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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 【秘封月-魔改现实向(求文评!)】蓝色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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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14 23:06: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清宗式部少辅 于 2021-12-14 23:15 编辑

前言:虽然只花了几天时间。试着尽可能将自己的童年回忆和一些身边的人的童年回忆,拼凑成的一篇短文。就当是正赶上了秘封月的中间儿吧。不能说倾注了什么心血,但也算是一篇诚恳求批评的短文。魔改原作设定的现实向,不介意的话请——




莲子很不喜欢从家里那扇不论什么季节,都像是蒙着一层蓝色的雾气的窗户,望向月亮。

每到夜里,月亮总是会从东边升起来,从那颗树皮发灰的老树的树梢探出头来,渐渐映入客厅的这扇小小的窗户。那时候,从那幅脏脏的碎花窗帘一边,就会慢慢出现一抹蓝白色的光。那就是月亮了。莲子从有记忆的时候起,就很讨厌这轮月亮,不论是新月、上弦月、满月还是别的什么样的月亮,她都讨厌。

那扇窗户,正对着的是和大院只隔着一座小山包的厂区。春秋时每天到了大约九点的时候,月亮就会升到窗户的中间,而这时候,它的下缘就会被厂子最高大的一座烟筒给挡住,如果是满月,就像是玉做的扳手的头一样。莲子对这样的月亮,有着更深的一层恐惧。它像扳手,像头骨,像眼睛,像老猫的眼睛;当她看着那轮月亮的时候,就感觉它是活了一样,也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眼睛看。如果不小心看到了那轮诡异的满月,她就会马上歪过脑袋去,盯着电视机上巴塞罗那奥运会比赛的录像;或者旁边铺着格子桌布上,那廉价塑料盘装着的几颗从来没人磕开过的核桃。仿佛盯着这些司空见惯的东西看久了,她心里的恐惧就会消散一样。但很多时候,她那样做也只是徒劳。盘子里的核桃也会变成玉做的,布满了坑坑洼洼的陨石坑;电视上奥运会的田径运动,也会突然变成几只黑色猫儿的赛跑。

那些胡子拉碴,还浑身烟味儿的大人们知道她讨厌月亮,就常常用粗糙的手指挑着她的下巴,口中发出没有来由的嘬嘬声,一边这样做,一边问:

“你咋不喜欢月亮呀?”

当时,莲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心里总有一团棉花一样的答案,堵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她只是讨厌月亮,同时也讨厌这帮玩弄自己下巴的大人。



“苦不苦,想想人家萨达姆!顺不顺,看看人家克林顿!”“哈哈哈哈哈……”

莲子用刚刚放下筷子的右手捏住了耳屏,故意向妈妈作出一副扭曲的表情,告诉她那台嘶哑的“松下”牌电视机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宇佐见家的看到女儿这样的表情,爱怜地抿了抿嘴,起身按了按电视机的音量键。

“妈,光荣榜是干啥的啊。我爸上没上过?”

宇佐见家的听了这问题,不由得停下了手里的针线,吸了吸鼻子,露出苦笑来,“傻丫头,光荣榜你能不知道?你爸是厂里的劳动模范,啥光荣榜,一年十二个月他次次都上呢。”

“爸真厉害。”莲子随口嘟囔着,又开始用筷子挑拨那刚刚装着一只炸的干透了的鸡架的盘子里,仅剩的两块油渣。

“哎!别拿筷子拨楞菜,你爸回来看见了,又得呲儿你。”

“知道了。”莲子低着头,像是不耐烦的样子,“……我爸那么好,大过年的,他呲儿我干嘛?”

“……净知道犟。快吃吧,吃完了熬你的百岁儿去,熬不住了就快点睡觉。”

“爸又和人家喝酒去了?”

“……”



在莲子的记忆里,父亲是个老猫儿一样,慈祥和质朴之中透着狡黠的人。他总是穿着一身宽阔的、灰蓝色的粗布衣服,蹬着一双沾着洗不掉的泥迹的黑色橡胶鞋,戴着一副总是灰扑扑的毛线手套。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有着厚实的脸盘,总在过年前修理得干干净净的下巴,还有挺拔的鼻子——可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里,她都看不见父亲的那一双眼睛。他总是带上一尘不染的塑胶安全帽出门去,又带着尘迹斑驳的安全帽回家来。他那双有浓密睫毛遮着的眼睛,就这样整天藏在了安全帽下面。不管是星期五下午放工回家,独自一人路过窗边那个铁路道口的时候,还是星期一早上,在下水口积满了黑绿色水垢的厨房水槽边抹过一把脸,出门之前的时候,他都带着那顶安全帽,好像那是他的命一样。

“爸,这帽子也不好看哪,你咋天天都戴着。”

宇佐见没说话,拼命地拿那条翻毛的绿毛巾摩擦着粗糙的脸。

“爸?”

“没看见我洗脸呢么……这东西可要紧了。”宇佐见咧着嘴冲女儿笑道,“爸给你讲个笑话。”

“爸你说。”

“这笑话是厂里面头儿,你张伯伯给我们讲的。说什么呢,当时他说,同志们!这个安全帽小小的,用处是大大的!它拦住了俺们奔向美好生活的阳关大道!——当时我们都愣了,说啥啊这是,不是安全宣传么。然后,他接着说啊,说从前有个同志,上工没戴安全帽——”

“然后呢?没戴然后呢?”莲子伸出脖子问。

“然后他说,没戴安全帽……现在他小日子整得挺不错!顿顿都有人给喂吃的!”

莲子歪着头,没听明白的样子。

“爸,啥意思啊。”

宇佐见像是被自己逗乐了,弯着腰冲着女儿摆摆手,“行了,就知道你听不懂。你就记着,爸不能没有这个。”

莲子点点头,心里面记下了爸爸叮嘱自己记下这句话的话。那时候起她就想,这安全帽——或黄或蓝或红的,就像爸爸的——护身符一样。每天她在家的时候爸爸放工,她见到了那顶鲜艳的安全帽,总会趿拉着毛绒拖鞋跑出家门去,跑向看不见眼睛的爸爸的身影。



莲子很不喜欢从家里那扇不论什么季节,都像是蒙着一层蓝色的雾气的窗户,望向月亮。

莲子自生下来,学会了认数字和说话,就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一种不受控制的机能:月亮还没有升起来的时候,她能看见漫天的星星,她的脑海里就会出现一串数字,告诉她现在是晚上的几点几分;当月亮升起来了,她的脑海里就立刻回荡着自己住的这个地处辽阔的山间平原一隅的,小小的城市的名字。那两个横平竖直,撇捺有致的汉字,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一次次浮现,久而久之,好像成了某种梦魇:每当她那双水晶一样的瞳子落在皎白的月亮上,那两个骷髅骨架一样的汉字,就会霎时间出现,好像要刺破她的心脏一样。

莲子由此开始渐渐厌恶起月亮。


“好了,安静,小朋友们。她就是我们的新同学,宇佐见同学。来,跟大家打个招呼吧!”

“我,我姓宇佐见,宇宙的宇,佐罗的佐,看见的见。我的名,名字叫莲子,莲花的莲,孩子的子。”那大概是十年前,莲子到了大院附属的幼儿园上学,第一天站在讲台上,背对着乌漆墨黑的黑板,向同学们做自我介绍。她看着面前一个个坐在摇摇晃晃的小木椅上的同学,不由自主地结巴起来。

“你的名字好怪啊!”
“我们的姓只有一个字,为,为什么你有三个字啊?”
“鱼,鱼左剑,你好,我叫张全蛋……”
“你是不是有三个爸爸?”
“我听我爸爸说,三个字的姓只有小日本儿才有,你也是小日本儿吗?”

不知道是谁挑起的这个话头,孩子们七嘴八舌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像一锅在灶台上慢慢沸腾的水。

“小日本儿是什么啊?”
“我奶奶说,小日本最坏了,他们到处抢粮食,杀人……”
“噢噢!她会不会也,也要抢,抢我们的糖吃……”

“好了,好了,大家不要吵了……”
老师见到这场面,也着急起来。莲子这时候早就已经吓得哆哆嗦嗦,上下嘴唇不住地碰撞起来。

“小日本儿!”

“爸爸爸爸,什么是小日本儿啊。”放学之后,满头雾水的莲子冲着迎面而来的父亲问道。一向脸上带着上扬的皱纹的宇佐见听到这话,突然就收敛了笑容,蹙着眉头,压抑着什么涌动的感情问莲子:
“这话是谁说的。”

莲子从没有听过父亲这样深沉、颤抖而近乎于低吼的声音,不由得呆在原地,鼻头一酸,哇地就哭了出来。
宇佐见见女儿被吓得哭了,心里面更加不是滋味儿起来,赶忙把女儿抱在肩头上,就像小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抱着还在襁褓里的她一样,轻轻摇晃起来。

“哟哟,好了好了啊,不哭不哭,吓不着,吓不着……”

幼儿园的孩子们之间是没有等级的。今天你掐我一把,明天我打你一下,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大院的里面有幼儿园,有供应社,还有两块不知哪家的大爷种着些这片土地上司空见惯作物的小菜地。小油菜、甜菜、小水萝卜,应有尽有。每到夏天的时候,孩子们就会成群结队地趁大人午休或者不在家的时候,跑到那片菜地的围墙外面,互相扶着翻过那道本就直到大人肩头高的矮墙,然后拔出那些鲜嫩欲滴、白皮红心儿的小萝卜,从墙根下那道攀上了翠绿藤蔓的架子再翻出去。种菜的大爷午睡起来发现一片狼藉的菜地,总会气得暴跳如雷。一来二去,那堵矮墙上又加高了一层,砌上了玻璃碴子。之后,孩子们夏日里的这项娱乐就消失了。

莲子只去过两次。第一次去,身上灰扑扑地抱着几个水萝卜回来之后,妈妈见到了只是轻声责骂几句,晚饭倒是见得一片片鲜红上了桌子;可是第二次碰巧爸爸在家,不仅劈头盖脸地呵斥了她一通,还破天荒地用小皮带抽了她两下。在那之后,莲子就再也没踏进那圈矮墙两米内的距离。



“你看他色眯眯的样子,肯定不是好人。”
“你是什么东西?敢到宰相府上来撒野!来人呐,乱棍给我打出去!”

宇佐见一边磕着两毛钱一袋的葵花籽,一边和女儿一起嘿嘿笑着。

“你少在看电视时候嗑瓜子,再给你呛着了。——莲子,说说你爸。”

“我好不容易才托供应社那老李头给我留的,市里头瓜子儿都是俏玩应呢。你是不是馋了,不让我磕完咯?”

宇佐见家的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呀……”

“你也甭唉声叹气的,我们家莲子争气呀,分到了咱院儿最好的小学,你开心点儿。”

“就是就是。妈你开心点儿,老生气,脸上要,长皱纹呢。”

厨房里的水壶咕嘟咕嘟地沸腾了。宇佐见家的立刻站起身来关了火,把那油漆的把都磨白了的水壶提了过来,往画着蓝绿牡丹花的热水壶里灌上了开水。

“今儿晚上我就不做水了,你俩要喝,等这里边儿的凉了喝。”

“嗯。”

宇佐见家的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聚精会神看电视剧的样子,禁不住又叹了口气。她操起昨天还没打完的那件红色粗毛线的围巾,抬抬屁股往丈夫的身边靠了靠。

“厂里边儿都挺好啊?”

“哪能不好呢!就昨儿,老张头说,上边儿下来了意思,下个月开始多加点班,厂子就能扭亏为盈了。到时候该发补助的发补助,该发奖金的发奖金,得劲着呢。”

“那最好。”宇佐见家的撇了撇嘴。

“爸爸,刘罗锅儿又要参他那三本折子了。”

“可不咋的!——媳妇儿,”宇佐见转过头对妻子低声说道,“你就甭愁眉苦脸的了。家里边儿不是还剩台脚踏板么……”

宇佐见家的似乎猜到了他会这样说,脸上立刻拉下一层灰扑扑的颜色来,用手背推他,“去去去,净说这有的没的。看你电视去。”



“同学们,今天我们来学习第二十二课……请大家把书翻开。”

“大家跟我一起读一遍课文。‘王二小是儿童团员,’来,开始读。”

“王二小是儿童团员……”

这天下课,莲子正要往校门走。这天爸爸没有来接她,据说是因为厂里开会,临时有事。“我们莲子是大孩子了嘛,可以自己走回家了!也没两步的事儿。”他早上用那双布满茧子的厚实的大手,拍着莲子的后背说道。

“哎!你,你是那个叫宇佐见的么?”

莲子回头去看。那是同班的二狗子和几个同学,手里拿着半卷的课本,背着书包看着她。

“书上说,”二狗子没等莲子开口,就接着说道,“是日本人杀了王二小。你是不是也是小日本儿?”

那天爸爸深沉的低吼再次再莲子的耳边响起。她记得,那天爸爸回去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妈妈给他喝水,他也不喝。叫他吃饭,他也不吃。直到她和妈妈都吃完了饭,他才郑重其事地喊她过去,脸上挂着既不像哀伤也不像愤恨的表情,拉开电视机柜子下最下面的一个抽屉,掏出了一张本写着花花绿绿的汉字和看不懂的字符的小册子——那上面,还画着些穿着黄绿色衣服的高大的人——对她说了很多话。那些话,莲子甚至已经记不得多少了。但当爸爸沉默地拍了拍她的脸颊,最终站起来走进了房间的时候,她看向了窗外。星星眨着眼睛。那时候正是八点四十五分整。那轮月亮,那轮不祥的蓝白色月亮,正当空照着。于是,莲子又记住了那梦魇一般的地名之外的又一个地名,满洲。

“我不是!”

“你放屁!你是!我妈妈都说过了,你们家里都是小日本儿……”

“我说不是就不是!”莲子的声音带着哭腔。

“略略略……小日本儿,嘴真硬!真埋汰!”二狗子和那几个同学对她嘲弄了一通,拎着书包走远了。在那之前,随行的一个同学还不忘抄起手边一块拳头大小的土块,给莲子的新裙子来了一个亲切的问候。回家后,爸妈问她裙子为什么脏了,她只说是自己跌的。问她为什么眼睛红了,只说是风呲了,拿手揉的。



莲子很不喜欢从家里那扇不论什么季节,都像是蒙着一层蓝色的雾气的窗户,望向月亮。

爸爸是在那之后的第一个冬天开始放长假的。那天,莲子用余光看见外面黑漆漆的一片,还没有月亮升起来的迹象,于是瞥了瞥窗外,六点十二分。屋子里只有沙发旁边一盏台灯两着,黄色的灯光穿过白色的灯罩,打在这边和那边刷着大白的墙上,在自己的身后留下长长的一道倒锥形的黑影。妈妈正在厨房里收拾着碗筷——厂里爸爸打了电话来,今天晚上大家要一起吃顿饭,就不回家来吃了。屋子里除了厨房若隐若现的流水声,就只听得到暖气片似有似无的嗡嗡声。莲子想到,自己小时候曾经好奇地把耳朵贴在凹凸不平的暖气片上听它的声音,结果差点把自己的耳朵烫下一层皮来。

小时候,她不知道大城市是什么样子的。大人们和她说大城市里有高高的、成群成片的楼房,灰色的,白色的,她全不理解。某一天她歪着头偶然间看到暖气片的时候,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她想,这暖气片也是根根直立着。于是在莲子的心里,暖气片就是楼房,楼房也成了暖气片。那上面因为铸造产生的小坑,就是那些黑洞洞的窗户,里面住着对镜梳妆的大姐姐。

顺着那灰白的楼房里洋溢的热水,她还想到,春天和秋天的时候,她就常常跑到厂区旁边那小山包下,寻找那里一段输送蒸汽的管道。管道用铁架架高了,只有两段向地上弯了道弯。其中一处,有一丝不宽不窄的裂缝,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兀地冒出一股热腾腾的水汽来。爸爸总警告她说,小心给你烫秃噜皮了。莲子总是不听,依然乐此不疲地坐在草地上,等着那里喷出水汽来。

“叮咚——”

宇佐见家的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小跑出来开门。门外是毡帽上落了一层雪的丈夫,脸不知是因为喝多了酒还是因为外面的寒冷,冻得通红,呲着牙,不住地从口里吐出一阵阵白雾,还有那扑鼻而来的浓烈的酒气。

“哎呀,媳妇儿,你可不知道,今天这菜老好了……”

“造啥去了,这么大酒气!有什么进来慢慢唠,快点,快进来,瞧给你冻得。”

莲子竖起耳朵听着爸妈的交谈。爸爸吹嘘了一通那顿聚餐上谁谁家的又如何能喝,竟然一口气干了三两白酒;又说饭菜如何的好,满桌竟然拢共有三个荤菜……这样侃了一会儿,忽然说话声弱下来了,爸爸说:

“领导说了,今年过年放长假。临走的时候发了我们这些钱……”

“啊?”妈妈吸了一口气说,“明年春天差不离儿。再往后……”

“听蝲蝲蛄叫唤,还不种庄稼了,是咋地!”

响起了往客厅来的脚步声,莲子立刻把头转过来,对着电视出神。出乎意料的,父亲这次没再走向她,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摩挲她的脑袋,而是顺手打开了电视机,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心里头一直在想,人,不能光为自个儿活着。现在沪生正有困难需要我……”

“媳妇儿!你爱看的那电视剧,叫什么的,正演着呢。”

“啊。——碗还没洗完呢,我就看呀?”

“放着吧,我来洗。”虽然这么说着,宇佐见却丝毫没有从沙发上起身来的意思。

宇佐见家的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正要往厨房走,只听见丈夫“啧”了一声,扭头一看,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过去坐下看电视。于是她也无奈地把洗到一半的碗筷晾在那里。

“……大成哥,也许你还能理解我吧!”
“慧芳,你太苦自个儿了。你会后悔的!”


那晚上睡觉的时候,莲子的脑海里,都是电视里那段哀伤的小提琴声。那琴声似乎比那些听了不懂的台词更让莲子着迷,她想到了水泥建的大房子——暖气片的城市里成群成片的大楼房,还有电视上那些鞋盒一样的大楼房。那样该多宽敞、多舒服啊!她想。她想着彻夜明亮的路灯,车水马龙的大街,心里竟不知为何兴奋起来。比星星好看,她想着,比天上那些烦人的星星,好看的多了。直到沉沉地睡着,她也没有留心到爸妈房里彻夜亮着的台灯。



莲子很不喜欢从家里那扇不论什么季节,都像是蒙着一层蓝色的雾气的窗户,望向月亮。

那天大概是大年初一吧。即便是过年也眉头紧锁的爸爸,终于舒展了眉头,带着一群群邻里来到家中。莲子最讨厌这样的时候了。每到家中来了外人,不只是妈妈会怂恿她“叫伯伯”“叫阿姨”之类,让她无比尴尬,那些陌生的面孔,无不一个个带着笑意,用他们或粗糙,或细腻,或沾着尘土,或散发着香水味的大手,摸着她的脸、头或者下巴。于是经历了几次过年,莲子就学会了自己躲进卧室,如果那些人长驱直入,就再跑到厕所里去。

经过了一上午的忙碌,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了,空气里却还弥漫着烟灰和大宝SOD蜜护肤霜的味道。莲子讨厌这股难闻的气味,蹲在炕的一角,对着墙玩着一只不知是哪家邻里送来的发条小青蛙。一会儿,卧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是爸爸探进头来。见到莲子一个人蹲在炕上,面对着墙角,宇佐见眯起眼睛来,咽下了嘴里干燥不堪的唾液,开口道:
“莲子,你别一人儿在这儿闷着,爸爸带你去百货商店呀?”

莲子马上回过头来,眼神里透出纵然傲娇也掩饰不住的期待。百货商店就在离大院不过几公里的县城边上,对莲子来说,那儿就是什么都有的天堂。

“你净想起一出是一出!就知道惯着她。”

“咋的?我闺女不能惯着啊。”

“得了,快去吧,早点儿回来,别叫她劲儿劲儿的拿。”

宇佐见咧了咧嘴,给莲子系上自己那条只有过年才拿出来的红色的大围脖,把莲子抱上了自行车的后座。

“爸!我自个会走!”

那天下午,那个爸爸的车筐里满载着桃酥、炸猫耳朵、爆米花、郁美净儿童霜和奶糖回来的下午,车铃声悠扬地飘荡在厂区和县城之间那片连绵的小山包之中。莲子在后座上迎着风笑,爸爸也一边用力蹬着车子,一边迎着风笑。红色的围脖在风里飘动着,笑声随风传得很远很远,传到了远处山包下的林子里,惊起一片歇息的喜鹊和老鸦。阳光照在车铃上,就像新年的焰火,那种可以拿在手里的小焰火“滴滴金儿”一样,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她看到那片桦树林的阴影骤然拉开了,像戏台上的帷幕,越来越大,遮住了路,遮住了山包,遮住了远处的工厂和天际线上的整个天空。星星从那后面探出头来,眨着眼睛,焰火就像崩开的爆米花一样,在它们的身边爆炸,散发着灰白色的焦糖的热气。


“爸,你说世界上还有比县城更大的地方么。我知道北京很大,比县城大。可是北京看不见,也摸不着。县城有超市,有戏院,有澡堂子……多大呀!”

“好么。”宇佐见腾出一只手擦了擦鬓角的汗水,“北京可是真大,但我也没去过呀。——你是就知道北京。你刘叔叔是知青,在沈阳城呆过,呵!给我们吹得呀,老漂亮了,简直了!哪是这小县城比得上的!北京比沈阳还大哩……爸爸去过四平,铁岭,就是这些个,哪儿不比咱县城大哪?”

“真的么。爸,你说外国有咱这么好的地方么?电视上亚特兰大的奥运会,办得可大了。”

“有啊,肯定有啊,”宇佐见忽然迟疑了,拿舌头抿了抿微微皲裂的嘴唇。“那,”他笑了,“那哪儿比得上咱们国家亲哪!”

莲子没在意爸爸话的停顿。她只看见爸爸笑了,笑得还是那么灿烂。


“哎哟,我的妈!这又和谁去喝了呀……快点进来……”

“厂子里安排去培训了?”

“好事儿,好事儿……有事儿干就好……”

“还喝这么多!下次给你栽家门口儿,关外边儿不让你进来,你就老实了。”



莲子很不喜欢从家里那扇不论什么季节,都像是蒙着一层蓝色的雾气的窗户,望向月亮。


“……当时我就表了态!咱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
“啪!”


一声清脆的炸裂声。

像洪亮的钟声那样,在黑得像瞳仁一样的夜幕里回响着。这洪亮的声音不像电视机发出的,也不像厨房的锅台里熄了火,锅盖炸开的声音。她像是被吓到了,下巴一松,最后一口吞进去的鸡油渣掉在了地上。她像是做了一个梦一样,梦里有开满了洋甘菊的草原,上面有密密的白桦林,低矮的围墙,横纵交错着的脚手架,还有长着水萝卜的田野;有穿着黄绿色粗布衣服的人,有枪,有冒着黑烟的烟囱;有吃不完的桃酥,供应社打不完的啪叽,暖气片的大都会,有血色的月亮,有血色的旗子,有……

“莲子,你发什么愣呢?那口都掉桌子上了!”
“跟你说话呢!”

她眼前像是有无数的滴滴金儿在火焰中炸裂开来了。那钟声还在响着,让妈妈也忍不住望向窗外——一片漆黑,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月亮在灰色的夜云后隐去了它的影子,阖上了它的眼睑——

她跑到了窗户旁边,正在不远处那铁路道口旁,靠近家的一边,一条红围脖正在地上,在风雪中飘着。



莲子很不喜欢从家里那扇不论什么季节,都像是蒙着一层蓝色的雾气的窗户,望向月亮。

那个冬天之后的某天晚上,摩挲着桌子上那张被妈妈签了“同意”的,改变她人生的文件,莲子百无聊赖之中用惺忪的睡眼望向了窗外——那时候正是十四日,晚上八点零五分十八秒。

透过那扇有着不祥的蓝色的窗玻璃,她看见那轮圆月,正好端端地挂在夜空之中,被周遭干枯的树枝直刺着,让人胆寒——但,她这才回想起来当晚的一切,回想起那她早该记得的事情。没有烟筒挡着那月亮,没有了玉做的扳手,没有了猫的眼睛。没有了老猫儿一直注视着她的那只眼睛。





“真谢谢你介绍这家中华料理给我,莲子。”

“这算是俱乐部活动的一部分嘛。”

“说起来……这家店主打的是?北方菜?真稀奇,以前吃过的要么是香港菜,要么是火——辣辣的四川菜呢。”

“嗯。因为想吃了,就叫你来了。……老板——

哎!要吃什么?

先来碗豆腐脑,多加辣椒,别放糖!

发表于 2021-12-14 23:19:00 | 显示全部楼层
现实与幻想的交界处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幻想美好的日常之后又是什么呢。
说是求文评,这样的文章我觉得自己没有本事妄加评判。
文学性较佳,不过以莲子作为主要人物有点强塞进去的感觉。
本篇在时间线上提前了很多,后半部分没有看太懂。
不知为何给我一种只在阅读三毛的故事时有过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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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15 01:52:03 | 显示全部楼层
呜呜呜写的好棒,一个场景竟然可以描写得绘声绘色
虽然剧情不是特别看得懂,但能感到很新颖,期待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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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15 09:34:28 | 显示全部楼层
      原本也没什么能让我点评的,既然楼主那般要求了,便权且妄自置喙一二吧。      首先第一点:好有年代感的文章!很可惜这些事情我小时候都没经历过……
      (根据当时在办亚特兰大奥运会,可以得知楼主比我大了起码一轮……果然还是我太年轻了么……)     
      将莲子设为回忆中的第一视角可谓是“巧”。敏感的身世、莲子的能力和时代的背景相融合,创造出了一副独特的多愁童年。尽管时代不同,孩子特有的稚嫩和偏激果然还是一样的啊哈哈……
      细节描写方面可谓是“精”。与楼主其他文章大抵相似,擅长“微操”。这里便不多赘述了。

      最后说一点:莲子是“东北大妞”的设定……噗……
      (文章里几乎所有事都没经历过,故未敢有所言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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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15 14:31:1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有这首博尔赫斯的诗的味道呢。作为00后,看楼主的文字有一种看到了很经典的黑白照片的感觉。细腻的叙述,低压的冲突,朦胧的情节。似乎很适合作为某个长篇故事的开头。如果到这里就完结的话,那就是给了读者很大的想象空间呢。
PS:楼主的写作风格是否受到马尔克斯的影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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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15 20:11:2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怒海客 于 2021-12-15 20:13 编辑

历史,命运,苦与甜,还有月亮。
一段历史在莲子的童年回忆中被揉碎,但重要的意象被留了下来。
莲子很不喜欢从家里那扇不论什么季节,都像是蒙着一层蓝色的雾气的窗户,望向月亮。

我在此大言不惭的尝试解释一下这条线索(也希望朋友说说自己的想法):
莲子作为一个孩子,她本能地厌恶寂寞,恐惧未知性。因此她不愿意让月亮呈现为冷寂模糊的模样。蓝色的窗户隐喻着始终笼罩在莲子(及其家庭)之上的阴影,当黑云将月光全然遮蔽时,宇佐见先生的命运也达到了低点。这一切来自在他们之上的事物,他们无从扭转。
但月光最后保持了阴郁模糊的常态,转为了现在的莲子遥远的回忆。命运与历史在她身上只留下淡淡的哀,一点支离破碎的回忆。
单位居民生产生活相关的意象用得非常到位,那段历史成功地展现出来了。
不过可能是我不习惯这种物哀的风格,我总觉得工人下岗这段历史的安排……不太对。它在文章中似乎位于核心矛盾点的位置上,但对于莲子而言,如果要给她安排一个命运性的挫折,父亲下岗似乎不是一个唯一可选的事件。还有各种其他变故可以给她带来同样的体验,也就是说,“工人下岗”在故事中似乎站在了一个既没有那么具体,又没有那么模糊的尴尬位置上——总之我对这个点的安排有点想法。
总之,这篇作品很棒。

点评

很惭愧地讲,写完这篇带着求文评标题的文章之后,回过头去刷了两遍《为射命丸文而高歌!》,然后一头昏睡。——总之,我可能不会说受宠若惊,还是说感谢批评吧。的确暗线还有可以斟酌的余地,而且说不定也可以续写。  发表于 2021-12-15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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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21 12:06:54 | 显示全部楼层
生活气息浓郁啊,看得我想煮一锅热腾腾的饺子,再来点姜蒜白酒

点评

冬至快乐~ 我也很对那种感觉——老家还可以感受得到,但一年也很难回去一次——有一种,怎么说,叶公好龙式的怀念。就和亲近的人窝在炕上打牌、吃毛豆、看电视、喝酒。  发表于 2021-12-21 22:19
冬至快乐  发表于 2021-12-21 1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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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21 22:10: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月兔 于 2021-12-21 22:29 编辑

虽然不生于同一时代,关于那种厨房、蓝色窗户、月亮的场景也很有同感。
不知道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奇怪 虽然我很喜欢这一位置、极其喜欢月,但的确是有同感——那种被拘束在房间里,或无奈或暗自伤感的心绪啊。非常幸运的是根本没有这样讨厌的生活环境,或者说都已经习惯而忽略了。

点评

年龄真的没有文章写的年代那么大……老家是那样的,所以有的可写罢了~看了不少获奖文,我也觉得自己文笔简直不好拿出来)  发表于 2021-12-21 23:40
非常棒的!你的文章。 来喵玉后再也没有觉得自己文笔多nb了——虽然你们比我大很多就是了。 话说我 第一次在 在线的时候 收到回复~开心  发表于 2021-12-21 22:33
我也时常有感于情感的共通这种伟大之处——能写出情感来,说明还算合格了! 囿于四四方方一间房是很多作品的主题呢……  发表于 2021-12-21 2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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