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有不死组和永远组要素
※玩了百年孤独的梗
※全文1w+,祝食用愉快x
美人儿蕾梅黛丝
在余下的日子里,每当我试图用纸笔追索那段时间,我的思维就会在无数个模糊的光影碎块里糊成一团,没有任何东西不听我使唤,我的手指和我的文字一起混乱不堪地震颤着。最后当我无力地瘫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时,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画面:支离破碎的玻璃弹珠,由谁的臂弯圈成的归所,与不会再醒来的美梦。我相信这个故事自此得以圆满,但我写不出来。
以自己为原型创作故事时,我总是不可避免地遇到类似的阻碍:我自己的故事没有结局,于是我也不知道怎样为我笔下的角色设计一个结尾,更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想通过它表达什么。我不愿让它落俗套,也不想一厢情愿地去安排一个大团圆结局;当一切都水到渠成时,我又会感到我的文笔是多么苍白无力,不足以描绘出我脑海里那个如同苦酒般的结局的万分之一。
但毕竟我还明白一点,就是在故事的开头当然只能先交代主角的名字。我叫藤原妹红,一个颇具古代遗风的名字,有人对我这样说过;我不老不死地活了千把年,勉强算个人。
说起来,我的同学里正巧有位研究古代历史的学者,虽然她也仅是学生年纪,同时体弱多病,每天在轮椅中往来于保健室.教室、图书馆与宿舍之同。史学研究貌似是她家族的传统,不过没人说得清她研究的到底是哪门子历史,就像没人知道隔壁班那位家里开神社的博丽灵梦到底供奉着什么神。她研究的那些东西在我眼里更像民俗学,因此我也不理解她作为历史学者的名声究竟是哪儿来的。她名叫稗田阿求,这姓氏在初次见面时把我吓了一跳,因为我知道那个姑且算是我父亲的藤原不比等有位名叫稗田阿礼的挚友;我惶恐地请教她祖先的名字,发现她真是那位御阿礼的后代。厌恶感瞬间在我脑中炸裂开来。
自那以后我就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她,尽管她与我同住一件宿舍,因为我唯恐她询问我有关藤原家祖先的事。我不害怕暴露身份,反正直接一走了之也不难。
但我不愿向任何人提及我的父亲、我的过去,那得揭开我内心深埋的所有恨意。他给予我的教育比如今我所在的这所学校病态得多,尽管在这里我总能看到拿美工刀划拉手腕和大腿的学生,以及为了压住风声和防止学生跳楼而疲于奔命的教师。我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才能自在生活,这本身就是明证。
稗田阿求现在是我的前室友。之所以加个“前”字是因为我们相识不久后的一个周末的黄昏,一个后辈惊慌失措地奔到我的宿舍来,“藤原前辈,”她大口喘着气说,“藤原前辈,稗田前辈在走廊里突然发了狂,把手里的一本大部头狠狠掷向地上,同时整个人向前摔……”
我不等她说完,猛地攥住她的手冲出门外,但我还是晚了:当我赶到时现场已经被隔离,看热闹的学生早已被驱散,轮椅和那本厚厚的精装书籍在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里静静匍匐在地面上;而保健室也成了禁区,直到第二天稗田家的家长从那里面接走了阿求,并依照她本人的要求将那本书和阿求手头上正在进行的一项研究留给了我。
当天晚上我没能睡着。我坐在桌前翻阅那本书和那些阿求手写的笔记。那是一本关于日本传统神话的书,诚实地说非常无趣。阿求在《竹取物语》的章节处留下了折角,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味,但成功地勾起了我一些极其不愉快的回忆。天哪,辉夜姬,我恨死那家伙了。
笔记上写着《月人种族起源考》。看吧,我就说阿求研究的东西比起史学更像民俗学,神秘得像是从小泉八云的著作里蹦出来似的。但现在它们只会勾起悲伤、愧疚和迷惑。这些是怎样让阿求发狂的?她是否在向我暗示什么?在我得到答案之前,蓬莱山辉夜来了。
这名字就勾起了我最大程度的厌恶,尽管我心知肚明她绝不可能是那位辉夜姬的转世之类;更糟糕的是这似乎是位比阿求还娇贵的大小姐:她搬进宿舍那天甚至带了个护工,照顾她到第二天早晨。个子娇小的护工梳着低低的双马尾,害羞拘谨的样子让人想到一只垂耳兔,胸前的名牌上写着“铃仙”两个字。她向我点头行礼:“藤原小姐,辉夜小姐以后就是您的室友了,请多多关照她。”
我强忍着厌烦向她点点头,将目光转向窗前垒着的蓬莱山辉夜,她盈盈地笑着看我,日光在她精致的五官和的黑发周围织出淡淡的光晕,矜持与妖冶、优雅与放浪在她眼底水乳交融,最后在上翘的眉睫下成为潋滟眼波,既像蕴含着万千春冬流转又像空无一物,让人只想一头沉溺进去,沉溺进甜蜜的、抓不住的华光。其实在此之前学生之间就流传开了关于她的小道消息,我知道在那些传言里她是怎样一能朵艳丽的带刺的玫瑰,但现在我才知道我真的对上了一双美人儿蕾梅黛丝的眼睛,不,不是莎乐美,她不会给予任何人垂怜。
写下这些句子时,我真不知道我在写些什么。好像有一位冥冥之中的写作之神,操控着我用我颤抖的手写下了这些句子。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篇都不知道能否写完的东西投给向我约稿的文学杂志,它太自我了自我得令我自己都恐惧;尽管我知道以它的情节和我一如既往别扭晦暗的文风,说不定可以得到读者们满意的回馈。我喜欢更换笔名但总有读者会认出我,因为我的文风始终不变;就好比我的本名永远只有一个:藤原妹红,而我永远是“肮脏的永远”。我的生命永恒而强韧,就算我被烧成灰、炸成碎片也能在一秒钟里复原。这件事员样可以解释我对辉夜姬的仇恨,是她赐给我这副躯体,让我只得“永远”地在这一条生命里彷徨。她是高洁、优雅的永远,我却是肮脏、卑贱的永远,是她的反面。许久之后我才醒悟过来,这才是我那些仇恨的真正原因:我的父亲给了我肮脏、卑贱的生命,而辉夜姬给了我永远。
但现在我又见到了一重永远,无需被延长到永恒的生命,仅用目光就足以让人沉湎的永远,拥有和辉夜姬相同的名字。
当时我还不知道她会剥夺我偶尔晚间睡眠的权利。夜半时分我被她尖利的哭叫惊醒,对面的床铺上她那头黑发交缠着垂落到地面上,带着诡异的水光,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那个娇小的护工背对着我,挡住了蓬菜山辉夜(想来)骇人的狼狈模样。她用尽全力按住辉夜的四肢,像实验室里钉着蝴蝶标本的大头针。辉夜仍在不住地哭叫,“永琳,永琳!”她叫着。
“永琳”?
过了许久,辉夜才渐渐安静下来,铃仙转过身子看着惊骇得发不出声的我,“抱歉,藤原小姐,让您受惊了。”
“这就是要我多多失照她的原因?”我缓缓开口。铃仙满带歉意地点头,“是的,如果您不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再去找校方协商一下——”
“不,不用了。”我脱口而出打断了她,“我照顾她好了,反正我不睡觉也不要紧。”
这并不完全是客套话,睡眠对我来说真的不是必需品,反正我也不会猝死;所以在此之前我就时常熬夜爬格子,晚上我写作的状态甚至比白天还要好。写作是我在长得过头的人生里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爱好,老实说它是我唯一离不开的东西。我早就放弃了复仇和自杀一类的事,现在它们在我眼里比什么帮无聊还不如写小说去。所以照顾蓬莱山辉夜也不需要我作出多大的牺牲,我可以一如既往地熬夜写作,在辉夜发狂时去按住她,代替铃仙做她新的大头针就够了。我甚至猜想只要我接下了这项艰巨的任务,辉夜应该多少会收敛大小姐脾气,给找少找点麻烦。
在此,我想我需要告诉各位读者:没有什么样的天真比一个几万岁的人的天真更可怕了。
辉夜显然把我当作了她新的护工。倒不是说她如何肆意使唤我,而是她将她任性的一面都留给了我,从白天的欠揍发言到夜晚的呓语哭喊。妹红果然是个笨蛋,妹红呀明明我上次惹麻烦还是一个小时以前的事嘛, 妹红就不会多信任我一点嘛,妹红我想去那里,妹红,永琳要来接我了。但我极少会对她真正生气,一 部分是因为我当年那破烂脾气在漫长岁月里早已磨得所剩无几,另一部分则是由于我不知道她那副皮囊下包裹的究竟是什么,夜里她哭叫着挣扎着想要前往的又是什么地方?我看着平静下来之后坐在床铺上的辉夜,黑润的发丝成为她肩背上蜿蜒波折的黑河,修饰出脸颊精美的轮廓,苍白纤弱得像一个易碎的人偶。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欲望,我想去那个地方看看,我知道那将比我写下的每一个故事都要摄人心魄,因为没有一个活在世上的作家见过那里。那是一个绮丽得诡异的地方,不是芥川龙之介笔下的地狱变屏风,而更像是泉镜花的黑色围棋子,那里盛放着所有现世的答案,或者说它就是真相本身:有月亮背面,有水银之海,有最伟大的文明,有她的永琳——这名字仿佛一把通往那里的密钥。
她不会真的是那位辉夜姬的什么人吧?我第一次这样真切地怀疑。
“妹红。永琳会来接我的,总有一天。从我很小的时候她就不断地出现,”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安抚着她。虽然实际上我从头至尾都被蒙在鼓里,我递给她纸巾,她侧坐着擦拭脸颊上混合的泪水与汗水,那副平静的子让人难以相信方才的也是她。我已经渐渐习惯了地的两面性,我知道几小时后当月亮落下后,她又会变回蓬莱山辉夜,在陌生人面前维持完美的形象,在我用电脑写作时悄悄拔掉电线。要是我们的故事都只是一篇小说,那么现在大概是发生转折前的平静日常吧。
我正在写一个新的短篇故事。大概是但为读者们对我作品的反响比预料中要好,而且我从不脱稿,所以有位编辑很欣赏我。我总是忘记她的名字,但我记得她在杂志上为我开了一个专栏,并承诺给我冲刺年度短篇小说奖的机会。
现在我手边的这个故事一如既往的晦涩而病态。主角对一成不变的主活感到厌倦,只得通过一遍遍地自杀失败来得到与死神擦有而过的快感,并以此作为生活下去的动力。她的心理医生是个与她过去的恋人(实际上那人是她的亲生姐姐,姐妹两人早己天各一方,之前的关系也并不和睦,但她总这样说)颇为相似的人;常理来说医生应当帮助她,只不过这位医生采取的方式比较特殊。医生协助她,为她策划一次次自杀。
直到某一天,她遇到了另一个自己,看上去比她年轻些。对方质问她:为什么要用这种愚蠢的方式麻痹自己,为什么不去找姐姐与她沟通?
“因为姐姐并不是我对生活厌烦的真正原因”她对那一个自己说。“无论有没有这份亲情,我都不会觉得生活下去是一件好事。”
“那为什么不直接死个痛快?”
“因为我还有姐姐。”她回答。“人们都是这样——我们不也是吗?庸庸碌碌,进食、工作、休息、感到厌烦、感到快乐,最后在某一个瞬间对这所有的一切都感到厌恶,于是找一个别人当作拉住自己的线绳,同时也拉住别人。说的好听点是互相成为对方生命的意义,说难听点就是为自己的贪生怕死找个借口互相折磨着活下去,直到枯朽。”
“姐姐”这个称呼在她自己的嘴里显得很怪,但她知道如果她说“我过去的那位恋人”说不定会让对方感到生理性厌恶,进而对她做出什么过激行为。
——这段话实在是有点尖锐了。我原本打算让主角进行接下来的一次自杀时被突然出现的姐姐救下,在那之后目睹另一个自己与自己的心理医生一同投海,同时揭开医生的真正身份:另一个世界线的姐姐。在此以后,主角与姐姐互通心意并和解了。
说实在的,刚写完大纲时我甚至还感觉这大纲很不错,细化叙事与人物刻画后说不定可以成为一篇不错的作品;但现在我才意识到,设计角色时我所犯的错误有多么愚蠢。这个主角从头到尾都矫情又悲观,所有的问题都是旁人帮了忙,这可不是一可“人们都是这样”可以解决的,同时姐姐被她称为“恋人”、还有世界线交错之类的设定也都无谓又无趣。我想起来那位责任编辑对我说起过的,我的作品里总会有个丧里丧气的人物,好些的放弃人生做家里蹲,严重些的要么热爱自残要么自杀成瘾;而她认识另一位颇受欢迎的写手,那人的故事里总有个暗恋某人而不得的人物。“这怕不是作家内心的映射哦?”她半开玩笑地问我。
我当时没有说话,只是配合地挤出一脸假笑然后点点头。作品中有作者的影子本来就是无法避免的事吧?我也不是不知道那些讨厌我的读者们怎么评价我(准确来说是无数个马甲下的我)的,他们说我的作品晦涩、阴暗,说找作秀、或是说我赶时髦博人眼球,这其中就有辉夜。上次她看了我的一篇稿子,思考许久后开口:“你确定有人喜欢这种记者业余写小说,最后反而靠小说拯救自己的事儿?”语气还没有我想的欠揍。
“我确定。这也没有很灰暗啊?”
“明明通篇都在渲染压抑的气氛,最后突然笔锋一转宣传正能量,好尬啊。”
“行吧,您开心就好。”
顺便一提,就是那篇小说让我得到了开专栏和冲刺大奖的机会。现实永远比故事精彩,真不知道她后来作何感想。我承认那篇小说最大的病灶正在于此,所以我猜真正被人喜爱的是大半部分的压抑颓丧。这
不就可以证明就是有人喜欢这种东西吗?同时,我也只能写出这样的故事,它们就是我内心世界的映射。
我从来都不觉得生活下去是一件好事,可惜我死不掉。所以我只能寻找把我拉住的线绳,比如写作,比如辉夜。辉夜正在慢慢溶解进我的生活,并渐渐地在我的小说里也存在于每一个地方。动笔写了两千字后我突然想到可以为主角的姐姐和医生都加上喜爱玻璃弹珠的设定,只因为此时比刻辉夜正趴在另一张桌子上用手指弹着一颗弹珠。透明的坚硬圆球里有红色的脉流凝结,像鲜血在水里骨开的丝线,她的手指在那上面弹出清脆的声响。“她说过喜欢玻璃弹珠,小小的圆球里像能包纳万物,波诡云谲都在光影里流转。”我在键盘上这样写下。
“妹红一你又在写什么温馨又变态的故事?就是上次说的那个嘛?”
“这是什么修辞手法啊。不过故事确实是那一个。”我回答说。这个小小的改动突然重又唤起了那我对这个故事的热情,仿佛它真的被注入了某种和我自己切身相关的东西。我想用它参赛,在那之前被迫修改上多少遍都不要紧。
我继续写着它,只是没告诉辉夜。于此同时我抽出时间给阿求写了封信,告诉地我没能理解她通过《竹取物语》的折角向我传达的信息(如果她确实是在暗示某些东西的话),但从未收到过回音。我在一个普通的夜晚作出了最后的努力,用几近求助的语气写完最后一封信,在我打下落款的最后一个字时辉夜在不远处的床铺上发出恐惧的哭叫。我赶过去娴熟地按住她的四肢,把手帕塞进她嘴里,把落到地面上的被子重新包在她身上,防止她在梦愿里着凉,也包住蓬莱山辉夜的痉挛挣扎与也最深处的惊惧,刘海被汗水和泪水粘在她的额头上。我曾疑惑过为什么不干脆地让辉夜直接去往那个世界,而她本人在一个平静后的夜晚告诉我“我去不了,所以我才那么痛苦。”
我接受了这个说法,于是帮助她在每一个发狂的夜晚压下她的苦痛。这一次也与老所做的每一次一样,数十分钟后辉夜就在发丝汗水与被褥的交缠中渐渐平静下来,我松开手让她坐起身子,把长发撩至背后。“可以给我点水吗?”
当我端着水杯走进来时,她正端坐着望向窗外。今天是满月夜,皎洁的月盘上恍惚有淡淡的阴翳浮流而过,但那远不足以阻挡它将清辉酒向大地,洒向此岸的我们,洒向比它更皎洁的辉夜。“今夜月色真美。”我情不自禁地说道,把水杯在她身边放下。
“妹红。能不能帮我个忙?”
她缓缓地转过头望向我,目光里沉净深邃的空无让我的全身不禁为之一颤。“可以,你说好了。”
“把我接下来说的都记录下来,就是请你把我梦到的东西都写下来,然后早晨给我看。说不定这样我就可以记住它们。”
“最后就可以到那里去?”我恍然大悟。原来白天的辉夜对自己的梦境是没有印象的,所以她也无法解脱。我此前一直不知道,因为我尽量避免在白天对她说起她的梦魇,防止勾起她的痛苦。
在夜晚剩下的时间里,我依着她的要求徒然地为她追索着她的梦境,像是进行一场泥淖般的思维潜入。我坐在桌前,用纸笔而不是电脑,因为我总感觉会有超自然的力量试图毁去它们,我最终还是会对原始的记录方式有种归属感。我为蓬莱山辉夜的梦境描上颜色,用我越发苍白无力的文字。我依样写下她的永琳念给她的诗句,夕颜凝露容光艳,料是伊人驻马来;苍茫暮色蓬山隔,遥望安知是夕颜?
要是把笔给我,我肯定不会这么写,我会写成:
“映照着丛云的落日赤红
弄乱绘着图画的水面色彩
刺痛了双眼
古世尘嚣渐渐变为斑驳黯淡
时已薄暮“
虽说我不是诗人,但我想,又有多少被称为诗人的人曾经在诗句和梦境的缝隙里窥见过来自那个世界的、一个慈悲的闪回呢。我把它们写在了笔记本的另一页上,被早晨起来看到后的辉夜询问这又是什么诗。
“北原白秋的《落花之日》。”我回答。
辉夜哈哈笑着当仁不让地拿过笔记本来仔细看着:“跟这种东西比,妹红写的根本就是……”
“Shut down.”
我回敬道。另外,我记得昨晚她在挣扎时无意中将手背划破了,大概留下了一道长但不深的伤口,但她捧起笔记本时我没有看到那样的东西——大概是我记错了吧。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白天上学,偶尔一起逃课,闲暇时间里我写作,辉夜读书,晚上辉夜发狂,随后我把她的梦境写下来,直到白天再次降临。这期间除了辉夜和小说之外,唯一发生过的事是我的责编女士给我打来电话(我终于记住了她的名字古明地觉,姓氏是古明地,尽管我很快跟她跨越了合作关系进而成为直呼名字的朋友),告诉我那个中短篇故事不出意料地被杂志社长毙了。我们在咖啡馆见面,我告诉她我最后还是没能想出怎么挽救它,于是怀着半是破罐子破摔半是碰运气的心情把它的大纲交了上去,结果当然不尽如人意。辉夜那天早上给了我全新的灵感,但那也是之后的事了。
“这故事真的不太行啊,妹红大姐。我是说,作为冲刺比赛的作品,这种故事没什么竞争力。老实说,恐怕你自己对它都没什么信心吧?虽然我可以感觉到你非常喜欢这个故事。”
“别叫我大姐,我比你可小多了。我承认你说的对——但那怎么办呢?我已经跟你讲过辉夜给我的那个灵感了,我觉得可以填充它。或许我可以把主角跟姐姐的关系再修改一下,强调她对姐姐的意义?”
“对,不然原来的那种太病态了点。顺便削减掉前半部分冗长的负能量部分,应该就可以得到不错的效果了。但我还是不能同意你把它作为在专栏上发表、同时用于冲刺比赛的作品,实在是没什么格局啊,妹红老妹儿。”
“格局……啊。那觉你看要不要加一点带有时代感的元素进去?”
“这样……说不定可以。”古明地觉把手中拿了许久的咖啡杯放下,“你先拿回去试试看吧。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老妹儿。”
“麻烦直接叫我妹红吧,我不在乎被叫名字——什么问题?”
觉深吸一口气,“你确定你没把我和我妹妹作为这篇文章的现实原型?”
“……没有。你妹妹是哪一位?我好像没什么形象。”
“不是哪一位!就是我们俩上上上次在这儿见面的时候,在我旁边转来转去的、很可爱但我拿她很没办法的,我妹妹、古明地恋!”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觉面对熟人时,一提到妹妹就情绪激动是很正常的事情。)
“……你先冷静。我真的没印象。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次我都没记住你的名字。”
“也对……”她瘫回椅背上,“我妹妹恋恋是这样子。陌生人一般很难注意到她,就像是意识被她消化了一样。你没记住我名字大概也是这么原因。不过老实说,你这个主角在某些方面真的很像她。”
“黏姐姐的方面?”
“不是。是行事风格方面,不过我妹妹更夸张些。她总会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像梦游一样,但又不是因为智力底下。准确来说,我甚至觉得她像个哲学家。《百年孤独》看过没?那里头有个角色叫美人儿蕾梅黛丝,恋恋就跟她似的,不过恋恋没那么倾国倾城就是了。而且恋恋还会和好朋友一块儿丧,比如荷城——啊,我忘了你不认识。但她就是不理我。”
“那你妹妹再加上蓬莱山辉夜,大概就能凑出一个现代版的蕾梅黛丝了。辉夜小姐记得吧?上次跟我一起过来见过你的。”
“记得记得,大美人。对了,真正的原型是不是她啊?”
“大概是吧。虽然我自己也觉得不太像。”
“不是人物设计上像,是情感上像,这么想还是挺明显的。”
“这样啊。”
我叹了口气,意识到觉肯定也是正在面对某种困境。我一直觉得觉似乎具有一种能够读心的才能,所以她只会和最亲密的朋友(而且是她确信可以信任的人)吐露这些。同时我也明白,我说什么都无益。我们都是困扰着的人。
“……我把稿子拿回去,再修改一下吧。”
※※※※
蓬莱山辉夜的世界,是玻璃弹珠里封存的水银之海。
压抑、痛苦、挣扎都在静海的最深处波涛狂涌,而海又被封存在小小的一方圆球之间,它的美丽与病态都被永恒定格。它是玻璃球也是辉夜:玻璃是永琳的天文秘葬法,玻璃之外是危险与位置,玻璃之内是她如今的主活。它总会碎的,辉夜很清楚 ,她也明白总有一天永琳会来找她的,不是在梦里,而是把她从这里带走。那个时候永琳会为她们两人找到真正的容身之地吗?又或者仍然没有呢?但无论怎么样,她都没有什么能发挥自身主观能动性的方法。
这一个藤原妹红有一件不知道的事,就是辉夜的世界并不只在晚上存在。那样的晦淡与繁芜始终在她周围悬浮,只不过晚上它们才会破茧而出,具体化为梦魇和哭叫,阻止她安眠。但实际上梦魇过后的时间是她神志最为清明也最为混沌的时间,她放任自己沉湎进世界的阴面。这时世界的阳面对她而言一片清明,她可以看见所有最微小的细节和最晦涩的暗层。
比如这个时候,藤原妹红背对着她在电脑上飞快地打着字,她却可以看见妹红每一个细小的指尖动作,电脑的每一个电路元件每一个交接信息的电子都在她眼底,她甚至可以将妹红对这篇小说所作的每一次修改和妹红的心路历程倒背如流,也可以看清皮囊下妹红躯体的真正模样,被不老不死彻底强化过。
她在这一瞬间被丢进了永恒里,世界向她敞开一切任她自由地观看,而她的意识回来时所有人都以为刚才那个须臾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可辉夜实力上已经完成了又一次他们闻所未闻的奇诡旅行。
她曾经疑惑过永琳是不是并不信任她,否则永琳为什么每天夜里都到她梦里?于是她有一次在梦里问了永琳,当时对方正为她梳理梦中的一头长发,得到的答案是“因为我想见到您,公主。您不需要任何事物把您的牵挂永恒与须臾的世界,但我需要。”
醒来后她坐在床上看着藤原妹红的背影,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和永琳一起走了,妹红会怎么样?以她对这个妹红的了解,她猜想自己或许会变成她的小说素材之一。她带给妹红很多,但大概不会带走什么。妹红在得知她的真正身份并与她离别后仍会静静地活下去,过了这么多年她们早都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活法,对永远的生命不再那么敏感,就好像这是她们中枢神经上长着的什么疹子;虽然她确信生活下去不是一件完全的好事,而且她俩将永远保持这种打打闹闹的关系,如果真有平行世界这种东西,那其它世界里的无数个辉夜与妹红也都会在小打小闹中度过所有的相处时光,最后走向或奇诡或平淡的结局。
要不要对妹红稍微好-一点呢,反正时间也不多了。她最后想。
※※※※
“明天获奖作品的作者将会接到通知,刊登作品的杂志责编也会。”古明地觉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摆弄着手机,挂着她一如既往的独特笑容,“不向你的责编兼好友表达一下你的紧张心情吗?”
“你都看出来了,我还有什么可表达的。”我再次怀疑古明地觉真的会读心,同时意识到没准这是她的人缘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好的原因之一。“虽然那篇小说……我想我真的尽力了。”
经过觉和我自己的反复修改,它终于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我放弃了传统叙事手段,转而使用了书信和文件并存的形式作为文体。一位并不重要也没有透露任何个人信息的“笔者”在未来世界采集了这些时间跨度极长的资料,试图拼凑出主角过长的人生。为了展现这样的“历史长河”,我按照由现在到未来的时间顺序设计了若干个世界观,在战争年代—和平年代—精神空虚年代—乌托邦年代中轮回(这是我自己的理解,或许非常轻浮而狂妄,但至少符合了古明地觉对“格局”的要求)。
主角名叫“觉”,而姐姐叫“恋”。开始时,觉和恋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幸福的理想乡,传统得像是从小泉八云的民俗学专著跳出来的一般,而她们被设定成了会读心的觉妖怪。这样生活着的觉性格单纯得如同孩子,而这正是一个暗喻。
但在不久之后,恋被迫离开了她们共同生活的地方,觉也一样,可她只能独自一人,像一个被突然丢进陌生世界里的孩子,实际上也是。她升学,求职,辗转,流浪,感到高兴,感到悲伤,感到无助,感到厌倦,因为是妖怪的原因所以她的生命足够强韧也足够漫长,足够跨过很多世纪,踏足很多地方,但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明白这很老套, 而事无巨细地描写又会显出我的拙劣;总之,之后会引入初稿的剧情,随即进入一个战争年代。最后的场景是辉夜为我提供的点子:最后一场战役落下帷幕的雨夜,曾在惨无人道的战争中做过军官的恋躺在觉的膝上,而觉把儿时恋送给她的玻璃弹珠放回恋冰凉的手心里,雨水和汗水从她发梢滑落,四周还有泛着慘白光泽的量子步枪的残骸。
觉低下头伏在恋耳边,用最悲哀也最幸福的声音说:
“别想那么多了,姐姐。再思考下去只会陷入自我怀疑的泥沼,不管是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都是这样。活在当下吧,现在我们至少可以去找很多事来做。 ”
“我们从来都不可能看清我们是谁,也不会知道我们该怎样生活。”
回到自然之巢,落花之日,远离市街,僻静之地,不再归去。
“我在想啊,妹红,到底是我和我妹妹的事给了你灵感,还是我潜意识里希望你的小说能给我们的事带来一些启发呢?”
“别想那么多了,再思考下去只会陷入自我怀疑的泥沼。这两个名字不是你的主意吗。”
“噗。不过我想那位蓬莱山小姐给了你更多点子吧?”
“非要说的话,主角的性格参考她多一些?”
“是吗。”
“是。说真的,觉,你今天看上去特别郁闷。碰上什么事了?跟我说说吧,没关系。”
“真是瞒不过你….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活了成千上万年。”觉少见地露出一脸苦笑,“行吧,我妹妹跑了。”
“啊?”
老实说,我实在想不到是这样。
“真的。她在家里留了张字条,说对不起姐姐,一直在给你添麻烦,我必须自己出去独立生活了之类,然后人就不见了。”古明地觉向后倒进椅子里,“我的天塌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直以来,与别人的相处中最让我为难的就是不得不安慰伤心失意的朋友,以及自己伤心失意的时候怎么向朋友开口。前者是因为别人痛苦时说什么都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什么都不说又像漠不关心;正因为这样,当你伤心向朋友倾诉时你的朋友也会面临相同的困境。我只能伸手去拍拍古明地觉的肩膀。
觉的苦笑在她脸上凝固:“谢谢,其实你能听我说,我已经好多了。”
“那,那就好。”我尽可能小心地想着措辞,“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我也不能怎么办…..就这么接着过下去呗。没准我早就该明白了,我不可能照顾我妹妹一辈子,她自己也肯定明白。想到她走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我就……就……”
我就知道她会这么说,换成我自己大概也会这样。除了活得久外我也没什么长处,但我因此明白了我能怎么活,即使我身边的人离开了也一样。
“……抱歉啦,在大奖公布前一天跟你说这些。”
“真的没关系。”
“行吧……谢谢你。”觉从椅背上直起身子看着我,“祝你好运啦。”
※※※※
我的意识一片恍惚,只记得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拿着手机想出去给辉夜打电话,但众人的掌声和祝贺把我堵在了原位。古明地觉笑着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了一句“你可以啊老妹儿”,或是别的什么;四处投射的聚光灯下有许多人向我簇拥过来,其他作家、记者、还有可能是我粉丝的人,他们的嘴都在动,可我什么都没有听见,评委组的工作人员来请我上台,那上面有一座金光闪闪的奖杯等着我。
我没什么可慌张的,我正大光明地赢得了大奖,从此我的写作之路会宽敞得多;我衣着得体,也不是那种由于激动过度说不出半句获奖感言的人。我在犹豫什么呢?
“藤原小姐,作为本届年度短篇小说奖的冠军得主,请说些什么吧——比如,您认为小说是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从颁奖人手中接过话筒。
“首先,感谢在座各位的厚爱,能获得这一奖项,我不胜荣幸。
小说是什么?我这样的作者当然还没有什么资格来回答这样的问题,它对于小说来说就是终极追问。但我们都很需要给自己一个答案,如果各位认为我的答案很有参考价值,那么我非常荣幸。
小说是人所写的,也是为了描写人而被写出来的。我们可以在脑海里想象人字的形状,一个瘦高而孤独无所依的、长长的撇,我姑且猜想它是小说的内核;和建立在它高度的一半处的,延展到我脑海之外的一捺。它又是什么,塑造立体的人物,比如足够出彩的主角和在适当的时候出场又离场的配角,或是跌宕起伏的情节和塑造完美的关键帧?都可以。
那如果小说的作者脑中只有一个渴望被叙述的画面,那又怎么办呢?
只要我们相信我们的故事自此得以圆满,在故事的意味上,而非小说的意味上,那就可以。小说可以说只是梯子,最重要的是生活本身(就算它不怎么样)……
但我选择爱这种方式,也选择爱着生活。“
※※※※
我在暴雨里一步步往回走。
理论上来说我完全应当奔跑起来,这样会大大提高我回家的速度,并起到渲染情感气氛的艺术效果,但我没有这么干,诡异得仿佛是在刻意避免什么一般。
我在伞下抬起头,雨水掉在我的眼睑上让它一阵刺痛。我什么都没看见,除了漆黑的伞边,漆黑的夜色和漆黑的雨。我想起觉失去恋后的样子,我在那时怎么就那么坚定呢;我想起刚才那场颁奖仪式,有个记者在台下握住我的手:“藤原小姐,我喜欢您那篇小说最后的那个场景”;我想起稗田阿求,想起她留给我的那些东西,我早就懂了,我只是在哄骗我自己,她就是辉夜姬,因而不会在身上留下受伤的痕迹;我想起今天凌晨我看着静坐在床上的蓬莱山辉夜,玻璃弹珠伴随着她轻轻倾斜手掌的动作在她掌心来回滚动着。“你肯定会得奖的啦。”她漫不经心地说道,笑容一如既往地让人捉摸不透。我在宿舍门前停下脚步。
玻璃弹珠碎了,蓬莱山辉夜要离开了,她的永琳来接走她。
我看不清她的神情,精致的脸在雨水和夜色下边得那样模糊。她的一头黑发披散在肩上,被雨水浸得透湿,整个人都那样苍白,几近透明,瘦弱的身体躺在那个银发女性的怀里,她的名字从阿求的书中消失,在我脑海里出现:八意永琳,八意思兼。现在她正抱着辉夜,低下头,银色的发辫同样被雨水浸湿,垂下到辉夜的脸上和脖颈上。她们的周身仿佛围绕着一圈银色的光环。
“永琳。”辉夜的黑发缓缓滑落,与银发交织在一起,“永琳。”
我的脸仿佛被钉在原地,而她们在银光芒的另一端被不知名的浓雾环绕。一种莫名而强烈的愿望突然之间死死扼住了我:辉夜不能走,我不要辉夜走!在一片扑朔迷离的水雾中,她的名字终于脱口而出。
“蓬莱山辉夜——”
“蓬莱山辉夜!”
她们转过头来,隔着层层水雾看着我。
“不要走,留下来……”我彻底背离了我自己对自己的认识,一种莫名的力量促使我这样祈求。她们都没有回应,可不知名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某种东西击溃了我,我的身体无力地瘫软下去。
“对不起,但我们必须走。”
我不知道是谁在说,是八意永琳还是蓬莱山辉夜;但无论是谁,这句话都是辉夜自己的意愿。
我知道我什么都做不到了,“辉夜……”我想最后和她道别,可我的咽喉被黏住了。我看见辉夜叹着气,一只手抓住永琳的手腕,玻璃弹珠从另一只手里滑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支离破碎。
“再见——不会再见,妹红。”
回到自然之巢,落花之日,远离市街,僻静之地,不再归去。
在余下的日子里,每当我试图用纸笔追索那段时间,我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个画面:雨夜里支离破碎的玻璃弹珠,由谁的臂弯圈成的归所,与不会再醒来的美梦。我相信这个故事自此得以圆满。但在那时,我只是无力地瘫软下去,再也无法留住任何东西。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用自己的文字讲述过这个故事,我知道我永远无法还原它。在那之后一切照旧,只是收养辉夜的家庭办理了相关手续,护工铃仙见到我时千道歉万道歉,弄得我尴尬不已。我继续我的写作之路,古明地觉显然猜到了发生过什么,陪伴我度过了我最消沉的几天时间,接下来就开始和我一起忙活出版个人小说集的事。
在空闲时间里,我把《竹取物语》和那些日子里我写下的所有东西反反复复读了不知多少遍,甚至于去查阅学习最不可靠的民俗学资料,我终于在脑中还原可能发生的故事的冰山一角。后来我听说有种叫平行世界的东西,我想起辉夜说过如果世上有无数个辉夜与妹红,她们都会在小打小闹中度过所有的相处时光,最后走向或奇诡或平淡的结局。只不过我们都遇到了这样的彼此,我的戾气早已被长久的日日夜夜磨得所剩无几,而她也学会了避免,避免在见过自己的人中间掀起轩然大波,像那时一般。
回到自然之巢,落花之日,远离市街,僻静之地,不再归去。注定与藤原妹红这个名字被永生捆绑在一起的蓬莱山辉夜,这个世界的美人儿蕾梅黛丝,在一个落花的雨夜,玻璃弹珠碎了,她的永琳带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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