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坡下爬上来之后,我透过栗色的树枝,看到西面的天空已经染上了花鲈鱼肉那样的淡粉红色,这才意识到原来已经要日暮了。于是把甘葛捆在马鞍的后面,山药捆不下了,只好让侍从们都抱着走。
大和大路上落着太阳落山前射出的道道金色的光箭。骑着栗色的马儿走到了法性寺附近,就听到了鸭川轻柔的流水声。秋冬时候的鸭川水流平缓,最是喜人,一到了夏天却会时不时耍起脾气,暴涨的河水有时甚至会一直淹过河原院地面。不过这里全无水患之忧,山雀啼鸣,家燕回巢,让人神清气爽,闲适而恬静。随从们也沉浸在这萧瑟而慵懒的氛围之中,沿着布满零落卵石的鸭川河畔,一起踱到了六波罗一带。在元历地震中由此坠入地府的我见此故迹,又远远望见那平氏处决师光入道的六条河原,不免一股哀情涌上心头。徘徊一阵,只见天色正晚,便催促侍从快快跟上,把缰绳一拉,沿着五条大桥进了城去。
这时候,街道上行人渐渐稀少了。在这时候的东西市,夜游的鬼们就要多起来了。不过这里是五条河原,除了鸭川流水的声音和长屋深巷之中犬吠的声音,很难再有别的噪音来扰乱人的心绪。马儿靠着街边花木掩映着的排水渠,在被橙红色晚霞照耀的街道上缓缓走着,街边拂过的是一排排白色的矮墙与各式的招牌、门牌。我忽然来了些兴趣,便一边骑着马,一边看着那些门牌。刚刚路过的那幢大气的宅邸有着质朴的檀木门牌,是良相公的崇亲院;这十字路口的宅邸门牌溜着金边,正是五条内里。这样一个个望着,不知不觉已经骑马到了室町小路的路口,看见了一座掩映在密密翠竹之中的小小的院落。在土墙被叶子落尽的柳树、桂树、杨树之类映衬着的一干街巷中,那片竹子真是格外显眼。
“哎呀,那边的邸宅,不知道是谁的呢?”我自言自语道。
“要在下去看一眼吗?”侍从听见了这句话。我便点点头,示意他去了。
侍从跑过去在排水渠边看了一眼,又回来,“是四季式部丞大人的。”
我很是惊讶:这可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了。虽然正是冬日的傍晚,我却感到有一股热的气血从肝肺直升上来,涌入上颚和鼻腔深处。我不由得深呼吸了几下,想要缓解这异样的感觉,却是于事无补,只得在脑中想点儿实在的事情。——细细回想,这两天我没有上班,也的确不知道映姬在那之后究竟有没有去,或者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情……而且,我还没有把那件官袍交还给她,这是要紧。这样想了,我打算前去探望——虽然有些冒失。
“去叩门吧。”我好不容易强咽下那股莫名的气血,说着把马骑到了门旁的竹下,翻身下来,让侍从牵着它。
“叩叩。”没有回应。
“叩叩。”
“谁呀——?”过了一会,里面有个清脆的侍女的声音传出来。
“是清宗文麻吕殿前来探访。”侍从叫道。
门缓缓地开了。一个梳着唐样发髻的年轻侍女探出头来,面露忧色地说:
“主人已经病了两天……现在仍然卧床不起,只怕不能迎接贵客,还请这位大人改日再来吧……”
我听说这话,心里一紧。果然还是因为逞强变成这样了么……既然如此,我便无论如何也要进去探望了。我迈着碎步走上前来,作了个揖:
“拜托转告四季大人,好么?只说我带了山药和甘葛来,可以做些粥。也算是我代式部的同事向她作的问候。”
侍女虽然很不情愿的样子,还是进去传了话。过了一会儿,她又迎出来:“主人说可以,不过,敢请您这几位侍从留在殿外的马厩里候着吧。请您务必脚步轻些,说话小声些。”
“这是自然。——你们几个来,把这些留下吧,”我说着从那些山药和葛根里指出一大半来,“这些留着回去给你们吃。剩下的,我带进去。”于是侍从们去了马厩生起火来休息,我就抱着山药和甘葛,跟着侍女往院内走。
这时候太阳正要落山了,光线都黯淡了下去,但还可以看得清院内的景观:进到门来,便是大块石头铺成的甬路,一直伸入中门;门两侧是翠竹百竿,中间渗出石灯笼的光亮来;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花草点缀,只有夯实的黄土的地面。大概正是冬季的缘故。过了中门,见得一弯池水,对岸东边是一段粉墙,也有几丛翠竹在墙下;池畔也是卵石的洲滨,岸边点缀着几座石灯笼。从房后的泉水流来的遣水,自池西蜿蜒流淌,盘旋在竹间,穿过游廊注入钓殿下面的池水中。
这院落除了刚才的马车宿及一间侍从住所之外,只有一间寝殿,一间对殿,斜着坐落在池塘的西侧;寝殿西边有廊,似乎是藏书一类的地方,对殿北面则有游廊向着池水送出一座钓殿来。
“主人就在后面的对殿里歇息……”侍女说。
“好的……这里面有灶子吗?有的话,请你准备些做饭、吃饭用的东西吧。”
“灶子在渡殿后面的土间,您进去就看得到了。里面都有。”
我谢过侍女后,她便进到寝殿里等候。尽管我已经几乎把浑身的重量都提到了髋上,自己踩着廊下的木板的脚步声还是如夏日的闷雷一样。同时,那股热的气血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又涌了上来。我只是机械地一步步慢慢走着。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到挂着吊灯笼的对殿门外了。那里面应该是点着灯,却显得很昏暗。我立在拉门前不动。
“咳咳……”屋里传出轻咳的声音,我的心提了起来。“是谁?文麻吕殿吗?”
我张了张嘴,几乎没发出声音来,“……啊,”
“啊,是的话,就请进吧。”
我知道她正躺着休息,因此踌躇了许久,还是拉开了沉重的拉门。
她正在那里。榻榻米上铺了两层厚厚的棉被褥,三幅素色花草文的几帐半遮半掩着,她正躺在那里面,只有一头青发从被褥和枕头之间钻出来,摊开在席子上。被褥边放着一台传呼机样的东西——是用来叫侍女们的吧——还有一盏灯火摇曳的眠灯台。
“咳咳……”被子上下晃动着,“难为你这么晚过来了。”
我愣了大概有几秒钟的样子。“啊……哪有,哪有,顺路而已。”
“你这是抱着……是山药吧?”她从被褥里探出眼睛来。
“对,对,今天从山里面搞到……拿到的,回来的时候想着如此,就捎过来些。——我这就去把它煮了。”
“不需要交给侍女们么?”
“我还是会做些东西的。”
“那就麻烦你了……”
我像是心虚,欠了个身,拉上拉门,抱着那些山药失魂落魄似的走到了土间。土间正在渡殿的后面,看起来跟普通的茅屋没什么两样。拉开木门,里面有石头砌的灶台,上面有两口大锅;灶台两侧是一张很宽的案台和水槽,案台底下散落着放餐具的箱子。屋里只有一盏油灯点在靠门的墙上,很是昏暗。
我如释重负般把那堆山药扔在地上,洗了洗手,观察了下案台上那些刀具,拿起一把尖头的削皮刀样的东西,就着灯光开始削皮。——说什么会做些菜,其实连刀都认不全的。削皮的时候仍然是心乱如麻,刀尖划破了两处指关节,也几乎没有发觉。看到有鲜红的血液渗出来,这才感到一阵疼痛,马上过去冲洗。洗完之后缠上些撕成条的帖纸,才发觉刚削好皮的山药段又给扔在了地上。
磕磕绊绊地把山药削了皮,又切成了小片。一开始还能小心翼翼地切出铜钱厚薄的片,后来就只有胡乱下刀切出来的,参差不齐像枯枝落叶一样的碎末了。
“甘葛该怎么办呢……”
听人说,甘葛应该切成小段,再用嘴吹出里面的汁液来。
我不知道该如何操作,只有硬着头皮去试试。把甘葛切成了几寸长的小段,再用小刀剖开甘葛的一头,我就开始吹起来。一会儿,倒是果然有黏糊糊的气泡从另一头冒出来了。可是就这样不知道吹了多久,上气不接下气,两腮都快没了知觉,还是没吹出什么汁液来。真是令人丧气!
这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嘴里嚼着甘葛,回头望向门外。原来是两个侍女。她们见我如此窘态,都不由得笑出声来。我自知狼狈,也连忙吐出嘴里的甘葛和它的那些碎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哎呀……这可真是……”
“不不,是我们失礼了。”
“您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吧。”
“虽然是第一次……你们怎么过来了?”
“映姬大人说,您一个人肯定搞不定的——就叫我们来帮忙了。”
“啊啊。”我颇有些惭愧,“那么……有劳。”
她们应过之后鞠了一躬,走进来熟练地将甘葛的一头切出凹槽,另一头片出了一段茎瓤,然后从这带凹槽的一头吹起来。只一会儿,就吹完了那几段甘葛,总共得到了有小半碗汁液。所谓术业有专攻,正是如此!
“吹这个很辛苦的吧。”
“我们这些人,都吹习惯了。——这汁液也伤嘴巴呢,您这样的人怎么吹得!”
“别听她的。大作坊里都是用榨的呢。”
“然后应该煮出来吧。”我也想帮帮忙。见到分量依然可怜的甘葛汁,我就从案台下面找出了一口小锅来。
“哪里,新鲜的味煎还需要筛过一遍呢。”
筛过后的汁液——叫做「味煎」——清澈了许多,有点树胶的颜色。接着,两个侍女就用小锅把它煮成了糊状,甜蜜的味道渐渐散发出来了。
“感觉还是有些少了。”
“把存着的拿出来吧?”说着,一个侍女就从案台下取出一个盛着蜂蜜色液体的玻璃罐子拿出来,擓了些兑到小锅里。
“啊!这莫不是成品的味煎么?”我突然有点被骗的感觉。
“啊啦,”侍女像是故作委屈地说,“映姬大人说,一定要帮您把带来的东西都处理掉。不然,怕您不会甘心。”
这话说得一点儿不错,我只好默不作声了。回头看看外面,太阳几乎已经完全落了下去,夜色正笼罩着城东的京极。
水在灶台上咕嘟咕嘟地沸腾了。
“清宗殿,麻烦把切好的山药倒到里面来吧。”将煮好的甘葛汁从灶上拿起来的侍女对我说。我把那些切得惨不忍睹的山药碎片扔到锅里的时候,仿佛听到了她们两个在偷笑。
山药落到锅里,不一会就渗出了粘稠的物质,汤汁也因此变得粘稠了。书上说,这种东西叫「淀粉」。南洋来的「马铃薯」,大陆来的「番薯」之类,都有这种东西。可是马铃薯、番薯之类,口感完全不像山药。
等到侍女们用勺子搅拌汤汁,看它已经充分粘稠了之后,便一股脑儿把味煎加了进去。这一下,灶前交织着山药温吞的香味与甘葛的清甜味道,令人心旷神怡。待到火熄灭了,她们就把煮好的山药粥盛到了碗里。
“现在没问题了。”她们两个笑嘻嘻地说。
“这可是多谢你们了。”我说着,两个人就行了一礼,退到渡殿出去了。
“烫烫烫烫烫……”
两只手分别端着一碗滚烫的山药粥,我小跑着回到了对殿,伸出膝盖慢慢顶开了拉门。映姬听到有人来了,从被褥里探出头来。
“哎呀,麻烦你了。”
当然是麻烦我了!——我本想这样回答,可实际上活儿都被两个侍女干了,我难道说得出口么?
“……山药粥,趁热喝吧。”我忙把两只碗放到席子上。这应该就叫做烫手的山芋吧!
“……你的手破了么?”她歪斜着上半身坐起来,拿起来一只碗轻轻吹着。
“方才切山药的时候……”
“小心点啊……那边的箱子里有创口贴。”
我过去取了两个来,贴在手指上。房间里静得很。
“……只看那样寒冷的天气,脱了袍子到雪地里去,哪有不伤风的道理呢。”我于是这样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试图打破这片刻的尴尬。
她抬头盯着我看。那水灵灵的眸子还是绀黑色的,清澈而深邃。我突然觉得难堪,只把目光落在那一晚白色的山药粥上,嘟囔着:
“……你何苦这样呢!”
她低下眼皮,摇了摇头。我自知讨了个没趣,只得转头向半掩着的拉门外面。那外面已经见到了月光,半斜着照在竹丛中最高的竹子的竿头,穿插在业已枯黄的竹叶的阴影之间,切出几条光影的碎片来。所幸这时无风,我还可以稍稍欣赏这「竹里馆」的景色,不然,是说什么也只能面对着白花花的墙了。沉默一会儿,好像是有什么卑劣的心思被人当众揭发,十分不自在的我,吞吞吐吐地说:
“真是对不起,这么晚了来贵宅打扰……”
“不……没有。”她吸着一口山药粥说。
“……我本来是要把那件袍子送还回来的,可是今天只是起兴出门回来,竟然忘了拿。你不要怪……”
“咳,什么话。之后托使部的人送一趟就是了?——而且,你居然也不用敬辞了呢。”偏被这么说了,我更加不自在起来。
“对不起得很……”
“当真了啊。”她似乎是偷笑着。“现在才是好时候。也没有家雀,也没有虫鸣,安静得很。”
“是么……”
“你杵在那里好生尴尬,不喝点粥么?”
“是……其实白天喝过了些。”
“在哪里?”
“高峰山里——去那儿的时候,碰到了山家的人。”
“是么……”
映姬虽然没多问什么,但我心中却有股强烈的欲望,想要把这件新闻告诉给她。我并不担心违背和小町的承诺,因为只有她和篁公,我是一定放心的。
“其实,那人是小野小町……请你不要和别人说,这是她嘱咐我的。”
“哎呀,你这不是告诉我了么。”她似乎并不算惊讶,“她不是住在近江国的么?”
“是的,那之后是回了京城,和篁公颇有不和,所以才搬走的。”
“我明白了。情理之中啊。”
“她的眼睛,”我补充道,“似乎能同时看得见生者和亡者。”
映姬眨眨眼睛。“我也可以呀。”
“可是她是人类啊。”
“的确。”
“作为人类有这等特异本领,会招来是非的吧。隐居起来似乎也很悠闲。”我吹着山药粥说道,“没有人打扰,自由自在的过日子。”
“可是也会很苦吧。”
“苦归苦。——这里的房子,倒是也很僻静。”
“河原没有那么多居民呢。附近的商人也很少,路过的官员也很少。”
“没有参拜客之类的吗?——去道祖神社的。”
“嘛。咳咳……就是,总是有许多人去北野,去上贺茂和下鸭神社参拜的……却没人来道祖神社。只有那些远行的人会来,为了祈祷旅途平安。”
“也是……死掉的话就会堕回轮回里呢。”
“到头来还是自私的目的吧。”映姬突然说了这样一句。“不是说这不好。我听过有人这么说:‘把安危托付给神明,倒算不了什么;把命运也托付给祂们,却有点难以置信。’”
“但是,这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就是说,有了灾殃就要为神明献上供品,为了避免未来的灾祸和不顺,那,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吧。”
“我也是这样问的。然后他就说:‘人不也是神明的子孙么?是自己的命运却不用自己的力量,不可笑么?人的力量源于人的信念,所以是神的信念;既然如此,托付谁保护自己是可以的,但托付谁代行自己的命运,决不可以。’”
“这又是怎么一个意思啊。——你同意他么?”
映姬挤了挤眼睛,像是思考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咳嗽了两声。
“啊啊,您的病还没好,还是快点躺下吧。——找您来聊这么久,这是我不对了。”我才发觉和她聊了许久,恐怕她的病还没养好,又要因为我心血来潮的造访而加重了。
“哪里……粥很好喝,谢谢。”她喝完了最后一口粥——虽然这所谓的营养品,对于她来说也不过是聊胜于无的东西——钻进了被褥。“今天是什么日子?是留连*么?这样说起来反倒要怪我了。本不该见你的,如果传染上你不是麻烦了么。”
“哎呀……”我只感到喘不上气来,又望向了外面。这时候,一轮上弦的月亮已经从东边的清水山上升起来了。
映姬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看这窗户不是泰西那种拱形的,很遗憾。”
“为什么?”
“诗里面不是说了么——后世的德意志国的诗人*说的——‘一圈月的光晕也飘过来,笼罩住你严肃的面庞’,很有意思。”
“哈……我这张脸也可以称之为严肃么?不如说是忧郁吧。”
“忧郁什么呢?”
“……”我一时语塞,“很多东西。到头来我也不知道。”
“许是有的呀,这种事情。”她把被子盖在身上,“许是有的呀!”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月亮渐渐升高了。经她提醒,我才发觉那月光已经直射入屋子里,像暮春的落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飘洒下一片碎银来,落在门槛上、榻榻米上、白色的被褥和那一盏仍旧摇曳的眠灯台上。东方的月光可是稍纵即逝。
我在拉门的旁边挡着透风的缝隙,沉默良久,不自觉地开口接道:
“……还有你那细长的脖颈,都被月光镶上银边。”
多么美的一句诗啊,我想,多么美的月光嗄!
我回头一看,映姬竟已经睡着了。皎洁的碎银也落在她今样色小袿的领口上,像是浮织的松立涌文一样美丽。我轻手轻脚地挪过去,把被子盖在她的头上,缓缓地拉上了拉门。
你道如何,那街边栗色的令人悚然的枯树们,此时在漫天的星光下,浑然像栗色的蒲公英一般轻轻摇曳着,纷飞入这洛阳城如此静谧的夜晚。
*六曜之一的「留连」。日本现行的六曜是先胜、友引、先负、佛灭、大安、赤口,但是这和最早起源于大陆的六曜在内容和顺序上都有出入。据《事林广记》,宋时的六曜应为大安、留连、速喜、赤口、小吉、空亡。文中清宗拜访四季的这一天,按旧天保历计算应为十二月初九,正是留连日,对应“友引”。
**指赫尔曼·黑塞。下文的诗是《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