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奔跑。”
我对面坐着T小姐。我尽可能礼貌地打量着她,不知道是是不是午后人造阳光的原因,看上去她皮肤略黑,五官中最显著的是眼镜下格外炯炯有神的双眼,有点男性气质,那副眼镜应该是改造过的,和我的一样,镜片接入了神经网络,对需要随时查阅资料的文字工作者来说相当方便。刚见面的时候她主动跟我握手:“您好,记者女士,您可以叫我T。”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当我取出我那套传统的采访工具时,她看着我的笔记本对我眨了眨眼,我想没准对于我的采访思路她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毕竟五年前她的朋友F小姐和她一起做了一部独立游戏之后就宣布封笔,从那时开始,和流行文学多少沾点边的媒体的关注就都落在了这个巨大的悬案上。我个人对这件事也相当好奇,理由则单纯得多,因为我是她的忠实书迷。
在咖啡馆落座后T小姐叫了咖啡,我喝着茶,看着阳光把落地窗外的全息树影投在桌面上,一时不知道怎样开口。她对我职业性的猎奇心理没有显出丝毫抵触,这反而让我不太习惯。最后打破僵局的还是我:“如果您准备好了,那我们就开始吧,关于您和F小姐的采访?”
她点了点头,把咖啡杯举到嘴边。
“首先是第一个问题……请问现在的F小姐和您在做什么?方便说说封笔之后的生活吗?”
“F刚去世不久。我在经营酒吧。”
我险些把茶水喷出来。再训练有素的记者面对刚一开始就狠狠砸在脸上的猛料也会吃不消的,更何况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人世的还是我的偶像作家。“没有任何人知道……怎么回事?您是怎么瞒下来的?”
“这是F自己的选择,我想她这种不在乎身后事的人,即使在死后被非议也不会在意的,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应该是怕我被议论甚至怀疑吧。她是自己服安眠药去世的,理由是她觉得自己活得足够了,可能也很累了。我不会干涉她的,我一直都拦不住她,这次也一样,虽然我并不愿意看着她死。”她低下头。
“我很抱歉听到这些……请您节哀。”
我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看着T小姐。她抬起脸,我以为她哭了,但她并没有,眼神甚至平静得让人害怕。我惊讶地意识到她早就接受了F的决定。我的脑子里来回播放着F小姐最后那场记者发布会的情景,她突如其来地宣布封笔时全场沉默了数十秒之久,随后便是连珠炮般向她砸去的提问,而她全部以“只是想结束了”作答,最后全场再次陷入长久的寂静,记者们在这种死亡般的沉默中挨个离场,那天新闻街区正好在下人工降雨,把当时的气氛烘托得有如葬礼,时间在阴郁又温柔的网里停止生长。这是作家F的葬礼,我在报道中写到,却没想到这真的一语成谶。
T看着我,我猜我的脸上异彩纷呈。“您是不是不太理解,记者女士?其实我觉得她的想法和当初封笔的时候没准差不多,只是觉得写作没有那么必要了。这种感觉很难说清楚,既然这是场采访,那我从开始说起吧?”
采访已经完全脱离了我构想中的轨道,但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你应该知道了,她和我从中学起就是同学,她的写作也是那时开始的。我们两个都是没什么朋友的人,成绩也普通,我是真的只有那点本事,但她不是,她只是觉得没什么必要,‘听懂了就行了,考试得过且过吧’,她是这么和我说的。更何况我们俩又都是班里的异类,别人争分夺秒写作业,我们课间坐在位子上读书写东西。我还记得那时候的中学生活,午后的教室燥热得让人烦躁,但如果你没怎么出汗或者为黑板一角贴着的某某考试倒计时所困扰,只是坐在座位上读读书,看看窗外的树——货真价实的树上货真价实的知了叫个没完,那还是能品味出一丝宁静的。风扇百无聊赖地转,我们灰色的豆蔻年华徐徐地往下掉。偶尔从书里或是自己幼稚的文字里抬头的时候,我会发现整个教室只有她在做和我一样的事。我借某次在走廊里倒水喝的机会成功地跟她搭上了话,我发现我们玩同一款游戏、都喜欢写点自己的东西,后来又互相推荐了几部别的作品,最后就变成了休息时间都粘在一起的好朋友关系。她给我看了几篇她的练笔作品,大多数是游戏的同人,一开始她只会扩写原作剧情,您大概很难相信吧,但即使是她这种作家也确实有那样的时候。后来她的文章就慢慢丰满起来了,有了更多她自己的想法。刚出版原创作品的时候她其实虚报了年龄,那年她才十六岁。那部中篇小说叫《Sunshine Duration》,一个很干净又很优美的故事。本来它应当是我们一起构思出的游戏的剧本,但因为我的原因当时没能把游戏做出来。”
“我有读过,讲的是以一位歌剧院女高音和一位博物学者为主角的的解谜故事吧,时代感非常强。确实是很棒的小说。”
T小姐眯着眼睛笑了。“您读的是她最后出版的那部长篇还是最先出版的中篇?”
我稍加考虑,还是决定不把我当年疯狂沉迷F的事情告诉她,只采用中规中矩的回答。“我都读过,听说后出版的长篇小说是重制版本。我也玩过同名的avg游戏。”
“是啊,就是那个游戏。‘我兜兜转转写了各种各样的故事,最后还是发现第一个写成稿的点子最精彩。你也有很大一份呢。’我还记得她说这话时的神情。既然您两部都读过,您应该还记得中篇是以两位主角的视角交替叙事的吧?她那时候还很喜欢玩弄叙事技巧。我记得当时网上还有人批评她,说《Sunshine Duration》的故事背景是中世纪和赛博朋克的缝合怪。虽然确实是这么回事,但更多人不讨厌这种风格,甚至还挺喜欢。游戏……游戏的事有点复杂。至于最后那部长篇,文笔很成熟,她也抛弃了那么多复杂的花巧,稳扎稳打地把故事讲完了,而且补充了相当的细节,尽管她在结构和情节的剪裁上还是动了点小脑筋。”
“那些可不是小脑筋。”
“哈。或许确实是这么回事。话题扯的有点远了,总之,在出版那部作品后她就算是正式开始了作家生涯。至于学业,她后来随便进了个中文系,就那么回事吧,她的光彩不在这上面。毕业之后她从她接手了她父亲的酒吧,重新设计了一下,雇了几个人打理,自己在那个环境里专心写作,你知道的,此后几年里她出了几部佳作。……嗯?你是想问我的事吗?”她大概看懂了我的眼神,摆摆手笑了笑,“我最后一年拼进了法学院,毕业以后在神经网络律师事务所待了一段时间,很普通的轨迹吧,跟F根本没法比。这工作还是挺忙的,我很少再写东西,直到她那部长篇出版以后不久,我收到了她的语音消息,问我要不要重拾我们高中时代构思过的那个游戏。‘喂?T?你还想做《Sunshine Duration》吗?我给它写了个更棒的剧本……’”她学着那位已故作家的声音给我描述当时的情景,“我当时挺惊讶,我想我们不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吗,在高中的最后一年我们就已经俨然分道扬镳,虽然我一直在关注她的消息,但我从没想过还能和她像高中时那样在一起胡闹,更是怎么都想不到她仍然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
“我能写东西,也能画几笔画,所以人设原案都由我负责,后来工作量大了我忙不过来,她才外请了画师。至于游戏程序,我说都是22世纪了,不懂基础C语言的人大概只能到小学去找,代码这种东西我们自己写就是了,可她还是坚持请了专业IT人员。我们花了点时间到处取材,甚至回到了当年的中学,回忆没完没了的蝉鸣和吱呀作响的电风扇,想象水果味的可丽饼、粉红滤镜拉满的少女漫画,或者叛逆、livehouse里光芒四射的摇滚乐队,那些我们真切地经历过和从未经历过的一切都被我们写进了游戏里。”
我想起我高中毕业那年的夏天,我玩了她们做的那款游戏。讲述的仍然是从一位歌剧院首席女高音资助一位博物学者,协助她解开她的母亲去世真相之谜的故事,故事脚本是F最后出版的长篇小说。在这个重制的故事里,女高音恐惧着自己的地位有朝一日会被别人取代,而博物学者在接受帮助的同时也作为她唯一的朋友开导着她,同时为歌剧院撰写剧本作为报酬。然而博物学者接受女高音的帮助后剧院常常发生匪夷所思的事件,最后女高音终于发现实际上整个世界都是存在于博物学者的意识中的,她无法接受母亲的去世,除了母亲之外她没有能交心的人,于是构思出了这个想象世界,并想象出了女高音这个朋友。最后一幕里女高音与博物学者对峙,质问她“难道我们的友情和诡异都是虚假的吗?难道我们的喜怒哀乐,我唱过的歌和你写过的剧本都是没有意义的吗?”而学者静静地告诉她,有意义,一定有意义。打出结局以后,我一个人在阳台上站了很久,望着不存在的天际线和这座城市永恒的黄昏。
“……之后就是每天趴在她的酒吧里精心打磨剧本、设计角色了。说句题外话,那家酒吧的VR环境是真的有利于迸发灵感,非常符合F的风格,墙上的柜子里都是空酒瓶,酒标的年代都看不清了。它们的原型都是她父亲留下来的收藏品,她把它们的全息投影原封不动地复制进了酒吧里。和她一起重新开始写作和做游戏的感觉就像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火车,终于到了一个偏僻而宁静的山区或者乡村,走出车门的一刹那才意识到车里有多闷热。在事务所工作期间,我有时候会觉得这个年代的网络就像高墙,看似提供了最多的通讯可能,我们却仍然像在监狱里。但即使是F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所有人都在这么做,我们只是在随波逐流,比如写一点文章,编一首歌,爱上一个人,这些都是我们在留下活过的痕迹。”
她停下来给自己的咖啡加炼乳。我已经猜到接下来的故事是怎样的了,但我不忍心打断她。
“就在《Sunshine Duration》拿到独立游戏大奖以后没多久,F告诉我她想死了。我当时差点把手上的玻璃杯砸到地上,我大声质问她为什么,但她很平静。她晃着酒杯告诉我她已经满足了,想做的事都做完了,没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了,即使活下去也只是庸庸碌碌地过日子而已。她写不出更多更好的故事,也没有这个动力去写故事了。她说她感谢我,感谢有过我这个朋友,每次和我在一起创作她都很快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知道我拦不住她,如果这是她的选择,我不会拦住她的,一直都是。她在某个夜里安静地吃了过量安眠药离开了,神经网络接收到她大脑停止运转的信息后就自动注销了账号,留给我的只有一封葬礼邀请函和一句404 not found。相当残忍,也相当符合现代风格的,离开人世的方式。”
我震惊地忘了说话。的确,F小姐的人生观放在现在的年轻人中间并不奇怪,但她出生在那个人们更珍惜生命和时间的年代却拥有这样的思想,这还是挺少见的。更让我在意的是T的话,她们能够在沉默中相互理解,却不会阻拦对方的选择,这就是她们的友谊吗?现在友谊也已经是很不平常的东西了,我对这个概念的了解和想象都来自有些年头的文学和影视作品,也没有自己尝过这种滋味,大概她们还在读中学的那个年代,友情这种东西比现在的我所能理解的复杂得多?
“我最后还是辞掉了律师事务所的工作,接手了她的酒吧,我为它重新命名为Sunshine Duration,和从前的她一样做在吧台边静静地写作,尽管它已经旧了,尽管我的写作没有什么名气。赛博朋克都市里人们的寿命都很长,我却提前步入悠哉游哉的老年生活。我常常写着写着情不自禁地开始发呆,感到周围的环境有如中世纪壁画般僵硬失真。不,我不悲伤,我不会为她悲伤。客观地来看,她把路走窄了,我相信如果她继续坚持写作,她仍然能过着不错的生活,甚至得到什么成就也说不定,可她没有这么做。我只会情不自禁地胡思乱想,关于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生命,女高音是她自己吗?博物学者是她自己吗?她的故事究竟是什么?这种问题困扰了我很长时间,得不出一个答案。我们大概都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奔跑。”
“有的时候我还会想,如果我们之间有过爱情之类的东西,我能不能更多地影响她,她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没有这种可能,用她的话说,这会让我们的回忆变质的。我们永远只是朋友,我也愿意做她的朋友。”她露出一个今天为止我见过最亲切的笑容,“记者小姐,谢谢您听我说了这么多。”
“我才应该谢谢您,这是我当记者以来听过最平淡也让我最喜欢的故事。”
我真诚地这么说道。
她说自己接下来还有点事,于是我向她道了别,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玻璃拉门后面。我的茶和她的咖啡早就见底了,仿生人服务生过来收掉了咖啡杯,空杯子在重新装满饮料之前都是没有价值的。我把笔记本和钢笔图囵塞进手提包里走出咖啡馆,外面的街道华灯初上,我望着不存在的天际线放空自己。我爱的作家用她的生命写出了一个我最爱的故事,而她的朋友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我,校园和酒吧里的一幕幕在我脑海中循环上演。氦气,氖气,还有更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气体,在通电的玻璃管里变成深海和磷光的颜色,照亮这座城市永恒的黄昏和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Sunshine Duration,我想。我伸出手,只抓住一缕微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