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荷取带着灵梦再次赶到现场后，蕾米莉亚早已不见踪迹，或许已经化作了灰尘。
那里只剩下射命丸文一个人，他失去了理智，疯狂地发出嘶鸣，在空中划出毫无规则的飞行轨迹。
灵梦之前也听说过，使用【降神】是有风险的，依附于自身的神明越是强大，给神官身体带来的负担也就越大，如果是过于强大的神明附体，轻则被夺去心神留下严重的后遗症，重则当场丧命。神官不到最后时刻不使出这一招，既因次数有限，也因顾虑打败了敌人，自己也命不久矣。
尽管文本身实力强大，可还不足以驾驭传说中的妖怪本尊，此刻他如同一只发狂的风暴之鸟，一边宣泄无处可用的力量一边发出嘶吼，嘶鸣的声音甚至穿过风暴，传到了地上的灵梦和荷取耳中。
灵梦的双膝不住地颤抖，看着眼前的文，他仿佛体会到了远古人类第一次目睹风暴和闪电时所感受的战栗，面对力量远远压倒自身的大自然，任何人都难以克制匍匐在地的冲动，这是弱小生物面对强大生物的本能。
荷取握紧了拳头，无比揪心。正是当年文使出降神后的疯狂模样，吓到了守矢神社的神官们，他们畏惧文的力量，害怕文有朝一日变作真的妖怪，才把文驱逐了出去。
“灵梦，不要忘了，文是为了救你才变成这样的！”
这句话点醒了灵梦，不管怎样，毕竟是文和荷取救了自己。
“切，真让那家伙说中了，不管是职场人还是学生，人情都是最欠不得的东西啊！”
灵梦这么说着，不顾一切向风暴的中心冲去。此刻在他的眼里，文不是什么恐怖的存在，而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弱者。
只因他的悲鸣是如此痛苦，只因他在渴望从这痛苦中解脱。
“快回来，这样你也会没命的！”荷取跟在身后，想要拉回灵梦，文现在已经无法分清敌我，如果被暴风直击，那不只是被吹飞的程度，身体都可能被撕碎！
“反正已经死过一遭了，如果老天真想要我的命，我就再给他一次机会！”
灵梦依旧往文的方向跑去，同时攥紧了手中的灵符。他并不是毫无准备只顾往前冲，降神的原理灵梦早就听人讲过，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既然驱魔符能过够接触妖怪对人类的控制，会不会也能解除降下的神明对神官的控制呢？
顶着强风跑到差不多的位置后，灵梦凝神聚力把驱魔符向文发射了出去，然而还未及命中，驱魔符就已被狂风撕碎。
“切！”
灵梦啧舌，这也是理所当然，纸片怎么可能突破风暴？
“我来帮你！”
看出灵梦的心思后，荷取站在灵梦的身边，从背包中拿出了一把枪。
【华严枪】
并非使用火药，而是用高压的水流将子弹射出的枪械，其穿甲能力之强、射程之远甚至可以媲美机炮，铸造材质也远非一般枪械可比。
“用这个！”荷取把一颗拧掉弹头的子弹交给灵梦，灵梦会意，把驱魔符塞了进去。荷取接过后，装弹上膛，打开保险，手指扣在击锤上。
接着，荷取拉住了灵梦的手，两人紧紧相依，共同举起枪，对准了半空中的文。
砰！
华严枪的激流使枪弹贯穿了文四周的暴风，直直命中了文，瞬时，风暴骤熄，文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从空中飘然坠落于地。
成功了！
灵梦和荷取击掌欢呼，相视点头，两人向文的方向跑去。
终于，灵梦来到了文的面前。
那个一向举止优雅、姿态风流，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却又毫无破宅的男人，此刻伤痕累累，头发凌乱，无力地瘫倒在地。
灵梦俯身，架起了文的肩膀，扶起了他的上半身。
这一幕，似曾相识。
灵梦终于想起来了，许多年前，自己还在读中学的时候，曾经邂逅过这样一个青年。
那时的自己重复着学校和住处的两点一线，对即将迎来的命运一无所知，那一天，自己只是一如往常走在放学的路上，就这么看到路边躺着一个青年，浑身酒气，伤痕累累，大概是喝醉了酒，又不知在哪里摔了一跤。
路边不是没有别的旁观者，但他们没有一个愿意上前，这种随时会呕吐的醉汉躲还来不及，谁会靠近呢？
灵梦走上前去，扶起这青年的肩膀，把他带回了家照顾，面对弱者施以援手，是他的处世信条，也是他与生俱来的本性。
一路上，灵梦能听到青年嘴里嘟囔着“人类的本质就是欺骗”、“这世界根本不值得”、“是你们把我逼上这条路”等等怨天尤人的话，灵梦没有多想，只是把他带回家，扶到床上，一直照料到青年苏醒。
醒来的青年诧异地看着灵梦，而后把脸转向一边，不知是因麻烦了别人而自责，还是依然在排斥他人的善意。
“发生什么事了？”灵梦递给青年一杯水，青年看着水发愣。
“失业了。”
“那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你这种小鬼怎么能懂我们大人……”
“丢了工作再去找一份不就行了，像我连父母是不是活着都不知道，找也没地方去找。”
青年一时语塞，是啊，没有了工作，再去找一份不就完了嘛。
“那你说，我该干什么？至今以来的人生全都被糟蹋了，还能去干什么啊？”
“虽然不懂你们大人，但我觉得你和我在孤儿院见过的很多孩子很像，不愿意玩也不想学习，只是抱着过去的痛苦不放，一遍又一遍提起，好让人同情罢了，明明人生才刚刚开始呢，只要肯努力就能有饭吃，我觉得这世界已经很温柔了啊。”
灵梦随手指向打开的电视，上面正在播新闻，一个记者正在进行现场报道。
“就像这个人一样的工作不就行了，听说薪水还不错呢。”
青年看着电视，说不出话来。
在那之后，一个与灵梦看上去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子找上门来，带走了青年，临走时还不住地向灵梦道歉，说着“我们家的人给你添麻烦了”之类的话，而青年则不屑地一甩头，一副谁是你家人的表情。
时光飞逝，一晃数年已过，这件小事早被灵梦遗失在了忘却之海。
而现在，那青年的容貌和眼前的文重合起来。
原来……是你啊。
灵梦抱住文的上身，这温暖的感触，与多年前放学路上扶起的那个青年别无二致。
文醒了。
降神时依然保有着小部分的意识，文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无比感慨地抚摸着灵梦的脸庞。
又一次，被你救了呢。
多年前被神社驱逐的那天，文曾想过向守矢神社、向所有的神官、向所有的人类开展报复。
既然你们说我是妖怪，那我就让你们领会到妖怪的恐怖！
他想象着人类和神官屈服于自己的力量，城市在自己的风威下被摧毁的场景，可真要动起手来，还是欠缺了些底气。
于是，他背着荷取出来喝酒，希望能给自己壮胆。然而，举杯消愁愁更愁，之前从未喝过酒的他，在一腔愤懑下把自己弄得烂醉，最后竟然醉倒街头。
如果不是灵梦把自己捡回去，大概酒醒后自己会沦落成一个，为了泄愤而伤害无辜的罪人吧。
就算并非如此，想必也只会沉湎于过去的痛苦不放，只是抱着全世界都辜负了自己的怨恨，对未来的人生视而不见，一辈子这么自暴自弃下去。
是灵梦点醒了自己。
失去了就失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过去的自己循规蹈矩，以为与妖怪的厮杀就是人生的一切，现在从那个围栏解脱后，自己人生的选择不是扩大了无数倍吗？
什么过去的荣誉、成绩、风神的称号，那些都不值一提，我就是我自己！从今以后，我只为自己而活！从今以后，过去再也不能束缚我！
记者是吗？好啊，那我就做给你看看！
回到荷取那里后，文思索了很久，最后，他对荷取说：
“给我弄个相机，最高档的。”
听到文的这句话，荷取笑着哭了很久，他知道文终于能从过去踏出第一步了。
文就这么开始了自己的记者生涯，这数年来，他不仅关注着这座城市明面暗面的信息，也关注着那个拯救了自己的少年，他一直都在看着他的成长。
他的善良、他的正义、他对生活的希望和对逆境的倔强，深深吸引了文，不知不觉，文的眼睛已经离不开他了。
人情是作为职场人最不能亏欠的东西，你救了我，而我唯一能报答这人情的东西。
——就是对你的爱。
文抱住了灵梦。
灵梦浑身颤抖了一下，他之前从未感受过他人的温暖和善意，挣扎了一下后，他也依偎在文的怀里。
算了，灵梦摇摇头。
就让他再欠自己一份人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