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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楼] 【短篇小说】Time Forgott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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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30 21:35: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诸君好,这里是云中华盖。
去年(2022年)八月,我社“星之实验室”在江南tho上发布了本社的第四本同人志(短篇小说集)《Lost the Voice》。其中包含了一篇Bonus Track。从音乐专辑的角度来讲就是“额外曲目”“附赠曲目”。而既然用至书本上,则可理解为“附赠篇目”。事实也是如此。在原则上与原先的计划中,这篇Bonus Track是作为“免费篇目”,会在作品宣传中提前登场,以可公开篇目的形式与诸位见面。奈何后来出于各种缘由,结果未能如愿,这一篇目终究未能及时出现在抱以期待的诸位面前(事到如今再追究是主催的责任还是笔者的责任都已无济于事)。
而如今,在经由主催的同意后,笔者决定将此篇Bonus Track公之于世,供诸君一阅,以遂己志。也希望诸君继续支持东方同人方面的创作。
 楼主| 发表于 2023-1-30 21:38:1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绯色墨宝 于 2023-1-30 21:40 编辑

Bonus Track


Time Forgotten

1


距玛艾露贝莉·赫恩消失至今,已是将近一年半的时光了。
今早撕下颇令人怀念的纸质日历时,我蓦地想到。代表月份的“四”字头如再也无法回想起的童年旧梦般渺然消失,而“五月一日”这一具有强烈现实意义的日期仿佛象征着什么似的赫然映于眼中。啊啊,已经五月份了,我想。我的视线穿过光线暗淡的客厅,投向窗外。高楼顶上的天空白得令人想起廉价的打印纸。没有鸟,没有风。宿舍楼旁几棵高大的椿树在暮春上午的空气中默然伫立。
我长叹一口气。细细想来,从今早睁开发涩的双眼开始,自己周遭的情形就无缘由地变得不顺利起来。首先不顺的是自己:昨夜做了场令人不快的梦。醒来时,梦已彻底忘记,只剩下那丝许印象化为不祥的符号在脑中飘荡。大脑昏昏沉沉,身体各处也酸痛不已。从床上坐起的一瞬间,我竟无法很好地掌握周围的情况。我是谁?我在哪里?这种无聊的问题又充斥在我混乱的大脑中,脑浆竟如堵塞的车流一般凝固不动。
其次是天气。今天既不是爽朗的晴天,也不能说是阴天,只能算是介于两者之间、模棱两可的不下雨也不见阳光的天气。我将头探出阳台的窗外。空气干燥,干燥中又带着一丝让人提不上劲的气息。接着,我一如往常地回到客厅,撕下一张日历,撕下日历的刹那间想起了玛艾露贝莉·赫恩。
玛艾露贝莉·赫恩。熟悉的名字。陌生的名字。
从名字上来看,这应该是一位外国人女孩的名字。并且我认识这位女孩。因为从回忆起那名字的一瞬间,我的思绪就变得不稳定起来。我的脑海开始摇颤,无数模糊的影像纷至沓来。是的,我认识她。我似乎曾和她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否则,为何她在我脑中的印象会如此强烈呢?
终于,一个人影上半身的轮廓在我脑中逐渐浮现。那是一位女孩。女孩有着一头足以让任何观者都为之羡慕的金发。似乎是要刻意躲避这份魅力所引来的目光,那头金发的上方低低地压着一只白色睡帽。可这睡帽不仅没有掩盖她的魅力,反而与那金发相得益彰,显出安静祥和之美。金发中藏着一枚小巧可爱的脸蛋。而那柔嫩的肌肤与软绵的嘴唇竟没有为它们的主人增添任何幼稚天真的色彩。其次惹人注目的是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眸。为了应对不同场合的需求,那双眼睛可以在瞬间由含情脉脉变为冷若冰霜,眼中的笑意亦可以轻而易举地从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兴高采烈跌至冰点以下。无论事出何因,和她打交道的人都不会想要见识她那副冷酷的面容。接着,像是上帝要照着天堂中最美的女天使的模样复刻出一位人类女孩那样,带着西欧贵妇特征的鼻子以完美的尺寸被安放在了它应该在的位置。
这样,一位极其出类拔萃的女孩的面容就诞生了。但是,如此纯洁无暇的姿色是无法在这污浊的世间长存的。所以,似乎上帝有意要保护这位他精心创造出的女孩那样,女孩出生时脸上带有的无邪与稚嫩随着时间的推移如春末的落樱一般逐渐消散,而坚韧与温柔又像填补空缺一样适时地成为保护性外壳覆盖在她的表面。最后,出现我眼前的是一位阅世无数而处变不惊的女孩的脸庞。这是一位经历过不少不愉快之事(有些甚至是极度不愉快)的女孩的脸庞。但那些不快的事物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同样不快的印记,而是将她的棱角磨平,给予了她超凡脱俗的气质。
她偏爱紫色。在不冷又不热的季节,紫色连衣裙与白色睡帽几乎是她的标配。那件连衣裙并不是普通的紫色连衣裙,那白色睡帽也并不是普通的白色睡帽。如果观察得够仔细,你便能从中看出她不凡的格调品味与充满自制力的的生活作风。即便是近视到十米开外便看不清人的程度,只要稍稍瞥见那白、金、紫三色搭配,便能知晓她正迈着优雅的步子款款向自己走来。
这就是我所认识的玛艾露贝莉·赫恩。
对她的回忆让我感到一阵近乎沮丧的悲哀。但感到悲哀的原因并不是她当初毅然决然地从我身边离开。这份悲哀完全来源于我自身。事实上,我从开始想到完全记起她的容貌,竟然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至少过了半分钟。在这半分钟的时间里,我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她的容貌,想着玛艾露贝莉·赫恩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终于,我想起她了。那是我的友人,玛艾露贝莉·赫恩。可这并没有让我欢欣鼓舞,反而带给了我深重的悲哀。并且,超过悲哀的,是恐惧——我正在遗忘她。
我正比任何时候都要快地遗忘她。
为什么会遗忘她呢?我想。我曾经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无懈可击的,我们是最亲密的友人,我们会永远相依,永远不抛弃彼此。可有一天,她消失了。靠着那点微乎其微的线索,我开始寻找她。虽然踏上了充满艰辛的旅程,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可我依旧没有寻回她。她最终还是消失了,消失在了一个孤独的角落。她的消失所带来的直接结果就是:我失去了她。
她抛弃了一切,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一言不发地从我面前消失,甚至在距那将近一年半的现在,我依然无法理解。我只是知道一点,随着她的消失,属于我的那段美好的时期已彻底结束,我体内的什么已经彻底消失了。
彻底消失了。
而随着那东西的消失,我对她的记忆也正逐渐消亡。
对玛艾露贝莉·赫恩的记忆,首先在脑海中真切地回荡着,接着便开始如烟雾一般缓缓升腾,缓缓飘浮,最后如稀薄的风景般逐渐从脑海里淡出,变得模糊。而那模糊是无法挽回的。模糊一点,便失去一点。失去一点,便模糊一点。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关于玛艾露贝莉·赫恩的记忆彻底模糊,最终化为一缕尘埃落于脑中深深的地表,再也无法被捧起。
我最终会忘记玛艾露贝莉。她最终会成为我生命中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我想象我完全忘记玛艾露贝莉·赫恩的情形。可能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后的某天早晨,我碰巧在撕日历时想起了她:
哦?玛艾露贝莉·赫恩?似乎外国人的名字。到底是谁呢?一点印象都没有......
啊啊,想起来了。我上大学的时候,似乎是碰到过一位名为玛艾露贝莉的女生......
那时我和她都干了一些什么样的事呢?
我们当初组建了一个不正经的社团来着,整天吃喝玩乐游山玩水,日子过得倒也快活。只是从哪天开始,我和她便不再见面了。
就是这样。
然后记忆再度远去。玛艾露贝莉·赫恩再度从我脑海中消失。说不定,那是最后一次回忆。从那以后,我可能就再也记不起玛艾露贝莉·赫恩了。即便是在生命即将到达尽头的时候,我也再回忆不起她的名字。
那一天终将到来。
我在沙发上坐下,双手捂住脸,一动不动。脸上开始发热,身体开始出汗,内心开始无可阻挡地动摇。我正在遗忘她,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挽回,并且最终会彻底忘记她。一股庞大的无力感从体内阴暗的地方升起,如冲破大坝的洪水一般喷涌而出,转瞬间便将我淹没。
我不想忘记她。
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忘记她。可我却阻止不了自己忘却的行为。我身不由己,无能为力。没有人来帮我,没有人会为我记住她,没有人会在我忘记的时候来提醒我“喂喂,你曾经有个最要好的友人,名叫玛艾露贝莉·赫恩哦”。没有,完全没有。所有人都在眼睁睁地看着我忘记。没人来帮我。没有人。
如此闷坐之间,我逐渐产生了一股愤怒的情绪。这种愤怒是对这个世界的愤怒。我开始由衷地憎恨起这个冷酷的世界。是你们将玛艾露贝莉·赫恩从我身边夺走的,不是吗?为什么要逼迫这么一个美好的人儿走上那么一条无望的绝路呢?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拆散我们?你们到底想要什么?难不成通过毁掉我们,你们就能得到你们想要的东西了吗?
没有答案。从一开始就没有答案。该回答的问题总是没有答案。
唯有夹杂着沉默的空气在阴暗的客厅里飘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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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30 21:41:21 | 显示全部楼层
2
我敲了敲公寓门。一如往常,这扇公寓门合金的边框角落散发出不近人情的气息,而门上方一人高处的猫眼也时刻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仿佛在说“没事少来这里瞎转悠”。
我敲了三下门,然后后退两步,在离门不远处耐心等待。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稍顷,门开了,一位女孩的脑袋从门缝中探出。看到我,女孩的眼角随着笑意的出现而绽出了皱纹。她将门大大地推开,放我进入。
“今天挺准时的嘛,莲子姐!”她真心实意地说道。至少我没听出揶揄的语气。她在指我通常都会比约定时间晚三分钟登门这件事。
“今天不想迟到。”我淡淡地回道。
我穿过玄关,走进与餐厅连在一起的客厅。女孩正坐在餐桌前,用牙签插着盘中的一叠草莓吃。她没扎马尾辫,而是将头发披散下来。这丫头在家里无法无天习惯了,完全失去了她在外矜持温婉的作风。
“新鲜的草莓,要来点么?”她指了指盘中的草莓。一根牙签在她手上,另一根牙签插在一颗草莓上,大概是为我准备的。
“不用了。”我摇摇头,“我说呀,顺子,我可不是被你父母请来蹭吃蹭喝的食客啊。”
“什么话嘛!”顺子噗嗤一声笑了,“莲子姐,这话可没你的风格哟。”
最后我还是陪她坐下,象征性地吃了颗草莓。我一边嚼着草莓,一边环顾客厅。宽敞的客厅将她家境富裕的特点体现得淋漓尽致。书房在客厅的左侧,此刻其房门紧闭。一般在星期天、父母都出门的时候,顺子喜欢将作业搬出书房。这不,此时她的作业本正东一本西一叠地胡乱摊在茶几上。红色笔记本旁的茶几边角上立着只摇摇欲坠的茶杯,茶杯里是她还没喝完的奶茶。饼干盒与薯片包装袋如无家可归的野狗般趴在茶几的另一角。这么着,偌大一台精致的玻璃茶几完全成了她私人的废品堆积场。此外,电视屏幕虽然已被关闭,而电源却亮着绿灯。想必是她听到我敲门声的一刹那便飞窜着关掉了电视,她知道我不喜欢电视。如果我现在去摸电视机盒,肯定能摸到一丝温热。打开电视,屏幕上一定在放着蒙面超人。
“喂喂,莲子姐?”顺子说。
“什么?”我偏过头,望向她。
“你好像心不在焉的。”她说,“是状态不好?”
“这可不是你松懈偷懒的借口哦。”我说,“我是被你父母请来给你补课的,不是来陪你玩的。”
“没劲。”顺子哼了一声。
所幸顺子今天请教的题目不算太难,我的思维没有陷入捉襟见肘的地步。到了休息时间,我接过顺子端来的茶,慢慢喝着。她聊一句,我接一句。她问一句,我回一句。很明显,她对我的反应不是太过满意。可我也没办法。我只是补课老师,又不是心理咨询师。聊天那种活儿是梅莉才擅长的。
梅莉。
我身体的内部仿佛被人用力击打了一般,我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原本无法凝聚起来的思绪又变得更为涣散。梅莉,我想。这是我赠予玛艾露贝莉·赫恩的私人性称呼。只有我才这么叫她,也只有她允许我这么叫她。
休息后的下一轮补习中,我根本没法很好地集中注意力。许多普通难度的题目,在我眼中仿佛成了重大的未解之谜一般。公式与知识点在脑中纵横交错杂乱无章,根本无法把握它们的轨迹。我怔怔地盯着简短的题目,用手托着额头,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脑中不时掠过金发的侧影。我将脑中如完全不配套的拼图那般的幻影强行驱除,把注意力狠狠地挤压进眼前的方寸之地上。顺子在一旁神色紧张地看着我,仿佛在暗暗为我加油鼓劲,又像是在等待我出洋相。
“这道题,”我说,“考察的是学生对洛伦兹力概念的掌握情况。那么,洛伦兹力是——”
话语在刹那间不翼而飞,简直像有人故意将装满知识的浴缸中的塞子拔掉一样。
顺子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我,就像等待马戏团表演开幕的观众。
好吧,宇佐见莲子,冷静。冷静。保持你补课老师的风范,维护你超统一物理学系学生的尊严。现在,用明亮的嗓音与清晰的语言告诉她,洛伦兹力到底是什么。
“翻书。书上有。”我有气无力地说道。
又到了中场休息时间,我大大地松了口气。看来我今天不太适合教书。顺子为我泡了咖啡。我捧着水缸一样的陶瓷杯,慢慢啜饮。
“莲子姐,你今天像是有什么心事啊。心不在焉的。”顺子说。语气里几乎没有试探我的意味,而是透露出确定无疑的态度。
“那个时期来了。”我骗她说。头歪向一旁,散漫地看着茶几下方地毯上的花纹。“有点心浮气躁。抱歉。”
“是吗?”她拖长了音调,问道。“我觉得原因不在于此吧。”
“为什么?”我挤出一丝笑。那笑容估计挺奇怪的。“每个女孩都有那个时候吧。有一次到你家来,碰巧是你到那个时期,我见你还摔东西呢。”
“讨厌,不要提那件事!”顺子撅起了嘴。
“所以,互相体谅一下嘛。”
“可我觉得莲子姐不是那种人,那种很容易地将喜怒哀乐展示在脸上的人。”顺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所以,我想,即便果真到了那个时期,莲子姐也不会和平常有太大的差别。”
“我不是一个有自制力的人,这点你应该清楚。”我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睛。
“可今天的你实在是反常哦。”
“为什么?就因为我被那些不值一提的题目难住了?”
“不,不是那样。”顺子摇了摇头,“莲子姐你今天给人的感觉,简直像即将或已经被什么东西压垮了一样。莲子姐,你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只要稍往前踏出一步,就‘咻’地——”她摊开双手,又猛地放下。
“真有这么严重?”我搓了搓脸。这个动作没让我感到好受。
她点了点头:“你肯定有什么心事,这点我敢肯定。”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劳费心。”
“我对莲子姐还一无所知呢。”她有点落寞似的说。
“我是被你父母聘来为你补习高中物理的补习老师,你只要清楚这一点就行。”我平静地说道,“知道得更多,会让你分心。这样对任何人都不好。”
“我不喜欢物理。”她直言不讳地说道。
“我晓得。喜欢物理的人不至于被这些题目弄得晕头转向。”
“可我依旧得学。为了成绩,为了考上理想的大学。”
“知道这点就好。”我点了点头。“这也是我来此的目的之一。”
“我要是有你一半聪明就好了。”顺子说,“我可没勇气报考京大。”
“试试看。说不定就成了。”
“那,莲子姐,你晓得我考上大学后,要去学习哪个专业嘛?”
“不清楚。总不会去当我同系的学妹吧?”
“当然不会啦!瞧你!”她有点惊讶,也有点感到好笑。她咧开嘴,“想学相对心理学。”
相对心理学。
我脸上的笑容在瞬间消失了。意识到自己的笑容消失则是在很久以后。我捧起杯子,喝了口变冷变浑浊的咖啡。
“莲子姐,你可骗不了我哦。”
我用力地笑了三声。“被你发现啦!”我故作开朗地说。
“怎么了?‘相对心理学’怎么了?”顺子微微皱眉,问道,“为什么我一说这个,莲子姐的表情就立马变得这么可怕?”
“嘿嘿,哪有。”我笑嘻嘻地说道。
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阵,然后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顺子埋头做题的时候,我就坐在她身旁,用手托着腮,看着她的侧脸。我看着她的侧脸,也看着她身后远处落地窗外的天空。中午天空略显阴沉的光线为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深蓝色的阴影。她的头发很好看。说得更确切些,是很耐看。事实上,在注视顺子侧脸的时间里,更多的时候我的目光都静静地定格在她那倾泻而下的黑发中。她的长发笔直柔顺,隐隐泛着光泽,定睛看去,就像一条由墨水倾倒而成的瀑布。还有,她耳朵的形状也很美妙。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技艺高超又认真负责的匠人细细打磨后完成的能够引以为傲的小型工艺品。她的右耳前方与脸颊后方之间夹着一粒几乎无法辨清的小黑痣。似乎是某位日本传统画家在完成令人满意的画作后、为了增添些许情趣而用毛笔率性地轻点而成的。
观察完这些后,顺子在我眼中的形象反而不可思议地变得模糊起来。然后,从某一刻开始,她的身形就与某个金色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那个金色的影子透过时光的缝隙,悄悄地附在了我面前的人儿身上。身着淡紫色长袖连衣裙的梅莉出现在我的眼前,正握着小巧的自动水笔,偏过头,眯着眼睛对我笑。
喂,莲子姐。
什么?
我最近交了个男朋友。
好事,我说。是好事。
谢谢,她说。就不想多知道些他的情况?
想啊,我说。
上星期他约我出去看电影了来着。
电影可有意思?
蛮有趣的。
那就好,我说。
莲子姐。
嗯?
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因为你漂亮。
可是真话?
不骗你。
莲子姐。
嗯?
有人爱过你吗?
当然。
被爱的感觉怎么样?
很温暖。
那个爱你的人还在吗?
不在了。
很寂寞吧?
我捂住脸。
午后的寂静在瞬间被打破了。她的自动水笔突然掉在地毯以外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一声足以撼人心弦的脆响。反应过来时,顺子已经伸出双臂,用双手捧住我的脸颊。她的动作来得突然,让我措手不及。我下意识地晃动头,想从她手中挪开,又抬起手,想拨开她的手臂。但我忍住了因为那不是一件有礼貌的事。我的手只是轻轻搭在她手臂上,接着便放下了。顺子的双眼盯视着我,像是两只装上弹药即将开火的枪口。我慌乱地将视线下移,目光落在她穿着的百褶短裙上。我感到我的脸开始发烫。我想调整呼吸,可没法做到。心脏兀自加快跳动,咚咚地撞击着胸口。
很长时间内,我的脸始终保持着微微扬起这不自然的姿势,被她捧在手掌中。温热的感触在脸颊上缓缓弥漫开来。我叹了口气。心里的什么东西正慢慢融化。客厅尽头的落地窗外是中午安宁祥和的天空。有一抹云絮,云絮看起来像是因为天空中没有云才象征性地加上去似的。
可怜”良久,她出声说道。
对此,我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下午三时,我离开顺子家,独自一人行走在大街上。好了,往下便再无事可做。我一面抱臂走着一面想到。至少没有着急的正事在等待我。那么,该如何打发剩下的时间呢?
我搭上地铁,乘过三站后下了车。我在地铁站内的小型商场中漫无目的地逛着,眼前缓慢游过的风景无一不是为了各种名堂而做出各种名堂样子的店铺。我在奶茶店里喝了杯奶茶。柜台内只有一位店员。收钱、制作奶茶,这些活全是她一人干的。我在店内角落的座位里喝奶茶的时候,她在柜台内始终背对着我忙活。她在做什么,我完全看不到。我只是觉得她的背影里含有一股让人觉得惋惜的感觉。那种感觉只有在即将倒闭的店铺内的店员身上才感受得到。
喝完奶茶,我又买了一大杯——完全出于同情——打包带走。可女店员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任何变化。阴郁,落魄,无奈,一如一杯被无意间打翻在地上的奶茶。我拎着大杯奶茶,继续在商场内闲逛。在一家专门收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各种物品的古玩店门前,我用老的电视游戏机打了几场游戏。一位高中生模样的男孩站在一旁看着我玩,看了一会儿就走了。我又玩了一阵,看到“Game Over”的字样后也离开了。
登上楼梯,走出地铁站,我又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没有风,空气仍旧如早上那般干燥。我走过两条街道,穿越三个十字路口,完全凭着心情在城市间任意穿梭。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场所,然而眼前的风景无不只是与之前的风景产生了细小而些微的变化而已,就像论文中措辞的增删一般。冷漠的高楼广厦上方是五月初一个冷漠的下午冷漠的天空,冷漠的行人各自怀着冷漠的想法行走在冷漠的城市之间,而这其中也包括拎着一大杯冷漠的奶茶的冷漠的莲子。
我一个人行走在城市里,手上是一杯奶茶,我想。我已经饱了,喝不下奶茶了。这杯奶茶于我而言已成了无谓之物。要么将它随手扔进垃圾桶,要么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将奶茶从手中赠出。我想还是后者比较靠谱。可是,我又想。我到底能把奶茶送给谁呢?思来想去之间,我终于意识到: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连一位能够接受我递出的奶茶的人都没有。我只能拎着这杯奶茶,继续徘徊在城市间。
经过一家服装店时,我停住了脚步。这家服装店的店门旁是一间玻璃展示柜。塑胶模特穿着各式夏令时节的衣服,搔首弄姿地站在柜中。透过玻璃展示柜,可以依稀望见服装店内的光景:一排排挂满女衣的衣架后,服装店的女老板正伏在柜台内,低头翻阅着什么书籍。我站在店外的展示柜前,透过玻璃观望展示柜内身着时尚衣物的模特。可那只是做样子,我只是做出看着展示柜的样子。这样就没人能怀疑我的行为,没人能怀疑一个拎着大杯奶茶站在服装店展示柜前对着店内时装看得出神的女大学生的行为。我盯着展示柜前的玻璃,玻璃中反射出我身后无数在城市中穿梭来往的人影车影。许许多多的人带着各种各样的神情从我身后走过。每个人都脚步匆匆,每个人都似乎在急切地赶往某地。谁都没有注意到我,谁都没有朝这位拎着奶茶驻足于展示柜前的女大学生投来一瞥。他们行走得着实太快,简直像是视频的快放一样。每个人都突然从玻璃中的一边出现,又倏地从另一边消失。他们从这里走来,从那里走去;又从那里走进,从这里走出。而我始终只是木然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他们化为转瞬即逝的影像从我眼中掠过。
我已经在城市里行走几个小时了,从天色蓦地变黑这点便能看出。天边出现一抹新月,夜空中有微光闪烁——那是星星。我抬起头,瞧了瞧那弧弯月,又望了望那些星光。而月亮与星星已经没法为我带来任何启示。我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芒,已经无法从闪烁的星月中知晓此刻的时间与此处的地点了。随着梅莉的消失,我也最终失去了能力。星星与月亮在我眼中,只是单纯的自然象征物。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接受并适应这个事实了。
我掏出手机,看了时间。晚上六点半。到该吃晚饭的时间了。就像要顺应我的想法一样,我的体内也逐渐升起一阵空腹感。我看着手里拎着的奶茶,又瞥了一眼手机,接着便想起一件事。
是的,我可以找北白河千百合。
我可以去找她。我可以把她约出来,和她一起去吃一顿暖烘烘的牛肉火锅,顺便把奶茶送给她喝(倘若她不介意喝下这杯冷奶茶的话)。梅莉消失后,我的生活中便仅剩她这一位友人了。我是该把她约出来的,我该和她见个面。
这么想着,我果真激动难耐起来。我的脑中逐渐浮现出有关她的清晰图像。最近一次和她见面是在上周末。那天是暖洋洋的晴天,她头上戴着白色棒球帽,身上是乳白色运动夹克,夹克内是淡蓝色衬衫,下身穿着米黄色与白色相间的短裙,脚上是崭新的运动鞋。她和我走在公园的草坪上,在我耳边轻喃细语。她那天对我说了什么呢?
她那天和我讨论了暑假的问题。她对我说,她想在暑假里同我一起去旅行。
好啊,我回应。去哪里呢?
去北海道如何?她想了一阵,说。
好啊,我说。想去就去好了。
她眯起眼睛,对我很好看地一笑。她眯起眼睛笑的时候,总是很可爱。
千百合的形象在我脑中急速地膨胀开来。随着她形象的膨胀,我也愈加觉得我需要她。我需要她。我非常需要她。至少在此刻,我希望她出现在我面前。我想抱住她,嗅着她脖间的香气,抚摸她的金发。一起去旅行吧,我想这么对她说。地方随你定,我二十四小时陪在你身边。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
我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我哆嗦着握起手机,盯着屏幕。我即将打电话给千百合,我想。我需要她,非常需要她。我先跟她吃饭,饱饱地吃一顿,然后把她邀到宿舍,让她在这儿过夜。我和她一起躺在床上,互相拥抱。我会紧紧地抱住她,揽住她的腰肢,抚摸她的秀发。我要......
我咽了口唾沫。我要给她打电话,这是确定无误的事实。不可能不打,无论如何都得打这个电话。我手指颤抖地点开通讯录,点开千百合的号码。号码正在拨打。
我茫然地望着去电界面,显示时长的数字从个位上升到了两位。等待电话接通期间,我的身子仍在不停地颤抖。电话即将接通。除非关机,否则千百合不可能不接我电话。这么着,接通以后,我应该怎么说好呢?嘿,千百合,你看,月明星稀,无风无雨,正是两人约会的绝佳时节。值此良宵,我俩应该......
电话突然接通了。
我猛地捧起电话,放在耳边。
“哟,莲子,有什么事吗?”千百合软糯糯的声音响起。我的心弦被轻易地拨动了。我几乎要跳了起来。我真想钻到电话那头,一把将她扑倒。
“喂,千百合。是这样——”我开始组织语言,“呃,我想。现在、现在是晚上,对不对?那个,我、呃。我觉得,啊不,我想,我想邀你出来吃顿饭。啊,对,吃顿饭。去吃牛肉火锅。我、对,我知道一家很好的牛肉火锅店,我一直想去吃。所以,我觉得,啊,我想,今晚我们俩应该去试一次。”
“是一起出去吃饭,对吧?”
“没错!”我说。没错。
“抱歉啦,莲子。”千百合的语气略微带些沮丧,“可我,今晚,完全没有空耶。我还在实验室里忙,帮梦美教授整理实验数据来着。莲子你应该晓得这种活计是多么烦人吧?转换,归纳,整理,很多很多的活。事实上,在今晚九点前,我得把所有的事情做完哦。可现在,我连百分之四十还没完成呢,出来吃饭肯定是不行啦。”
“当真这么急?”我问。
“很急哦,急得除非是莲子的电话、否则我一律不接哟。”千百合说,“如果没有其它事的话,那我就先挂喽。”
“别挂!”我说,“求你了,千百合,别挂!”
“真是的,莲子。不是我不想,是我真的没空哦。我已经火烧眉毛自身难保了,再也抽不出身了。所以,莲子,九点以后再聊好吗?我真的要挂了。”
“我就说一句话。说完再挂不迟!”我喊道。
一阵沉默。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又出现一阵拿自动水笔顶端不耐烦地磕磕敲击着木质桌面的声音。
“我听着呢。”千百合静静地说。
“我很感谢你,千百合。”我说,“我很感谢你一直陪伴着我。嗯,就是这样。”
“就这样?”她依旧平静地问,“没别的话了?”
“没了。”
她挂掉电话。
我久久地望着结束通话的界面。全身的力量正以极快的速度朝四面八方散失,最后什么都不剩下了,包括空腹感。代替空腹感的,则是一股比它远为空虚远为漆黑的感觉。我放下电话,脱力地倚靠在大楼侧面的墙壁上。远处商场大厦的巨型广告屏幕上放出吵闹的歌声。行人从我面前走过,车辆从我面前驶去。夜之光景在不远处的城市里展现着迷人的色彩,而那片光芒却始终没有到达这个角落。
我摘下爵士帽,扯下发绳,让头发披散而下。我微微仰起头,抽了抽鼻子。有什么力量正在动摇我。一股足以将我彻底击垮的力量正以前所未有的振幅动摇着我。在这夜晚的黑暗中,那股力量肆无忌惮地露出了它的爪牙,以清晰的姿态撕扯着我,吞噬着我。 我无法做出任何反抗。因为我一丝一毫的力量都没有了。我再也没有力量做出任何反抗。
然后,就在刹那间,一个人影在我面前一闪而过。那个人影走得很慢,但我反应过来却花了更多的时间。反应过来时,我才发现那是自己所熟悉的身影。白色的睡帽,金色的长发,紫色的衣服。那是——
那是只属于玛艾露贝莉·赫恩的装扮。
我急忙抬起头,努力寻找那个人的身影。那个身影很好找,因为特征实在是太过显眼。要在一堆黑发中找到一顶金发是轻而易举的事。我最终在街道的不远处发现了她的身影。那个女孩在继续行走,并且即将走出街道。若是任由她行走,她会最终融入夜之黑暗中,会再次消失不见。我赶紧迈开脚步,朝她走去。我三步并作一步,逐渐与她缩短了距离。
我跟在她身后,时刻保持与她十步之遥的距离。不远也不近。这样,即便被发现,也不会被怀疑。我紧随其后,一面行走,一面打量她的全身。她的身高与记忆中梅莉的身高所差无几,身材也几乎与梅莉一样瘦削,即便有误差,那也是与记忆的误差,是可以接受的。她头戴着和梅莉完全一样的白色睡帽,金色的长发优雅地垂下,发色看起来不像是染上去的。她穿着一件紫色短袖网球衫,款式和色泽与衣柜中梅莉的那件一模一样。下身是得体的淡紫色百褶短裙,脚上是素雅的白色平跟鞋。她的右肩上挎着一只紫色皮包,链子为金色,口袋处的按钮有块十字架形的凸槽。这么看去,我几乎能立刻认定她便是真正的玛艾露贝莉·赫恩了。因为这一切的装扮都与她太过相符。我不认为还有哪位金发女孩的品味与格调会与梅莉一样。
可真正的玛艾露贝莉·赫恩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既定的事实。
然而,眼前的少女实在与梅莉太过相像,简直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她走路的姿势与梅莉一模一样,步子迈得优雅无误,手臂摆动的幅度也恰到好处。我几乎无法不认为那是玛艾露贝莉·赫恩。无数的情形都在向我指明一个事实,那便是:我眼前的人儿就是确确实实千真万确的玛艾露贝莉·赫恩。
这么想着,我又生出了希望。说不定果真如此。梅莉她骗过了本居小铃,骗过了北白河千百合,骗过了我,骗过了所有人。她还活着,并且最终回到了这个世界。我和她最终会重逢,最终会互相挥洒重逢的泪水。我的心中生出了无限的希望。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梅莉既然能不明不白地消失,那么也照样能毫无征兆地在我面前出现。她故作无睹地从我面前走过,说不定是为了考验我。她想把我引到一个只属于我和她两人的地方,然后再回过头,与我相见。一定是这样。
我的步伐更加坚定。我紧跟着眼前的人儿,跟着她走过街道,跟着她等待红绿灯,跟着她穿越十字路口,跟着她行走在高楼广厦之间。梅莉!我想。我的努力没有白费。一年半了,整整一年半,时间不长,但也不能说短。这一年半中,几乎每个日夜,我都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你是我最亲密的友人,你是我最体贴的伴侣。现在,我终于要与你重逢。虽然过程异常坎坷,但结局皆大欢喜。仅此我便心满意足了。来吧,梅莉,二人一体的秘封俱乐部的席位仍为你保留着。舍你无她。
然而,在跟着她登上人行天桥的时候,我美好的期望竟在急速地消散。一个可怕的想法在我脑中逐渐成形。
如果、如果她不是梅莉呢?
如果我只是在臆想,只是始终在跟踪一个素未平生的金发女孩,那会怎么样呢?我的幻想会在瞬间烟消云散。我会被当成变态跟踪狂。受到惊吓的金发女孩说不定会叫来警察,然后警察会把我带到警局,把我当作一个心理变态的女大学生加以审讯。这样,我势必大受打击,可能从此以后便一蹶不振,再无翻身之日。
这么想着,我几乎要停住脚步,转身夺路而逃了。我不想看到自己的幻想破灭!我不想惊吓到无辜的金发女孩!我不想被警察带回警局!我不想!
我开始出汗,开始喘气。步伐也变得歪歪扭扭,失去了之前矫健的英姿。女孩的影子映在立交桥的地面上。那侧脸的轮廓、胸脯的形状,根本无法不让我认为她是梅莉。玛艾露贝莉·赫恩,我亲爱的梅莉,确实在我面前行走着。我怎么可以放过这个机会,再度放任她从我面前消失呢?
突然,一切都想通了。
是的,我已经想通了。
我清楚,即便我眼前行走的确实是梅莉,她也再不可能回到我身边了。
因为这一切从当初就已经被决定好了。从梅莉决定从我身边消失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注定了。正因为她做出了这种决定,我才会踏入陌生的世界,开始未知的冒险,经历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事件,然后——如她所说——我见证了自己“必须见证”的场面。最后,梅莉消失了。我留了下来。这就是她精心准备的结局。她从一开始就下好了从我身边离开的决心。只是我的反应太过迟钝,迟迟没能察觉到这一点。
于是,终于明白这一点的我,也明白了另一件事实:
我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她了。
即便眼前的少女就是梅莉,那又如何呢?她转过头,我会看到一张属于玛艾露贝莉·赫恩的脸庞。于是我确定自己幻想成真,梅莉确实回到了这个世界,并且于今夜再度出现在我的面前。可是,即便如此,我又该对她说什么呢?
嘿,梅莉,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你还好吗?
还好。你呢?
我又该说些什么呢?
我可能会提议:嘿,梅莉,快回到我身边吧。我们继续住那间拥挤狭小的公寓,继续每周六都去学校旁那家甜品店里试吃新品,继续约会,继续开展我们的俱乐部活动,继续......
可她会摇头。玛艾露贝莉·赫恩会默默摇头,默默拒绝。因为我已经彻底失去她了。二人一体的秘封俱乐部已经不复存在,并且再也没有重新组建的可能。一切从她决定离开时便已然尘埃落定,再也无法挽回,再也无法弥补。
即便那是真正的玛艾露贝莉·赫恩,也改变不了我已经失去她的事实了。她会转过身,和我简单地叙叙旧,然后再度消失,一如从前。
她会再度消失。就是这样。
行走至人行天桥尾端、即将下桥时,我眼前的女孩突然转头。于是我看见了玛艾露贝莉·赫恩。
不,那不是梅莉。那只是一位有着与玛艾露贝莉·赫恩极其相似的面容的女孩。她真的很像梅莉,如果遇到不是像我这样曾与梅莉朝夕相伴的人的话,她几乎可以以假乱真,让人完全分不清她与梅莉的区别。
可我知道那确实不是梅莉。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茫然地望着她。她也用警惕却不乏疑惑的目光看着我,疑惑超过了警惕,眼神中甚至有一丝好奇。
她的外貌几乎与梅莉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她的鼻子。她无疑不是纯正的白人,鼻子有着白人的特征,但也不翘得过分,鼻梁比梅莉稍稍低了一点。其次,她的嘴唇也比梅莉要薄了一点点。但或许是错觉亦未可知。
我们两人互相干瞪眼了一会儿。猜疑的空气在这座桥上弥漫。首先开口的是她。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女孩问。声音轻快明亮,是那种活泼聪慧的女孩才拥有的声线,但却没有梅莉成熟温雅的风度。
“啊,我......”我一时语塞。
“从好些时候前就注意到了来着,您在跟踪我。”女孩说,“但我觉得您不像是坏人,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才没有在意。现在,”她偏头望了望人行天桥下方的车流,又回头望向我,“这里只有你我两人,还是请您解释清楚吧。您为什么要跟踪我?”
“因为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我只好实话实说,“我把你误当成了她。我与她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我非常想和她再见一面。所以才一时冲动......”我窘迫得像位面对教导主任的做错事的小学生。
“原来如此。”她微微点头,“我想也是这样。我觉得您不太像是那种会对别人起非分之想的人,即便有,也不会轻易将其付诸实现。”
我无奈地点点头。
“您的那个朋友是外国人?”她炫耀似的抚弄着那一头金发,问道。
“是的,是英国人。”
“很不巧,我是日美混血儿哦。”她说,“在这点上我和您的那位朋友还是有所不同的。”
我无言。
“如果可以,能请您告诉我您的名字吗?”女孩问道。
“莲子。”我回答。“莲花”的“莲”,我告诉她。
“莲子小姐的那位友人的名字呢?”她又问。
“梅莉。”我也老老实实回答她。
“‘梅莉与莲子’。”她唱歌似的慢慢说道,又像在朗读一篇童话的题目。
好的,女士们先生们,在下此刻要朗读的是一篇名为《梅莉与莲子》的短篇童话。故事哀婉动人,请各位在倾听时一定要备好纸巾......
“那么,莲子小姐和梅莉小姐的关系怎么样?”
“她是我最亲密的友人。”我回答。
女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么,为什么您又和她很久没见面了呢?”
“因为她离开了。”我淡淡地说道。
“‘离开’的意思是......
“她离开了。”我重复了一遍。
女孩咬咬牙,随即点点头,“误会算是解开了。那么,我想您也再没有必要跟踪一位不是梅莉小姐的人了。如果可以,我就先——”
“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我抬起头,说道。声音大得吓了自己一跳。
“请我喝一杯?”女孩似乎也被吓到了。但她很快便冷静下来,转而不无疑惑地歪了歪头,笑道,“哎呀,如果是在白天,那我可会欣然接受哦。可现在却不行呢。太晚了,我得回家。我男朋友已经做好了晚餐,在餐桌前等着我呢。”
听得此话,我再也没有坚持的力气。她有家,有男朋友。她男朋友在家里等她。于是我点点头。拎着奶茶的右手微微抬起,又轻轻落下。
她稍稍向前探出头,试探似的观察我的脸庞,接着微微一笑——那笑法与梅莉毫无二致。看到她的笑容,我真有一股上前抱住她并放声大哭的冲动。
“那么,”她用不拎包的左手朝我挥了挥,“晚安,莲子小姐。愿你能早日与梅莉小姐重逢。”
“晚安。”我对她挤出一个笑容。
于是她再度转身。她离开了,她走下人行天桥。我靠在桥的栏杆上,望着她走上街道、逐渐远去的背影。街道两旁的路灯与树木交替着排向远方。高大的路灯朝地面投下橙色的光斑。她的身体也被镀上一层淡淡的橙黄色。影子在路面上被拉得斜斜长长。我望着她的影子不时隐入树底、不时又出现在灯柱下。直到此时,我仍会生出一种“那影子属于玛艾露贝莉·赫恩”的错觉。可她终究不是梅莉,那只是我逃避现实的臆想罢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她的身影也逐渐远去,最终模糊。然后,就在某一刻,她的存在彻底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拎着冰冷的奶茶,继续凭栏眺望。许许多多的车辆从桥下驶出,又驶进桥下,仿佛在象征着世间运行的秩序那样。耳边也不断地回响着失去距离感与方向感的车流轰鸣声,一如失去归宿的记忆。远处楼厦间彩光闪烁,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空气中隐约飘浮着浮尘一般的光粒子。待我伸手想抓住时,它们便倏地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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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30 21:43:33 | 显示全部楼层

3
月光透过阳台的玻璃窗,在卧室的一角框起了一片银色的游泳池。我闷声不响地躺在床上。左手的床头柜上是一只倒了一拇指宽高度威士忌的六角杯、一瓶只剩一半的三得利角瓶以及几个东倒西歪的啤酒罐。卧室里没有开灯。在这片黑暗中,我独自一人靠在床头,微闭着双眼。
我拿起六角杯,又喝了一口。酒液狂热地撩拨着舌头,刺激着喉咙,然后缓缓滑进胃袋。稍顷,暖意从体内不知名的角落涌起。身体暖融融的,似乎在蒸腾,在融化。我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我即将醉成一摊烂泥。
我试着在脑中回忆今天的事。今早,我在撕日历时想起了玛艾露贝莉·赫恩,接着心情似乎变得很不好。到了上午,我便出发前往顺子家,帮她补习物理。但表现得不尽人意。从顺子家里走出之后,我干了什么呢?
我在闲逛,拎着一杯奶茶在城市里闲逛了几个小时。到了晚上,我给人打了电话。打给谁了来着?容我想想......对对对,打给千百合了。我邀她出来吃饭,可她没有空。我对她说了什么呢?想不起来,完全想不起来了。也罢,不是什么重点。挂掉电话后,我又干了什么呢?
我的面颊开始颤动。我伸出双手,捂住脸。脸仍在颤动,脸颊和鼻子几乎要挤到了一块。
是的,我见到了玛艾露贝莉·赫恩。
不,事实上,我只是见到了一位和玛艾露贝莉·赫恩极其相像的少女,并且尾随了她。我曾满怀希望地想到那确实是梅莉,可她终究不是。她只是一位有男朋友在家里等她的幸运女孩。
清醒一点,宇佐见莲子,清醒一点!不要再想了!不要再回忆了!就算你再怎么扭曲记忆,都无法改变玛艾露贝莉·赫恩已经不在你身边的事实了!
没错,我想。玛艾露贝莉·赫恩已经不在了。我必须尽快接受并适应这个没有玛艾露贝莉·赫恩的世界,无论如何。
我从床上躺下,头舒舒服服地枕在了枕头上。记忆再度从脑海中涌现。我抓住奔腾而出的记忆洪流,开始回忆过去。从我与梅莉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从头到尾,如用舌尖舔舐记忆的平面那般细细回忆。我回忆我和梅莉共同度过的时光,只属于我们二人的甜蜜时光。
她是怎么让我枕在她的大腿上,轻轻抚摸我的眼睑;她是怎么从我背后突然出现,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猛地抱住我;她是怎么为我做出好吃的料理,一脸幸福地望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她是怎么牵着我的手,与我一同行走在傍晚的海滨公路上;她是怎么缩进我的怀抱里,为我许下关于未来的美好诺言。她说过,她确实说过,她说过我们会不离不弃、永远相依。她做她的心理医师,我做我的物理研究员。下班后会一起吃饭,节假日则一同游玩。将来用两人的工资在市中心共同租住一套豪华公寓,在里面安静地生活。这些都是她说的。
我继续回忆。
我们那时到底去了多少地方呢?委实很多很多的地方。我们那时又见过哪些人呢?委实各种各样的人。那时我们所见的风景、所遇见的人,此时仍以片段的形式如流沙一般流进记忆的沙漏。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感觉到那一片片风景、一个个细节从记忆的边缘摩挲着滑过,并在脑中产生轻微的响声。沙沙沙,沙沙沙,有什么流过。沙沙沙,沙沙沙,有什么逐渐浮现,又有什么逐渐淡出。并且,在浏览这些一闪而过的记忆断片时,我的心始终没有产生任何波动。因为它们是很久以前——确实是很久以前了——便存在于我心底的东西。我此刻只是将它们重新取出,小心擦去它们身上的灰尘,然后让它们在眼前如夏花一般倏地展现。最后,它们又再度回归于内心的软泥中,等待另一个久远时日的到来。那是一场春天的回忆,那是一声夏季的轻呢,那是一份秋日的心迹,那是一枚冬夜的低语。而就在这些温暖地将我包裹起来的回忆里,我始终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一切,那很久以前便已发生过的一切。
我已经,委实失去太多、太多珍贵的东西了。
再度睁开眼时,我发觉自己已满脸是泪。我在回忆时无声地流着泪。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感动。我只是在为一份纯粹的情感流泪。那情感是什么,我不清楚。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在为那份情感流泪。那里有我,也有梅莉。
所有记忆都在逐渐远去。散发着光芒的风景逐渐偃息。记忆开始收拢,风景与细节开始缩小。它们聚集起来,即将回到一个遥远的地方,然后再度沉睡,再度尘封。所有的片段都散发着点点光芒,从我身边流逝,就如时光的长河那般。
最终,一切都消失了。所有的一切归于沉寂。我的周围又再度被黑暗充斥。在黑暗中,一切的一切都在沉睡。
我睁开满是泪的双眼,视线中是模糊的天花板。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已消失不见。唯有我留了下来,我被留在了一个没有梅莉的世界。
我长叹了一口气。
回忆已然结束,它们再度回归至属于它们的场所。但是,我不确定,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将它们再度取出,像翻阅过去的相册一样再度翻阅它们。
那段日子已经离我着实太远了。
我想我最终会忘记梅莉,忘记玛艾露贝莉·赫恩。并且,忘记她这件事只是个开始。在以后的人生中,我还会继续遇见许许多多的人,而且也会继续忘记许许多多的人。我会忘记千百合,忘记冈崎教授,忘记许许多多美好的人和事,只是为了在这个世界上继续活下去。
或许有一天,我甚至会忘记我已将许多事物遗忘的这件事。我只是将自己面前的现实默默地接受下来。这个现实里没有玛艾露贝莉·赫恩,所以我便会以为自己从未遇见过一个名为玛艾露贝莉·赫恩的女孩,自己也从未和她组建过一个名为“秘封俱乐部”的灵异社团。一切美好的事从未发生,一切美好的记忆从未存在。那时我所拥有的,只是一枚封闭许久的心;我所面对的,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任何价值的世界。
而且我也不得不继续生活在那个没有任何希望的世界上。
我最后一次端起六角杯,将杯内残留的威士忌仰头喝尽。喝罢,我重新躺下,将蹬在脚底的被子拉上肩头。我在被窝里慢慢舒展自己的四肢,然后缓缓闭上眼睛。稍顷,黑暗降临。在这片黑暗中,我陷入了安静的沉眠。
(全文终)
2020.5.7

云中华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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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30 21:46:09 | 显示全部楼层
绯色墨宝 发表于 2023-1-30 21:43
3月光透过阳台的玻璃窗,在卧室的一角框起了一片银色的游泳池。我闷声不响地躺在床上。左手的床头柜上是 ...

日期无误。20年的文章到了22年才有余力发表(悲)。
还有喵玉殿这排版,不会用啊(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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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30 21:55:59 | 显示全部楼层
实体图,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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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30 21:59:14 | 显示全部楼层
求助,可以修改用户名吗?不想再戴着黑历史用户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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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基本是做不到的()或许可以求助清水星姐看看有没有后门?(  发表于 2023-1-31 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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