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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 【觉恋】幻灭【现pa\现代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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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11 21:56: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左道艾 于 2018-11-16 22:00 编辑

  古明地觉想,她还是不要再想古明地恋了吧。

  

  地铁在地底的地道穿行,无声。

  “嗯,见面了……我觉得还不错,但可能还是不太合适……”

  车厢壁上贴满广告和警示语,间杂的空白反而更加显眼。觉盯着空白。

  “对……我知道。嗯是……不过,对方还带着孩子的……”

  乘客在划拉手机或是发呆,车厢内本无声。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被空白放大,便刻意小声。两壁的电子荧幕正在快活地聒噪。

  “是……所以我想还是算了吧。往后再另找……”

  或坐或立的人相互挤压,觉使劲伸出手才够上把手。冷风冲头,车厢里的汗味有些重。

  “嗯……嗯嗯。好。那就下周吧……嗯,不不不,没事的,我才要谢谢姨妈……好,好,那我先挂了。您再见。”

  觉用指甲摁下锁屏按,将其滑入提包,长吁气。列车拐弯,墙上的空白在她眼中左右摇摆,上下摇摆,随后停住——整列车都停下了。觉飞快地向右扭头以确认无人,眼中的黑色小斑点也一起向右流动。这是她过去太多次撞到右侧路人留下的教训。小喇叭里开始播放提示,门开了,凝固的人群重新活动,裂出小半向敞开的门涌动,剩在车里的人在觉背后重新膨胀。觉走出车厢,放下酸软的右臂,推了推滑落到鼻尖的茶色眼镜。

  出了地铁站升上地面,已是黄昏,却仍热风袭人。觉叹气,接着前进。及膝长窄裙下,一直擦在一块儿的膝盖和腿间早已被汗润得湿漉漉,深粉短袖的两腋也早被浸渍得颜色愈深。

  天杀的夏天。

  那是下午五点钟光景,觉走得有些乏了,便在江边的一条长椅上坐下歇歇脚。潜意识里她似乎有在这儿闲坐休憩的习惯,而习惯根源的记忆却失落得恍如隔世,无从回想。水面上来的风总算是清凉的。大江宽数百米,数十米高的长桥横跨其上,桥上有一排中年男人在垂钓。他们直接从高空垂下钓鱼线。风大,鱼线却只微摇而不乱。这么长,觉想那是望不到头的。

  觉突然觉得当时的情景以前早已有过。她看了看四周,狭窄的视域让她之前没能发现坐在长椅另一头的另一人。那人弓着腰,两手抱在脑后,垂下粉色齐肩发,时时轻耸双肩,不时传来啜泣声。觉有些惊诧,慢慢挪过去,那陌生人闻声,赶紧擦擦脸,抬起红着的两眼迎上觉。她看到觉后目光骤然顿住,胶水般的呆滞倾覆在脸庞上,将悲伤凝固在消散的半途,僵硬的神色让她的震惊昭然若揭。觉从这个茫然失措的女孩眼里看到了自己不断怪异抽动的面部肌肉。多可爱的孩子啊,她这样冷漠地想。

  觉静默一会儿,等了数十秒,待女孩的表情化解破冻之后问道:“你是古明地觉吗?”

  小觉迟钝地点点头。

  “嗯,初次见面,我也是古明地觉。”

  “……不,不对。”小觉刚刚苏醒似的轻轻摇了摇头,“不对不对。虽然你的五官和我相似,即使你比我年长,但这也许只是巧合,可不能证明你就是我。除非是在做梦,一个人不可能和自己见面啊。”

  “但我们现在的确和自己见面了。”觉说。随后她们谈了很久,一直到薄暮,小觉原有的哀伤沮丧演变成反复无常,时哭时笑,甚至高声怒骂。觉不觉烦,慢慢安抚,宽慰似的诉说着只有她俩知道的事:对父母的模糊记忆,在姨妈家的成长,不为外人所知的姐妹间的秘密、争吵与和好,两人考上大学以及恋恋的失踪。许久,小觉安静下来,哭出两行泪,说只当是在做梦吧。

  她隔着泪看觉,那除了许多皱纹外与自己几乎无异的面庞——面前这个年长觉戴着一副深色眼镜,她从旁侧看到镜片后面的黑眼圈,还有一只瞳孔略小的右眼。右眼在迟钝地努力跟随左眼的动作,灰白得像蒙上了一层雾。她们是同一个人吗?如果真是的话……

  小觉突然眼神一亮,“那,恋恋找到了吗?”

  “……啊,恋恋啊,之前找到过。”

  “找到过?那她回家了吗?你是怎么找到的?”

  “对,对啊,费老大劲儿了……”

  “我现在能和她见面吗?”

  “唉,我想不行……她又走了。”

  “又走了?……为什么会这样……”小觉耷拉下肩膀,“她是去别的地方生活,还是又离家出走了?你怎么没有留住她?我直到现在都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什么会离家出走,你知道原因了吗?你后来有没有再去找她。”

  “现在先不说这些吧”,觉推开凑到跟前的女孩,擦了擦汗涔涔的前额,戴正眼镜,“要不你先跟我回去。该吃晚饭了。”

  也许是发现了新的希望,小觉放下了戒心,行进的步伐像是跃动,雪白小腿飞快一蹬一蹬,不时回头催促觉跟上。觉叹气,她哪里跟得上穿长裙的年轻自己。半途中,那双白色凉鞋走离觉的路线,她扭头看见小觉停在另一条路上。

  “家在这边。”小觉重现满面狐疑“你为什么要往那边走?”

  “……家里出了点状况。”觉说,“我目前住这边。”

  话虽这么说,她却打心底里同意小觉的话。

  “什么情况?”

  “……装修。”

  “噢……”女孩似信非信,随后绕在觉身后,示意让她带路。

  离开大道,转进小巷,觉先带着自己走近路边一家小饭馆。染黄的吊扇嘎吱转悠,迟钝得像在搅浑一锅沸汤。店中没有半丝风,闷热无比,香烟和汗水味儿附着于墙壁上的油污,老板打着赤膊,用路边发放的传单给自己扇风,可那对瀑布般淌下的汗无济于事。觉从不进去用餐。两个人,两荤两素,差不多。选好后觉便开始和老板讨价还价,老板笑着摇摇头,将就着少收了觉四元钱。毕竟是常客。

  “你这店啊,再不安台空调、打扫打扫卫生,可就没人上门了。”

  “那得靠您们这些老板多照顾!咱可不像您捧着铁饭碗,只好赚一天算一天咯。”

  觉恭维老板生意红火,老板羡慕觉工作轻松。觉苦笑,佯装是礼貌的笑。这样的对话并不常有,熟客与店主的相处往往短暂而沉默,即使偶尔进行交谈也不过重复过去上演无数次的短剧,还有觉隐秘的苦笑。老板从铁皮菜盆里挖出几大勺菜分放入餐盒中。小觉看着那些与干净卫生完全扯不上关系的餐具和食物皱了皱眉。觉抽出二十块,换来四盒菜,两盒饭,提着它们登上不远处的一栋居民楼。

  屋里是黑的。觉摸黑踩进客厅点亮灯,也仍是昏黄。灯亮后小觉才发现,所谓的灯不过是一只钨丝灯泡接着电线插上插座,太长多出来的电线缠在烛台形吊灯的灯架上打了个结。

  觉注意到小觉的视线,一边打开空调一边说:“吊灯坏的快,照那么亮了也没什么用,还不如用这种,便宜还省事。”

  挂机启动,哼哧哼哧连声作响,吐出潮气,许久才冒出幽幽凉风。客厅很小,一张桌子和十把大大小小的座椅挤得人挪不开身。觉先将手机充上电,把两张塑料板凳上的书和衣物叠到其他椅子的书和衣物上,空出位置给两人坐下。

   “空调旧了,有时候还漏水,房东不肯换,将就着用。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去找家酒店住下,不然就只能给你打地铺了。”觉又说道,显得有些局促。

  小觉摇头,“你还没告诉我恋恋的事情。”

  觉不做声,把木方桌上几本会计教材提到一边的矮凳的长袖衫上,将六个饭盒依次摆开,“吃吧。”

  莴笋叶和辣椒炒肉都一样油汪汪,看得小觉倒胃口。勉强吃完了菜叶,稍微试了一口另一道菜就被辣的发根冒汗,只挑出几块瘦肉囫囵咽下,剩了大半盒青椒和几片肥肉。她又想起那家店的丑态,胃里更加难受,便放下筷子,寻思哪边是厨房,想另找些吃食填填肚子。

  “你就不吃了?”觉早就吃光了自己的菜,只有饭盒里还剩团白饭。“那你不介意我……?”

  “不……当然不,只要你不介意。”

  觉耸耸肩,“反正也是我自己。”棕墨色的油汁浸黑了一次性木筷,又从米饭上浸下。椒脆饭柔,咸淡相融,几片肥肉在觉看来更是锦上添花。觉狼吞虎咽的样子让小觉目瞪口呆。饭菜食尽,觉盯着塑料餐盒底,那儿还残留有一层油,散发着异常诱人的菜香,一会儿她才抬头望望小觉。,“就算饱了。”她舔舔嘴唇说。

  觉用塑料袋包好一次性餐具放在门边,小觉看着她在门前垂首踌躇着,沉思很久后原地脱下微润的衣裤,伸长手臂抬起脚拽下内衣裤和短袜,直到一丝不挂,大大方方地向小觉展现胴体。双臂和两腿上小老鼠一般的肌肉轮廓在相比年轻时更深色的皮肤下清晰可见,较同龄女性健壮不少,但双乳却更耷拉。她从自己身边走过,从椅子堆上的衣服堆里抽出几件干净内衣,告诉女孩她要去洗个澡,而且她很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并再次建议女孩出门找家饭店住下,不然就只能睡地铺,然后走进洗手间——眼下则是洗浴间。在觉转身的片刻,小觉瞥见女人大腿内侧凸起的一划刀疤和臂后数处红色疤痕与疙瘩,它们的残像即使在觉关上门后仍长长停留在小觉的视网膜。小觉眨了眨眼。

  觉将换的衣服放入挂在门后的塑料袋中,打开水,呆立在狭窄的黑暗里。花洒的头老早就掉了,她就用胶带将水管根部固定在支架上,冲出时强时弱的阵阵水柱。刚放出来的水是凉的,即使是在夏天觉也受不了冷水浴,只有放任它们流走等待长久的缓慢加热。觉能够靠着直觉估计出黑暗中卫生间的形状,借此勉强腾挪转身顺利淋浴,但每到此时都对从地面溅起的冰冷水珠束手无策,它们如一连串冰刺挑开皮肤,留下无痕的冻伤。她望向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窗,窗外被楼栋外凸的部分夹住,留下同样黯然的天空。热水终于来了,但太烫人,她不厌其烦地反复拨动热水开关,这一过程往往要重复几分钟才能找到最适合觉的那个温度,每个夏天的夜晚都是这样。

  被留在客厅的小觉不知该做什么。她不想一走了之,于是站起身,打量屋内。进门的右手边是一方洗漱间,梳妆镜正对着厕所。说是洗漱间,其实只是走廊里安插上洗漱台而已。再往前走是厨房,正对走廊的窗户下是燃气灶,厨具都堆在水泥台下的阴影中。小觉伸手抹过桌面,竟刮出厚厚一层灰,露出底下的白瓷砖。微波炉和小冰箱就在手边。迟疑数秒,她打开冰箱门,里面果然什么也没有。

  从门口到厨房灶前不过六步,过道窄得只容一人通行,来自客厅的光线在拐角就被截止,斜切在镜面;洗手间前的塑料天花板比别处矮了一截,嵌在其中的一颗灯泡泛出的微光被天花板和门栏阻拦,勉强照亮厨房的入口。簌簌流水,割在脸上的黑暗,空无一物的厨房,这些让小觉有了梦的错觉。

  小觉惊醒,咂嘴,回到客厅,手指抚过那张木桌,桌面红漆大半剥落,她用指尖感受裸露出坑坑洼洼的木头。粗糙,还有些粗大的倒刺。

  从客厅伸出的一间逼仄阳台与卧室紧挨,三根晾衣杆之上有一盏灯,灯罩内布满黑色污垢。这里有绿色的洗衣机,除此就只留有一人站立之处。那唯一的卧室房门正对着洗手台与厨房的过道,小觉拨开墙上的开关,发现卧室里并无灯,也可能是坏了。她借着背后和窗外的光源才模糊看清,卧室竟恰好放下一张窄小铁床,小到哪怕小觉躺在上面也翻不了身。空气中微微有股异味,小觉俯下身子,撑在薄薄一层被褥上嗅嗅,怀疑是哪儿长了霉。她踢到了什么东西,于是蹲下去摸索床底,竟掏出两只软塌塌的挂着橡胶皮的烂布片。将其举进光下,小觉看出它们曾是鞋的形状,被磨烂不满破洞的面料早已失去过去的形状和颜色,碎成一块一块,落下一缕缕棉丝。如果不是小觉,它们还得继续在落满灰的角落气息奄奄。

  后来,小觉向未来的自己提出无数问题,但最终也没有得到一个答复。觉仍推说自己累了,明天还要上班,想早睡,让她明晚再来,她保证会好好回答。小觉见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徘徊一阵后便悻悻离去。

  资金筹集核算、采购过程核算、生产过程核算……觉反复默读着想着这些早已烂熟的词,好像不仅在琢磨这些概念,更在推敲这些字与字之间的奇妙联系。墙上泛黄的挂钟转了一圈又一圈,觉仍出神地看着那一页的那一处,铅字和空白处几代学生记下的笔记在觉眼里忽明忽暗,她化石般一动不动。直到两三个小时后起身上一趟厕所,回来盖上了翻烂的老教材,从几叠衣服下抽出一个多月前的报纸,摆在桌上认真查阅。那上面每一则过时的新闻、夸夸其谈的社论、以及小小方格栏目中那些密密麻麻的不知道有没有结果的寻人启事、民间借贷、保健品和麻将机的广告、还有各种不知是否靠谱的招聘(其中一些栏目被画上了一圈,并被打上了叉)觉都看过了无数遍,可每次重读她还会发现有之前没注意的无关紧要的消息。就这样进入了第二天,她走进自己的小卧室,唯一的光源不是星星或月亮,只是远处高杆上的普通的路灯。觉刚入住时确实误以为是星光洒在屋内,哪怕现在也经常这样想象。她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注视墙上极其微弱的黄光,什么也不想却依旧清醒,然后她下定决心,今晚一定可以睡着;哪怕一时睡不着,只要放宽心态也能顺利安睡;一边这样想,一边也很清楚这么做仍是徒劳。她从很久以前起就再也无法轻易入睡。无论睁眼或是闭眼,布满噪点的黑暗始终呈现眼前,那让觉凭空想起了麻,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是麻,是麻痹、麻木,还是那种植物纤维、一团乱麻?也许该说闭眼后的视野更像星空或深海,白的青的暗红的虚假的黯淡光团在无光眼球里一点点闪烁移动,毫无规律,这是什么不可描述的东西,这就是麻啊,妈的,该死的麻,她会烦躁到骨头发热、皮肤发麻,继而掀起拧成一团的湿热薄被,将其抖动扑腾着赶走热气。她重新坐好打开手机,她看到时间又逼近凌晨三点,白亮的屏幕刺痛了神经,算了,大不了不睡,又不是没有熬过夜,明天照样精神,只当让四肢休息休息,她想这样一想也许会放松,更容易入眠,也明白这样是自欺欺人。她一清二楚,狭窄的黑暗容不下她和睡魔。夜深人静时屋外屋内一点点响动在觉的耳中都太过吵闹,更别提永不间断的嗡嗡耳鸣。她两手搁在脑后,偶尔听见发动机的轰轰声渐强,接着灯光被黑暗遮挡,随后是一道强光穿过浅红的窗帘打上墙面,将房间里撕开一道淡血色的口子,转眼裂缝又愈合,强光消失,轿车的噪声也渐行渐远,只留客厅里那台智障机器的永恒呻吟。她忽然顿悟似的想起,夏天的夜里明明还有很多东西,冷气吹跑了树叶蒸腾出的清香、穹顶下的璀璨星光、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美妙声响,真是罪孽深重啊,吹跑了那么多东西,就连蛐蛐和猫儿都不见了。

  

  觉啃完老面馒头,将塑料袋揉成一团掷入垃圾桶,走进地铁站。她不买票,只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从不同的出入口出入,或是靠墙休息,装出在没睡醒时打瞌睡的神情。事实上凉飕飕的地下让她心旷神怡。

  当早高峰接近尾声,骤然减少的乘客再无法掩饰觉的行踪,她便依依不舍地离开清爽宜人的瓷砖墙壁,走出地铁站。

  暑气渐长,她得在正午真正热起来之前抵达目的地。觉将手机上的计步器app清零,整理好衣物,迈出第一步,走进日光。

  如果没有为数不多的特殊安排,觉半年来的每一天就是这样度过。她努力将从地铁站到快餐店的步数控制在一万二千步整。这是她目前为数不多的要做的事之一。

  这并不简单。从小路悄无声息冲出的汽车,被截断的施工路面、意料之外的交通事故、随心所欲四处窜动的路边摊、突然稠密或稀疏的人流,还有app本身的偏差,都是实现12000目标的不确定因素,觉知道只有唯有依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决定绕远路或抄近道、迈小碎步或大跨步方可成功。她目前最好的成绩是12071和11982,每一次挑战结束后她都能感到些微的充实。

  在快餐店她并不点餐。抵达时间差不多正好是午餐时间,她和不知多少名前来蹭空调和无线网的无消费人员混杂在真正的顾客之间,这个沉默的群体几乎全都在埋头看手机,有的更会挂上耳机,避免与任何人发生眼神或肢体接触。觉正兴致缺缺地翻着一本电子书,目光停留在女主角向男二号哭诉的那一页,手指来回往前或往后滑动,看不进一个字。

  她身后有大学生情侣,用完餐后翻开书本复习功课;跑业务的小业务员咬着汉堡奋力敲击笔记本键盘;几个老婆婆带着各自的孙子孙女出来解馋,嬉笑声中不时传出哭闹,几个小孩儿正满屋乱跑;一名房东在和两个年轻人说明自己的房子为什么不能继续租给他们。四面八方的嘈杂交杂着挤进觉的耳道,她一个字也听不清,但她发现偷偷聆听可比其他事要有意思的多。

  这里不是觉的午餐场地。午后餐厅内的人数慢慢减少,觉想自己应该离开了。一个跛足老头颤颤巍巍坐上觉对面的高脚凳,歪着脑袋,让人看不清面目。坐在他们旁桌的男人擦擦嘴离席,老人立刻抢在服务员到来之前拿起狼藉间的一杯饮料,发现里面还有剩余,一口气嗦进喉咙。觉识趣地继续装作埋头玩手机,老人便悄悄拖着瘸腿走了。

  走出人来人往的步行街,从大道拐进小巷,在垃圾与污水混杂的胡同里才有觉的餐馆:一家面馆。觉要了一碗最便宜的肉丝面,浇上醋和酱油,搅拌几下后,她把所有的肉都选了出来:七条肉丝。她把它们排列在面上,仔细比对,将长的咬断以将其裁短,最终得到了八根等长的短小肉柱。这也是觉每天的作业。她面无表情地吃干净午餐,一滴汤一片葱叶也不剩。

  下午她在步行街的商场里闲逛。她心中存好了十一条逛街路线,在不同日子走不同的路线,好不让店员对她面熟。她谢绝了许多名店员的好意,默默观赏橱窗里的首饰,把玩观赏用或者是对她毫无用处的小玩意,摩挲挂着标签的衣裙。因为是工作日,顾客不多,担心太过醒目而不敢久留,觉快快结束浏览计划后,她回到锅炉似的街道。气温比昨天还高,汗好像比昨天出的多。

  努力将回程的步数控制在16000,这是第三件事,不过她并不如早先那样上心,就像学生对待当天最后一堂课、职员对待当天最后一项任务漠不关心。她在晚高峰人山人海的地铁站休息一会后,就与下班的人一起走上回程。

  “下班了?今天挺早的。”仍是那家饭店,仍然光着上半身的老板从菜盆里挖出廉价快餐塞进饭盒。油滴在盒沿,浸濡两人的手指。觉笑着点点头,扶了扶眼镜,提着一人份的晚餐回家。夕阳在觉走近家门时落下,接着她摘下眼镜,迷着眼,从余晖中看到小觉正站在她家门口。

   “今天我在门外等你的时间累计起来差不多有三个小时。”小觉瞪着她,眼底填满幽怨,“你知道今天有多热么?”

  觉毫不在乎,“我跟你说了晚上再来。”

  

  觉端出一杯真正的清茶,水面上荡着几根针尖似的干茶叶。小觉接过,立即丢在桌上,起身跑去用冷水冲凉被烫到的手指。她一边洗一边回头瞅了瞅觉。

  空调一如既往地哼哧。觉照旧打开教材。小觉吹凉热水,端起来喝了几口,吐出茶渣后说,家里没在装修吧。

  觉沉默,像是没听见,小觉也不多说。许久觉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像是嗯哼的声音。

  小觉告诉她,我今天回家了,里面住着人,他们好几年前从一个年轻女人手里买下的那套房。至少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

  白天时推开家门的场景在她眼前重现,愈发色彩鲜明。她原本怀着奇妙的感动以为终于再次回家,却发现自己不过是擅闯他人世界的来自旧世界的陌生人。半吊子的冷气再无法让她凉爽;她又注意到觉其实一直都没有翻动书页,两个同一人的前额都淌下汗珠。小觉两颊通红,起伏胸膛传出的呼吸渐渐盖过空调,呼出的怒气在冷气中凝滞。一动不动了很久的觉像是想打破尴尬一样,默不作声翻开下一页,却不抬头。

  小觉开腔了。

  觉知道小觉正努力刮搜脑海里出每一个带有侮辱意义的字词,兑入对她的控诉中。但吵架经验的缺乏让这些句子显得支离破碎,拖沓不堪。用尽了那些少得可怜的侮辱词汇,小觉的人身攻击退化成说理,在觉听来格外滑稽。她憋着笑想,她可是能用七种语言不加重复地交替骂上半个钟头呀。

  “也许,就算,你这样做有什么样的特殊的理由,但你一定也知道,就是那间屋子,那时我——我们,和我们的父母、妹妹唯一的曾经一起生活的地方!现在恋恋都不在了,你难道不应该更加珍惜吗?当然可能你会觉得回忆只是回忆,无关紧要,但是……但是……唉,但这只是你做的。我被你骗了,你不可能是我,我绝不可能会出卖那间房子。”

  觉耸耸肩,轻声说:

  “缺钱,凑路费。”

  小觉默然,后来还是回嘴道:“但你可以临时找份工作,凑够了钱再上路啊?”

  觉啪地合上书:“我一年前就是这样做的。”

  房间安静下来,只剩不识相的挂机执着地吭哧。

  觉无意使小觉难堪,她只是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觉一直在犹豫要将未来揭露到何种程度。现在她已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是周二,觉收拾了很久的心情,站在已经打开一半的房门前发愣。小觉在自己的床上睡得很香,很久没睡过的地铺让她身子几处有些疼。早几年可没有这种事。她总以为自己落下了什么,那是什么呢?她一遍一遍努力回想还有没有什么没带的东西,一边清点着挎包里备用的简历、手机、钱包、钥匙、公交卡、粉底盒与仅剩短短一截的口红——啊,眼镜!眼镜在哪儿?她慌乱了好一阵,脱下鞋进屋翻找,几分钟后才意识到眼镜就在自己的鼻梁上。可她仍感觉少了什么。那究竟是什么?她甚至特地在便利店买来两包纸巾和两包湿巾,它们也好好待在挎包敞开的外层。到底是什么忘了带?还没出门,室内的低温也还未被热气侵犯,就已有汗珠从发根渗出滑下面庞。毫无征兆的,冷清的空间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震动,她的意识突然被这空白的闪电击中——随后一连串可怕的担忧喷涌出来,让她害怕得直打哆嗦:也许面试推迟了、也许是面试时间提前了自己却毫不知情、也许面试已经取消了;甚至,他们一直都搞错了,其实她从来没取得什么面试机会,只不过是混淆了联系方式,姨妈说为了帮觉再找一份工作为动用了关系只不过宽慰她的心理暗示。她手忙脚乱地拿起不断从手中滑落的手机,看到那个没有备注名的熟悉的号码后才舒了一口气。明明昨晚都通过一次电话了。她移动僵硬冰凉的食指划拉屏幕。

  “喂。……嗯,刚刚出门。……没事,我不紧张。……嗯,嗯。……”

  她这时才听到小巷外的轰轰车流声,才听到其中竟还残留着夏蝉的尖叫。猛然窜起的急躁火焰如电流灼烧觉的肌肤,激起一连串刺痛。好热,她用空着的手按住烫伤的部位,那刺痛却已消散,了无痕迹。

  “嗯,谢谢您关心,我会记住的。……周六中午对吗,好,我一定来。……嗯,好的,拜拜。”

  直到几个小时后回到家躺在床上,她才勉强想起今天面试的事。觉记得最清楚的是最后谢过面试官就要起立离开时,那个男人突然叫住她,“你的视力,”他点了点自己的镜架,“不会影响工作吧?”

  太久脱离工作让觉平生种种抽象的幻想,而在觉一步步走进工作场所、听从吩咐开始等候、长久停留在临时调用的等候室的过程中,那幻象逐渐脱皮褪色跌落回现实,终于没入极度平凡的物质中。她还记得她行走时双脚和双眼都像包裹在云中,轻飘飘地走着,像发烧一样。觉在这极度简洁,甚至可以说是平凡、简陋的标名为写字楼中一层的一间没有门牌的房间里,和几个年轻女孩一起等待。这理应会让觉更紧张,但她想不起她有没有更紧张,也可能她当时已经慌得注意不到那几个年轻女孩了。陆陆续续,女孩们都一个个离开房间,只剩觉一个人。她的小腿神经质地颤抖起来,伸手压住也只能让颤抖传遍全身。时大时小的模糊人声扰动觉哆嗦的耳朵,那道脆弱的塑料门有气无力地抵挡着噪音入侵,觉突发奇想也许她能一拳打烂这道门。不,是一定可以,她现在就可以走到门前,握紧拳头,蓄力重击,轻而易举地刺穿那薄薄几层塑料板,摧枯拉朽彻底毁灭这虚假的遮掩。只不过,她转念一想,那样一来自己的拳头可能会受一点伤,甚至手臂也会被破掉的门刮破。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和手臂,上面布满浅浅的纤细汗毛,凸起许多条隧道般的血管,在那里面不声不响流动着的是生命。没关系,只是出一点点血的话,没关系。——不过她又想了想,就算出很多血也没关系。没关系的。

  门突然开了,觉从座椅上弹起来,头脑空白地准备出去面试。但停在门口的矮个女人怯生生地说他们要用这个房间。觉飞快点了点沉重的脑袋,抱起东西让出房间。

  她在人与人声的包围中彻底孤立无援。

  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她瘫在床上累得不想动弹一下,那时她不知道但有所猜想在未来还有数不胜数的疲惫。但门被敲响了。那一定是小觉,她就要回去了,她恐怕还是得去送送她。

  二人又回到初次见面的地方,夕阳下的长桥河畔。

  “怎样?有信心吗?”

  小觉不语。昨晚这个自称是自己的女人和她对谈到很晚,可搜查恋读过的杂志、小说、网络记录等等这些方法无一不是她早已想到过的,她最在意的恋恋的情况觉却滴水不漏,她下意识地认定觉对她仍有所保留,这个女人仅仅是重复初次见面说过的话。她忽然有些恼火,以为自己被耍了一道,语气有些犯冲:

  “还好,毕竟我早说过我不是你,不是么。”

  觉听后浅笑,说:“那就这样吧,你该走了。”

  沉默良久,她们自己都找不到沉默的突破口。停留在对岸天际线间的太阳越来越低,终于沉没于城市的山林中,树林里的觉和觉都被阴影收入囊中。这时小觉站起来,理理裙子,深深凝视觉许久以后,坚定地走出一步,两步。在小觉伸出腿的那一个瞬间,过去的记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觉的脑海,她被迫再次回望大洋中海岛上的原始部落、印度举着红旗的游击队、人群手持语录高呼革命的古都街头、阿根廷充当露天妓院的广场,再次感受初次握枪的颤抖和缩在月下农田中入睡的忐忑,还有每一次差一点点就能赶上恋的懊悔沮丧和自暴自弃,以及找到蛛丝马迹再次踏上旅途的信心满满,她甚至想起了刚从这里出发的自己,以为自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意气风发,以为自己真能走遍全世界,找到古明地恋并带她回家,竟然背着双肩包踩着旅游鞋就那样出发,他妈的,明明是看不到前途的绝路,一个人怎么还能那样快活?手机又响了,愈发搅乱她的混乱思绪。那是公司的电话,大概是面试结果的通告。觉甚至没有意识到泪水正不断涌出,流出一条河,她默默接通电话,一边转过身,想用仍明亮的独眼最后看一眼过去的影子,可那儿哪还有影子,路的另一头只有人头攒动,车水马龙,起伏的扬尘间华灯啪地成群亮起,填补黯淡了的昏黄,交错的错位的拉长的扭转的影影绰绰,黑沉沉的深空压下来响起晚钟,地上的喧闹却愈发喧腾,觉紧紧握住,只觉那像乐章最末的音符落入尘土,终究枯败成虚荣。


发表于 2018-11-13 20:43:29 | 显示全部楼层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看了心里有点难受呢……

点评

没办法的事啊。  发表于 2018-11-15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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