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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作品] 【渣文】BAD EDUC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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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5 10:53: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孟山都 于 2012-8-5 11:00 编辑

新手练笔,顺便混点积分。呃,各种渣,各种穿越,各种恶趣味。请多指教。为毛直接粘贴会有这么诡异的格式


BAD EDUCATION


过了许多年,她还是不爱说话,依然拒绝与这个世界和解。世界与她,相互敌视,相互碾压,而这一切的根源总是可以回溯到梅子黄最后一天那个遥远的淫雨霏霏的下午。
那时藤原家的府邸更像一个穿插着无数昏暗走廊的迷宫。人们散落在交错、重叠又隔离、分裂的空间中。一切都是面目不清,她的整个童年都浸染着那个时代的暧昧不明,既像清晨又绝类黄昏。
妖怪和人类生活在一起,死者和生者共享同一片土地,以至于生活中充满着精灵鬼怪的喧嚣、偶然和意外的魔力。
妹红埋头用力擦着走廊上的地板。潮湿闷热的天气预示着夏天的抑郁还将一直持续,如同眼前的木地板,看不到尽头。每天,她都会在藤原家迷失。对于妹红这个年纪的孩子,藤原家的宅邸因其广阔和深邃,总像一个解不开的迷。那些相似的廊庑、格子窗、障子门、森严的天花藻井、繁复的飞檐斗拱,以及里面形形色色的华服男女共同构成一个拒绝她进入的冷酷仙境。
藤原家就像她的身世,让她分不清来处,也找不到归途。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脚下的木地板一块一块地擦亮。她试图辨认并铭记每一块拼图似的木板,期待有一天能从无数的细枝末节中拼凑出世界本来的面貌。
童年的格物致知总会因其单纯和蛮勇而犯下错误。当妹红被一阵怪异的响动吸引,拉开一扇障子门,她还不知道她即将遇见让她抑郁一生的那个人。
未燃烛火的阴暗室内,格子窗投下暧昧的光线,藤原大人苍老的脸上浮现出饿狼一样凶狠而饥渴的神情。被他压在身下的女人似笑非笑,眼睛幽深得有如一口古井。两人衣衫凌乱,袍带半解,相互挑拨到几近白炽的激情却因为妹红的出现而僵止在一个尴尬的瞬间。
妹红带着梦游症患者般的表情,看着她名义上的主人、实际上的父亲愤怒地起身。随后她脸上挨了一巴掌。声音是如此清脆响亮,让妹红在火辣辣的疼痛之余还能想起,藤原家房顶上的那些乌鸦会不会被这一声惊走。
耳边还在嗡嗡作响,被掴出的鼻血迫不及待地洒落在地板上。妹红连忙去擦,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她在沉默中涌上一股狠劲,倔强地重复着单调的动作。血从鼻尖不断滴落,她不断擦着地板,从逻辑上陷入到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女人来到妹红身边,温柔地用袖口擦拭她脸上的鲜血。从她半敞的衣袍内隐约可以看见迤逦的春光,她却毫无掩饰之意。她用指尖挑起妹红的下巴,端详着那双闪动着执拗和愤怒的眼睛,眼角和眉梢的笑意愈发明显。
妹红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和心事都瞬间被看穿。她本能地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非常危险,她甚至可以嗅到她身上寒冷黑暗,像冬夜一样的气息。对眼前人的反感和心底莫名的怒气驱使她毫不犹豫地一口咬在女人的手指上。
“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府上还养着一只有趣的小野兽。”女人制止了藤原大人挥向妹红的拳头。她手指上的伤口渗出浑圆的血珠,像红色的宝石。
妹红看着父亲狂热地将女人的手指含在嘴里吮吸,又看着两人用诡异的眼神看着自己低声细语。心底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应该逃离,迅速地逃离这里,越远越好,逃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但是那一巴掌带来的眩晕让她浑身无力,她只能如一只温顺的羔羊,任由藤原大人拉着她穿过一扇又一扇障子门,失陷于由熟悉之物构成的陌生空间。
最后她来到一个奇异的房间。房间的四面八方被巨大的青铜镜包围。厚重的帷幔拒绝了一切外部的声音和光源,隔离出一个黑暗密闭的空间。牛脂蜡烛在镜面中摇曳,镜像中层层叠叠的空间里闪烁着数不清的点点火光。恍惚中会让人迷失方向,有身在虚空的错觉。
藤原大人命令妹红跪坐在一旁,不得离开。妹红倚靠着一面青铜镜,茫然地看着藤原大人和那个女人如蛇般纠缠在一起。女人身上精致的华裳像陈年的旧皮,急不可待地蜕落。新生的赤裸之躯又似娇艳的山茶,盛放在最高的枝头,凌霜傲雪。藤原大人贪婪地亲吻着女人的每一寸肌肤。他衰老的体肤与怀中的尤物形成鲜明的对比。但高涨的欲望却赋予他年轻人般的凶狠有力。当他低吼着急色地攀折下枝头的花朵。女人古井般的眼睛里泛起层层波澜。
四周的青铜镜忠实地映照出两具交合中的躯体。无数个男人和无数个女人相拥在一起。在这怪异荒淫的影像环绕中,妹红感到一阵压制不住的恶心。她手指紧扣着地板,冷汗涔涔而下。虽然对这种事情有所听闻,但亲眼见到,惊吓明显多过了好奇。她心中一片混乱,闭上眼睛不想再看,却听见不容反驳的命令。
“看着我。”女人的声音里带着残忍的快意,“看着我。”她再次加重语气。
作为一个身份低微的野种,妹红无法拒绝任何命令。她绝望地睁开眼,看见女人像骑马一样骑在她父亲身上。她用力咬着嘴唇,尝到了上面残留的血腥味。她是祭坛上无辜的人牲,被迫注视着这场淫邪的仪式。那些青铜镜在无声地嘲弄着她,她感到原本宽广的空间在渐渐缩小,缩小成为只容得下她瘦小身躯的棺匣。她被禁锢其中,手脚冰冷僵硬,如同殉葬的土偶。
沉浸在情欲中的两人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像起伏的海潮冲刷着妹红的心神。被这片黑暗的大海包围,鼻腔里的血腥气渐渐被情欲的腥臊代替。当她快要麻木时,始终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冬夜的气息在刺痛着她,让她清醒地回到这场折磨中。
一切不知何时结束,妹红度过了从记事起最为混乱不堪的一个下午。直到黑夜降临,那纠缠着的身体依然会突兀地浮现在她的脑海,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劈碎所有的思绪。她像患了疟疾一样被想象的大手抚摸得浑身发抖,汗出如浆,心脏狂乱地跳动。她还未能觉察到,下午所经历的一切已经在她的生命中撑起一面巨大的风帆,带着名为妹红的小船,渐渐驶离那纯真的港湾。
她与童年就此别过,一去不返。连本应该有的伤感的祭奠也来不及献上,因为她病了。
一夜的噩梦让妹红发起高烧,她浑浑噩噩地躺了几天,水米未进。原本瘦弱的身体被不退的高烧消耗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几天后,两个杂役将她拖到庭院里。
妹红模模糊糊地看见藤原大人的一群侍妾站在回廊上对自己指指点点。她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身上的衣服就被人扒掉,精赤着上身,露出瘦骨嶙峋的身体。
一个男人拿着一捆还带着叶子的山茶枝,在一个木桶里沾了水,劈头盖脸地向她抽来。她发着烧,脚下虚浮无力,根本躲避不了,连抬起手臂格挡也无法做到。
山茶的枝条抽打在身上带来尖锐的疼痛。疼痛让她想起用山茶枝驱邪的习俗,但是这让人皮开肉绽的抽打已经远远超出了驱邪的范围。她知道,要是她不是藤原家的野种,也许早就被丢到荒山上自生自灭。野种的身份注定要送她离开必须举行一场装模作样的仪式。这是所有人,甚至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共识。
她躺在地上,连翻滚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遍布着血痕、山茶绿色的汁液以及尘土和沙砾,像穿上了一件可笑的外衣。
为什么还不死,那个抽打她的满头大汗的男人在沉默地问;为什么还不死,回廊上掩面偷笑的女人们在无声地问;为什么还不死,她闭上眼在心中咆哮着问。
“住手。”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在听到这个声音之前,妹红就已经闻到了那股冬夜的气息。她用尽全力睁开眼,青灰色的天穹下,那个女人静静地俯视着自己。妹红平静地凝视着她古井般的眼睛,看着她眼中光影流转。她还不知道,此刻她浑身的伤口加起来还不及她眼神中伤痛的万一。
“拿着这药,我要她活着。”那个女人丢下一个小瓷瓶,转身离去。在彻底昏迷之前的最后一眼,妹红看见的是藤原家房顶上张望着的鸦群。它们又失去了享受一场盛宴的机会。
妹红开始爱上了金属。她痴迷于那些无情的元素坚硬的特性。她同样喜欢火,那是与金属沟通的语言。当火焰在炉膛里唱起热烈的歌谣,金属开始伸展,融化,流动,变成各种各样的形状,被赋予不同的使命。有的化作生活的矫饰,有的变成交易的筹码,有的成为剥夺自由的钳制,妹红最喜欢的是那些为嗜血而生的利器。
她常常翻越藤原家高大的围墙,跑去市井中的铁器铺看铁匠打铁。铁块被反复折叠锻打,里面的杂质在锤炼中逐渐减少,铁变得越来越精纯,然后渐渐变成尖锐的形状。当火焰最终沟通完毕,铁会恢复天生的沉默冰冷坚硬。再经过研磨开刃,原本丑陋不起眼的铁块会新生为凶利之器。
妹红想要获得那样的力量。她时常幻想着成为一把刀子,尖锐锋利,寒光闪闪,拒绝妥协,拒绝同情,任何轻浮的触摸都会被割得鲜血淋漓。
藤原家的拂菻狗在立秋那天生了一窝小狗仔。其中一只狗仔格外孱弱,生下来一只眼睛就是瞎的,两条后腿还有明显的畸形。一个杂役打来一桶水,准备将狗仔溺死。妹红踢翻水桶,抢下狗仔,在叫骂声中头也不回地跑了。
从那以后,藤原家的野种身边就多了一只怪模怪样的小狗。人们觉得这种情景很有趣,原本属于狗的嘲笑也一并落到妹红身上。
妹红对各种冷嘲热讽早就习以为常,只是在心底为小狗感到悲哀,她觉得小狗不应该被如此对待。但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拒绝任何的讨价还价,甚至大多数时候连一个发问的机会都没有。被侮辱和伤害的怪胎和野种们只能像杂草一样顽强地活着,忍受风霜苦寒,等待冬去,春来,却不知道能不能盼来春暖,花开。
自从有了小狗作伴,噩梦造访也不像之前那样频繁。日子似乎又快要回到从前,擦擦地板,挨挨骂,间或被打上一顿。但是有些事始终无法像水过无痕。尽管注意回避,尽管藤原家依旧大得仿佛一辈子都走不完,但妹红还是免不了会与那个女人打上照面。那个女人是唯一一个从来没有嘲笑过她和她的狗的人,有时候她甚至会逗一逗小狗。
两人从未有过半句交谈。从女人的眼神中妹红知道她不会轻易的放过自己。她已经标记上了她的烙印,耻辱的烙印。这烙印让她疼痛让她恐惧,让她在失眠的夜晚被怪异的想象折磨得筋疲力尽。
她对此无能为力,于是更加渴望能变成一把刀子。
春天的时候,小狗好像生了什么病,成天恹恹地无精打采,一天比一天虚弱。妹红很着急。小狗是她唯一的伙伴,她不能忍受失去它。为了它,她有了冒险的勇气。
有一天晚上,妹红偷偷溜进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弄回去给小狗吃的东西。
厨房的土台上燃着炭火,炭火上炙烤着一块鹿肉。趁着四下无人,妹红将鹿肉取下。她笨手笨脚地慌乱了半天才把灼烫的鹿肉包好。还未等她走出厨房,一个身着杂役服饰的男人就将她堵了回去。
“偷肉的小野种,我可以把肉的一半割给你。”男人把肉切开,一半用纸包好。他把包好的肉扔在地上。妹红刚伸手去捡,就被男人一把抓住。男人将妹红的手按在自己的两腿之间。妹红拼命想抽回手,手上却像被铁钳夹住,无法挣脱。
“一个小小的交易。我保证没有人会知道你偷肉的事。你还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男人的眼睛里闪动着邪光,他引导着妹红的手上下移动。“怎么样,这不是过分的要求。很快就好。”
一瞬间妹红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青铜镜环绕的房间,成年人的荒淫无耻再度加诸于身。她既愤怒又绝望。当初,藤原大人的命令让她无力违抗。现在,为了唯一的伙伴,她又要主动去承受羞辱。
她咬牙将手伸进男人的裤子,握住那个丑陋的器官。仿佛有某种看不见的脏东西沿着她颤抖的手掌爬上她的身体,顺着脊背向上,爬上她的头,进入她的眼睛。
她眼中的世界在变形、模糊、扭曲。但是她明白这个冷酷坚硬的世界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变得肮脏的是自己。也许自己从诞生之初就是个肮脏到骨子里的贱种。所有的过错早就寄宿在身体里,像成熟到快要腐烂的水果,只等合适的时机被合适的人摘下。而现在,自己居然还好意思蓄起满眶虚假的眼泪,试图推卸责任。
承认吧,你就是一个坏透了的混帐东西。
妹红在不停的自轻自贱中获得一种残忍的满足。这种满足温柔地包裹着她的内心,帮助她抵御四面八方袭来的黑暗。
所以当手中男人的器官像割颈放血的鸡一样一阵一阵抽搐时,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藤原大人的女儿,嘿嘿……”男人满足地喘息着,有些得意忘形。
“想不想试试藤原大人的女人滋味如何?”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冷冽如冬夜的风在狭小的空间刮起。等妹红看清时,男人已经被脸朝下按在土台上的炭火堆里。
一阵烧焦的肉味连同一连串的惨叫充斥着整个厨房。
那个像幽灵般突然出现的女人捡起地上的肉,放到妹红手中。她伸手抚摸着妹红的脑袋,古井般的眼睛里有温暖柔和的光,以及无言的安慰。
“谁要你的东西!”妹红像是被刺扎到了,猛地跳起来大吼着将鹿肉砸到女人脚边。
她扭头跑出了厨房。刚才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如断线的念珠滑落。
施舍的鹿肉可以丢掉,但施舍的温柔的抚摸却怎么扔也扔不掉。
她恨这样的自己。
夜空中高悬着一轮圆月,薄纱似的纤云缓缓流动。妹红独自奔跑在鬼魅出没的暗夜里。
白日间人声鼎沸的通衢大道现在荒凉而死寂。夜之国度的臣民纷纷醒来,在月光下舒展阴影般模糊的身体。他们讶异地看着一个人类的小孩一边哭泣一边奔跑,穿过鳞次栉比的屋宇,穿过曲折往复的巷道,穿过整个城市的阴暗,像一支愤怒的箭,划破黑夜的宁静。
妹红不知疲倦地跑着,对这座城池的痛恨像鞭子抽打着她,让她只想着离开。
城池被甩在身后,脚下的路也变成了越来越深的草丛。妹红渐渐迷失了方向,只是凭着一股执拗前行。茂密的野草遮蔽了视野,好像潮水没过她的头,慢慢淹没了整片天空。叶缘的夜露纷纷摇落,沾湿了全身。
她在令人窒息的草海里孤单向前。
野草在耳边窃窃私语,如同那些经年不散的嘲笑和辱骂。心中的绝望在抽芽疯长。她想如果就在此时此地死去,千百年以后,会不会有人在西风衰草间发现一具小小的骨骸。白骨蜷缩成一团,空洞的眼窝和齿缝间长满黑色的草,头颅里根须缠绕,如同一个指代模糊的寓言。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突然一片开阔。清新湿润的空气让妹红精神一振。一条宽阔而清浅的河流在月下泛着粼粼波光。
妹红跳进冰冷的河水里,拼命搓洗着自己的手。手上那种滑腻腥臭的感觉好像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她咬牙切齿地一遍又一遍重复洗手的动作,仿佛要搓下一层皮才肯罢休。
一只黑色的蝴蝶翩跹飞到妹红身边,轻轻落在她洗得发红的手背上。这只蝴蝶通体漆黑,它伸展开卷曲的口器在妹红的皮肤上乱点,仿佛那里有吸引它的东西。
河面上出现了更多的黑色蝴蝶。妹红抬起头——河流的对面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静默的人影。
仔细一看,那并不是人,而是一个怪物。怪物浑身黑毛,脊背如豺狼般拱起,手如鸟爪,一只已经齐臂断掉。怪物脸上戴着一张做成人脸的面具,透过挖空的眼洞可以看见两点闪动的暗红。
在怪物断臂的伤口处聚集着一群黑色蝴蝶。黑蝴蝶用口器吸吮着伤口流出的鲜血,仿佛那是无比美味的花蜜。更多的黑蝴蝶密密麻麻地爬在怪物的背上,像一个怪异的肿瘤。
怪物无声地望着妹红,那股恳求的意味隔着河水都能感觉到。
妹红弯腰从水底捡起一块卵石,狠狠地朝怪物扔去。卵石在怪物身旁激起一朵水花,怪物一动不动,仍然忧郁地望着她。
妹红不断地扔着卵石,有几块顺利地砸中怪物,发出沉闷的声响。怪物丝毫没有躲闪之意,只是像来时一样温良安静地站着。
妹红爬上岸,往回走了几步,又停下,折返回来。
她穿过流动的河水,一步一步靠近怪物。她来到怪物身边,挥手驱散了怪物背上的黑蝴蝶。
黑蝴蝶不甘心地飞起,露出一把银白色的匕首。匕首深深地刺进怪物的身体,只有月光一样洁白的柄留在外面。伤口不停地渗着血,血液的味道引得黑蝴蝶疯狂地围绕着怪物飞舞。
怪物伏低身子,好让妹红能够到匕首。它面具下的红眼流露出哀求和催促。
妹红摸了摸怪物毛茸茸的脑袋,她握住匕首用尽全力往外一拔——
匕首拔出的瞬间她好像听见黑蝴蝶们发出哀怨的叹息。它们带着满腹的牢骚扑扇着翅膀追逐着月光远去。一只小黑蝴蝶落在最后,它不甘心地环绕着妹红飞舞了一圈,最终恋恋不舍地离开。
怪物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戴着怪物面具、断了一臂的白衣男人。
男人眯起怪异的红眼打量着妹红。他突然一把抓起妹红扛在肩上,向着天空高高跃起。
等妹红回过神,她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藤原家的庭院里,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好像所有经历的事情都只是一场梦幻。她不想再去回想晚上发生的一切。她也不想再去分辨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还是所有的都是真,抑或所有的都是假。她沉浸在一种隐秘的狂喜中,她紧握着手中唯一的真实——
刀子,她想,我有了一把刀子。
春末夏初,牡丹华,继而蛙始鸣。又是一个雨季中难得的晴天,连屋顶上的乌鸦也少有的安静。一个个悠闲地梳理着黑亮的羽毛。
喂马、挑水、擦地板,妹红手上的事情也在随着年岁增长。她手脚麻利地干完活,唤出小狗,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晒太阳。一人一狗静静地坐在一株盛开的金丝桃下发呆。
妹红挠着小狗的后颈。指尖所触,能清晰地感觉到粗糙的皮毛下骨头突起的形状。她抬头久久地望着苍青色的天空。尽管过于明亮的日光刺得眼睛发痛,她依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不曾改变。
一阵嬉闹的人声从远处传来,扰乱了难得的片刻宁静。妹红正欲带着小狗离开,两团纯白的毛球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对着小狗狂吠挑衅。小狗毫不示弱,凶狠地回应。还未等妹红喝止,三条狗已经撕咬在一起。
面对强壮得多的对手,以一敌二,小狗凭借着一股凶悍之气丝毫不落下风。它像被逼到绝境的猛兽,每一次反击都带着视死如归的狂野决绝。三条狗转眼间都挂了彩。那两条狗没占到便宜,学了个乖,一只在前面牵制,另一只从小狗盲眼的方向进攻。
眼看小狗吃亏,妹红捡起庭院地上的碎石朝那两条狗掷去。也许是仗势欺人惯了,那两条狗非但没有躲开,反而叫得更凶。
一个华服女人跑了过来,两个侍女跑了过来,几个杂役跑了过来。华服女人抱起一只拂菻狗,为白毛上的鲜血大惊小怪地尖叫着。杂役们紧张地围着妹红和小狗,好像拿住了重案要犯。
一个威严的声音斥退了杂役们。藤原大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妹红。他看上去比以前更加苍老,两鬓灰白像蒙着一层蛛网,皮肤松松垮垮地附着在已经被酒色掏空的身体上。他穿着一身黑色错金的宽松长袍,瘦高的身形使他像一只阴鸷的鸟。
妹红放肆地与藤原大人冷冷对视。这就是我的父亲,她想。无法交流,无法理解,无法取悦。看着我的眼神永远带着轻蔑与厌恶。他对我这个意外播撒下的野种毫无情义,把我养在藤原家也许只是因为我那张像极了他年轻时的脸。
两张相似的面容上有相似的偏执和含而未露的乖张。
那个华服女人估计是新宠。她附在藤原大人耳边急切而怨毒地请求。藤原大人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叙述,冷漠地下令:“打死那只狗。”
早有人取来木棍。杂役们乱棍朝小狗打去。
妹红大吼一声,跪在地上屈身将小狗护在怀里。
杂役们停下动作,面面相觑。
“怎么了,继续打。”藤原大人冷笑道。
棍子如雨点般落在身上。妹红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甚至连保护的姿势都没有改变半分。小狗在她怀里哀叫,她却紧扣双手不让它挣脱。她独自承受着所有的痛苦和伤害,没有一句辩解。
不需要喊冤,也不用求饶。
因为她知道,痛快一死比活着不知道要容易多少。
腥甜的血液从鼻腔和嘴角溢出,胸中积满了绝望与苦闷。最后她再也忍受不住,张口吐出一大口鲜血。
没有什么再能束缚她,没有什么再能伤害她,她心中涌上终获解脱的轻松。她看见藤原家屋顶上腾起一片黑云,群鸦如大雪落下。
但是乌鸦永远做不到如雪落般安静。妹红看着那片黑云将自己包围。
无数的黑蝴蝶跳着一支黑色的静默之舞。它们被饱含着绝望的血腥吸引而来。它们认识她,了解她的心,记得她的味道,等待着能从她身上一尝鲜美。
杂役们挥动木棍驱赶蝶群,却注定徒劳。
细小的鳞粉纷纷扬扬,变幻着迷离的闪光。穿过无数双扇动的蝴蝶翅膀,妹红的目光终于和她父亲相遇。
相顾无言。
两人都知道,他们之间已经再也没有和解的可能。在剩下的日子里,他们只能相互品尝着对彼此的仇恨。
直到毁灭的那一天。
                                   
孩子总像一棵汁液饱满的小树,年轻而活力充沛,就算无人照管、无人过问,也会在时光的催促下以令人惊异的速度生长。偶尔小树会遭受刀斧之灾,严重的甚至会被拦腰斩断。但是年轻的好处在于:身处生命中的春天,再严重的伤害,总是会迅速痊愈。小树的树桩会发出新的嫩芽,长出新的枝条。
人们会说,噢,这就是生命的顽强,大自然的奇迹。
但是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树——那些新生的枝芽,已经永远不可能再长成一棵真正的参天大树了。
很多年以后,妹红独自在世间流浪。她拥有了她从前做梦也想不到的力量。凭借这力量,她杀过很多人也救过很多人。但是她最想杀和最想救的那个人已经被时光的洪流吞没。她只能隔着岁月的烟尘无言回望。在炎热而抑郁的夏天,不可抑止地抽烟。
她看见当年那个孤独无助的孩子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数着白云和飞鸟。看上去和那些后世描绘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景象别无二致。但是她知道那个孩子在想着什么,那绝对与幸福快乐没有半点关系。
上天啊,为什么要给我一个如此顽强的的身体。让我去承受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妹红心想。既然要我活着,能不能告诉我,带着命定的那份折磨,该如何去生活。
但是这些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她还是得回到藤原家面对现实。
妹红不喜欢厨房。虽然那天的男人因为烧伤的感染早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厨房对妹红而言已经带上某种象征意味。她曾经在这里把自尊丢在地上任人践踏,可怜到被最不想见到的人怜悯。
但生活的吊诡之处在于:痛恨的东西,往往逃避不了。同理,逃避不了的东西,往往会变成眼里的沙子、肉中的刺。
厨房的杂活被交给妹红。妹红提出反对意见。一个男人站出来同她商量讨论。从被揍得噼里啪啦的声响来看,成年人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讨论的结果不言而喻。
妹红总是趁着人少或者没人的时候做事。那天的遭遇像一条毒蛇,还缠在她身上未能摆脱。她始终怀有某种忧虑,担心有一天会再度见到那蓄满恶意的獠牙,刺进她敏感的心。
妹红找出那把从怪物背上拔出的匕首。用石头敲掉过于华丽的装饰,将光亮的刃脊砸出凹坑,再用破布缠绕在柄上,使匕首看上去和自己一样既粗陋又肮脏。
她把匕首藏在身上,时刻不离。匕首破旧的表象下锋利的实质时常会割伤她。但是她对它的爱和依恋比从前更加热烈。她偎依着她的刀子,在那些不得不流泪的夜晚,获取一丝安慰。
那样的安慰只存在于想象中,既滚烫,又冰冷。
第一次发现那个侍女偷东西是在一个寂静的午后。
当妹红依然像厨房里的幽灵在无人时出没,她看见一个侍女偷偷摸摸地将食物塞进怀里。
那个侍女又瘦又憔悴,略显稚气的脸上却有着一双世故的眼睛。她低声下气地向妹红恳求着。
“你不会告诉别人,对吧?”她如一只受惊的兔子,温顺而可怜,“我怀上孩子了。孩子的父亲,因为他的身份,不方便出面。但是他说他会尽快解决。”
“我很饿,我需要食物……求求你……”
“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妹红环顾四周,没有别人。但是被阴影笼罩的感觉挥之不去。“你走吧。你其实并不用求我。没有人会听我说话。我只是个一钱不值的野种。”
后来妹红又在厨房里见过那个侍女几次,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默默做自己的事。她对怀孕一无所知。她想象着也许某一天就像母狗生小狗一样,藤原家就多出几团圆滚滚、肉乎乎、毛茸茸的东西。
但是现实很快讽刺了她想象的贫乏。在一个夏日的午后,蝉鸣异常凶猛,带着濒死前的热烈,仿佛过了今天就不会再有明天。本应安静的厨房也是异常的喧闹。有人发现厨房里的食物不断失窃,有嫌疑的人都被叫到一起。
一番辩解与吵闹之后,所有矛头都指向妹红。也许是由于她的沉默寡言,也许是由于她奇怪的习惯,也许是由于她卑微的身份,也许是由于她养着一只狗。但最重要的是——她只是一个还没有长大、还不会保护自己的孩子。她不熟悉成人世界的规则,不会伪装,不懂欺骗,更不知妥协,单纯执拗得像一面诚实的镜子。
她从始至终都拒绝承认那些横加在她头上的指控。缺乏证据的指控伤不了人。于是那些指控像吸不到血誓不罢休的跳蚤,全都跳到她的小狗身上。
几个人捉来小狗,装进麻布袋中,准备用棍子打死。小狗在布袋里愤怒狂叫。妹红想要夺回小狗却被人按住。
周围的人像在看一场精彩的好戏。他们指指点点,谈笑风生。他们形成合谋,即将要夺走一条生命,却无半点不安。妹红又惊又怒的反应在他们眼中滑稽可笑——没有什么比摧毁一个人的倔强坚持更为有趣。
在那些笑脸中妹红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油然而生。她本以为那个侍女能理解她所承受的委屈,没想到她试图保护的人正对她报以嘲笑。
当妹红愤怒地指着那个侍女说出她知道的一切。人们交头接耳,笑得更加欢畅,那个侍女更是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骗子……说谎……果然只有狗才会怜悯狗……不要跟她废话……
每一句传进耳朵里的只言片语都让妹红的心沉下一分。她咽喉发紧,仿佛被毒蛇勒住了脖子。
一个女人站出来宣布众人最后的决定。“小野种,有人能证明,那个女孩初潮都还没有来呢……算了,你反正也不懂……为了帮助你学会做一个诚实的人,很遗憾我们只有略施惩戒。”她说得跟真的一样,“那只偷吃食物的狗必须死。”
“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之后,身边人们的嘲笑开始变成一种无意义的奇怪的嗡嗡声。妹红的听觉变得柔软,像一块融化的脂膏,向着厨房之外的空间延伸。她听见刺耳的蝉鸣,屋顶上乌鸦的耳语,不知名的虫子在建筑物缝隙里爬动的碎响,还有微风捎来阴影中的呓语和呢喃。但这些都不是问题的答案。
一个声音从耳朵钻进妹红的心。“你救不了它,救不了它。”它癫狂地回旋起舞,声嘶力竭地唱起一支怪异的歌谣,“他们都是大人,你救不了它。他们都是聋子,你救不了它。他们都是骗子,你救不了它。他们都是你的宿命,你救不了它!”
“够了,别说了!”妹红仰天大喊。她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具刚复活的尸体。她指着麻布袋旁高举棍子的人,手臂微微颤抖。“让我自己来!”她说。
小狗从布袋里一放出来就扑到妹红脚边。它做出一个保护的姿势对着围成一圈的人们呲牙咧嘴。
妹红单膝跪下,抚摸着小狗的脑袋。她摸出破铁片般的匕首,抵住小狗的喉咙。她忽然有些庆幸没有给小狗取名字。
我唯一的伙伴,你可以毫无羁绊地离去,不必再回应我招魂的呼唤。妹红在心里轻声说。终有一日,我会长大,所有流过的血和泪水都将被清算。他们欠你的,欠我的,我会亲手叫他们偿还。
妹红轻轻挠着小狗的耳根。小狗抬起头。妹红一刀割开小狗的喉咙。小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瘦小的身体慢慢软倒在妹红手中。它最后舔了一下妹红的手背算是一个沉默的告别,然后垂下脑袋不再动弹。
妹红静静看着小狗的血将地面染红。她没有想到那么小的身躯里会流出那么多的血。她想象着割开一个人的喉咙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象。最后她面无表情地抱着小狗站起来,用匕首指着所有人说:“谢谢你们给我上了一课。我会记住你们的仁慈。你们最好从今天起就开始祈祷。祈祷我会在你们之前死掉。”
那一刻,所有人同时沉默。他们并不是害怕一个小孩的威胁。被匕首指着的瞬间,所有人都觉得那破铁片上散发出一股冰寒……
冷彻心扉……
妹红割下小狗的脑袋,用热水煮过,取出头骨。再用绳子穿过空空的眼窝,将头骨挂在腰上。
她仰望着藤原家房顶上的乌鸦。这是一座华丽的坟墓,她爱抚着头骨想,我们都葬身其中,经历着一场漫长的腐烂。她握住她的刀子,像握住一声叹息。她的指关节因为过分用力变得苍白而嶙峋,像要将灵魂融入钢铁,哪怕化身异类,永世不得安息。
失去小狗的妹红又变回孤身一人。她常常爬上藤原家高大的围墙。她发现那些围墙还连着别的围墙。别的围墙还连着别的别的围墙……整座城市就这样环环相连,像一张铺开在大地上的巨型的网。
妹红渐渐习惯在围墙上行走,跳跃,奔跑。她居高临下地观察着围墙中人们的生活。但是哪里都一样。一股腐烂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城市上空,以至于她只能爬到树上才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尽管烈日将她晒得皮开肉绽,她依然苍白冰冷得像一个鬼魂。比起白天,妹红更喜欢夜晚。她用匕首猎杀房顶上的乌鸦、阴沟里的老鼠、墙角下的野猫、误入城市的狐狸和猫头鹰,以及一切敏捷而狡猾的生物。月色下,她弓起脊背,脚步柔软无声,眼睛里流动着非人的寒光。直到刀锋饱尝鲜血的味道,她才心满意足,毫不在乎自己也会受伤。
有时候,妹红会爬到全城最高的地方,抚摸着头骨静静远眺。在那个瘟疫横行的年代,城中响彻濒死者的哀嚎。郊外焚烧尸体的青烟直冲云霄。妖魔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死人的骨骸在地底咯咯作响。但是这一切她都视而未见,听而不闻。她沉默地久久伫立在高阔的青空下,视线穿过污浊的尘世,停留在远方的地平线。她依然会因为心中的灼热和滚烫而微微发抖。她知道,在那里燃烧着的,是一把发誓要焚尽世界的火。
时间在流逝,妹红也在缓慢的成长。她又瘦又孤独,沉默寡言,从来也不笑。藤原家的人们对这个目光阴冷的野种越来越厌恶。但是妹红总是不声不响地做好一切交待给她的事,不留下任何把柄。即使没来由的责骂毒打,她也不再有任何分辩,默然承受。
有一天上午,妹红像往常一样擦着地板。与从前不同,她不再试图弄明白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
因为世界只会像现在这样,甚至变得更坏。
她任由自己又陷入到藤原家昏暗的迷宫里,在相似的廊庑、格子窗、障子门里迷失。她不再担忧,坚信总有一天她会彻底地走出去。
打开一扇障子门后,妹红看到了星星点点的烛火。幽暗的房间里,牛脂蜡烛燃烧正旺,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妹红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见那个女人了。一波接一波拍打在生命中的浪涛让她无暇他顾,只能被眼前的痛苦夺走全部专注。
环绕四周的巨大的青铜镜摆脱了淫邪的影像,静默而严肃。
妹红屏住呼吸走到一面青铜镜前。镜面倒映着她的身影。妹红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
镜中的那个人苍白瘦削,挽起的袖子下露出伤痕累累的双臂,因为总是与想象作伴而满脸孤僻,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得像黑夜里荒坟上的鬼火,冷冷的不似人类。
妹红丝毫不感到惊讶,她的样子与想象中分毫不差。她出于一种莫名的同情和怜悯,伸出双手抱住了青铜镜,想要拥抱镜中的自己。她慢慢靠近镜面,嘴唇贴上冰冷的金属,献上一个寂寞的、卑微的、自怜自伤的、不期望获得任何回应的吻。
但是她感觉到了牙齿,还有舌头。坚硬的金属镜面变得柔软如水,水下不是虚幻的倒影,而是可以被触摸到的真实的肉体。
她被镜中人紧紧抱住。
牛脂蜡烛同时熄灭。房间陷入一片漆黑。世界仿佛消失无踪,只剩下黑暗和静谧,还有金属冷中带腥的气味。
妹红生涩地回应着突如其来的吻。某种她还无法解释的冲动让她放弃反抗的念头,任由这怪异的情境摆弄。她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舌头是那么温暖、柔软、滑腻,还带着难以形容的甘甜。她浑身发软,颤抖不停,仿佛黑夜中不可告人的秘密全都涌上心头。
她感觉自己像沉入幽深的水底,渐渐不能呼吸。但是她宁愿窒息而死,也不愿放手这片刻的相拥。胸膛里有种异样的刺痛,有什么东西从心里跑了出来,沿着咽喉向上。她被迫结束唇舌间的纠缠,仰头深吸一口气,吐出一个悠长的叹息。
从她张开的嘴里飞出一只蝴蝶,纯黑的蝴蝶。她用听觉勾勒着蝴蝶的轮廓,将它从黑暗中描画出来。
蝴蝶越飞越远,再也无法感知到它存在的任何痕迹。
所有伪装的坚强瞬间崩溃,前尘旧事散落一地。被埋葬在内心深处的眼泪汹涌而出,又苦又咸。
其实,她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既孤独又无助的孩子。
一双冰冷而干燥的手爱怜地抚摸着妹红身上的伤口。妹红扑进镜中人的怀抱,无声流泪。
一个荒诞的上午在如梦似幻中飞快流逝。不知什么时候牛脂蜡烛又再度燃烧,照亮黑暗。妹红呆坐在青铜镜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不敢肯定发生的一切是不是都是自己的想象。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身上满是冬夜般冷冽的气息。
瘟疫仍然在继续。被感染的人们浑身长出斑疹,破裂的脓疱流出恶臭的黄色脓水。不断有人死去。侥幸存活的人会留下一身疤痕,失去他们的视觉和听力。整个城市日益衰败,日益腐烂,贱民、贵族和野狗烂在一起,不分彼此。很多年以后,妹红才知道这恶疾的名字叫做天花,无数生命命丧其中。但在那时,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依旧满身尘土,在城市的围墙上孤单徘徊。连死神似乎也忘记了她的存在。
她偶尔也会跑到当初遇见怪物的那条河。在河流对岸有一个一到春天就会开满虞美人的山坡。那些花儿有着红色的花瓣,黑色的花蕊,纤弱却带着残酷的美。
连日的暴雨已经过去,暴涨的河水又退落回原来的水位,恢复往日的清浅平静。只不过河滩上还残留着不知从何处冲积而来的木头、残瓦、破布、小动物的尸体,还有一具惨白的人类骨骸。尽管血肉无存,但所有的骨骼依然连接在一起,恍如生前,仿佛彼此分离是一件比死亡更难以忍受的事情。
妹红看着骨骸如刚睡醒般从地上爬起。它抖落一身沙土,转动骷髅头环顾四周,最后确认了一个方向,迈开脚步,蹒跚而去。
妹红出于一种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紧随其后。
她跟随骨骸穿过河流,翻越高高的山岗,去向一个未知的地方。一路上,骨骸发出咯咯的声响。妹红腰间小狗的头骨也在随之歌唱。妹红在死者之间的交流中保持着沉默。她想起自己对着头骨在黑夜里倾尽衷肠,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现在被排斥在死者的对话之外,她才惊觉心中仅余的爱火无非是人世间孤独的又一个注脚。
骨骸在一个荒草凄凄的山坡上停下脚步。它回过头,空洞的眼窝里仿佛有实质的目光。它看了妹红一眼,接着纵身一跃,消失不见。
妹红快步上前。
草丛中有一个黑色的大洞。还没靠近就能隐约听见喧哗吵闹的声音。透过洞口可以看见下面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宫殿烛火通明,巨型的青铜灯盏里燃烧着末世的黑色火焰,四周的墙壁上绘着精致的壁画,世间万物的情态尽在其中。各色服饰的人欢聚一堂,席间满溢着美酒佳肴的浓香。人们举杯把盏,仿佛在进行一场永远也不会结束的飨宴。他们奏起鼓乐,纵声高歌,联袂起舞。
那里就是地狱,死者的故乡。在那里,没有日出日落间光阴的催促,没有生死流转的痛苦烦恼,没有命运无情的戕残,只有快乐,快乐,快乐。
一个人抬起手指着妹红,所有人都仰头往上看。
“孩子,快来,快来啊!我们会让你快乐!”他们对着妹红齐声大喊。
有那么一瞬间,妹红真的想就这么跳下去。但是她只是用力抓住洞口边缘的野草,手指深深地插进泥土里。她出神地看着那难以想象的美好景象。最后,她解下小狗的头骨,将头骨扔进洞里,转身离去。
从地狱里传来的喊声仍然在追赶着她,诱惑着她,但是妹红的脚步没有片刻的停留。她在那些死人眼中看到了和自己相同的寂寞。死人都是寂寞的,他们背上爬满黑色的蝴蝶。他们只能枕着绝望入睡,直到地久天长。
妹红回到藤原家。她像南归的候鸟,被季节变换的风裹挟着,不由自主来到那个青铜镜环绕的房间。
地狱中死人的面孔不断浮现,他们寂寞忧伤的眼神让妹红想要远远避开。她抱住一面青铜镜,镜中的幻影在等待着她。她与镜像拥抱,亲吻,试图消解沾染上的死亡气息。
仿佛有人在寂静中吹响远古的号角,沉睡在身体里的欲望被唤醒,情感的丝弦在为某种旋律而颤动。妹红感到一种朦朦胧胧说不清楚的不适,又迷迷糊糊地期待着什么。她的胸膛里像填满了泥沙,又闷又沉。
一双冰冷的手温柔地解开她的腰带,褪下她的粗布衣服。柔软的手指细数着她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仿佛那些伤痕上记载着最真实的言辞,讲述着一个人生命的历程。
双手抚过那些伤疤,渐渐移向妹红下身,移向那道缝隙。不,那不是伤口,妹红心想。但是那双手已经在她身上点燃了魔力的火焰。妹红心底的渴望像一株侧金盏花,在未融的春雪下迫不及待地萌芽。
在仿佛天地开辟之前的混沌黑暗中,妹红抛开纠缠不清的罪恶感与羞耻感,沉浸在真实与虚幻的模糊边缘。她跪在青铜镜前,半个身子融入镜中。她双手张开,紧扣住青铜镜装饰着繁复花纹的边框,支撑着身体。
冰冷的手指探入她湿润的缝隙,挑动她青涩的蓓蕾。妹红觉得自己像一本书,书页被层层打开,任人查阅着不自知的风景。她想站起来,却双腿发软,使不上力。她弓起身体想要逃开作怪的手指,但是一只手搂住她的腰,让她无可退避。视觉被黑暗剥夺使得其它的感觉更为敏锐,再加上未经人事的羞涩与敏感,妹红很快就呼吸急促,皮肤上渗出一层细汗。她仰起头,随着镜中人手指的节奏而颤抖。
在最后濒死般的快感来临之际,妹红听见黑暗中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就像野猫在她靠近时发出的呜咽。她仿佛看见那些被杀死的野猫的魂灵纷纷进入她的身体,她在一波接一波的痉挛中忘记了人类的语言,像野兽一样低沉地咆哮,痛苦地呜咽。她感到非常困惑。明明自己现在正被说不出的快乐包围,为什么又会发出如此痛苦的声音。
很快她就明白这种快乐是属于黑暗的秘密,只能通过自我亵渎来获取,更要用痛苦加以掩藏。但是无论如何,她知道了在自己身上存在着一个快乐的源泉,她学会了如何在一无所有中取悦自己,她获得了对抗孤独的武器。
妹红听说瘟疫因为一个女人的到来而结束,笼罩着城市的愁云惨雾最终被驱散。人们举行盛大的仪式欢庆重获新生。那个女人在仪式上现身,自称辉夜姬。
比起辉夜姬带来的祛除疫病的神奇药石,逃过一劫的人们更为她的容貌而疯狂。从庶民到权贵,全都为她如痴如醉。对辉夜姬的渴求成为一种新的瘟疫在所有男人心中飞速蔓延。
他们又回到初恋的时光,饱尝相思的痛苦和甜美。他们夜夜难以安睡,不得不通宵达旦,宴饮作乐到天明。他们的灵魂被爱恋的忧伤填满,深陷的眼眶常含着思慕的泪水。每天都有人在辉夜姬的宅邸前自杀,看到这一幕的人的眼里都充满了羡慕和嫉妒。因为他们没有这样的勇气,他们只能忍受着思念的折磨,独自一个人抱头绝望地嚎叫,辗转反侧,肝肠寸断。
自从那个女人很久没有在藤原家出现,藤原大人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在见了辉夜姬一面之后,藤原大人的脾气由暴躁转为乖戾。他的喜怒无常和他的权势一样声名远扬,妹红对前者深有体会。
她觉得这座城市变得越来越像地狱,人们的孤独是那么的露骨。藤原大人的脾气越大,妹红看见他眼中孤独的阴影也越深。
她好奇地想要寻找孤独的源头。她在风中嗅着孤独的味道,顺着围墙来到一处院落。
院落掩映在青翠的竹林之中,门前仍有未散尽的血腥。午后的院落安静得怪异,连一声虫鸣鸟啁都没有,仿佛竹林中是另外一个世界。城市腐烂的臭味在这里也消失无踪,这里只有一股干净冰冷寂寞的气息。
妹红找了一处竹影荫蔽的围墙,惬意地躺下。竹林小院散发的那种非人间的感觉意外地让她感到安心。她嘴里嚼着一把嫩竹叶,那是她喜欢的清新又苦涩的味道。
妹红听见开门的声音,还未等她转头去看,她身下一空,突然从墙上坠落而下。
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从墙上掉下来。妹红的意识还在坚持己见,但身体已经重重落地。
坠落造成的疼痛和短暂的眩晕还未消失,一只白皙的手出现在妹红眼前。手掌平摊,五指放松,掌心向上,做出一个善意的邀请的姿势。妹红握住那只手,触手的柔软与冰冷中带着一丝熟悉的感觉。她抬起头望向手的主人——
一身深红色的锦衣,仿佛不灭的火焰。乌黑的长发从肩头如瀑流下,有淡淡的光辉波动发间。双眼漆黑如墨,又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她的眉宇间交织着矛盾。娴雅与冶艳,矜持与放浪,冷酷无情与缠绵热烈构成她独特而动人心魄的美。最绝妙的光明与黑暗,均汇聚于她的风姿与眼底。她的眼中泛着潋滟水光,像所有美好温良的华年同时绽放,让人只想到那些甜蜜的回不去的过往。
在那个瞬间,妹红又感受到冬夜的气息、青铜的味道还有黑暗中冰冷的幻象。她舌尖碰撞着牙齿,轻轻念出一个传闻中的名字——辉夜姬。她知道自己遇上了一生难逃的劫难,她的生命之光,她的欲念之火。她找到了整个城市孤独的来源,却将自己失陷其中。
妹红想要挣开辉夜姬的手,却无济于事。她像一只被捕兽夹夹住的孤狼,喉咙里发出愤怒而混浊的低吼。她扑上去,一口咬在辉夜姬的手腕上。
那双手是冰冷的,连入口的鲜血仿佛也没有温度。辉夜姬眼带笑意望着妹红,妹红硬着脖子凶狠地回瞪着她。辉夜姬不松手,妹红也不松口。因为僵持而静止的瞬间滑稽地具有了永恒的效果。一旦陷入长久对峙,角力的双方有时也难以分清到底是谁在纠缠着谁。谁为一场玩笑受了伤,谁又较了真。
小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嚣,有人在狂热地高喊,伏刃于藩落,血溅五步。那些在小院四周徘徊不去的灵魂一起欢呼,庆祝又一个凡夫俗子臣服于绝美之物,共饮这一杯比死亡还醇美的爱欲的琼浆。
妹红不明白那些人对辉夜姬的痴迷。她更在意的是那双手。那双冰冷的手拨动着她的爱与恨,教给她情欲的欢愉与罪恶,让她在沉迷于自我的同时又对自身充满了厌弃。她的爱从初生就永远带着残缺,永远充斥着冬夜寒冷的气息。
妹红松开口,舌头一舔牙齿上的血腥,从腰间摸出匕首,狠狠朝辉夜姬刺去。在运动中,她发现时间被分割成无数个瞬间,每一个瞬间都凝固着一个突刺的身影。她顽强地踏着静止的时间奋力向前。而在一千年前,世界的另一端,一个叫芝诺的人射出了一支箭。一千年后,妹红深陷同样的悖论陷阱。辉夜姬就在不远的彼处,但在开始和结束之间横亘着她永远也无法跨越的无数瞬间。她在有限的时空中看到了无限,歼灭一切,令人晕眩。
辉夜姬最终放开妹红的手,妹红像猴子一样敏捷地爬上围墙。鬼魂迅速围拢,贪婪地采摘着她身上辉夜姬的味道,并为之争吵不停。妹红擦掉嘴角的血迹,厌恶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又引来一阵哄抢。
妹红再也受不了死魂灵在耳边的聒噪,她最后看了辉夜姬一眼。那个女人在对她微笑,嘴巴一张一合,说着无声的话语。“你还会回来,回到我身边。”她说着这些话,也许不是。妹红胸中满是无处发泄的怒火,她头一扭,沿着围墙奔跑离开。她高昂着头,大步飞奔,使自己看上去并不像逃跑。她只是从异世界回到自己的来处,回到她熟悉的腐烂的城市中去。
忘了青铜镜,忘了藤原家,忘了那个女人,忘了这座城市,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学着像正常人生活。妹红坐在城市的最高处发呆。但是那些蓬勃生长的欲望、那些最深的夜里对自己发下的誓言又该怎么办。
是做一个任人捏塑的土偶,以天地为炉,阴阳为炭,等待柔软最终炼为坚硬。还是做一个坚定的复仇者,赌上所有希望,向曾经的伤害索要代价。妹红有些迷茫。她握住匕首,觉得自己应该像把刀子,只有内心的火焰能改变自己。但是内心到底在燃烧着怎样狂乱的火焰,连她也说不清。
秋日将尽,霜始降,继而霎时施。白昼的时间在慢慢缩短,黑夜渐渐漫长。
妹红又沿着围墙来到竹林小院。她高踞隐蔽的墙头,观察着小院住人的日常。她看着达官贵人的车马往来如流水,自杀者的鲜血被泥土层层覆上,鬼魂们在四周高唱着异国的挽歌。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但是生者对此充耳不闻,他们依然像扑火的飞蛾,甘心陷入辉夜姬甜美的陷阱。他们毫不惧怕爱情的痛苦,他们唯一的遗憾就是未能为爱而死。
这是何等的愚蠢,妹红心想,他们根本不知道那个女人想要什么。她根本不要爱,也不要人间的温暖。她是恶之花,痛苦催生着她的根芽,她只会为了绝望盛放。
藤原大人的出现在妹红的意料之中。她的父亲带着大批的随从叩开了辉夜姬的门扉。各种奇珍异宝堆满了整个小院。向来高高在上的藤原大人在辉夜姬面前谦卑得像一条狗——那种只会摇尾乞怜的狗。
他提到了过去,提到了未来,用尽了修辞所能达到的极致。但是辉夜姬连嘲笑也不屑给与,她的冷漠与轻蔑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在藤原大人脸上。
鬼魂们大声哄笑起来。看,那个人!他们在妹红耳边说。妹红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她既为藤原大人的受辱高兴,又为辉夜姬的傲慢感到愤怒。
竹林小院中的闹剧还在继续,妹红早已没有看下去的心情。她驱散那些趴在她背上的鬼魂,沿着围墙回到藤原家。
当藤原大人归来的时候,整个藤原家刮起了一场风暴。
一个随从因为多嘴多舌被藤原大人一刀劈掉了半边脖子。所有敢露出笑容的人都挨了一顿乱棍。于是每个人都低头看着脚尖,表情悲伤,不敢再有一丝僭越,配合着主人此刻的潦倒。
妹红被抓住是在走廊上。她没有来得及避开醉醺醺的藤原大人,被一把抓住头发,拖到了她熟悉的地方。
妹红麻木地靠着青铜镜,冷冷地看着藤原大人扑上宠妾的身体。青铜镜里再次充满淫邪的镜像。她的父亲神色痴狂,眼中带着绝望。他更加衰老,依旧凶狠,但是欲望中最鲜活的部分已经离他而去。尽管宠妾尽力迎合,藤原大人却越来越失望。他像一个乞丐,因为未知的机缘享受到了人世间最美味的珍馐,从此失去了对平常滋味的感受。他的身体背叛了他,连妄想也无法拯救他的孤独。贪婪、不甘、羞耻、痛苦、怨毒在他的表情里轮回登场,最终寂灭,只剩下疯狂。
藤原大人用牙齿代替手,在宠妾白嫩的的肌肤上留下狰狞的伤口。欢爱已经变成虐待,像一夜之间馊掉的残酒。宠妾哭泣求饶,那凄厉的哀告让妹红在微微的恐惧中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
没有人配得到快乐,她想,这里的所有人都应该在孤独中受虐受苦。没有长幼,没有尊卑,无论男女,甚至没有人和动物的区别。所有的兽都应该被囚禁在痛苦的牢笼,被与生俱来的罪恶折磨。自我折磨,相互折磨,毫无节制地彼此抛弃,彼此伤害,永远不得安宁。
宠妾带着一身凌乱的伤痕从妹红身边跑开。沉思中的妹红被追上来的藤原大人一脚踢翻。
“你居然敢这样看着我,你居然敢嘲笑我!”她的父亲失态地大声咆哮,苍老的面容扭曲如同他的心。他的手指突然狠狠刺进妹红的双眼,毫无怜悯,要将她的眼珠挖出来。
妹红顿时被剧烈的疼痛和黑暗包围。她惨叫一声,奋力甩开藤原大人,跌跌撞撞摸索着想要逃走。但不能视物的妹红迅速被藤原大人捕捉,衣服被粗暴的撕开,一双骨节粗大还带有血腥味的手冷酷地揉搓着她的身体。
她绝望地喊叫,拼命反抗。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滑落,不知道是鲜血还是眼泪。她摸到一个冰冷的物体,那锋利的边缘割伤了她的手,像是有火苗舔过。她抓起她的刀子,对着压迫她的重物全力一刺。
身上重量一轻,一阵杂乱的响动,随即她感觉自己被拎到半空中,一双手有力地卡在脖子上让她不能呼吸。她迷迷糊糊听见蝴蝶有节奏扇动翅膀的微小声音,一度进入一种迷离的幻觉。时间的流逝变得粘滞。在快要窒息的时候,那双手放开她,将她用力推开。
妹红一边咳嗽着一边逃走。她站立不稳,向前扑倒,伸出的手像触到水面。
她跌入青铜镜中。
与镜像完全重叠的同时,另一个空间响起尖利的笑声,昙花一现,复归寂静。妹红漂浮在由无数昔日的碎片、现实的片段、梦境的残渣、幻觉的泡沫组成的海洋里,缓缓向着更深处的镜中世界下沉。
她的心还残留着刚才的混乱,还在为之前的经历颤抖。我逃出来了吗?我杀死他了吗?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喃喃自语。寻找答案的过程让她筋疲力尽。她感觉不到危险的异常,于是紧绷的心也渐渐放松。
妹红的眼睛依然疼得厉害。她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感觉到色彩。在她的身体里,有着缤纷的色彩。她像一个人形的透明气泡,包裹着各种颜色。那些色彩在黑暗的海洋里散发着微光,有什么东西像鱼群一样被吸引而来。
那是无数双游动的手,它们灵巧地钻进她的身体,抓住一点颜色迅速离去,像抢食的鱼儿。
“不要拿走我的东西。”妹红无声地呐喊,挥动双手驱赶。但是游动的手实在太多,她的颜色在慢慢减少,最初浓厚的色彩越来越淡。她有种预感,当所有的颜色消失,她变得如同海洋一样黑暗的时候,人形的空泡会自动破灭,像一场消散的旧梦,而那个叫妹红的人会悄无声息地死去。
妹红忽然觉得这样的结局也不错。她不想像地狱里的死人在死后仍被寂寞缠身。这里没有黑蝴蝶,没有孤独和绝望,就像回到未出生时的世界。所有存在的痕迹都会泯灭,但是所有的伤痕也都会被治愈。妹红不再挣扎,静静享受着破灭前的宁静。
一个人从背后抱住了她。两人身体的触碰让妹红的心顿时充满狂野寂寞。“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一股力量将妹红往上托。那个女人在耳边低声说,“我不会放过你。所以你也休想就这样结束。”她轻轻吻了妹红一下,“回去吧,去寻找问题的答案。”
妹红听见头顶上传来异样的响动,她习惯性地仰起头——在一片黑暗中,她感知到一双暗红的眼睛在凝视着自己。妹红犹豫片刻,最终伸出手。她的手被另一只大手紧紧握住。
她被牵引着往上浮,离开黑暗海洋的深处。人间细碎的光芒透过海面照在她的脸庞,像末日的启示,闪烁着连目盲之人也无法直视的光辉。
一阵腐臭传来,妹红又回到了她想要逃离的地方。有人给她披上一件不合身的衣服,又将她抱起。
“不要怕。”一个醇厚的声音安慰着她。妹红疲惫地蜷缩在那个人的怀抱里,“你是谁?”她摸着他脸庞的轮廓问。
“我是你父亲。”那个声音回答。
“我的父亲从来不会抱我。”
那个人放下妹红,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我给你一双眼睛,你可以自己看到真实。会很痛苦,能忍受吗?”他语带双关。
妹红点点头。
那个人的手指探入她的眼眶,挖出她破裂的眼球。她一声不吭,握紧拳头,挺直身体,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空洞的眼眶被新的物体填充,肌肉生长的麻痒比摘取的疼痛更难以忍受。妹红忍不住摇晃着脑袋。一只手抢在她伸手抓挠之前捂住了她的双眼。
原来重生的痒远超失去的痛。她低声呻吟,泪水从新生的泉源不停涌出。
当妹红再次睁开眼睛,她看见她的父亲站在面前。藤原大人一身黑衣,垂手肃立,像一块沉默的墓碑。她拉开他的衣襟。他胸膛上利器刺出的伤口仿佛大张的嘴,在无声地控诉。妹红感觉到一阵恐惧和钝痛搅动着她心灵深渊里沉淀的各种情感。她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指触摸老人伤口处翻卷的血肉,那冰冷僵硬的触感像是皮革和蜡的混合。她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本能的畏惧让她猛地缩回手。
“人生只是童年充满痛苦,还是一直都是这样?”妹红的声音像是从坟墓里传来。
“一直如此。”老人和蔼地回答。
妹红抓扯着头发绝望地哀嚎。她想安睡在谎言的柔软里,却被唯一的真诚硌得生疼。
“你长大了,你应该离开这里。”藤原大人说。他随手将身旁燃烧的牛脂蜡烛拂倒在地。妹红并未阻止,她反而期待着火焰能够净化一切。她甚至主动上前,将一个接一个的青铜烛台推倒。烛台滚落,发出铿锵的声响。烛火舔舐着木质的地板和房间里的帷幔,迅速生长。
窜起的火光将房间照得透亮。在环绕四周的青铜镜里,妹红再一次清晰地看见自己。
镜中的倒影是那么地陌生。她的头发变得雪白,脸上染满血污,怪异的红色眼睛像两个深不见底、鲜血淋漓的伤口。
她将手覆盖在青铜镜的表面,激起层层涟漪。“我从哪里来?”她茫然地问。
“虚空的虚空。”
“我到哪里去?”
“你将一直走,从日出之处走到日落之处,寻找最光明和最黑暗的东西。”
“我是谁?”
“藤原妹红。”
“我不姓藤原,我没有姓。”妹红咬着嘴唇,满脸倔强的神色。
“不,你就姓藤原。我把这个姓给你。这是你成人的礼物。你不能拒绝。”藤原大人在越来越烈的火势中单手抱起妹红,他的另一只手无力地垂着,好像无法动作。
他近距离地凝视着妹红,火光在他脸上投射出变幻莫测的阴影。熊熊烈焰中响起他魔魅的声音,像是祈祷又像是在歌唱——
“我要你记住它带给你的所有痛苦。从今往后,你的灵魂将不会再有安息,你会永远随着你的名字共鸣战栗。
“带着痛苦活下去。
“藤原妹红。”
从此妹红有了一个完整的名字。她战胜了她所憎恶的一切,包括她自己。那天的大火烧毁了整个藤原家,除了一个卑贱的野种,无人逃脱。城市紧密相连的围墙之网破开一个大洞。妹红如脱网之鸟,毫不犹豫离开这座记录着痛苦的城市。
命中注定她罪孽深重,注定无法逃离命运的残酷和平生未展眉的困苦,她却拒绝祈求怜悯与宽恕。她带着藤原妹红这个名字和所有不良教育留下的创伤顽强地活着。
在离家很远的地方。
一个人活着。
——END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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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道艾 + 2 + 15 + 40 真的太强了。我给您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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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hapsode +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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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拉都毒 + 5 +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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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5 23:43:15 | 显示全部楼层
“孩子总像一棵汁液饱满的小树,年轻而活力充沛,就算无人照管、无人过问,也会在时光的催促下以令人惊异的速度生长。偶尔小树会遭受刀斧之灾,严重的甚至会被拦腰斩断。但是年轻的好处在于:身处生命中的春天,再严重的伤害,总是会迅速痊愈。小树的树桩会发出新的嫩芽,长出新的枝条。
人们会说,噢,这就是生命的顽强,大自然的奇迹。
但是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树——那些新生的枝芽,已经永远不可能再长成一棵真正的参天大树了。”

绝妙的比喻!一直很想找些言辞来描述童年创伤对于日后成长的影响,看来以后不用这么费心思喽,GJ!

文章非常漂亮,如果改掉人物的名字就是一篇不错的纯原创小说。

不过就我个人看法,辉夜姬的戏份似乎砍掉一些会更好?

点评

《在轮下》中我竟记不住这么一句青春洋溢的话。 或者说,我对在轮下的记忆,可能只剩下这一句——别停下,要不然会掉到轮子底下。 记忆这个东西可真是不靠谱啊  发表于 2019-5-2 01:21
这段是化用的黑塞《在轮下》里的一段话。书是高一时看的,原句已经记不清了。大意如此。  发表于 2012-8-6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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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0-22 19:56:49 | 显示全部楼层
其实朋友给我推荐这篇作品推荐了很久了,直到今天才一口气全部读完……唉,千言万语憋在心中什么也说不出,小说的每一个部分都是那么完美,这篇文章已经登上了我心中的金字塔塔顶。您真的太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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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18 19:15:04 | 显示全部楼层
写的太棒了,但我智商有限,能不能请大大解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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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20 23:25:4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bad education 扭曲后裔,葬送自己,某种意义上来说藤原不比等自食其果。为妹红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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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20 23:25:4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bad education 扭曲后裔,葬送自己,某种意义上来说藤原不比等自食其果。为妹红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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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20 23:25:4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bad education 扭曲后裔,葬送自己,某种意义上来说藤原不比等自食其果。为妹红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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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20 23:26:45 | 显示全部楼层
Unknow_404 发表于 2019-5-20 23:25
bad education 扭曲后裔,葬送自己,某种意义上来说藤原不比等自食其果。为妹红不值

网卡了……(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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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回复…没事,重要的事情可以说三遍  发表于 2019-5-21 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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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5-21 11:34:18 | 显示全部楼层
魔理沙~ 发表于 2019-5-18 19:15
写的太棒了,但我智商有限,能不能请大大解读一下

首先不是大大…
其次…七年前的文了,我也不知道该解读什么,从哪里开始解读。文写得挺浅显,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就可以了。“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如果这是阅读理解的话,一定是那种放在前面的送分题而不是送命题。比如我们来试着出道题。
从本文可以看出作者是:
A.18岁的马猴烧酒
B.工地的抠脚大汉
C.温柔的大姐姐
D.油腻的中年大叔
是不是一眼就找到正确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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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选c  发表于 2020-4-29 2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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