧一问,不知苏我小姐可经初潮?”

“……”苏我家的小姐脸红了,舌头干燥,一时拼凑不起措辞。

她紧张的瞥了姐姐一眼试图寻求帮助,仅看到对方眼角唇边浮现的怪异笑容,不禁打了个寒战。

“回殿下,尚未。”屠自古老实答道。

就算政治嗅觉迟钝如她,也对皇子此问目的一清二楚。要说巩固同盟关系,联姻从来都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有朝一日会以这种方式嫁入其他旺族门下,屠自古是明白的,而且自以为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契机真的呈现在眼前,她才发现自己远未准备好。

不过厩户殿这会也只是一提,并没有太认真。很快他以时间不早为由结束了这次会面,遣人将她们送回苏我府邸。

那日苏我马子归家颇晚,且把布都单独唤去做谈。第二天就正式宣布物部布都在苏我家的寄养期已到,当天下午布都便随物部守屋派来的队伍回到本家。晚上,多年来惯例会在门外走廊响起的脚步声消失不见,因此屠自古失眠了,一宿没能合眼。



烛火从内里将灯罩映成橘黄色,一只飞蛾孜孜不倦的在它表面扑腾着,神子看了一会,接着伸手把它驱走。

“今天跟那两位的会面怎样?”

声音从前一刻还不存在于房内的女人唇间吐出,她的头发透着种诡谲蓝色。皇子被这意外情况弄的一个激灵,手指磕在灯罩上,差点把它打翻。

“青娥娘娘,您老这么突然出声,我迟早得吓出毛病来。”

“殿下说笑呢。”

被称作青娥的人抿嘴一笑,拉了下围绕在手臂及后肩的羽衣,靠着厩户殿斜坐下来。

“真不是说笑,我这颗心呐,自打伯父患病,可就一直悬着呢。这下他老人家撒手人寰,用来吊着它的也就只剩一根头发丝了。”神子换上在外绝不会表露出来的轻浮痞相,戳了戳自己左胸,“更别提我那些亲爱的弟兄和朝内忠贞不渝的臣子,今日他们一个个如狼似虎的表情,简直如同和煦清风吹得它来回摇摆,就差没掉下去了。”

“故意做出副轻松姿态,也不会让困难更容易哟,殿下。”青娥没买账,“对我推荐的那两人,殿下有何看法?”

神子重重的叹气,好像要把肺叶里的空气全挤出去,连脑袋上翘起的头发都不那么精神了。

“现在感觉就像坐在一块铁板上,下面点着火,旁边还有人负责添柴鼓风。老实说这么炙手可热的凳子谁想要谁赶紧的拿去,我谢谢他。”

“可惜想拿走这凳子得先割下您的人头。”青娥继续不买账。

亮琥珀色眼睛用力盯进靛蓝色里,然后它的主人又叹了口气。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屠自古的确是能一眼看穿的人,因此苏我这边只需要跟马子提亲便好,想来他答应还来不及;坏消息是,物部布都,我还掌握不到。”神子撑着下巴看向再度飞回来的蛾子,“老实说这已经很不错了,至少比我想象的要好,反正物部那边原本就只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当然,”他眼神一转,露出抹轻笑,“该说是超出预期,这个物部布都。如果不幸成为敌人,会相当棘手,但要是能拉拢过来,其作用绝不亚于与苏我氏的结盟。”

“不稳定因素呢。”

“对,而且想扑灭就得尽快,免得叫她铸成燎原之势。”

“您觉得自己没法让她甘愿合作?”

“我只是还找不到足以吸引她的东西,老实说她自己恐怕也未必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所以?”

虽然自知是多此一问,青娥还是歪头笑道。神子一挑眉,挥手弹飞落在灯罩上的小东西。

“所以,再看看吧。倒是各地疫病实情,还劳娘娘多费神了,那些个小吏啊,政绩没多少,欺上瞒下的功夫倒很不赖。”

“分内之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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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22 15:09:1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期主题:大地母亲在忽悠着你(拖


4.

苏我马子很开心。想来也确实,既有一表人才家势庞大的金龟婿主动找上门来,当父亲的自然是再欢迎不过。眼下正襟跪坐在案桌对面的厩户殿正是这么个金龟婿,才识渊博、为人聪慧、相貌堂堂,就算这些都没有他也还是最最靠近权柄的继承人之一。虽然他也清楚厩户殿此举多半只是为了政治利益,不过反正他自己也一样。

尤其在这种时候,大家都需要朋友。马子还没有蠢到相信面前满脸谦逊笑容的皇子真是因为什么一见钟情而提出这桩婚事。但当年轻人提出希望单独与屠自古相处一下的请求时,他爽快答应了。

反正以厩户殿目前的实力,玩不出多少花招。对此苏我大臣颇有信心。

是玩不出什么花样啦,神子目送未来岳父出门,甚至礼貌的略微低下了头。本来就没想玩花样,至少不是针对屠自古。

结果表明苏我家的小姐确不辜负“直率”之名,居然一上来便捅破那层窗户纸。神子象征性的惊讶了会,接着换上满怀歉意与理解的神色腔调,承认关于一见钟情的说法并不特别发自内心,表示自己很大一部分理由确实是为了得到豪族苏我的支持,并且请求对方谅解。而屠自古,正如其他惯于隐忍和逆来顺受的女性那样,不太情愿而又无可奈何的接受了皇子的道歉与请求。

看着这个稚气未脱、无疑既天真且善良的女孩,神子难免生出股愧疚感,她那些话的表现力或许没有自己的强,却乃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一只笼中鸟用同样的黄金锁链剥夺了另一只的自由,倘若后者必然得到观众的怜悯同情,前者便只会受人唾弃吧。

但旁人的唾弃于我何干,比起自怨自艾,还是继续挖掘情报来得有用。神子哼出声轻笑,放在这会大抵会叫人误会成自疚悲戚之情。

她顺下眼睛,从对方脸上找到了能用来打破沉默的话题。

“你气色不大好呢,是有什么烦恼么?我自觉作为听众还是很合格,如果方便说来听听的话。”

这本是个无关痛痒,为了挑起话题而挑起的话题,却带来了这天内最大的突破,让神子的下一步举措有了依据。所谓瞎猫碰到死耗子,古人诚不我欺,厩户殿差点没欣喜得在屠自古面前露出尾巴。

她们聊了很久,直到斜阳西挂神子才起身告辞。未来岳父送她到门口上马,状似不经意的说:“掐指一算,物部公的妹妹寄居舍下也有七年了,这突然间少了个孩子,还真有几分不习惯。”

“嗯,看来不止屠自古,苏我大臣也是十分想念她呢。”神子笑道。

“那是当然,毕竟有过父女之名。”

“若是太过想念,阁下偶尔还是可以去探望探望嘛,毕竟在这皇城之内,并非十分遥远。”

“殿下所言甚是。”

神子在马背上点点头:“苏我大臣就送到这吧,今天劳烦招待了。”

“殿下何必客气,所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确实。”

两人相视一笑。

自从敏达天皇葬礼上三人的会面以来,已经过去了一周。会面的第二天,苏我马子和物部守屋就联合上奏,希望能结束苏我家对物部布都的抚养,让她回到血亲身边——好像一天前在灵堂前的争吵没发生过。而用明天皇也是即刻批准,说到底当年先皇的那个决定实在毫无道理,奇怪得很,只是没人敢去质疑而已。

一夜之间原本如同沸水鼓噪波动的局势兀然平复下去,连波纹都难得再见。关于崇佛废佛的词句倏忽间消失无踪,仅留下各地传来的疫情报告以及河汛消息在朝堂与驿站间奔波。站在观众角度,恰如观潮日满怀期待的去到海边,却只看到低垂水线和裸露在外的礁石沙滩,而洋面沉寂似镜。

少数人足够见多识广,心知此乃海啸的前奏。与面临海啸不同的是,他们无路可逃。

既然无路可逃,剩下的选择除了破罐子破摔任其自生自灭之外,就只有尽力加固房屋,期望它能从即将到来的汹涌怒潮中保护自己。

其实被海啸卷走也不是那么糟糕,至少死得痛快,而且比较凉快。

头顶两撮从不愿轻易就范的头发业已顶不住毒阳炙烤,耷拉下来,几乎要同其他兄弟一样趴伏在头皮上。穿戴严整的狩衣里如同蒸笼,皮肤表面源源不断的滋生汗水,顺着胸背往下淌。这会哪怕神子,脸上云淡风轻的表情也很有些挂不住了,她拼命克制着扇动双臂好让凉爽空气涌入衣内的冲动。

今年老天似乎执意要与他们过不去,瘟疫横行、天皇驾崩、河汛连连、暴动迭起也就罢了,居然九月中旬还跟三伏天似的炎热。

然而秋季围猎可不会因此延期,首先神子她爹向来以缺乏个性和独断力闻名,其次这趟围猎也是为了让各位王公贵族放松下紧绷了大半年的神经,最后还得为接下来厩户殿纳妃的事造个气氛。

神子在马鞍里扭了两下,好让布料更好的接触皮肤吸收汗水。弓套上的搭扣勾住了裤子,叫她一阵烦心,谁让丰聪耳皇子是皇子呢,明知是摆设也得带了弓箭跟人家走。天知道她压根拉不满长弓,即便戴上皮手套也会嫌弓弦勒得手指疼。把裤脚从搭扣里解脱出来,神子回身看了眼其他皇子、大臣和天皇本人的位置。

老爸骑在马背上那副样子跟屁股下垫了一打鸡蛋似的,她都不晓得该觉得悲哀还是可怜,只能默默祈祷,求上苍让他多撑几年。诸位文官大都簇拥在天皇周围,武将则散开在队伍前方,跟他们一起的是其他皇子。苏我马子身体抱恙未能前来,而物部守屋,神子转回来朝另一侧望过去,发现目标距离自己还蛮近。灰发的男人穿了件跟发色相近的狩衣,正在以行家的眼神观察着围猎场地,一边调整手中弓弦。

狩猎正式开始,典仪官嘹亮的嗓音越过炙热空气,飘荡在紧贴地面、纹丝不动的杂草上方。神子感觉连这声音亦为高温所扭曲,它在气数未尽之时便揉碎在马蹄践踏地面的响声里。

众人一窝蜂越过没有遮拦的草地,钻进树林。

老实说神子从没觉得把箭头戳进这些毫无反抗能力的“猎物”体内有什么过瘾的,猎场里最危险的猛兽也不过几头被锯掉獠牙的野猪罢了。

她矮头躲过一截下垂的树枝,抬手擦汗。不过算了,反正她的目标又不是这些人畜无害的小可怜,何况有了树荫遮蔽,实在比被太阳暴晒好太多,单凭这一点也该停止抱怨。

现在,神子准备制造一个巧遇,她拨动缰绳朝先前留心过的方向走去。

物部守屋并不难找,神子碰到他时,他的侍从正拎着一只串在箭上的野兔向他禀报,箭尾上涂了圈白色颜料,跟守屋箭袋里剩下的十几支一样。

“哦,厩户殿。”大概是听到马蹄声,灰发男人回头看到神子,简洁有力的点头行礼。

她也颔首回礼,眼睛瞟过武将另一名随从马鞍后挂的一串山鸡兔子,笑道:“素闻大连阁下弓术无双,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殿下过奖,臣一介武夫,别无他长。”

然后他们很默契的陷入沉默,神子看着侍从把新猎物挂在小动物队列的末尾,守屋则擦拭干净箭头,俯身把它插回箭袋。直到感觉时机成熟,她才又开口:“不知大连阁下可有空借一步说话?”看得出来,武将在等的也正是这句话。

两人吩咐各自随从在原地等候,接着并排骑开。直到并不太繁密的树木彻底遮挡住随从视线,除了马匹踏过残枝败叶之声外别无其他,守屋才率先打破沉静。

“恭喜殿下终得佳人,只是以殿下如今立场,却是为何要同我这苏我氏政敌私下会面呢?”男人锐利五官崩得紧紧的,他摇摇头,“当然,臣下没有冒犯之意,物部氏自古便是军旅世家,实在不擅粉饰词句。”

神子做出副困惑模样:“可是,近日来无论朝堂内外都不见佛教崇废之争,我还以为阁下和苏我大臣已然修好。难道这局面不是两位各自调解的结果?”

“关于崇佛废佛,殿下有何想法?”但守屋并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把新问题抛还给神子。

神子没有移开视线,迎上对方澄澈的灰色眼睛,过了会才说:“我并不真的信奉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只希望百姓安康天下太平。”

鸟儿扑扇翅膀的声音从上方响起,几片枯叶被它扰动,打着旋飘落下来。

当她看到守屋略微松动的表情时,神子心知自己押对了宝,看来偶尔说一两句实话也不是全无好处。

“物部一族的传说殿下知道吧。”

“是关于物部先祖乃天神血裔的说法么?”

“是。”守屋点点头,却又锁紧眉毛:“或许这么说有背祖弃宗之嫌,可实际上我,确实并不太愿意把国计民生押在虚无缥缈的神明身上。我相信苏我大臣也是一样,无论佛教还是神道教,我们都不真正信仰它,仅仅,如您所言,是用来治理国家的工具。但是,”他语气一转,变得冷硬粗粝,“我不怕同殿下挑明,苏我马子的追求与你我截然不同,他对权力像水蛭吸血那般贪得无厌,为此绝不会吝于做任何事。厩户殿自小聪慧过人,群臣诸侯有目共睹,如今局势险恶暗潮汹涌,请殿下一定小心。”

切不可沦为他人傀儡,神子替守屋把没出口的话补充完整,心想,物部公忠勇神威,同样有目共睹。她缓慢而坚定的点了下头,抬手整了整衣领。

一阵清风搅乱了凝滞的空气,夹杂着某种怪异气味,马匹煽动鼻翼不安的撅起蹄子。

“怎么——”神子话音未落,就听到背后传来类似犬类的响声。一匹狼从灌木后窜了出来,瘦骨嶙峋,眼睛里满是对食物的渴望,盯着面前的人马。守屋丢下弓箭拔刀出鞘,抖动缰绳欲上前把恶狼与神子隔开。谁知那条狼不仅不退缩,反倒往前一冲。神子那匹未经训练的骟马当时就惊得人立起来,把皇子摔了下去,之后迈开蹄子转身便跑,差点对蜷缩在地的人补上一脚。

“殿下!”

守屋见状干脆甩脱马镫,一跃而下冲上去挥刀逼开那畜生。恶狼退后几步,立刻又朝人扑过来。武将一让一进,刀刃斜斜砍进它肋间,然后又上前往垂死挣扎的东西心脏那补了一刀。

她用不太痛的那只手把自己撑起来,觉得半边身子的骨头都错了位,摔落的时候有根树枝在她眼睛下面点的地方划了道口子,火辣辣的疼。她本想站起来,结果膝盖似乎被扭到了,使不上力,只得坐回去。武将都没功夫擦拭刀身上的血迹,直接收回鞘里返身半跪在皇子面前。

神子竭力在不拉扯到伤处的情况下挤出抹笑容,说是应该没伤到筋骨,叫他不必过度担心。

厩户殿满身狼狈、一瘸一拐的回到营地,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围场。不过这个小插曲并没有扫了大家狩猎的兴致,既是有惊无险,倒不妨物部公英勇救主成为又一段坊间佳话——差不多正是神子想要的效果。当然,在这个激动人心的故事背后,负责清赶围场的倒霉蛋被拖下去杖责五十的事大家没关注太多。

是夜,众臣边享用白日里捕获的猎物,边添油加醋的把守屋的事迹大肆称赞了一番。神子脸上涂了刺鼻药膏,应和着给守屋敬酒,三杯下肚,对方在第四杯的空隙间压低音量,提了个请求。

“不知殿下改日若有空闲,可否赏脸在城南茶馆一聚,有事相商。”他迟疑了下,继续道,“是关于舍妹的。”

“好的。”

表面上不动声色,神子心里早就乐开了花。时来运转,真是想挡都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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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28 20:34:4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期主题:神子好二。


5.

院子里枫树的叶子红透了,每逢有风吹过总会有几片自叶柄处发出微不可闻、却必然存在的断裂声,随即飘然而落。一地殷红映在她永远冷清的灰色虹膜里,物部布都摆正脑袋对回摊开在案台上的竹简,接着拿起小刀刮去已经干燥的错字。

结果那个笔画简单的字好像打定主意不让她好过,两次三次依然写不对。她有些恼火的看了会那个比周围颜色稍浅的小坑,决定先把它放放。

困兽回到了原先的笼子里,笼子本身没什么变化,同样布满了除惹人厌之外别无用处的蜘蛛丝,妄图以脆弱栏杆桎梏她的自由。唯一的改变在于,晚上例行的外出不需要遮遮掩掩,在物部宅没有人会试图阻止布都,连守屋也多半是睁只眼闭只眼,全当没看见。按道理说她该更喜欢目前的状态,但不知为何,布都有些怀念每夜从窄小槅门里钻进钻出的日子。

草叶在靴底发出湿润的响声,昨晚一夜的大风吹来云层,挡住阳光,沉沉压在之比屋脊树梢略高的地方。几乎都能看见雷雨在其中酝酿成型。

据说前日的围猎出了点岔子,丰聪耳皇子险些沦为野狼口中食,若不是她英武的兄长挺身相救。布都稍微调动记忆,厩户殿的形象立刻清晰勾勒于脑海。然而很奇怪的,在她进一步尝试描述这位皇子时,首先蹦出来的是他与屠自古不日即将完婚的事。然后那个灰绿色头发的女孩便替代神子,填满了布都的思维。

真令人惊讶。她尝试转移注意力,转而盯上某片枫叶上爬行的蚂蚁,目送它消失在细小孔洞之内。

在她来得及制止之前,思绪又不可避免的回到了六年前的某个时候。又是屠自古。

半是困惑半是焦躁,她抬手扯了扯衣领。

这会守屋应该是在同厩户殿会面的途中吧,布都再次转移注意力,想从泥泞胶着的思维陷阱里拔出腿来。只是因着某个小意外,就如此大张旗鼓的走这么近,那个满脸假笑的皇子到底……啊,对了,就是这里。

她终于给自己的反常找了个更站得住脚的理由。毕竟是多了个搅乱局势的人,稍微神经过敏点实属正常。虽然布都对权力毫无兴趣,确切的,对任何事物都没什么特殊爱好,至少她自己仍然这样坚持。倘若令她带上面具,加入到吃人不吐骨头的混乱怪圈里,成为丝线上爬行的蜘蛛,那可真是比让她死还叫人难受。

即使物部布都天生的敏锐嗅觉让她在这类游戏中占尽便宜。擅长某事不代表非要喜欢上它。

我可一点不想被牵扯进去,她吐出口气,转身回到屋里。

关于丰聪耳皇子的担忧很快便成为现实,被一向避布都如瘟神的哥哥叫去商议事务,在看到守屋表情的一瞬间她就明白所谓事务是什么了。如七年前一样,她没被给予选择的余地。困兽满腔愤懑同时依然节制地抬爪挠了下笼子。

“神明血脉流传至今虽已十分淡薄,但真要一拼,最差也能落个玉石俱焚呢,哥哥。”

受到胁迫的灰发男人没有回答,更没有退让。他们都知道这只是布都在发泄自己的咬牙切齿以及无可奈何而已,她不会真的洒血下咒。

于是让物部布都成为厩户殿门下舍人的事就这么定了。


“布都卿好像对这个结果相当不满意呢,成为我的舍人真有那么糟么。”

厩户殿仍以平淡浅笑相对,一如敏达天皇葬礼后的那次会面,只不过脸上多了道伤痕,大概正是近来那件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事所赠。布都却觉得,为什么那根好树枝没有剜出丰聪耳皇子的眼睛。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差点滑入一个危险的状态,这股不晓得从哪钻出来的浓郁敌意在误导她。

“臣下只是太过惊讶。物部家的人大都不擅察言观色,哥哥大概向殿下提到过了吧。”

皇子看了看低眉顺眼的布都,从鼻子里喷出声笑,接着以手撑地换了个坐姿。他盘起双腿,勾肩驼背,胳膊肘支在膝盖侧面。

“咱俩就别继续兜圈子了。”

他的声音冰冷严酷,像剃刀般刮过脑髓,要把头颅内的情感思绪一层层切开、分门别类摆放开来。

“早在先皇葬礼之后的那次会面,就已经知晓对方大概是什么货色了吧,你和我,所以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得好。你有疑问,我有解答,部分的。”

而我一个字也不会信,望着那副因失去表情支撑而垮下来的脸,布都想。

“守屋为什么要把我送给政敌阵营。您为什么居然接受这个要求。”

“第一个问题,因为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第二个问题,因为欠他一份人情,并且我欣赏你的价值。”

“看来生在皇家确实有好处,在自我膨胀这方面。”

“也许,不过相较于画地为牢,我还是更喜欢稍微自负点的感觉。”神子丝毫没有动容,“其实我也有不明白的地方,比如说,你为什么非要把它当笼子看呢。”

布都没做声。

“沉默?那我就再把话说直白点,夜晚的独处让人安心对吧。”

“对夜晚和独处,您又知道些什么。”愈发冰冷的灰色眸子里闪烁着反感敌意,时至如今它的主人根本懒于掩饰。

“哦,我知道。那里没有耳目,没有眼线,没有责任和人情,没有纸糊的笼子,可以在想哭的时候哭,想笑的时候笑,想问题的时候默默出神,而不会出现不合时宜的打扰,也不必担心心中所念为旁人看了去。”皇子像面冷漠的镜子,反射出对方表情,“安心,没人出卖你的小秘密,实际上她在说这些的时候连你的名字都没提到。”他略微扬起下巴,琥珀色眼睛滑向一旁,满脸漫不经心,“这些只是我猜的而已,想来我的未婚妻的确十分挂念她的姐姐。”

那个笨蛋屠自古,我早该料到。物部布都绷紧了下颚。

“这是威胁么,殿下。”

“当然不,我在陈述观点。何况所谓威胁,必然要拿重要之物相挟才算,而那会让事情变得很糟糕。我只是想提供一个新的思考方向,以寻求合作。”

“例如?”

“例如,为何非要把人情世故看做恼人枷锁?不如当它是个有趣游戏,以聪明才智斡旋其中,间或推动它朝自己期望的结果前进。让规则以为你不过是其中囚徒,却不知自己正被你利用,岂不快哉。”

“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您这样——乐观,抱歉我没有被说服。”想想还是用“乐观”代替了“自以为是”。

“我说了,仅仅是提供一个新的思考方向,采纳与否不关我的事。”

反正我也没什么选择余地,除非……布都顺着对方视线望向窗外,铺散开的浅灰云朵仿佛烟雾,凝固在半空。

“殿下对舍人有何要求?”过了会,她问道。

“对你没有要求,原本此举多半是为还物部大连的人情债,至于个人欣赏方面,布都卿大可不必在意。”皇子抬起一只手撑着下巴,“方才废的那番口水,权当一厢情愿的将心比心吧。”

布都倒没有被这番言论打动,但她转念一想,似乎对自己来说呆在哪都没有差别。作厩户殿的舍人不比给苏我马子当养女更差,而在苏我家当养女也并不比当物部守屋的妹妹更糟。异类就是异类,哪怕同为异类,互相之间也难有惺惺相惜的认同感,眼下情况正是典型例子。她突然萌生了报复的冲动。

“那么臣就先谢殿下的宽容厚爱了。”布都甚至让自己笑了笑,“然而必须说,殿下当真演得一手好戏,只是臣尚有一事不明。”

表情重新爬回皇子脸上,他颇有兴致的挑眉:“说来听听?”

于是她笑着把话讲完:“婚娶事小,延续皇室血脉事大,但殿下既然迎娶苏我家小姐,恐怕后者会颇有难度吧?”

厩户殿半张嘴的尴尬模样仅是刹那,他,现在是她,慢慢吸气的同时,勾起两边嘴角。

“那个啊,自然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恰好屠自古还未经月事,总留下些时间供我拖延。相比之下我倒对布都卿是如何发现这一点的颇感好奇。”

对方笑容之下的惊讶与警觉让她愉快,简直堪称赏心悦目。

布都满不在乎的耸耸肩:“臣下只是猜的而已。”

神子猛然间爆发出一阵大笑,把布都的耳膜震得嗡嗡响。“我有预感咱们会相处愉快的。”她笑完后喘了口气,边揉眼睛边说着不知从哪得出的结论,话音里还带着笑意的余韵。

“承殿下吉言。”

“不过说真的,即便没有大连阁下的提议,我一样会想办法把布都卿纳入门下,以免婚后被枕边人的辗转反侧弄得睡不好觉。”


神子给了她两天时间收拾要带过去的东西,而布都除了一些衣物卷宗外,委实没啥好收拾的。

她小心翼翼地卷起一片老旧竹简,串联竹片的绳子因年岁浸泡而腐朽不堪,稍不注意便有断裂之险。旁边的竹编箱子已然填满大半,每再添加一卷书籍,剩下的选择便越艰难一分。虽然多载几箱马车也并非拖不动,布都只是觉得没必要把整个书房都搬过去,即使她对厩户殿这人没啥好感,却也相信论藏书量对方绝不比自己少。

门口传来清嗓子的声音,布都抬头看过去,哥哥站在那里,表情一如既往的不自然。

“兄长大人有什么事么?”

守屋拿着手掌长的红木匣子递过来,她伸手接下,大概猜到里面装了什么。打开一看,果不其然,盒子里绿色丝绸上躺着块玉佩,通体乳白,内有碧绿纹路攀附其中。这是早在布都尚未记事时,父亲为兄妹俩定做的一对里属于她的那个。

“你虽不喜欢珠宝坠饰,但父亲一片心意,还是带在身边吧。”守屋声音比平日更低沉了些,多半知道这次妹妹依然不会将自己的话听进去。

“我怕自己不慎把它弄丢了,所以还是放在家里比较安全。”她亦没有打算让哥哥失望。

“……好吧。”男人从她手里接回连布都体温也没来得及沾上的匣子,叹息般说,“我还是把它放回原来的地方,哪天你若回心转意再去拿好了。”

自己的哥哥特别热衷于干些多余事,布都目送守屋离开,再次确定了这一点。她经不住想,既然最终逃脱不了即将来临的乱世,及早离开根本没弄清游戏规则的守屋倒算好事一桩。

物部布都正式归入厩户皇子门下的事淹没在婚礼筹备中,大部分人都无暇顾及这位新入伙、来自显赫家族的家伙。就连马子也没太放在心上,他甚至还同偶遇的布都侃了几句家常,表示有布都这个“姐姐”在,屠自古大概能更好的适应新生活,自己甚是宽心。

至此她修正了下先前看法。离开物部家姑且算是好事,却也,并非那么值得欣喜,至多不过刚出狼穴又入虎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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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5 19:04:4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期主题:屠自古是个小傻逼,咿呀咿呀哟(被十万伏特


6.

所以结婚就是这样了。重重布料包裹着屠自古,她尽量保持静止,坐在房间里。为了把注意力从僵硬酸痛的腰椎以及背后某处难耐的瘙痒那引开,新娘尝试回忆以前参加婚礼的经历,发现似乎对曾经的自己而言婚礼只意味着热闹和好吃的。就在这一刻应该也有孩子如曾经的她那样,为热闹和宴会上的美食而开心着吧,屠自古忍不住想象着孩童嬉戏打闹的欢笑声。

它们也许确实存在,只不过被窗外筹备婚礼的喧嚣掩盖了去。

人影在门外廊上匆匆掠过,这种忙碌要持续到婚礼正式开始才会暂时告一段落。厩户殿所居住的上宫无论建筑规模还是仆人数量同苏我家宅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屠自古并不知道它平日的模样,但今天,她好似置身蜂窝中心,还是个被人捅过的蜂窝——

虽然这种比喻哪怕仅停留于想象也确实有点失礼,不过挺贴切。反正现在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再者只要人家还不会读心之术都看不到她心中所想。

然后她想到自己精神不振的另一个理由了。

确实物部布都在此之前就已经成为丰聪耳皇子的舍人吧,虽然没有特别期待能遇到她,但没遇到的话果然、该说是不得不承认,有些失望。虽然加起来才个把月,但感觉已经很久没见的样子,布都总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屠自古担心下次见面时自己已经无法理解她了。即使她或许从未真正理解过。

屠自古没来得及在无聊中自怨自艾更多,两个侍女进屋来,告诉她婚礼正式开始了。

传统神道教婚礼有着冗长反锁的过程,屠自古从遮住脸的白色布料下面看着前路,在极其有限的跨度里小心移动着双脚。不知道这样持续了多久,她只觉得自己很有些吃不消,同时不禁对前辈们心生敬佩。屠自古好歹习过武,其他人能把这套程序完完整整走下了大概纯粹是靠毅力支撑。

最后一次伏跪在地时,她盯着嫁衣上的刺绣出神,那些礼仪动作早已烂熟于心,即便不刻意去想身体也能自己执行。

生为豪族子弟,从小吃穿不愁,尽享荣华富贵,不用为生计烦恼,也免去了苛重劳务。作为代价,必须在普通民众无须费神的方面潜心锻炼,琴棋书画文韬武略,也肩负着终有一日需为家族献身以使其更加繁荣强盛的责任,正如她现在所做的。

产生“她的人生真无趣”这种想法,屠自古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贪心了:关于“代价”,无论父亲还是姐姐都向她强调过太多次。

代价,当然不只是接受名为婚礼仪式的体罚而已。在宴席桌边坐下,屠自古突然害怕了起来。

她想起那天敏达天皇的送别仪式之后,厩户殿请布都和自己前去聊天,皇子当时问了她一个问题。屠自古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早在那天自己的未婚夫——现在已经是夫婿——便已有了这个主意。怪不得当自己向她求援,布都会是那副表情,她肯定当时就看穿了厩户殿的打算。

从前她只是偶尔觉得自己的迟钝让人伤脑筋,现在这个念头出现的频率增大了。她一定是给身边的人添过许多麻烦而不自知。这么一想,她顿时没了胃口。

与婚礼差不多漫长的宴席结束后,丰聪耳皇子伸过手来牵住她,屠自古打了个激灵。

这样明显的颤动对方肯定察觉了,他温和地略微加重了手指中的力道,踏实却不至于让人感到难受。

按理说像屠自古这样的人应该气血旺盛,可她的手一年到头都是冰凉冰凉的,跟布都一样。而神子的手掌里则散发着温和热度,一如其为人。屠自古感到些许汗水填满了紧贴在一起的手指,由自己跟上对方牵引的脚步。

这个人作为丈夫的话,或许已经十分幸运了也说不定,屠自古垂眼看着木头的纹路自脚下平移而过,试着安抚自己。哪怕他平日表现出来的那份温柔不过做给人看,不知为何对这点她倒是很有把握,按物部布都的说法,她这叫“直觉敏锐,也就只有直觉敏锐而已”。然而总算借由这些无关念头的冲刷,新娘冷静了下来。

直到他们走进屋里,神子松开她,回身关上房门,把两人与外界隔离,进入独处状态。

遮挡视线的东西被他除去后,屠自古甚至没法让自己抬起脸面对新郎,颈椎好似生锈般僵在原位。她很快就开始怀念之前笼罩在脑袋四周的布料了,它如同孩提时候的被褥,将弱小孩童与外界黑夜中叫人畏惧的古灵精怪隔绝开。于是她得以从记忆里寻获这份局促紧张的渊源,在回想起自己当时几乎被布都吓哭的情景时,屠自古几乎失笑。

“看来苏我小姐还是会笑的嘛,果然是我这边照顾不周才让你提不起兴致么,真是抱歉呐。”神子打趣道。

“哎?不,我、臣……不,臣妾不是……”

屠自古不晓得自己原来已经把笑容摆在了脸上,她猛然抬头,觉得血液直往脸皮和耳朵的血管里涌,而舌头在嘴巴里打着结难以动弹。正因如此慌张,她都没注意到皇子金色眼睛深处恶作剧的微弱闪光。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处于万全状态,该看不出来的屠自古多半还是看不出来。

“所以,已经是一家人了哦,不用那么紧张。”之后仿佛以身作则似的,神子扮了个鬼脸,一贯城府世故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孩子气。“累死人了,真的,我觉得结婚比练习同样时间的剑道还折磨人。”他继续抱怨着,边摇头晃脑活络筋骨。

有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但再仔细想想却又不完全是那么回事。新娘低头揉捏着衣角,最后还是决定相信突然转变形象的新郎是心怀善意而采取行动。

毕竟,这样照顾她的感觉,并不在政治联姻者需要履行的义务范畴内。

所以屠自古重新抬起脸,向对方露出一个略带迟疑但还算自然的微笑,这加深了神子的笑意。“稍微有精神了些呐。”他眨眨眼,“那我就放心啦。不过老实说,提不起精神确实错不在你,任谁也很难在裹着好几斤重的衣服的情况下仍感觉身轻如燕。”皇子冲自己身上的礼服努努嘴,随后开始费劲巴巴地解衣服绳子。

曾经有那么几次,屠自古看到过家里猎狗力不从心地扭转脑袋摆动四肢,对背上的瘙痒处无可奈何,那模样甚是可爱。接着她意识到拿皇子跟狗狗作比较似乎不太好。

“我来帮您吧。”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她主动请缨上前帮忙。

诚然一个人的心思绝没有那般容易被看穿,可拜某人所赐屠自古对自己掩藏心事的能力尤其没信心。而厩户殿,表面看来虽与那个人截然不同,本质上却散发出一模一样的气息。即便她这个判断没什么实际依据就是,单凭感觉而已。

让皇子忙活了半天的绳结乖乖地解开在屠自古指间,她顺势替他将外套脱下,折挂在旁边衣架上。

摆脱厚重罩衣之后的厩户殿显然轻松许多,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绿发女孩觉得他脑袋上没梳理整齐的头发翘更高了。同时她还发现失去罩袍壮势、身上只剩一件内衬衣的神子实际非常单薄,当然身高上他还占着优势,哪怕不把头发算在内。

应该可以轻易制服吧,倘若他有什么不轨举动。屠自古给自己打气,随后挫败地发觉好像她所想的“不轨”,其实是在轨上的。

我为什么要帮他把外套脱掉?!

此时此刻,新娘盯着自己刚刚帮新郎脱下来的衣服,认真考虑要不要再帮他——或者说,强迫他穿回去。

开什么玩笑。

她迅速放弃了这个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

“发什么呆呢?”神子的声音几乎是贴着她后脑勺响起,吐出来的气息撩拨着那儿的头发。

屠自古转过身,左脚在裙摆上绊了个趔趄,她探出手想借住衣架稳定重心却算错距离扑了个空,只得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抓紧距离的东西。这一下差点没把神子的衬衣直接从肩膀上扯下来,他倒没在意,反而顺手揽住了慌张的新娘,助她站稳脚跟。

暧昧的尴尬瞬间充满了周遭空气。

“……对不起。”

老实说,她不明白为啥这三个字会从自己嘴里蹦出来,因为屠自古现在并没有思考能力,好像谁把她的脑袋摘下来丢进了蒸笼。除去逐渐攀升的温度,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一丝沁凉贴在脸颊,短暂地拖延了温度提升的速度,然而当她终于理解到那凉意来自神子手指这层之后,头脑发烫的进程变得更加势不可挡。

神子那张脸逐渐逼近过来,屠自古之前计划好的、关于如何对付意图越矩的家伙的方案,已经飞到了传说中仙人居住的有顶天。只要轻轻蛰上一口,毒液就会注射到猎物体内把它们麻痹,接着蜘蛛吐出丝来裹好它们,准备进食。

金色眼睛的蜘蛛显露出獠牙——笑了起来。“不准动”的魔咒解除了。

“我还在想,如果再多靠近点,或者多维持这个距离一段时间……屠自古你的头上是不是能冒出烟来。”他撇开脸颤抖着,好像在努力克制以防自己笑得太夸张。见她依旧满面茫然,神子又忍着笑解释道:“我是说,刚才是故意逗你玩的,因为屠自古紧张起来的样子好像受惊的小动物……抱歉一时没忍住,噗……”

新娘诚挚地向随便哪个能管事的神明祈祷,但愿她喜欢捉弄人的夫君有朝一日再也笑不出来。

结果直到那天的最后,她所害怕的婚姻义务都没有找上门来。按神子的说法是他们都还太年轻,不必心急。仅仅推迟了必将到来的事情,尚不足以让人放心,她却也不奢望更多。当然,睡觉还是要同枕,只不过实际操作下来并非如屠自古所想象的那般可怕。相反,被褥里另一个人的存在反而让她久违地睡了个好觉。

很快她就发现当妃子的日子远比在本家悠闲,至少没人每天紧盯着她坐下学习那些既弄不明白更没有丝毫兴趣的辞赋,也不会因为武道训练迟了一分半刻便被罚练习劈砍动作一百次。

日日为繁重课业所累时,巴不得能让它们都消失,最好可以除了负责吃喝玩乐什么都不管,一旦真正闲下来,不过多久就开始空虚无聊。人大抵如此,屠自古亦不能免俗。所以生平头一回,在没有任何外力胁迫的情况下,她给自己制定了每日锻炼的计划,当然这份计划并没有包括抄写诗词。

搬到上宫来住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经常碰到似乎同样很悠哉的物部布都。银发少女的言语反应依旧冷淡,不过对屠自古来说没什么问题,她早已学会把“哦”和“嗯”理解为“早上好”以及“那还真是不错”。

偶尔谈话内容也不止局限于屠自古的单方面诉说与布都的单音节应答,某次绿发孩子提起三人那次仿佛已经十分久远的交谈。

“其实布都那时候就已经知道殿下有意向父亲提亲了吧?”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埋了许久,最终还是说出口来,布都没什么反应,平淡地点头哼了声,算是承认。于是屠自古半开玩笑的埋怨了她几句,又表示当时神子上门提亲把自己吓了一跳,顺带抱怨着关于形同体罚的婚礼流程。

而当她说到暂时不用履行夫妻义务这里,布都少有地出言打断。她挑起眉梢和嘴角,换上个屠自古眼熟的怪异笑容。

“原来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屠自古摸不着头脑,但直觉告诉她准没好事。

物部的笑容转变成了然的那种,她不再看她:“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该让你知道的时候殿下自会告诉你。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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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0 19:51:59 | 显示全部楼层
7.



神子病了段时间,得益于她那睡觉时有卷被窝习惯的王妃。

某天夜里她从被一个看不清面孔的蓝发女孩冻进冰块的可怕噩梦中哆嗦着醒来,发现自己身上半片被褥也没有,而身边的屠自古则卷成了人肉寿司。接下来的早晨丰聪耳皇子只觉浑身疲软,连起床都成问题,不得已告病缺席朝会。

事情往往如此。就像你去帮人家看孩子,时刻紧盯以防小家伙满园乱跑伤着自己,这时候他倒颇乖巧;可一旦你转开视线哪怕半分钟再回过神,便见小子扑通一声栽池塘里。

正是神子缺席的那天,物部和苏我又在朝堂上大起争执。而且这次除了各自原本的支持者,更有穴穗部皇子火上浇油——真不明白物部守屋都在想些什么,居然走了这么步烂棋。看来他确实迫不及待地想让之前买的保险兑现。

不难想象面对那一幕时,坐在上位的用明天皇是怎样一副苦瓜脸。

当真难为他了。病愈重新回到朝会的头天,看到老爸满面憔悴、好似一夜间苍老十来岁,神子又在心里可怜了他一回。可当她发现苏我马子和物部守屋双双缺席居然已有三天后,又觉得他这实属活该。一个人固然不该为天生的能力不足而遭受责备,但知道自己把握不来还将真实情况藏着掖着就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了。

讨论仍然围绕着瘟疫和粮食储备的问题进行,却没人能提供任何有参考价值的数据及建议。笼统说来个个舌灿莲花,一旦落到实际情况上,就都含糊敷衍、闪烁其词起来。神子想到那些最初隐瞒疫情以至于让它扩散恶化到如此地步的地方官吏,于是愈加烦心。

水至清则无鱼是没错,可水太浑了一样不成啊。

神子放任自己一副焉耷耷的样子对付过整个朝会,大病初愈还精神矍铄神采奕奕才比较不正常。结果下朝以后天皇点名叫她留一下,说是如果身体还没修养好就不要勉强坚持上朝。

我不出席朝会,然后看着那柄你握不稳的剑把咱们的脑袋都给砍掉么。烦闷之情在胸口内鼓噪膨胀,难以束缚。上宫王突然有点感谢自己确实尚未完全康复的身体,不然一时间还真找不到站得住脚的由头来解释今天的反常表现。她尽量少说话,以免不慎吐露出真实想法,只叫父亲不必为她的身体状况担忧,因为还有更紧要的事务需考虑。

何况相比之下分明是老爸你的身体状况更令人担忧。

兴许是在神子面前无需多作掩饰,又或是因为距离拉近而得以观察到更多细节,用明天皇看着比刚才朝会上更加形容枯槁。略微浮肿的眼皮盖在充血眼球上,松弛的皮肤无精打采地垮下来,好似压力都化作真实可触的重量挂在那一般。

糊弄过唠叨嘱咐、跨出正殿大门的时候,神子用力叹了口气,可丝毫没能排解到心中积郁。她对自己今天的表现很不满意,想快点回家一个人呆着整理下情绪。闭眼顺下口气,再睁开便看到某个虽已上了年纪,但依然体格硬朗精神昂扬的老头朝她走来。

看来这会儿有话同神子说的人可真不少。

“殿下前阵子身体抱恙远离朝堂,怕是对当下形势不大清楚。”两人带着随从卫队从市间骑行而过,等到视野内再看不到其他朝臣的时候,三轮逆才开口说起来。“当然,苏我大臣那边还是一如既往,想以外戚之权影响陛下判断,而陛下,”须发花白的先皇宠臣恨铁不成钢地叹息道,“身为臣子实在不便指摘,可陛下向来不是果决之人,所以这次物部大连似乎也不指望他主持公道,跑去同穴穗部皇子同盟,铁了心要将崇佛之势扑灭。” 末了他又有所指地补充一句。“而穴穗部殿下,确实心怀野心。”

“怕是终究免不了一场风波啊。”神子评论道,“可阁下同我说这些又有何用,厩户不才难挽狂澜,何况说到苏我外戚,我家正妃可一样是冠着苏我的姓。”

三轮逆摇摇头。“殿下说笑了,倘若当今天下有谁能支撑起日渐倾斜的局势,非上宫王莫属。殿下胸怀坦荡,广纳贤才,幕后更有高人相助。虽让殿下如此殚心竭虑未免有失公允,然而既然深蒙上天恩赐,有些责任便是不得不担待。”

当年伯父将今后宏图寄托于我的时候,大人您可是头一个反对的啊。神子觉得有点想笑,可惜脑袋里血管鼓胀,闷闷然疼得厉害,看来确实有必要考虑多休息几天。

上午过半,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神子他们的行进速度无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前方负责开路的卫兵拨开人群,他们好似船首劈开的水流那般被挤到队伍两侧。皇子无意间扫过他们投向自己的眼神,麻木冷漠占据其中,干瘪如同阳光下暴晒过好几日的抹布,拧不出半点对未来的期望。

卫兵把一个背着大包袱的男人从街道中间推到旁边,那人趔趄着停住,然后扭过头朝他们看来,一双阴沉的眼睛扫过队伍,最后狠狠剜了眼整队人里衣着最考究的神子。

“看什么?!”卫兵拿刀柄往那人侧腹捅了下。眼看着这初冬时节还穿着单薄破衣的人就要发作,神子太高音量对卫兵说:“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走吧。”当着一条街的平民卷入纠纷是她此刻最不希望见到的事。结果走出老远,厩户殿还能清晰地感觉到灌注在自己背上的灼热视线。

在事情发生的短暂期间内,三轮逆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大人您看,”神子对他说,“即便我为人民福祉殚心竭虑,他们也不过将我视作仇敌。真不明白这都是为什么。”

“您心里大概有个‘为什么’吧。”老臣并未作答,而是把球踢还回来。

“也许是因为他们站得不够高,看不到上位者需要顾虑的东西,因而觉得上位者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洪水猛兽?”又或者只是希望我们这些人能无偿地包揽下一切麻烦事,接着将所有收益拱手献上而不取分毫。神子阴恻恻地想。

三轮逆又摇摇头,本欲开口回应,注意力却被街上忽然涌起的骚动吸引了去。

人群往某座房屋门口围过去,视线从他们头上越过,能看到包围圈内层由兵士组成,挂着某个眼熟的徽章。神子瞥眼那房门上挂的牌匾,意识到这是家妓院,平日自己回宫并不往这条路上走,倒是一直没发现它。不过穴穗部的亲兵在这里干嘛,看这架势也不像是集体逛窑子吧。

她的疑惑很快便得到解答。

穴穗部皇子拽着一个女人的头发大跨步把她从屋里拖出来,狠狠把她摔到地上,旋即转身返回坐骑那解下马鞭抄在手里,回身扬手就是一鞭往女人身上招呼过去。血从女人撕破的头皮以及皮鞭划裂的伤口处冒出来,愈演愈烈的哭喊即便对旁人也无异于折磨,更无益于减缓神子的头痛,她左边眼皮突突跳了起来。

“……这是要干什么。”厩户殿竭尽全力才没让自己骂出声。

“殿下您看,或许另一个原因是上位者中确实不乏这种类型。”老头平稳低沉的声音里也掺了压抑不住的震怒。

而另一边,干出这种事的主犯却毫无芥蒂,他抬眼看到面色不好的两人,以近乎炫耀的口吻说:“哦,是上宫王和三轮逆将军,在旁看我教训这个贱民可否愉悦?”真他妈是个难得的蠢货,神子几乎能嗅到周围民众间弥漫的焦糊味。

“叔叔何必同风尘女子一般计较,别折煞了英明。”于是她相当委婉地表示了一下看法,心知穴穗部百分之一万是听不出其中讥讽意味的。

而三轮逆就没这么含蓄了,老头用力啐了口唾沫,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鄙夷:“穴穗部殿下好兴致,只可惜臣愚昧粗俗、一介武夫,无幸体会殿下雅兴。”

年长些的皇子闻言扭了扭嘴唇,最后嗤笑一声,转而教训道:“上宫王此言差矣,惩治宵小之辈正该光明磊落,叫皇天后土天下苍生好生看个明白,恰如当年物部大连当着众目睽睽鞭笞三尼,大振神道之威。”他挑衅似的看了眼三轮逆,“豪族男儿顶天立地志在千里,怀的是鸿鹄之志,岂能叫燕雀那些短视言辞左右,上宫王该当引以为戒。”显然这个“燕雀”不仅仅指摘在场的老头,还包括神子的岳父。穴穗部点点头,好像对自己方才那番言论措辞很是满意。

“叔叔教训得是,侄儿谨记于心。”

我还能说什么呢,神子觉得自己从小到大早已对穴穗部那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和狂妄深谙于心。看周围人群中弥漫的愤懑情绪,不晓得若没有两队精兵左右相陪,他还敢不敢放出如此狂言。她想起好些年以前那次自己缺席的宴会上,据说物部布都曾叫穴穗部皇子好好吃了次憋,日后如有机会还真想了解下具体情节。

在脑壳里缓慢流转的疼痛抵达一个高潮,她觉得适宜的姿态神色即将维系不住,随便扯出条借口向穴穗部和三轮逆告辞,让队伍加快了步伐。至于那妓女挨打的理由,神子准备以后再回头调查,那必然是有个缘故的,即使张狂放肆如穴穗部,也不会疯狂到无缘无故就对平民公开处刑。

但愿娘娘已经从之前的长途旅行中回来了。


物部布都一直躲在小巷口堆积的杂物后面,直到厩户殿与三轮逆各自离去才出来。可惜她依然失算了,对妓女当街施以暴行的皇子这会正好爬回马背上,一眼便从灰扑扑人群中看到周身白衣的布都。

“啊,我记得你,物部家的那个……你在这干什么?”

布都无声地撇撇嘴,然后转身面向皇子,弓腰行礼,答道:“只是随意逛逛,如殿下一般试着亲身体恤民情而已。”按他先前的表现推断,多半也尝不出这句话的潜台词。

“哈,那干嘛要做贼似的躲起来,为啥不去跟你主子打个招呼?或者说你就是想要避开上宫王呢。”

不出所料。她把嘴角冷笑隐藏在垂落的刘海后面,在内心的旮旯角里,差不多生出几厘怜悯,对穴穗部可悲的智商。很突兀的,布都起了游戏之心,主题是:到底要把难听话说得多明显穴穗部皇子才能察觉。所以她又补充道:

“实际上除此之外穴穗部殿下也是绕道的目标呢。”

张扬跋扈有余,头脑却不甚聪明的皇子用力哼了一声:“难不成物部是在担心本殿迁怒于你?”

“迁怒?”

“身为物部,在家长已经归附于本殿的情况下,反倒跑去苏我马子的女婿门下,当然会惹人发怒。你是顾及到这一点而想避开本殿不是么。”皇子摆出副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的模样指点道。

布都感到很惊讶,居然有比自家主子更加自我感觉爆棚的存在。实际上与这位皇子一比,上宫王简直可称温文尔雅、才思敏捷、谦逊有礼。即使她并不十分在意所谓的家族名誉,却感到物部的前途命运实在堪忧。自己死板天真的兄长居然找了个更加愚蠢的同盟,是因为已经把鸡蛋分摊到别的篮子,于是准备彻底豁出去一拼?不过这种玉石俱碎的浪漫主义作风确实同守屋很般配。

在布都思考这些时的短暂沉默中,对方稀奇的逻辑思维方式好像拐到了一个奇特方向。“默认?”他挑起一侧眉毛,但因过度夸张而显得很蠢,“好吧,没想到苏我家依然没教会你该有的礼数,居然以为本殿心胸狭隘至此,果真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甚至连他的羞辱也显得如此笨拙,布都这会有几分无奈了。“所以既然现在是厩户殿在养我,对手遭到变相削弱,您该倍感欣喜才是。”

“物部你在为这个耿耿于怀?”

“臣不懂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

她的无奈升级成疲惫与自责——自己不该去试探低能儿的智商下限。略微修正之前看法,布都最新的结论是:穴穗部这不叫自我感觉良好,而是压根听不懂人话。这一课,她记下了。

“不承认也没关系。放心,待本殿涤荡朝中宵小之时定会记得饶你一命,到时候再来祈求宽恕吧。”

最后,皇子丢下这句游离于正常逻辑范畴以外的话,带着亲兵打马远去。无力的挫败感攥住留在原地的物部布都,一个人怎样才能达到这种境界,她百思不得其解。周围民众或好奇或怨恨的目光造成的不快与之相比皆可忽略不计。

实在无法理解的样子,布都不情愿地举手投降,就在这时候灵感的闪光掠过大脑,某种可能性浮上水面,它能很好的解释那些言论。

她意识到自己有必要跟神子谈谈,这件事可远比什么分散风险或者愿能携手创造美丽新世界之类言论更有说服力,对她们俩的真正同盟而言。厩户殿是对的,布都不得不承认,尤其这种时候所有人都需要朋友,聪明、有力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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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6-17 16:29:49 | 显示全部楼层
RH不好意思拖这么久233333(踢

8.
上宫王哈哈大笑,其程度远超礼貌所能容忍的最大范畴。布都想抄起茶杯塞进她嘴里,确保那上下颚再也合不上——若不是除她俩和屠自古之外还有旁人在场的话。

窗棱之外暮色四合,正是和前两日布都从与穴穗部皇子并不愉快的偶遇中回到府上那会差不多的时间。想来那天丰聪耳皇子的萎靡不振的确并非蓄意伪装,就连听闻布都有意真正同她合作的好消息,也没能拂去附着在她眼中的疲惫。所以才会把具体商讨的时间推迟到现在。不过进屋来见到屠自古和那个衣着怪异的陌生女人,布都开始怀疑对方至少有部分动机在于挑选一个更有利的时机。

下人们一开始就被摒退出门,给她们斟茶的任务便落到那蓝发女人肩上。显然她可不仅是个侍女那么简单。即便表面看来,她像任何其他婢女那样恭顺,但物部布都能感觉到笼罩在她周围的非人气息,而且似乎还并没有那么光明正义。实际上当她靠近过来给布都倒上茶水的时候,后者几乎按捺不住后倾身体好远离她那淡蓝衣衫的冲动。女人逗留在她身上的目光更叫神祇后裔浑身不舒服。

总觉得自己又掉进神子设下的套里了,她端起杯子,在杯沿的掩护下撇撇嘴。“请问我们可以开始谈正事了么,殿下?”

换句话说,你笑够了没?“是的,抱歉。”皇子带着笑意的余韵扬手理了理袖子上的褶皱,戏谑道:“方才失态还请布都卿谅解,穴穗部叔叔为人张扬跋扈众所周知,会比较欣赏那些难以攻克的目标也算情理之中。只不过当它真的发生,难免心觉有趣。”

布都懒得接话茬,只轻轻吹着漂浮的茶叶,眼角余光里瞥见淡蓝衣衫的女人在神子示意下起身去关上了门窗。若是意图掩人耳目,这也只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的措施罢了。她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随波飘荡的叶子上。因此错过了女人下一步动作。

像被一张由细小水珠编制而成的蛛网当头而下笼罩周身,布都觉得自己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皮肤上爬满鸡皮疙瘩。

她抬起眼,上宫王似笑非笑,接着布都偏过脸看向从门边走回来坐下的青衫女人。这两人的表情如出一辙,怪异气氛随着水珠丝网一并蔓延。“能够在这时候还获准留在房内,这位小姐想必深受殿下信赖。”屠自古一如既往地满目茫然,布都觉得自己没必要感到失望或者讶异,“也许殿下能介绍一下?”

“当然,这是我今天提供的诚意。”猫头鹰发型的狐狸似乎就在等她这句话,“这位是大海对面日落之地来的霍青娥,在到此之前便已经修习得道的仙人。娘娘受敏达先皇所托,担任我的老师,助我治理天下权柄。”

天下权柄她倒是无所谓。“得道?”

“嗯,那是不同于神道教和佛教,在日落之地那片国家本土孕育出的另一种宗教,名为道教。据说习有所成者可得道成仙不老不死,驾驭自然规律为己所用。”神子眯眼笑笑,“当然,‘据说’恐怕是多余的,眼前正有实例。”

确是实例没错,但看在她身边叫人不愿靠近的邪魅气息的份上,这位恐怕算不得十分正派的仙人。布都转动了下手中茶杯:“所以刚才那是——”

“一个小措施。”青娥接过话头,“宫里以流言蜚语为食的小虫子小鸟儿太多了,虽然不能饿着他们,却也不能喂得太饱呢。”至此布都发现自己打开头就不太待见这位仙人的另一个原因了,想来神子作为学生实在尽职,一眸一笑都学得像模像样。

于是现在的情况是二对一,倘若将屠自古也算进来,乐观估计的结果是二对二分之一。干脆直接投降好了。

“所以殿下表面上在佛教和神道教之间取中立立场,私下里却是想推行另一种外来宗教……么?”屠自古说了她的第一句话,她不安地动了动,眼睛在布都、神子和青娥之间来回游荡。

厩户殿脸上的神情略微柔和了些,她对屠自古说话,但视线没从布都身上移开。“并非如此,我不打算推行道教,只是个人而言比较欣赏道教所鼓励宣传的思想而已。”她端起杯子小啜一口,“无论佛教还是神道教都告诉我们要膜拜神灵遵从教训,道教却主张自我修行,相信只要悟道人人皆可飞跃升仙。”

绿色头发的女孩点点头。

就好像她听懂这话背后意思了似的,布都已经连叹气的劲都提不起来。“然而殿下实际已经站好了位置吧,在这场崇佛与废佛的争端里。”她放下茶杯,呼出口气,“但臣还有一事不明,殿下为什么没有选择掌握兵权的物部大连呢?”

神子闻言,笑着摇摇头。“守屋大连他,让我说他是个正直又有荣誉感的好人,但在这场游戏里却并非作为盟友的合适人选,关于这点布都卿也该同意。何况,由古至今哪个骁勇将军斗赢过朝堂之上的窃窃私语。”

而她并不会成为阻碍,因为无论“物部”或是“苏我”对布都来说都没差别。“原来殿下也是个赌徒。”

“但凡为人总得有铤而走险的机会,区别只在于赌注大小。”

上宫王这回倒真有可能拿出了此生难遇的诚意,布都想,现在轮到她了。“那么恭喜殿下,这次下注押对了地方。臣不在乎什么家族荣誉,对金钱权势也没太多兴趣,对提供臣如今这般生活的人亦并无感恩。”神子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他人、社会、政治都跟臣没关系,臣安于现状也只希望维持现状。可惜有人偏要横插一手,这种人就像臭虫那样招人厌,却不如臭虫那般容易料理。”

“而这个人恰好跟守屋大连达成同盟。”

“而您正好站在苏我大臣那边。”布都轻轻颔首,“所以在他们彻底失势之前,愿祝殿下一臂之力。”

布都话音掷地,沉默接踵而至。屠自古露出那种被欺负了的表情,她犹豫着张嘴想说些什么。灰发灰眼的女孩用眼神阻止了她,所以她合上嘴唇,但没换下那副神色。青娥笑着望向厩户殿,不发一言,而后者脸上的笑意模糊了许多。“说点我们不知道的吧,布都卿。比如——”

“殿下……!”不知是紧张还是怎样,屠自古的音量大得有些突兀。屋子里其他三人倏忽间都扭头盯着她,其中来自布都的那道目光更满溢着冰冷愠怒。可如今她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把话说完:“布都不是那种人。”

上宫王忍俊不禁,低头从鼻子里喷出短促笑声。“爱妃你要知道,一个人如何看待他自己是我无法控制的东西。”布都发誓那对金色眼眸里藏着得逞的闪光,她觉得自己开始明白神子为何要把屠自古也叫过来了。“布都卿为人到底如何不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也并未放在心上。”

布都垂眼颔首。“臣也相信殿下绝非目光短浅之辈,至于殿下想知道的是什么,大抵猜测得到,不知是否正确。”

“布都卿认为是什么呢?”

“臣猜测,多半是兄长向您提到过,关于物部一族的神明血脉吧。”

神子倒是特别大方地直接承认了,如布都所料。一样陌生武器拿到手上,首要的事情当然是弄清楚要怎么使用,以及使用的代价和破坏力,但凡有脑袋的人都明白。不过这些“人之常情”从来成为不了好借口,至少在物部布都这里永远不能。她唾弃所谓识时务的理智,更痛恨屈服,在某些情况下又不得不理智地选择屈服。虽然厩户殿措辞已经十分温和:也许能在将来的某一天为我们争取到些许优势。

舍人摇了摇头。“如果可以,倒真想向殿下作此保证。臣的能力,如果可以称之为能力的话,并不受控制。”上宫王挑起眉毛,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殿下应当记得八、九年前城西寺院的那场火灾。当时调查得出的失火原因,说是新搬去仓库的干柴管理不慎而导致自燃。可其实那段时间接连两个星期都是阴雨天气,就连它焚毁的当日还下着毛毛雨,可火势离奇的大,压制不住。那是我干的。”

屠自古小声地倒抽了口气,布都没管她,“虽然并非亲自放火,也没有差遣人去那么做,但它的确是因我而烧毁。我不喜欢寺庙以及里面的诵经声,于是想如果它能消失就好了,所以没过两天它就焚毁在烈火之中。”

“简直就像神明在幕后作祟。”过了会,上宫王抬手用指节在下巴周围婆娑,总结道,“而且还是个尤其暴虐的神明。”她很快恢复平日调笑模样,调侃说:“这样看来,相比号称天照大神之后的天皇血脉,还是物部家的遗传来得明显。”一直不动声色的青娥这时候清清嗓子。“啊,当然,这话也就是私下里开开玩笑。”神子忙摆正颜色,补充道。

“好在它也不会在臣的每一个念头上都起作用,从过往经验说来,只有在某样欲望特别强烈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来。”所以别把我惹急了。

对这句话,神子还给她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布都突然觉得一阵轻松,深觉哪怕是敌人,她也更乐意跟聪明的敌人说话,世上最叫人纠结无奈的事莫过于对牛弹琴。同时经由那些回忆,她大概发现自己无端排斥——其实是刻骨的厌恶——外来宗教的原因了:信仰一共就那么多,谁愿意让其他人从自己碗里分杯羹呢。神明也不见得比凡人更大方。

而实际情况没准甚至是相反,布都不无恶毒地想。

“除此之外,殿下还有其他希望了解而臣疏忽未能提及的吗?”这样坦诚相言所提供的信息,或者直白点说,把柄,应该足够达成一致了。她不知道神子是否作此打算,布都现在只想快点回去书房呆着。

“布都卿太客气了,受到此番信任倒是让我觉得自己诚意不足。”

聪明人只有一点叫人烦心,那就是他们无论何时都不会忘记把假戏做足。布都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表现出来,她现在太不耐烦了。

“所以本殿就再多透露一条吧。”神子歪头一笑,“其实我是女儿身来着。”

只有屠自古对这话产生了反应,如果撇去青娥眼角流露出的细微无奈的话。布都皱皱眉:“倘若殿下真想凸显诚意,还请告诉点臣不知道的。”

“我知道你知道,”对方念绕口令似的回答说,随后安抚性地冲屠自古笑笑,“可是本殿的妃子不知道。无论如何既然我们决定趟这潭浑水,她也别无选择,只得荣辱与共生死相随了。这种情况下不可再作隐瞒,布都卿你觉得呢?”

有那么一瞬间,拼上一命让所有这些东西全都下地狱的欲望极为强烈。她说得在理,某个冷静的声音在那片混乱怒潮中响起,如果可以,布都真想让它闭嘴。

后来是青娥的一条建议缓和了局面,她的话语再次提醒布都上宫王师从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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