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京城锦小路家清宗氏的后人,虽是祖上曾出过参议的堂堂公家之后,却绝对算不上高门大族,甚至可以说是落魄家族了。但我经历了一场足以令世人啧啧称奇,恐怕近臣的公卿们也难以想象的故事。——那是元历年间,一场猛烈的地震袭击了畿内,甚至于其他诸国——
大约是元历二年夏的某天,坛之浦之役结束不过多久,平家的覆亡已成定局,京中得知此况的人也都惴惴不安。我和兄长骑着马儿尾随在父亲的牛车后面,自五条河原来到八坂乡。这里曾坐落着显赫一时平氏的六波罗邸,如今已是野麦青青,一片荒芜萧寂之景,唯有北面的六波罗寺、建仁寺、珍皇寺依旧。
父上此时要来参拜这里的寺庙,难说是明智;可是考虑到若源氏入主京城,亦在此设官筑司之事属实,父亲此举也可以理解。这不能不叫人感慨我们家族的默默无闻,以及近年来经营之惨淡:自从藤原氏专权,清宗氏异爨,我们家就一直住在锦小路上一座一町大的宅邸,许多年没有更改过。治承年间,一场没来头的猛烈旋风将宅邸的寝殿吹垮,这才开始改建。不巧的是又遇上了饥荒,断断续续一共两年,宅邸才重建完毕,还有很多家什没有配齐,便已经拮据起来了。不过万幸的是,彼时平氏专权,源氏、朝廷暗中窥伺,时局风云诡谲;清宗家并不显赫,既无人拉拢也无人敌视,反而避开了祸患。
当时蜀葵未谢,沿途看到了许多丛生在鸭川畔,随风摇曳,很是热闹的样子。家中原有三辆网代车,先前损坏了两辆还未修复,父亲坐着的是剩下的唯一一辆。
“嗨呀……真唏嘘啊。”
“文麻吕殿也这么觉得啊。真是时也运也。”我旁边一位老家丁叹道。
“先生在我们家该有三十年了吧。”
“二十多年的光景。保元、平治那时,京中乱的很哪。文麻吕殿还未出生,怕是没见过那种大场面。”
“天下不太平啊。”兄长长吐一口气。“你看,那边是白河法胜寺的大塔吧。法皇很早之前就不在白河住了。只是没想到北面武士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法胜寺壮观无比的八角大塔依然矗立在白河,附近还有尊胜寺、圆胜寺等一干伽蓝的塔婆。法皇移居法住寺的南殿以来,白河似乎也以可见的状态萧条了许多。
牛车走得很慢,过了好一会儿,我们才跨过鸭川,到了六波罗一带。我因为从没有细细观览过平家故宅的样子,便手执缰绳驱马小步快走,想要就近看一看。不成想,只感到地面一阵颤动,马儿突然间就失去了平衡,尖声嘶鸣起来。周围的侍从也一时间慌了神,抱头的抱头,拉住牛车的拉住牛车,乱做一团。兄长立刻飞身下马,跑到牛车的前面;父亲似乎也慌张地从牛车里探出头来。
马骤然不受控制地开始跳跃,几乎一下子就把我掀翻在地。我连忙坐起身来,打算站起,但大地此时震动得越来越厉害,远远地望见城南地平线上有一片烟尘。我这时也无比慌张,耳中充斥的尽是大地的隆隆声、人马哀鸣、车轮震动的声音,背上早已出了一层冷汗。我终于站起身,尽全力向西面的京极大路跑去。父亲此时也从车里跳出来,被家丁们裹挟着朝城里跑去。踉跄着跑出去没有几丈,刚到了六波罗寺的北墙,只觉眼前一黑,狂风夹杂着飞沙走石向我扑来。我吃了一惊,登时跌倒在地,一阵疼痛过后,便不省人事了。
恍惚中,我似乎听到了家丁呼喊的声音,但是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我的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伴随着的是缓慢而持续的下坠感。
没过多久,身下变得坚实了。
“死了吗?我这是。”
感到后背上有什么东西,我晃动着睁开眼睛。出乎意料的是,浑身没有一点损伤和污渍。我连忙支撑着身子跪坐起来,回头一看,身后是两只喜鹊,已经飞远了。
“啊呀,这是什么地方……”
我抬头又望望四周,除了令人生疑的薄暮一样米黄色的天空,只有一片青翠初发的草地,远处的天际线也是一样的嫩绿色,星星点点地有早春花朵一样的白红、浅黄色。再往近处,赫然出现了一排雪白的矮墙,缀着黑瓦,和东京极大路上的别无二致。不同的是,那些错落的墙后不仅有熟悉的相轮和飞鸱,还有很多显得怪异却绮丽非常的建筑,有些赭红,有些灰黄,甚至有些通体都发着光,好像用琉璃水晶建造的一般,让我无比惊异。我一激灵,站起身来,抖抖身上的灰尘。身上穿的还是昏倒前的直衣,并没有变。脚下的路却不再是夯土的路,而更加坚实,哪怕我重重地跺了跺脚,也没有扬起一点灰尘。但眼前还是熟悉的六波罗的院墙,墙内的金堂依然可见。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跌跌撞撞地朝“京极”走去。不过几十步,远远地就看见了两个人形向这边移动过来。他们移动得很快,像骑着快马,然而没有丝毫的颠簸,让我更加感到奇怪了;只一眨眼,他们就移动到了我面前不足十余丈远的地方。定睛一看,那哪里是人,分明是两个青面白牙的鬼啊!我吓得呆在原地。这两个鬼一高一矮,形容惊悚但并无怒色;威风凛然却显出疲态。他们头上戴着一种形状奇怪的乌帽子,身下骑着的不是马,而是一种带有三个车轮的怪异小车,不仅没有马拉着,还在阳光下闪着光——莫不是铁打的车?由远及近的还有连续的噪声,好像百只蝉同时鸣叫一样。
“停下!”我听到那个矮一些儿的鬼拖长了声音叫道。坏了,他们定是发现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跑?一定跑不过这古怪的铁马的!
“喂!”那个高个儿鬼明显地冲着我叫道。我的额头上立刻冒了冷汗。
见我吓得不搭腔,那鬼一勒马,见怪不怪似的继续叫唤,“说你呢。你是新来的罢?还是住在这附近的?”
“什么?”我费了老大功夫从齿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等等,你瞧……多稀罕!看样子是新来的了。”矮个儿鬼嘟囔着。“带他回去开个证明。”
证明?我心里纳罕。难道说,是要灌顶?可是我不是信众,而且这是鬼啊!
“哎,哥儿,你这打扮,莫不是人世的公子吧。”
“我是的……”虽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状况,我大约可以认定这两个鬼对我没有恶意。至于这里到底是哪里,只好问他们:“请问这里是哪里?”
“还能是哪里,地府呗。”高个儿鬼一面掏出一个长得像小箕形砚台一样的匣子鼓弄着什么,一面怪声怪气地哼道。
我打了个寒战。果然我是被那堵墙塌下来砸死了么?
“哥儿,你是不是觉着自己已经死了,脸色这么难看!我告诉你,你其实没有死……不过是出了点差错,把你的魂魄都摄过来了。”矮个儿鬼似乎看出来我正在发慌,突然跟着说。
没有死?魂魄摄下来了?这可真稀罕!
“那么,我还能活么?”
“这……你如果要活,还是要进城去和判官们说才是。”
“那,快带我去吧!”
“急什么急。你快去坐到这单车的侧斗去。二郎,你坐我后面儿。”
“什么单车?”
高个儿鬼一怔,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一样,晃了晃脑袋,显出无奈的表情:“二郎,你给他解释。”
矮个儿鬼——应该是叫二郎——不紧不慢地说:“哥儿,这车子就叫单车。也有人叫摩托的。你是以前人,不晓得这新玩意儿。哥儿,你瞧着,这车子不用人蹬,不用马拉,自己就能跑。为啥呢?这里面有个机关,加上油就能跑。油你一定知道,只不过这个油不是猪油也不是菜籽油,是地底下抽出来的……”
我听呆了,一时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能自己跑的车?这可更稀奇了!
“行了行了,你还来劲了。”高个儿鬼推搡着让我坐进了这台「单车」侧面的一个小盒子里。“坐稳了点。上车,二郎。哎……!”
像百蝉齐鸣似的「单车」载着我向城里驶去。
在那之后,我进了地府的都城——我这样认为,是因为它实在是和人间的京城太过相似。过不久,我便看出地府浑然是人间的「里世界」——之后,便径直被带到了相当于大内朝堂院外,一座大概两町大的院子里。那里应当是阎魔们审判亡魂的法庭。我只记得那建筑和人世的并无二致,只不过廊下的柱间似乎都有大块的琉璃水晶一样的东西,在那之后我才了解,这正是叫做「玻璃」。这样大的玻璃,真是只有蓬莱仙山才能见到了吧!
我被这一高一矮两个鬼带到堂上,见到了阎魔大人。他的相貌我亦已记不得,但绝非恐怖吓人的鬼怪模样,正相反,像是一名眉目清秀的长者。
“你本非死去之人,又无甚罪孽可判,故不须入轮回。现只把你的生活安排一二。——那么,你在人世的家世是什么?”他的声音镇定异常,毫无感情,令人肃然,但并不盛气凌人,也不显得冷酷。
“回禀……治部少录正八位上,锦小路家清宗氏,名文麻吕,父清宗讳某某,母山踯躅院……”
“可以了。”阎魔大人落下眼去,用手指在案上划动着什么。他好像在翻阅,可是桌子上没有书籍,大约是靠神力吧——后来经人介绍,其名曰「电子操作系统」,是一种简直只有阴阳道才用的神妙道具,能够在薄薄一块板子里存录上万卷书所写的内容。
“那么,你的荫位大约也只有从七位及以下。目前雅乐寮与弹正台各有职位盈余,你可去彼处登记寻事。若不想,则可只领俸禄。可每月遣差役往大内领俸。现与你寓居清宗氏的家馆锦小路殿。”我一一应下来。
他在简单说过这些后,便挥挥手让侍从交给我一块铭牌。这名牌现在还被我带在身上,看起来很像被从前的官人们提及的来自唐土的「令牌」。唐土的令牌,据说有鱼形的和龟形的,而这块牌子是莲花状,像一块小巧的铜镜。阎魔大人说,这便是我之后在此地生活通行的「证明」——「证明」指的应当是文牒一类的东西了。他嘱托我,这证明牌可用来住店、领俸禄,且不可没入水中,否则便会失去效力。我花了许久才终于搞清楚,这牌里面颇有机关,遇水则会失效。就好像唐土人所传说的,动物血可以破咒一般。但牌内的机关到底为何遇水就会失效,远有道理得多,只是我一直不甚了解罢了。
阎魔大人随后说:
“你本是由于差错来到这里。现你魂魄未散亦未分,但无奈技术性调整,还不得放你归阳。如若有朝一日可放你还阳,自会召你入殿。且安生下去罢。”
我本还想发问何时可以返回人间,但阎魔大人的脸上显现出无可置辩的严肃神色,不免让我心中畏怖,因而再没作声,被两个鬼差领了出去,这回是坐着稍不那么聒噪的「自动车」,径直往清宗氏家馆去了。
阴差阳错来到地府的我,就这样吊儿郎当地在这里居住了近两年的时光。家馆,也就是死去的这一族人在地府内所住的地方。清宗氏的家馆正在这座城市的锦小路上,与人世间我家的住宅位置相同。家馆中也有池庭,如京中最讲究的家族一样,点缀各色花草,池有小唐船可供开宴,池边稀疏地生着苇草,庭植杨柳、槭枫等各色树木,又有野筋与杂石,颇有趣味。屋敷则不是一般皮葺的寝殿,不仅多了许多座对殿,还有二层楼阁,大概是为了多容一些人住而改造成这样的吧。据说右京、洛东亦有其他清宗氏的家馆。后来我不愿长期赋闲,经指点去到右京职的养仁坊寻差事做。
自那以后,我就一直在这座闲适到让人空然若失的城市里,做着些琐碎的事情:作雅乐团的助教、在料亭作乐师,简直是社会闲散人士。不待多久,我开始攒钱添置各类从前不曾见到的家什,沉浸在东拼西凑攒起来的书堆里,学习着我坠入这里千年后所发生了的各种事情,韬光养晦,几乎没有去过附近几町之外的地方。家馆的房间有平整的镜天井和被竹帘遮掩着的细纱窗板。窗边偶然有鸟儿停歇的时候,透过这致密到几乎透明的纱窗板看过去,就像是在那里挂着一幅泰西拂菻的油画。总而言之,是个很有生活趣味的地方。惊蛰的春莺鸣叫,我便随着朝阳打个哈欠;雨水的夏蝉长聒,我也跟着胡乱敲打着键盘;秋分的流云掩月,我就缓缓吹起横笛;大雪的飞絮沾梅,我打开电视剥橘子吃。所谓人世的贵公子,竟然也不外乎如此。要说有什么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就是免不了有时犯沉沦的事,晚上大醉一通,或者休息日的早上睡回笼觉之类吧。
俗话说,人算不若天算。因为天灾而丢掉性命的人不计其数,像我这样因此而魂魄坠入地府的人可能再也没有了吧!到底该为此忧愁还是庆幸呢?
箪食瓢饮,居于陋巷,颜渊不改其乐。我所有的条件比深入简出的颜渊要好得太多,可是学习却不如他用功。想必这就是圣人所说的材有高下之分。若得风流一二,文章二三,仁义三四,我是乐意睡睡午觉的。就算夫子看了要痛骂朽木不可雕,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