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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楼] 【東方×文史要素】式部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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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30 19:52:2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清宗式部少辅 于 2021-12-9 22:55 编辑

除目式


十一月末就开始了除目的工作。今年比一般要早,似乎是因为明年会有小除目的原因。因为十一月的七日有平野社的临时祭,三十日又有贺茂社的临时祭,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因为工作繁忙、天气寒冷的缘故,也并不打算前去观览。至于除目式,我并不担心,或者倒不如说是因为这两月来碌碌不知所为,不至于撤职,但也不大可能幸而被拔擢的。可以说除目和我关系不大。在这种时候,最能好好欣赏京中那些期望得一国官职的人翘首以盼的紧张神情了。


十二月六日是泰安日,宣告除目的结果。这天也是小寒,早晨起床来卷起窗帘,看到外面天空阴沉沉的,似乎是要下雪了。果不其然,才到辰剋,就已经有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上飘落下来。使部已经有人前来询问,我便让家丁快快准备牛车,前往大内参加除目仪式。卷帘出门之时,只感到一股寒意扑面而来,我便在冬衣冠外又多套了一层披风,换上衬里皮靴方才出门。网代车里已经备了电炉,非常暖和。纷飞的雪花落在车棚的外壁上,落在那上面樱花的纹上,浸润了薄薄的一层鶸色。这时候不像下雨时车壁被雨水浸透那样畅快而彻底,在寒冷之中透着矜持、高峻而清幽的气息。相比除目式的矜持,雪花这般矜持想必是无人不爱的吧。

牛车前行之时,雪下得更大了。人都说仲冬之中阳光会变得羸弱不堪,但凡来些雪便会隐匿了踪迹,让天地之间变得一片灰蒙蒙的,果然如此。家雀儿和铅灰色的椋鸟都不见了踪迹,只有呼呼的风雪声在车里车外回响着。家丁们早已不在车旁随行了,都索性挤到了车前车后的座位上,把手揣在披风里面取暖。赶车的车夫也戴上了毡布的大手套。

“京城此间向北去 越州山之国 千弯百回细路里 飘絮正深深 恐是山雪南飞来 忽然飘漫天 陈郡令姜见此景 怎得不咏吟——”我一边把电炉点起来取暖,一边大声地和大家唱着今样,权且暖身。窗外是漫天飞絮一样的大雪。雪中的电车隐去了深木贼色的身姿,叮叮当当地摇着车铃慢慢行驶,提醒过路人不要被撞上。我们悠扬的今样歌声和车铃声音,还有飞雪拍打着车帘,像是火中栗子爆开一样的声音,全部都飘散在凛冽的北风里了。


不一会儿就到了朱雀门前。家丁们都系好了披风跳下车去。我把小电炉调到最低档揣到怀里,仔细挂好披风,揭开竹帘走下车来。意料之中会扑面而来的寒风并没有那么夸张,似乎在我们走到大内的这段时间,雪已经渐渐小下去了。这样的雪也是有的,气势很快大起来,随即缓和下去,然后持续很长时间缓和的状态。我想,这场雪应该会一直下到今晚吧。

朱雀门旁边的院墙有一排临时的车榻,已经停放了几辆牛车。上面的纹样都是圆形加菱形的,大概都是藤原家的人吧。家丁们把车拉到院墙靠西的一角,把车辕慢慢地放在榻上。牛让宫里出来的仆役给领着牵到院内的牛棚去了。榻上已经积了一层雪,车辕放上去之后,不知道会不会结冰呢?那样就麻烦了。家丁们停完车留下两人守在车里,剩下的就都跟着到院内的等候室去了。

走进朱雀门是长长的殿前大道。石砖的大道两侧都覆盖了一层雪,只有中间有数道蜿蜒的足迹延伸向北,又拐向东去。我踩着这条足迹绕过朝堂院,沿着地政官院的宫墙一直来到内里建礼门的前面。建礼门并不非常高大,但也是四足的大门,鸱尾简直快要隐藏在飞雪里面了。门前有四名掌灯侍从。建礼门内的承明门两侧,是成列站着的穿黑袍的乐师们,像极了郊外猎人与武士的住宅门前,一排排乌黑的竹篱笆。管乐师们拿着自己的乐器,有的手酸了,就换一只手拿;打击乐师们则只能面露苦涩地扛着钲鼓、太鼓、羯鼓、答腊鼓之类,太鼓师尚且可以把鼓槌放到架子上,羯鼓师们就只好把鼓槌塞到袍服里了。有的实在撑不住,便眼睛朝两侧瞥一瞥,偷偷把鼓放下来,后背倚靠在墙上,两只脚尖翘起来托着,不敢让它滑下来沾上雪水。这幅窘态,看了不免让人偷笑,可怜呀!

大约是正巳剋,有隆隆的鼓声从神祇官厅的方向来了。承明门走出四位白衣襆头、扎着红头巾的差役来,高声呼喊,要等在两门之间的我们都准备入殿。近臣与公卿最先入殿,其次是赋闲的高官,再次是我们这些普通职官。大家排着两列进到铺满白砂的院内。正对面是紫宸殿前的两棵树,一棵是橘树,另一棵是樱树,这时全都掉光了叶子,树枝上落了斑斑驳驳的白色,树梢直刺向灰色的天空;上面是紫宸殿的皮葺屋顶,也落满了雪。此时满屋顶的雪因为没有阳光照射而显得十分晦暗,越是看,越有无名的恐惧从心底下升起来,我于是闭上了眼睛。

其他公卿和藏人们照例坐在紫宸殿两侧的阵座廊下。大殿廊下围坐着乐师们,殿上应当就是十殿阎罗(或者他们的代表人)了。因为讨厌那晦暗积雪的屋顶,我没有从台阶下往上仰望他们的样子。我们等到三位以上者都落座后,才陆续从门前走到各自的席子上坐定。雪还在下着,所以无人脱下靴子,就那么的坐了,实在是可惜了这精编的席子。我的座位在东侧偏南的地方。我坐定后,四处张望着:行平公和业平公并排坐在我的前一列的左侧,小野公则是远远地坐在了西侧最南边的一角,映姬则是坐在我前面两列的正中。

大殿廊下响起了龙笛的声音,这是在奏《五常乐》,准备正式宣读申文,开始除目了。龙笛声高亢而悠扬,平时会相当悦耳;可是此时雪中的龙笛,未免多了些哀愁的情绪。尤其是龙笛吹奏的乱声,让人想起唐诗中平川大漠上的风滚草。不久序、破都结束了,筝与琵琶的弦音飘扬在雪中,眼前立刻浮现出明晨初霁时屋顶上的雪水沿着滴水落在地上的样子。雨雪后的檐下,地面总是会有一排水滴落下砸出的小坑,非常有趣。正这么想着,笙的声音响起来了,紧接着是龙笛、筚篥、羯鼓、答腊鼓和太鼓等,一时间气氛变得热烈而庄重了。


“宣,××年十二月大除目式,京中二官八省一厅,外七道凡六十四国等诸官诸司,评议结果——”笛声渐息,殿上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来。我斜着眼看看四周,有人紧张地掐着表袴,有人万念俱灰似的垂着脑袋,也有人挺起胸脯,像要把帖纸都撑得掉下来了,志在必得的样子。官场百态不过如此呀!

“若樱部氏××家××,除,漆部正——”

“平氏××家××,除,玄蕃寮头——”

等等这样的宣告了,果然没有关于小野公的调动。随后是外官的任命。

“藤原氏××家××,除,日向国守——”

“唉!”哪里传来一声叹息。

“良岑氏××家××,除,纪伊国守——”

“橘氏××家××,除,近江国司——”

“哈哈,好哇!”哪里传来轻声的欢呼。

等等这样的宣告了,也没有对小野公的调动。随后是各自发放官印,再然后是对没有调动的官员里有所为的予以嘉奖。五位以上者的奖励一般是高大强壮的赛马,好让富有虚荣心的官员们在赛马比赛上一展风采。

“检非违使别当××氏××,赏,红叱拨马一疋——”

“藏人头××氏××,赏,飞黄骢马一疋——”

等等这样的宣告了,得到奖赏的官员们自然个个欣喜非常。再然后是对下位职官的奖励,这回基本上都是布帛、钱粮或者一些小家畜了,以往有矮马、山羊、肥尾羊、小水牛等等,不一而足。这次行平公得到了一疋五花的“大宛”马,想必是从左右马寮中挑选的一疋,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而已。业平公得的是一疋高丽产的果下小马,身形矮小,但却很受官女们的喜欢。


“……式部少丞四季映姬……”我听到这样说了,打了个激灵,竖起耳朵听,只听后面说的是:“……赏,康国猧子两头——”

康国猧子?叭儿狗?

这是什么意思?

以往最不济的职官,也可以得上一头猞猁之类的奖赏,这次赏了两头叭儿狗,算什么呢?不光是我,只见身边其他的官员,也都窃窃私语起来,有的忍不住还笑出声音来。

我这下可按捺不住气愤了,登时就把眉毛蹙了起来。这个时候,殿上还在慢条斯理地扯着嗓子喊着奖赏名单,我便微微抬起头来往前两行看去,只看得到映姬的帽冠在微微发抖。

窃窃私语声逐渐大起来了。

突然,她缓缓从席子上站起来,不顾身边人的阻拦,缓缓解开帽緌,摘下帽子扔在了地上,一头青发散开滑落在肩上。

她随即头也不回地凛然走出了承明门,惹得围坐的官员都伸着脖子只是看。

大殿上的声音终于暂时停了下来。紧接着就看到阵座上的公卿一阵骚动,不多久就从两侧的回廊齐刷刷地退下去了。一时间,院内只剩下橘树和樱树空荡荡的枝杈随着雪中的微风摇曳的声音。

“咳……××年十二月大除目式,毕——”殿上又一个仓促的声音喊道。紧接着是浅沓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十殿阎罗(的人)应该是回去了。

我早就无心忝列于此煌煌内里,也胡乱把靴子一穿就随着后一列的人退出了建礼门。

走着的时候,行平公等在我的后面。等人群出了建礼门,我便故意慢下来等着他们跟上来。见行平公跟了上来,我忙拍拍他的袖子,歪着头对他使了个眼色。行平公微微低下头来,抿了抿嘴,只见他两眼眼角下垂,两抹蚕眉也与我一样成了两颗低垂的橄榄;忽然,一片雪花飞到了他的眼皮上,叫他忍不住猛眨了几下眼睛。随后他便轻摇了摇头,沉默地往朱雀门走去了。我的手空悬了几秒钟,也缓缓地放了下来。

往前走去,看到有一团黑乎乎的人影,不知道在围着什么看。我也凑过去,从人群中冒出头来看。原来是雪地上正摊着一件青黑色的官袍,在黯淡的天色下隐去了孔雀羽毛一样的光泽。我口中喃喃地说着“对不住”,挤上前去把它掸了掸雪,收了起来。于是人群就都散去了。

……

“你家孩子得了哪里的采邑?我家的是百济郡……”

“我家的在宇治郡。”

“恭喜,恭喜啊!”

“哎呀,道长公彼等贵人居然落了个信州守的职位,当真可怜哪……”

“多么棘手啊,信州的鬼众!”

“我备前司也不好过啊……”

人群嘈杂地逐渐都从朱雀门退出去了。


走出朱雀门,我沿着宫墙寻找牛车。已经从休息室里出来了的家丁见我出来便提着煤气灯迎上前来。看见我手中抱着一件打湿的袍服,都问我这是哪里来的。我不做声,只示意他们把它放到车上去,他们也没再多说什么。

于是乘网代车回家馆。当晚雪不知不觉停了,翌日早晨,皮葺的房顶上雪已经化了些,看起来就像南都山中梅花鹿身上的花纹一样。


点评

日期进行了小小的修订……参照的是格里历1185年的旧历日期  发表于 2021-12-9 2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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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3 23:39:5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清宗式部少辅 于 2021-12-6 22:42 编辑

山药粥(上)


自令人不快的除目式之后,已经过了大概两天。这两天里,我没有去式部上班。就算会克扣俸禄——当然,一般而言是不会的,因为那些鬼族官员就算半年赋闲也照样有俸禄拿——也无所谓。

这两天里,积雪偶尔会在中午时候化掉一些,其余时间就会因为寒冷逐渐由洁白色、蓬松的雪变成灰色半透明的冰晶。这真是令人感到懊恼的事情。房檐下也因此故多了许多冰凌,正午晴朗的时候,我就亲眼看到有的冰凌自下而上融化,滴下串串水珠;而有的则是自上而下融化,整个插到了松软的地里,让人心惊。冰凌的融化顺序究竟有何道理,我还不清楚。


午后的时候刚刚吃过些干鲍,并没有什么胃口。齿间还剩下些海鲜的腥气,于是喝了半枡酒,草草睡了一会儿。半梦半醒之间,家丁在廊下走动的声音一下把我惊醒了,直直地坐起来。

不知为什么,那足袋踏在木地板上的钝声,踏,踏,在我听起来就像琴柱啪地一下断裂,崩坏的声音。这点声音竟然会让人如此心惊。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我想应该是找我的了。我马上翻身套上一层打衣,只见一个灰黑的人影在拉门前面站定了。我就说:“进来吧。”

“文麻吕殿,是大内来的口信,称前日除目式未能宣读给您的赏赐,特让传话,现在已经送来了赏的素绢十疋,还有小米、大米各十石。”

我不由得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但同时又生出一种“我的业绩如此平庸也会得赏赐啊”这样的侥幸,聊以自宽。但想来想去,却总归是无来由的无比心烦。
“那,绢里你挑五疋,跟大家分来做新衣服吧。小米、大米各留七石入库,剩下的也大可分了。”

“不胜感激!我这就去。”

家丁走了之后,我望着竹帘的缝隙透过来的阳光出神。那阳光里面飞舞着无数璀璨的微尘。它们在一丝丝光线里的纷飞,勾勒出一团团不停地柔和地翻滚着的热流。我只疑心这一粒粒微尘里也有一股热流在涌动着,不禁感到胸中一阵憋闷也在涌动着、翻滚着,像是要吐出来什么一样。我不由得紧闭上了眼睛,待几秒钟后才睁开,看到的却还是一样刺眼的阳光,和在那之中翻飞的微尘的热流。我不由得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干呕一样的、嘶哑的、简直不像是吆喝的怪声。片刻后,家丁拉开门疑惑地看着我。

“文麻吕殿?”

“呜……”我似乎是要叹气。

“是?”

“……去宇治。备马。”我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温热的气息。


马儿哒哒地踏过了被融雪濡湿了的大和大路。北边是鸟边山眉黛似的身形,袅袅的炊烟从那后面飘出来。不一会儿风就大起来,炊烟变得倾斜了,从鸟边山下不知哪里起灶做斋饭的山寺,汩汩地注入清朗空寂的天海。我所穿的狩衣袖子在风中晃动,啪啪作响。侍从背着的壶胡禄*里一根根的箭上洁白的羽毛也如此飞舞起来。正是音羽山前行。路边的草地上,在一片片稀疏的、灰白色的积雪间生满了黄茅,更显凄清。

我忽然忘记了身下的马究竟是白色的,还是栗子色的。于是低头看了一眼:栗子色的,如是便好。前面是高峰山了吧!冬日深林的颜色正是栗色的。侍从咳嗽的声音在空旷的郊野上回荡。我的心忽地一紧,正欲开口,却有一股无名的风刮了过来,直把话儿顶了回去。我轻轻地拉住缰绳,马儿的脚步慢了下来。瞧吧,那前面的一片密林——毫无鸟儿振翅之类的声响——伸出它那长长的枝干们,骤然挡住了阳光的去路,拉下一片雪地,以及它暗黑且长的影子。

“文麻吕殿,”头戴蔺草斗笠的侍从突然开口。

“怎么?”

“前面就是高峰山了,我们……”

“噢。”我一时间清醒了过来:这样着急来宇治,到底是要干什么?

“文麻吕殿?”

“啊……我们,”我吞吞吐吐地说,“我们,嗯……”一股温热的唾液从喉咙里涌回来,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好拉住缰绳,翻身下马。

“您这是要……”

“我们……去挖点野菜吧……”我怅然若失地提议道。这时候无论打来什么野味,我也没有任何吃的兴致。况而我还没有带上那张平时打猎用的大漆半弓,除了徒手挖点野菜,什么都做不了。

“是。”


侍从们在一片开阔的林地里寻找着可吃的野菜。这里的物产算丰富的,但野菜丛生在蓬乱的杂草之中,并不好发现。我把马儿拴在旁边一棵一人可以环抱的高大楸树上。

这时候,旁边的枯树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我的神经一下绷紧了。
“什么人?”

窸窸窣窣的响声一下子和秋日树枝上摇晃的柿子一样,砰的一下掉到地上——忽地化作了一阵混乱的沙沙声,以及一阵更加仓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声音就都消失不见了。那后面的人似乎已经跑掉了。我不知是中了什么邪,一股强烈的追上去的念头油然而生。
“别跑!”

“文麻吕殿,出什么事了?”

“文麻吕殿?”

我头也没回,径直拨开那丛杂乱生长着的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的灌木,飞溅起一阵在阳光下耀眼的水珠。


踏踏踏踏踏踏……

眼前是快速移动的树木,白色、栗色与黑色交织着,融化成两抹黯淡与明亮交织的溪流从眼眶两侧掠过。

我跟着那身影穷追不舍。那绝不是个成年人,要么是山里的猿猴、大猫,或者就是山民家的孩子了。这狩衣也许看起来威风凛凛,可对于在灌木丛和高大的树木之间奔跑,没有一点裨益。苍耳挂在我的马裤上,枯枝划破了袖子的外层,我都浑然不觉。

“喂——!你跑什么呀!”喊出这句话那最后一个「呀」字时,我吃了一惊。那黑影从两株分开的灌木之中突然地消失了。我心里想,不妙。脚上的靴子却不听使唤地撞上了一块坚硬的石头,短暂的迟疑过后,我的脸立刻和林地里带雪的泥土亲密摩擦起来,沾满了泥、水、未腐烂的落叶,狩衣袖子上的露先高高地飘在空中。我停了下来。头上的乌帽子在那陡坡的边缘心有余悸地晃动着,只有两根帽緌勉强把它拉扯在发髻上。

“文麻吕殿?”

跟上来的侍从呼唤着我。心脏怦怦直跳。我一定是中邪了——这时候,我只想摆脱掉他们。我吃力地挪动着因为猛烈撞击地面而疼痛难耐的胫骨,试图倚靠着这个斜坡翻过身子来。但脑袋不偏不倚地顶到了一摊落叶上,我霎时失去了平衡,沿着这斜坡滚了下去。
“砰。”屁股着地摔在了斜坡下面。
“嘶——疼疼疼……”

胸口感觉是有百斤重的大石压着,我只得保持这僵直的动作,一点点、一点点地把扭曲的四肢慢慢放到地上。从这一摔里稍稍平复过来后,我才睁开了眼睛。眼前除了不断变幻着光影的一片残雪、枯草与树影之外,还有一双穿着草履的脚。

“啊呀。”我见到似乎是那影子的主人,慌忙要坐起来,因此把身下的袖子几乎要扯断了,十分滑稽。

“嘘——”那人示意我莫要出声,只把我按在斜坡的下面不动。一会儿,侍从们从坡上过来了。

“文麻吕殿——”
“公达**——”

这人纵然身形矮小,却在这时给了我极大的威压感,叫我大气都没喘一声。

“这儿是悬崖,肯定不会从这里走的,一定是在刚才的岔路那里……”

草鞋踏在枯枝烂叶和雪上的声音渐渐的小了,那人在把手松开,让我抬起头来。我打眼看去,先是看到穿着草履的肮脏的双脚,然后是一条带些土渍的灰青色的袴;再往上是一件打了山吹花色补丁的白色小袖,披了件像是鹿皮做的披风;再看那人的脸,完全就是个十二三岁女孩儿的脸,脸颊上也像衣服一样沾着土渍,头发则是剪得短短的束在脑后,额头被一缕像秃发一样的刘海遮住。她用一种京中百姓看到左迁远国的大臣的车马一样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是小野篁叫你来的?”

“谁?”我答,“小野篁公?他并不曾叫我来,我是自己出来散心的。”

“哦。”她眯起眼睛,像是不信任的样子,“算了,反正你已经在这里了。”

我因为她这副不信任的样子懊恼起来。

“你是……什么人?”

“雨,你又在淘气——?”不知什么时候,从对面的林子里走来一人。

我把脖子尽低下去瞧那走来的人,只看到一双草履和一袭束起的帷子小袿,便挺起上身来。那人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丈长带子束了起来,头戴一顶斗笠。即便打扮成这样一副旅者或是地主家妇的模样,我还是一下就看出此人容姿不凡。且不说那一步一武所显露出的沉着大方,只见得她:眉黛如林雾,唇朱似南天,皓齿不施铁浆,亦存风韵;素面未敷铅粉,更添飞红。这样姿态的女子,十有八九都不会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山家妇女了。我愣了一会儿,便开口问:
“请问,女史何方人士?”

“雨,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她似乎完全无视了我,径直问那女孩儿。

“啊?大小姐,您在说什么呢,这不是有个灰头土脸的公达么。”

“啊?”那女子似乎也愣了,随即把着下颌道,“什么公达?这里不就我们两个人吗?”

“大小姐,这么大一个人,您看不到吗?”

我一时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看起来,她确确实实看不到我。

“我知道了。”那女子似乎恍然大悟的样子,闭上眼睛侧过脸去,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作什么法术的阴阳师。少顷,她回过头来,将眼睛猛然一睁。

“哎!看到了,看到了。”她颇有些惊讶地说,“真是奇了!”

“请问……?”我有点木然。

“哎呀,真是抱歉。”那女子朝我微微鞠了一躬,“是这孩子不懂事,给您搞得这样灰头土脸的,请您到寒舍来梳洗下吧。”

“请问您是?”

“我呀。”那女子微微侧了脸去,似乎有些难言之隐,“微不足道一人罢了。——让雨带你过来吧。”

那个叫做雨的女孩儿便冷冰冰地瞥了我一眼,伸出一只手给我,“来。”我讨了没趣,只好抓了她的手,站起身来。她的手虽然还留有孩子的柔软,却已经生了一层粗糙的茧皮。想我们这些人,手上纵然有茧皮,也要么是拉缰绳,要么是拉弓弦,要么是握笔所生的,而且只在那么几处而已,不免赧然。我站起来拍了拍前后狩衣上粘的落叶,正要跟着他们去,只听得身后一阵马鸣的声音。

“文麻吕殿——”

“喂,就在那儿呢!”

我像被惊吓的狸花猫一样弓起了后背。看到那些侍从,那两人也停了下来。侍从从那陡坡上滑了下来,我便赶紧小跑迎上去。

“文麻吕殿,我们可算找到你了。——这两位是什么人?您没事儿吧?”

“我没事,我没事……”我一面说着,一面回头看她们两个,只见雨的脸已经拉了下来。我连忙接着说,“这……这位是……”

那女子的脸上也显出不快来。我不由得手足无措,汗珠像盛雨一样从额前冒出来。

“哎!总之,她们不是坏人,我先随她们去一会儿。你们把马看好就是。”

“这样好吗?——如果您有什么事,就叫我们。”

“就这样吧。”我没有办法,撂下这句话便随着那两人走去了,留下那疋随着我的气味一路过来的栗色的马儿,在栗色的楸树枝下噗噗地喘着气。




两人带着我从一丛丛致密的树丛中穿过。若是夏日的时候,阳光照在这些树丛上,一定会在那长满了芳草的地上投下一片片星星点点的光影。然而此时正是仲冬的尾巴,树丛皆褪去了一层叶子的衣裳,露出萧瑟的枝杈来。在树丛间穿行了一会儿,穿过了一片歪歪扭扭的竹篱笆,我们来到了一片被树木遮掩着的山间空地。这空地背靠高峰山,坐东北向西南,正对着宇治川、宇治郡城的方向;周围树木茂盛,不远处似有未结冰的小溪潺潺,当真是个造舍隐居的好地方。只见那缓坡前正坐落着一座茅草屋,正如从山中长出来的一样。

“这就到了。——我还不知怎么称呼您,请问尊氏大名?”

“啊。敝氏清宗,名文麻吕。”

那女子直了直身,应是放心了下来,“好的,清宗殿……雨,你去打水来吧,我去屋子里生火了。”说着便拉开了木门。

屋子里虽然黯淡,但没有杂乱的陈设,只有书案等基本家什而已,因而显得清爽。房间正中是炭盆,吊着一尊铁釜,炭盆里的炭火似乎才熄灭不久。那女子走进来从屋子一角的箱子里拿出一只擦火机——这是种用火石做成的简单的生火用的玩艺儿——只一擦就点着了炭盆里残余的灰炭。周围渐渐暖和起来了。

“清宗殿,您先烤着火吧,雨很快就打水回来了。”

“所以说,”我从尴尬之中缓过神来,“请问您是何人?为何隐居在此?”

她似乎并未对我看出她实是隐居而感到惊讶。“这……说来话长。如果我告诉您,请您一定不要告诉京中那些好事的人。”

“我不会的。”

“那好。敝氏小野,名小町,实在是出于一些琐碎的事情,隐居于此的。”

我大为惊讶。虽然这惊讶不似初次见到小野篁公那样,但身为三十六歌仙之一,名满天下的美人小野小町,竟然以这副模样隐居在山林里,还是不能不让我吃了一惊。她大概也料到了我会有这样吃惊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方才我没有看见您,的确不是我在开玩笑。——我还在人世,快要去世的时候,便发现自己已有了能看到生者与亡者的眼睛。每每到伏见去吊唁死去的我的爱人的时候,就能看到他站在那里……因而久久不愿离去。只是感谢业平公以歌相送,才了却了尘念到此地府。到头来,少将他早我一步转世而去,真叫人愁断了肠!结果地府也和尘世一个样子,叫人终受轮回之苦。因此懒看人间之事,更不堪京中那些贵公子的烦扰,索性隐居在此。——那些家伙,死了都不要人安生!”说到动情处,忍不住以袖掩面。我被她动情的叙述感染,也禁不住呆在那里。

“哎!只顾着自己说,让您见笑了。”小町收起情绪来,用扇子扇着那团逐渐烧红了的炭火。“所以,雨说您就在那里,我却看不见,我便疑心是不是因为您本来并非亡者。到地府后,我为了省些力气,就让这双眼睛只看得到亡者了,看不见那些鬼物之类,心里倒也清净。——所以,您果然不是亡者?”她挑起眉毛,盯着我只是看,叫我不自在起来。

“我的确不是亡者,”我连忙摆手,“但也绝不是鬼怪之类。怎么说呢,似乎是因为出了什么差错,魂魄落到这里来了。”

“这可真是稀奇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也不清楚。——阎魔大人并没有给我什么像样的答复。”

“……哎!竟会有这样的事!”

说着,小町看了看门外,“啊,雨!快过来。”

叫雨的女孩儿晃悠悠地提着盛满水的木桶吃力地爬到屋檐下面。“大小姐,”她还是那样冷淡的口气,“这人……当真不是个故意来骚扰的破落贵公子吗?”

“不是。你怎么这么叫人家呢。”小町似乎是嗔怪她,可是脸上还是那样爱怜的笑容。她转过来和我解释:“雨啊,是我很久很久之前在山科遇见的。这孩子当时落魄的很,也没有个家人照应——一看就知是在人世的时候孤苦伶仃的死了。我实在可怜她,就把她一直带在身边,起了个名字叫做雨。她会干些杂事,我们两个在高峰山里找到这片地方,日子过得倒也安宁。”

“哼。”雨把脑袋一歪,抱着手坐在一边。“大小姐看得上你,我就不说什么了。以前看到你这样的人,除了哈巴狗一样跟大小姐献殷勤的那帮鸟人,就只有扛着大刀过来讨税的。”

小町不由得掩面笑起来,我只好也尴尬地跟着笑了笑。

“清宗殿,总之先把脸洗了吧。——雨,你去煮些山药粥来。”

我就着那盆冰冷的溪水洗起脸来。“哈。……女史,我刚听雨姑娘问,问我是不是受了小野篁公的嘱托过来的。这么说,您和他……”

小町听了这话,本来舒展的眉毛又泛起了阴郁哀伤的皱纹。

“祖父大人……与我分别是有许久了。我从近江关寺来此,便终日劝祖父大人不得。他笃信人鬼殊途,自与满庆上人同游焦热地狱之后,更是如此。倘若我稍一提起隐居的念头,他便加以阻拦,称我有此阴阳眼的神通,本应入十殿去的。我执意如此,他便和我不再有联系,……直到现在也是这样。”

“可是,我与篁公亦有往来,从没听他提起这事一丝一毫。”

“那是自然。祖父大人一向如此,这些事情,外人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倘若提起来了,哪怕是可怜他这一份志向的人,他也绝不会给什么好颜色看的。……所谓君子直且果,恐怕祖父大人就是这样的人吧。”

“的确,我从来没有问过他这些事情。”

“都是陈年旧事了。这些年来祖父在京中如此,我全然不知。虽然久久不见,又怎么能不挂念着呢!他这样行事,只怕是不得其死呀!——况且这里不比人间,要受怎样的苦难,还不可知呢!”说到这儿,竟然再一次淌下泪来。我见小町如此哀伤,也不免垂下头去,唏嘘不已。

后面的土间传来咕嘟咕嘟的水声,我想是雨正在煮山药粥了。

“也罢。如果您再见到祖父大人的话,就告诉他孙女一切都好吧。”小町用早已沾湿的衣袖擦了擦眼角,转身从箱子里拿出三个木碗来。“您远道至此,寒舍竟无以为芹意,您就留下喝些山药粥吧。”

“这是哪里的话……山药粥本是大飨的珍馐呢。”

“山里面,甘葛和山药可到处都是。所谓珍馐,不过是一年到头没有机会去吃吧。京城里美味很多,就不会有人特意想起来喝芋粥,正是如此。”

雨带着厚厚的麻布手套把盛着滚烫山药粥的锅端了过来。这锅应该也用了很久,粗糙的外壁上有斑驳的锈迹,活像酢木果***一样。雨吃力地把锅放在了坐席旁边的地上,就开始拿大勺往三个木碗里盛粥。熬好的山药粥散发着白色的雾气,以及扑面而来温热且甘甜的葛汁的清香。我谢过之后端着木碗细细端详:只不过是煮过的碎山药而已,内里泛着灰色,表面是洁白的光,汤汁粘稠而微微透明。在缺少白米之类主粮的山里,这芋粥反而成了唾手可得之物。一如京城的人们为唐青花而痴迷,但在大陆,青花器物也只不过是商贩们一箱箱地贱卖的寻常东西。

“不快喝的话,这粥就要凉了。”

“哦!那么感谢招待。”我端起碗囫囵起来。

“都说京城的大老爷们吃穿不愁,”雨在一旁跪坐着偷笑,“今儿个看了怎么像叫花子似的!”

“你这孩子……”

我并不恼她,只是放下碗来细细咀嚼这弥留于齿缝之间软糯香甜的山药,鼓着腮帮子回道:“就是说啊!”于是两人都笑了。


喝完粥后,小町又向我打听了京城的近况。得知我不甚了解,也并未再问。我起身打算辞别时,从怀中口袋内掏出些之前并未拿出来的零碎铜钱,数了数共百文,也算过得去了,便递给小町说:

“冒昧打扰,无以为报,就请您收下这些钱吧,也好添置些家什。”

“这怎么敢收呢!”

“要是不愿收的话,就请您赠我几根山药和甘葛吧!——我的确很喜欢这山药粥,还请您一定收下我的心意。”

“那样也好。——雨?土间里应该还有些吧?帮忙给清宗殿拿些吧。有了钱,就可以给你买新衣服了。”

雨听说如此,一下振奋了,小跑着从土间里抱来五根硕大的山药并几根甘葛。

“这样就够了。谢谢您。”

行过一礼,我便出了茅舍,抱着这山药和甘葛从那歪歪扭扭的竹篱笆走出来了。在陡坡那里等着的家丁们早就因为寒冷抱成一团,看了让人可怜。我赶忙说:“真是对不起,快快回去吧,拿这些山药煮粥喝。”



*一种筒状的箭囊。
**对皇族、摄关家和清华家等贵族子弟的通称。这里清宗氏并非三家范畴,在《新撰姓氏录》里也属于第三类「诸蕃」氏,不算皇别或神别,但考虑到对贵族子弟应该没有其他代表性称呼,姑且使用。
***「酢の木」,指蓝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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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10 21:08:2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清宗式部少辅 于 2022-1-12 10:36 编辑

山药粥(下)


从那坡下爬上来之后,我透过栗色的树枝,看到西面的天空已经染上了花鲈鱼肉那样的淡粉红色,这才意识到原来已经要日暮了。于是把甘葛捆在马鞍的后面,山药捆不下了,只好让侍从们都抱着走。

大和大路上落着太阳落山前射出的道道金色的光箭。骑着栗色的马儿走到了法性寺附近,就听到了鸭川轻柔的流水声。秋冬时候的鸭川水流平缓,最是喜人,一到了夏天却会时不时耍起脾气,暴涨的河水有时甚至会一直淹过河原院地面。不过这里全无水患之忧,山雀啼鸣,家燕回巢,让人神清气爽,闲适而恬静。随从们也沉浸在这萧瑟而慵懒的氛围之中,沿着布满零落卵石的鸭川河畔,一起踱到了六波罗一带。在元历地震中由此坠入地府的我见此故迹,又远远望见那平氏处决师光入道的六条河原,不免一股哀情涌上心头。徘徊一阵,只见天色正晚,便催促侍从快快跟上,把缰绳一拉,沿着五条大桥进了城去。

这时候,街道上行人渐渐稀少了。在这时候的东西市,夜游的鬼们就要多起来了。不过这里是五条河原,除了鸭川流水的声音和长屋深巷之中犬吠的声音,很难再有别的噪音来扰乱人的心绪。马儿靠着街边花木掩映着的排水渠,在被橙红色晚霞照耀的街道上缓缓走着,街边拂过的是一排排白色的矮墙与各式的招牌、门牌。我忽然来了些兴趣,便一边骑着马,一边看着那些门牌。刚刚路过的那幢大气的宅邸有着质朴的檀木门牌,是良相公的崇亲院;这十字路口的宅邸门牌溜着金边,正是五条内里。这样一个个望着,不知不觉已经骑马到了室町小路的路口,看见了一座掩映在密密翠竹之中的小小的院落。在土墙被叶子落尽的柳树、桂树、杨树之类映衬着的一干街巷中,那片竹子真是格外显眼。

“哎呀,那边的邸宅,不知道是谁的呢?”我自言自语道。

“要在下去看一眼吗?”侍从听见了这句话。我便点点头,示意他去了。

侍从跑过去在排水渠边看了一眼,又回来,“是四季式部丞大人的。”

我很是惊讶:这可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了。虽然正是冬日的傍晚,我却感到有一股热的气血从肝肺直升上来,涌入上颚和鼻腔深处。我不由得深呼吸了几下,想要缓解这异样的感觉,却是于事无补,只得在脑中想点儿实在的事情。——细细回想,这两天我没有上班,也的确不知道映姬在那之后究竟有没有去,或者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情……而且,我还没有把那件官袍交还给她,这是要紧。这样想了,我打算前去探望——虽然有些冒失。

“去叩门吧。”我好不容易强咽下那股莫名的气血,说着把马骑到了门旁的竹下,翻身下来,让侍从牵着它。


“叩叩。”没有回应。

“叩叩。”

“谁呀——?”过了一会,里面有个清脆的侍女的声音传出来。

“是清宗文麻吕殿前来探访。”侍从叫道。

门缓缓地开了。一个梳着唐样发髻的年轻侍女探出头来,面露忧色地说:

“主人已经病了两天……现在仍然卧床不起,只怕不能迎接贵客,还请这位大人改日再来吧……”

我听说这话,心里一紧。果然还是因为逞强变成这样了么……既然如此,我便无论如何也要进去探望了。我迈着碎步走上前来,作了个揖:

“拜托转告四季大人,好么?只说我带了山药和甘葛来,可以做些粥。也算是我代式部的同事向她作的问候。”

侍女虽然很不情愿的样子,还是进去传了话。过了一会儿,她又迎出来:“主人说可以,不过,敢请您这几位侍从留在殿外的马厩里候着吧。请您务必脚步轻些,说话小声些。”

“这是自然。——你们几个来,把这些留下吧,”我说着从那些山药和葛根里指出一大半来,“这些留着回去给你们吃。剩下的,我带进去。”于是侍从们去了马厩生起火来休息,我就抱着山药和甘葛,跟着侍女往院内走。

这时候太阳正要落山了,光线都黯淡了下去,但还可以看得清院内的景观:进到门来,便是大块石头铺成的甬路,一直伸入中门;门两侧是翠竹百竿,中间渗出石灯笼的光亮来;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花草点缀,只有夯实的黄土的地面。大概正是冬季的缘故。过了中门,见得一弯池水,对岸东边是一段粉墙,也有几丛翠竹在墙下;池畔也是卵石的洲滨,岸边点缀着几座石灯笼。从房后的泉水流来的遣水,自池西蜿蜒流淌,盘旋在竹间,穿过游廊注入钓殿下面的池水中。

这院落除了刚才的马车宿及一间侍从住所之外,只有一间寝殿,一间对殿,斜着坐落在池塘的西侧;寝殿西边有廊,似乎是藏书一类的地方,对殿北面则有游廊向着池水送出一座钓殿来。

“主人就在后面的对殿里歇息……”侍女说。

“好的……这里面有灶子吗?有的话,请你准备些做饭、吃饭用的东西吧。”

“灶子在渡殿后面的土间,您进去就看得到了。里面都有。”

我谢过侍女后,她便进到寝殿里等候。尽管我已经几乎把浑身的重量都提到了髋上,自己踩着廊下的木板的脚步声还是如夏日的闷雷一样。同时,那股热的气血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又涌了上来。我只是机械地一步步慢慢走着。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到挂着吊灯笼的对殿门外了。那里面应该是点着灯,却显得很昏暗。我立在拉门前不动。

“咳咳……”屋里传出轻咳的声音,我的心提了起来。“是谁?文麻吕殿吗?”

我张了张嘴,几乎没发出声音来,“……啊,”

“啊,是的话,就请进吧。”

我知道她正躺着休息,因此踌躇了许久,还是拉开了沉重的拉门。

她正在那里。榻榻米上铺了两层厚厚的棉被褥,三幅素色花草文的几帐半遮半掩着,她正躺在那里面,只有一头青发从被褥和枕头之间钻出来,摊开在席子上。被褥边放着一台传呼机样的东西——是用来叫侍女们的吧——还有一盏灯火摇曳的眠灯台。

“咳咳……”被子上下晃动着,“难为你这么晚过来了。”

我愣了大概有几秒钟的样子。“啊……哪有,哪有,顺路而已。”

“你这是抱着……是山药吧?”她从被褥里探出眼睛来。

“对,对,今天从山里面搞到……拿到的,回来的时候想着如此,就捎过来些。——我这就去把它煮了。”

“不需要交给侍女们么?”

“我还是会做些东西的。”

“那就麻烦你了……”

我像是心虚,欠了个身,拉上拉门,抱着那些山药失魂落魄似的走到了土间。土间正在渡殿的后面,看起来跟普通的茅屋没什么两样。拉开木门,里面有石头砌的灶台,上面有两口大锅;灶台两侧是一张很宽的案台和水槽,案台底下散落着放餐具的箱子。屋里只有一盏油灯点在靠门的墙上,很是昏暗。


我如释重负般把那堆山药扔在地上,洗了洗手,观察了下案台上那些刀具,拿起一把尖头的削皮刀样的东西,就着灯光开始削皮。——说什么会做些菜,其实连刀都认不全的。削皮的时候仍然是心乱如麻,刀尖划破了两处指关节,也几乎没有发觉。看到有鲜红的血液渗出来,这才感到一阵疼痛,马上过去冲洗。洗完之后缠上些撕成条的帖纸,才发觉刚削好皮的山药段又给扔在了地上。

磕磕绊绊地把山药削了皮,又切成了小片。一开始还能小心翼翼地切出铜钱厚薄的片,后来就只有胡乱下刀切出来的,参差不齐像枯枝落叶一样的碎末了。

“甘葛该怎么办呢……”

听人说,甘葛应该切成小段,再用嘴吹出里面的汁液来。

我不知道该如何操作,只有硬着头皮去试试。把甘葛切成了几寸长的小段,再用小刀剖开甘葛的一头,我就开始吹起来。一会儿,倒是果然有黏糊糊的气泡从另一头冒出来了。可是就这样不知道吹了多久,上气不接下气,两腮都快没了知觉,还是没吹出什么汁液来。真是令人丧气!

这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嘴里嚼着甘葛,回头望向门外。原来是两个侍女。她们见我如此窘态,都不由得笑出声来。我自知狼狈,也连忙吐出嘴里的甘葛和它的那些碎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哎呀……这可真是……”

“不不,是我们失礼了。”

“您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吧。”

“虽然是第一次……你们怎么过来了?”

“映姬大人说,您一个人肯定搞不定的——就叫我们来帮忙了。”

“啊啊。”我颇有些惭愧,“那么……有劳。”

她们应过之后鞠了一躬,走进来熟练地将甘葛的一头切出凹槽,另一头片出了一段茎瓤,然后从这带凹槽的一头吹起来。只一会儿,就吹完了那几段甘葛,总共得到了有小半碗汁液。所谓术业有专攻,正是如此!

“吹这个很辛苦的吧。”

“我们这些人,都吹习惯了。——这汁液也伤嘴巴呢,您这样的人怎么吹得!”

“别听她的。大作坊里都是用榨的呢。”

“然后应该煮出来吧。”我也想帮帮忙。见到分量依然可怜的甘葛汁,我就从案台下面找出了一口小锅来。

“哪里,新鲜的味煎还需要筛过一遍呢。”

筛过后的汁液——叫做「味煎」——清澈了许多,有点树胶的颜色。接着,两个侍女就用小锅把它煮成了糊状,甜蜜的味道渐渐散发出来了。

“感觉还是有些少了。”

“把存着的拿出来吧?”说着,一个侍女就从案台下取出一个盛着蜂蜜色液体的玻璃罐子拿出来,擓了些兑到小锅里。

“啊!这莫不是成品的味煎么?”我突然有点被骗的感觉。

“啊啦,”侍女像是故作委屈地说,“映姬大人说,一定要帮您把带来的东西都处理掉。不然,怕您不会甘心。”

这话说得一点儿不错,我只好默不作声了。回头看看外面,太阳几乎已经完全落了下去,夜色正笼罩着城东的京极。

水在灶台上咕嘟咕嘟地沸腾了。

“清宗殿,麻烦把切好的山药倒到里面来吧。”将煮好的甘葛汁从灶上拿起来的侍女对我说。我把那些切得惨不忍睹的山药碎片扔到锅里的时候,仿佛听到了她们两个在偷笑。

山药落到锅里,不一会就渗出了粘稠的物质,汤汁也因此变得粘稠了。书上说,这种东西叫「淀粉」。南洋来的「马铃薯」,大陆来的「番薯」之类,都有这种东西。可是马铃薯、番薯之类,口感完全不像山药。

等到侍女们用勺子搅拌汤汁,看它已经充分粘稠了之后,便一股脑儿把味煎加了进去。这一下,灶前交织着山药温吞的香味与甘葛的清甜味道,令人心旷神怡。待到火熄灭了,她们就把煮好的山药粥盛到了碗里。

“现在没问题了。”她们两个笑嘻嘻地说。

“这可是多谢你们了。”我说着,两个人就行了一礼,退到渡殿出去了。

“烫烫烫烫烫……”

两只手分别端着一碗滚烫的山药粥,我小跑着回到了对殿,伸出膝盖慢慢顶开了拉门。映姬听到有人来了,从被褥里探出头来。

“哎呀,麻烦你了。”

当然是麻烦我了!——我本想这样回答,可实际上活儿都被两个侍女干了,我难道说得出口么?

“……山药粥,趁热喝吧。”我忙把两只碗放到席子上。这应该就叫做烫手的山芋吧!

“……你的手破了么?”她歪斜着上半身坐起来,拿起来一只碗轻轻吹着。

“方才切山药的时候……”

“小心点啊……那边的箱子里有创口贴。”

我过去取了两个来,贴在手指上。房间里静得很。

“……只看那样寒冷的天气,脱了袍子到雪地里去,哪有不伤风的道理呢。”我于是这样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试图打破这片刻的尴尬。

她抬头盯着我看。那水灵灵的眸子还是绀黑色的,清澈而深邃。我突然觉得难堪,只把目光落在那一晚白色的山药粥上,嘟囔着:

“……你何苦这样呢!”

她低下眼皮,摇了摇头。我自知讨了个没趣,只得转头向半掩着的拉门外面。那外面已经见到了月光,半斜着照在竹丛中最高的竹子的竿头,穿插在业已枯黄的竹叶的阴影之间,切出几条光影的碎片来。所幸这时无风,我还可以稍稍欣赏这「竹里馆」的景色,不然,是说什么也只能面对着白花花的墙了。沉默一会儿,好像是有什么卑劣的心思被人当众揭发,十分不自在的我,吞吞吐吐地说:

“真是对不起,这么晚了来贵宅打扰……”

“不……没有。”她吸着一口山药粥说。

“……我本来是要把那件袍子送还回来的,可是今天只是起兴出门回来,竟然忘了拿。你不要怪……”

“咳,什么话。之后托使部的人送一趟就是了?——而且,你居然也不用敬辞了呢。”偏被这么说了,我更加不自在起来。

“对不起得很……”

“当真了啊。”她似乎是偷笑着。“现在才是好时候。也没有家雀,也没有虫鸣,安静得很。”

“是么……”

“你杵在那里好生尴尬,不喝点粥么?”

“是……其实白天喝过了些。

“在哪里?”

“高峰山里——去那儿的时候,碰到了山家的人。”

“是么……”

映姬虽然没多问什么,但我心中却有股强烈的欲望,想要把这件新闻告诉给她。我并不担心违背和小町的承诺,因为只有她和篁公,我是一定放心的。

“其实,那人是小野小町……请你不要和别人说,这是她嘱咐我的。”

“哎呀,你这不是告诉我了么。”她似乎并不算惊讶,“她不是住在近江国的么?”

“是的,那之后是回了京城,和篁公颇有不和,所以才搬走的。”

“我明白了。情理之中啊。”

“她的眼睛,”我补充道,“似乎能同时看得见生者和亡者。”

映姬眨眨眼睛。“我也可以呀。”

“可是她是人类啊。”

“的确。”

“作为人类有这等特异本领,会招来是非的吧。隐居起来似乎也很悠闲。”我吹着山药粥说道,“没有人打扰,自由自在的过日子。”

“可是也会很苦吧。”

“苦归苦。——这里的房子,倒是也很僻静。”

“河原没有那么多居民呢。附近的商人也很少,路过的官员也很少。”

“没有参拜客之类的吗?——去道祖神社的。”

“嘛。咳咳……就是,总是有许多人去北野,去上贺茂和下鸭神社参拜的……却没人来道祖神社。只有那些远行的人会来,为了祈祷旅途平安。”

“也是……死掉的话就会堕回轮回里呢。”

“到头来还是自私的目的吧。”映姬突然说了这样一句。“不是说这不好。我听过有人这么说:‘把安危托付给神明,倒算不了什么;把命运也托付给祂们,却有点难以置信。’”

“但是,这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就是说,有了灾殃就要为神明献上供品,为了避免未来的灾祸和不顺,那,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吧。”

“我也是这样问的。然后他就说:‘人不也是神明的子孙么?是自己的命运却不用自己的力量,不可笑么?人的力量源于人的信念,所以是神的信念;既然如此,托付谁保护自己是可以的,但托付谁代行自己的命运,决不可以。’”

“这又是怎么一个意思啊。——你同意他么?”

映姬挤了挤眼睛,像是思考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咳嗽了两声。

“啊啊,您的病还没好,还是快点躺下吧。——找您来聊这么久,这是我不对了。”我才发觉和她聊了许久,恐怕她的病还没养好,又要因为我心血来潮的造访而加重了。

“哪里……粥很好喝,谢谢。”她喝完了最后一口粥——虽然这所谓的营养品,对于她来说也不过是聊胜于无的东西——钻进了被褥。“今天是什么日子?是留连*么?这样说起来反倒要怪我了。本不该见你的,如果传染上你不是麻烦了么。”

“哎呀……”我只感到喘不上气来,又望向了外面。这时候,一轮上弦的月亮已经从东边的清水山上升起来了。

映姬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看这窗户不是泰西那种拱形的,很遗憾。”

“为什么?”

“诗里面不是说了么——后世的德意志国的诗人*说的——‘一圈月的光晕也飘过来,笼罩住你严肃的面庞’,很有意思。”

“哈……我这张脸也可以称之为严肃么?不如说是忧郁吧。”

“忧郁什么呢?”

“……”我一时语塞,“很多东西。到头来我也不知道。”

“许是有的呀,这种事情。”她把被子盖在身上,“许是有的呀!”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月亮渐渐升高了。经她提醒,我才发觉那月光已经直射入屋子里,像暮春的落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飘洒下一片碎银来,落在门槛上、榻榻米上、白色的被褥和那一盏仍旧摇曳的眠灯台上。东方的月光可是稍纵即逝。

我在拉门的旁边挡着透风的缝隙,沉默良久,不自觉地开口接道:

“……还有你那细长的脖颈,都被月光镶上银边。”

多么美的一句诗啊,我想,多么美的月光嗄!

我回头一看,映姬竟已经睡着了。皎洁的碎银也落在她今样色小袿的领口上,像是浮织的松立涌文一样美丽。我轻手轻脚地挪过去,把被子盖在她的头上,缓缓地拉上了拉门。

你道如何,那街边栗色的令人悚然的枯树们,此时在漫天的星光下,浑然像栗色的蒲公英一般轻轻摇曳着,纷飞入这洛阳城如此静谧的夜晚。



*六曜之一的「留连」。日本现行的六曜是先胜、友引、先负、佛灭、大安、赤口,但是这和最早起源于大陆的六曜在内容和顺序上都有出入。据《事林广记》,宋时的六曜应为大安、留连、速喜、赤口、小吉、空亡。文中清宗拜访四季的这一天,按旧天保历计算应为十二月初九,正是留连日,对应“友引”。
**指赫尔曼·黑塞。下文的诗是《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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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12 01:09:2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清宗式部少辅 于 2021-12-12 09:52 编辑

来自四季映姬的信


拜启:

您与篁公的故事,我已经知晓一二了。得到您的请求,自然不能不作回信。之所以隔了这么久,只是因为对这件事我还想要再仔细斟酌些。如此想着,其实您也并非少不经事的闺阁少女,又或者是目不识丁的乡野蛮人,请恕我就这样唐突地开头吧。我为我没有早些给您回信而道歉,但最近时间无多,因而也请让我先谈些琐碎的事情,隔上两日再作更多答复。

我与篁公初见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地藏菩萨的岗位上了。那大约是他自六道珍皇寺来到地府不久的时日——您知道的,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不过那些未经过法定程序来到此地的人类大多不够幸运。那时候的所谓检非违使,或者说是那些提着锋利的太刀整日在土路上游荡的鬼差们,还并没有受到来自十殿的任何实质性管辖。不如说,那时候十殿的阎罗大人依然住在石头砌成的厅堂里,检非违使的办公区,更不过是城南区区几片茅草房罢了。他们的太刀锋利得能够瞬间斩断三个并排站着的人,连带他们的脊柱——这不是文学性的修饰语,您要相信我。特别是当那些可怜的人类灵魂身上分文未带的时候。我所知道侥幸免于此难的人里,叫得出姓名的只有篁公。

或许是因为篁公当时穿着什么看起来就很名贵的衣服吧,这是我猜测的,不过也可以认为是部分的事实。他很骄傲,就算只穿着小袖和一条本来是赤红色,却明显的洗褪色成了三斤染颜色的袴,落魄地走进大内的时候,依然带着那股傲世的气魄。这股气魄实在是令人感到非常讶异,不单是他平日从没对同事露出这种神情,还有就是他那天成功地用这凛然的目光吓退了大内门口的司阍鬼差。所以您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能够长驱直入,找到空无一人的朝堂院,然后在空无一人的大内附近乱窜了许久,才撞到我们临时值班的治部省来。很不巧的是,那天恰好是空亡日,除了司阍的鬼差,没有人会来大内上班的。

说到这儿了。我当时还在治部省,您知道的,所谓的鸿胪官。十殿的阎罗大人在很久之前就对补员这件事情颇为嗤之以鼻,因此我只得到了这样一个与大内最貌合神离之一的职位。这都是题外话。篁公走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破口大骂或者是大发牢骚,这毫无疑问是很明智的,不过对于我来说,没什么所谓。我秉承着一贯无人秉承的职业操守,询问这位衣着单薄的人所来何事,他就一一和我说了。我问他道:“我可以立即让差役送您回去,您又有什么事情吗?”他的答复是,他还想要再来一次。

现在您知道了,篁公自打误入这里开始,就决心也秉承那样一种一贯无人秉承的职业操守。皆言自古英雄惺惺相惜,我自然不是英雄人物,但也有感于他慷慨的气概,竟就一口答应下来了。我想,能够以治部一介九位小官的身份夸下这般海口,幸而没有被刑部的人抓去拔舌地狱,若不是他们玩忽职守,就只能是地藏出身帮我挡下了这一劫难。但胡思乱想总是没有用的,篁公在那之后不到几日,又好端端地降落在他忠诚的大宫大路上,身上的衣服也一件没少。街上那些衣衫褴褛,拖家带口的人类灵魂看到这样一位容光焕发的大老爷,简直就是粤犬见雪,眼中半是惊骇,半是嫉恨,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样。也正因此,篁公终于是失掉了自己的好运。若不是我听到街上谩骂的声音,飞一般跪到清凉殿下高声为他说情的话,他那件光彩照人的唐草文白色官袍就要彻底被血池染成鲜红色了。幸运的是,阎罗大人很快就顺着我提出的“恳请将他补入式部去吧”这个台阶下了,篁公这才安稳地在这里立住了脚跟。

这里的鬼差是容不得一个活生生的,而且心怀大志的人类在六部中任何地方闲逛的。同时,治部省也几乎快要被能歌善舞的迦陵频们填满了。于是十殿阎罗大人自然只能将篁公补入仍旧处于停摆状态的式部省,勉强让这位生前的参议大员留得一丝体面。不幸的是,那里早就集聚了许多被阎罗大人以同样心境补入的人类灵魂们,想必您一定晓得其中任何一位的大名,我便不再举这例子了。也正是因此,独善己身的我立刻无地自容起来。更何况您——我现在完全可以体会您的心境。无论如何,我还不能作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对您和篁公之间的纠缠作任何开解,我所能做的,只有回想这些故事,寄希望于它们可以唤起您与篁公之间的某些感情罢了。自深草少将魂归往生去也,您便一直惆怅忧郁,我知道了也觉得悲伤。

此时此刻回想这陈年往事,就像再做了一次那时候虚幻的梦一样。还请您务必要原谅我,也原谅这些我在宿醉过后无意识写下的啰嗦的回忆。如果我的叙述有幸被您阅读到此,就请您不吝笔墨向我回信吧。倘若可以得到您对此事的新的主意,更是不胜感激。顿首。

丙寅永保二年 癸未四月 壬寅廿八日  式部录四季呈上

小野小町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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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12 10:57:2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清宗式部少辅 于 2021-12-12 17:45 编辑

来自小野小町的信


谨启:

(胡乱涂抹的墨迹)
时隔半月,几乎忘记了上次和您通信的内容是什么样的。寒舍今周一点儿草纸也没剩下,只得涂抹掉开头写坏了的字迹,万望您不要以为失礼。

不独是我,许多与祖父大人共事的人,恐都不了解他这段令人感到莫名其妙的往事。就如与三条大臣良相公的那段轶事,在世的所有人都会当成区区一段梦话而付诸一笑的吧。相信那件事真实确凿的人倒也不会完全没有,只是要么和你我一样同在黄泉之下,要么是发觉了此彼世虚幻,宁寄神思与此无稽之谈的人。这样说起来,我在彼世最后的时日,也是那样惶惶而不可终日,并非出自对死亡的恐惧,不如说是对死后世界依然像这般令人煎熬而感到悲凉。有幸和您通信,不得不说是除了这关寺的梵钟以外能够让我聊以慰藉的唯一的事情。

祖父大人之为人,我自知难以企及,更难以评判。柳河东其人自登朝廷,尚晓「愈发恐惧,所思欲不失颜色于人」,悔其少时得狂疏轻薄之号,卒不幸累及自身。祖父大人却反其道而行之,毫不在乎不说,反而变本加厉,以至于年过古稀,仍有此少年锐气,有异见者,简直都恨不得斩草除根了去。朝堂之上面薄的公卿真人们受了指桑骂槐的羞辱,怎么能够不发怒,把他驱逐回陆奥的老家呢?至于父亲和我就更不必说,此间收藏的祖父大人打断的荆条,还有不下五条。纵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怨言;只恐他如此一意孤行,哪怕现在还未受到打压,也是迟早的事。不如说长久不被注意,万一在十殿的眼中成了祸患,更不知道要遭什么样的劫难呢!

啊啊!倘若祖父大人能够暂屈尊膝,少蒙世俗之温蠖,哪里至于让我们受这样玉碎而瓦全的担忧呢?纵然我们也有满心的不平,可是至亲之人有此安危之忧,就好像是熊熊的烈火燎过芳草的原野,烧掉恼人杂草的同时,也要把那高大的楢树与苍松燃烧殆尽了。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的悲哀之情,您应该也因此能看出我的心思。倘若有两全之法,请您无论如何也要告诉我;但如果祖父大人依然一意孤行,想要将我白白地作为牺牲埋葬在不见天日的大内之中,就请您原谅我的愚钝,不要再询问我之后的打算了吧。

诚惶诚恐。草草。

丙寅永保二年 五月十九日  小野小町献上

式部录四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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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17 19:45: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清宗式部少辅 于 2021-12-17 19:58 编辑

平胡箓*


大诗人苏东坡曾经写:琅邪幽谷,山水奇丽,泉鸣空涧,似中音律,令醉翁欢喜,辄然忘归。游离于山水之中,却仍然不忘与民同乐,欧阳公可以算得上是为官为人的典范了。同时不得不让我起敬意的,则是他那恣意游荡于山水和尘世之间快活的心灵。

自从我从宇治的高峰山里回到京城,面对着早晨粉橙色的朝雾下。风也似的奔驰着的早朝的马车和汽车,出乎意料地提不起兴趣来。我知道,这大概就是所谓自然的野趣,摄取了人的魂魄——或者说,摄取了本就是魂魄的我的那一小部分——到山林里去和那些惧怕生气近前的山雀和鱼鹰作伴了。纵然短短的宇治一行是在冬天,尚未溶化的雪和枯枝覆盖着半硬的土地,草庵里的土灶台上热水咕嘟嘟地沸腾着,一切都有着一种超然的神力。这神力就好像在多贺祭祀伊奘诺和伊弉冉两位大神的时候,虽然自己被淹没在人群当中,却好像身体腾空,飞向云际一样,以爱怜的眼光审视着那湛蓝的弘海原与青空之间,高天原白色的边际一样。

笼居山中的小野小町,不知与多少彼世间魂灵守在山中的逝者为邻,在不同的世界里的同一朝夕,惊起、炊食、入眠。每当这样的想了,我就难以抑制心中受自然所挟而产生的忧郁。因此,冬日的宇治纵然万般萧瑟,也不能不让我联想到夏日泛着阳光影子的小溪潺潺,进而开始惧怕这片秘境会遭受任何的打扰。为了让这种莫名的“我心我动”之情长久的延续下去,我逐渐开始学习所读过后世的人的写作风格。

自宇治回来后偶尔去式部上班,与业平公、音声博士仲麻吕公等友人同饮茶数次,不提。


今年的正月出奇地安静。这不是说大内没有了中宫和东宫的大飨会,而单单是指街道上并没有了之前两年以来热闹的人群。我想要么是户部省那些吹毛求疵数得上日本第一的税务官们又加了新的苛捐杂税,要么就是本年度收成不好,雪下得太早,化得又太慢吧。这么想了,心里面多少能够宽慰些。再者,道路上没有了行人,倒是个别有生趣的事情,那样就能看得从城东河原来的那些狸子、喜鹊甚至水獭,等等小动物出现在街道上。幸运的话,甚至能看到迷了路的麂子。往年车马喧哗的时候,是绝对看不到的。似乎这也佐证了我关于今年收成欠佳的猜测。每到这时候,我就恨不得那些被压得平实的大路能够一夜之间长出青青的春草来。

但有时候这让人心旷神怡的宁静,会被一种粗暴的、像铁水注入淬火的桶里那样武断的方式打破。某天早上,我在临街的对殿里翻阅着《白氏文集》,就隐隐地听到窗外有马鸣声和金属的碰撞声。蹑手蹑脚地爬到窗边,抬起窗板扒着窗台,隔着矮墙向外看去,只见几疋马的鬃毛掠过去,上面坐着的人似乎是戴着卷缨冠,看得不清楚;后面跟着一片明晃晃的薙刀的刀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夺目的白色的光,让人疑心是连夜用冰铸的,现在已经飞起了一片融化的水珠。拿着薙刀的人的队列并不整然,冰晶胡乱摇动着,此起彼伏,像夏日海边太阳雨中起伏的海涛。我想这应该是僧兵,于是站起身子想看得更仔细。下面却不是白色的头巾,而尽是些绀黑色的头盔和腹当。啊啊,这就是检非违使的杂兵了。

扛着薙刀的杂兵队伍往东去了,显而易见的,路上那些可爱的生灵这时候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不久,那后面又来了一阵骚动。那是一队身着红色阙腋袍的武官,头戴乌黑的卷缨冠,黑色马尾做的帽緌随着马儿的脚步上下翻飞,神采飞扬。那些穿着红色阙腋袍的身影个个都手拿着一张张大漆的弓,背上背着用紫色间塞纸垫着的一个个平胡箓。凝神一看,那竟然也是一片紫色的翻飞的海洋——后绪是金丝编成的,表带是银丝编成的,像极了一片波光粼粼;那些晃动着的扇形的切斑箭羽,就是在那上面群聚着飞翔的海鸥。我一瞬间被这孔武有力的、深不见底的紫色海洋所震慑,只是痴痴地看着,窗板的支架松动了也浑然不觉。直到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红色身影逐渐消失在路口的那片楢树里,窗板的支架终于支撑不住,让整幅窗户咣地一声砸在了我戴着乌帽子的头上。

李太白这么说过:方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这甲兵之事出现在街道上的一次,就让我的脑袋上平添了一个肿包,可见的确是凶器无疑了。



*一种扁形的箭囊。见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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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4 23:24:2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清宗式部少辅 于 2022-1-12 10:38 编辑

正月


正月就这样不知不觉间过去了。没有热闹的筵席——那自然是因为我等下级职官,无缘参加参议大人们的宫中大宴——也没有传说中热闹的「焰火」可以看。业平公曾在某一次茶会上提起这往年都要燃放的焰火。据说是用硝石种种材料制成的竹筒,以火星燃之,则或爆鸣、或冒出冲天的火龙,叹为观止。想想如果是真的,一定美丽非凡,可惜没有这个眼福了。

大晦的晚上,清宗氏的先祖们齐聚在寝殿里。这之中最年轻的是我的祖父,他在我行年三岁时就撒手人寰,据说是得了不食之症。可是现在,他们却一个个容光焕发地围坐在火炉旁,大嚼着唐土来的茯苓糕,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上播出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节目。我没有办法,只好在其中寻空谎称头热,急急忙忙跑到廊下,寻了个暖和地方坐定。一边剥着怀里偷拿出来的爱南贡橘,痴痴地看着池塘里扑朔迷离的石灯笼的火光,一边和贴身的两个侍从聊天解闷儿。

“很好看的夜景。我以前很难得看到这样的夜景。”我自言自语道,眼睛落下来,盯着手里的橘子皮出神。
“您是说这样的池庭吗?小的自打出生就没见过,甚至连石灯笼都没见过。”
“不至于的吧——”
左边的那侍从立刻拉下脸来,“是是,你老人家是生长在乌衣巷的人,见过世面。”这话倒是火药味儿十足。
“喂喂,这说的又是什么蠢话!——我是说你,啊呀!”
“急了,急了。”
“太失礼了!”
“好了好了,可以了…”我赶忙把手里刚剥开半个的橘子一掰两半,伸出手来递给他们两个。“大过年的…”
“谢公达!”那两人即刻惶恐地接受了,叫我很不是滋味。

“不瞒您说了,”左边的侍从大嚼着橘子,拼命咽下一口说,“即使是新年,和我们又有什么干系呢!不过是新的一年,求在您家中多出点力,享点福罢了!”右边的则只是沉默。
“家仆不克税款,嗨呀,也是好事一桩……”我说完这句话,便也沉默了。
“您说的很是,这自然是好事一桩。全仰赖十殿伟大的仁德,不然我等小民那里有如今的境地呢!”
“说话注意点,”左边的侍从嘟囔道,“是‘我等’。哀哉哀哉,不知其不可奈何而殆矣,不过象床铜身,锦帐枯容罢了!”
右边的侍从辄然变色,抖了抖袖子,似乎要站起身来。我听了这话也大惊失色。
“你……!”
“伙计,这话可不敢乱说…”
“哼。”那侍从惨兮兮地笑了一声,“公达,您也是明白人吧…”话未说完,就把最后一瓣橘子丢进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外面果然还是太冷了。我打了个哆嗦,悄悄拉开拉门去找暖炉。
“不消您麻烦,小的来拿就是了——是要暖炉么?”我怀着一种无奈,近乎于悲悯的心情又在廊下坐定了。抬头望去,鸟边山那边似乎是笼罩了一层雾气,黑漆漆的看不真切。山下的城南,已经星星点点地亮起了一排排水银灯的光,白色的,白得透骨。

侍从拿来暖炉之后,悄悄地退回屋内了。只一会儿,背后有人隔着拉门候着的感觉也没有了。就这样不觉独坐多久,偏偏随口吟出汉诗来:

凭世风花与月同,近江烟雨夜凉空。阑干霜暖寒春雪,淡海波平扰上宫。
汉代梦连唐代梦,建安风骨太白翁。远山影影厅堂外,一化悬河入海中。

不知几剋,房内再无响动,我便悄悄收起暖炉,带上门,往别殿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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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7 21:43:3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清宗式部少辅 于 2022-2-7 09:09 编辑

延历寺


“哗啦啦啦啦——”

“诸菩萨摩诃萨埵,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无色,若有想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其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抚摩着张同军将赠送的木函,大师眉头紧蹙,不住地转念着《金刚经》,卧坐在桅杆下的身躯随着打湿的甲板不住地在波涛之中摇晃。

天原无垠,灰蒙蒙的雨云盖住了整片海面,一层又一层密密的积压在厚重的铁绀色锦缎上。大海不时泛起一层层茨菇一样灰白的浪花,卷起一阵阵残云吹雪,无情地飘摇着这之中顾影自怜的一叶孤舟,夺走船公最后的对明媚晴空的幻想。如丝的大雨瓢泼而下,甲板上正如纪州那知的飞瀑,教湍流濯洗了一遍又一遍。

想是上仓垂怜,佛陀护佑,这一弯孤舟终于捱过了黄海上汹涌的夜浪,失魂落魄地漂流了一日,远远的望到了海岸。正因此世人说面对灾厄也不可惶然无措,若诚心称颂祈求降福,总能化险为夷。大师走上甲板,端坐在阁楼上远望一片青山,只见山边天际在一夜过后,逐渐澄明起来,从灰白色转为粉色。见此情景,大师的面庞也从纸一般的白变得红润了。他开口问船夫:“请问这前面是什么地方?”

“前面正是新罗国,西熊州西界的地面。”

船向东直行而去。经过一片有如绿色的翡翠串珠一般的小岛,不过二更天,船就已经航行到了一座稍大的岛屿,这就是高移岛了。

咔嗒一声,一根鸡距笔搁下了的声音。紧接着是纸页翻动的唰啦声。

唰啦啦啦啦——”

“诸菩萨摩诃萨埵,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无色,若有想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其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抚摩着张同军将赠送的木函,大师眉头紧蹙,不住地转念着《金刚经》,卧坐在桅杆下的身躯随着打湿的甲板不住地在波涛之中摇晃。

天原无垠,灰蒙蒙的雨云盖住了整片海面,一层又一层密密的积压在厚重的铁绀色锦缎上。大海不时泛起一层层茨菇一样灰白的浪花,卷起一阵阵残云吹雪,无情地飘摇着这之中顾影自怜的一叶孤舟,夺走船公最后的对明媚晴空的幻想。如丝的大雨瓢泼而下,甲板上正如纪州那知的飞瀑,教湍流濯洗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究竟是世间再无神佛可佑,又或是仍有两百年余祚的像法之世却已加速入灭了;那孤舟就真似漩涡中的一片柳叶,不住地上下沉浮,终于被凌空打来的一堵巨浪的墙,拍在那一串黑色的山岛不远的礁石上,扯成了木色和白色的碎片。没有人幸免于难。大师业已圆寂,至于那些随行的仆人艄公,亦沐浴着大师的光荣,脱离了此婆娑世界的苦海,往见大日如来去也。哀哉,以至于佛门高徒目犍连,仍不免于人祸,终不克一身正念修成菩提正果。如是种种,想必世间不在少数吧!

舟沉之后,空余一片波涛汹涌的、暗紫色的海面在云层之下翻滚着。百里之外是新罗国的京城庆州,棋盘一样的街道正像那西方的曼荼罗;而皇龙寺大塔的梵钟,此时正在风中摇曳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引来一群鸟雀。


“我名摩多羅神。即障礙神也。”

“我不崇敬者、不可遂往生素懷云。”

“奪精鬼難仍臨終正念也。”


“飘飖的风,漂摇的唐船,升腾的火焰。”

“所以你都梦到这些了?”

“对。”

“你都记下来了?这难道不是庸人自扰么!荒唐的梦,还不少么?”

“你曾听说过野马台谶诗么?”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阴阳师了呀!——要问有何深意的话,为什么不径直往十殿里去问呢?”

我沉默了。家馆之中,定然不会有同僚和我这样拌嘴,虽然心宽,却也冷清疏远。回到式部的第一天,就做了这样的一个透露着不祥的怪梦,不能不叫人心忧。出门未曾见人畜猫狗尸体。孰知避晦与否,当真能免去命中已有的祸福呢!如是种种的想了,打算驱车往比叡山延历寺去奉拜,以宽近几日胸中之惴惴不安。

「我意の如くなら不る者は唯、賀茂川の水、双六の采、山法師也。」白河天皇曾经说过如此威风跋扈的话。如今在我这辆明快鶸色的网代车里,却可见得其中之二了。车窗外哗啦啦作响的竹帘正应和着高野川潺潺的流水,车内正是我和家仆摇着筛子下着双六棋。据说,地府的人们从未来引来了许多新奇的游戏,比双六的花样多出百倍;然而只有摇采行棋的双六,怎么玩也玩不腻。恐怕这就是孔子曾说的“不是有博弈的游戏么?玩一玩也比闲着好”吧!须知在路途之中玩的游戏,比端坐在寝殿的廊下,要有趣许多。网代车辘辘地走着,目的地正是山法师们所在的比叡山延历寺。

一路所见,皆是大雪后斑驳的土地。高出地面的部分积雪也薄,已经完全融化了,露出棕色的土地来;较低洼的地方则还有灰白的冰雪堆积。远远望去,就好像在白色的大海之上点缀着棕灰色的洲滨。假如有人在这些地方种上松树,就真是法住寺南殿也看不到的可爱之景了。春天来临之际的冬日末尾,木材也冻得硬而脆,车轮轧在路边的枯枝上,都发出一阵阵啪擦啪擦的响声,甚是有趣。

咯噔咯噔,车子猛烈地晃动了几下。从帘子里探出头看,原来是路上有一块覆了雪的隆起,远远地看不清楚。真是扫兴啊!


沿着若狭道行了大约五六里路,就到了沿比叡山而上的山路旁边。山麓下有一片稀疏的松林,苍翠未枯;中间掩映着几间瓦葺的矮房,想必是在此隐修的僧人的禅房。音羽川的水斩开了云母坡的山脊,从山中欢快地奔跃出来,发出潺潺的歌声。

看到大比叡山边那座小小的千手观音堂之后,就算是到了延历寺地面了。听人说这堂里供奉的千手观音像,曾经被拉出来接受供奉、坐镇法会,足足有三天三夜。后来受不住鸟粪的侵蚀,又搬回去了。多么可笑呵!如果观音菩萨显了神通,我想这塑像也会自己站起来走掉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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