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命丸文是天狗里最聒噪的家伙。
见了面就有问不完的问题,从老母鸡今天下了几个蛋大小如何成色如何,到村里妖精的活动记录,有时实在烦得受不了,就得用酒来打断她,通常情况下她都会爽快地一口闷下然后飞走,这仿佛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暗号。
打开窗户,又是新的一天,不出所料,文已经坐在对面房子的屋檐上等着了。
“你最近有去村里新开的那家居酒屋吗?”
“居酒屋?没听说过。”
“明明已经传得那么沸沸扬扬了,居然还是一无所知,你的耳朵是拿来干嘛的啊?”
“最近没时间,一直待在家里。”
“听说那个居酒屋附近有发生人类失踪的事件哦。”
“反正不是我,再说在乡里这种事情很快就会被巫女解决吧。”
“又是高高挂起的样子,身为人类却对周围的事情通通冷眼相待,真是无趣呢。”
“你们妖怪不也是如此吗?”
“......”
“还有什么事吗?”
“算了......”
一阵短暂而强烈的风穿过屋子,文消失了,我擦了擦吹进眼里的沙子,咳了几下,睁眼看到桌上多了一份新发的报纸。
......
...
即使是避世的我也需要维持基本的生活需求,因此,在另一个雾蒙蒙的清晨,我上街去买菜了,这时候遇到的熟人比较少,我十分安心。
前面在肉摊转悠的家伙,身上所穿并非村里人的传统服饰,估计是妖怪之流?村里的妖怪我见过不少,这么早起来买东西,也是想避人耳目吧,不过就算被我撞见了也不会有事,大概是这样。
径直走过去就行了,如果对上眼神,就轻轻打个招呼,不用担心,妖怪不会在意人类的。我这样鼓励自己。
于是我加快脚步,从那家伙左边绕过,那知他突然一侧身!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在我胸口上。
“啊!对不起!”我吓了一跳,这下惹到妖怪了,不赶紧道歉会被记住的。
“嘘......小声...不对?是你?”
在我面前的竟然是穿着褐色皮衣的文!还戴着个帽子遮住半张脸,这会她把帽子摘下了,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啊...真巧...”
“来买菜啊?你个足不出户的绝食系闷骚男居然尝人间烟火了呢。”
我心里明白这只是文的戏谑。
“那你在这里干嘛?”
“你看,那边那个居酒屋的看板娘小妹,我正在调查她的来历。”
“你可真够无聊...”
“瞎说,据我的推测,她很有可能是妖怪!”
“哦。”
“可能你不在意,但这件事在其他村民里可是大新闻。为了搜集到确凿的证据,我要调查她生活的每一时刻!”
“不是你的风格啊,我是你的话就先把新闻刊登出来,管他什么妖魔鬼怪全都不攻自破了,对吧?”
“闭嘴!”
“我要买东西,不耽误你了。”
“随便你。”
“......”
买完东西,我转过路口时,看到文仍在那里蹲着,我压制住自己的冲动,从原路返回了家。
多日之后......
文依旧像往常一样坐在屋檐上,随手扔下一捆报纸。
“这个月的合刊。”
“这么心急?明明才中旬而已。”
“最近有事,暂时脱不开身。”
“估计又要闹出什么大新闻吧。小心别被人揍了哦。”
“不用你管。”
“......”
尴尬的沉默。
“你说,上次你在居酒屋附近...”
我挠破头皮,才想出一个问题来打破沉默,一抬头,才发现文已经不见了。
拾起桌上留下的一根漆黑羽毛,我仰面躺在椅子上,揉了揉脸,微微抬手,将羽毛丢出窗外。
秋风掠过,羽毛很快随着一地干枯的枫叶被卷走了,沙沙的声音仍然不绝于耳。
......
...
冬天,文依旧没有出现,我的胸口偶尔也有些发痒,带出一些腥臭的痰来,店铺开门的时间也缩短了,买菜变得很不方便...冬天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季节,好在我可以用厚厚的围巾裹住脸,至少不那么显眼。
“咕啊......”
我一回到家,就看见文趴在炉子旁边睡觉,鼾声如雷。
“起来。”
我一把将冻得硬邦邦的鱼直塞进文的怀里。
“哇啊?!你神经啊?”
文倏地一声飞到了天花板上,倒悬着瞪着我。
“裙子。”
我侧过脸,用眼神示意。
“......”
“所以你是去哪里惹祸了?”
我用筷子搅了搅锅里的鱼好让冰快点化开,随口问道。
“外界...你听说过吧。”
“什么?”
“外界,外界啦。”
“听不懂。”
“唉...告诉你也没用。”
......
...
汤慢慢的烧开了,鱼跟着气泡在锅里翻滚,在蒸腾的白雾缭绕下若隐若现,然而水汽一浮起来就烫得我脸上巴掌印热辣辣的,十分难受。我估摸着再煮十分钟便可起锅了。
“你在做什么?”
“煮鱼而已,馋了?”
“你搞笑吧,我在山上吃的哪一样不比这好?”
“那我的鱼可以临幸您的乌鸦嘴吗?”
“滚蛋!”
文抓起扇子就扔,差点打中我脑袋。
“好险!”
我躲过了文的突然袭击,将一个小碗放在她面前。
“吃这个。”
我把鱼头倒进碗里。
“你真要看我吃?”
“求之不得。”
文戏谑地笑了笑,不怀好意的眼光让我背后一凉,只见她抓起碗来,仰头将整个鱼头一口含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了起来,那种令人骨寒的声音持续了约一分钟,文才心满意足地把嘴里的玩意吞下肚,然后挑衅地咧开嘴,朝我露出了犬齿。
“妖怪的牙口如何?”
“还不错......”
“切...没用的评价。”
文一边说着,一边将整个装鱼的大碗抢过来,继续将鱼剩下的部分生嚼吞下,然后咕咚咕咚地把汤一饮而尽。
“勉强能填肚子,明年给你家的文文。新闻的订价打个八折优惠吧。”
“喂,你的报纸不都是免费发的吗?”
“那只是对于你们人类特有的优惠罢了,要是在山里,你们一年的收入都不够订我一个月的报呢。”
“净吹牛。”
“......有酒没有?”
“蹭了吃的又蹭喝,无赖啊。”
“我会报道你的感人事迹的。”
“不需要。”
话虽这么说,我却依然拿出了一瓶自酿的米酒,从老一辈那里继承下来的手艺倒是挺实用的,让我有了在浑浊里自保的能力,然而眼下得拿来让眼前的妖怪开心一下了。
“你自己酿的酒啊...我应该在多少年前尝过来着...不记得了。”
“那都是我爷爷的爷爷辈的事了吧,你今年高寿多少?”
“唔...少说也有几千岁吧。”
“你还真说出来啊...”
“怕什么?一转眼的事罢了,我还正当年呢。”
“几千年后估计整个村子都没了吧。”
“这种事情轮不到你考虑,快点倒酒。”
“喂喂,喝这么多?”
“人类的酒,除非最上等的那种,其他的在我嘴里都跟水一样,你这点算什么。”
“不是,我也要喝点啊,这可是我自家酿的。”
“......给你喝一口。”
“太霸道了吧,最少一碗。”
“半碗。”
“一碗。”
“一碗就一碗,喝!”
我和文双双仰起头,我举着碗,她则拿着剩下的整个酒瓶,一饮而尽。
“哈,爽快。”文将酒瓶砸在桌板上,长出了一口气。
“人类的酒如何?”
“和你一样,还不错,入口猛烈,然回味不够。”
“过奖了。”
“还有吗?”
“呃...有是有...”
“别磨蹭,都拿出来吧。”
“啊?!”
“到时候我从鬼族那里弄瓶佳酿来给你,可以把它当做传家宝什么的传给儿子孙子。”
“唉...”
我叹了口气,吃力地将仓储的一半都搬出来,文不知从哪里翻出了我放在抽屉里风干的肉类,翅膀一挥就把它们切成干净利落的薄片,吓得我缩在角落里,文哈哈大笑。
“蹭你这么多东西真是不好意思啦,来一起喝酒吗?”
“行吧。”
我郑重地坐在文的对面,然后看着文喝了个天昏地暗,我自己则只是在她喝到高潮时陪上一两杯,好在文并未在意。
“哈哈哈...你知道不?外面世界里的那帮家伙做的报纸可无聊了...哈哈哈,一天一期,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报...我一眼都看不下去啊。”
“你知道他们还用什么,啥手机,手机你知道吧,哈哈哈,羽立用的那玩意,比那厉害一点,他们就用那玩意看报纸,那——么那么小的屏幕怎么看嘛,你说是吧是吧是吧......可是人人都喜欢看......谁都喜欢。”
“什么破手机,什么破报纸,都是笨蛋,比我还能编......”
“原来你有自知之明啊...”我心想。
“还说什么,说什么只要有人买就行...做出来的都是什么臭 鱼 烂 虾!都是狗屎!复制别人的文章还解释得狗屁不通......我呸......”
文越说越激动,最后却在连骂三句“笨蛋”之后一头睡了过去,又像刚来那会,鼾声如雷了。
“什么事情啊这是...”我心想。
文四仰八叉地躺着,样子实在不雅,内裤就那么大大方方地露了出来,我秉承着非礼勿视的原则,侧着头将文的裙子扯回原处。
正当我打算给文盖个被子时,出乎意料地,文突然惊醒了。
“笨蛋!”
“哇?!”
我吓出一身冷汗,以为刚才摸她裙子被她发觉了。
“乌鸦在...在召唤我了,先走,嗝,一步啦。”
文摇摇晃晃地下床,醉醺醺地招了招手,打开窗子,冷风夹着雪花灌了进来,我打了个寒战。
“要...要走啦。”
“啊...那再见吧。”我顶着风站起来,扶住窗户撑杆。
突然间,文抱住了我,双翼紧紧环绕,将我搂在怀里,文炽热的体温体温隔着棉衣传了过来。她浑身酒味。
“文...你这是...”
“谢谢。”
“啊?”
“忍受这样无理取闹的我...一定很难受吧,被我...被我吃了那么那么多东西喝了那么那么多酒还被我撒了那么多的气,可是就算这样也会听我说话陪我喝醉......就是这样...我才要说谢谢......”
最后几个字已经听不清了。
我刚想说点什么,迎面一阵冷风打断了我的思绪,文不见了。我费尽全力关上窗,猛咳了几下,开始打扫吹进屋里的雪花。
准备弯下腰扫床底时,我才发现自己腰带上别着一根漆黑的羽毛,是风吹的吗?还是文有意为之?到后来我也没有问出这个问题。
小心翼翼地将羽毛放在抽屉的最深处,锁好。我拿了一瓶酒,小口小口地对着炉子独饮着,炉里,通红的木炭劈啪作响,屋外,凛冽的冬风正放声尖叫,对于文来说,这不过是点冷气。
而对于我,那就是绝佳的下酒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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