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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彷徨
1937年3月15日,普罗维登斯
他凭空站立在距离地板6英尺的空气之上,俯视着脚下病房中渐趋平息的骚动。白衣的身影们最终放弃了徒劳的尝试,一席白布被草草的盖在了病床上那人憔悴的脸上——尽管早有预料,他仍对自己脸上长期病痛折磨留下的烙印之深感到些许惊讶,毕竟上一次看到自己的脸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在他脚下,如同火炭上蚂蚁般的人们最终平静下来,将那具不久前还属于他,而现在心脏已经停止跳动的身体簇拥着推出了病房。但却无人向自己头顶上方投去哪怕一瞥。
那么,这就是死亡之后所发生的事情?脱离了病痛之躯带来的无尽折磨,他带着超然的轻松打量着自己的手掌,并以记忆中久已不曾如此自如的方式活动着自己的四肢。他挥舞手臂,如同划过空气般穿过了周遭的墙壁。然后,他将手指伸向自己的额头。手臂直截穿了过去,又从后脑伸出,而他在整个过程中却没有任何感觉。这是如此的虚幻,但虚幻的源头并不是环绕着他,一如往昔般坚实的世界,而是幻影般的自己。
他大笑,他呼喊,他狂乱的手舞足蹈。完全无视重力的束缚,他奔跑在空气之上,穿越一重又一重的墙壁,天花板,物件,还有人们的身体。周遭的环境拒绝与他的行动产生任何互动,人们的视线也从他身上穿过。无比的荒诞感充斥着他也许并非实在的整个身心。尽管脱离物质束缚似乎极大的拓展了他行动的可能空间,但无端的空虚感也伴随而来。这是真正的解脱吗?
等一等, 也许…他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一些由于被病痛困扰,已经很久未曾进入他的思维,但却在他过去几十年的生命中一直如同鬼魂般纠缠着他,让他日夜焦虑,不得安宁的问题。
[它们]会知晓他的死亡吗?
[它们]会找到他吗?
思绪如同晦暗的波涛一样涌入了他幻影般的心智,让他从歇斯底里的狂奔中停了下来。即便已经身为毫无实感的影子,他发觉两个忠实的老朋友依然不离自己左右:焦虑与恐惧。而这似乎只有活人才会拥有的感情,却并未带给他加强了自身存在实感的慰籍。
他警觉地环视着周遭的一切。阴云缝隙间透入的阳光下,自己正身处医院的走廊之中。破旧的墙壁上斑驳的裂痕与污秽的印迹,白衣的身影麻木如人偶般穿行,行尸般的病人的举止与呻吟皆流露出苦痛和悲伤。像是这个痛苦时代的缩影,医院正是衰败与死亡主宰的场所,如同坟茔般张开大口吞噬生命活力的所在。然而,这种令生者却步的氛围,对已经步入死亡国度,成为不受坚实物质拘束幽灵的他来说,并不具备特别的意义。总而言之,目前自己周遭的环境一切如常,仍然是他所习惯生活于其中的世界。骤生突变,蜕化为与背景格格不入的存在,只有他自己而已。
他低着头,凝视着地板,一边思考一边缓步行走在医院走廊之中。尽管不时地从迎面而来的人体上穿过,他依然下意识的如同生者一般随着走廊转角而调整自己的路径,忽略了实体对自己来说已非障碍的事实。从几个月以来一直折磨着他,几乎将他的心灵抹为白纸的病痛中彻底解放之后,他迅速的适应了自身前所未有的变异,于是往昔的回忆如同潮水般涌现出来。
46年的人生仿佛陈列室里的展品一般逐件展开。过去与现在,他人生全部历史的每一个片断都如同昨日般明晰。时间不过是困扰低维度观察者的幻觉,过去,现在,未来,以及一切被感知的存在的其它可能形态,都并行的存在于被称为宇宙的那头巨兽几乎无限复杂的静态体腔之中。不同的时间即是不同的地点。这一在他生活的时代还仅仅被视为最前卫物理学家离经叛道创见的命题,对他来说却是完全自然的常识。他忆起了兰道夫卡特,以及这个旅行在一个又一个梦境间的男人在无数并行其他可能世界中的无数形态---而此时此地的自己正是这无数可能形态之一。在无数夜晚甚至白天,尽管物质躯体被束缚于逼仄的四维时空之中,梦境与异相却不断地自心底涌现出来,向他描绘着在他自己生活的狭窄世界之外,近乎于无限浩瀚的其他平行可能性之中如同梦幻般的风景。身为职业作家,他将这些由自身心底源泉源源不断迸发而出的意象倾泻于笔下,却少有人知道他的绝大多数故事并非源于作者的编排,而是另一种形式的亲眼所见。
而心灵深处通往其它世界的门扉,也让他见到了很多别的东西。一些人类不适合看见的东西。
他看到阴霾密布的海港小镇里,形迹诡秘的半鱼人经营了无数世纪的物种混血试验。他看到极地冰封的群山间,某个早已衰败的睿智异型种族最后的驻地遗址之中,依然幽灵般徘徊着的不定形恐怖。某个来自异星的古老族类依靠精神交换,披着地球生物的外衣行走在人类的世界当中。另一种匿迹于人群间的虫状生物,则暗中将人类的大脑作为生体标本采摘,运送到遥远太空冷寂而不知名的深处。而在这些异型族类之外,更加庞巨,古老,强大,也更加难以名状的存在,正蛰伏在地球的各个角落。它们或来自于千万光年之外的群星,或来自于无法被局限于五感的人类语言描述的异度空间,或原本就是远比人类资格更老的地球住民。仅仅是面对面的注视,凡人脆弱的心智在它们压迫性的存在面前便会如同洪水面前的芦苇一般被摧毁。而在遥远未来的某一天,当群星归位,一切条件适宜之际,它们会再次活跃。从浩瀚洋面之下的无底深渊浮现,自燃烧翻腾的天空降下,那时它们会横扫这个星球的一切。
世界很大,大到能隐藏太多的秘密。而作为一个天生便被自己不应知晓的秘密如影随形的纠缠,拥有与其说是礼赠不如说是诅咒的天赋的人类,他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将自己内心通往另外世界门扉里面涌现出来的一切,如同决堤洪水般倾泻于笔下,作为小说发表出去。对他来说,这是宣泄无时无刻不如深海一般包裹挤压自己心灵的焦虑的唯一方式,也是正常生活于人类社会,不被当成疯人的最优办法。
而讽刺的是,往日他天眼中所见的一切,对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却起不到任何参考作用。在他记忆中,[生存]这件事情本身,既是无边的压力与烦恼之源,却又是方向的指引者和自身一切行为的动力之源。而现在,从[生]这件事本身之中得到解脱,也同时意味这方向与目的的缺失。他成为了自己影子,仅仅作为往昔自身生命史的信息载体而存在。对下一步何去何从,完全没有任何的头绪。甚至连选择权是否真的被似乎获得前所未有自由的自己捏在手中,也是个颇可疑的问题。但在自己如同幻影般的空洞存在之中,一丝与往昔几乎别无二致的感情依然鲜活着。
他依然害怕。
他害怕它们。
而就在这一念之间,环绕他周遭的整个世界骤然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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