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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神子抬头眯眼,把手搭在眉毛上方,全力克制住打喷嚏的冲动,天空又蓝又亮,纯净无暇。日光以灼烤的热度倾泻而下,每件被它碰到东西都隐隐发烫,配合耳边持续不断的聒噪蝉鸣,令她一切妄图集中精力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是哪个混账坚持要把风筝做成浅色的,回头非赏他二十鞭不可。她叹了口气,垂头揉揉眼睛,感到一阵眩晕,大片细小而色彩斑斓的圈点浮现在眼前。
有一件事,是如今的太子殿下也不得不承认的:任何人,无论多么完美无瑕无懈可击,都必然有其特别不擅长的事物存在。于她本人而言,目前已经得到证实的是,神子彻底完全地与放风筝这项从大海西岸传来的新兴运动无缘。实际上她似乎有种来源未知的本事,只要一握住卷线圈,无须其他动作,就能在任何环境条件下让飞高高的风筝从天上栽下来。为此神子受了不少嘲笑,主要来自某无良邪仙,而这些嘲笑顺利地把放风筝这件事变成了神子的童年阴影。
“殿下想什么呢?”无良邪仙躲在凉亭的遮蔽下,脸上满是明知故问的揶揄。
“在想,放风筝一直是我最最钟爱的活动。”
青娥忍俊不禁。
“笑什么?”
“没什么。”
神子扁扁嘴,将视线放回正专注于风筝的两人身上。物部布都一手握着线团,一手拉扯风筝线,调整它的位置。小孩在她腰带左右的高度蹦跳着,两只手都搁在眼睛上面搭凉棚。过了一会,风筝在稳定宜人的南风里爬升到更高——对神子来说则是更加难以目视——的位置。小孩停止蹦跳,伸手扯了扯布都腰侧的坠子,无疑是在讨要风筝的控制权。而布都,该说是一反常态,让小孩接过风筝线,同时弯下腰和颜悦色地向他说了些什么。
神子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起保持着复杂的笑容,她挠挠脸颊,低头咳嗽几下。轻浅笑声从青娥那边传来,她没搭理。
平稳、富有节奏感的足音由远及近,神子偏了偏脑袋,不出意外地看到屠自古从长廊另一头走过来。她现在可是知名人士,比起“太子妃”这种不痛不痒的标签,如今大家更爱用的描述是“战无不胜”或者“攻无不克”,甚至都没察觉二者其实是一个意思。神子倒是无所谓啦,不如说她挺高兴看到这种结果。即使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她不得不额外派人去确保屠自古的安全。
“殿下,听说今天早朝的时候小野他们回来了?”屠自古向青娥点头致意,接着问道。
“确切地说,他们是昨天夜里到的,今天早上才正式禀报而已。”神子不动声色地挑选着措辞,“而且小野还给你带了一份特别的礼物,我叫下人直接送到武馆去了,你没看到?”
“也许是错过了,臣妾谢……”屠自古纠正道,“臣谢过殿下。”
自从近十个月前崇峻天皇暴毙时的一次坦诚后,屠自古就闹别扭似的改掉了自称,虽然每次她都会习惯性地说错,但她也不厌其烦地每次都重新说一遍。搞得神子又后悔又自责,觉得自己当时把话说得太直白了。又或许,我该早点告诉她,神子心想,“对不起,你是个好人,但我对你不是真爱”,这种话确实拖得越久越糟糕。
她几不可见地摇摇头,说:“那没什么……说来我学到了一种新描述,从日落之国那边传来的,特别生动形象、一针见血,且朗朗上口。”
“那是?”
“‘人作死,就会死’。”当今太子满脸严肃认真地复述道,然后冲太子妃眨眨眼:“你有没有觉得它特别适合某些人?”
“您是说先皇?”
“是的,当然,还有穴穗部啊,三轮逆啊,物部守屋啊,如此这般。”
“拿死者开玩笑可不太好呢,殿下。”青娥突然插嘴。
“但是真的超级适合嘛!”
“臣妾、臣也赞同膳大郎女的话,亵渎死者无论如何也是——”
“好吧,抱歉,对不起,我错了。”
赶在旁边两人能对自己明显敷衍了事的态度提出不满之前,神子重新望向布都,转移话题道:“话说回来,他们俩感情这么好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对过去的一种补偿。”
屠自古有些意外:“布都和王儿?”
“当然,还能有谁。”
“的确……”太子妃想起什么似的轻笑出声,“按布都最开始的表现,臣——臣还担心她会跟这孩子处不来。”
对此,神子回以嗤笑:“布都是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但凡带感情的话,只要往相反的方向理解就对了。”
“殿下这话可有失公平,至少她时不时就想往您嘴巴里塞茶杯的念头是真的。”
“谢谢提醒,娘娘。另外你如果哪怕只有一次放弃跟我抬杠,我都会忍不住感激涕零的,真的。”
“忠言逆耳嘛。”
神子摇头说:“于是我体会到当昏君的优越性了。”见屠自古在旁边忍笑,她又摇头叹气,抬手撑着下巴,一副“我懒得跟你们计较”的样子。
远处把玩风筝的小家伙发现了屠自古的身影,把风筝线圈塞回布都手里,跑过来拽着屠自古的衣袖就把她往庭院中间拖,急于向母亲展示自己的成就。在交接过程中,风筝上下浮动了几下,弄得屠自古和布都一阵手忙脚乱。
“其实他们这么看着还蛮像一家人的。”神子说。
“殿下这话要是落到马子大人耳朵里可就不好了呀。”
“他才不在乎呢,只要名义上还是太子的老丈人就行了,何况这种坊间流言不是最受欢迎的么,什么‘落魄豪族的逆袭,隐性埋名十余年,终于寝取成功’之类。哦,不行,如果最后证明布都实际是男人我就得把她脑袋砍下来以绝后患,不好不好。”
青娥看了她一眼:“从结果上看,让物部一族灭亡是正确的选择,殿下不要再自责了。”
“也许吧。”
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树声蝉鸣重新簇拥上来,填满耳朵。“其实,我越想就越觉得当初的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神子挠挠头,“你总可以用荣誉和忠诚来控制武夫,却没法约束野心家和他日渐膨胀的胃口。命莲和白莲除了学舌般复述佛经之外,有些观点确实是正确的——”
“您什么时候起开始对敌人言听计从了?”邪仙打断道。
皇子斜眼撇过去,扬起眉毛:“这可不像你,娘娘。首先,我没有对任何人言听计从,果真如此我该先休了你膳大郎女;另外,那两个僧侣没有替任何人工作,只是一心做好自己的本分罢了。”
青娥慢慢吸了口气,沉下脸移开目光。“希望您不要忘记。”过了会,她小声说。
“考虑到我的身体状况,”神子耸耸肩,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答道,“实在很难不记得。开个玩笑,别生气啦,我不喜欢光天白日的说肉麻话。”
“适当的肉麻话有益身心健康。”
“哈?谁说的?”
“我说的。”
“娘娘你真……”神子一脸复杂,接着又补充说:“唉,不过偶尔这样耍小女人脾气也算可爱的一种吧。”
“谢谢夸奖。”
“不客气。”
神子抬手揉揉脸,觉得如果日子能这么过下去也蛮不错,每天操心操心国家大事,担心担心人身安全,闲下来就跟家人拌拌嘴,看着小家伙一天天长大——一个皇室子弟能享受的最好的生活。美中不足在于这养老的基调是不是稍微明显了点?不管怎么说,她站起来瞧了瞧地上树影的位置,当务之急是哄小祖宗去学习。那小子倒是直觉灵敏,一下就发现神子正冲他走过去,瞬间便在脸上堆满了委屈。
“殿下一路顺风。”
很难说青娥不是在幸灾乐祸,神子感觉自己该习惯了。她在小孩面前蹲下来,让双方视线平齐。他肯定特别恨我,很少有事情比将玩得正开心的孩子赶去读书更招人厌了。
“父王,我能不能再玩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小家伙还在做最后的努力,可惜这类努力从没成功过。他抬起脸向另外两个大人求救,但神子知道她们也不会帮他,并且,显然他自己也发现了这点,所以才更加委屈地重新望回来。“母妃也是布都也是,就会帮着父王欺负我,凭什么!”他控诉道。
神子尽量让自己的笑意不那么明显,伸手刮了刮小孩的鼻梁:“凭我是你父王。好了,你越是拖延也只会让自己越晚下课,快去吧。”她重新直起身,扫了眼那两人的表情。
每次都扮黑脸,我也不容易啊。
屠自古系上皮革和彩绳混编而成的腰带,感觉有重物勾住了衣服——来自大隋国君的这件馈赠实在太过夸张,以至于几乎丧失了一柄剑该有的用处。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回手把布料从太阳形状的剑柄配重的周围弄开。最开始屠自古还有些嫌弃这把剑,在看到它装饰过度的外表后。然而当她第一次拔剑出鞘,立刻知道自己先前错得有多么离谱,实际上她怀疑以本国目前的冶炼技术根本无法造出堪与之匹敌的另一把武器。
这剑本来是隋帝送给太子的,她却以拿着也没用为理由转手给屠自古。即使在后者手里它恐怕也不会发挥更大的作用,因为屠自古已经从将领的位置上隐退,正式批文不日便会下达到军队中。不过她还是很乐于替神子保管它,不知为何她认为这把看似华而不实的剑十分适合神子。
她整理好甲胄服饰,左手扶住剑柄,走出帐外,从下属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屠自古让马匹用踱步的速度自营区穿过,看到校场上一批足轻在进行拼杀的操练,另一批绕着外围篱笆跑步,日头干燥,搞得尘土飞扬。她不讨厌这些尘土以及它们的味道,这是健康而富有活力的气味,比战场上的淤腐血腥好太多。而那些没有投入训练的,则在屠自古经过时举兵致意。她点头回礼,突然就有点舍不得离开,他们中很多人从最初便随她作战,某几个甚至不止一次救过屠自古的性命,要把这些人交给另外的将军带领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但愿他们能得到一个好领袖,屠自古抬眼扫视营帐,希望尽可能多记下一些东西。
而在某个瞬间,仿佛时间都为她的挽留而放慢了脚步,她的目光与一名士兵连接到一起。强烈的情绪在那人眼底闪烁,屠自古并没有立刻认出他的脸,只觉得莫名熟悉,也没有意识到他手里满开的弓背和弓弦上指向自己的箭羽代表着什么。
他松开了钳制箭尾的手指。
脖颈遭受到剧烈冲击,好似被什么人拿棍棒狠狠抽上,引得屠自古一阵窒息。万里无云、亮得叫人炫目的天空转瞬间填满视野,她感觉自己从马鞍里滑落,背部着地。周遭一片混乱,而屠自古内心尚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喉咙附近感觉硬邦邦的,太子妃顺下眼睛,看到从自己咽喉那伸出的半截箭杆。伤处附近的肌肉组织痉挛着,想把异物排挤出去,她呛了下,血液飞溅而出,渗入洁白箭羽。
有人托起了屠自古的肩背和脑袋,她认出自己的近卫队长那张写满了惶恐失措的脸。军士说了些什么,全都湮灭在她耳膜间混乱的轰鸣里。接着她想起放箭的人是谁了,确是自己认识的人。嶙峋的绞架,严寒的冬天,那孩子被她手下的士兵击倒在地。
她张开嘴,只吐出更多稠腻的血液。黑暗从地底翻涌而上,漫过屠自古的耳朵和眼睛,所有感觉都随之迅速地衰弱下去;最终,死亡闭合幕布,将她吞入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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