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炎之租界》
01
我没有想过我可以活着看见日本人投降。天皇宣布投降的那一天,村里很多孩子搬着板凳到外面观看日本士兵如潮水一般撤退。这会成为他们日后的谈资;也许直到耄耋之年,他们仍会以光秃的牙床与不再麻利的舌头,颤抖着音节,不无自豪地对孙子孙女们说:你爷爷我,或者你奶奶我,当年是看过鬼子投降的。
但我不会是他们当中的一员。首先,我那时已经五十多岁,早已燃烧完年少的激情;其次,我的性格决定了我永远不会认为见证鬼子投降这件事值得我骄傲,它甚至不值得我浪费口水。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事值得我心甘情愿地让唾沫在空中横飞——那就是红美铃的故事。
我不认识她,我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甚清楚,但她的故事确确实实影响了我的一生。
她的故事由我的师傅向我述说,我又在数年前把这个故事告诉我的徒弟,并托付他把这个故事给传递下去。
这是我师傅的愿望。她希望红美铃的故事能够无限地传递下去,但她又厌恶让太多的人得知。知道的人多了,故事本身总会出现扭曲,而红美铃的形象也会被涂抹上乱七八糟的色彩。因此我师傅决定,只让这个故事在习武者之中流传。
我有幸成为听到这个故事的第一人。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我一度非常忐忑我能否客观地重新阐述它——人们总会有意无意地放大自己感兴趣的或是对自己有利的部分,比如说红美铃的武道深刻地影响着我,即使我明白不该在这上面花太多笔墨,但它就是如此鲜明地存留在我的记忆中,我不能忽视它。
得知我的忐忑,师傅淡淡地笑了。她说,这样也好,她讲述的时候实在太矫情,由我来讲,滤去了那些过于沉重的情感,反倒更像个故事。
师傅说完这些,就失去了影踪。这些年我不是没有尝试过找她,慢慢地也就放弃了。她这样的人,要是不想让别人找到她,没准连妖怪贤者都拿她没辙。那么,我一个普通人类又能做什么?
我的师傅,名叫“十六夜”。她并不出名,因为比起肉搏,她更喜欢暗杀,自然也偏向于隐匿自己的存在。
这样的她,却收留了我做她的徒弟。
我问她缘由,她只是含含糊糊地说她看我气宇轩昂,朝气蓬勃,一看便是可琢的璞玉,不习武太可惜。由此可见完美潇洒的十六夜并不擅长说谎。我当时一下子笑了出来:师傅,你收我做徒弟时我无家可归,饿了三天只喝了一点好心人施舍的白粥,还和乞丐打了一架,算命的瞎子都不说我印堂发黑,而是说看见我印堂穿了个洞,不断流黑红黑红的血,你怎么看出我气宇轩昂的呢?
师傅给了我一拳。我侧头转开,顺便弯下腰躲避她另一只手。正暗喜时,我的前额被她狠狠地戳了一下。修炼不够啊,死小子,她说。然后她捡了根树枝,在沙地上缓缓划出两个字:咲夜。
“水客莫惊咲,云间比翼多。”我脱口而出。
“跟哪个青楼姑娘学的?”她笑着横了我一眼。
“这就是师傅你冤枉我了。咲这个字可不常见,最出名的,应该就是我刚才念的那句了吧。”
“咲夜是我的名字。”师傅说。
我愣了愣。我确实知道“十六夜”不是她的名字,但我没想到她会把真实名字告诉我,而且是以如此轻率的方式。
“你父母一定很有文化……”刚说完我就想扇自己一嘴巴子。混江湖的,有几个是正常长大的呢?拿我来说,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要有人跟我提这两个字我也只能干瞪眼。
“咲这个字在日本很常见。”师傅一字一顿地说,“我是日本人。”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这个上海口音浓重的女人竟然不是中国人。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后来竟会过上天天与日本鬼子杀得你死我活的日子。
“我要和你说红美铃的故事。”咲夜说。
故事的开头选在一个说特殊也不特殊,说不特殊也特殊的时间点。
此时离林则徐虎门销烟已经过了四十五年,离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已经过了二十三年;
此时离慈禧太后仓皇出逃还有十六年,离九一八事变还有四十七年。
这一年,日后让无数中国人深恶痛绝的山本五十六和东条英机出生;
这一年,清法战争如火如荼。
这一年是1884年,即光绪十年。
用咲夜的话来说——即明治十七年。
“日本有一个词,叫‘阳炎’。”咲夜向我解释,“意思是光线像火焰一样跳动。故事发生在明治十七年的上海租界,而我第一次见红美铃的那一天,看到了阳炎。”
——因此,这个故事名叫“阳炎之租界”。
它是红美铃的故事,或者说,是红美铃与十六夜咲夜的故事。
02
后人这么评价这场战争。
中国本有可能取得最后胜利,由于清统治者的懦弱和妥协,胜利的成果被葬送,使得中国不败而败,法国不胜而胜。
但我们的故事与战争本身联系不大,它发生在清法战争如火如荼时的上海租界,一个相对安全却暗藏破败的悄然腐烂之地,燃烧着它最后的繁盛,将于余烬之中成为毒菌横生的窠巢。
此时英美租界已经合并,而1871年中日建交以后,日本人陆续进入上海。咲夜的父母便在这些早期来沪的日本人之中。他们在武昌路一带经营着照相馆的小本生意。
咲夜最早学会的语言是受各路移民语言影响的新上海话。当然,她的父母不可能不教她母语。因此,当她与邻家孩子们玩耍嬉戏时,她是咲夜;当她在家里时,她是Sakuya。
咲夜自小便喜欢到处乱跑,她父母也不管她,他们采取放养式的教育。小时候的咲夜不知道翻了多少墙,打了多少架,走在街上总是蓬头垢面的,一点儿都没有女孩子该有的样子。
某个夏日她照常在大街上乱跑,那天的她不知为何格外兴奋,不知觉间跑到了比平时要远得多的地方。她看见一座塔楼,只觉得十分漂亮,就跑了进去。守门的两个男人看她是小孩儿,竟也默契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拦她。
很久以后咲夜觉得,这是上天注定她要在那个阳炎的夏日看见红美铃。
小孩子都喜欢爬楼梯,咲夜在七层塔楼间乱跑乱跳了许久,大汗淋漓,不知怎的就闯进了一个剧场里面。
到了剧场她倒是变得规规矩矩。咲夜看上去调皮,其实比同龄孩子谨慎心细得多,她懂得在适当的场合表现出适当的模样。此刻,她不想引起太大的关注。
她年龄太小,不知道台上演的是什么,只看出台上的红发美人正饰演一个疯子。那女人月季般鲜红的长发披散,发丝凌乱地覆在妆容洇开的秀丽脸庞上。她在台上幽灵一般蹀躞,时而哀嚎时而呓语,最后狂笑不止,咲夜却好似听到了她笑中的痛哭。年幼的女孩就这么看得怔在了原地,童稚的目光在女人脸上流转,心里更是久久回荡着她的声音。
戏终人散,咲夜在恍恍惚惚之间随着人流走出了塔楼。夕阳已经半落,夏日的炎热却始终未曾消散。咲夜感到头脑有些晕眩,便只是慢慢地走。
忽然之间,眼前不能再普通的街道仿佛被热浪扭曲了,波纹一般滤着眼前的景色,残余的光线有如烈焰朝她奔涌,她想起戏里女人的红发,此刻它们如縠帛般自黯哑的地平线处铺天盖地而来,红色填满她整个世界。
咲夜惊恐。她张开嘴,想要大喊,却在下一刻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她的幻觉,而红色已然消失在渐浓的夜色深处。
“阳炎。”咲夜的父亲说,“Sakuya,你看见了阳炎。”
父亲随意用食指蘸了点杯里的水,在桌子上写出かげろう。
“阳炎……?”
“嗯。它表示地面炎热,让光像火一样晃动,是一种折射现象。”父亲耐心地回答。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很多年后她才知道,在日语当中,阳炎两字还有另一个意思——かぎろい,指黎明时分天空中的光线。但她现在,不过是个小女孩而已。
桌上反射灯光的水迹开始干涸。
咲夜没想到她会那么快就再次见到那位红发美人——那女人好像是要办什么证件,独自来她们家的照相馆拍照。可是咲夜还以为她那样的女人应该会去那种有英文凸印在照片下端的照相馆。
卸了戏妆,红发女人不再给人惊艳感。但她仍旧是美的,及腰的长发,两鬓位置各编着麻花辫,用黑色蝴蝶结扎好;身材高挑,曲线窈窕;身着以墨绿色为主基调的华人服和裙褂,那点乳白色的褶裥又被她穿出了少许西洋的风格。
拍完照片,女人拎着个小袋子离开,临走前还摸了摸咲夜的头:“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咲夜有点尴尬,她已经四天没洗头了,满头都是油腻。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你的戏演得真好。”
“真的吗?”女人微笑,咲夜注意到她的眼睛是混着灰色的水蓝,“谢谢你啦。”
从那以后,咲夜坚持每天洗头,可是红发女人再没有踏足这家小小的照相馆。
03
光绪十年,即明治十七年,咲夜的身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常常感到周围的人和景物会突然停滞,仿佛时间的长河凝固成冰,只剩她还在冰面上孤独地滑行。但停滞的时间往往连一两秒都不到,因此幼小的咲夜将之归为自己的错觉。
几乎所有孩子都认为自己是特别的存在。其实不仅是孩子,许多成年人也常常认为自己有着不凡的灵魂,只是它们湮没在世俗当中,未能在平庸的皮囊上体现出来。咲夜则不然。在她眼里,她能够想到的别人也能够想到,她能够做到的别人也能够做到。从一开始,她就不把自己当成是特殊的存在。
说来讽刺——有那么多碌碌无为的凡夫俗子为自己那也许并不存在的灵魂洋洋自得,而咲夜分明将自己摆在一个普通人的位置上,想要走一条平凡之路,可最终她却成了那个时代整个上海最为时乖运蹇之人。
中秋节时咲夜的父母带她去逛庙会。纸灯笼在夜色中点缀出一轮轮橙红的日影,她攥着一方绣有扶桑花的绸布,被节日的欢乐气氛与风中洋溢着的月饼香甜所影响,内心充满稚气未脱的喜悦。
可是忽然间,她远远地看见人潮中飘过一位高挑的少女。咲夜瞪大了眼睛——那种时间的停滞感又出现了,连空气也不再流动,整个世界似乎仅剩下她自己和那位容姿美丽的少女。
少女一头柔软的翠发,华丽夸张的西洋缎带作为装饰,深红罗裙艳丽有如泼洒的鲜血。在一切恢复原样前,少女侧头望了咲夜一眼,那双翡翠般的眸里蕴藏着难以言喻的悲怆。下一刻,她迅速地消失,与此同时停滞的时间再度开始流动。
“Sakuya——Sakuya?!”
席卷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晕眩。母亲的惊呼声如同一把利剑,短暂地穿透那些支离破碎的涌动色块。然而这喊叫也被软化,咲夜无力地最后挣扎了一下,意识随即跌进谷底。
待她醒来时,已经在自家床上了。母亲伏案睡在她的床头,手臂不经意压住咲夜的大腿,她感到肌肉一阵酸痛和发麻。
咲夜小心翼翼地想要移动自己的腿,却惊醒了母亲,尚还年轻漂亮的女人揉了揉眼睛,脸上露出些哀伤:“饿了吗,Sakuya?妈妈给你做一碗面吧。Sakuya要在床上好好躺着哦。”
咲夜有些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强调在床上躺着——她的身体并无多少不适;但胃部确实充斥着不可忽视的空虚感,因此她也就乖乖地颔首。母亲露出一丝忧郁的微笑,替她掖了掖被子,便匆匆离开了房间。
刚醒不久,她还是昏昏沉沉的,眼前的景象仿佛隔着层薄纱,朦胧不清。意识好不容易清晰了一些,她立刻感到小腹处传来尿意。咲夜并不想违抗母亲的指示,可是她想只是下床去一下厕所应该不是什么要被指责的大事,要是她尿床了反倒才该羞愧呢。
因此,她掀开余温尚存的被子,小心地下了床,赤脚踩在地板上时凉意渗透脚底直达后脑。她在厕所门口穿上父亲习惯摆在那儿的对她而言过于宽大的拖鞋,笨拙地走了进去。
然后,当咲夜站在小板凳上洗手时,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母亲不让她擅自走动。
“啊……”
她不由自主地呢喃。她并没有发出尖叫——映入眼帘的东西实在太让她意外,她愣在原地,除了最初那声呢喃外再发不出声音来。
——她的头发,靠近头皮的那一圈,全部变成了鼠毛一般的肮脏灰白。
“我的父母坚持认为我得了病……而当时镇上最好的大夫也说我中了某种毒。”师傅回忆着,“为了给我治‘病’,他们花光了几乎所有的积蓄。而这时,我的父亲做了一件在当时最不该也不能做的事。”
我似乎猜到了什么。师傅的话语验证了我的猜测:“他开始吸食鸦片。”
“我的父亲是位沉稳和善的人,”师傅说,“所以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个节骨眼儿上,他会去做那种事……不……我觉得我是知道的,不过就把这点留到后面说吧。”
“总之,我们原本就拮据的生活,几乎要到穷途末路了。父亲他吸食鸦片成瘾,变卖了家中的一切,抛下我和母亲走了……从此,我和母亲相依为命,靠着照相馆勉强度日。”
师傅的描述十分细腻,唯有这一段,她说得含含糊糊,恐怕这对她来说是全力想要忘掉的回忆吧。
“就在那年的冬天,我下了一个决心。”这时她的语气变了,变得非常怀念,“我决定成为一个戏子。”
04
其实非要说的话,咲夜觉得自己并不是因为红美铃才走上了这条路。她那时年龄太小,力气不大,读的书也不多,想要赚钱似乎也就只剩下卖艺这条路还算是比较轻松。她母亲不是没有劝过她,不是没有给她讲过那些骇人听闻的黑暗事件,可在咲夜的坚持下也便渐渐不出声了。说到底,没有钱才是最可怕的。
上海的雪总是几年一遇,咲夜独自一人前往塔楼时,细碎白雪从天而降,断裂云层间的光辉如同鲜甜柠檬切开的一角。她很冷,双手几乎失去了知觉,时而刮过的大风如刀子般剜剐她嫩滑的脸。
终于,她到了目的地。
戏班子头可怜她与孱弱的母亲相依为命,破例收留了她。她没有经验,一切都要重头学起。看着她背台词和做出各种浮夸表情的样子,戏班子头眉毛直蹙。过了约莫一个星期,他终是看不下去,劝阻她说有些人或许生来就不适合演戏,强求没有好结果。他对她说,如果她愿意的话,他会把她推荐给隔壁杂技团。
就这样,咲夜误打误撞地成为了杂技团的一员。
咲夜想过去找红美铃,可是在旁敲侧击的打听之下,她才知道红美铃本不是戏子。原来红美铃是个颇有名气的习武之人,尤其擅长中华拳术,最近才回了上海,并被一个以往有些交情的朋友邀请来塔楼游玩。那天她之所以会上台表演,不过是因为戏班有个女孩临时生病而红美铃自告奋勇地代替她罢了。
“但不可否认,她演得真好。”戏班子头感慨,“完全把那痴相演了出来。”
杂技团比戏班严厉苛责得多,至少在戏班的时候,咲夜总能听见各种各样的嬉笑,人们大体上也对她很友善,然而在杂技团,没人给予她作为小女孩应得的同情。
团长对待她更是残酷,最初的几个星期,他强迫她每天在凛冽冬风中跑步,有几天她还被扔进了江里。
有一天晚上她感冒发烧,浑身又烫又冷,在一张薄被里瑟瑟缩缩,第二天照样被团长一耳光拍醒继续跑步。她趔趔趄趄地跑着,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眼泪从眼角渗出,转瞬便结成霜,蒙得眼前一片模糊。她绊到不知什么东西,失去重心,骇然之下摔到地上,失去了意识。
待她醒来,身上裹着棉被,团长坐在她床边。见她醒来,他叹气,掀开桌上一只碗的碗盖。药草浓郁的苦味几乎是瞬间氤氲而出,他把碗给她,语气比平时温和了不少:“喝吧。”
咲夜多少有点受宠若惊,但她又不敢多问,战战兢兢地接过温热的碗,喝下了那药汤。酸涩的刺激性液体似乎要钻到她身体里每个角落,她皱起眉头,尽量大口地吞咽苦涩的药汤。尽管难喝,但当她喝完,身体内部确实开始散发出热度,感冒似乎也没那么严重了。
“我是恶鬼吗?”团长突然问。
咲夜吓了一大跳,忙不迭答道:“怎么会呢?您收留了我。”
“这不是一回事儿。”团长平静地说,“你也不必怕惹我生气,我多年前刚来的时候,也是跟你差不多的年纪……比你大一些吧,那时我可恨透了我的团长。在当时的我的眼里,他就是恶鬼。”
咲夜很是局促地笑了笑。
“我想告诉你的是,”团长说,“对于杂技团,你可以厌恶,可以鄙夷,甚至可以憎恨,但绝不能不信任。你大概觉得杂技团的氛围很险恶,但实际上这里的所有人都是相互信任的。”
“只有信任才是支撑我们活下去的东西。”团长说着,站了起来,“你要记住这一点,咲夜。现在,好好休息吧。”
小孩子的病总是好得快,没过两天,咲夜就又可以活蹦乱跳了。这次,团长让她去见识真正的训练。
他把她带到一个女人前面。女人背部倚靠着一块竖着的长形木板,双手被麻绳绑着,朝着咲夜笑:“我叫秋雁。”
“秋雁姐姐好。”咲夜赶紧说。
女人大笑起来:“省省那些客套话吧,我的年龄做你的阿姨都绰绰有余呢!”
团长不耐烦地说:“行了,你也别戏弄这小女孩了。”接着他转向还有些窘迫的咲夜,“去纸箱里找四把刀。”
咲夜顺从地拿来。团长点点头,拉开她与秋雁间的距离,对她说:“接下来,把这四把刀投掷到木板上。”
咲夜睁大了眼睛。她低头注视着看上去十分锋利的刀刃,“这刀,应该是假的吧……?”
“想什么呢?”团长回答,“当然是真的。表演的时候我们可要给观众检查呢。”
闻言,咲夜打起了哆嗦。她抬起头,让眼里噙满哀求,“团长,我……我技艺不精,我会搞砸……我……秋雁姐姐她会受伤的!”
“才不会呢,”秋雁插嘴,“又没叫你对准我扔。放心好啦,尽管扔,我会调整姿势的。”
咲夜无言以对。她颤抖着双手,尝试把刀投掷到木板上。然而四把刀都是到半空就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跑过去捡,再试,还是如此。这样往返好几次之后,团长终于忍不下去了。
“你在干什么?”他狠狠瞪着咲夜,“你的力气绝不至于这么小。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吗?”
她胆怯地低下头,紧紧握着刀柄,掌心早已滋生出热烫的痛。她心里觉得很委屈,可是又没法反驳,连在心里反驳都做不到。
“咲夜。”秋雁开口了,这一次她的语气不再像前几次那般轻佻,“知道吗?你这样做,是对我的能力的不信任,是对你的搭档的贬低。诚然你是新人,可我干这行多年,不至于应付不了区区四把刀子。现在,信任我吧。”
秋雁话语里蕴含的力量让咲夜不可思议地静下了浮躁的心。她望向那双平静的深色眼眸,试图从内心深处去理解那个女人,信任那个女人。坚定的信念似乎从秋雁的眼里传达到了咲夜的脑海中,她振作精神,再次举起那四把刀。
她尽量地避开秋雁的身体,尽量地让双手不要颤抖。然后,在某个时刻,她狠下心,用力将刀子都投掷出去。
那一刻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害怕看到淋漓的鲜血。然而她没有听到尖叫声——她只听见刀子干脆利落地插进木头里的声音。于是她睁开眼,发现刀子好端端地插在木板上,而秋雁毫发无损,只是稍稍改变了上身的姿势,此刻正冲着她露出鼓励的笑靥。
心上压着的磐石终是沉落,如释重负的感觉使得咲夜不由自主地大声哭泣起来。她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哭——事实上这是她来塔楼后第一次落泪……秋雁娴熟地自己解开束缚双手的麻绳,走到咲夜面前,轻轻地抱住了她。
“哭吧,哭吧,小女孩。”秋雁温柔地拍打她的背部,“这不挺好的吗?至少,你已经开始学会信任我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