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孟山都 于 2013-8-2 22:09 编辑
依旧是童话,自爽文……
机械婴儿
屠夫是个好屠夫。他经验丰富技术高超,在对待自己的工作上认真负责一丝不苟。他在屠场里杀猪杀牛杀羊,闲暇时他也杀鸡杀鸭剥兔子。有时他会被人们邀请上门。主人敬上好烟好酒。他喝口酒,叼起烟,挽起袖子走到被放翻按住的猪前,气定神闲,在猪声盈天中一刀扎入脖子,再迅速横切开合适的扇面。血水箭一般喷射出来,旁边打下手的人早就端来盐水盆,接住鲜血。等到猪尾巴不再晃动,无力下垂,猪死透了,屠夫在猪腿上割开口子。从前还需要自己去吹,现在有了气枪,省力不少。舀起沸水浇到吹胀的猪身上,剃干净毛。再用铁钩倒吊起猪,开膛破肚,劈开脊骨,把肉块分好,剩下的就是喝酒吃肉,宾主尽欢。 只要一沾酒,喝醉总是难以避免。偶尔酒醉之余会有奇怪的梦境。一般屠夫不会做梦,梦神绮丽的怀抱从未对他敞开,酒醉时的梦更像一种被动激起的回忆。在梦中屠夫又回到很多年前,手上捏着冰凉的青蛙。父亲把一筐又一筐的青蛙倒在他面前,他一刻不停地剪掉青蛙的脑袋,撕掉绿色的青蛙皮,挤出内脏。动作稍微一慢,就会遭到毫不留情的打骂。尽管他如此努力,但屋子里仍然全是青蛙,有时都无法分辨这个家到底属于人还是青蛙。 青蛙,青蛙,青蛙……青蛙在交配,青蛙在产卵,青蛙爬得满脸满身都是。他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绿色潮湿的皮肤,手指间长着蹼。他疯掉的母亲像一尊异教邪神蹲坐在蛙尸堆成的小山上,双眼暴突,嘴巴裂到耳根,白色的肚皮快速起伏。她端起一个大碗,里面是密集的黑色蛙卵。她一脸傻笑用勺子挖起碗里的小黒籽,嘴里发出响亮的吮吸声,粘液和蛙卵顺着嘴角流下。 所见的一切深深刺痛了他,他愤怒地跳上蛙山,掀掉母亲的碗。他绝望地摇撼着那个女人,试图让她清醒过来带他逃离苦海。父亲的大手从天而降,按住不听话的男孩,像按住一只青蛙。男人捡起他扔掉的剪刀,全无怜悯地剪掉他的半只耳朵和一根手指。他痛苦地口吐白沫,虚弱地鸣叫…… 每次从过去的恶梦中醒来,屠夫都会觉得断指在隐隐作痛,从前吃掉的蛙卵在肚中翻腾,似乎张嘴就能吐出蝌蚪。他一直相信这就是那个捕青蛙的死魂施加在他身上的诅咒。虽然时隔多年,青蛙冰凉滑腻的触感依旧残留指间,但那些该死的两栖动物已经无法再来侵扰他的生活。他至今仍然记得,当他看见溺死在水塘中捕蛙者,他是如何欢欣雀跃地逃离了那个青蛙之家。 然而童年时的青蛙留下了关于他一生的隐喻,他不知不觉成长为一只庞大的冷血动物。曾经有个算命瞎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拉着他说了很多话,那些晦涩的预言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孤星入命。他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当他在多年前的一个雨夜抽掉水塘闸口上供人行走的木板,他早就对所谓的人生有所觉悟—— 没有人爱他,他也不爱任何人。 他怀着一颗冰冷的心在世间行走,在高等哺乳动物之间掩藏他两栖动物的本质。他改变自己适应这世态炎凉,栉风沐雨,四处漂泊。直到他接下一间小屠场,当年剥青蛙的男孩成了屠夫。他举刀屠戮那些大型动物,忽然心中迸发出火一样的热情,他才发现屠杀注定是他的天赋志业,一生也无法改变。 人们都竖起拇指赞扬屠夫的技艺,他渐渐拥有了一种看不见的权威。但人们同时也害怕他远离他——没有人喜欢与死亡打交道的职业。屠夫冷眼看着这一切,付之一笑。他的孤独已经成了习惯,也就不再觉得痛苦和被冒犯。也许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坟墓里,但那又能怎么样。
谁也没有想到,时代在悄悄改变,世界的混乱从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蔓延开。最初只是单纯的相互厌恶,习惯靠左走的人某一天再也无法忍受习惯靠右走的人,后来习惯先吃饭后喝汤的人消灭了先喝汤后吃饭的人,继而C村的人屠了A村的人,再后来民族主义者镇压了新兴的自由派,保守党吊死了所有改革者。一种名为“信痒”的瘟疫四处传播,发着高烧的受害者不去依附某种观念就无法生活。发病的时候,他们必须去维护什么,又必须去反对什么。最近瘟疫的趋势已经发展到人们出门前都往身上随便淋一桶油漆,在街上看见与自己不同颜色的人就冲上去乱棍招呼——至于油漆的颜色到底为何,那根本不重要。 “狂热份子像犀牛一样堕落。”屠夫如此评价,他对此非常反感,也从不掩饰他的反感。还好屠夫是屠夫,他的职业是某种隐秘权力的象征。只要人们还在吃肉,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对屠夫保持着适度的尊重。不过时世艰难,一切都在动荡中凋敝,屠夫预感到变化也即将侵入他固守的生活。
屠夫叼着烟,盯着案板上的少女。他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屠宰少女。但屠夫是个好屠夫,他忠于自己的工作,也不会让找上他的人为难,更屈从于高等哺乳动物无声的命令与法则。从午夜到日出那段时间,屠场只属于屠夫一个人。他独自面对着即将被屠宰的少女。他总是用残缺的大手抚摸在少女光洁的身体上,感受柔软肚皮下的骨骼、脂肪、肌肉的触感,以及她们洋溢出的纯洁美好的气息。她们是美丽的弃物,善良娇弱,无力欺辱他人也无力反抗他人的欺辱。她们出于各种原因被家庭抛弃,送入屠场。她们小巧白皙的乳房上打着条形码——握有权力的那群人认可她们是可以合法食用的。 当然,在屠场里,她们也是可使用的。屠夫可以强奸她们,让她们呻吟哭泣,在流光短暂一生所有鲜血之前献出最纯洁的那一点。但是屠夫从不那么做,他只会像个熟稔的父亲,在屠场昏暗的灯光下讲起入睡前最后的床边故事。 无数个寂寞的夜里,他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她们,温柔又极富耐心。他大胆吐露着无人知晓的秘密,不用担心背叛也并不要求回应。他所做的一切仅仅是在证明——那些东西曾经是什么样子又怎样地存在过。所有屠场里引颈就戮的少女都知道,她们都知道屠夫像生肉一样腥又像尸体一样冷的故事。她们也许表达过恐惧,也许表达过愤怒,也许表达过同情,也许因为自身的处境而无所表达。屠夫一视同仁地感谢每一个倾听者。他点头致以谢意,满足她们临死前并不任性的小小要求。 什么样的要求都有:喝一杯水;吃一颗糖;洗一个澡;玩一件从未拥有过的玩具;听一首再不会有第二遍的歌;看一眼永远也到不了的风景…… 然后屠夫与少女平静地告别。他切开她们的喉咙,将鲜血放入装有盐水的木桶,用铁钩挂起冰冷的尸体,剪掉她们的长发,再用喷枪烧干净剩下的毛茬。每当做到这一步,他就开始抵触剩下的步骤。但是工作的惯性使他拿起刀,双手像有自己的意识,精巧地引导着刀锋一剖到底。 很多次屠夫都想闭上眼睛不去看。他一直不能忍受——不一样,她们全都不一样。流出的内脏千奇百怪,有的像是花朵,有的像是藤蔓,有的像齿轮和链条,有的只是源源不断流泻的黄沙……屠宰的程序在此被打乱,一个精于屠宰技艺的屠夫被迫放下刀,去追逐突然飞出的一串小气球或者像清洁工一样拿起吸尘器对付遍地纸屑。这是对屠夫的侮辱。 秩序,他闷闷不乐地砍着坚硬的脊骨念着这个词。屠宰者都希望人牲能遵守应有的秩序和规范。这是起码的要求。一个准备下刀的屠夫不应该去猜测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也不应该操心除了屠刀之外是不是还要准备高压水枪和灭火器。 杀人的过程让人厌倦。特别是当她们看上去一样实际上又不一样的时候。但这样的烦恼餐桌上的人们不会知道,他只能对着屠场里的少女抱怨。 “哦,是这样吗?”听故事的少女若有所思,她坐在满是血水的案板上对他微笑,“就算这样,我还是认为,你是最棒的。” 不对,我是最坏的,我爱秩序与杀戮的美感,所以我才会爱我的工作。现在它什么也给不了我,除了越来越深的对人的怀疑与失望。她们按着各自的意愿生长,却说着同样的谎言。连死人都不真诚。 “也许大家都有自己的无奈吧。”少女安慰屠夫,“要不换一个地方工作生活?” 哪里都一样,换一个地方也在重复同样的事。我在杀人,女孩们在死去,没有秩序,没有希望。 “我有一个办法。”少女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你杀了我之后,把我的皮剥下来交给我父亲。他是一个研究机械的技师。” 机械?技师? “把你的想法告诉他。你们在一起,做一个完美而理想的人。”少女摸着自己光滑富有弹性的身体,顽皮地说,“到时候不要忘了,我也出了一份力哦。” 这个方法,可以试试。不过,为什么要帮我,帮助一个要杀你的人? 少女又笑了,她是一个爱笑的女孩。“我呢,就要死了。死在我最青春最美好的时光。无论时隔多久,人们回忆我的时候,都会记起那个最棒的我。比起像你一样,看着镜子里的人渐渐老去,渐渐承受着越来越多的失意,我啊,在痛苦追上之前就已经永远逃脱了呢。” ……我要工作了,你还有什么愿望? “我要美美地睡一觉。”少女说。 直到利刃刺入身体,她也毫无反应,只有睫毛微微颤抖,眼球在眼睑下转动。她在做梦,并留在了梦中的世界,再也没有醒来。
屠夫找到技师。那个刚刚失去女儿的男人没有半点悲伤,就连那块用秘法制作柔软得像一个活物的人皮也未能唤起他更多的感情。他对组合工具和数控机床的爱远超一切,各种金属材料就是他的家人,他唯一遗憾的就是自己不能靠机油和电力而活。屠夫带去他的礼物——新鲜的肉和一个免于饥馑的承诺。半秃顶的中年男人毫不犹豫答应了。 造人的计划有条不紊地展开。他们经常在一起讨论各种细节。技师是一个罕见的天才,机械仪表电气甚至编程无一不精,不过他脑子里装满了刚硬粗放的硬派审美模式。屠夫想要的是上帝造物那种有序精巧平衡。他们从来都无法相互理解,只是为着一个荒诞的事业不得不被捆绑在一起。分歧出现的时候,两人在工作室里像仇人一样争吵,恨不得把对方的脑袋按进肚子。 “你不懂,根本做不出那样的人。”技师说。 “你不懂,除了那样的人,别的我都不要。”屠夫说。
计划一直在争吵中延续,到底经历了多长时间,屠夫自己也已忘记。他在麻木中等待,也在等待中麻木,仿佛一只冬眠的两栖动物,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守候着不知何时才会响起的春雷。 “我要成功了,快了,就快了。”屠夫对着又一个陌生的少女例行倾诉,然后杀了她。分解完尸体,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听见许多细碎的密集的又轻微得几乎难以辨认的搔爬声。他抬头望向天花板,上面爬满了白色的小蜘蛛,层层叠叠,每个都长着八只血红色的眼睛。此间的灵魂不是拥有一双蝴蝶翅膀的普赛克,死去少女的灵魂会变成白蜘蛛,在迷宫一样的屠场里继续她们的另一重生命。她们在那里捕食,依照本能交配,相互摩擦发泄情欲,用蛛丝紧紧裹住彼此。她们喜欢追逐屠夫的身影,白色的浪潮在每一个他经过的地方掀起,里面闪动着无数双凝望他的细小的红眼睛。 “你在那里吗?”屠夫经常会向蛛群发问,寻找一个被剥皮的少女。 “我在这里,在这……”白蜘蛛发出一种只属于灵魂的低语。死者的回答在空旷的屠场里飘荡。白色的潮水一波一波起伏不停,密密麻麻的红眼睛在黑暗中终夜不闭。 屠场的天花板上生长着一座倒悬的城市。一张张灰白的蛛网编织出城市隐秘的路径,无数白蜘蛛穿梭其间。屠夫仰着头,像在地狱里仰望天堂,他寻找的天使,却不知身在何方。
你就在那里,我找不到你。我只想告诉你,你这个明智的魔术师——你逃脱了人世纠缠,你永葆青春与美梦,独留我在重复又重复的无梦的昼与夜里渐渐老去。痛苦早已追上我,脱身已迟。
在造人的最后关头,出现了连技师也解决不了的问题。“无法粘合,”技师抖动着手中的人皮对屠夫说,“没有办法让它像自然生长的那样。早就该听我的,把它做成一个机器。” “她不是机器。她是人,只能是最完美最理想的人!这是你女儿的皮,你忘了她吗!”屠夫大吼,“把她给我,我去想办法。” 屠夫带着他的宝贝来到屠场——他阴暗的宫殿。他向着汹涌的白色浪花和那座白色的城市张开双臂大喊。“全都到我这里来,你们这些妖精,你们这些永远来不及长大的小鬼。看看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一个孩子。”他骄傲地展示着他的宝贝,“把你们的丝都抽出来,把你们的愿望,你们的灵魂全部抽出来。这是你们唯一能拥有的孩子,这是你们成为母亲最后的机会。你们会长大,往生,获得最终的解脱。来啊,不要再躲在天花板上自慰了,你们这群无能的残废!” 屠夫的话像一块石头激起轩然大波,白色的浪潮狂暴地翻滚,那些红色的眼睛像燃烧的灰烬飞舞,天花板如同活过来在哭泣,扭动,尖叫,嘶喊,把自己撕成碎片。城市瞬间分崩离析,无数白色的蛛丝垂挂下来,仿佛天花板都已经融化。屠夫迎着密密麻麻的白蜘蛛举起孩子的骨架和人皮,像一个虔诚祭司恭敬地迎接神祗降临。 白蜘蛛爬满屠夫全身。她们哼唱着忧伤的歌谣,抽出腹中的蛛丝,温柔又迅速地将他和孩子层层缠绕。白蜘蛛把自己的生命织进血肉之中,将散乱的骨肉零件拼接粘合。她们如此灵活娴熟,心怀狂野的热情。也许她们仍然记得在天花板上注视自己被分尸的经过,渴望着终有一天能够亲手逆转一切。 举着孩子的屠夫像一根白色的盐柱。他忍住不动,任由她们在他的睫毛上织网,爬进他的耳朵里织网,往返于他的手指间织网。她们钻进他的裤子,用腹部摩擦他的阴茎,尖细的螯牙刺进皮肉,白色的蛛丝缠绕着那个勃起的怪物。抽尽蛛丝的白蜘蛛立即死去,更多白蜘蛛源源不断地涌来,继续重复着抽丝,死去,抽丝,死去。 这是一场残忍惨烈、漫长又疲惫的交媾。他在蛛丝织成的茧里,孤独地隔绝在世界之外,喘息,呻吟,挣扎,抽搐,像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
当屠夫撕破茧爬出来时,一个小小的女婴睡在他的怀抱里。白蜘蛛的尸骸在他身边堆成雪白的小山,好似覆盖着初雪的坟茔。他欣喜地凝视着女婴——她粗短肥润的小手小脚、光洁白皙的肌肤、粉嫩饱满的脸庞。她是一个粉雕玉琢、精致得过分的洋娃娃,白蜘蛛把她们最美好的愿望毫无保留送给了她。她是多么漂亮,多么美丽啊。忽然屠夫听见有微弱的歌声传来。在女婴的耳边还挂着一根细细的蛛丝,蛛丝上吊着一只白蜘蛛。她温柔地唱着一首摇篮曲。 “是你吗?”屠夫伸手想要捉住她。 蛛丝突然断裂,她如一粒小小的灰尘,跌落进了白蜘蛛的坟茔。水珠已经回归大海,消弭了自己的存在,再也无从分辨。歌声戛然而止。 屠夫一把火烧掉屠场,为白蜘蛛送行。火焰会净化一切,带着她们的洁白之躯飞往另一个世界。他希望在那里她们不会被抛弃,没有人食用她们,不再有权力的绑架劫持,她们能完完全全、真真正正拥有自己。在燃烧的顶点他又听到了纤弱的歌声——一首镇魂曲,像一个人在唱,又像很多人在唱。“谢谢你们。”他说。 无人为他送别,他在黑暗中回家。
在她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屠夫觉得这个世界实在太大了。它应该小一点,再小一点,最好小到只能容纳下他和她。他抱起她,觉得自己的皮肤太粗糙怀抱太僵硬会让她难受。他放下她,又无法忍受他们之间遥远的距离。痛苦和喜悦轮流把他折磨,他颤抖着握住她的小手,不住赞美所有他认识的神明。 “我们成功了,我们造出了最完美的人。她是我们的好孩子。”技师骄傲地说。 我们……我们!我们?这个字眼让屠夫难以忍受。不,我不会与任何人分享她。屠夫脱下衣服盖住婴儿,拔出早已准备好的尖刀刺向技师。出乎他的预料,平时看上去憨厚老实的技师此刻灵活得像一尾小鱼,从容地贴着屠夫的刀锋溜走。一种异常的敏捷像鬼魂附身,推动技师在工作室杂乱的空间里闪躲腾挪。他也不还手,只是边躲边骂。“该死的小人”“卸磨杀驴”“我早猜到会有这一天”“我受够了这个恶心的世界和恶心的人”。 技师毅然决然一头撞进正在运行中的一台卧式机床,飞速转动的刀架顿时将他的颅骨车削得粉碎,柔软的脑组织四处飞溅。即使是这样,屠夫仍然能听见技师快意的大笑。尸体还未粉碎的下颌骨一张一合,他笑着说:“我走啦,去到机器的世界里,与钢铁永存。” 机床按照设定的程序忠实地搅碎了技师的上半身,不知尸体触动了什么限位开关使它停了下来。屠夫惊疑地正准备上前查看。突然机床又自己复位启动,几组刀具发疯似地运转起来。机床上绿色的指示灯心满意足地闪动着,这个钢铁怪物慢慢将技师的尸体捣碎,又细细将他绞成肉酱。电机转动的嗡嗡声听上去像机器在哼着一首愉快的小曲。与钢铁永存,屠夫想起技师的话。眼前诡异的机器仿佛一个疯子在对自己处刑。它的电路板因为对动物的仇恨而发烫,电缆线在狂乱地抽搐,固定用的地脚螺丝在超负荷的震动中松脱。工作室所有的机器都不怀好意地自行启动,像下一刻就要朝屠夫猛扑过来。屠夫抱起他的孩子,退到墙角。他叹息一声,断开了墙上的电闸。机器们齐声尖叫,又一起陷入沉寂。 无需再为技师的后事操心,他已如愿以偿,拥有了堪称幸福的可以安睡的坟墓。屠夫焊死了工作室的铁门,算是与技师告别。
现在她已经完全属于他了。屠夫亲吻着他可爱的机械婴儿,为了迎接这场胜利他像是翻越了千山万水,耗尽了心力。与技师在工作室的那场追逐更证实了他的判断——他已经不可避免、全无回环地老了。他只会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地追赶时间身后,在混乱的时代大潮里身不由己随浪沉浮。不过现在不是为自己悲哀的时候—— 婴儿温顺地躺在他怀里,依恋着他。她被程序设定的本能就是爱,毫无保留地爱。善良,宽容,喜欢一切,绝对乐观,没有任何怨言,无论遭受什么都能像最初那样一尘不染地微笑。她美丽,精巧,绝无瑕疵,她以钢铁为骨,鬼魂为她织就身体发肤,她是活人和死人共同心血以及美好愿望的结晶。 看看我为你做了什么……屠夫几乎要流下眼泪——我倾尽所有,将你从尘世中拔擢而出,我努力伸长残缺的双臂,把你托举到时间和痛苦都无法企及的高处。不再有悲观绝望,不再需要用死亡来逃离人世戕残。你就是完美的理想,理想的完美。 最后,请容忍我小小的自私。它无损你的美丽与纯洁,却能拯救丑陋的我。
屠夫回到家,抄起尖刀,割开自己多毛的肚子。没有想象中的剧痛,他的身体早已麻木。他熟练地清理出一块空间,将机械婴儿放了进去。现在他躺下不动,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填满。婴儿就在他的腹中,他是创造她的父,他亦是孕育她的母。多好,他想,青春、秩序、理想、爱与美,这些他已经失去和从未拥有的东西与他融为一体,死亡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蒙蒙微光透进窗户,天快亮了,在光明照进黑暗的居室之前他将死去。 屠夫感到很幸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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