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艰难地爬上了沙滩,背包里进了海水。她知道自己多年的研究成果算是完了,但好歹还有条命在。现在她只能祈祷还能给自己剩点有用的东西,否则的话留着这条命又有什么用呢。金色的长发湿淋淋地搭在脖颈上,非常难受。海水咸苦,她大口往外吐着,直到实在没什么可吐才停止。仰面躺在沙滩上,偶尔涨上来的海浪冲着她的双脚,但她也只能到这了。
倘若一个国王只有陆军,那他只算个独臂人;当他兼有海军,才算是双臂齐全——彼得大帝
说这句话的沙皇,这位强人,用野蛮制伏野蛮的可汗,那年才刚刚出生。没人能预见到他之后的成就;那是公元1672年,荷兰人海上霸主的时代即将结束。
虽然那已经是海上马车夫衰落的开始,但在那一年,还看不出来有什么端倪。荷兰的荷兰东印度公司仍是当时世界上最赚钱的公司之一,在东亚地区的贸易额极大。荷兰人的商船不仅可以与东方的老迈帝国——清进行贸易,同时也与那个闭关的岛国,日本,有着几乎垄断的交易。闭关锁国的日本仅在几个港口与外面的世界打交道,而能与他们商业合作的国家也寥寥无几。岛原之乱后,荷兰人有助战之功,所以得到了行商的特许——虽然也仅仅是在几个城市而已。
但以此为契机,大量的商船聚集在日本的港口,在那个时代,荷兰人算是日本人能接触到的最多的外国人了。荷兰人在商言商,谨慎行事,基本不在宗教上触怒幕府,只要能赚钱,什么都好说啦。
而故事,也就是从一艘荷兰商船开始的。
她躺在沙滩上,不确定这里是不是目的地。她不远万里从家乡乘客船来到了印度,在那边被小贼摸走了钱包,最后只能以工人的身份搭乘商船来日本,想想看,此行从一开始就不吉利啊。但她还是要来;毕竟已经知晓自身极限的自己,除非获得东方的异术帮助,否则也只会和其他人一样,迎接必将到来的凄惨死亡而已。
话虽如此,但船沉了。狂风巨浪,商船就像是被一双手大力从中间掰碎一般漂亮地断成两截,好在远处就能看到陆地,所有还活着的人都拼命游过去,不断有人筋疲力尽,沉下去连个气泡都没有。她也麻木地向前游着,几个巨浪打过来,她和其他人分散了,随波逐流。大概是气数未尽,她觉得自己都摸到了天使的翅膀了,还是活了过来。睁开眼时沙滩已在眼前,她踩着水游到了沙滩上,像所有死里逃生的人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两眼无神,气力用尽。她想,如果这个时候来只什么野兽,也就完了。
“说不定上帝想让我死在地上呢?”
最悲惨的想像也不过如此了。她不确信自己是不是飘到了日本岛上,虽然方向没错,但听三副说,日本岛周围的小岛数量不少,并且都杳无人烟。想到有可能像故事里的遇难者一样,在无人岛上做了二三十年野人才获救,刚刚捡了条命的她也实在没有那个情绪去感谢上帝。她躺了很久也没恢复体力,只能不断地往上挪,挪到尽量干燥点的地方。脑袋旁边有小螃蟹在爬,她也顾不得生冷,抓起来摘掉眼睛就嚼,嚼到嘴里只剩硬壳都舍不得吐,吸吸汁水才把渣子吐掉。
刚吃两只,就听到有什么东西走过来的声音。从脚步声能听出来,大概是人。人的步伐和其他动物的是不一样的。知道自己是飘到了有人的岛上,她马上安心了;但一瞬间过后她就笑不出来。一轻,一中,一重;一重,一中,一轻;停停走走,有悉悉索索之音。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但也越来越不规律了,听得她满身冷汗直冒。看来是个动物,而且还瘸腿。倘若真一口锁喉把自己咬死也就算了,就怕从下面开始吃,咬开肚腹,扯了肠子,自己还急切不死,那还不如淹死了痛快呢。
大概是看到自己了吧,那东西朝自己这边来了,而且越走越快。她吓得闭紧了眼睛,都不敢看。那东西来到了近处,扯住了自己的头发;这一下有点疼,她本能地开眼一看——
一个女孩子。穿着红白相间的没见过的衣服,手里拿根竹竿,左肩上斜挎着什么,正把自己的金发缠在手指头上玩儿。难怪会一轻(竹竿探地)一中(正常的脚)一重(挎东西那侧,自然重些)。她看到是人,还会穿衣服,长的还挺漂亮的小姑娘,知道自己这下是死不了了,冲她笑笑,有心试着打招呼,但苦于语言不通,于是只好笑个没完了。
小姑娘也冲她笑笑,看她不停地打手势,一会指指嘴,一会指指腿,虽然听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但看样子也知道是遇难的海员飘上来的。于是把竹竿和竹篓放在地上,拖着她的一条腿往回拉。小姑娘力气小,她长得又高,走几步就得歇一会。她被拖在沙地上吃了不少沙子,一咬牙,往回爬了几步,撑着竹竿努力地站了起来。
“Dank u wel。”(谢谢)
我以西班牙语与上帝沟通,以意大利语向女人调情,用法语同绅士寒暄,而用德语调教马匹——西班牙国王 卡洛斯一世
将近一百年之前,一位西班牙国王曾说过这句话。虽然八十年战争让荷兰人对所有西班牙人都深恶痛绝,但谢天谢地,总算打赢了。如果那位国王知道他过世后西班牙会一败涂地,大概会把德语替换成荷兰语吧。
但无论哪种语言也好,明显对面前这个人是说不通的。她肯定只会一种语言,那就是日语。纵然荷兰人会说荷英拉丁三门语言,但脱离了她生活的环境,在这异国他乡,这些都不顶用。她在印度逗留时,曾在码头的日本商人那里学了些日本话,但苦不甚精,而且她要记的太多,也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记到脑子里。干脆请他们写出来,再一句一句的念,自己在日语下面用荷语的音标注上音,尽量读起来通畅一些。
荷兰人吃了一餐,精力恢复了不少。她早就听说这个国家的人基本不吃肉,或者说除了鸟肉和海产之外不吃其他的动物类食品,所以对小姑娘提供的饭食本来就没啥期待。蔬菜是煮的,非常清淡,而汤的味道古怪,大概是放了什么奇怪的调料。她的背包挂在房子外面的树上沥水,她打开仔细看看。草药和标本基本都毁了,这在她意料之中。其他的杂物也没什么可惜。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几本书,虽然浸透了水,但慢慢阴干的话应该还能看。好在自己的几个笔记本在上船前就被珍而重之地掖到了牛皮背包的最里层,受潮情况还不算严重。墨水虽然被海水泡淡了些,但勉强还能辨认字迹。她把笔记本摆在煮饭的灶台上,表示自己想休息一下。小姑娘将她带到卧室样子的房间,她脱下小姑娘给自己找来的衣裳——自己的衣服也同样被挂在树上晾晒,而小姑娘的个子比自己矮那么多,虽然这衣服一看就是她成年了的女性亲属的,要比她的体格长些大些,但在自己的身上还是显小。不过现在哪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她困倦极了,倒头就睡,心想,就算这时候西班牙猎巫人来烧死自己都不在乎了。
她当然睡的放心。一方面是疲劳,另外一方面,她从商人们那里尽可能的学习知识。那朱红色的奇怪木杆建筑,低矮的房子,房前的稻草绳,应该是日本的宗教设施。除了宗教法庭,她还真没听说过神职人员搞谋杀,或是谋财害命那一套的。何况,自己哪有钱。
她怀揣着梦想沉沉睡去,梦想在梦中化为了希望。
梦有时是人生中的至高境界。
她出生在一个商人之家。父亲是所谓的纵横四海的豪快男儿,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尽管带回来的财货丰厚,她仍感到不是太幸福。当其他孩子羡慕那些异国的衣服、糖果和玩具时,她却总能想起自己的母亲。她认为自己和母亲是一样不幸的,生命中缺少的那个人虽然活着,但简直是死了。他用这些东西哄骗自己,用更加贵重的东西哄骗母亲。她恨他。
而母亲始终没什么怨言。也没有去像其他贵妇一样去寻找情人。她觉得这对母亲不公平;也许父亲现在就在哪个码头,和一群当地的妓女花天酒地。她不能理解母亲对父亲的理解,宁愿憎恨自己的憎恨。
唯一还让她觉得那个人还有点好处的地方是图书。听说了自己喜欢看书之后,那个人每次出海归来都带回大量的图书。有的能看懂,有的看不懂。于是父亲拜托船上的抄写员在行间和页脚添加大量的翻译和注释。她看那些书简直着了迷。不是身边的人,不是熟知的世界,甚至连神都可能不是自己在教堂里认识的神;眼目中发着金色光芒的太阳神的后代,神王的伟大的儿子那十二项的伟业,永恒之树上解读世界未来的聪明人,三根钻石针上依次排列的金片以特殊的方式完全移动干净时连世界都会毁灭……千万个异国的故事如同千万颗星辰一样,是她儿时的光明……与乐趣。
有时连星星都会成为人类的理想。
而当母亲病故一年之后,父亲因思慕过度而染病离世时,她才发现,自己从来都不理解这个一度认为薄情的人。用那些从东方运来的书上的说法,大概就是所谓“同生共死”。两个人可以聚少离多,但那仅仅是身体。他们的心从未远离对方;而当一方不在的时候,这世界对另外一个也不再有意义。这可能是极端了,确实是极端了;但又实在无法苛责。此刻,她心中也全都是这种情绪。生无可恋。
她将家族的产业大部变卖,成了一个坐拥大把财产的姑娘。那时,女巫们从西班牙,那个虔诚得可怕的国度偷渡而来,其中一人成了她的老师。她想学习将亡者复生的秘法,想学习长生不老的异术。女巫告诉她,那怎么可能?女巫也不免一死。但有些女巫可以成为魔女,在瓦普几斯节上有一席之地。届时,呼啸在罗马的废墟中,高卢的森林中,凯尔特的平原中,日尔曼的高山中的魔王会亲自与魔女会狂欢,想得到什么样的东西都并非不可能。
她屈服了,投降了。抛弃了自己的信仰。天主教也好,新教也好,无非是致命或不致命的火刑台——只比讲经台少一根柱子。在女巫老死之前,她已经掌握了一部分魔法的奥秘,甚至是在当地秘密举行的女巫聚会中的佼佼者。在老师死后,她的家财也已经散去了大半。那时,她把目光投向了东方。
在书籍中,在老师的笔记中,神秘的东方。那里有在火中自焚而重生的神鸟,那里有在山中修行魅惑人的狐妖,那里的雪山中行持秘法的僧侣化身为虹,那里一子相传的神秘术法能撼动海洋。
所以她毅然坐船出海,横渡远洋。她还记得曾经的希望;沐浴在海风中时不可避免地想起,无数次观看起锚出港,扬帆沉碇的父亲,和在窗前月下,花中湖边静静等待她的母亲。即使有一天一切尽归虚妄,自己迎来身为凡人的死亡,也毕竟尝试过——尝试过。她站在船头,握紧了脖颈上的项链。那是星形的坠饰,十四岁的生日礼物,金制,来自自己从未见过的地方。
星星也可以成为人类的理想么?
她睡了许久,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日上三竿。她记得自己是在下午睡的,看来是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她头昏脑胀地走出去,第一件事是找到那个笔记本。现在可以翻动了,虽然一些地方已经被水泡坏。她从厨房的角落掰了一小条炭,小心地重描那些看不清了的地方。正描着,巫女抱着一筐洗好的衣服走了过来,她发现其中不少都是自己的,赶快看了看笔记,生硬地念道:“谢谢。我,帮忙?”
巫女笑着说了什么,她悲催地发现自己基本听不懂。她只好打手势说自己要帮忙,后来觉得太费劲,直接抱过衣筐来,巫女在两棵树之间拴了根绳子,她一件件地晾在了上面。她正晾着,忽然灵光一闪:虽然她说话自己听不懂(她不承认自己听力差,固执地认为巫女在说什么方言),但如果写呢?毕竟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了不少常用字,虽然被海水毁了一小半,但还有一大半,估计连写带比划也能差不多。于是她晾完衣服之后,拉巫女来到院子里,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划字。这个是她事先就和印度的日本商人——天主教徒——排演熟的,因为她觉得这个非常有必要:
“你好,我不是坏人。我是商人,来到这里。”
巫女看看,折了另一根树枝划道:“我知道。你的船,沉?”
“沉了,风,大,人,统统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