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亦大也。”岂不痛哉!
终于获得两天假期,母亲提出明天回老家看看。
看着熟悉的楼梯,我提着东西一阶一阶走上二楼——一楼自我记事以来就一直当做门面出租,店家至少已改易过三次。我进了门,走进客厅。在桌前收拾的是我的外婆,不是姥姥,我又记起自己五一写生归来的时候,妈妈告诉我,她们假期回去了一趟:姥姥在五一间又摔了一跤,手臂骨折了。自此躺在病床上,我想着,到如今竟还没站起来。屋子还是很空,只有外婆照顾姥姥。我望向熟悉又陌生的摆设,雕塑少了几件,大大的长方木桌变成了小的。变化真大——我曾经和很多人在那个桌上吃饭呢。
我,妈妈和外婆走进了姥姥的房间。姥姥躺在病床上。专用的病床是以前就有的,现在被收拾了出来。姥姥被肥大的被子裹着,我们赶紧上去问候。
“哎,博博来看我啦,博博,博博现在学习好不好啊?”姥姥每次都首先问我。我的每一次看望都让姥姥出自内心地欣喜。
“哎,蛮好。”我笑着应和姥姥。姥姥的左手小臂缠着绷带,只露出干裂起皮的手指。我看着姥姥的脸,眼睛似乎比之前更小,沉重的眼袋将整个脸都拉了下去。衣服覆盖的只是松垮的皮。她已经很老了,她的身上已无法容纳更多岁月的刻印,岁月再对她下手,也只差…
“博博哦,你明年就要考大学了。我能不能看再活一年,等你考上大学,我死也可以了。”
“哎呦,你莫说这个!”外婆撅了嘴赶紧打断姥姥。
我们又聊了聊别的。小小的房间,空气变得温和起来。有些极其短暂的时光,总是在事后回想的时候才发现它的珍贵。外婆准备走时,姥姥又叫住她。说有事要现在讲,不要告诉别人。我停了下来,但姥姥没让我离开。
在我们之前,也有姥姥的亲人看望过姥姥,但他们走后,姥姥才能说出在他们面前说不了的话。
我妈妈的家族每代有很多兄弟姐妹,我也不清楚我与他们之间的辈分,而姥姥的谈话中称呼的都是小名,我只能用“他们”来代替。
我不想回忆谈话的具体语言内容,姥姥说,“他们”说姥姥把哪里的房子给了我母亲,姥姥说放屁。姥姥不想操心他的兄弟姐妹,子女间的钱谁多谁少。姥姥讨厌他们探望她时“顺便”提起这个话题,让屋子的空气瞬间变得僵硬。
“我说我把汉口的最好房子都给他了,他说这个还干什么?!”姥姥的声音尖了起来。妈妈和外婆也指责他们,安抚姥姥。但姥姥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我的心一沉,看到姥姥的眼角反射出晶莹的光,听到声音开始艰难的流淌。
我想帮姥姥拭去正在流淌的眼泪。“我跟你说滴,等我一死了,都不会来了,屋子干净了。”内心像在被搅拌,我好想帮姥姥拭去还在流淌的眼泪。
后面的具体内容不清晰了。姥姥说,之前他们四处争,“经济”把握在姥姥手里,现在她动不了了,他们就过来了。我突然想到了,我之前一直不明白,几乎每次去看姥姥,她都会给我塞钱,给我妈妈现钱。这次也是一样,姥姥让外婆从房间的衣柜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夹包,拿出钱,塞给我。现在我想,姥姥想在她还有意识的时候,努力的将她的遗产分给他心爱的孙子。我的姥姥啊。我没有早一点想到这个。没有早一点擦拭去她的泪水。
但房间的空气还是从冰冷,逐渐升温。姥姥看着我。我也对姥姥回抱以温从而又炽热的笑脸。我平时不擅长笑。但是,我必须用笑来回应每一个在乎我的人。“我还是想多活几年啊,活的多越好。”“一直活到博博结婚。”“诶,一直活到看他结婚。”我,妈妈,姥姥,外婆都笑,露出牙齿。
从我记事以来,我在姥姥家中度过很多节日,见过各种各样的人,那时我还懵懵懂懂,很多很多人聚在一起,都在姥姥的房子里,气氛热烈又令人怀念。现在,屋子里只有在姥姥的房间的我们四个人,可我却想到了小时候在姥姥家里的点点记忆,感到了与那时一样的安心快乐,小小的房间,很温暖,很充实。
姥姥需要休息,说了很多话可能已经让她疲劳了。临走了,我故意等妈妈和外婆离去,终于得以俯近姥姥的床,张开双臂拥抱她。姥姥,要好好休息呀。我将头也贴近姥姥的身躯,姥姥也低头贴近我。还不晚,还能趁为数不多的机会,尽可能的给姥姥的生活更多温暖。你总会知道,有时候逃避表达是一种最错误的选择。
现在,我坐在逼仄的卧室里,写给姥姥的颂词。呈给大地上一切姥姥与她的子女,呈给永远爱我的姥姥。姥姥,我永远敬你,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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