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Kalorn 于 2012-4-21 11:34 编辑
3.
蚂蚁修复为孩童破坏的巢穴花了两天,一周的时间足够让金绿嫩叶布满初春干瘪光溜的树木,一个月让人习惯在夜里静听某人出去再等待她回来,又过三年屠自古臂力足够拉开长弓,再经过一年的练习得以命中百步之外的靶心。
而通常,一个人从显出颓势到滑入死亡所需的时间比上述的都要短,少数情况下或许稍长,极少数时候也能比它们长得多。
但时间并不把这些放在眼里,时间飞逝。
屠自古以无可挑剔的恭敬姿势跪伏于地,额头抵在相对而置的手指上。布都跪在她旁边,第一次用玄青色衣服换下了几年来一成不变的白衣。临时充当灵堂的厅殿内至少跪了五、六十个人,但连呼吸的声音都很难听到,倒是外面不懂规矩、叫人心烦的蝉鸣充满了这片湿闷空气。
背部的衣料为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不过相对于胸腹的情况简直称得上宜人,偏偏此刻决不能乱动,只能默默忍受。而忍受岂不是她最擅长的。额头上的汗水濡湿了手指,又渗透到指缝间,紧贴石砖地面的掌心却冰冷发麻。
待到告别仪式终于结束,屠自古边爬起来边尽量不惹人注意的擦了擦汗,接着转身同其他人一道走出殿门。另一批人很快补上位置,苏我他们只是第一批。
敏达天皇去得很突然。病来如山倒,御医们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只是在眼看着天皇就要撑不住时,争先恐后的剖腹自尽,以表愧疚。其实他们也是无可奈何,在举国肆虐的瘟疫面前,任何努力都不比海啸前的茅屋更有用。当诸神降下怒火,最好的办法不过是跪地求饶,或者颤抖着死去。
这股浪潮再度卷起崇佛与废佛的争端,相关人等像河底的沙子那样无可避免的被水流左右着,离开了安稳的河床。
“太平日子就要到头了。”天皇病重的那段时间里,物部布都曾提到过。
相对于屠自古,“姐姐”确实更像豪门子弟该有的样子。而且她也渐渐懂得,物部布都拥有的天赋正是父亲期望自己拥有、而她终究只能叫他失望的特质。有些东西你永远学不来,那无关任何人的期待,亦无关努力,你只是,就是做不到。正如布都没法拉弓射中哪怕五步开外的箭靶,正如她没法怀揣恶意和猜忌之心看待他人,十二岁这年屠自古便已明白。
转眼间屠自古已经比那个晚上如厕撞见布都“小秘密”的自己大了整整一倍。而更久远前那个让布都成为苏我家俘虏的男人,则浑身冰冷躺进灵柩,如他生前那般接受最后的朝拜。这种感觉算不上好。
“其实这个结局还算不错,至少你我的棺木多半不会那么宽敞好看。”
布都轻柔的语调在耳边响起。曾几何时这种举动会把屠自古吓一跳,她扭头看了看姐姐,对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仍旧把双手藏在衣袖中。
毕竟年长了两岁,在这个身体发育的时期内,布都俨然有了几分大人模样,身形消瘦而修长,比苏我家的女孩高出了接近一个头。当然,某个部位的状况不如身高那样可喜,却也无所谓。很多时候屠自古觉得,很强烈的觉得,当她看着布都时,根本就不像在看一个人,更偟谈性别。
这个评价并没有任何贬义。屠自古相信“姐姐”,即便她总会对陷入困境的自己冷嘲热讽讥笑连连,可在她这么干时,手下帮助的动作从没有停止一刻。
物部布都表达关切的方式与众不同,仅此而已。
“这话小心传到父亲耳朵里啊。”
“父亲?没事,他落在后面跟物部大连谈话呢。”
布都满不在乎的耸耸肩。屠自古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如此。这年前半段时间苏我马子几乎就是在病榻上躺过去的,直到这会也没能完全恢复。眼下顶着焦灼烈日,同物部守屋进行着明显不算愉快的交谈,苏我大臣脸上仍不见多少血色。针锋相对的言论很快转化为争吵,怕是连灵堂内敬拜的人中亦不乏回头观望者。
屠自古踟蹰着侧过身,身边的人却伸手阻止了她的进一步动作。“你干嘛?”不带感情的灰色眼睛从斜上方看向她,“犯不上为这干柴烈火的架势多添把油了。”同一批进拜的其他官员这会已然围拢过去,把两位权臣里外三层包裹严实。
“何况看上去我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解决。”布都松开手指,面向前方。
一名有着蜂蜜色头发的少年朝她们走来,身后跟着两个全副武装的侍卫。少年跟布都差不多年纪,昂贵的黑丝绸衣袍边缘处绣以金色花纹,行为举止中透着股天生的高贵感。可与衣着气质不符的,是他头顶似乎未经打理而蓬松翘起的发梢。
即使在这之前屠自古未曾亲眼见过他,然而依画像及传闻判断,还是很容易猜到此人身份。七年前宴会桌上空出来的座位的主人。
“参见厩户殿。”她和布都同时向少年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少年脸上的笑容更加和煦了,他若有若无的看了眼台阶上方聚集的人群,“当今豪族子弟里出类拔萃的两位我早有耳闻,苦于找不到机会亲身一见。”说到“耳闻”那,他向布都轻轻颔首,“虽然今天这个机会,代价未免太大,然而总算能在大不幸中寻获点幸运,聊当慰藉。”
“臣也是一直听闻厩户殿仁德聪慧,才思过人,今日得见只觉那些个传闻逸事不及殿下真身风度百分之一。”布都扬起轻浅笑意,回道。
屠自古也随声附和。
随着皇权更替已然跻身前几位继承者的丰聪耳皇子此时竟显出几分腼腆,称关于自己的坊间传言太过夸张。在推脱掉那些“过度浮夸的高帽子”之后,话锋一转,说是难得一聚,何不借地品茶闲谈。
见屠自古面色为难,厩户殿补充道:“物部大连与苏我大臣那边自当遣人通报,二位不必担心。”
既然人家皇子给足了面子又撤去了台阶,她们当然没法拒绝。
那么就是这样。屠自古捧起竹筒制成的茶杯,竹子光滑冰冷的表面很快被手掌捂热了。她猜自己的确也到了该参与所谓政治活动的年纪,虽然对自己是否能习惯它屠自古毫无信心,但是既然生在苏我家,不行也得行。
好在厩户殿貌似也更倾向于同布都交谈,从诗词歌赋到骑马狩猎,说到尽兴时,意气风发好不畅快。以上是屠自古眼中的情况。
在物部布都看来,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从见到丰聪耳皇子的第一眼起,她的直觉里便充满了警惕。这种下意识精神紧绷的情况她还是头一遭遇到,简直好似山林中独行的野兽猛然间遇到另一头,他们谨慎的隔着段距离打量彼此。用言谈举止代替利爪尖牙,互相刺探,同时把对手每一分细微动作收入眼底,细细琢磨。
是同类呢,布都低头抿了口凉茶;“是同类哦”,她从厩户殿亮琥珀色的眼睛里读到这条信息。相信和不相信的比重差不多,而她还不知道对方的动机到底在哪,于是决定暂时保留意见。
皇子欣然接受布都的决定,把目标转移到默不做声的屠自古身上。他在不变的笑容里掺入一丝歉意:“抱歉,跟物部聊得太过投入,冷落了苏我家的小姐。”
“殿下不必自疚,臣本才疏学浅,远不及义姐。”总不能挑明她害怕说错话所以反是要感谢殿下吧。
“不,我绝无半分轻视之意。”看上去,厩户殿急于解释,“只是听闻苏我家的那位小姐生性耿直率真,恐怕台面上的寒暄之词会有所冒犯。”他摇摇头,“想来实在有些可笑,倘若不用那些个虚妄之辞,连普通的问候也能叫我苦恼许久,竟忘了礼数。”
屠自古有些疑惑,但要深究却道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再次表示厩户殿不必待自己过于严厉。
后来皇子又说了些别的,大抵是自己与屠自古实际有着还算很近的血缘关系,认真算起该叫她声表姨之类。他还提起如今国内的情况,两大家族间的不合,以及关于崇佛废佛的一些个人想法。
“如今时局动荡,更需要团结一心,好稳定局势。”丰聪耳皇子以拇指和中指转动喝空的茶杯,“容我冒昧一问,不知苏我小姐可经初潮?”
“……”苏我家的小姐脸红了,舌头干燥,一时拼凑不起措辞。
她紧张的瞥了姐姐一眼试图寻求帮助,仅看到对方眼角唇边浮现的怪异笑容,不禁打了个寒战。
“回殿下,尚未。”屠自古老实答道。
就算政治嗅觉迟钝如她,也对皇子此问目的一清二楚。要说巩固同盟关系,联姻从来都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有朝一日会以这种方式嫁入其他旺族门下,屠自古是明白的,而且自以为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契机真的呈现在眼前,她才发现自己远未准备好。
不过厩户殿这会也只是一提,并没有太认真。很快他以时间不早为由结束了这次会面,遣人将她们送回苏我府邸。
那日苏我马子归家颇晚,且把布都单独唤去做谈。第二天就正式宣布物部布都在苏我家的寄养期已到,当天下午布都便随物部守屋派来的队伍回到本家。晚上,多年来惯例会在门外走廊响起的脚步声消失不见,因此屠自古失眠了,一宿没能合眼。
烛火从内里将灯罩映成橘黄色,一只飞蛾孜孜不倦的在它表面扑腾着,神子看了一会,接着伸手把它驱走。
“今天跟那两位的会面怎样?”
声音从前一刻还不存在于房内的女人唇间吐出,她的头发透着种诡谲蓝色。皇子被这意外情况弄的一个激灵,手指磕在灯罩上,差点把它打翻。
“青娥娘娘,您老这么突然出声,我迟早得吓出毛病来。”
“殿下说笑呢。”
被称作青娥的人抿嘴一笑,拉了下围绕在手臂及后肩的羽衣,靠着厩户殿斜坐下来。
“真不是说笑,我这颗心呐,自打伯父患病,可就一直悬着呢。这下他老人家撒手人寰,用来吊着它的也就只剩一根头发丝了。”神子换上在外绝不会表露出来的轻浮痞相,戳了戳自己左胸,“更别提我那些亲爱的弟兄和朝内忠贞不渝的臣子,今日他们一个个如狼似虎的表情,简直如同和煦清风吹得它来回摇摆,就差没掉下去了。”
“故意做出副轻松姿态,也不会让困难更容易哟,殿下。”青娥没买账,“对我推荐的那两人,殿下有何看法?”
神子重重的叹气,好像要把肺叶里的空气全挤出去,连脑袋上翘起的头发都不那么精神了。
“现在感觉就像坐在一块铁板上,下面点着火,旁边还有人负责添柴鼓风。老实说这么炙手可热的凳子谁想要谁赶紧的拿去,我谢谢他。”
“可惜想拿走这凳子得先割下您的人头。”青娥继续不买账。
亮琥珀色眼睛用力盯进靛蓝色里,然后它的主人又叹了口气。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屠自古的确是能一眼看穿的人,因此苏我这边只需要跟马子提亲便好,想来他答应还来不及;坏消息是,物部布都,我还掌握不到。”神子撑着下巴看向再度飞回来的蛾子,“老实说这已经很不错了,至少比我想象的要好,反正物部那边原本就只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当然,”他眼神一转,露出抹轻笑,“该说是超出预期,这个物部布都。如果不幸成为敌人,会相当棘手,但要是能拉拢过来,其作用绝不亚于与苏我氏的结盟。”
“不稳定因素呢。”
“对,而且想扑灭就得尽快,免得叫她铸成燎原之势。”
“您觉得自己没法让她甘愿合作?”
“我只是还找不到足以吸引她的东西,老实说她自己恐怕也未必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所以?”
虽然自知是多此一问,青娥还是歪头笑道。神子一挑眉,挥手弹飞落在灯罩上的小东西。
“所以,再看看吧。倒是各地疫病实情,还劳娘娘多费神了,那些个小吏啊,政绩没多少,欺上瞒下的功夫倒很不赖。”
“分内之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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