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 我敲了敲公寓门。一如往常,这扇公寓门合金的边框角落散发出不近人情的气息,而门上方一人高处的猫眼也时刻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仿佛在说“没事少来这里瞎转悠”。 我敲了三下门,然后后退两步,在离门不远处耐心等待。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稍顷,门开了,一位女孩的脑袋从门缝中探出。看到我,女孩的眼角随着笑意的出现而绽出了皱纹。她将门大大地推开,放我进入。 “今天挺准时的嘛,莲子姐!”她真心实意地说道。至少我没听出揶揄的语气。她在指我通常都会比约定时间晚三分钟登门这件事。 “今天不想迟到。”我淡淡地回道。 我穿过玄关,走进与餐厅连在一起的客厅。女孩正坐在餐桌前,用牙签插着盘中的一叠草莓吃。她没扎马尾辫,而是将头发披散下来。这丫头在家里无法无天习惯了,完全失去了她在外矜持温婉的作风。 “新鲜的草莓,要来点么?”她指了指盘中的草莓。一根牙签在她手上,另一根牙签插在一颗草莓上,大概是为我准备的。 “不用了。”我摇摇头,“我说呀,顺子,我可不是被你父母请来蹭吃蹭喝的食客啊。” “什么话嘛!”顺子噗嗤一声笑了,“莲子姐,这话可没你的风格哟。” 最后我还是陪她坐下,象征性地吃了颗草莓。我一边嚼着草莓,一边环顾客厅。宽敞的客厅将她家境富裕的特点体现得淋漓尽致。书房在客厅的左侧,此刻其房门紧闭。一般在星期天、父母都出门的时候,顺子喜欢将作业搬出书房。这不,此时她的作业本正东一本西一叠地胡乱摊在茶几上。红色笔记本旁的茶几边角上立着只摇摇欲坠的茶杯,茶杯里是她还没喝完的奶茶。饼干盒与薯片包装袋如无家可归的野狗般趴在茶几的另一角。这么着,偌大一台精致的玻璃茶几完全成了她私人的废品堆积场。此外,电视屏幕虽然已被关闭,而电源却亮着绿灯。想必是她听到我敲门声的一刹那便飞窜着关掉了电视,她知道我不喜欢电视。如果我现在去摸电视机盒,肯定能摸到一丝温热。打开电视,屏幕上一定在放着蒙面超人。 “喂喂,莲子姐?”顺子说。 “什么?”我偏过头,望向她。 “你好像心不在焉的。”她说,“是状态不好?” “这可不是你松懈偷懒的借口哦。”我说,“我是被你父母请来给你补课的,不是来陪你玩的。” “没劲。”顺子哼了一声。 所幸顺子今天请教的题目不算太难,我的思维没有陷入捉襟见肘的地步。到了休息时间,我接过顺子端来的茶,慢慢喝着。她聊一句,我接一句。她问一句,我回一句。很明显,她对我的反应不是太过满意。可我也没办法。我只是补课老师,又不是心理咨询师。聊天那种活儿是梅莉才擅长的。 梅莉。 我身体的内部仿佛被人用力击打了一般,我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原本无法凝聚起来的思绪又变得更为涣散。梅莉,我想。这是我赠予玛艾露贝莉·赫恩的私人性称呼。只有我才这么叫她,也只有她允许我这么叫她。 休息后的下一轮补习中,我根本没法很好地集中注意力。许多普通难度的题目,在我眼中仿佛成了重大的未解之谜一般。公式与知识点在脑中纵横交错杂乱无章,根本无法把握它们的轨迹。我怔怔地盯着简短的题目,用手托着额头,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脑中不时掠过金发的侧影。我将脑中如完全不配套的拼图那般的幻影强行驱除,把注意力狠狠地挤压进眼前的方寸之地上。顺子在一旁神色紧张地看着我,仿佛在暗暗为我加油鼓劲,又像是在等待我出洋相。 “这道题,”我说,“考察的是学生对洛伦兹力概念的掌握情况。那么,洛伦兹力是——” 话语在刹那间不翼而飞,简直像有人故意将装满知识的浴缸中的塞子拔掉一样。 顺子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我,就像等待马戏团表演开幕的观众。 好吧,宇佐见莲子,冷静。冷静。保持你补课老师的风范,维护你超统一物理学系学生的尊严。现在,用明亮的嗓音与清晰的语言告诉她,洛伦兹力到底是什么。 “翻书。书上有。”我有气无力地说道。 又到了中场休息时间,我大大地松了口气。看来我今天不太适合教书。顺子为我泡了咖啡。我捧着水缸一样的陶瓷杯,慢慢啜饮。 “莲子姐,你今天像是有什么心事啊。心不在焉的。”顺子说。语气里几乎没有试探我的意味,而是透露出确定无疑的态度。 “那个时期来了。”我骗她说。头歪向一旁,散漫地看着茶几下方地毯上的花纹。“有点心浮气躁。抱歉。” “是吗?”她拖长了音调,问道。“我觉得原因不在于此吧。” “为什么?”我挤出一丝笑。那笑容估计挺奇怪的。“每个女孩都有那个时候吧。有一次到你家来,碰巧是你到那个时期,我见你还摔东西呢。” “讨厌,不要提那件事!”顺子撅起了嘴。 “所以,互相体谅一下嘛。” “可我觉得莲子姐不是那种人,那种很容易地将喜怒哀乐展示在脸上的人。”顺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所以,我想,即便果真到了那个时期,莲子姐也不会和平常有太大的差别。” “我不是一个有自制力的人,这点你应该清楚。”我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睛。 “可今天的你实在是反常哦。” “为什么?就因为我被那些不值一提的题目难住了?” “不,不是那样。”顺子摇了摇头,“莲子姐你今天给人的感觉,简直像即将或已经被什么东西压垮了一样。莲子姐,你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只要稍往前踏出一步,就‘咻’地——”她摊开双手,又猛地放下。 “真有这么严重?”我搓了搓脸。这个动作没让我感到好受。 她点了点头:“你肯定有什么心事,这点我敢肯定。”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劳费心。” “我对莲子姐还一无所知呢。”她有点落寞似的说。 “我是被你父母聘来为你补习高中物理的补习老师,你只要清楚这一点就行。”我平静地说道,“知道得更多,会让你分心。这样对任何人都不好。” “我不喜欢物理。”她直言不讳地说道。 “我晓得。喜欢物理的人不至于被这些题目弄得晕头转向。” “可我依旧得学。为了成绩,为了考上理想的大学。” “知道这点就好。”我点了点头。“这也是我来此的目的之一。” “我要是有你一半聪明就好了。”顺子说,“我可没勇气报考京大。” “试试看。说不定就成了。” “那,莲子姐,你晓得我考上大学后,要去学习哪个专业嘛?” “不清楚。总不会去当我同系的学妹吧?” “当然不会啦!瞧你!”她有点惊讶,也有点感到好笑。她咧开嘴,“想学相对心理学。” 相对心理学。 我脸上的笑容在瞬间消失了。意识到自己的笑容消失则是在很久以后。我捧起杯子,喝了口变冷变浑浊的咖啡。 “莲子姐,你可骗不了我哦。” 我用力地笑了三声。“被你发现啦!”我故作开朗地说。 “怎么了?‘相对心理学’怎么了?”顺子微微皱眉,问道,“为什么我一说这个,莲子姐的表情就立马变得这么可怕?” “嘿嘿,哪有。”我笑嘻嘻地说道。 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阵,然后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顺子埋头做题的时候,我就坐在她身旁,用手托着腮,看着她的侧脸。我看着她的侧脸,也看着她身后远处落地窗外的天空。中午天空略显阴沉的光线为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深蓝色的阴影。她的头发很好看。说得更确切些,是很耐看。事实上,在注视顺子侧脸的时间里,更多的时候我的目光都静静地定格在她那倾泻而下的黑发中。她的长发笔直柔顺,隐隐泛着光泽,定睛看去,就像一条由墨水倾倒而成的瀑布。还有,她耳朵的形状也很美妙。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技艺高超又认真负责的匠人细细打磨后完成的能够引以为傲的小型工艺品。她的右耳前方与脸颊后方之间夹着一粒几乎无法辨清的小黑痣。似乎是某位日本传统画家在完成令人满意的画作后、为了增添些许情趣而用毛笔率性地轻点而成的。 观察完这些后,顺子在我眼中的形象反而不可思议地变得模糊起来。然后,从某一刻开始,她的身形就与某个金色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那个金色的影子透过时光的缝隙,悄悄地附在了我面前的人儿身上。身着淡紫色长袖连衣裙的梅莉出现在我的眼前,正握着小巧的自动水笔,偏过头,眯着眼睛对我笑。 喂,莲子姐。 什么? 我最近交了个男朋友。 好事,我说。是好事。 谢谢,她说。就不想多知道些他的情况? 想啊,我说。 上星期他约我出去看电影了来着。 电影可有意思? 蛮有趣的。 那就好,我说。 莲子姐。 嗯? 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因为你漂亮。 可是真话? 不骗你。 莲子姐。 嗯? 有人爱过你吗? 当然。 被爱的感觉怎么样? 很温暖。 那个爱你的人还在吗? 不在了。 很寂寞吧? 我捂住脸。 午后的寂静在瞬间被打破了。她的自动水笔突然掉在地毯以外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一声足以撼人心弦的脆响。反应过来时,顺子已经伸出双臂,用双手捧住了我的脸颊。她的动作来得突然,让我措手不及。我下意识地晃动头,想从她手中挪开,又抬起手,想拨开她的手臂。但我忍住了,因为那不是一件有礼貌的事。我的手只是轻轻搭在她的手臂上,接着便放下了。顺子的双眼盯视着我,像是两只装上弹药即将开火的枪口。我慌乱地将视线下移,目光落在她穿着的百褶短裙上。我感到我的脸开始发烫。我想调整呼吸,可没法做到。心脏兀自加快跳动,咚咚地撞击着胸口。 很长时间内,我的脸始终保持着微微扬起这不自然的姿势,被她捧在手掌中。温热的感触在脸颊上缓缓弥漫开来。我叹了口气。心里的什么东西正慢慢融化。客厅尽头的落地窗外是中午安宁祥和的天空。有一抹云絮,云絮看起来像是因为天空中没有云才象征性地加上去似的。 “可怜!”良久,她出声说道。 对此,我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下午三时,我离开顺子家,独自一人行走在大街上。好了,往下便再无事可做。我一面抱臂走着一面想到。至少没有着急的正事在等待我。那么,该如何打发剩下的时间呢? 我搭上地铁,乘过三站后下了车。我在地铁站内的小型商场中漫无目的地逛着,眼前缓慢游过的风景无一不是为了各种名堂而做出各种名堂样子的店铺。我在奶茶店里喝了杯奶茶。柜台内只有一位店员。收钱、制作奶茶,这些活全是她一人干的。我在店内角落的座位里喝奶茶的时候,她在柜台内始终背对着我忙活。她在做什么,我完全看不到。我只是觉得她的背影里含有一股让人觉得惋惜的感觉。那种感觉只有在即将倒闭的店铺内的店员身上才感受得到。 喝完奶茶,我又买了一大杯——完全出于同情——打包带走。可女店员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任何变化。阴郁,落魄,无奈,一如一杯被无意间打翻在地上的奶茶。我拎着大杯奶茶,继续在商场内闲逛。在一家专门收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各种物品的古玩店门前,我用老的电视游戏机打了几场游戏。一位高中生模样的男孩站在一旁看着我玩,看了一会儿就走了。我又玩了一阵,看到“Game Over”的字样后也离开了。 登上楼梯,走出地铁站,我又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没有风,空气仍旧如早上那般干燥。我走过两条街道,穿越三个十字路口,完全凭着心情在城市间任意穿梭。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场所,然而眼前的风景无不只是与之前的风景产生了细小而些微的变化而已,就像论文中措辞的增删一般。冷漠的高楼广厦上方是五月初一个冷漠的下午冷漠的天空,冷漠的行人各自怀着冷漠的想法行走在冷漠的城市之间,而这其中也包括拎着一大杯冷漠的奶茶的冷漠的莲子。 我一个人行走在城市里,手上是一杯奶茶,我想。我已经饱了,喝不下奶茶了。这杯奶茶于我而言已成了无谓之物。要么将它随手扔进垃圾桶,要么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将奶茶从手中赠出。我想还是后者比较靠谱。可是,我又想。我到底能把奶茶送给谁呢?思来想去之间,我终于意识到: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连一位能够接受我递出的奶茶的人都没有。我只能拎着这杯奶茶,继续徘徊在城市间。 经过一家服装店时,我停住了脚步。这家服装店的店门旁是一间玻璃展示柜。塑胶模特穿着各式夏令时节的衣服,搔首弄姿地站在柜中。透过玻璃展示柜,可以依稀望见服装店内的光景:一排排挂满女衣的衣架后,服装店的女老板正伏在柜台内,低头翻阅着什么书籍。我站在店外的展示柜前,透过玻璃观望展示柜内身着时尚衣物的模特。可那只是做样子,我只是做出看着展示柜的样子。这样就没人能怀疑我的行为,没人能怀疑一个拎着大杯奶茶站在服装店展示柜前对着店内时装看得出神的女大学生的行为。我盯着展示柜前的玻璃,玻璃中反射出我身后无数在城市中穿梭来往的人影车影。许许多多的人带着各种各样的神情从我身后走过。每个人都脚步匆匆,每个人都似乎在急切地赶往某地。谁都没有注意到我,谁都没有朝这位拎着奶茶驻足于展示柜前的女大学生投来一瞥。他们行走得着实太快,简直像是视频的快放一样。每个人都突然从玻璃中的一边出现,又倏地从另一边消失。他们从这里走来,从那里走去;又从那里走进,从这里走出。而我始终只是木然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他们化为转瞬即逝的影像从我眼中掠过。   我已经在城市里行走几个小时了,从天色蓦地变黑这点便能看出。天边出现一抹新月,夜空中有微光闪烁——那是星星。我抬起头,瞧了瞧那弧弯月,又望了望那些星光。而月亮与星星已经没法为我带来任何启示。我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芒,已经无法从闪烁的星月中知晓此刻的时间与此处的地点了。随着梅莉的消失,我也最终失去了能力。星星与月亮在我眼中,只是单纯的自然象征物。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接受并适应这个事实了。 我掏出手机,看了时间。晚上六点半。到该吃晚饭的时间了。就像要顺应我的想法一样,我的体内也逐渐升起一阵空腹感。我看着手里拎着的奶茶,又瞥了一眼手机,接着便想起一件事。 是的,我可以找北白河千百合。 我可以去找她。我可以把她约出来,和她一起去吃一顿暖烘烘的牛肉火锅,顺便把奶茶送给她喝(倘若她不介意喝下这杯冷奶茶的话)。梅莉消失后,我的生活中便仅剩她这一位友人了。我是该把她约出来的,我该和她见个面。 这么想着,我果真激动难耐起来。我的脑中逐渐浮现出有关她的清晰图像。最近一次和她见面是在上周末。那天是暖洋洋的晴天,她头上戴着白色棒球帽,身上是乳白色运动夹克,夹克内是淡蓝色衬衫,下身穿着米黄色与白色相间的短裙,脚上是崭新的运动鞋。她和我走在公园的草坪上,在我耳边轻喃细语。她那天对我说了什么呢? 她那天和我讨论了暑假的问题。她对我说,她想在暑假里同我一起去旅行。 好啊,我回应。去哪里呢? 去北海道如何?她想了一阵,说。 好啊,我说。想去就去好了。 她眯起眼睛,对我很好看地一笑。她眯起眼睛笑的时候,总是很可爱。 千百合的形象在我脑中急速地膨胀开来。随着她形象的膨胀,我也愈加觉得我需要她。我需要她。我非常需要她。至少在此刻,我希望她出现在我面前。我想抱住她,嗅着她脖间的香气,抚摸她的金发。一起去旅行吧,我想这么对她说。地方随你定,我二十四小时陪在你身边。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 我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我哆嗦着握起手机,盯着屏幕。我即将打电话给千百合,我想。我需要她,非常需要她。我先跟她吃饭,饱饱地吃一顿,然后把她邀到宿舍,让她在这儿过夜。我和她一起躺在床上,互相拥抱。我会紧紧地抱住她,揽住她的腰肢,抚摸她的秀发。我要...... 我咽了口唾沫。我要给她打电话,这是确定无误的事实。不可能不打,无论如何都得打这个电话。我手指颤抖地点开通讯录,点开千百合的号码。号码正在拨打。 我茫然地望着去电界面,显示时长的数字从个位上升到了两位。等待电话接通期间,我的身子仍在不停地颤抖。电话即将接通。除非关机,否则千百合不可能不接我电话。这么着,接通以后,我应该怎么说好呢?嘿,千百合,你看,月明星稀,无风无雨,正是两人约会的绝佳时节。值此良宵,我俩应该...... 电话突然接通了。 我猛地捧起电话,放在耳边。 “哟,莲子,有什么事吗?”千百合软糯糯的声音响起。我的心弦被轻易地拨动了。我几乎要跳了起来。我真想钻到电话那头,一把将她扑倒。 “喂,千百合。是这样——”我开始组织语言,“呃,我想。现在、现在是晚上,对不对?那个,我、呃。我觉得,啊不,我想,我想邀你出来吃顿饭。啊,对,吃顿饭。去吃牛肉火锅。我、对,我知道一家很好的牛肉火锅店,我一直想去吃。所以,我觉得,啊,我想,今晚我们俩应该去试一次。” “是一起出去吃饭,对吧?” “没错!”我说。没错。 “抱歉啦,莲子。”千百合的语气略微带些沮丧,“可我,今晚,完全没有空耶。我还在实验室里忙,帮梦美教授整理实验数据来着。莲子你应该晓得这种活计是多么烦人吧?转换,归纳,整理,很多很多的活。事实上,在今晚九点前,我得把所有的事情做完哦。可现在,我连百分之四十还没完成呢,出来吃饭肯定是不行啦。” “当真这么急?”我问。 “很急哦,急得除非是莲子的电话、否则我一律不接哟。”千百合说,“如果没有其它事的话,那我就先挂喽。” “别挂!”我说,“求你了,千百合,别挂!” “真是的,莲子。不是我不想,是我真的没空哦。我已经火烧眉毛自身难保了,再也抽不出身了。所以,莲子,九点以后再聊好吗?我真的要挂了。” “我就说一句话。说完再挂不迟!”我喊道。 一阵沉默。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又出现一阵拿自动水笔顶端不耐烦地磕磕敲击着木质桌面的声音。 “我听着呢。”千百合静静地说。 “我很感谢你,千百合。”我说,“我很感谢你一直陪伴着我。嗯,就是这样。” “就这样?”她依旧平静地问,“没别的话了?” “没了。” 她挂掉电话。 我久久地望着结束通话的界面。全身的力量正以极快的速度朝四面八方散失,最后什么都不剩下了,包括空腹感。代替空腹感的,则是一股比它远为空虚远为漆黑的感觉。我放下电话,脱力地倚靠在大楼侧面的墙壁上。远处商场大厦的巨型广告屏幕上放出吵闹的歌声。行人从我面前走过,车辆从我面前驶去。夜之光景在不远处的城市里展现着迷人的色彩,而那片光芒却始终没有到达这个角落。 我摘下爵士帽,扯下发绳,让头发披散而下。我微微仰起头,抽了抽鼻子。有什么力量正在动摇我。一股足以将我彻底击垮的力量正以前所未有的振幅动摇着我。在这夜晚的黑暗中,那股力量肆无忌惮地露出了它的爪牙,以清晰的姿态撕扯着我,吞噬着我。 我无法做出任何反抗。因为我一丝一毫的力量都没有了。我再也没有力量做出任何反抗。 然后,就在刹那间,一个人影在我面前一闪而过。那个人影走得很慢,但我反应过来却花了更多的时间。反应过来时,我才发现那是自己所熟悉的身影。白色的睡帽,金色的长发,紫色的衣服。那是—— 那是只属于玛艾露贝莉·赫恩的装扮。 我急忙抬起头,努力寻找那个人的身影。那个身影很好找,因为特征实在是太过显眼。要在一堆黑发中找到一顶金发是轻而易举的事。我最终在街道的不远处发现了她的身影。那个女孩在继续行走,并且即将走出街道。若是任由她行走,她会最终融入夜之黑暗中,会再次消失不见。我赶紧迈开脚步,朝她走去。我三步并作一步,逐渐与她缩短了距离。 我跟在她身后,时刻保持与她十步之遥的距离。不远也不近。这样,即便被发现,也不会被怀疑。我紧随其后,一面行走,一面打量她的全身。她的身高与记忆中梅莉的身高所差无几,身材也几乎与梅莉一样瘦削,即便有误差,那也是与记忆的误差,是可以接受的。她头戴着和梅莉完全一样的白色睡帽,金色的长发优雅地垂下,发色看起来不像是染上去的。她穿着一件紫色短袖网球衫,款式和色泽与衣柜中梅莉的那件一模一样。下身是得体的淡紫色百褶短裙,脚上是素雅的白色平跟鞋。她的右肩上挎着一只紫色皮包,链子为金色,口袋处的按钮有块十字架形的凸槽。这么看去,我几乎能立刻认定她便是真正的玛艾露贝莉·赫恩了。因为这一切的装扮都与她太过相符。我不认为还有哪位金发女孩的品味与格调会与梅莉一样。 可真正的玛艾露贝莉·赫恩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既定的事实。 然而,眼前的少女实在与梅莉太过相像,简直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她走路的姿势与梅莉一模一样,步子迈得优雅无误,手臂摆动的幅度也恰到好处。我几乎无法不认为那是玛艾露贝莉·赫恩。无数的情形都在向我指明一个事实,那便是:我眼前的人儿就是确确实实千真万确的玛艾露贝莉·赫恩。 这么想着,我又生出了希望。说不定果真如此。梅莉她骗过了本居小铃,骗过了北白河千百合,骗过了我,骗过了所有人。她还活着,并且最终回到了这个世界。我和她最终会重逢,最终会互相挥洒重逢的泪水。我的心中生出了无限的希望。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梅莉既然能不明不白地消失,那么也照样能毫无征兆地在我面前出现。她故作无睹地从我面前走过,说不定是为了考验我。她想把我引到一个只属于我和她两人的地方,然后再回过头,与我相见。一定是这样。 我的步伐更加坚定。我紧跟着眼前的人儿,跟着她走过街道,跟着她等待红绿灯,跟着她穿越十字路口,跟着她行走在高楼广厦之间。梅莉!我想。我的努力没有白费。一年半了,整整一年半,时间不长,但也不能说短。这一年半中,几乎每个日夜,我都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你是我最亲密的友人,你是我最体贴的伴侣。现在,我终于要与你重逢。虽然过程异常坎坷,但结局皆大欢喜。仅此我便心满意足了。来吧,梅莉,二人一体的秘封俱乐部的席位仍为你保留着。舍你无她。 然而,在跟着她登上人行天桥的时候,我美好的期望竟在急速地消散。一个可怕的想法在我脑中逐渐成形。 如果、如果她不是梅莉呢? 如果我只是在臆想,只是始终在跟踪一个素未平生的金发女孩,那会怎么样呢?我的幻想会在瞬间烟消云散。我会被当成变态跟踪狂。受到惊吓的金发女孩说不定会叫来警察,然后警察会把我带到警局,把我当作一个心理变态的女大学生加以审讯。这样,我势必大受打击,可能从此以后便一蹶不振,再无翻身之日。 这么想着,我几乎要停住脚步,转身夺路而逃了。我不想看到自己的幻想破灭!我不想惊吓到无辜的金发女孩!我不想被警察带回警局!我不想! 我开始出汗,开始喘气。步伐也变得歪歪扭扭,失去了之前矫健的英姿。女孩的影子映在立交桥的地面上。那侧脸的轮廓、胸脯的形状,根本无法不让我认为她是梅莉。玛艾露贝莉·赫恩,我亲爱的梅莉,确实在我面前行走着。我怎么可以放过这个机会,再度放任她从我面前消失呢? 突然,一切都想通了。 是的,我已经想通了。 我清楚,即便我眼前行走的确实是梅莉,她也再不可能回到我身边了。 因为这一切从当初就已经被决定好了。从梅莉决定从我身边消失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注定了。正因为她做出了这种决定,我才会踏入陌生的世界,开始未知的冒险,经历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事件,然后——如她所说——我见证了自己“必须见证”的场面。最后,梅莉消失了。我留了下来。这就是她精心准备的结局。她从一开始就下好了从我身边离开的决心。只是我的反应太过迟钝,迟迟没能察觉到这一点。 于是,终于明白这一点的我,也明白了另一件事实:   我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她了。   即便眼前的少女就是梅莉,那又如何呢?她转过头,我会看到一张属于玛艾露贝莉·赫恩的脸庞。于是我确定自己幻想成真,梅莉确实回到了这个世界,并且于今夜再度出现在我的面前。可是,即便如此,我又该对她说什么呢? 嘿,梅莉,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你还好吗? 还好。你呢? 我又该说些什么呢? 我可能会提议:嘿,梅莉,快回到我身边吧。我们继续住那间拥挤狭小的公寓,继续每周六都去学校旁那家甜品店里试吃新品,继续约会,继续开展我们的俱乐部活动,继续...... 可她会摇头。玛艾露贝莉·赫恩会默默摇头,默默拒绝。因为我已经彻底失去她了。二人一体的秘封俱乐部已经不复存在,并且再也没有重新组建的可能。一切从她决定离开时便已然尘埃落定,再也无法挽回,再也无法弥补。 即便那是真正的玛艾露贝莉·赫恩,也改变不了我已经失去她的事实了。她会转过身,和我简单地叙叙旧,然后再度消失,一如从前。 她会再度消失。就是这样。 行走至人行天桥尾端、即将下桥时,我眼前的女孩突然转头。于是我看见了玛艾露贝莉·赫恩。 不,那不是梅莉。那只是一位有着与玛艾露贝莉·赫恩极其相似的面容的女孩。她真的很像梅莉,如果遇到不是像我这样曾与梅莉朝夕相伴的人的话,她几乎可以以假乱真,让人完全分不清她与梅莉的区别。 可我知道那确实不是梅莉。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茫然地望着她。她也用警惕却不乏疑惑的目光看着我,疑惑超过了警惕,眼神中甚至有一丝好奇。 她的外貌几乎与梅莉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她的鼻子。她无疑不是纯正的白人,鼻子有着白人的特征,但也不翘得过分,鼻梁比梅莉稍稍低了一点。其次,她的嘴唇也比梅莉要薄了一点点。但或许是错觉亦未可知。 我们两人互相干瞪眼了一会儿。猜疑的空气在这座桥上弥漫。首先开口的是她。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女孩问。声音轻快明亮,是那种活泼聪慧的女孩才拥有的声线,但却没有梅莉成熟温雅的风度。 “啊,我......”我一时语塞。 “从好些时候前就注意到了来着,您在跟踪我。”女孩说,“但我觉得您不像是坏人,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才没有在意。现在,”她偏头望了望人行天桥下方的车流,又回头望向我,“这里只有你我两人,还是请您解释清楚吧。您为什么要跟踪我?” “因为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我只好实话实说,“我把你误当成了她。我与她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我非常想和她再见一面。所以才一时冲动......”我窘迫得像位面对教导主任的做错事的小学生。 “原来如此。”她微微点头,“我想也是这样。我觉得您不太像是那种会对别人起非分之想的人,即便有,也不会轻易将其付诸实现。” 我无奈地点点头。 “您的那个朋友是外国人?”她炫耀似的抚弄着那一头金发,问道。 “是的,是英国人。” “很不巧,我是日美混血儿哦。”她说,“在这点上我和您的那位朋友还是有所不同的。” 我无言。 “如果可以,能请您告诉我您的名字吗?”女孩问道。 “莲子。”我回答。“莲花”的“莲”,我告诉她。 “莲子小姐的那位友人的名字呢?”她又问。 “梅莉。”我也老老实实回答她。 “‘梅莉与莲子’。”她唱歌似的慢慢说道,又像在朗读一篇童话的题目。 好的,女士们先生们,在下此刻要朗读的是一篇名为《梅莉与莲子》的短篇童话。故事哀婉动人,请各位在倾听时一定要备好纸巾...... “那么,莲子小姐和梅莉小姐的关系怎么样?” “她是我最亲密的友人。”我回答。 女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么,为什么您又和她很久没见面了呢?” “因为她离开了。”我淡淡地说道。 “‘离开’的意思是......” “她离开了。”我重复了一遍。 女孩咬咬牙,随即点点头,“误会算是解开了。那么,我想您也再没有必要跟踪一位不是梅莉小姐的人了。如果可以,我就先——” “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我抬起头,说道。声音大得吓了自己一跳。 “请我喝一杯?”女孩似乎也被吓到了。但她很快便冷静下来,转而不无疑惑地歪了歪头,笑道,“哎呀,如果是在白天,那我可会欣然接受哦。可现在却不行呢。太晚了,我得回家。我男朋友已经做好了晚餐,在餐桌前等着我呢。” 听得此话,我再也没有坚持的力气。她有家,有男朋友。她男朋友在家里等她。于是我点点头。拎着奶茶的右手微微抬起,又轻轻落下。 她稍稍向前探出头,试探似的观察我的脸庞,接着微微一笑——那笑法与梅莉毫无二致。看到她的笑容,我真有一股上前抱住她并放声大哭的冲动。 “那么,”她用不拎包的左手朝我挥了挥,“晚安,莲子小姐。愿你能早日与梅莉小姐重逢。” “晚安。”我对她挤出一个笑容。 于是她再度转身。她离开了,她走下人行天桥。我靠在桥的栏杆上,望着她走上街道、逐渐远去的背影。街道两旁的路灯与树木交替着排向远方。高大的路灯朝地面投下橙色的光斑。她的身体也被镀上一层淡淡的橙黄色。影子在路面上被拉得斜斜长长。我望着她的影子不时隐入树底、不时又出现在灯柱下。直到此时,我仍会生出一种“那影子属于玛艾露贝莉·赫恩”的错觉。可她终究不是梅莉,那只是我逃避现实的臆想罢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她的身影也逐渐远去,最终模糊。然后,就在某一刻,她的存在彻底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拎着冰冷的奶茶,继续凭栏眺望。许许多多的车辆从桥下驶出,又驶进桥下,仿佛在象征着世间运行的秩序那样。耳边也不断地回响着失去距离感与方向感的车流轰鸣声,一如失去归宿的记忆。远处楼厦间彩光闪烁,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空气中隐约飘浮着浮尘一般的光粒子。待我伸手想抓住时,它们便倏地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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