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morpheus423 于 2020-6-23 09:39 编辑
雾雨时节
“算上开花的那一次,这已经是你第八次来到这里了。”小野塚小町对她说。猩红的花海在微微摇摆着,此刻的无缘塚上并没有风。到底是因为对于生者的嫉妒而颤抖还是因为对于迷途者的哀怜而叹息,花摇摆的理由她不得而知。雾雨魔理沙眨了眨眼睛,突然被拉到这里让她对于时间的感知出现了偏差。她并不知道在自己回过神来之前自己已经站了多久,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站着来到这里的(现实当中她的身体肯定就像个破烂的大玩偶一样躺在泥水里)。死神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半是慵懒半是戏谑:“我知道你在算计什么。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吗?你还有九年的时间呢。”
四年前的春天,在一个气温回暖万物复苏的下午,魔理沙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死亡。她的濒死体验的原因远不及她想象的那般壮烈。并不是和某个大妖怪的战斗中手段尽出后终于棋输一着,也不是在某个筹备已久的大魔法实验中功亏一篑。只是因为她那糟糕的生活习惯导致一种被她没有鉴别就拿回家的毒蘑菇被她放进了锅里,而当时正巧她忘了补充常用的洗胃药物和解毒剂。于是在那个春暖花开的下午,她上吐下泻,最后几乎要因为脱水而昏倒在自己的马桶边上。桶中的棕黄色纤维疑似物旋转着,与白色胶质形成的悬浊液引来了几只苍蝇,停在她的胳膊上,她也无力驱赶。腹中的内脏因为中毒搅成一团,仿佛要因为胀气而从内部撕裂开来一样。直到她把第二个桶装满的时候情况依然没有任何好转,不断上涌的气泡让她不停地打嗝,连话都说不出来,过度的排泄已经让她无法站立。至少她那天没有作死地坚持在家里穿裙子,不然情况大概得难办十倍。人体能够在排出如此多的液体之后依然面前维持运行对她来说简直是奇迹。她努力逼迫自己直视桶中回旋着的混合物。她的呕吐物混合着从下体流出的屎水在马桶里随着春风散发出惊人的臭气。二者结合产生出一种奇妙的酸臭味从桶中溢出,比阳光烘烤过的生蛆的烂蔬菜上面撒了醋还要浓烈十倍不止,螺旋上升着钻进她的鼻孔。她的身体既然能孕育出这样的恶心存在,那么想必她的内在也如同这螺旋一般低劣,只能吸引苍蝇吧。她曾经听说对于动物来说人肉是十分下等的食物——体脂高,但是又成分复杂,由于人的杂食性而富含毒素,还容易发臭。这样看来她的排泄物大概与她此刻体内的内脏除了颜色以外也没什么区别——全部都支离破碎,无用至极而又散发着令人厌恶的臭气。她盯住桶中的秽物,努力想象出自己把桶中液体喝下的场景,同时将用身边的草擦过的手伸进喉咙,努力地抠自己的舌根,希望能够借此把体内的毒素以及自己的愚蠢和无能一同呕出。但是此时已经于事无补。她的消化系统已经排空,毒素已经扩散开来。终于,她还是失去了意识,在她昏倒前,她最后的想法是:“操,要是把马桶打翻了而把自己淹死那就好笑了。”
然后在那一天,她第一次见到了三途河。她的死神是个沉默寡言的家伙,一身绿袍,脸藏在兜帽里。他一见到她就不耐烦地冲她大声喊起来。由于对方语速太快,过了一会她才听清对方是在骂她给他添麻烦。虽然没搞明白自己身处何处,但是嘴巴上吃亏可不是她的风格,于是她也不甘落后的骂回去。两人很快就上升到人身攻击的地步。直到她听到对方骂她“缺心眼的作死玩意,你要是今天死了我还得渡你过河,我这个月的绩效考核都得完蛋”,她才意识到对方是死神。接着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她没等对方说完,立刻转身就跑。但是能跑到哪里呢?她不知道。理论上来说,她现在应该只剩灵魂,但是身体的虚弱却依然保持着。没跑了两步她就摔倒在地。她慌乱地试图站起来,接着意识到对方已经站在自己的身旁。她看到那张兜帽里的脸——那脸上面没有五官,只是长了面镜子。她惊讶地发现,镜子中的自己长着母亲的脸。
她还记得这张脸,她看向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样貌并不出众,这她承认。但是她面前的人形容枯犒,头发因为长时间躺在床上没有打理而乱成一团闪着油光,眼窝和脸颊因为缺乏营养而深陷下去,两眼空洞无神。除了因不断的咳嗽而偶有起伏的胸口,分明就是一具骷髅。这个人真的是她的母亲,而不是从大街上的尸体堆里随便拉来的某个流浪汉吗?但这的确是是她母亲的脸,确切的说是她死前的脸。那是她第一次见识死亡,消息是香霖送过来的,每当见到他的时候总是会有些心痛,毕竟对方是她最大的债主之一。某种意义上说能活到现在多亏了对方的照顾。最常用的魔法道具也是对方的杰作。想到这里她不禁感觉心里痒痒的,蒙人恩义总是让她感觉莫名其妙的不爽,就好像背上粘了条毛毛虫一样(这种事情在夏天最为常见,有一次还因为什么不知名的传染病把她送进了永远亭)。她又在脑子里记下了一笔——得在哪天找到超越霖之助的改进八卦炉的方法。现在就算能够利用魔法森林里的各种蘑菇作为基础开发出种种作者本人也难以理解的功能(家附近的以此为基础的自动反击地雷上次差点敌我不分地把她和早苗一块从天上打下来),但是框架毕竟还是别人制作的。尽管霖之助总是说这是他作为雾雨家的雇员的小小回报,但是这本身就是魔理沙心里的钉子。她知道她的父母在过去对于她的想法从不在乎,现在却委托香霖来填充他们缺失的职位。人类在面对面的时候总是不肯落下面子来让步,等到分开了才想到这种厚颜无耻地麻烦别人的方式来弥补。现在她的母亲死了,她应该感到什么呢?母亲对于她并不像父亲那样关心,但也不像父亲那样在乎。在魔理沙的记忆里,母亲就好像是从树荫的缝隙中投下的小小的光斑,一阵风吹过就会难以找回。她似乎总是带着一脸见怪不怪而又受了委屈的哀怨坐在起居室的窗前,和她那对她给予厚望而不断失望的父亲不同,她就像一团轻飘飘的柳絮,挂在她家窗边上,这个家里的争吵和生活似乎完全与她无关。在魔理沙印象当中,她和她母亲的交集只发生在两种场合:当她在外面闯的祸太大的时候,母亲会讪笑着出现在被她无节制的不端惹怒的人群前,一边赔礼道歉一边说是自己的的教育不善;当她每年过生日的时候,母亲会带着她去市集上转一圈,给她买上两块她曾经爱吃的糕点(那种糕点因为奶油含量过高甜的发腻现在已经成为了她的心头大恨),来表现出一副模范家庭的样子。实际上她母亲除了晚上和那堆街坊邻居以及她家的那堆老处女打麻将的时候很难看出来是个活人,白天的时候因为没有人和她打麻将,书也看不进去,家里的活计有用人来做,而雾雨老爹整天都在忙生意,于是只好坐在窗前,像一只无精打采的大蛾子一样看着人流发呆。
雾雨魔理沙并不讨厌她的母亲。是的,没错,她庸俗肤浅而又缺乏上进心,但她有自知之明,从来不把她的意愿强加在她身上。但现在想来她对她母亲的评价当中未免包含了太多的傲慢。也许只是年轻人的耍别扭。要说真的有什么让她不舒服的地方,也就是在她惹了祸的时候总是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每当看着母亲讪笑着把她拉到身后道歉的时候,她心里总是莫名的难受。倒不是说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好像这样自己所做的一切就被否定了一样。对于魔理沙这种道德观念淡薄的魔法使来说,否定自己的存在算得上是极大的屈辱。但是也就不过如此了,本来她就没有指望过母亲理解自己,她只需要做好她的轻飘飘的大蛾子就可以。就连她和父亲的争执母亲也从来没有介入过。仿佛魔理沙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雾雨先生也不是她的丈夫,她只是这个房间里的一个过客一般。很多时候,魔理沙并不知道她是否能够真的算是活着。但是,如果假定人活着的标准当中包含了某种超出了单纯的维持肉体机能的东西未免是一种作为人类的自以为是。所以魔理沙并不因此而评判她,而是有所保留。
魔理沙的母亲是因为肺病死去的。很无聊的死法。说到底只不过是周期性的流行病。不知道是吃错了东西还是打麻将的时候的牌友带来了病灶,总之她的肺在那个秋天不行了。魔理沙在得到消息后回到了那个她阔别两年的家。母亲躺在床上,周围只剩几个用人。前来探望的亲戚已经被父亲赶走了,只有在这件事上魔理沙第一次觉得父亲做的是对的,但她说不清楚为什么。一群过去从来就没有真的存在过的人在一个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咳嗽的几乎没有活过的人的物质存在的残留物周围装出一副他们真的在乎过的样子,这种景象令她莫名的心生厌恶。到头来,生者带来的骚动散去,剩下的只有她和父亲以及这间大得让人感觉发冷的空荡荡的卧室。人里的医生们早已忙得不可开交,而那时永远亭还尚未出现于凡人之前。用她父亲的话说,这叫死生有数。她的母亲不知为了什么——也许是担心添麻烦,也许只是单纯地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病的严重性——一直没有告诉父亲这件事,等到用人感觉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到了回天乏术的时候。为了防止刺激病人的肺,屋子里连蜡烛也没法点。到了晚上就是一片漆黑,为了防止感染,除了两个做了防护的护工,她和剩下的人只能在十步以外的地方静静地等着。魔理沙并不知道她在等些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应该等着。于是她收起了往日的顽劣和好动,换上了自己从来没有戴上过的“好孩子”面具,静静地等着。
魔理沙的母亲度过了平庸的一生,到死的时候也一如既往地平庸。没有什么要托付的尘封已久的往事,也没有什么感动的来之不易的和解。在最后的时刻快要来临的时候,父亲只是简单地和她说:“你妈快不行了了,她就你一个女儿说点什么。”然后把她推到那个除了咳嗽声什么反应也不会有的东西面前。话又说回来,她又指望自己的母亲是怎么样的人呢?她张开嘴,喉咙发干。说点什么。可是说什么呢?抒发她那因为缺少陪伴而从未有过的对于离家出走的愧疚吗?表达她对于她们之间除了义务以外纯粹就是流于形式的关系的感激吗?展示她那因为眼前人的形态的陌生而在产生之前就已经枯萎的怜悯吗?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想要做个好孩子,去说点和别人的谎言不一样的东西。不仅仅是“妈,我错了”或是“妈,你会好起来的”这样的空话。她希望自己就像一个书里的真正的魔法使一样,在这种时候,她应该能够说出某些有意义的话,去对于他们所处的这种荒诞做出戏剧性的总结,或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魄力来升华他们这出戏剧的主题。但是她的脑袋里空空如也。她感到内心里无比焦躁,冷汗从她的脊背上滴落,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所发出的只不过是几个陌生得吓人的干枯的音节,那声音仿佛是从倒塌的石头堆里发出来的,而不是她自己的声音。最后父亲不耐烦地把她拉开,然后和母亲说:“她只是不擅于表达。”然后把她拉到门外面,盯着她。她低着头,但她可以感到那目光如同黑夜里的烛火一样炙烤着她,她不需要看就知道那目光里有什么。除了失望以外还会有什么?最后她父亲什么话也没说,回到了房间里。而她则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于是就站在门口等着。
到了半夜她母亲的咳嗽声变得剧烈起来的时候她再一次被父亲拉到了房间里。她看着那个曾经是她母亲的人在床上挣扎着,咳嗽的声音最初如同鼓点一般急促,到了后来逐渐衰弱下去就变得缓慢而又沉闷,再到最后已经没有力气了,就偶尔会如同回光返照一般咳一下,声音拖上很长。后来魔理沙学了医学之后会知道这个时候她母亲的肺里面充满了液体,她咳嗽是因为她快要窒息而死了。人类的身体徒劳无功的想要把液体通过咳嗽排出,但是到头来却只是白白耗尽了精力。此时正值一股寒潮到来,气温按照香霖送来的那温度计上显示不到十二度,可是屋子里的几个人却感觉如同在地狱一样闷热,汗流浃背。在经历了仿佛一个世纪的等待之后(其实只过了半个钟头),医生终于得到结论,她大概快要不行了。于是她那些之前被她父亲赶走的躲在街对面的饭店里的亲戚们再次一拥而上,嚎啕大哭。病人在床上也不知道能不能听到这些哭声,些许是被这场面吓到了,反而不咳嗽了。等到亲戚们的泪水流干了,喉咙也哭哑了,她的母亲依然瞪着那对无神的双眼。接着仿佛是为了嘲笑他们似的,等到屋子里静下来之后又咳了起来。不知抱着何种希望,雾雨先生又把医生请了进来。医生在经过了检查之后又宣布她看上去暂时稳定了下来,大概能活到第二天。于是被再次赶到外面的亲戚们又松了口气,接着就有人觉得浪费了自己的感情开始说起坏话来。这简直就是在把人当猴溜,我和你说。今年这病是邪门,我知道,隔壁家的近卫症状比这奇怪多了,先是耳朵聋了,接着头肿了起来。但是这没完没了的实在是太磨人了。
魔理沙也被赶到了外面,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之前从来没有为了母亲伤心,临到现在却突然因为别人说她的坏话而生气。她想要反驳些什么,但是她也知道这种时候她并没有这种资格,于是愤愤地走开了,故意用脚跺地弄出声音,对方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正当人们终于觉得可以去睡个安心觉等到第二天早上再来的时候,房间里的咳嗽声又突然急促起来。人们只好再次冲进房间里等待着,直到医生再次宣布她要不行了。然后再次上演苦情戏的戏码——这次哭声小了很多。然后同样的事情再度上演。直到第四次的时候再也没有人有任何眼泪可流了,而此时已经是凌晨五点,经历了一夜的折腾,病人依然活着,喉咙里的喘息声依然没有停止。医生宣布她这次应该真的是不行了,但是没有任何人有任何反应。所有人只是围成一圈,保持着十步的距离,静静地等待着。很多人的眼睛里与其说是悲伤倒不如说是仇恨。但这一次结局终于到来了,在大约五点二十的时候魔理沙的母亲咽了气,第一个注意到的大概是霖之助。他通报了之后医生最后一次进来,确认了死亡。屋子里的所有人——包括魔理沙——都松了一口气。所有人心里想的但是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一样的:“终于死了”。在意识到这件事的那一刻,在那个晚上一滴泪也没有流过的魔理沙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阵痛在她的胸中涌起,她感到某种东西顶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想要把自己的胸腔扯开。她终于意识到屋子里的人们——包括她自己——在等待的东西,就像外面的无数医生每天都在做的但从来不愿意承认的一样,他们在等死亡。她嚎啕大哭,近乎昏厥。最后香霖把她送回了她过去的床上,但她却在那时候立刻清醒过来。香霖打算出去倒杯水,但她并没有等香霖回去就打开窗户逃了出去。
六年前的那个凌晨,从房间里逃出潜入了灵堂的她看着母亲无神的双眼,感到困惑而反感,尽管所有人都努力的塑造出一种“她曾经是个重要的人”的错觉,但她知道她的母亲到头来只是个空洞的不好笑的笑话。生是个笑话,死也是个笑话。但是她魔理沙有什么不同呢?她突然回想起那头被她杀死的熊。在那个瞬间,她母亲的形象似乎与那头熊产生了某种重叠。接着她想到那是在两年前,在十指不能弯曲的严寒中,她才第一次有意识地夺走他者的生命。灵梦告诉她那头不知为何从冬眠中醒来的熊已经被下达了击杀许可。妖怪的信仰当中包含吃人的部分,因此她知道这只是某种看破而不说破的微妙平衡。妖怪因为人类对他们形象的想象而获得了吃人的欲望,反过来通过吃人而维持存在的事实也加深了人类对于妖怪的恐惧。但是这其中是有平衡的,灵梦说,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吃人与感受到吃人的有趣而主动吃人,这其中有着本质的区别。后者才是妖怪们的本来面目,如果露出了这种面目就只能被彻底的退治。那头熊吃了两家人,有一个孕妇,三个小孩。在猎户抵达现场的时候女主人的没被吃完的肠子还拖在地上,熊似乎对于胎盘产生了某种特殊的喜爱,用爪子把下半身刨得一团乱七八糟,最后干脆断成了两截。麻烦就麻烦在这里,按照灵梦的说法,幻想乡里面的生物因为这片土地允许信仰修改现实的缘故,格外的容易妖怪化。现在它不仅喜欢上了吃人,人们还知道了它喜欢吃女人和小孩,于是妖怪化的速度就会大大增加。最后注定会变成为了享受这种美味而吃人的妖怪。
魔理沙并没有接这活的打算,诚然,在规则的范围内和妖怪们打弹幕来和灵梦竞争解决异变是件有趣的事情。她也不是没有处理过死尸。自从一年前她可以喝酒以来,她就时常接人里的寻人的活。往往是有人走失了以后家属会带着已经被妖怪吃掉的期望来找她,让她把尸体找到后带回去让家属安葬。有的人死相还好,只是因为受到引诱而溺水,尽管皮肤泡烂了还算留了个全尸。要是遇到山里的动物化作的下等妖怪,别说腿了,就算脸都留不下来,更别提认人。遇到这种情况她只好把那堆被啃得不成样子的稀烂扔给慧音处理。但是与吃人的妖怪以命相搏对于魔法使来说可算不上什么明智的选择。所谓穷寇莫追,当对方意识到自己怀着杀意的时候必然会为了生存不择手段,那种时候出什么岔子也有可能。
诚然,这种情况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但是过去几次都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在她遇到当事人之前,事情就已经被解决,于是她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她那有序的混乱生活,按照自己的节奏,怡然自得的避免直视那恐惧。但是当她看到自己屋子附近的树上的抓痕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想法变成了泡影。她是在第二天回家的路上遇到那头熊的,从双方交战的那一刻,魔理沙就意识到那头熊和她一样,在躲避着彼此。也许是长时间生活在森林里所培养出的直觉,也许只是单纯的想要避开风头,双方都心怀恐惧。不仅是因为恐惧两者之中必然有一者死亡的结局,而是恐惧对方可能做出的事情。
魔理沙第一次在没有弹幕规则的庇护下与妖怪搏斗,她惊讶地发现在妖怪化的对方面前,自己和普通的熊面前的普通人类差不了多少。在看到对方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无法转身逃跑,因为对方已经有了杀意,那么暴露后背给对方只会徒劳地在起飞前被对方以爆发的一跃扑倒。已经局部妖怪化的对方对于魔法的轰击开始产生抵抗力,而增强的速度和力量足以让她的任何一个破绽成为她的坟墓。于是她站稳脚跟,直视对方,用双眼盯住对方的行动。
很多时候魔理沙会在弹幕战中口出狂言,比如“这下把你烤成焦炭”或者“今天你死定了”。她很想说在这当中并没有恶意,但那也绝对说不上友善。说到底只不过是个嘴上没有分寸的小屁孩的空洞的威胁。但是当她真的和穷途末路的对手狭路相逢,把自己的性命放上天平的时候,她开始了解到真正的威胁从来不在于言语,而在于行为。尽管不知道对方是否通晓人言,但是对方的每个行动都透露出致命的气息。她悲哀的意识到这头熊甚至在强度上远远比不上那些她整天欺负的妖精,但仅仅是因为对方带着与她拼死的觉悟,便能够将她逼入死角。并且她知道尽管在过去她曾经拍死过虫子,猎杀过野猪。但是此刻她却是确确实实地面对一个有知性的生物,对方也许无论是智力还是见识都与她对等,只可惜今日二者之一必须死于此地。想法可以导致实力上质的飞跃,这个道理她熟知于心。但是百闻不如一见,直到今日她才意识到杀掉自己甚至不需要什么大妖怪或是神灵,一个被人追杀的半妖足矣。
整个对决过程只持续了不到两秒钟。魔理沙的魔炮在对方的利爪拍飞她的脑袋的前一刻撕裂了对方的毛皮,进而带着肉被烤焦的刺鼻气味裹挟着被蒸发的血肉从对方的左腹贯通而出。八卦炉在瞬时的魔力过载下迅速升温,在她的手中冒起水分被蒸发的雾气,她的右手被烫掉了一层皮。前进的势头并没有因为身体的主人消失的生机而停止,而是随着惯性如同一颗巨石般偏离了原本的方向沉重地打在她的左肩上,近乎使她的左臂脱臼。她并没有仔细品味这份痛楚的余裕,于是立刻在倒地前向着对方的头部射出第二发激光,这一发刺入了对方的口中,彻底地剥夺了对方的行动能力。
当她勉强可以克服左肩上的剧痛,爬起身,审视她的对手时,她注意到对方的身上还有被其他魔法攻击过得痕迹,可能是触发了她或者某人设在森林里的陷阱,被削弱了之后感到恐慌,于是在见到她的第一时间将她认定为消除对象。她知道自己会因为此事而得到人里的居民的些许感谢,也许他们不会再那么对她心怀鄙夷,但她并不在乎。这头熊杀了两家人,他们住在村子的边缘。也许是因为在冬眠突然中止后的困惑,也许是因为缺少食物的饥饿。这头熊铤而走险闯入了第一户人家,接着随着吃人而异化,逐渐堕落为享受其中的妖怪。它吃过的人就数量来说远不及某些上面的大人物这一辈子吃过的多,只不过是不走运而已。因为一时的放纵而离太阳太近,最终双翼融化,坠入海中。只不过是个小妖怪。但是这样一个小妖怪近乎要了她的命。
她看着这头熊因为被她的魔法轰击而熔化的五官,被烧灼而扭曲的眉头仿佛想要控诉,又似乎想要嘲笑。但她知道那只是错觉。就算这短暂的一生只不过是自然界的轮回报应的小小体现,吃与被吃的境界的微妙扰动,但是这小小的命运的玩笑把它送到此地,最后要了不止一个人的命。
此刻的她站在无缘塚的山坡上,望着那位并不属于她的死神的心不在焉的双眼。两年前的那个白天,在她看着那头死去的熊怪那被烧毁的面容时,她看到了的不是母亲那枯萎的脸庞,而是自己的倒影。今天夺取生命的她也许终有一天会在这样的狭路相逢中迷茫而恐慌地被杀死,死后就像这头熊怪一样,在当时激起点波澜,不到两个月便被人遗忘。不管她再怎么想要让自己成为个人物,但她知道,自己一直都和自己那平庸的轻飘飘的大蛾子母亲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终有一天会是历史上一挥即散的过往云烟。
“米斯蒂娅那小子这次是有点没有分寸,没想到能把你给送过来。毕竟是个鸟脑袋,四季大人的说教大概停留不了半个钟头就忘光了。”小町戏谑地说,“了不起的魔理沙大人也会被偷袭搞成这种样子哪。”
她压低了帽檐:“……还差得远呢。”
她知道自己的虚荣把自己引到了这个困局。她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魔法使,而只不过是个逞能的凡人。但是……但是……
四年前的那个下午,在她因为那个愚蠢的错误而近乎死去的时候,在她从自己的死神脸上看到自己那张因鼻涕和泪水而扭曲的几乎令她心烦的脸的时候,在她意识到自己如果在那时死去将会成为和自己的母亲一样的平庸而无能的笑话的时候,她对自己许下了一个诺言。她要研究延长寿命的方法,这样她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出人头地,去成为更好的人。死神口中轻松说出了她的大限,但她可不会承认这种事情。九年才能干多少事情?让她再学习多少东西?那么为了获得更多的时间她决意打破幻想乡的规矩,哪怕是和天命与死神为敌也不为过。她希望自己能够以“伟大的魔法使雾雨魔理沙”而被人铭记,而不是什么“磨人的东西”。此刻的她还远远配不上“了不起”这个头衔,但是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绝对不能以这副姿态死去。”她喃喃自语道。
雾雨魔理沙喜欢雨季。
很多人都不喜欢下雨,衣服被沾湿以后贴在身上冷飕飕的,就连妖怪也觉得不方便,她的某个保留了过多人类习惯的邻居就更不要提——明明不怕冷却会不由自主地在这种时候哆嗦起来。生活在魔法森林当中衣服本来就干得慢,一到了雨季就得等上十天半个月,到那时候衣服都受潮发霉一股馊味,穿在身上就像穿着垃圾堆的破布,走不了两步就会把自己熏得晕过去。
好看的衣服会溅上泥点,不管是需要手洗衣服的人类还是看重外貌的妖怪们都会觉得麻烦,某个懒的无法形容的巫女(八云紫那老妖精会说和树懒一样,尽管幻想乡除了她和那个神社里整天转悠的仙人没有人知道什么是树懒)一定会在这种时候一边躲在被炉里取暖一边骂骂咧咧。
但雨季最令人厌烦的地方就是它会让人想起死亡。在雨水的浸泡中木板逐渐地腐烂,顺着山路流下的积水里漂浮着淹死的不知名的紫色小虫子的尸体,绿色的霉菌从房间的各个角落里爬出,在书籍和食物上落地生根,建立他们的根据地的同时宣告宿主的死亡。某个爱书如命的家里蹲恐怕此时正在仔细检查她图书馆的防护咒语,防止她心爱的宝物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些小小的微生物吞噬殆尽。
雨季真冷啊,要是有一个灵梦那样的被炉就好了。魔理沙寻思着河童做的这东西自己早晚有一天也得搞一个,但是现在的她和两年前最开始有这个想法的时候一样声名狼藉,除了河城荷取因为地底那事和她偶有来往别的河童都像躲着厄神一样躲着她。说来那厄神算是整个妖怪之山上少有的几个对她真心友好的家伙了。天狗们大多只想看她的笑话。两个秋之神每次会送她烤地瓜,但按她们的说法这是为了防止她偷他们作物的礼物,她就算想要反驳自己没那么掉价也无济于事。山上的两个神,诹访子每天都不知道在哪个池塘里和青蛙玩泥巴(那真的是个祟神?她一开始还以为早苗怕不是被骗了,但她见了那飞舞的仿佛要把她削成两半的铁轮之后相信了),神奈子则还好,只是露出一种让她如坐针毡的看穿了她的那种长辈的眼神。每当她过去和父亲争吵的时候最后他就会露出那种眼神,最后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时候,当她无可奈何地用那双无力的双手捶打着他,而他最后终于不能忍耐而把她推开的时候,当他的怒火与她的偏执正面相交的时候,当他们终于耗尽了所以精力和耐心不欢而散的时候,他就会带着这种眼神说:“你还小,等你大了你就懂了。”
但是雾雨魔理沙喜欢雨季,不仅是因为这是她的姓氏。雨季里面蘑菇和各种珍稀植物会从地底探起头,她的研究得以进行;妖怪们躲在洞穴或是家里不肯出门,整片天空都可以让穿着雨衣的她驰骋;最重要的是,只有在雨季,她才会怀念屋檐下的温暖。在平日里无比平常的一杯红茶,一处壁炉,在此时就好比冬日里的太阳一般令她感到无比可贵。也只有在这些时候,她才会从自己的习惯中脱离出来,注意到别人给她提供的招待和庇护是多么可贵。魔理沙喜欢自己内心中能够感恩的时候,因为这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更好的人。
魔理沙喜欢雨季,因为雨季的时候她可以和多多良小伞在她那把滑稽的吐着舌头的大伞下面听雨点敲击在伞面上的声音,她也会疑惑这个被遗弃的唐伞化成的付丧神到底会不会在雨天里感到像是做按摩一样的愉悦还是其实什么也感觉不到。滴滴答答的有节奏的响声让她想起生命的脉动,每天与死亡并肩行走,这是选择了魔法使的道路的身为人类的她的生活,但只有在雨天,伴随着这急促而微弱的脉动,她才会在没有危险的时候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是活着的。直到雨天停止,而她立刻就奔赴下一次的冒险,就像是沉迷战争游戏的河童一般,通过追逐着死亡来歌颂自己的生命。
魔理沙喜欢雨季,因为她会在没有人的时候离开自己的雨伞和蓑衣,一个人站在森林中让雨水冲刷自己。浸湿的布料贴在身上凉嗖嗖的,黑色的不易察觉变脏的裙子也因为泥点而变得沉重,雨水穿过那顶可笑的大尖顶帽,从她的指尖和下巴滴落,让她感觉自己几乎如同远处的那棵被雷电击倒的大叔一样缓慢的腐烂。只有在这个时候,在寒意刺骨,近乎失去知觉的这一刻,伴随着身上的雨水的流动,她会感到自己的罪恶或许被洗去了一些。哪怕她知道这只是错觉,哪怕她知道这只是自我欺骗,她依然希望这雨水可以带走她身上的软弱和平庸,让她离自己的理想更近一点。
魔理沙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讨厌这雨天。
雨已经下了二旬,而天空并没有放晴的迹象。无论是渺小的唐伞妖怪还是创造乾的神明都没有动作的迹象。魔理沙在自己魔法店门口的屋檐下转来转去,本来魔法森林里就没多少活人,现在更是连个鬼影都见不到。并不是说她没有习惯独居生活,只不过闲的久了想要和石头说话也是人之常情。可惜石头也实在不是个好的聊天对象。虽说不会在你自以为是的时候奉承你,可也不会在你灰心丧气的时候鼓励你。不,魔理沙可不觉得自己现在算得上灰心丧气,她只是觉得……胸中有着一种无法排遣的失落,不管是冲着天空打魔炮,去雾之湖和脑子有坑的妖精在雨天里打弹幕,或者去帕琪的图书馆搞破坏,接着被咲夜抓到踢出去都不能够让她驱散这压迫她心房的不断膨胀的气球。
她到底在失落些什么呢?并不是因为她被米斯蒂娅的突然袭击搞得飞行姿态失控,坠机的时候摔断了七根骨头还见到了死神。的确,濒死体验并不是某种值得纪念的事情,而且被那个鸟脑袋搞得这么狼狈是在是丢人。但是魔理沙早就知道自己这种日子是在刀尖上跳舞,所以就算是这种耻辱,也应该早已能够等闲视之。就算被那个死神提起了不好的回忆,但是她并不觉得回顾过去那些自己早已熟知的事实会扰乱自己的心绪。如果说记忆在经过了时间的洗刷之后反而沉淀出了某种新的东西,那么人只要每天内省就完了。过去的情感毕竟只属于过去,所以再怎么说她也不应该因为那场不合时宜的邂逅而郁闷。
于是她决定先把这个情况搁置到一边来考虑另一个可能的原因。但她失落并不是因为在这一个月里接二连三的失败。的确,胜败乃兵家常事。的确,凭借她平庸的才华实在是难以企及她那天赋过人的友人。但是她尝试了,不是吗?她用了自己所有的资源,向所有自己见过的人学习,就算被人骂是剽窃也无所谓。抄袭大师,黑白老鼠小偷,缺心眼的恶作剧大王,这些都是她在路上过于在意那个目标而忽视周围人的想法的得来的“美名”。哪怕就能够让她赢上一次,一次也好。过去就算再怎么困难,好歹还有望其项背的可能性。但是这个月,自从雨季开始以来,一次也没有。不管是找爱丽丝还是帕秋莉帮忙,或者干脆去找某个妖怪尼姑这种异端外道,都无济于事。她曾经看香霖扔在店里的一本宗教书上写过这样一段话:“天怎样高过地,我的路就怎样高过你们的路。我的思想也就怎样高过你们的思想。”她知道这绝对不是灵梦的想法,但是她内心里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象出对方说这话的样子。
说到灵梦,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想的基本上永远是个谜。当然,稍微一想就会意识到她基本上没有在意过任何人的想法,但是当她意识到自己对于基本上是朝夕相处的发小的思考模式毫无认识依然让她感到意外。话又说回来,这家伙真的考虑过除了捞钱,骗吃骗喝,和如何把那帮在神社开宴会的妖怪以及世界上一切她看到的妖怪赶出去(并借助这件事捞钱)之外的东西吗?就算考虑了大概也不会表现出来。有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看着灵梦像是看着一个残像,就好像她小时候认识的真正的灵梦已经消失了一样(仔细一想貌似懒这事从来没变过),但是从某个时候起,她就感觉到和自己说话的人已经不再注视着自己,至少不是平时。和灵梦说话的时候尽管对方的话毫无营养,但是不知为何会有一种被俯视的感觉。并不是出于傲慢,而是单纯的因为对方和自己不仅实力上,而且境界上也发生了本质性的区别。因此,尽管一个守财奴和一个收藏癖可以在表面上达成共识,双方的对话一如既往地毫无营养(基本上主要就是“你最近偷了什么东西?”“你最近又招惹了什么妖怪?”“你又找了什么借口去退治妖怪?”之类的反复),但魔理沙终究还是悲哀地感到自己是在承受着对方的怜悯和迁就。直到今天为止,灵梦都没有真正地拿出过全力。毕竟她是规则的制定者,整个游戏系统都是她创建并且确保其被执行的,魔理沙只是个普通的玩家,又怎么可能碰到立法者的裙边呢?
因此,与其考虑如何能赢,倒不如一开始就认识到自己只是在追求不可能触碰的星辰。就算再怎么模拟星辰的光辉,再怎么投机取巧,天才就是天才,凡人输给天才是理所应当的。有了这样一份认识,摒弃了多余的希望的话也就不会感到失落。这些道理她很早就明白了。因此她也一直认为这种失败不会伤到自己,但是如果她真的相信了这些道理的话,她又为什么要不断地去挑战那不可能,同时为了这分无用的偏执而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呢?大概是因为她也意识到自己无法以别的姿态生存下去,于是从心理上拒绝了这种妥协吧。但既然已经有了如此觉悟,那么现在的失落肯定不是由此事造成。她应该再找找别的理由。
思来想去,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她看着自己眼前的桌子上的那本大书,这本从大图书馆“借”来的神话学图鉴——尽管她很想直接偷走,实际上她刚飞出大门就被美铃目击了,然后不到两天欠条就被用飞刀钉在了她家门上,帕秋莉早就习惯了她的这个偷窃癖并且开发出了针对手段,天狗的骚扰比女仆的飞刀麻烦百倍,可惜她偷来之后就和她顺来的绝大多数东西一样很快被扔到一边落灰——上的防护咒因为她长久的忽视损坏而终于在这个雨天里发霉了。她之所以能够从她家的那堆混乱程度堪比河童战争游戏势力分化的废物堆里找出来也只不过是因为她想看看碰到她脚趾让她窝火不已的东西是什么。书的损坏情况十分严重,基本上有半本上的字已经完全无法复原了,说明这东西其实不是这个雨季发霉的,可能一年前就已经开始发霉了。看到上面的霉点让她窝火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因为她之前说过自己死了会把书还回去,现在书坏了就没法实现诺言;其二是因为她知道其实帕秋莉让她把这些书拿走也算是一种信任,自己本来就是欠人家的,现在辜负了信任就要欠对方两倍的人情债。正是因为对方是朋友,所以又感到加倍的愧疚。翻来覆去她的罪恶感被放大了四倍。难怪自己这几天诸事不顺,原因就是因为这本该死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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