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孟山都 于 2013-4-15 22:45 编辑
爱与死
到后来,终于迎来了谁都不会死去的时代。幻想乡被新的神奇力量主宰。这力量在降临的初始就让死者复活,幽灵重生,把幻想乡变成没有死亡的理想乡。想要得到这力量很简单——只要没有人爱,你就可以不死。于是成家的人抛妻弃子,恋爱的人分道扬镳,朋友互相攻击,师生剑拔弩张。大家忙于彼此抛弃,相互辜负。所有人都迅速练就一副雷霆手段、铁石心肠。 没有爱,一定要没有任何爱。幻想乡的住民们用去了五百年的光阴来磨去彼此身上爱的印记。每个人都在努力把自己变为最令人厌恶之人。血肉横飞的弹幕大战每天都在幻想乡上演。典型的步骤是挑衅,辱骂,开打。被轰成蜂窝的尸体会随着新一天的日出醒来。从死亡中逃离的人们会暗自庆幸无爱让生命继续,并慷慨地将自己的仇恨赠予他人。 活着多么美好。只需播散仇恨的种子,生长出怨恨缠身,就能独自品尝永生的喜悦,铺就从此刻到永远的坦途。再也不用被无聊的约定和誓言束缚;再也不用因为无法挽回的事背负愧疚和遗憾;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分辨虚情与假意;再也不用为了让所有人都满意而勉强表现。每个人都做回了自己,她们惊讶地发现那个血腥残暴肮脏变态放纵无度而又死不了的自己原来是如此让人欣喜。 这是最好的时代,因为所有人都可以安心拥抱自己的最坏。 但是要小心,自私的爱会毁了这美好的一切。你可以用各种死法来跟自己玩游戏。你可以死于水,死于火,死于刀枪剑戟,死于冰霜雷电,你可以放血死,爆头死,自缢死,坠落死,中毒死,窒息死,甚至做梦梦死……你唯独不可被爱死。只有爱无法用于游戏取乐,令人生厌。 在天堂和地狱都找不到任何一个孤独灵魂的时代,死于爱是最大的耻辱。仅仅因为被爱就要死去,没有一个永生的人受得了。
苏我屠自古厌倦了。 她坐在物部布都的尸体旁少有地陷入沉思。自从她复活后她第一次坐下来思考永生的含义,这次沉思与她在黑暗中思考死亡的时间相比,就像刹那之短与一劫之长。然而她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等到月落日升,物部布都在晨曦中苏醒。屠自古带着残忍的笑容告诉那个恶棍:“我爱你。” 说完这句话她就死掉了,被弹幕洞穿的身体隐约透着朝阳柔和的光辉。物部布都被那句诅咒刺激得晕了头,没有控制好力道,屠自古的尸体毫无美感。 美感是她在至恶中寻找的至善。在死亡如午后小睡的时代,她仍然坚持为别人带去美妙的安眠。审美是杀戮中的喜悦所在,每一场精心安排的死亡在她眼中雅致得像献给神的赞美诗。但眼前屠自古的尸体在无声地谴责她,她违背了自己的原则。 为什么。 她回想起那个可怕的字眼——爱。她感到一阵恶寒。那个女人疯了吗,她居然在说爱,在这个世界里恬不知耻地说爱。我们虽然都在作恶,但是无害的恶怎么能叫恶。仇恨与残暴滋养生命。只有有害的爱彻底毁灭一切。 希望她只是说着玩,想吓唬我。物部布都抱着这样的想法投入到新一天的生活。很快她就把早上的事忘在脑后。 直到有一天,布都又遇见了屠自古。 “我爱你,物部布都。”屠自古甚至上前给了布都一个不太熟练的拥抱。 布都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你在害我。” “不。不是害,是爱。”屠自古纠正道。 太卑鄙,太无耻。怎么能用这么下作的手段。她到底恨我恨到什么程度。她到底有多想要我死。布都从未如此愤怒。屠自古的话像一块石头粗暴地砸进了她早已波澜不兴的内心。怒火熬炼得连思维都在发烫,甚至快要点燃她淡色的眼睛。她又一次做了毫无美感的事。 自从那一天起,物部布都觉得自己变成了从前的天狗。到底那样的天狗存在已经是多久之前的事,她早已记不清。她每天清晨都会按时将一份名为死亡的日报带给屠自古。 弄死她,赐予她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没有梦的睡眠,为她唱一曲死亡的镇魂歌,安抚她误入歧途的灵魂。最主要的是布都不想听到她清醒的时候满嘴那疯狂的呓语。但是挫败感依然存在——她无数次地毁灭了她的肉体,却无法打败她顽固如铁的意志,连一分一毫的动摇都谈不上。 屠自古仍然会像说“早安”那样醒来对她说“我爱你”,然后幸福地被布都杀死。布都厌恶地看着尸体那犹自开开合合的嘴,仿佛令人恶心的话语依旧源源不断地涌出,流淌在这片拒绝爱的土地上,生生不息。 胜利归于苏我屠自古。每次醒来睁开眼睛都能看见最爱的人守在身边。喜悦归于苏我屠自古。她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倾吐爱的誓言。荣耀归于苏我屠自古。死亡的隔绝与否定把她的爱打磨得愈加闪亮耀眼。她独自在死亡的幽谷里跋涉,她骑着苍白的骏马在黑暗中夜夜飞驰,她的灵魂长久如云漂泊,亦深自缄默。谁也不知道她在日复一日的死亡中想些什么。 “布都啊,你又把我弄得七零八碎……”在死亡的间隙里屠自古用仅剩的手指勾了勾布都的衣角,“我是多想像你对我那样对你。把你杀死,你就可以整夜乖乖的睡着,不会叫也不会闹,更不会狠心拒绝我。我可以抚摸你亲吻你,假装我们在忘情相爱。该有多好。” “那你杀了我,杀了我啊。” “我不会那么做。因为我爱你。” “告诉我……”布都用力抓着屠自古的肩膀,手指深深陷入肉里,“到底怎样才能摆脱你,怎样你才能对我死心?” 屠自古带血的食指轻轻点在布都的眉心,仿佛想要抚平她眉间郁积的愤怒与惊惶。“爱我。”屠自古说,她听见食指折断的声音。她扑上去温柔地环绕着布都的脖子,“爱死我。你将得到解脱。”
不能不说布都再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法。在爱的致命威胁中,只能以爱制爱。她身不由己地卷入一场争分夺秒的比赛,在爱累积到足以致死之前她必须抢先完成漂亮的反击。 但是爱太难,真的太难。物部布都早已忘记该如何去爱。她剖出自己的心,想要研究爱藏在哪里。她上天堂下地狱,想要寻找爱的牺牲者。她掘遍大地的每个角落,想要探索爱的遗迹。她遍访诸天神佛,想要求得爱的能力。她登上山峰的高绝之巅,想要遥望哪怕一丝爱的过眼烟云。她拉住每一个她遇见的永生者,不停地问着相同的问题:“你爱过吗?” 这些努力都以失败告终。幻想乡的恶棍们已经在无爱之路上走了太远的距离。青草长满她们曾经的足迹,掩埋了一切追溯的可能。集体失忆症是她们共同的病。骄傲的永生者只剩下对无限生命的贪恋和对超凡自我的陶醉。在抹去真正意义上死亡的同时也将爱一并抹去。 恶棍物部布都无计可施。她找到屠自古,请教如何去爱。 “你……爱过吗?”屠自古问她。 布都皱着眉头,“没有。”她十分肯定。 “从来没有?一点点类似爱的感觉也没有?” “没有。” “我明白了。”屠自古忧郁地笑了笑。“那我教你最简单的吧。” 苏我屠自古又变成了曾经的那个亡灵,守在一个人身边,等待她苏醒。 从前她习惯在大祀庙的黑暗中孤独地祈祷,向那些如希望般缥缈的神灵祈求重生,祈求光明与温暖,祈求爱能破茧再诞。她的祈求既像是实现了又像是破灭了。现在她选择了沉默——在这个没有神存在的时代,千万不要向命运祈求——它又聋又瞎,又冷酷又疯癫。 所以不要寻找,也无需呼告,等待它自然而然地发生。 她和布都在一起,就那么云淡风轻的在一起,度过流水般清浅绵延的日常。最初布都是粗暴地抗拒,两个人的相处不如说是屠自古一个人无怨的付出。后来布都渐渐平和了,表情也不再那么阴冷充满嘲讽。她的愤怒转化为一种与习以为常伴生的冷漠。她越来越像屠自古,经常面无表情陷入沉思继而沉默。 幻想乡到处都是关于她们的窃窃私语。本来几乎没有交流的永生者们现在也会谈起那奇怪的两个人的话题。永生者们嫌恶地将她们称之为“行走的瘟疫”,对她们避而远之,唯恐传染上爱与死的恶疾。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布都像念经一样看着摊开的书喃喃自语。 “这样不行。”屠自古将书合上,“这本书无法拯救你,它教的东西,你根本学不会。那里面是可以让所有人万劫不复的爱。而你需要的只是付出一点点真心,足够将我杀死的真心。” “我把心挖出来看过,里面什么也没有。”布都木然地说。 “你要从最简单地学起。”屠自古丢开手中的书,伸手在布都身上摸索。“来,试试欲望的滋味。” 试试欲望的滋味……它可以无关爱也无关恨,它是动物性的本能。它让一个人需要靠近另一个人,它让一颗心不需要负担另一颗心。它有趣而无害。还等什么,现在马上立刻,试试欲望的滋味。 布都虚弱地抵抗。很快她就屈服了。她叫骂着诅咒着屈服于屠自古的亲吻与抚摸。 欲望找上了布都,像前世找上了今生,轻车熟路长驱直入,无法抗拒。她被本能驯服,并迅速深陷其中。在获得永生之后她第一次有了渴望,这渴望像一块巨石挂在颈上,牵引着她向着屠自古的深渊飞速坠落。她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感到震惊,她有些恐惧,同时不知所措。 她常常陷入迷惑。我要她,不,我要远离她……我害怕爱,不,我更害怕死……这样相互矛盾的想法在布都脑海中角力不休。她感到筋疲力尽。但是欲望将她拉近了屠自古,从最开始的取悦自我发展为后来的彼此取悦。布都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那些从来未曾有过的改变让她愉悦更让她痛苦。也许这就是爱?她想。
“我在为爱受苦。”布都忍不住抱怨。 “不,你在为爱的阴影而不是爱受苦。” “为什么要放弃那个无限的世界,选择爱?” “因为有比死更令我害怕的东西。” “放过我吧。让我们回到最开始,没有爱也没有死,那多好。” “爱与死你只能选择一样。”屠自古帮布都正了正帽子,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地说,“我爱你,真对不起。” “如果我学会爱,如果我的爱最终让你死去……你会后悔吗?”布都同样凝视着屠自古,低声说,“你用不朽换来的只是黑暗中的泡沫——短暂脆弱易碎,甚至根本无影无踪……爱的真相是死,永恒而彻底的死。” “那么,坟墓便是我的婚床。”屠自古提起裙角微笑着轻盈旋转,仿佛一个愉快的新娘。“没什么可怕的。” 布都忍无可忍,冲动地大吼:“你否定了整个幻想乡,你在所有人脸上扇了一耳光,然而你却说,没什么可怕。没什么可怕!” 屠自古停下她的独舞,保持着一个背对布都的姿势,“拿出你的勇气,布都。就勇敢这一次。” 望着屠自古的背影,布都的怒气如同它来时般突然,迅速消失。她知道自己永远争论不过屠自古,被爱的威胁让她处在劣势,让她看上去既愚蠢又怯懦。她久久沉默,最终长叹一声,不知是向爱还是向死妥协了。“就这一次……“她无奈地说。 “对,一次就好……”屠自古笑了。
布都像幻想乡的阿基米德,终于在命中注定的浴缸里淹死了她的全部困惑。她振臂高呼:神啊,你看到了吗?我屈服了。我全部屈服了。 Eureka!如今我温顺得像一个凡人,在每一个不眠的夜晚徒劳无益地欢喜或者忧伤。Eureka!我开始喜爱这堕落的感觉,与生的欲望背道而驰的死的感觉。Eureka!我从前是一个叛徒,现在叛徒的灵魂又在身上复苏。我狂热地投身于一场轰轰烈烈明目张胆的反叛。我在反对我自己。我在背叛孕育我,塑造我,包围我,支撑我的—— 世界。 多么美妙。
亲吻有了温度,抚摸也变得急切,生硬的拥抱化作缠绵不休。爱在叛徒心头疯狂滋生,像珍贵的没药在阿拉伯树上生长,为这片拒绝爱的土地带来纷纷乱象。 她们在一夜又一夜的虚空中燃烧。她们在遗忘的地图上勾画着归路。她们在爱与死的旅途中日夜兼程。她们满怀巨大热情修建着通天塔,齐心协力构筑着日后天各一方的变乱。 “她们真的相爱了!”幻想乡的住民们感到震惊。“她们是在找死。”人们很快又释然。 永生者们知道幻想乡迟早会将她们连同爱的毒瘤一起清理掉。每个人都用“时日无多”的眼神打量着屠自古和布都。万幸!爱情会被死亡带走,她们什么也不会留下。等到一切终了,幻想乡依然会回归没有死亡的理想乡。没有什么再能威胁到彼此憎恨的人们,她们会沐浴着上天的恩宠地久天长。 她们等待着胜利的那一天。
在一个月华如水的夜晚,布都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屠自古的脸庞。像是经历了漫长得过分的长跑终于抵达终点,她喉中干渴,呼吸急促,心脏快要跳出胸膛。这不是爱的感觉,这是对抗时间和信仰积累下的艰辛和疲劳,在愿望实现之时报复式地爆发。她累得想要立刻倒下睡去。 但还有一种感觉带给她勇气和疯狂。那是不再去思考值不值得,放下一切皈依一个人的狂喜。她眼中有泪,心中既甜蜜又悲伤。她学会了,她理解了,她感受到了。她看着屠自古,如释重负地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 随着交换誓言般的语句,爱的契约成立。两个叛徒完成了幻想乡永生之后的第一部史诗。当所有人都沉迷于食莲之岛的美梦时,她们选择继续启航,像传说中的英雄一样昂首挺胸回到平凡的故乡。 她们哭泣着,拥抱着,庆祝着。她们因无爱而分离,因永生而分离,又因爱而回归。 屠自古开心地笑着,她向着月亮伸出手。月华流动在她的掌心,渐渐勾勒出一把利刃的样子。匕首刀锋边缘的寒芒锋利又美丽。下一秒,她干脆利落地将匕首刺入自己的胸膛——最初的爱情还需要最后的仪式。 “我自由了。布都,你解放了我。我终于能从难以自拔的爱中自由了。我曾经对你说爱与死你只能选择一样。很抱歉,我挑走了死。因为爱太沉重。你比我更坚强,你可以承受爱。”屠自古从容不迫地说。每一次心脏的跳动都会摩擦旁边锋利的异物,应该很疼。但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她笑得更加开心。月光在她的睫毛上颤动,笑容和胸前的血花一起绽放。 她知道,死亡也是回归。因爱而死亡,当是一种最彻底,最丰富的回归。
END
这个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的故事只是为了吐槽。吐槽乔·霍而克曼FourShort Novels的最后一篇《众生之路》。因为爱而获得永恒,哈哈哈,去你妹的众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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