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病得很重。
虽然那位仙人总是云淡风轻谈论着天气花鸟,但言语中隐藏的全是对于某人死亡的恐惧。每到这时,屠自古会握住布都的手指,用力的。布都会静静饮茶看天,仿佛咯咯作响的不是自己的骨头。
“知道吗?其实我并不想醒过来。”这个国家的神如此说。她手中捧着一个药碗,嘴角永远挂着一抹浅浅的笑容,脸色苍白的有如身上那袭单衣。
“那就睡去好了。”布都跪坐在她身侧,语气中没有丝毫玩笑之意“让太子殿下积劳成疾,是吾辈的罪,殿下什么时候想睡过去了,请提前支会一声,吾辈必会在您睡前切腹在您眼前。”说罢,她从袖中拿出笏板放在身边“但在殿下还醒着的时候,吾辈依旧是殿下的臣子——南方的水灾殿下打算如何抉择。”
“让我休息一两日可好?”神子无奈地放下药,疲惫爬上嘴角“布都啊,太过认真老得快啊。”
“吾辈即便立刻老死也会在死前督促殿下。”布都垂首行礼,表情却是冰冷的。
“物部布都,你是想逼死殿下不成?”屠自古姗姗来迟,一进门就是一声怒喝“哪有臣子逼着太子去死的!”
“苏我大人,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你知道有多少人在饥寒交迫中死去吗?”布都侧脸,冰冷的灰色眸子凝视屠自古的面容“太子殿下是飞鸟的太子,在她还拥有这份名号的每时每刻,就必须做太子该做的事。”
“身为人臣要为君着想,太子殿下若是倒下了,怕是更无人管理国事了!”
“自会有后来人,你们苏我家事巴不得立刻接这烂摊子吧。”平静地收起笏,布都对神子微微下拜“吾辈还有事,先告退了,望殿下晚膳前将这几日堆积的政务做完。”
“你看,所以我并不想醒过来。”布都离去后,神子对屠自古淡淡一笑,隐不去浓浓的寂寥。
“知道吗?其实我没把握你会醒过来。”异国的仙人浮在半空,抬袖掩住半张脸,眉眼笑的翩然“说着不愿,还不是自己醒过来了。”
“你还记得稻城破的那天,守屋的家眷下场如何吗?”虚弱的太子将头偏向她,淡淡一笑“我不能死在她之前。”
“这些年,逼得你最紧的,我看不是苏我家那位大人吧?”仙人笑笑“那位物部大人可是逼得你觉都睡不好,连血脉家族都可背叛的人,指不定哪天就提刀取了你的头,你为何还要管她死活。”
“布都若是想我死,她有多少机会?”神子提了提气,艰难地起身“这世上我唯一不设防的,唯有她了。”
“不再休息会?”
“晚膳前得做完那些政务,不然又要被物部大人责怪了。”
“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太子,被臣子驱使着做事。”
“青娥,我这一生,有什么事是自己想做的呢?”神子把玩手中的笔“【太子殿下】这枷锁,这一生怕是脱不掉了。”
“那是你自己活该,”仙人不留情面地抬手,轻柔地打在神子额上“你想学道扬佛,物部给你当了替死鬼;你想长生成仙,现下比凡人还不如,空有圣人名号,做的都是些孩童事。”
“也许我只是不甘心。”神子笑着移开仙人的手指“笼中鸟也偶尔会尝试撞击笼门,这【太子】的鸟笼难过的紧,还不许我撞撞看?”
“那就别怪被人拖着做事。”仙人轻点案头,巧笑嫣然。
屠自古找到布都的时候,看见她坐在一地狼藉中收拾被踩上脚印的竹简,脸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漠然。
“又被攻击了?”屠自古蹲下,帮布都捡起散落的竹简。布都用袖子擦了擦脸,并不理会她。“这么些年了,他们也不嫌烦。”屠自古将捡起的杂物一股脑塞进布都怀里,顺手帮她理了理头发。
“苏我大人,若没别的事吾辈先去忙了。”布都不露声色地躲开屠自古的手指,冷漠地离去。
屠自古愣了愣,身后一只有力的大手按住她的肩头“不知好歹的牲畜,即便养在羊圈里也不会收敛脾性。物部狼终究是物部狼,天生都是些嗜主的牲畜。屠自古,你最好不要再靠近那个物部的遗孤,那种危险的东西,必须从羊群中剔除掉。”
“父亲……”屠自古瑟瑟发抖“殿下已经时日不多,物部可以等那时再……”
“太天真了,屠自古。”苏我马子重重捏住屠自古的肩头,骨骼咯咯作响“不安定的因素,早些除掉才是正道,更何况,眼下有个绝佳的时机……”
“父亲,您要做什么?”
“这些年对于那个人,朝中多有怨言,只是没有把柄罢了……”苏我马子捋捋胡子“现在,应该已经有人在物部宅搜到咒杀太子的符咒了吧。”
再见到布都,是在大殿上。
头发散乱,衣服也被拉扯得皱皱巴巴,冷漠的表情因肿起的脸颊显得有些滑稽。端正地跪坐,对朝臣的咒骂不屑一顾。
“殿下昨日在物部你离开时又陷入昏迷,我们在你屋中搜到咒杀太子的符咒,天皇陛下谅你近些年也为飞鸟做了些事,特赐你毒酒自我了断!”
屠自古捧一碗毒酒在布都对面跪坐,她没有犹豫地接过,清冷地眼望着屠自古“那家伙醒了吗?”
“嗯。”
“这样就好了,以后没人会逼着她处理政务了。但别忘了提醒她,南方的水灾拖不得了。”布都突然孩子气地笑了起来,轻松地饮尽,随手把碗丢下“傻瓜,哭什么。”
“……”屠自古望着那双渐渐没了活力的眼眸,那声【抱歉】终究没有说出口。
布都的遗体,依苏我马子之意,游街示众,让民众将对于圣人病重的不安和愤怒化为辱骂和唾液,袭向物部最后血脉的尸身,次日清晨,遗体留下拖拽的痕迹消失在街市上,众人也只当被野狗拖走,不再过问。
神子披着外袍倚在窗边赏樱,眼中是空洞的寂寥。
屠自古红着眼进屋,往神子手边的杯里添了热水,垂首跪坐。
“辛苦了。”神子淡淡开口“被打的惨吗?”
“皮肉倒是无恙,就是那些污渍……”
“若是布都还活着,早就抓狂了吧……”神子淡然一笑“她最厌恶身体不洁。”
“您,不去看看她吗?”
神子沉默了许久,轻轻摇头“我等她来见我。”
屠自古,在布都眼中,我是太子。太子是神,是天,是不能低头的。
屠自古,殿下是太子,是飞鸟的圣人,是你我的天,我们不能让她低头,永远。
神是没有遗憾和后悔,也不会拥有枷锁,神受万物敬仰,永远要保持高高在上的骄傲。而在圣人身边的,一定要是能臣,如果圣人不再是圣人,能臣也必不是能臣。
圣人是绝对的唯一,不能错,不能有任何疏忽,否则那便不是圣人——屠自古,在我们眼中无论怎样都是太子殿下的那个人,若要在苏我的权柄野心中拥有自己的威望,她必须抛弃自己的私心。
我和她,在决定走这条路时,就已经不再是丰聪耳神子和物部布都。
我和太子殿下,在决定走这条路时,就仅仅是君和臣。
如果术成功,当太子不再是太子,臣不再是臣,你们是否就自由了呢?这个问题,屠自古没有问出声,直到神子即将离世,妃子饮毒陪葬的那一刻,她也没有问出口。
“呐,屠自古。如果尸解之术真的能够成功,我和她可以在轮回中脱离君臣的枷锁……那时,这句欠了她一生的【抱歉】,终是可以说了吧……”
【呐、屠自古。如果尸解失败,请替我向太子殿下……不,请替我告诉丰聪耳神子,我物部布都,欠她一句抱歉。】
“她们两个人,彼此强迫却一直相互扶持,为了彼此丢弃情感,她们是君臣,挚友,还是……”
“不,青娥大人。”即将在寝宫饮下毒酒的妃子淡然一笑,像极了那位离世的圣人“她们仅仅只是,她们罢了。”
饮酒,学布都摔下碗碟。绿发的妃子仿佛看到遥远的过去,神子带布都和自己初次见面的时候。
如果时间重新回到那一天,她想,她们三人依旧还会走向这样的结果。
欠下对彼此一生的那句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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