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早就答应了的彼岸。嗯。今年是哥的本命年,新年第一注便当,就在这里投下了。 
 小町不喜欢我了。
 
 这不是句空话,映姬想。本来只是矜持,本来只是害羞,本来只是不好意思。但人有些时候确实缺乏耐心,无论是谁。小町没有勇气去跑完映姬精心设计的这场马拉松了。她感到没有希望,而且疲累。小町大概是已经厌倦这场没有锦标的奥林匹克,没人为她带上装饰着香菜的冠冕。没有人。
 而其实,日子也不是缺了谁就过不下去。只不过和以前一样,上班,下班,换班,休假。只不过过去那双饱含期盼的眼睛,现在已经黯淡。小町已经不再注视着映姬,而映姬的双眼无比的干渴和焦灼。过去的小町无数次投来的饱含热烈感情的视线曾经把映姬灼伤,而现在她已经看不见那双红色瞳孔的焦点。因为小町再也没往自己这边看过。
 其实只是没有勇气,觉得自己不够好。有时又不甘心,觉得小町既馋且懒。她是希望小町变成一个更好的人,与自己更相衬的人;或是更主动,主动到与侵犯自己只有一步之遥。多少次她希望小町能够更勇敢一些,能主动过来证明对自己的爱。但是小町没有,所以错的是小町。映姬根本没有注意到她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的。那是一座高山,冰冻而成,山下的冰棱密如针山,利如锋刃。这座山上没有一个可供攀登的握点,没有一个能够支撑体重的支点,而且不允许你用任何工具,却要求你爬上那炫人眼目的山顶。小町就是被这样的一座山峰吓倒的。她不是不肯把自己的一腔血洒在这山脚,而是害怕哪怕自己在这里粉身碎骨,也得不到这山峰的半点垂青。其实她只要走到这山脚下,这座冰山就会自己轰然崩塌。可是小町没有,但是这不怪她。大家都是凡人。试问你有什么能力要别人为一个不确实的目标而舍命,难道别人生来就非要把自己作践进泥里,来取悦你这朵高傲的花?
 
 小町有了答案。映姬也有。可惜,不是一个。
 
 从那天起。小町就放弃了对自己的感情。而这份感情是从哪天开始,映姬并不清楚。
 
 如果说这是事情的开始。那事情的结束,起因于八秆子打不着的一件事。
 一份报纸就躺在映姬的桌子上,映姬跳起来把它扯的稀烂,但是理智就好像另一个自己,在呼唤着这一个自己去追查来源。
 这份以八卦著称的天狗的报纸上。小町在和一个人亲密地接吻。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人像极了自己。
 而自己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那个决不是我,决不是。然而当事人的话,没人会相信。这只是大多数人津津乐道的谈资,以及落井下石的道德优越感。正所谓人言可畏。
 “我决不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担负任何东西。”
 
 当那只天狗趴在地上告饶时,映姬总算是明白了一切。那天晚上,饿昏了的天狗想着赶快回家吃饭时,在田埂上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她以为是阎王和死神在约会,所以就顺手拍了张照片写了篇报导,怎么知道根本就不是这回事,肯定是我看花了眼或是饿的产生幻觉了,求你饶了我吧阎王大人。
 “要是只有你一个人看见这个事。我早就把你弄死灭口了。”
 灭什么口。根本就不是自己,那还灭什么口。
 或者说,就算真是自己,和小町约会了还要灭口么。自己就觉得和小町在一起就那么丢人,丢人到不愿意让别人看见的地步,是觉得她配不上自己还是怎么的。
 映姬忽然觉得小町离开自己是正确的。自己又虚荣,又无耻。
 
 可是那个人如果不是自己,那会是谁。
 
 映姬坐在慧音的桌前,等她从历史的卷牍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慧音翻箱倒柜,映姬忐忑莫名。她害怕出现证据。在她心里此刻最好的答案是,那是一个人偶。自己就可以踹开小町的门,说,我一个活人还不如人偶好么。你喜欢我就说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喜欢你。
 映姬在感情中宁愿挑选被动。害怕自己的主动被拒绝,害怕自己的主动被泼冷水。
 但她甚至做过这样的梦。小町不由分说的把自己按在地上,强吻自己,吻到窒息。
 但是这种希望。既然你害怕这希望变成失望,你又怎么叫别人不害怕。既然你怀疑这希望遭到冷遇,你又怎么叫别人不怀疑。
 
 来到慧音这里之前。映姬是详细调查过的。妖怪们中间没有去主动招惹死神的,纵然自己与天同寿,对死神也是讳莫如深。何况如果连天狗都不知道来头,那么八成是在人类的村落里。人类对妖怪来说,实在是不够格提起兴趣。妖怪们还在思考,人类已经衰老。妖怪们做了决定,人类已经入土。衰朽的残年如何与妖怪们无尽的时间相提并论,千百年间不知道有多少殊途的生命为之茫然。
 但是如果两段生命都够长。是不是会彼此纠缠。纠缠久了,是不是一定会厌倦。
 或许这就是妖怪们不需要像人类那样稳定的夫妻关系的最大原因。你在我面前晃久了,总有一天会碍眼。我在你旁边呆久了,总有一天会腐烂。
 而自己和小町。还没有看见终点,就双双转过身,说了再见。你没有掉过头来的勇气,我也没有追逐过去的下贱。
 而人类。该有多么愚蠢,又多么有勇气的人类敢用自己短暂如蝼蚁般的光阴去挑战那不祥的死神的爱恋,而死神是不是也被这个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的表白而焚毁了所有的理智,肯和她一起把无尽的岁月都捐给那几十年后寄托追忆的,黑白相片。
 映姬已经不能再想下去。这时慧音来到身边,轻咳一声:有眉目了。
 
 那不是人类。或者说,曾经是。
 纵然与各色神仙妖怪打交道。但还是有些疾病,药石难医。
 就算是八意永琳妙手回春。但在到达她那里之前就死掉的话,她也根本没办法。
 所以,那只是一个与自己相似的,普通的小姑娘。死掉了。灵魂似乎还没有渡过三途河,就被小町藏了起来。世事如此绝妙。小町还是喜欢自己的,起码是喜欢自己的某一部分,然后在这个小姑娘的身上找到了这个相似点,于是敢于冒着极大的危险做这种明显是违背了无数规定的事情。
 
 但是,你有这么大的胆子,就没有胆量来和我告白么。
 
 映姬用脚蹭着地,头抵在墙上,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哭出来。
 
 小町。小町小町。我知道你胆大包天,我知道你敢爱敢恨。是我不应该故意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是我不应该对你恶言相向,是我不应该对你这么冷淡。但你现在还肯原谅我么。你已经有了一个足够完美的替代品,又听话,又老实,又温柔,我和她怎么比。我现在出现在你面前,也不过是要毁掉你的幸福罢了。你看我的眼神,就像是见了猫的耗子。那我去不去还有什么用,那我喜不喜欢你还有什么用,那你还喜欢我么。
 映姬这么想了一会,就当真哭了了出来。
 
 然后的事情就多少简单了。小町警觉,小町仔细,小町小心。但又有什么用。她熟知映姬的行动,就像是映姬熟知她的路数。一路跟踪,潜行,到了小町家的窗外。人类的灵体在家里忙碌,打扫屋子,煮粥做饭。小町爱吃的野菜粥,和半熟的白水煮蛋,半凝固的蛋黄看上去诱人无比。而自己。而自己。一直是把小町给自己做好端来的午餐放置,或是干脆丢掉。自己其实是想听这样的话。
 “对不起嘛,不知道你不喜欢吃这个。我去给你换来好不好。”
 可是一次都没有,于是自己更加生气。自己不知道这有多么打消小町的积极性,根本就是恃宠而骄,糟蹋她对自己的一切好意。自己有为她做点东西吃么。有为她洗过一件衣服么。只有命令,挖苦,嘲讽和惩罚。只有这些。纵然她对自己热情如火,自己却对她冷峻如冰。其实就是考验,如同请王子为她守一百天夜的公主。
 王子用九十九天证明爱情,却在最后一天用离席证明自己的自尊。
 
 映姬倒在床上,记忆力把这所有时间里与小町的交集如宝物般排放在自己的脑海中。她两手紧握,像是被摔死的人一样,脸朝地的倒在那里。她呆了十个小时,如同冬天被冻死的人的死尸一般僵硬,被冻的冰凉冰凉的。她真像是死人一样,一动不动,但思想激烈时,声带也会不自觉地跟着发出惨嚎。忽而痉挛,忽而颤抖。这也算是生命的一点火花,可惜全无用处。她已经彻底失望,也不会再抱希望。小町死了,离开了,再也找不回来。小町的一切希望,一切寄托,一切爱恋,都在更好的一个上找着了,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算,只是让她望而生畏罢了,这样的性命,还有什么可惜!
 
 如果事情能到了这里就完。那该有多好。
 
 映姬明白。哭也好,闹也罢,都不能解决问题。要不把小町抢回来,要不把小町抢回来。总比僵硬地躺在床上要好。但这样就等于破坏了小町好不容易在自己身上没找到却在别人身上找到的幸福。这么做毫无意义,只能进一步毁掉两个人之间,还算和睦的关系罢了。至少眼下,还算和睦。
 但毫无意义。没有小町的话其实毫无意义。映姬不愿意承认是自己可怕的傲慢毁了这一切,她只想让自己的思维能力尽量客观而公正。小町有了幸福。那很好。自己应该远离,应该放手,不应该干涉,不应该破坏。自己要做的就是继续做一个公正的阎王,保持现在这种上下级关系。尽管私自藏匿人类的灵魂是重罪,但是——
 是重罪。
 既然是重罪,那么就必须得到惩罚。我这绝不是报复,而是非常有必要的管束。要是开了这个头,以后大家岂不是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别人的灵魂了吗,哎呀,这样下去问题可就严重了,自己怎么能对小町偏私,我可是四季映姬,乐园最高裁判官,要是连这么明显的问题都不能裁决好的话,那这明辨是非黑白的能力岂不是就成了摆设,我哪里有那么无能,哪里有那么昏庸,明明就是小町的错。
 对,都是小町的错。这下问题就太严重了啊,自己不去管也一定会有其他人收拾他,哎,其他人可就不敢保证一定能轻轻地放过她。比起这样,自己的手法不就温柔多了吗?不会太严厉的,只是强制把那个灵魂超度而已,这样哪里错了,明明就是唯一的道路,而妄图在别人身上寻找残破的爱人的影子的愚蠢的死神,还真是愚不可及啊!哈哈哈哈哈!
 
 映姬狂笑过后,满脸是泪的倒在了地上。
 用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掩盖自己的真心。自己的残酷是多么虚伪啊!
 
 但是,不做不行。就算是揭掉那层皮,作为一个上级,也是不允许出现这种事的。
 所以,不去不行。
 
 这条路有这么长吗?
 
 敲门……没人开。
 
 有人开了。
 
 她好像吓了一跳。大概是因为我与她长得太像。
 
 寒暄吧。要不要自揭身份呢?
 
 果然很温柔。果然是很温柔的孩子。与我大不一样。
 
 茶喝了一杯了。其实不太好喝,茶叶放多了。
 
 这孩子真冒失。不过这才像个人。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只知道端架子的上司。
 
 罪恶感。这股罪恶感是怎么回事。
 
 我能下手吗?
 
 好像下不了手。
 
 我在拖延什么?想干什么,马上去干就行了!
 
 眼前……很模糊。我哭了?
 
 动不了。一动不动。从刚刚开始就不知道我说了什么,她又说了什么。
 
 秩序,必须被维持。
 
 ……她消失了。去往彼岸了吧。
 
 我也回家吧。
 
 呵……毁掉了小町的幸福了哪,我。
 
 好困。睡觉吧。
 
 
 三天之后。
 
 小町坐在河边,略微有些感伤。她早就知道映姬一定会来收拾这个事,不过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回到家的时候,已经空无一物。映姬,女孩子的灵,全都烟消云散了。小町右手握着烟杆,烟锅里早空了,火也早灭了,但她想不起来点火,也想不起来再装一锅。
 她不知道这种时候要说什么,要怎么说。去找映姬兴师问罪吗?明明错在自己,是自己先错的。那么就没办法了,摊上什么算什么吧。
 小町正捏着烟杆发呆,忽然听到一阵铁链声。
 
 一个人的是非黑白,有罪无罪,都是由阎王通过律法和情理衡量的,所以在渡河之前没有罪人。这么说或许极端了,不过也是某种程度上的正论,毕竟这个时候大家的心都是比较忐忑的,谁都不希望在见到阎王之前就先背上个包袱。
 但有两种人例外。一是在职责之外杀人的人(刽子手之类属于工作),另一种是自杀的人。前一种是伤害了他人生命,后一个是故意伤害自己生命,有违上天好生之德。长时间在河边摆渡,小町早就听出了经验,这铁链声音甚是沉重,想必是先杀了人之后自杀的家伙,因为天底下不可能有先自杀再杀人的人的。
 “喂,我说你——”
 小町站起来,看到那个人的脸时,呆住了,烟杆和镰刀一起砰然坠地,那个来渡河的灵魂笑了笑,向旁边歪歪头。
 那是一张小町无比熟悉,朝思暮想,却又无法企及的脸。
 
 “怎么, 小町。不来渡我一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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