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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作品] 【中短篇】阿求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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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22 20:07: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幻想战闻录 于 2024-3-1 13:40 编辑

这篇文章的作者是 一只猫 。希望作者看到之后联络组委商量得奖事宜。
这篇文章是 幻想战闻录 2024冬祭 -鬼之章 - 入围作品。
我们希望能向更多读者安利优秀作品,也希望能吸引更多作者来我们活动玩。这里是我们活动的介绍:https://thwiki.cc/-/1s6e

本篇的讨论会在2月22日晚八时十五分在幻想战闻录&幻想梦缘华联合交流QQ群296724892开展,群里有做讨论会记录整理。

全文21917字。有阿求死了表现。嘛反正是去找四季报道。


排版来自word文档。可能有转载者没复制明白的格式。
———————————— 以下,正文部分 ————————————




阿求死了

  全幻想乡都知道,稗田阿求快死了。
  包括阿求自己。
  人们默契地不在当事者人面前谈及此事,他们在阿求面前仍然表现得很友善,比以前更友善,在友善的沉默中讳莫如深。
  每当阿求看着面前小心翼翼地说话的人,就感觉很有趣,她很清楚对方背地里会谈论什么。
  他们会说,过目不忘真是了不起的才能啊,如果我有这样的能力……紧接着就会有人说,那你就会三十岁死,这样的福气你要不要啊?然后大家哄笑起来。若是他们有点同理心,或许还会长叹一声,哎呀,人生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了,真可怜。
  她很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并不像别人那样为自己惋惜。只有无名小卒才会畏惧死亡,死亡是伟人的勋章。况且,凡人对死亡的恐惧往往来源于未知,而她可以幸免于难。
  她无需担忧成为无法转生的怨灵,亦不必担心被打下地狱,或是转生成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她会再度回到阎魔身边,为其工作百年后再回到幻想乡,继续做体面的良家大小姐。
  所以,她倒表现得云淡风轻,愈发认真地为《幻想乡缘起》做最后的微小工作。
  本来她还想接着去寺子屋上课,却被慧音极力劝阻,用的是“好好休息”的借口,其实是怕孩子们童言无忌,在课堂上举手发问:“老师老师,你是不是要死啦?”
  只是,还有一件事不清楚,那就是她具体哪月哪日哪时死。
  虽说御阿礼之子往往活不过三十岁,但是死亡时间上找不出一点规矩。就说阿尔吧,本来活蹦乱跳的,大家都以为他能有幸打破这一魔咒,结果在生日宴上,家仆刚刚上菜,他张嘴刚要说话,便一头扎在盘子里猝死了。
  对此,阿求还是有些芥蒂。有空的时候,她就谨慎地感受自己身上的每一处细微变化。譬如,头发掉得多了、关节疼痛、呼吸困难。但这些变化很快又被自己一一证伪,原来只是睡得晚了、天气太冷、窗户没留缝。过段时间,又出现新的症状,这样的事情不断重复着。
  时间久了,她也不太在意了,只有家人还在意,他们为她安排最好的医师为她定期体检,还从竹林的兔子那儿搞来了不少进补之物。
  她想说这不必要,但毕竟家人也是为她好。
  她不在他们面前说什么抱怨的话,这些话应当是朝她最好的朋友——本居小铃说的。小铃总是把她当作普通人看待,这是很难得的一件事。
  她有时觉得小铃是她唯一会想念的人,也是唯一她会因早逝感到抱歉的人。
  “最近人们待我都不一样了。”她和小铃说。
  “我懂,他们待我也不一样了。他们总以各种由头和我说话,然后问你的事情。”小铃眨眨眼,“我还以为他们要来借书,结果他们听不到想听的,拍拍屁股就走了!”
  “真是辛苦你了。”阿求叹口气。
  “哪有!阿求你才辛苦呢。这几天还好吗?”
  “还不错?医师也说我身体挺好。”
  “也许你就不会死了呢。”小铃笑道。
  “一堆麻烦事,死了也挺好。”
  阿求只是随口一说,但她看到一丝落寞在小铃眼中一闪而过,很快便后悔了。
  小铃为朋友厌世的话有些不知所措,但她看到阿求的嘴角微微向下,立刻拍了拍手,笑了起来。
  “也是,也好!我还在想呢,在葬礼上穿什么,反正到时候我是不会哭的,就猛猛吃你家提供的茶歇。”
  阿求也笑了:“你说,你想吃什么,我让家仆到时候都安排上。”
  她们讨论了一番,不仅要为葬礼准备和果子、羊羹、年糕团子,还有西式奶油蛋糕,足足三层,每一层味道都不同,最上面插一颗草莓。
  和小铃说话总能让阿求的心情好起来。不过,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离阿求的三十岁诞辰越来越近,她们能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一方面,稗田家要为生日宴做准备,尽管大多数人都不觉得阿求能够撑到那一天,看似是准备宴会,背地里在为葬礼奔波。
  另一方面,便是阿求的健康问题。医师的手几乎焊在阿求的脉搏上,这位饱经风霜的名医那段时间瘦了一大圈。
  至于阿求本人,她仍然无所谓,甚至有些烦躁。她觉得自己活得过于长了,《幻想乡缘起》的收尾和交接工作早就做完了,眼下的情况也不允许她出远门,能做的也就是加一些花哨的辞藻,显得自己尽心尽力。
  但是,她还是得好好活着,这是人们的期望,同时,人们也盼望她死。
  这样就不用为她的生日铺张浪费了。
  很可惜的是阿求并未遂他们的愿望,在众人的目光下,她呼吸、吃饭、睡觉、醒来。
  离阿求的三十岁诞辰还有六个月、三个月、一个月、一星期。
  不得不说,此时连阿求也不能再维持云淡风轻了,她没心思写《幻想乡缘起》,也没心思写侦探小说,反正到底都来不及了。不过,至少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她会在未来七天的某一天死去。
  于是她再度以某种托辞离开了家门,找到了小铃。
  “我想这是我们死前最后一次见面。”阿求说。
  稗田家的人没邀请本居家,这是阿求要求的,她怕自己也栽在盘子里,死得很狼狈。
  “哦……”小铃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她沉默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盒子,“这不重要,来看看我为你准备的生日礼物吧!”
  经典的山茶花发饰,底端缀着金色的小铃铛。
  “你戴着它的话,以后我们也不会分离。”
  那天她们还聊了很多事情,聊到刚认识的时候,聊到一些误会,聊到快乐的事情,最后相拥哭成一团。
  阿求回去以后告诉最亲近的家仆自己死后需戴着这个发饰下葬。家仆露出困惑的表情,似乎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低下头说:“小姐,别说不吉利的话。”
  这让阿求很恼火,她第一次爆发了:“我要死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对不起,小姐。我会转告此事。”
  一家之长很快就来了,他是阿求的父亲,自从阿求诞生,他的身价也翻了几番,对阿求说话比较客气。
  “我不建议你戴着这个,不庄重。”他的语气很温和,但阿求明白这就是“不”的意思,没什么好说的,毕竟死后自己不能摆布自己,还得顺着父亲的意思。
  “好吧,至少让我携带着它。把它用布包好,放在我贴身的衣兜里。”
  “听你的。”父亲微笑着,“对了,一会儿裁缝来,试一试生日的时候穿的新衣裳,好吗?”
  裁缝紧随其后,衣服已经做好了,不知道谁决定的款式,和阿求常服的素雅很不一样,就像有人采撷了火烧云,一丝一丝地披在她的身上。阿求倒是不讨厌这身衣服,她对着裁缝举着的镜子反复打量自己,然后把小铃送的发饰戴在头上,一切都刚刚好。
  安排完后事,之后要做的就是等待结局了。
  离生日还有三天,阿求以为自己该死了,但她没死。
  离生日还有两天,阿求以为自己该死了,但她没死。
  离生日还有一天,阿求以为自己该死了,但她没死。
  焦灼而无所事事的三天过去了,阿求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就是今天了。
  这一天,有名有姓的人像蟑螂一样涌入了阿求的家里。阿求打扮好了便去迎客,在走进会客厅的前一刻,她还是把发饰拿下来了,因为头一动铃铛就响,太小孩子气了。
  和死亡相比,社交不值一提,但是该做的戏还是要做,她百无聊赖地应付那些重复的问候与祝福,就像过去很多年那样。她不禁想,若是她说着说着话突然就死了,这些养尊处优的家伙一定会乱作一团,她的灵魂则可以在高处俯瞰,多好玩呀。
  可是她还是没死,一直活到了晚宴。
  热闹之下暗潮涌动。人们尽量不提阿求的处境,只是欢笑。
  先是阿求的父亲致辞,随后是阿求致辞,这些话都是前一天写好的,为了打发时间她写得很长,反正她过目不忘。有些人悄悄打起哈欠,阿求看到了,更是把声音拖得很长很长。
  再之后,众人便开始用餐了,人们时不时悄悄抬头侧目,都想看看阿求是怎么把脑袋栽到盘子里。
  阿求也特别小心,她把盘子拿得比平常远了一点,并且稍侧着头与身子,为的是能栽到桌子上,而不是盘子里。
  晚宴竟照常结束了。人们的道别声透着意犹未尽的味道。
  家仆伴着阿求回到了她的私人房间,她让家仆留在门口,家仆迟疑了一下,说:“小姐,您确定吗?”阿求点点头,她懒得说话。
  一关上门她就摸摸自己的脸,又捏了捏,传来了真实的痛感。她还活着,千真万确。她走向桌子,点燃烛火,看到了纸门处映出了仆人的影子,那人在等待自己死去,好向父亲汇报。
  一个她常压抑的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也许她不会死了,至少不是今天。她有些激动,但很快压抑住了了毫无证据的希望。
  她拿出《幻想乡缘起》转移注意力,但这些文字只能进入她的眼睛,进不去她的脑子。她装模作样地读了一会儿,就停下了,推开窗看月亮,又想起今夜是上峨眉月,月亮早已落下,找不见任何关于时间的蛛丝马迹。
  她以睡觉的理由命家仆退下了,尽管她知道对方不会轻易离开。她灭了蜡烛,把床铺铺好,直挺挺地躺在上面。她好像漂浮在虚空中了,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眼前是徒劳的黑暗,无限延展。她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睡,脑子里有很多画面闪过,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走马灯吧。直到远方传来了更钟的响声,敲响清醒的人的思绪,拂过睡去的人的睡梦。
  阿求举起手,她看到五根修长的手指,弯曲又伸直。
  三十岁诞辰过去了,她还在这里。
  是不是哪里出错了?魔咒解除了?他们搞错了阿求的出生时间?死神又在睡懒觉?但是阿求已然无暇顾及,心脏仿佛要冲出她的胸膛。她不发出一点声响,起身走到窗边,接着像儿时一样,从敞开的窗口翻了出去。
  她像猫一样落在地上,飞跑出去,宽大的袖子与衣摆翻飞,就像暗夜里翩翩起舞的蝴蝶。
  铃奈庵的后门被敲响了,小铃亦未寝,敲门声猛烈地拨动着她的神经,但她一动不动。她盯着那扇门看了半天,是的,这就是来通报阿求的死讯的人。他来或不来,都改变不了阿求已死的事实,她宁愿这人不来。
  她以为自己不应门,这人就会走了。可是敲门声又响起了,她便想痛骂那人。
  门在阿求的面前“彭”地一声打开了,小铃红肿的双眼映入眼帘,她因愤怒而竖起的眉毛落下了,嘴唇翕动了半天也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她伸手摸摸阿求的袖子,又摸摸阿求的手,喃喃自语道:“不是亡灵。”
  阿求从贴身的衣兜里拿出小铃的礼物,戴在头上,顽皮地晃了晃脑袋,铃铛随之作响。
  “好看吗?”
  小铃笑了,眼里噙着的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真好看。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活着的你戴这个发饰了。”
  她们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很久以后,等两个姑娘冷静下来,并膝坐在一起,互相握着彼此温热的手。
  小铃说:“或许魔咒解除了。”
  阿求摇摇头,说:“可能过几天我就会死了,我只是碰巧活得比三十岁多了点。”
  这个话题结束得很快。她们尽量不谈现状,只天马行空地谈未来。小铃说,要是阿求真的能长命,也许就能有机会活得更像普通人了,我们可以一起做很多有趣的事情,一直做朋友,直到我们都一百岁了,然后埋在一起。阿求说,我可以有更多空闲时间,写很多侦探小说,扬名立万……
  不过这些对话也不能持续很久,阿求要早些回去,不然稗田家的人要是发现大小姐出走,又要兴师动众来找她来了。她们依依不舍地分开了,两人都把这次交谈当做最后一次。
  阿求走出去了一段,怕铃声引起侍卫的警觉,便把发饰摘下了。她和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绕过了所有的警戒死角,翻进了家中后院。后院里赫然停着一口棺材,冰冷而华丽,昨天它还不在这里。它就这样挑衅着阿求,然而阿求不屑一顾,径直走进了家门。家仆见了阿求吓得跌坐在地,以为是幽灵穿墙来了,她解释说自己是去如厕了,为对方的反应幸灾乐祸。



  三十岁以后,阿求的生活反而变得很充实。她并不是不相信自己会死了,而是觉得死亡迫在眉睫了,可能是下一秒或是此时此刻。她又重操旧业,出门采风,用的是诅咒或已解除的借口。她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在编纂某一词条的时候突然死去,她应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如今做的每一件小事都是锦上添花。
  表面上,所有人都相信阿求不会死了,实际上不过是安慰阿求的借口,他们更相信千百年来的经验之谈,阿求肯定很快就死了。
  不过,阿求的要死不死,浪费了人们太多的精力和物力,他们也多少丧失了兴趣,把自由还给了阿求,转而关注别的紧要的事。
  安稳持续了大半年,阿求发现自己记不住事了。
  这并不是一件毫无端倪的事情。
  实际上,阿求生日后的第一周,她便发现自己的记忆出了差池。她仍然可以轻而易举地记住东西,却不能保证细节的正确性,总是在勘误时发现细小的错误。
  不久后,她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回想曾看过的东西。
  又过了一段时间,提笔忘字也变成了常有的事。
  这些变化就像夏天变成秋天一样不易察觉,况且阿求总是自己哄骗自己,她已很久没有执笔,许是有些懈怠了。
  直到有一天,家仆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她正在看书,很随意地回答:“乌冬面吧。昨天吃了秋刀鱼,今天吃点清淡的。”
  家仆怔住了,斟酌了一番语句,说:“小姐,昨天吃的就是乌冬面。”
  阿求说:“你一定是记错了。”
  家仆说:“上周秋刀鱼就吃完了,还没有去采购。”
  阿求抬起头,对上了家仆错愕的表情,她这才开始努力回想,脑内才隐约出现了自己吃乌冬面的影像。她停顿片刻,露出一个颇为勉强的笑容。
  “哈哈,我还以为能蒙骗得了你,你记得很清楚嘛。我是怕连着两天吃乌冬面,你不答应嘛。”
  家仆似乎被阿求说服了,她没有追究,只是说:“怎么会呢,小姐。我这就吩咐厨房去准备。”
  只留下阿求愣在那里。
  她思考着,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在下人面前如此狼狈,连这种小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便暗自把生活琐事记下来,以免犯了同样的错误。
  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就算是小铃也不行,于是她减少了去铃奈庵的频率,因为过去的她免不了要在小铃面前炫耀学识,如今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随着她的记忆能力日益退化,她也愈发焦躁。她开始做一些记忆训练,先翻到前一页,再逼迫自己默写下来。有段时间她格外癫狂,为此放弃了寝食,但结果不尽人意,她撕碎一张又一张的草纸,几乎坐在废纸堆里。近天明时,她又焦急地把所有的纸屑收集在一起,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竟如此狼狈。没过多久她就彻底放弃了,她开始假装刻苦,在纸上乱涂乱画,写一些胡言乱语,反正从门外看她伏案的身影都是一样的。
  她恨屋及乌地怨恨侦探小说,她连正业都做不好,又有什么资格做别的事情呢。她宁愿用什么都不做的方式惩罚自己。
  所以,另一些时间她出门去了,起初只是漫无目的地行走,后来她找到了迷途竹林里的一块大石头,平整、光滑,是个天生的好凳子。她坐在那里,听着风声,看着染成淡绿色的阳光在竹林间飘摇,仿佛自己也是石头,经过岁月的磨砺变得处变不惊。
  偶有人路过,阿求告诉他们自己在调查竹林生态,他们纷纷致以诚挚的敬意。
  老实说,阿求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她曾不费吹灰之力记得全部的历史,也把这当作理所当然的事,她不必考虑梦想,只需按照既定的路线前进。现在,习得性无助令她终日缅怀着过去而踟蹰不前。
  她时常想,她还会不会死?她什么时候才死?
  大多数时候她什么都不想。
  事情大概是在三年后败露的,也可能是更早之前。一位负责打扫的家仆偶然间看到了阿求的胡乱涂鸦,联想到大小姐近日的怪异举动,这件事很快在家仆们之间流传开来,后来也流传到了村子里,这为他们的生活增加了不少的谈资。他们相信阿求已被拉下了神坛,至于死,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是不会死的。
  村民们遇到竹林里的阿求时还是致以敬意,有的人还专程去看望她,先是友善地和她问好,走远了就发出嗤笑。
  人们起初不约而同地避开了稗田家的人,直到某个好事者说漏了嘴。阿求的父亲走进了阿求的房间,翻开了《幻想乡缘起》的手稿。某一页往后,密密麻麻的鬼画符和小人画扑面而来,歪歪扭扭地嘲笑着他。



  有天阿求从竹林回来,父亲便亲热地招呼她进房来,先是问了点有的没的,随即单刀直入。
  “阿求,我想了很久,你嫁人的事情。”
  阿求知道父亲有事儿找自己,但没想到是这种事,这个词对她来说又诡异又陌生。她的三十年的人生里从来不包括什么嫁人,她从没想过,也没人和她说过。
  父亲见她没反应,也知道这件事对她来讲很难接受,便开口安慰。
  “阿求,你放心。对方是大户人家的次子,为人忠善,是个好归宿。”
  阿求试图把思绪拉回正轨,她说:“我不需要归宿,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完成。”
  父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讥讽的色彩。
  “你是说《幻想乡缘起》吗?”
  阿求想,他已经知道了。
  她无可辩驳,轻轻叹了口气,说:“可是,父亲,你都没和我商量这件事。”
  “这是为了你好,阿求,你已经三十四岁了,其他小姑娘都是十六岁就嫁人了,我好不容易才定下这门婚事。你想,你身体也不好,以后总得有人照顾的,我不能一直陪着你,你得有自己的家庭。”
  阿求想说稗田就是她的家,但她决定保持沉默。
  父亲一锤定音了:“你没有意见的话,就这么定了,之后安排你们见一面。”
  阿求本是二房的女儿,转生仪式的时间点碰巧落到了她的身体上,她便从无人在意的一条生命,摇身一变成为了所谓的大小姐。她早就知道父亲并不喜欢她,只是喜欢御阿礼之子,若是她不再是,她就什么也不是了。很多人都是如此对待阿求,所以她并不憎恨父亲,她本来也不喜欢他。
  对于“嫁人”,她并不强烈地反对,反对了似乎也没什么用。她幻想这能把她从迷茫中解救出来,但还是对不了解的事物尚有疑虑。
  在她年轻时,她从未考虑过恋爱,间或有人表白,她都置之不理。她的生命太短暂,短暂到容不下一段恋爱,更别提结婚生子了,这是先祖的经历教会她的道理。
  阿求向小铃交代了自己的处境。她这才知道小铃早已有了心上人,是一个叫光次郎的半人半妖。小铃还爱上了爱情小说,古今中西的她都看。
  “我觉得也不错啊。”小铃托着腮说,“恋爱的确能让人感到温暖、安心、快乐……然后,你就会想和那个人永远在一起。阿求现在反正也没什么别的事做吧,不如就去试试看嘛。”
  “可是我该怎么恋爱?”
  “我也不懂。我觉得,恋爱就是一刹那的事情,当你看到他你就觉得,就是他了。”小铃的眼睛里仿佛冒出粉红泡泡,好像看不到阿求而是在看什么别的人。
  阿求仍旧一头雾水,但她觉得小铃的描述很有诱惑力。
  在期待中她迎来了和未来夫君的第一次见面。夫君家的人坐在左边,稗田家的人坐在右边,阿求虽和夫君面对面,却相隔几米。她看向对方,长相倒是不丑陋,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都好好地生长着,组合在一起有股说不出的怪异之感。他们礼貌地问候了彼此,之后便无沟通。
  当阿求看到他就知道她无法与他蹉跎一生,对方可能也是一样的,事后她飞快地找到了父亲,把想法说了出来。
  “现在毁约,稗田家的名声不就败坏了吗?”
  阿求想说,你之前不是不把我当作稗田家的人了?可她还是没说。她眼睁睁地看着婚期定了下来。
  与此同时,家里的女眷也开始教她做一些手艺活,她们不再把她当作御阿礼之子了,只是个要出嫁的普通姑娘。阿求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可是境况不同了,什么也不会,是会被夫家嫌弃的,因此她们都尽心尽力。
  阿求安抚自己,至少自己的确有了活着的目的,可她还是觉得怪怪的。婚期日子越近,她就越这么觉得。她看着家里张灯结彩,感觉这和自己无关,都是遥远的宇宙发生的事,那些灯不过是不同的恒星与行星,光芒来自千万年以前。
  她想起了三十岁生日宴会的前一夜似乎也是如此。但是又很不一样,那时她还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尽管要做的事是死亡。
  她悟透了这一点,便立刻冲进铃奈庵。
  她说:“我不能结婚。我应该去死。”
  小铃大吃一惊,但她永远支持朋友的选择。在她听了理由之后,也开始帮忙想主意了。她预感到阿求早晚要离开自己,既然如此,不如想个美好的方式。
  割腕很痛,但是体面;上吊死得快,就是样子丑;跳河很冷,而且会泡肿;服药的话,会吐得到处都是。
  最好的方法是烧炭,可以让皮肤变得粉里透红,气体又会让人迅速失去意识,从而在睡梦中无痛逝去。
  话虽如此,小铃只是想用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分担阿求的痛苦,她并不真的希望阿求死去,可她不知如何是好。
  临别的时候,两人都觉得空气很沉重地压在胸口。
  阿求俨然已经死过一次,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死后的世界如此确信。
  万一她和阎魔的契约已经终止,她还会如约回到阎魔身边吗?会不会因此堕入地狱?
  她很想找阎魔问清楚,但是阎魔哪里那么好见。祂高高在上,俯瞰着一切生灵的罪过,谁能说不是祂安排好了一切?
  疑虑在她的脑中盘旋,以至于她浑浑噩噩,不断拖延到了结婚的前一天。
  清晨,当人们还未打扰阿求时,她来到了妈妈的墓碑前。妈妈在生下她时就死了,大家都说这是生下御阿礼之子的代价。她不清楚妈妈是否爱自己,也不清楚妈妈是否后悔生下自己,她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包含两个音节。
  她只想弄明白一件事,母亲是不是也是这么稀里糊涂地嫁给了父亲,然后稀里糊涂地生下了孩子。但是石头什么也不告诉她。
  有人来找她,她便离开了。他们事先让阿求把婚礼的流程演练了一遍,折腾了一整天。之后他们又假惺惺地叫阿求早点休息,免得在人生大事的场合无精打采。
  阿求在房间里踱步,这个房间很快就不属于她了。
  这回房外倒是没人守着,在人们看来阿求顺从、安静,便于圈养。
  她没有机会收集炭,也没有密闭的空间,所以最优解不能成立。
  她抚摸着自己的手腕,心里便开始怕痛了,她不想割得不够深,被人救下来,会被说三道四,永无宁日。
  她抬头看看门口的房梁,若是挂在这里,第二天第一个进门的人就会吓得半死。这想法让她很快意,无声地笑了。
  但她到底给稗田家留了一丝仁慈,不准备死在家里了。她再次翻窗出去,离开之前留下了小铃送的发饰,端正地摆在桌子中央。她想,当人们再见到她,她一定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到时他们就会知道该做什么。
  她穿着便衣,赤着脚走在路上,已经是秋天了,她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刺痛,她很满意地知道自己还活着。她趁着夜色走出村庄,走向魔法森林。
  森林边缘的河流,是离人类村庄最近的河流。她很快听到了流水的声音,拨开一片灌木以后,河水近在眼前了,在暗夜中像是深不见底的黑色裂隙。
  她先试探着踩了进去,踩到了边缘的鹅卵石,每走一步都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她感到河流正对抗自己,它剥夺了下肢的知觉,拍打着她的小腿,试图让她向后倾倒。她并不想输掉,走了几步就回到了岸上,干枯但坚硬的草叶让她的脚底板重新有了知觉。她改变了主意。她决定沿着河流一直往前走,听候命运差遣。
  当她看向森林,森林里的无数双眼睛也看向她。御阿礼之子、御阿礼之子、御阿礼之子、御阿礼之子……他们窃窃私语着飞速后退,如水波般一圈圈地推开去。
  阿求一直走啊走,她从深夜走到了天明。高大的树木重新在曙光中显现,同显现的还有一幢小木屋。
  她踉跄着走过去,凭借着本能敲响了门。门很快就开了,她的余光看见了熟悉的魔法使雾雨魔理沙,浑身的力气也随之烟消云散。
  “干嘛行此大礼啊!”魔理沙吓得赶紧把她扶起来。




  魔理沙很赞赏阿求的勇气,毕竟她当时也是这么逃离了父亲。她把阿求看作第二个魔理沙,主动收下阿求做学徒。在第一课,她问阿求有没有告别过去的勇气,阿求想了想,坚定地点点头。
  那时她决定重新开启自己的人生。她想做一名魔法使。非常想。
  在她人生的前半段从未想过做魔法使,但一条现成的路摆在她的面前,她就去闯。魔理沙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魔理沙没叫她做的事她还是去做。她记下了几百页笔记,新手魔导书的书页早就卷边泛黄。但记忆力的衰弱令她记不清咒语和配方,她的身体也并不足以承受强烈的魔法流。两年过去了,她只是一个会一点魔法把戏的普通人而已。
  魔理沙看在眼里,不忍心继续维持严格要求。她不再主动教授高阶魔法,对阿求的每一点微小进步都大加赞赏。
  魔理沙的转变让阿求不满,这种情绪并不针对魔理沙而是针对自己。魔理沙越是宽容,她就越是较劲。她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刻意展示无用的努力,试图让魔理沙明白她仍是可塑之才,可她越是较劲,魔理沙就越是宽容,这份宽容在她看来有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的味道。
  但魔理沙没什么小心思,她确实可怜阿求,也只是可怜她的无用功。为了结束这场竞赛,她语重心长地劝告阿求:“虽然任何年龄都可以成为魔法使,但是还是从小学起比较好。当然,后天的勤奋可以弥补不足,不过还是要看天赋……”
  阿求没有听进去,不过魔理沙的语气让她明白,不管她做什么都无法扭转魔理沙的态度,她投降了,放过了自己。
  在此之后,她们的关系就像是一起研究魔法的室友了。
  二人的爱好与性格迥异,注定不能成为挚友,但魔理沙对每个人都很热情,为阿求这场孤独的出逃带来许多慰藉。她邀请阿求去魔法使的聚会,不管阿求百般推脱,她还是一再坚持:“去玩玩嘛,总闷着多没劲啊,我帮你打掩护!”阿求只好同意了。
  在出发前,魔理沙教她用易容魔法造一副新的皮囊。
  她仔细地注视着镜子里的倒影,注视的时间越久她就越对这张脸感到陌生,她的皮肤泛黄,眼角和鼻翼已经出现了细小的皱纹,三十岁之前的她还不是这样的,这让她想起了村里的老人们,他们干瘪得就像腐烂脱水的水果。她曾渴望长寿,殊不知这就是长寿的结果。良久,她意识到自己的思绪飘得太远了,她只是出去玩玩,随便换一副不突兀的五官就好。她想到魔理沙和她的魔女朋友们永葆青春的面庞,她拿定主意了。
  阿求把自己变成了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眉清目秀,普通的女学生模样。她私认为虚假的青春已经很贪心,若是加上美貌就过分贪心了,何况她并不想引人注目。她还为自己编造了一个新身份——“小九”,在家中排行老九,因家中无力抚养而被遗弃,流落到了魔理沙这里修习魔法。魔理沙听后哈哈大笑,阿求就问这个故事是不是不行,魔理沙只是摇头,但还是笑。
  第一次参加聚会,阿求跟着魔理沙入场,魔理沙被朋友们簇拥着带走,她则挨着角落坐下了。她慢慢地嘬饮鸡尾酒,心中忐忑不安。
  虽说是魔女聚会,实则魔理沙的许多朋友都受邀参加了,天狗、河童、妖精,甚至还有那个爱喝酒的死神,她的目光在某一瞬间投向了阿求,阿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那目光立即又漫不经心地移开了。
  一整夜,阿求像聚会里的一个摆设,无人在意。她并不讨厌这样,于是每一次聚会她都跟着参加。
  她总是坐在同一个角落,谛听着人们的交谈,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变化,微笑、大笑、用以掩饰无聊的微笑,这令她感到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重新接纳了她,尽管她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但是有一件事令她感到很奇怪,那就是魔理沙的挚友——博丽灵梦,从没在这里出现过。她本来想问,又感觉有碍友谊,把问题咽下去了。
  有一回,她还是照例坐在老位置。突然有一个身影从人群里走出,朝她的方向走来。她赶忙低下头,余光中看见那身影步步走近,拉开椅子在她的对面坐下了,还伸出手,在她的面前挥了挥。
  “你好呀!”
  她无可逃避,她只好抬起头,微笑着说:“你好。”她一眼就认出了对方。那是一位天狗记者,名字叫射命丸文,平日总是在人类村庄散播她的报纸。她不明白为什么文要主动搭话,心里一下浮现出许多可能。
  文笑嘻嘻地说:“我看你老是来,上一次也在,上上次也在,可是你好像总是不说话,是怕生吗?大家都是很不错的人哦。”
  阿求只想赶快把她打发走:“没事,我就喜欢一个人呆着。”
  “那就好,我还担心你寂寞呢。我听说你是魔理沙的学徒。我都没想到魔理沙那种不靠谱家伙有朝一日还能做老师。”
  “别这么说她,她是好心收留了我……”
  阿求总觉得文居心叵测,为了坐实自己不是阿求这件事,她顺着话头说起了事先准备好的“小九”的故事。最初她觉得自己在说谎,心里没底,然而随着故事的展开她真的动情了,她确信此时此刻自己就是小九,被家人抛弃,无依无靠,又因能力不足而无以立足。
  当阿求结束了她的讲述,文深受感动:“我小时候也是,没爹疼没娘爱,他们到死都看不起我。现在我有了自己的报社,才觉得自己有点用。不过,你千万别觉得自己没用,活着不是为了有用,而是为了生活。”
  文的声音变得十分柔和,让阿求有些困惑。她记得自己曾为了探听情报与文有过短暂的相处,因此文在她的脑海里留下了影影绰绰的轮廓,那是个轻浮又追名逐利的天狗,没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她开始怀疑自己记忆是不是又出了错。
  她们相互对视了片刻,文突然笑了一下,说:“啊,妹红又开始抽烟了,真难闻。咱们出去聊吧。”
  文走在前面,阿求犹豫了片刻就跟了上去。正值晴朗的夏夜,夜空攫住了阿求的视线。文站在她的身边,看见她的眸子亮亮的。
  文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会飞吗?”
  阿求诚实地回答:“没有。”她依然望着夜空。
  “怎么会呢?我还以为每个魔法使都会飞行魔法。”文很夸张地捂住嘴表示吃惊。
  “我知道怎么用飞行魔法,但是我掌握不好平衡。”
  “这么说,你从来没飞过咯。”
  “也不能这么说,我都是骑魔理沙的扫帚来这儿的。”
  “不,骑扫帚并不是真正的飞。你想,你会因为自己骑着自行车,而觉得自己正跑得飞快吗?”
  阿求扭头看向文,笑了,承认道:“不会。这么说,我确实没有飞过。”
  “那么,来飞吧。”文轻快地说。
  她走到阿求身前,稍稍前倾身子,背影不留给阿求任何拒绝的余地:“抱紧我,千万别松手。”
  阿求犹豫了一下,那一刻她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了,她上前一步,伸手紧抱住了文的身体。文腰侧的翅膀猝然变得宽大,强而有力地挥动了一下,顿时一阵风像是凭空从土地里升起,把二人高高地托起。
  阿求的脚不再站在地上,她感觉身体没有着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其他感官却更为敏锐。她感到风从她们的头顶流向身后,听到文的吐息混淆着风声,从她的耳边拂过:“睁开眼睛看看吧。”
  阿求睁开眼睛,她最先看到的是身下的一片晦暗,而后渐渐清晰。
  她们正途径人类村庄上空,建筑与树木都隐没在黑暗中,间或点缀着几个橘黄色的小亮点,因空中的水汽而闪烁,像是坠落的星星。
  真正的星星又怎么样了呢,她仰面而观,星斗霍然扑面而来。那时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她和文正穿行于宇宙的虚空,这个空间里别无他人,只有星星,最后她们也会迷失在时间和空间里,融为一颗流星,永远也不落地,拖着长长的尾焰。



  这样一来,阿求去聚会就有了另一层目的。她的目的总是能达成,每当她在角落坐定,文就会向她走来。
  阿求很喜欢听文说话。文知道许多新奇的事情,不是从书里读来记住的,而是亲身经历的。
  从前她只是在出门的时候才易容,现在她无时无刻不维持着“小九”的面貌。她总觉着只有小九才配与文聊天,因为小九不谙世事的无知是合理的,而她的无知是愚蠢的。幸运的是,大部分时候她不再觉得自己是阿求了,她心安理得地埋葬了自己,并接纳了一个新的自我。
  她们第六回见面时,阿求不小心喝多了,文的身影在她的视线里模糊不清,她一想到文可能消失不见就满心恐慌,赶紧伸手去抓那个身影,抓住了就不放手。
  文有些哭笑不得,但又感到心酸,她俯下身子,靠在阿求的耳朵边低声说:“没事,我会一直在。从今往后,只要你开口,我们就能飞上云端。”她的脸离阿求更近了,几乎占据了阿求全部的视野,再后面的事化为了记忆深处的一团迷雾。
  那之后,文就会主动造访阿求了。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阿求无地自容,她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她们的关系不一样了,这不该发生,不管是为了文还是为了她自己。
  但阿求无能为力地陷进去了,她们在一起实在太快乐了,以至于什么都不需要想,只需尽情享乐。她们聊严肃的议题,以轻佻的方式;她们聊起生活里的困难,无需为彼此承担。她们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把幻想乡一切美丽的风光尽收眼底。她第一次发现生活可以如此简单。
  她的生活变成了周期的循环,当文来时,她的生活就明媚;当文离去时,她做自己的事情,留意着文会不会突然从天而降,落在雾雨魔法屋的窗边,那标志着下一个周期开启。
  关于此事,魔理沙没有什么要说的,当她们正你侬我侬时,魔理沙正忙于其他的事。后来她连聚会都不再举办了。阿求也注意到了魔理沙的变化。魔理沙早出晚归,并且捣鼓着同一锅奇怪的药水。
  阿求有一回想走近了看看,被魔理沙喝止了。她问:“这是什么?”魔理沙说:“很重要就对了。”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
  这之后魔理沙很少和阿求说话了,阿求疑心是自己过分好奇的过错。下一次文与她私会时,她劝文不要打听魔理沙的事。文在这种问题上很有分寸,她比阿求更早地猜到了魔理沙的意图,但报纸上从来不提。
  一年以后,这锅药似是神功大成了,魔理沙把药水喂给了一只小老鼠,小老鼠喝下后,躺在地上,以不寻常的频率翻滚,很快就死了。
  魔理沙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她把自己的勺子拿来,立即被一旁看着的阿求抢下了。
  “你要自杀么?这显然有毒啊!”阿求大喊。
  魔理沙作势要抢,但是被阿求的初级魔法结界拦住了。
  “我只是想尝一点儿,看看会发生什么。”魔理沙的声音有些暗哑,她伸出手,示意阿求把勺子还给她。
  “你先告诉我这是什么。”阿求决不妥协。
  “好吧,好吧。”魔理沙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瘫在旁边的椅子上,“这是一种古书记载的药剂,用于把人类魔法使变成真正的魔法使。”
  “这意味着,你会变成妖怪。”
  “是的,同时也是真正的魔法使。人类的身体是有极限的,就像我和你说的,人们都有各自的天赋,我无论怎么努力,我的能力就到这里,”她拍了拍胸脯,“但是若是真正的魔法使,便能突破极限。”她举起手,指向天花板,又像指向天空。
  阿求皱起了眉头,说:“我不明白,你以前说自己是普通的魔法使,你说普通也很好。”
  “我年轻时是这么说。但是,我就要四十岁了。你知道么,一个人类魔法使,若是不采取措施,从三十岁开始能力就要走下坡路,直到变成一个废人。我现在开始准备蜕变,已经太晚了。”
  她抹了一把脸,年轻的容颜烟消云散,皱纹如茂盛的爬山虎一般攀附在她的肌肤上,发丝间也隐隐闪着银光。她比同龄人更苍老,这是过度使用魔法的结果。
  阿求从来不知道她也在用易容魔法,心里猛一悸动。她取消了魔法阵,但也把勺子重新搁在高台上。
  “我理解你。但是,下一回找个不会让小老鼠死掉的配方吧。”
  魔理沙闭上了眼睛,好像没听见阿求的话。
  但她确实开始寻找新配方了。
  又过了几个月,她雀跃地跑到阿求身边,说:“这个一定行,『青草试炼』,西方人都用这个。”
  她想了想,补充道:“不过,在那里,只有孩子们才用这个配方。我的确开始得太晚了……”
  她还是开始调配了,使用了各种闻所未闻的素材。小屋里常年弥漫着一股青草香。
  到了试验阶段,魔理沙特意叫上阿求,她把药水注射到老鼠体内,老鼠马上失去了意识,身体热得像火炭。两人忐忑不安地等了两天,老鼠的毛发好似镀上了一层银,它睁开了眼睛,蛇的瞳孔历历在目。
  老鼠过了两天还是死了,但魔理沙坚称这就是成功的标志,她的语气比上次更坚定,阿求也不好说什么。
  不过,阿求也没见到魔理沙真的注射药剂,那锅药一直煮着,每过段时间魔理沙就说不能用了,换上一锅新的。除此之外,她重新变得开朗,常常出去与朋友聚会,看不出什么异常,和阿求的关系也恢复如初。
  阿求寻思,日子这么过着也挺好。
  直到有天雾雨魔法屋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即使与世隔绝很久,阿求也知道来者的身份。那人身着一身红白色的巫女服,不认出也难。
  “那是谁?没见过的人。”博丽灵梦对着阿求挑了挑眉。
  “不打紧,那是我的学徒……重要的是,你怎么来啦?”
  阿求正坐在板凳上择蘑菇,看不到魔理沙的表情,只能听出魔理沙的语气有些激动。她有些不解,因为她一直认为她们的关系就像她和小铃。
  “怎么啦,我还不能来了?”灵梦靠在了门框上,她的脸被魔理沙的后脑勺遮住,阿求也看不见她的表情了,“你很久没来博丽神社了,大忙人,我有事都没法和你说。”
  “哦?说来听听?”
  “我退休了。”
  “啊?为啥?”
  “最近紫带来一个新人,天赋异禀的姑娘,正好我也早就不想退治妖怪了,就负责培养她做下一代巫女咯。”
  “不是吧,这么早就退居二线?你也很有天赋啊!”
  “怎么,我有空了你还不高兴啊……”
  听到这里阿求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哀愁,搬起板凳,退到药剂室里去了。过了很久,魔理沙走了进来,会面看来已经结束了。她面色发红,大步走到锅边,一把将旁边架子上杂七杂八的药水全都揽了进去,锅里升腾起一朵大大的蘑菇云。她伫立在一边,一动不动,脸被熏得黑黑的。
  阿求无言,这时她冥冥中感到自己胡闹般的魔法使生涯该完结了。第二天她和魔理沙告别,踏上了回程的路,临走时她特意瞥了一眼,锅已经空了。

 楼主| 发表于 2024-2-22 20:10:16 | 显示全部楼层



  她在初秋的傍晚踏上人类村庄的土地,有一种强烈的梦醒的感觉。她才发现记忆的美妙之处不在于过目不忘,而在于那个朦胧的印象与现实交叠的刹那。有一些店铺还在那里,有一些已经面目全非,她在心中默念着经过的一个个招牌,直到那三个字出现在面前——铃奈庵。
  她满心狂喜,她想走到柜台前,让小铃猜猜自己是谁,等她猜错五次,才公布正确答案。
  可是前台站着的是个不认识的男人。
  她立时很羞赧,老老实实地问:“请问,小铃小姐在吗?”
  “哦,在的。我帮您叫她出来。”男人进里屋了,出来时,身边多了一个女人,深橘色的头发,梳着单马尾,身着明治时期的素色和服。
  她笑眯眯地问:“您是谁呀?”
  阿求设法让二人独处,她一露出原本的脸小铃就认出了她,她惊喜的叫声差点把家人引来。阿求把过去的事都说了一遍,除了文的事她羞于启齿。值得庆幸的是,小铃听故事时的专注神情与过去别无二致。
  等故事讲完,阿求说:“他们把我下葬了吗?那个发饰,他们放进去了吗?”
  小铃的眼角泛起泪花。
  “他们当时不敢打开棺材。我就猜你还活着。”
  “那么,葬礼的点心怎么样呢?”
  “我哪有心思吃呀!”小铃嗔怪着,轻轻捶了一下阿求的肩膀。
  小铃把阿求安置在一个废弃的仓库里,对丈夫说这是她过去的朋友,家人都不在了,只好暂时借住于此。她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说服了丈夫,兴冲冲地把许可转告了阿求,阿求顺便问了:“你的丈夫是那位什么什么次郎吗?”
  小铃听了掩嘴笑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还记得呀。”
  阿求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然在魔理沙的家里呆了六年,那段时间就像凝滞了一样。她连忙询问小铃她不在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小铃和什么次郎分手后,爱上了一位风流倜傥的男子,这人就是她现在的丈夫,他也对妖怪之类的东西抱有极大的兴趣,二人一拍即合,婚后共同经营着书屋。小铃很快有了身孕,理所应当地退居幕后了。
  “那妖怪的事呢?之前你不是梦想着像灵梦一样和妖怪战斗吗?”阿求忍不住问,她注意到现在往来的顾客都是人类了。
  “妖怪什么的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我的孩子被奇怪的家伙盯上……”
  阿求觉得小铃结婚这事儿倒没什么稀奇,有孩子这一点却很可怕,她总误认为小铃自己还是个小孩。
  小铃常带小小铃来她居住的仓库玩儿,她还没上学,在识字背书方面却很擅长,远超过同龄人。小铃总是撺掇她叫阿求“求姨”,她就脸红,躲在小铃后面。阿求也脸红了,庆幸小孩不肯,她不成想只是过了几年自己就涨了辈分。
  住进书屋以后,阿求不再学习魔法了,只有易容魔法还会用,也只是在外出时才用了。事实上,在魔法森林的日子很快地被她淡忘了,那像一个番外,一个名叫小九的人替她活了几年,唐突地插在她作为稗田阿求的人生中。
  她在文面前还是小九。她对文的说辞是,她觉得自己无缘魔法,还是决定回归人类的生活。
  文支持阿求的所有决定,但考虑到与妖怪有染的人类会被别人排挤,她们不能再像往日一样频繁见面了。她们约定,若是阿求想见文了,可以去迷途竹林的一块大石头那里等待,文要是看见了,就会接她走。
  有段时间,文天天在迷途竹林的上空盘旋,村民们之间出现了一条可怕的传言——竹林上空有一头秃鹫,等着吃迷路的人。
  阿求却并不时常想着去见文,有时两三个月才去一次。
  她重拾起小说写作的爱好。她的脑海中萦绕着更少的回忆,更多的幻想,因而比过去更如鱼得水。凡是不做工的时间,她就埋头苦干,几个月就能出一本小说,用的还是“阿加莎克里斯Q”的笔名,还是小铃帮她打印、装订。
  二人都笃信,阿求会很快赚到钱,自立门户。现实却不遂人愿,读者已经看腻了本格推理,更偏好科幻小说,或者带些科幻元素的“新本格”,阿求却是守旧派。小铃帮阿求垫付了钱,一点收益也没有,还连连亏损,引起了管账的丈夫的不满。
  小铃是坚决捍卫朋友的,可是两年过去了,确实也有点受不了。
  一方面,铃奈庵不再光明正大地欢迎妖怪入场,损失了一些老客,可又因为店里曾经有妖怪出入的传闻,人类客人也不愿来,店里本就蒙受了巨大损失,还要多一份阿求的支出。
  另一方面,她又要管孩子,又要管店,还要顺便照顾阿求的饮食起居,实是分身乏力。
  再说,家里有个外人,总归不太自在。
  小铃常常为了阿求和丈夫吵架,他们都知道阿求得搬出去,以温和或者极端的方式。
  小铃是温和派,她觉得阿求该走的时候就会走的,要是赶出去,阿求该吃什么?住在哪里?她在丈夫面前千方百计帮阿求美言几句。可是阿求搬出去的日子遥遥无期。
  阿求对此心知肚明,窘迫的氛围在整个铃奈庵里挥之不去,小铃说的很多话充斥着某种意图。
  有一次小铃貌似天真地问她:“你还记恨稗田家的人吗?”
  这是摆在她面前的第一条路,回去。
  她不想回去,她并不恨父亲,她只是不觉得那是“回去”。于是她对小铃说她恨稗田家的人,咬牙切齿地恨,她一眼都不想看到稗田的人。最后这句话是真的,她总是刻意绕过稗田家宅。
  小铃信以为真,识趣地不再提这个话题,但还有一件事她时时提起,它以不同的面貌现身。
  她有时说:“隔壁卖菜的大叔,家里有一个儿子,和咱们一起玩过蹴鞠,他和你一样,一直还没有成家呢。”
  有时说:“阿求老是闷在这里,有时也挺寂寞的吧?”
  更多的时候,她和阿求谈起小小铃和丈夫的趣事,兀自笑得前仰后合。
  阿求在与文幽会时有了这桩心事,总是怔怔地发呆,眼神缥缈。文试着说了些有趣的事逗阿求笑,阿求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忍不住问:“怎么了?”
  阿求起先说没事,沉默了半晌,说:“你带我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吧。”
  文很意外,她过去也邀请阿求到家里做客,还邀请阿求过来一起住,但阿求全都以各种原因拒绝了,不过她又高兴起来,笃定是阿求想通了一些事情,兴高采烈地领着阿求出发了。
  文的居所与报社合而为一,她既在里面办公也在里面生活。文先用钥匙打开门走进里面,帮阿求拿了一双室内鞋,站在鞋柜旁用热切的目光盯着她。
  阿求慢吞吞地换鞋,低着头偷偷看了一眼文与文背后的事物,她想文就是这么生活的,这太实际了,反而有些不切实际。
  文热情地向阿求介绍每一个细节,事无巨细。阿求跟在文的旁边,文每说一句话就点一次头。
  她的头脑中正在进行宏大的运算,当她们走到办公桌边的时候她想象自己坐在桌前的样子;走到打印机旁边时她想象自己正帮文拿来新的打印纸,走到餐厅时她想象她们面对面坐着吃三明治,清晨的太阳透过窗户,为她们的脸蒙上一层朦胧的面纱。她必须想象她们是幸福的,以恒久为单位。
  游览结束时文注意到阿求很沮丧,浑浑噩噩的,她以为自己忽略了什么,思索之下她问阿求要不要留下吃晚饭。阿求好像惊醒一样肩膀颤抖了一下,她勉强看着文的眼睛说:“算了吧,小铃应该做好饭了。”文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惊惶,悻悻地说:“好吧。”她们再一次飞过夜空,一路无话。
  阿求认为运算失败的根本原因在于,她们的故事始于一个谎言,必须用无数的谎言遮盖谎言,这样她就永远不再是阿求。唯一解决这一嵌套的方式就是坦白。
  她不知道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也许文会接受,也许文会勃然大怒,把消息传遍四海八荒,谁知道呢?她不敢面对,干脆维持现状,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阿求更加勤恳地写作,期盼能够以“阿加莎克里斯Q”的身份尽快成名。
  但是小铃不能再等了,她的女儿开始读书,需要耗费更多精力与财力。
  此外她的耐心也一天天散失了,心里整天压着一团火。她不明白为什么阿求面前有两条路,阿求一条也不选,偏偏要为难自己也为难她。
  她开始采取措施,先是动之以情,把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抱到阿求身边。
  这些日子里,小小铃早就不会在阿求面前脸红了,也不叫“求姨”,就叫阿求的名字。小小铃可喜欢阿求了,小铃出去办事时,阿求老是陪着她玩,给她吃自己私藏的零食。她爬到阿求的膝盖上,一边玩着阿求的头发,一边咿咿呀呀地说一些学校里面的趣事。阿求不由得面露微笑,抚摸着小小铃的脑袋,看到这一幕,小铃也欣慰地笑了。
  等到时机成熟,她发话了:“女儿说要来找你玩,我也拗不过她呀。好了,求姨还要写小说呢,别耽误她太久啦,你朋友还在外面等你呢。”
  小小铃甜甜地和阿求道别,像兔子一样撒腿跑了,但小铃并不走,她走向阿求,坐在了对面。
  “其实我最近在想一个问题。”
  熟悉的开头,阿求想。
  小铃叹了口气,她心说自己也是为了朋友好,一定要狠下心。
  “你看,你不能在这里呆一辈子吧。”
  听到“一辈子”的时候,阿求想到了“三十岁”,这个词很久没出现在她的海了。
  “我知道过去的事情让你对成家有很多顾虑,但是这事儿并没有那么糟糕。你看,我现在就很幸福啊,完美的三口之家。”
  小铃的态度令阿求知道她这次没法逃避了。她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平静。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没办法随便找个人就嫁给他。若是你想让我走,你不必说这些话的,我可以做工自己养活自己,你大可放心。”
  小铃有些着急了:“我不是赶你走,我是为了你好。你没有一个人生活过你不懂,生活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一个人会过得很艰难的。阿求,要我说,要是你当时没从家里跑出来,现在兴许也会过得很幸福,就不用吃那么多苦了。”
  一股火气直冲阿求的头顶,她一下子站了起来,脸涨得绯红。
  “吃苦?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吃苦。而且你当时不也是支持我的吗?”
  小铃几乎也是叫喊起来了:“那是我不懂事的时候说的话!我们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只顾着自己开心了!”
  阿求冷笑一声。“所以你也承认自己不开心了?你还记不记得你之前情绪崩溃说你受够了你不知道怎么教孩子真想把她塞回肚皮里。之前你还怀疑你的丈夫和一位女妖有染。昨天半夜你们还在争吵,隔着两层门都听到你们对彼此吼叫!”
  小铃的眼眶立刻湿润了,她站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们相互吼叫还不是因为你!”她甩门而去。
  阿求头脑冷却下来,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可是说到底小铃也不该提那件事情。她找到小铃承认了错误,并保证下一本书会大卖,届时她就搬出去。小铃“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在不在听。
  她们之后没怎么说过话了,连小小铃都被勒令禁止靠近阿求,但小铃还是默默配合阿求出书。新书是所谓“新本格”,很快就出版了。机械密室呀、妖魔鬼怪呀、家族诅咒呀、无所不用其极。
  阿求自认为用出了浑身解数,销量还是半死不活,她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有天她做早工回来时远望见小铃站在门口,她又绕了一圈,可是身影还在那里,像一尊无可撼动的雕像。
  小铃死死堵住了铃奈庵的门,她递给阿求一个包袱和一个信封,浅浅鞠了一躬,说:“对不起。包袱里是你的衣服,信封里是钱,请你走吧,我真诚地希望你幸福。”阿求把东西接过去,来不及说感谢的话,门就在面前合上了。
  当阿求转身时她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她回到村子里时以为自己回到了现实可是直到此刻她才一梦方醒。她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只是为了追逐虚无缥缈的过去与一个名为稗田阿求的鬼魂。
  她看着前方川流不息的街道,大笑了几声,走进了人群。




  阿求拿着微薄的资助租了一个简陋的茅草房,冬冷夏热,不但漏风还漏雨。房东一看她就知道她是谁家出逃的闺女,口吻极尽轻佻。她无动于衷,签完合同就出门去了。
  那时文正在街头散发报纸,她一转头就看见了她的爱人小九正朝她的方向走来,以前她们也曾在村里邂逅,二人装作不认识彼此,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心里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快乐。
  她以为这回也是一样,暗自高兴,然而小九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在她的面前停下了,她的快乐转变成了迷惑,再之后转变为了恐惧。她清楚地听到小九字正腔圆地喊了自己的名字,冰冷的语气中透着永别的决绝,迫使她正视小九的面孔。
  那张脸笑容满面,五官却极速变幻,失焦又重聚焦,最终定格在最确切的一帧。现在,阿求就是阿求,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
  “看好了,我是阿加莎克里斯Q。我,就是稗田阿求!”



  文回家后坐在书桌前,久久地揣摩阿求的意思,她不知道她该不该写下这篇报道。
  很久以前,文就从妖怪界听说了阿求仍活着的传闻,他们以见过阿求为荣,但都说不出阿求去了哪里。在小九出现后,这个问题有了一个朦胧的解答。文势必要找出问题的答案,这就是记者的工作。同时,诚实地说,她急于刨根问底也是出于私心。
  她曾为了好玩拐带幼小的阿求飞上天空,阿求欣喜的样子镌刻在她的心里,她以为自己有了一个小小的人类朋友。但阿求很快拥有了她命定的职责,随之变得无趣。那种毫无遮掩的雀跃很少出现在她的脸上,她总是谨慎措辞,以一种过分的礼貌和间杂的狡狯试图从文的嘴里套出情报。
  那时文打心底看不起阿求,连带着也看不起《幻想乡缘起》。当她得知阿求患上失忆症时,她有些窃喜,当她看到小九时,这份窃喜难以自抑地变成了不正当的报复之心。她想自己若是能揭开阿求的秘密,阿求就再也傲慢不起来了。这就是她试图接近小九的原因。
  可是,当她们真的接近彼此时——小九的呼吸吹动着文的发梢,心跳又如此清晰地叩击着她的脊背——她不再在乎小九究竟是谁了,是阿求也好,是别的什么人也罢,她打心底地认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人全身心地仰仗着她,因她而欢喜,像许多年前一样。
  她以为小九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从来不问小九,小九也从来不说什么。
  所以,她并不为小九的真面目而震惊,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阿求一定要打破这份平衡。
  凭借记者的敏锐,冷静下来以后,她并不耗费许多精力就幡然醒悟。
  她们就像两只永远不会碰到一起的手掌,这一点微妙的距离维持着她们永无结果的恋情。阿求也明白这一点。她主动伸手触碰了文,轻轻一推,因反作用力向后坠去,消失在文的视野中。
  至少,她想,还有最后一件事是她可以为阿求做的。




  爆炸性新闻轰动全乡!阿求还活着!阿求是阿加莎克里斯Q!
  一时间,铃奈庵被堵得水泄不通,人人都想买阿加莎克里斯Q的著作,一些印量低的作品被炒上了天价。原先就买了阿加莎克里斯Q的作品的人为自己的品味沾沾自喜,另一些则哀叹自己的小众爱好被彻底毁了。
  另一个被围堵的地方是稗田府。稗田家的名誉跌落谷底,许多小孩去那儿寻乐子,见有人从里面出来,就缠着他喊:你知道阿求还活着吗?你为啥说阿求死了?你这不是骗人吗?
  第三个门庭若市的地方,自然就是阿求的茅草屋。
  阿求不回答有关自己的问题,只回答关于新书的问题,她承诺会一直写下去,永永远远为读者们创作最精彩的侦探小说。
  一百天以后,人们追逐新的热点,人群也散了。
  阿求仍然住在茅草屋,她喜欢茅草屋,透风的墙让她第一时间知道天气实况、四季变换,又把无关紧要的人隔在了外面。
  好吧,其实偶尔也会有小偷进来,她从来不记账,不知道这一点。
  她保有一批固定的读者群,她以信件的方式委托小铃印发,小铃又会将分成邮寄给阿求。信里没有除此之外的文字。
  稗田家也仍然是被人们嘲笑的对象。
  有天有人登门拜访,阿求乍一看差点认不出来,父亲骨瘦嶙峋,白发苍苍,一边的眼皮虚弱地耷拉着,除了金丝和服显出富贵做派之外,根本是个流浪汉。
  她后来才得知父亲被她气得大病一场,但还是拉下脸面求和了,为的是余生不再被当成笑柄。
  他递上一个布包,阿求把它拆开,里面赫然是一个经典的山茶花发饰,底端缀着金色的小铃铛。当她凝视着铃铛里扭曲的倒影的时候,这老头看到了一丝希望,急切地说道:“阿求,你回家吧。我再也不强迫你了,你可以做任何喜欢的事情。”
  阿求从容地把布包按原样包了回去,然后把它丢在了父亲的怀里。
  这让老头十分慌乱,他弯下身子和膝盖似要下跪却没有下跪。
  “你就原谅父亲吧,是我眼界狭窄,咎由自取……”
  阿求说:“我没有不原谅你啊。”
  阿求的答案是认真的,老头却觉得是阿求故意气他,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回去以后又病了,命硬挺了过来,但他吸取教训,再也不去阿求门前自讨没趣了。
  阿求以稳定的速度出书,她的名气和产量导致书迷们不能忽视她,不管他们喜欢与否。有人将阿求奉为推理的神;有人说她只是反复使用烂梗拼接成篇,完全毁了推理界;有人说她的冷门旧作《这也是妖怪干的吗》是巅峰,但是以《血腥玛丽就是她吗》为分水岭,水平一路下滑。
  还有理中客认为,其实阿求在推理小说领域很平庸,只是因为她的身份受到追捧,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超越《幻想乡缘起》的境界,况且,《幻想乡缘起》算是她本人写的吗?
  茅草屋将这些喧嚣隔绝在外。
  阿求一门心思扑在写作里,她日夜不停地写,笔下的文字几乎不经过她的思考。
  可是某天,她的灵感枯竭了,一滴也没有了,所有的梗都用完了,有趣的矛盾也用完了……
  她写不出来了。
  她无法去想虚构的人和物,无可避免地被拉回现实。
  关于现实,她只想到一件事,就是死。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想。
  她可以凭着稿费,活到一百岁。
  人们不会停止赞美她,除非她的作品全部失传。
  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她都可以长长久久地活着,这正是曾经的她所渴望的。
  可是她并不自足,好像还是少了什么。
  她还想到,已经很久没人会提她三十岁会死这件事了,她自己也几乎把这事忘了。
  她枯坐在桌子前,盯着眼前的纸,白花花的一片,像是刚下过雪一样,厚重,无比寂静。她盯着、盯着,偶尔写一些意味不明的字,又划掉。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纸张先是染上一层橘色,而后逐渐变冷,落入一片死寂。
  阿求落入了黑暗之中,她听不到也看不到东西,一种巨大的恐惧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她不由自主地以胎儿的姿势蜷缩起来,身体不住地发抖。
  她以为自己要像丧失了记忆能力一样,把写作能力也丢失了。这样一来,她又会变回一无是处的空心人,她不得不去寻找新的事物将自己的内心充实,以后这样的事情还会再有吗,会周而复始吗,永无止境吗。
  幸运的是,她的恐惧没有持续很久,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她在梦中回家了,不是稗田宅那个家,是一个白色的小房子,漂浮在空中。她沿着看不见的路来到这里,敲了敲门,门理所当然地开了,她走了进去,坐在里面,感觉浑身充盈着温暖。
  她睡了很舒服的一觉,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浮在空中,另一个和自己长得完全一样的人趴在桌子上。
  她飘近仔细打量这个家伙,它的身体没有起伏,神情安详得好像睡着了。
  原来阿求死了,时年四十四岁。
  她先是一惊,随后如释重负。
  现在她不必为任何事发愁了,也就有了更多的精力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她还是第一次以这个视角看自己,新鲜得很,于是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
  忽然,她看见自己后背的衣服上有一粒几乎不可见的血渍,身为阿求本人,她很确定这不是阿求弄上去的。看来,这是一起凶杀案。
  她赶紧飘出茅草屋,犯人或许还没走远,果然她高高地飞在天上,就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人慌慌张张地在小路上跑,一直跑进了稗田宅的后门。
  原来指使杀手的人是阿求的父亲,他已病入膏肓,不愿任何祸患在他死后还败坏他的名声。杀手拿一根沾有神经毒素的细针插入阿求的心脏,阿求便死了……若是所有推理小说都这么简单就好了。
  老头并不因阿求的死而放心,他担忧自己死后的那场道德审判。他干涸的嘴唇一张一合,对杀手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如何不得已,好像这样就能洗刷他的罪名。他说自己一直都是最为子女着想的,却被不肖女倒打一耙,又说,真正端庄的大小姐,怎么会喜欢凶杀案和死人尸体……
  父亲的懊悔让阿求有些过意不去。她主动凑到了父亲的耳边,想告诉父亲,她并不憎恨他,她感激他。
  可她还没发出声音,便感到冥冥中一股力量揪着她的头皮把她抽走了。



  回过神来时,她看到了阎魔。这个绿头发矮个子小女孩瞥了她一眼,就把视线移开了,根本不在意似的。
  阿求,或者说阿礼的灵魂,瞬间回想起了全部经过,虽然阿求在她的记忆总量里微不足道,但她还是有些恼火。
  “这一次出什么差错了?”
  阎魔又瞥了她一眼。
  “我觉得我们之间越来越没大没小了。你先前竟趁我打盹,在我脸上画王八,害我被小町嘲笑。此乃罪过。”
  这次阎魔的眼神有些得意的意味。
  阿礼一想,自己的确干了这事儿,她画了王八,还画了很多个。她趁阎魔看不到的时候撇撇嘴,然后赶紧收拾好自己的表情,毕竟以后还有许多年在阎魔手里呢——她做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娴熟地请罪。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有罪。我再也不敢了。原谅我吧,阎魔大人。”
  她看到阎魔耷拉的嘴角有微微上扬的趋势,当即趁热打铁——
  “求求您啦,阎魔大人。下一世,请让我在三十岁生日那天准时死,死得其所,死得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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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22 20:27:05 | 显示全部楼层
幻想战闻录 发表于 2024-2-22 20:10
  她在初秋的傍晚踏上人类村庄的土地,有一种强烈的梦醒的感觉。她才发现记忆的美妙之处不在于过目 ...

嗯,,,,这也是寿命论的一种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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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23 11:15:02 | 显示全部楼层
下次见就要等两到三个甲子的时间,反正我是等不到了

这之后就不会有人再数着阿求的生日倒计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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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23 21:05:1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TocQiE 于 2024-2-23 21:06 编辑

首先祝贺入围 实乃好文啊
从结尾这点做个小小的推测
对于阿礼(求)的灵魂来说 相比于幻想乡人世 在阎魔身边时间更长 所以真正重要的 或者说大体是在阎魔那边的百年而不是在人里的这短短30年 本作将重心聚焦在了身为阿求的人在世间的一次“差错” 结尾却以阿礼和阎魔短短的对话收尾 这是否表明 阿求的经历 在世代阿X总和 也就是阿礼的灵魂中 只占有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含水量超过太平洋的短评 求轻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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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24 21:29:02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久没有这样不知不觉读完一整篇了
细腻又真实地展现着生活冷热,这种实感太让我震撼了!!
感谢作者写得这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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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25 00:33:26 | 显示全部楼层
Jes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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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25 18:26:34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写得真好,特别是小铃与阿求那一段,两人都体谅自己的朋友,从心里到外表的那一段变化非常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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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3-4 20:16:58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文。平常同人小说看得不多,但这篇确实不错,从节奏到情节设计都挺对胃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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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3-7 10:31:1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记得御阿礼之子实在神社里降诞的吧?换句话说就是夺舍一个可供凭依的小孩来出现,不应该有家人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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