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日物语 
 
 莉格露冷静地用布裹着手,然后把僵硬的人体费力地拖进坑里。
 春寒料峭,夜晚的寒风能令瓦上的露珠结霜,但是她满身都是热乎乎的汗,白衬衫被汗水打湿,上面红红黄黄的污渍渐渐洇成脏兮兮的一团。
 莉格露把尸体丢到深达两米的坑底,重物与润湿的泥土碰撞发出一声闷响,人体歪成一个别扭的姿势,那张脸仰面朝上,绿色的发丝遮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碧玉般的眼睛还茫然地睁着。莉格露觉得那像是在看着她。
 湿透了的衬衫实在难受,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这个坑是她用铲子一铲一铲,没有动用一丝灵力挖成的。这项工程花了她整整五个小时,从亥时挖到丑时,左手破了两处,右手破了三处。她想了一会儿,把衬衫脱了,然后团成一团,抛进坑里,正好蒙上尸体的脸。
 这下轻松多了。
 她赤裸着上身站在无边无际的向日葵花田里,尽情伸展着上肢,让寒冷的晚风吹灭她心中的火热。这样做很冷,令她打了个寒战,但是很快意。
 四肢抑制不住地战栗,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恐惧,抑或快乐。
 站立了片刻,她便重新抄起铲子,一铲一铲把土回填。
 在天亮之前,还有许多事要做。
 
 
 如果有一天,风见幽香从幻想乡中消失,谁会在意?
 首先,三位数以上的长期受害者将会额手相庆,去买几串鞭炮来放一放,除了少数拥有某些古怪癖好的异类,所有人都会衷心地感谢幻想乡至高无上的龙神大人令他们远离灾难与苦厄。
 极少数,对那个究极加虐妖怪抱有好感的妖怪,也许会忧郁一段时间,她们也许会寻找她的踪迹,但是有可能问鼎最强妖怪的强者如果要隐藏自己怎么会被她们寻找到呢?于是过了两三天她们就叹着气回家了,有的人可能会泡一杯茶,有的人可能会写上一段惆怅的日记,但是没有人会想到她的尸体就埋藏在那片花海的中央,正在被无数昆虫快速地啃食。
 最后,屈指可数,洞彻一切的贤者。她们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莉格露,在风见幽香消失后成为了向日葵之海的园丁。她经常拄着锄头站在花海中,令风吹动她洁白的衬衫。很多人都猜测她是在怀念自己离去的主人。她也的确如同一个忠诚的仆人一般,每两周就去重新打扫一遍风见幽香曾经居住的小木屋,所有怀念幽香的人走进那间小屋,都会惊叹于小屋的布置与旧时一模一样,就像风见幽香依然住在这里,只是正好出去散步一般。
 
 莉格露在埋尸的那片土地上重新种上了向日葵。是原先已经长成的成熟品,从别的角落移栽过来的。可能是因为移栽的时候伤到了根须,那几株向日葵很快就枯萎了。
 这一点让莉格露有些犯愁,如果四周都是茂盛的花丛,只有这一小片光秃秃的,那就太显眼了。于是她只好重新移栽了几株过来,幸好,这一次的客人虽然气色不是很好,但是勉勉强强地活了下来。
 每天巡行花海的时候,莉格露飞到这里总会仔细地看两眼。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一片向日葵的颜色比其它地方的要深一些。
 有一天,她蹲下来,看见那些焉搭搭的向日葵底下,有一株新发芽的小向日葵,明黄色的,艳得发亮。
 莉格露蹲了好久,然后她把向日葵折断,用鞋跟细细碾了六七回。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噩梦,梦里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夏天的时候,莉格露从香霖堂那里买了好多花种,播在花田里。
 在她的悉心培育下,幼苗成长得很快。有人觉得她可能用了些法术,但是那又如何呢?原本纯黄的花海变得五彩缤纷,大家都觉得更好看了。
 三色堇、凤仙花、波斯菊、月季、茉莉……许多许多的新花种。
 以及向日葵。
 
 莉格露有时候觉得自己老是失眠,而且记忆力衰退得很快。
 有一天她早上起床,飞到屋顶,发现自己已经忘了自己把风见幽香埋到了哪里。
 她召集地下的昆虫,但是那具尸体和血衣早就被啃食干净,当初的那些昆虫早就被新生代的取代,而仅存的那几只也呆头呆脑,不明白她在问什么。
 过了一个月,她觉得风见幽香只是出门远行去了,那个夜晚的故事只是一个疯狂的妄想,是自己在长期被压迫后大脑自我保护所产生的幻象。
 
 秋天到了,五彩缤纷的花海有些渐渐凋谢了。明黄色的向日葵也变成了有些发暗的金黄色。大大的花盘中结满了瓜子,莉格露开始准备着手收获,然后去人间之里批发性地卖给杂货商。
 某次检查成熟情况的时候,她发觉向日葵丛中有一株似乎显得特别高壮。她飞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发现那株向日葵的茎上有一道隐隐约约的折痕,这痕迹像是很久以前留下的。草质茎植物这类伤痕一般好得很快,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株上却还有着一点淡淡的痕迹。
 莉格露默立片刻,召来昆虫探查了一下土质,然后急匆匆地大步走回屋子,撞倒了好几株向日葵。
 她突然有点害怕飞行,在茂密的花丛中行走反而有一种安心感。
 
 
 那之后的第三天早上,莉格露正在一株株采瓜子的时候,听见附近传来说话声。
 “安啦,星,一定是掉在了这里。这片花海这么大,而且你又老是来这里看花,宝塔说不定就是遗落在这里喔。”
 “可是……你的寻宝棒能找得到吗?”
 “放心啦,这两根宝物可是从不失手的!而且风见幽香失踪了这么久,不知道又跑去哪里玩了,说不定还能找到她留下的宝藏!”
 “这样不太好吧……”
 “找到了!!”
 
 莉格露伏低身体,如同蜥蜴一般四肢着地,慢慢爬了过去。
 没过一会儿,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就出现在她的眼帘中,她们的身边有一株特别高大的向日葵。大个那个正在施展法术,泥土如同沸水一般沸腾着,土地里的东西一点点翻了出来。
 莉格露攥紧拳头,把头埋在地上,一边计算着实力差距一边向龙神祈祷。
 
 “咦,这是什么?”
 纳兹琳眼尖,看到了土壤中一个闪着光的小东西,刚想伸手去拿,一个黑影如同疾风一般地扑过,将她惊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这里的园丁莉格露小姐。
 “这里……这里不欢迎到处乱挖的人!”
 园丁的脸通红,愤怒地看着两个不知所措的入侵者。
 纳兹琳本来就心虚,看见这里默认的主人出现心中立刻打了退堂鼓,还没等她说话,早已臊得满脸通红的寅丸星深深鞠了个躬,大声喊道:“对不起!”然后拉着纳兹琳飞一般地逃走了。
 等到二人离开视线范围,莉格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左拳里紧紧攥着那枚土中的戒指。
 这枚铁指环锈迹斑斑,但是莉格露认得,那是幽香的朋友某一次送给她的礼物。虽然她没说过谢谢,但却一直挂在脖子上。
 怎么就忘了呢,虫子能吃掉尸体与纤维,却吃不掉金属。
 
 
 秋天,是最美丽的季节。
 风见幽香拄着雨伞,站在花田里的身姿平静而安详,在某一瞬间让莉格露觉得那是女神的化身。
 “秋天,是最美丽的季节。”
 当时,风见幽香拄着伞,用往常一般的平静口气这样说。
 “一年的辛劳,都将在秋天收获。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莉格露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默默地点点头。
 “春天种下一粒向日葵的种子,秋天就能收获很多向日葵籽,然后来年又能开出更多的向日葵……”
 风见幽香眺望着夕阳说。
 莉格露从梦中惊醒。
 
 
 一周后的某个早晨,莉格露看了看日历,然后去风见幽香的小屋打扫卫生。
 进门的时候她顿了一下,然后看向了花盆。
 自从风见幽香死后,那盆里就再没有种过东西,原先的向日葵似乎一夜间就枯死了。莉格露也从未想过要往里面再次种上花卉,就这样让它一直空着。
 然而今天,花盆里盛开着一株体态迷你的盛开向日葵。
 莉格露全身僵硬,缓缓转头。屋里的东西有些似乎被使用过。她摸了一下桌上摆放着的陶瓷杯,内壁有些微潮的水汽。柜子门的螺丝稍微有些松,自己原来关得很紧,但是现在却松松地出现了一条缝……
 还有很多微小的细节,莉格露本来想一一辨别,但是她的脑子只觉得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晕晕乎乎,许多噪音纷至沓来,在同一个频道同时同步播出。
 【春天种下一粒向日葵的种子,秋天就能收获很多向日葵籽。】
 【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给我笑!!】
 【为什么不反抗?觉得很爽吗?你这个可悲的无能东西。】
 【你在看什么?那把斧头吗?你觉得一把斧头就能终结你悲惨的命运吗?】
 【你什么也做不到,唯一解脱的办法就是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你连结束自己生命的勇气也没有……】
 
 莉格露记得,当斧子嵌在她额头的时候,风见幽香并没有惊慌失措,喝醉的她只是用一种很茫然的眼神看着自己双眼间的利刃。鲜红色的血液如同蚯蚓一般顺着她的一侧鼻翼流下。
 “你……”她试图说。
 莉格露觉得她下一瞬间就会拔出斧子,然后将自己一寸寸剐成碎片,于是她抽出斧头,继续砍了下去。
 第二斧砍下去的时候,莉格露听见了头骨碎裂的声音。
 第三斧砍下去的时候,风见幽香侧着摔倒在了地上。
 莉格露深知顶级妖怪的强大恢复力,于是她将地上抽搐的身体翻了过来,对着后脑勺用力猛击,直到将大脑整个儿搅成一团糊。
 然后地上的物体彻底停止了呼吸。
 
 
 “你以为……你能从地底重新爬出来吗……”
 莉格露悄悄走向卧室,那里似乎传来轻微的鼾声。
 推开房门,莉格露的瞳孔急剧收缩。
 大床上,软被中露出一头绿发。
 莉格露轻轻掀开被子,那是一个瘦弱的少女,衣衫褴褛,全身上下能看到的地方都布满了伤痕和青紫。她的一头绿发不知道是遗传还是营养不良,一蓬杂草一般乱糟糟地顶在头上。
 她的面容疲倦但是清秀,轮廓令莉格露觉得很熟悉。
 
 一个误入此地,在这里留宿的流浪女孩。莉格露默默地想。她看起来很喜欢向日葵,有着一头很不错的绿色头发。她的脸很美丽。
 如果换上幽香的衣服,会很像吧。
 莉格露轻轻打开衣柜,风见幽香的衣物依然一件件挂在衣架上。莉格露每次来都会重新浆洗一遍,有一次她试穿了一下,但是之后就再也没碰过。她选了一件衬衫和格子裙,然后转过身,吟唱着催眠的歌谣。
 女孩陷入了更深的沉眠。
 莉格露一件一件褪去她破烂的衣衫,直到少女青春的肌肤赤裸在外,然后她一件件替她穿上内衣、衬衫和大红色的格子裙。
 莉格露坐在床边,静静端详了半个小时。
 
 最后她伸出双手,温柔地握住少女纤长的脖子,然后缓缓加力。
 五秒钟后,少女睁开了惊恐的双眼,细弱无力的四肢做着最后的挣扎,踢打着莉格露。莉格露不为所动,只是不断加力,坐在少女腰上欣赏着她无助、绝望和恐惧的眼神。
 我终于看见了……我终于看见你露出这样的眼神了……
 
 少女右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到了用来防身的武器,然后拼尽最后的力量往身上的敌人挥去。那是一柄她在这件空寂屋子的厨房里发现的短斧,被人擦得铮亮,斧柄和铁刃之间的缝隙还有一丝残留的血腥气,沉甸甸的很有安全感。
 
 少女疑惑地看到,当短斧嵌在那人额头上的时候,她并没有惊慌失措,她只是用一种很茫然的眼神看着自己双眼间的利刃。
 挣脱对方渐渐无力双手的少女拔出斧头,然后拼命挥斩,直到自己身上的衬衫变成红色。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莉格露看见的是一片秋天金黄色的向日花田。她的眼前有一个拄着阳伞的高挑背影。
 莉格露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口挂着的那枚生锈的铁戒指,安心地发现还在。那可是她送给幽香小姐的礼物啊。如果幽香小姐丢了,她会很难过的吧。
 风又在吹动向日葵花田了。
 哗哗的声音像是海潮,真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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