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辨方向的鹅黄色浊光包裹着她,伴随仿佛千万人在密封空间内同时发声的混沌嘈杂。她觉得身边充满了什么,又觉得身边空无一物。声音和光线源源不断地穿过皮肤肌肉,渗进灵魂中心那片空洞,纵然如此,依然无法填满它。好似那是个永远达成不了的任务。 
 这时有东西落在她脸上,冰冷但不让人心生排斥。她用力瞪着面前毫无差别的鹅黄色,想知道这令人怀念的触碰来自何方、来自何人。一个声音从混响里逐渐分离,并且像震动的琴弦回复平静那样渐渐清晰起来。 
 那东西经由短暂的离开,再次落下来——这回力度有点大,被打到的地方迅速发烫。美铃一个哆嗦醒了过来,看清的第一样东西是咲夜生气的脸,和透过车窗照耀着她眼睛的日光。 
 银发女生看上去真的很恼火。 
 “你要再不醒,”她边扯着还没弄清状况的人的衬衣领把她从巴士座位里拖起来,边恶狠狠威胁道,“我就要拿裁纸刀在你脸上画画了。” 
 “哎?咦?”这是什么情况? 
 高个女生满头雾水,还没从亦真亦幻、冗长而满溢悲恸的梦境里回过味来。不过在被对方揪着衣领拉下车之前,她还记得回身拿上座位里自己的挎包。因为被迫朝前佝偻着,在车门台阶那还绊了个趔趄,她赶紧伸手抓住咲夜肩膀找回平衡。掌与指透过衣料感受到对方皮肤散发出的热度,和皮肤之下包裹的纤细骨骼,美铃突然感觉一阵胸闷。 
 咲夜冲她翻白眼。“你当我的肩膀是单杠么。”她抬起胳膊把美铃的手架开,“快松手,疼死了。” 
 “啊……啊抱歉。”美铃触电似的弹开一小段距离,跟着挠挠头。站台里其他准备乘车的人纷纷从她俩身边绕过,偶尔有一两人的打量目光会多在她们身上驻留一会儿,后面点缀着花坛的空旷广场上,两大股人潮穿插着相逆而行,汇聚与发散的中心点落在同一处“闸门”。视线从堤坝般将逐渐收束的广场横切为二的建筑上方越过,可以看到它后面满载欢乐和尖叫的巨型玩具,它们涂漆的金属表面反射着午后阳光。 
 像暖风融化覆盖水面的冰层,周围属于城市的喧嚣气息将她从梦境残片的掩埋下挖出来,美铃总算想起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她跟咲夜约好这个周末,也就是今天,一起去上个月新开张的游乐场玩。 
 然后,我就在巴士上睡着了,还做了那样的怪梦。她大大地叹了口气,难怪咲夜要生气,虽然平心而论她脾气本来就不怎么好。 
 “怎么,叹我打断了你的美梦?” 
 “不不,只是觉得邀人出门玩结果自己却在车上睡着还麻烦你叫醒,挺不好意思的……”撇去脾气,老喜欢过度解答别人的意思也是个问题。她牵动嘴角笑着,这个习惯性动作此时却不如往常那般容易做到位,虚幻情绪的余韵仍然残留在神经纤维之间。何况做的梦,也并非什么美梦来着。 
 相较之下身材娇小的女生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扭头自顾自往游乐园大门走去。美铃又挠了下脑袋,随后发挥她一贯的赖皮精神,小跑两步扑上去从背后框住咲夜双肩,讨好地蹭蹭。“对不起啦,拜托原谅我啦,咲夜同学~” 
 “啧,好热。”银发女生咂咂嘴,抬手象征性地抓住美铃搭在她身前的胳膊拉了拉。 
 “天气预报说今天16到24度,所以不会热哦?”她嬉皮笑脸地回答,只稍微放松双臂。在两鬓银色发丝的遮掩下,咲夜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因为本身皮肤白皙,所以任何血液流量的变化都特别显眼,她自己很不满这一点,但美铃挺喜欢。 
 保持那种趴趴熊般的姿势走出几步,矮个子又开口道:“就算不热,这么走路你想害我们俩摔跤么。”她停下不肯动了。 
 “是是~”这么走路的确不方便,因此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就不用继续这样麻烦自己麻烦别人了。美铃离开对方后背,自然而然地垂下手牵住她。在她俩买好票进去游乐园大门之前,咲夜还多埋怨了几句,而多半受先前那件事的影响,美铃反是很开心能继续被她念叨。当然,这些都不可以让咲夜知道,否则,即使不如梦里那般丢得一手好飞刀,她也还有别的办法料理美铃。 
 结构庞大的万字形机械旋转起来,由粗壮液压支架撑着缓缓立起,每一条旋臂上都载了满满两列游客,把他们连同他们的的欢呼尖叫一并送上天。这种情形在公园设施内部随处可见,美铃仰起脑袋看着翻滚捣腾的机器,心想要是从上面甩掉肯定得来个肝脑涂地。 
 她揉揉被天空中明亮光线刺痛的眼睛,转头看看身边的咲夜,当下心脏一沉:她看上去似乎很想玩这个的样子。 
 “不如就从这个开始如何?”咲夜装出副云淡风轻的神色。 
 肝脑涂地。 
 反正所谓游乐园大抵就是这些刺激玩意吧,否则没什么特别的了,况且像旋转木马之类的东西到这个年龄确实不好意思继续往上坐,美铃默默自我安慰着。“好啊~”她笑道,只感觉脸皮下面的肌肉在抽搐。 
 结果证明那简直堪称一场浩劫,从机器里下来,红发女生奋力控制瘫软得像煮过头的面条似的双腿,摇晃着撑到贩卖冷饮的小摊旁休息。一杯冰镇奶茶的时间才让汇集在脑袋里的血液重新回到它们该在的位置。“让我们看看,现在是谁的身体适应力比较弱呢,田径部的红美铃同学?”咲夜一切正常,决然不会放过这个讥诮挖苦的机会。 
 我参加的是田径部,不是宇航员训练部,十六夜咲夜同学。“好啦……我投降。” 
 “哼,这还差不多。”她满意地点头,“看着你认错态度诚恳的份上,下一项就找个不这么刺激的好了。”咲夜咬着吸管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手挽手的情侣和缠着父母继续玩射击游戏的孩子,最后落在某间屋子的招牌上,接着扬手一指:“那个如何?” 
 “‘镜面迷宫’?是什么?” 
 “不清楚,总之肯定不是像刚才那样的。”她耸耸肩,塑料杯里最后一点奶茶在吸管口那发出一连串响声。“走吧。”美铃由她拉着靠近那只有一层但占地面积可观、外墙上画着色彩艳丽的藤蔓状花纹的建筑。 
 进去以后发现,它的内容就是标牌两个词语的直接反映,用镜子当墙壁构成的迷宫。换做平时美铃大概会更多的注意这种有趣设计,而不是记忆中残留的什么鬼梦。她看着第一个拐角处自己和咲夜的鲜活倒影,心中不安如同暗藏在怀疑的余烬里的火星,因遇到氧气而重新闪烁起来,肉眼可见。 
 好似身陷满是镜子的迷宫。 
 原本模糊的梦境再度清晰起来,其中苦痛失意一同复活,展开它们细长冰凉的手指,再度抚上心房。 
 “美铃,身体不舒服吗?”镜中数不清个咲夜同时转动眼睛看着她。 
 “不,没什么,只是这里面有点闷而已。”她偏头对咲夜笑笑,解开袖口的纽扣,把衬衣袖子卷过手肘,瞟了眼镜子里无限往复的投影。“不过要走通这个迷宫,好像比想象中稍微麻烦点的样子啊。” 
 银发女生眨眨眼:“确实,这效果有够诡异,不过咱们还是别继续杵在这挡路了。”她说的对,美铃也不喜欢平白无故的给他人添麻烦。 
 那只是个梦而已,如果幻想乡不是梦,她又怎么会有关于所谓现世这样清晰的印象。她对这个世界有着层次分明、体系明确的认识,从人文到科学,也有记事以来的全部记忆,甚至包括之前差点没及格的数学期中考试,和永远板着脸的物理老师,以及催人入睡的历史课。而梦中的那个门卫对这些理应一无所知。 
 因此现在簇拥着她的所有绝不可能是不真实的,她们半蒙半撞走出迷宫的时候,美铃得出结论。噩梦醒来会心有余悸属于正常情况,可惜从结果上它确实败坏了游玩的心情,后面的很长一段时间美铃都不太提得起兴致。 
 玩得不够尽兴,只能下次再补偿她了,毕竟机会还有得是。 
 随着日照的缩短,太阳也愈发难以维持高度,不过是下午四点便已滑落至半空,斜斜投下的暗沉光辉在薄云与地表抹出一片橙红。游乐场也不复早先热闹,机械运作的声音压过人声,令场内更显安静。人们似乎同样被沉静下来的气氛所影响,放缓下动作与思绪,享受一日尾声中的安宁时段。这会似乎连时间也放慢了脚步,缓慢推动着公园中央的摩天轮,钢筋结构被拉长的影子均匀地扫过地面。 
 美铃倒是回光返照式的突然有了热情,拉起不太情愿的咲夜钻进其中一个吊篮。不同于其他一起来就风风火火的弟兄,摩天轮永远都那么不紧不慢地按自己的节奏运转,当夕阳中其他机械显出疲态时,唯有它依然自在如初。 
 虽然咲夜貌似不那么自在,红发女生考虑了下,干脆换到对面,也就是咲夜旁边坐下。这举动显然增添了后者的不安,她担心地抬头瞄着天花板,金属摩擦的声音顺着包厢外壳淌进耳廓。 
 “我说,这样承重不均衡会出事吧?” 
 “哎,我觉得我们还没重到会让它承担不了的地步才对。啊,哦……”美铃总算发现问题所在,“等等,难不成咲夜同学怕高?” 
 对方很明显地哽住了。“没,也不是很,呃,一般吧。” 
 “嗯,那就好。”直接承认又没什么损失嘛咲夜同学,分明连更加惊险的项目都完全没问题的,居然会怕坐摩天轮这种人畜无害的东西。但美铃不敢笑出来。“话说,其实之前在巴士上睡着,我还做了个很长的梦来着。” 
 她告诉她自己梦到了一个很神奇叫幻想乡的地方,那里住着许多已经成为传说或者被人遗忘的神祇妖怪,而且奇迹般地遵循着某些规则而与人类和平共处;在那里自己担任着红色洋馆的门卫,而咲夜则是洋馆的女仆长,统领一大堆不太会做事的妖精女仆;洋馆的主人是一对吸血鬼姐妹,明明都活了五个世纪却还保留着孩童模样,连性格也像孩子;作为洋馆主人的吸血鬼姐姐有位寡言少语的魔女朋友,知识无比渊博但几乎从不离开她位于地下的图书馆,在那里日常的生活平静而安详,洋馆外湖边居住的冰精和妖精时常过来找自己玩,偶尔会有骑扫帚穿黑白衣裙的人类女孩造访,但她从不喜欢走正门,总是借书不还不过为人其实挺好;还有维系这个幻想乡存在、永远神出鬼没的隙间妖怪和跟她搭档的博丽巫女,即便巫女好像比较懒惰讨厌麻烦,但真有什么事她总是会边抱怨着边把肇事者揍一顿;除此之外,幻想乡里还有很多有趣的地方,比如长了棵名叫西行妖的巨大樱树的亡灵之地,走进去就一定会迷路的竹林,住着某只厉害妖怪的无垠花田,居民全是天狗与河童的妖怪山,位于地下的鬼族城市以及灼热地狱,在天空中航行的圣辇船。 
 “对了,而且我爱睡觉的习性在梦中也有所保留呢,每次都会被担任女仆长的咲夜同学拿小刀唤醒。”美铃挠挠头,以这句作为结束。她没告诉她梦境的结局。 
 “原来在你潜意识里我就这么暴力啊,美铃同学。”咲夜揶揄道。 
 地面重新靠近她们,摩天轮里的短暂旅途即将抵达终点。美铃尴尬地笑了笑,心想至少转移她注意力的目标已然达到。实际上经由刚才的回忆,她忽然间觉得幻想乡真是个很棒的地方,倘若那里的自己如咲夜一样是人类,或者她如自己一样是妖怪,就好了。 
 “不过听上去,那地方倒是挺不错的样子。”起身走出吊篮时,银发女生微笑的侧脸在西斜阳光里显得异常柔和,“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难怪脑袋里没多少空间用来装学习的东西。” 
 “啊哈……”美铃心虚地撇开头。 
 “偶尔还是要有点高二学生的自觉呢。”咲夜转身沿着摩天轮前方的斜坡走下去。长发女生伸出手搭在她两边肩上,拖长音应付:“是是,知道了啦副班长大人~”虽然她还没想好是再往上攻读学位还是怎样,但既然咲夜是准备继续上大学,嘛。 
 这里可不是如幻想乡那般的桃源仙境来着。 
 仿佛风向调转或是昼夜交替的微妙刹那,世界停顿下来,原本只是眨眼的瞬间此刻却被拉长到近乎无限。归巢的鸟停滞在没有支撑的半空,每一根羽毛都维持着前一刻被空气扰动的姿态。自时间起始以来便奔腾不息的声波和光线都停止涌动,每一根纤维都静静呆着它的位置。 
 美铃低头看向自己的影子,它没有动。 
 可是这不对,她努力回忆着物理书上关于声音和光的章节,发现很多都已经记不清了。早知道物理课就再认真点听,她知道自己的物理成绩挺糟糕,但很快发现问题并不在此——原本确认存在于记忆里的认知正在流失,公式定理、化学反应方程式、国家地理、人文文化,它们像滴在灼热铁板上的水珠,迅速汽化不见踪影。 
 红魔馆的门卫站在这个铺满水泥和地砖的陌生地方,体积庞大奇形怪状、哪怕最疯狂的河童也设计不出来的钢铁巨兽趴在周围,树梢上方的远处高耸着许多玻璃和钢铁交织而成的人造物体。一成不变的太阳在所有这些东西表面涂上光与影。 
 其中只有一样是熟悉的。 
 她缓缓抬起搁置于那人肩头的手,好似它有千钧之重,穿过她下垂的银色头发,逗留在脸畔。手指略微颤抖着,但没碰上去。 
 在最细小的时间单位也无力丈量的短暂片刻间,她的感官回到了自己真实存在的身体。门卫轻叹一声,躺在床上睁开眼睛,默视着经由地板散射在天花板上的月光。真的是梦,她提不起力气把这句话念出声来,真的,是梦啊。 
 红美铃像个死人那样放松每一条肌肉,放空每一缕思绪,平躺在床上,任梦境的残留进一步侵蚀扩大心中那块空洞。 
 等到她觉得自己经由休息获得了足够气力,才弯曲手肘把自己撑起来。虫鸣风声穿过半敞的窗户,寂静地萦绕在她身侧。妖怪看了眼床头柜,木质的小小平面上只放了一样东西。啊,没错,她伸展开手指扣住矩形方框的边缘,把它拿到眼前,这是射命丸文某次偷拍被捉到而送给她们的赔礼。 
 经岁月浸润而泛黄的胶片上,那张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脸正笑着。 
 当透明液体接二连三地砸到玻璃表面,从凸透镜连接成一片模糊水迹的时候,美铃才想起自己为何会忘记这张纪念的存在。门卫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让哭泣和喘息的声音传出门外。她愿独自哀悼。   
 纸条飘落在魔女面前敞开的书页上,她捻起来瞟了眼,随后把它递给对面神色复杂的吸血鬼。蕾米莉亚也只是瞟上一眼,便用食指和拇指夹住其一角,在烛台上点燃它的另一角。 
 “虽然不喜欢那家伙,可这次的确欠了她一份情。” 
 纸张在橙红火舌的舔舐下畏缩着卷起来,蔓延的火势一直烧到她的指尖,将之熏烤得焦黑开裂。吸血鬼无动于衷地看着,直到纸张彻底燃尽,化作飞灰散落在桌面上和空气中。她屈伸了下结疤愈合的手指,从靠背椅里跳起来。 
 “帕琪,把你房里的沙发借我用下。睡觉去,累死了。” 
 “你随意,不过得跟芙兰挤一挤,别想占我的床。” 
 “小气。” 
 魔女丝毫不理会朋友的抱怨,把书翻到下一页。半晌,她抬眼看看旁边椅子上那摞还包在方布里的书。 
 “小恶魔,把这些书还回原位吧。” 
 
 -END-
 
 后记:我现在已经不记得最开始为啥要写这篇寿命论了,大概是为了发泄下当时的不快,大概...长时间以来一直没想清楚的其中一样东西是,到底从开始就没得到过比较悲惨,还是得到后又失去比较悲惨,可惜目前还没有人能发明出用来丈量痛苦的东西,而且多半也永远不可能发明出来吧。感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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