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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Mokumokuren 于 2023-11-4 15:00 编辑
作者:卯月秋千
社团:相乗り回転ブランコ
首发于第4回科学世纪的露天咖啡座(2014年11月),后收录于第12回例大祭(2015年5月)发布的《ラブリィ≒イコール》。
本译文基于作者在蓝P发布的例大祭版翻译。
原tag:东方、秘封俱乐部、青春
“毕业了就来一起当秘封俱乐部吧!”
学姐挥手说。黑色长发在街边的樱树下,随风飘扬。
在友人包围中,她的身影飒爽离去,仿佛在高歌,自己就是故事的主角。我用呆呆的笑容,一个人木然杵在原地,目送远去的背影。
相传在学姐的大学里,有一家秘密社团。他们探索科学世纪的不可思议,名唤“秘封俱乐部”。从同学的闲聊间听到的传闻称:数十名同好之士暗中齐聚一处,或与结界缝隙中漏出的幽灵为战,或前去调查留存至今的神秘地点,或验证潜藏网络的都市传说。
孤单一人的休息时间里,我依稀梦想着。想象中,自己的身影奔走在夜晚的京都,穿梭结界,以自古流传的符咒驱魔除妖。而身边,不即不离的搭档相伴肩旁。
上课铃将我从梦中唤醒。大龄未嫁的古文老师,朝着我们以外的什么人——大概是朝着工资或者周末的豪华午餐,淡淡地开始了今天的朗读。
“身与华落,心将香飞……”
原本,我的高中生活就没有什么目标。所以这种模糊的憧憬,像雏鸟情结一般变成了我的梦想。我也想要一窥学姐的,一窥秘封俱乐部的世界。若有可能,希望自身也能够加入其中。
可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我只是单单,心醉于梦中那崭新世界的存在,并为之兴奋不已。
下课的铃声响起。同学们跑过走廊,把地板踩得啪踏作响。我背着沉重的包,看向楼梯平台上安设的大更衣镜。
那里照出的,是与奔驰在空想世界中的自己迥然相异,容姿贫瘠如同鸡架的高个女生。一头枯槁干燥的Sandy Blond(*),长着雀斑的脸孔,宽大的肩膀,外加缺乏曲线的身体,从中丝毫感受不到浪漫的气息。
(*一种较为黯淡的金发。本文所有注释均为译注。)
我是混血儿。父亲来自巴基斯坦,曾是个毫无出众之处的留学男,之后来他踏进对恋爱毫无抵抗力的母亲家中,在这个国家安了家。其结果,基因将父亲的粗俗与母亲的纤细拼在一起,凑出了我。一场无可救药的悲剧。
对,乡下高中生会做的事大都千篇一律。为逃出故乡而努力,为赖在本地而恋爱,为疯狂消耗精力而社团活动,也就是这种程度。当然,我在任何一项上都没搞出什么名堂,实在惨不忍睹。可就算在当时,每每在心中描绘那遥远新天地可能存在的生活,感觉就如同点燃了一盏温暖的灯火。
揣着一颗逃进妄想的心,带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木然身体,我再度走下楼梯。
无力感与焦躁感,以及些微的憧憬。
除此之外,我的青春再无可述之物。
虽然我被别人鄙夷成迟钝的大个女,成绩极差却也在学习上刻苦了一番。不知是否是因为这份努力的功劳,我以滑磊般的势头勉强获得了及格,挤入了学姐升入的名牌大学。在名单上看到自己的考号时,还掐了好些次自己的脸。
我在房产公司的推荐下租了一间小房间,其间又是弄错了丢垃圾的时间(*)挨了房东骂,又是试图自炊却烧坏了锅。但我不以为意,对兼有社团招新之用的新生指导期待得不得了。
(*在日本,垃圾严格定时定点分类回收。)
我很快就知道了学姐所属的社团。不知为何被登记成了聚会社团,但名称无疑是「秘封俱乐部」。
这样一来,我也可以成为憧憬已久的秘封俱乐部成员了。
我立即提交了入部申请。参加过迎新会后,我发现同学们和我像完全两种人,不染乡土味。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向周围搭话,不断扩展人际关系。这时,我突然为来自老家的廉价毛衣和长裙感到羞愧起来。
心口再度被细针刺得阵阵作痛。我一定要奋斗。现在连开端都算不上。我要在这座首府之城里重获新生。
第一步是彻底改正了老家的口音。和老家的朋友商量过后,我用廉价漂白剂染了头发,又扔掉了旧款眼镜换成隐形款,以至跑到快销品牌店里,叫店员帮我把某个服装模特身上穿的拿了全套。我盼望重生为驰骋夜晚的金发可人。
一直到坐在邻桌的男生嘲笑我,说我的发色像个搞笑艺人。
* *
社团大楼的某间活动室里,学姐今天也是一如既往的可掬笑容。高雅的栗色头发松软地翘起,细长的连衣裙更凸显出学姐极富魅力的身体曲线。
牛郎模样的男生正围着她大喊。什么东西需要如此拼命地去告知对方呢。我藏在人影之中,俯瞰学姐遍照众生的笑容。(谁让比起男生用发蜡尽全力抹竖的头发,我的视线还要来得更高)
为了结束这场闲谈,学姐向周围宣布。
“那么,秘封♥俱乐部就此解散了——”(*)
(*根据阅读环境,秘封俱乐部中间的符号可能无法显示,特此说明:是一个爱心符号。)
周围的人听了这句话,异口同声地称赞:
“您辛苦了!”
“学姐!我会寂寞的!”
“恭喜毕业!”
掌声鸣动不息。学姐仿佛降落在机场里的明星,夸张地张开双臂回应。
“不要啦,还有半年嘛!大家也不要忘了,要全力以赴享受接下来的校园生活。啊,最后还有房间的大扫除,拜托了哦——”
“真的超感谢的——!”
“期待散伙会!”
“这些年的校园生活真的超精彩!”
“讨厌啦,这群急性子。我还要打工,先走啦。”
背过雷动的掌声,前辈挥着单手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从室内飒爽离去。
啊,我再次体会到,这个人果真很帅。虽然花了一年多时间也没能融入社团,那时能得到学姐的邀请,真好。
我立刻追了上去,看见学姐正要走下楼梯。我跑着穿过走廊,叫住她。
“学、学姐!”
为了平稳急促的呼吸,以及砰砰直跳的心脏,我低下了头。不,就算这样也只会是我俯视学姐,我的头便低得比平时还要低上许多。
“唔、那个,我,真的非常憧憬学姐……所以才考了这所大学。”
“诶,是这样啊。谢啦。”
仔细一想,我连道谢也没有好好道出来。正因为学姐温暖的话语,我才能生存至今。我拼尽全力张闭嘴唇,用标准语(*)说:
(*基于东京地区的方言,在日本各地广泛使用的日语,相当于汉语普通话。)
“是、是!完全没说上话,也没派上用处,可能够和学姐同属一个社团……”
学姐一言不发地倾听我的发言,向我递来平稳的微笑。她笑得特别平稳,就好像是刻意而为的假笑。
这时我注意到了。那是在困惑。是苦笑。
“呃,不好意思。你叫什么来着?”
咣啷一声。不是针戳,而是巨大的铁锤直击心脏。
“啊,不用,我不是什么值得报上名字的人……那个、秘封♡CLUB、您、辛苦了。”
“嗯,谢谢!既然你打扮得这么有意思,不好好开心开心就太不值得了。拜啦~”
这么说道,学姐轻巧地转过身去。
我又一次用惘然的表情地为她目送。世界的中心逐渐远去。我永远也抵达不了那里。茫然中开始思考这种痴人说梦的事情。
从幽灵般的我身旁,社团成员吵吵嚷嚷地走过。
“哟,新会长!”
“傻呀你,学姐的影响都那么强了,不如用另起一个全新社团吧。新社团起什么名字呢——”
“我有个好点子。叫来喝酒会。”
“蠢死我了……祝你卷入结界爆破恐袭事件。”
“总之先在附近的店里集合吧。”
“好——嘚——”
人群交相呼喊着廉价居酒屋的名字,逐渐走远,视野里,完全没有我。
我回到人去楼空的社团活动室。
锁早已锈迹斑斑,积满尘埃的桌上堆着成捆有关超自然的旧杂志。这间房间偶尔才用作集合地点,里面装着的仅有时间的痕迹。据说这里以前是研究大楼,然而那时的遗容基本没剩多少。
调查世上的不可思议——借此名义巡游各地风景名胜的,就是学姐的“秘封♡俱乐部”。貌似是学姐将长年徒有其名的幽灵社团,借来登记改造一新,在大街小巷中似乎小有名气,傍晚的生活类节目里曾数次看到学姐出现。
我也参加过活动。只是,因为别人总是把难喝的廉价酒传杯(*)给我,而且是难喝的廉价酒,还有经常变成壁花小姐的关系,最近已经敬而远之了。以后大概不会再出席了吧。
(*原文回し飲み,指轮流喝同一杯饮料或酒等,是日本酒桌或茶道、祭祀上的一种行为。)
唉,我叹口气。
秘封俱乐部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我会对那种天方夜谭深信不疑呢。想想就能明白吧,当今时代,研究者里的大人物都开始声称说,死者的灵魂也可以复原,怎么可能还有未解的不可思议留世。
我轻轻望向窗外的天空,卷积云悠然自得地漂浮着。我的人生真是蠢到家了。不,若是笨也能得到笨蛋自有的关照,说成幽灵大概更好。叶县现在直接跳下去都不会有人发现,不是挺好的吗,还省下了处理的工夫。
沉浸在这般自虐之中,我打开通往阳台的门。并不是真心寻死,是扫除用具放在那里。抹布和扫帚都一应俱全。这种心态下唯有打扫卫生。这么说起来学姐嘱咐过,大扫除拜托了。母亲也总是说,房间有多脏,心灵就有多脏。对了,来打扫吧。然后把一切都冲刷干净。
“什么,秘封俱乐部啊,真是的——”
阳台的角落传来类似吐口水的声音。香烟味乘风飘进我的鼻腔。
那是一位身材娇小的少女,手搭在扶手上。黑发,身穿白衬衫,与体格毫不相称的宽边帽下边戴着装模作样的平光镜,满脸愤懑难解,一边抽烟一边自言自语。
“一群酒肉交际社团的货色,起什么高大上的名字啊。要点脸啊,脸。”
下一瞬间,她朝这里笔直走来。三白眼刷地一眨,咄咄逼人的声音朝我压来。
“你谁啊?”
好可怕的人。虽然个头小小,迫力却完全和我不在一个层面上。我从她向上瞪来的眼神里移开眼,从收纳橱中取出全套扫除用具。
“不、不、没什么。”
“你是刚才那个社团的人吗。”
“啊,对。”
“别人都走了,你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我,呃,必须要,打扫卫生。”
“哈?这种事情一个人不做也罢。反正要烦也是那帮人烦。”
“可是……”
“你呀,不仅块头大,话也说不利索。不会是智障吧。”
她丢下这句话,在扶手上摁灭了香烟。接着,她又斜望天空,咬起了大拇指的指甲,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简直让人以为她是在等天空崩坠。
我默默捡起簸箕和扫帚,逃回了房间。这类气势汹汹的人,不要扯上太多关系为妙。我最擅长的就是让这种人不爽。于是我清空脑内,默不作声地开始收拾,清理成捆的古旧杂志,还有留在墙面上的海报。随着屋内的混沌得到收纳,我渐渐恢复了冷静。
接下来是倒在一起的桌案与书架。繁杂的书籍像腐坏的千层酥一样堆积在一起,下方的还沾着奇怪的污垢。费尽千辛万苦,我终于把桌案挪了出来,它的背后也堆着一堆尘埃。到底是堆了几年份的灰尘啊?在我一边叹息,一边把灰尘扫进簸箕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什么褐色的物体混在垃圾之中。我轻轻将之从中捡起。
从灰尘之山中抽出的物体,似乎是笔记本,表面生了霉。可能是泼到了软饮料,纸页像涂了胶水一样严严实实。
阳台的门被粗暴地打开。香烟少女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走进房间,依旧板着面孔。就在为如何应付她而苦恼时,我问出了愚不可及的问题。
“那个,这本笔记本,要怎么办比较好……”
“啊?这什么啊,不是垃圾吗。你是非得问一遍才能判断吗?请你扔掉。”
话是这么讲,要把他人用过的东西放进垃圾箱却让我犹豫再三。我用指甲撬也似地剥开粘住的封面,便看见最初的一页上写着类似罗马字的潦草笔迹。
“哎,里面是不是写了什么?”
“是笔记本的话当然会写些东西吧。肯定是一个丢三落四的人掉的。”
“Ren……ko?写成汉字会是什么呢。”
一听到我轻声说出的名字,少女瞬间脸色大变。刚才还满是怠倦的瞳孔,现在光彩熠熠地闪烁着。她间不容发地对我说。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说的是,写成什么汉字。”
“不是。刚才,你说了Renko?”
她拽住我的手,紧紧盯着打开的笔记本。看见用罗马字写成的“RENKO USAMI”,她大喊起来。
“怎么可能……宇佐见莲子,真的存在过吗!?”
完全不知所云。畏畏缩缩地向她询问,她就以滔滔江水之势说了起来。她讲了许多传闻,围绕一个据说是过去实际存在,据称叫秘封俱乐部的怪奇社团。
她所说的,和我知道的略有出入。说什么,秘封俱乐部好像是仅由两名身怀异能的少女,宇佐见莲子和玛艾露贝莉·赫恩组成的社团。然而她们到底做了什么则甚是不明了的样子。还有学姐接手的社团其名称原本也是借自那里等等。
“唔嗯,果然是都市传说吗。”
“因为留下来的只有传闻,实际如何就不得而知。是普通地毕业了工作了,还是活动败露了被学校开除了——甚至还有说是某天突然失踪了的。”
“没人知道前因后果吗?”
“没错,她们是什么人呢。然后,又发生了什么呢。这就是最大的谜团。”
我感到背脊微微发凉。曾经存在的人无影无踪地消失,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吗。确实,如果仅仅是传闻,那说什么都无妨,但要证实这一问题简直就是恶魔的证明(*)。她早就没在看我,一直讲个不停。
(*拉:Probatio diabolica,指无法完成的证明。)
“现在有关秘封俱乐部的考据是全世界共有的哦。我也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就来偷偷看看这个社团。结果嘛,如你所见。但是,通过今天的这个发现我确信。正同我相信的一样,秘封俱乐部是实际存在的!干得漂亮!”
“不、不,我只是……”
“你叫什么?我叫莲见。就这样不用敬称直接叫吧。”
自称莲见的少女抓起并握住我的手,粗野地上挥下摆。我也报上自己的名字。
“那个,我叫鞠子(*)。鞠子·雅思敏·汗。”
(*Mariko。此外这里是カーン可汗,而与之相关的“汗”日文写作ハーン,同赫恩。)
“是叫鞠子吗,有点拗口呢。对了……就叫玛丽吧?嗯,挺好的吧。从外表看你像是混血欸。”
倾吐完我难以理解的拗口,她便塞给了我一个饼干(*)似的诨名。
[*森永的产品玛丽饼干(マリービスケット)]
“那玛丽,好不容易认识了,有空就跟我一起吧。”
莲见说道,飒爽地转过头去。我从中感觉到了学姐的影子,呆滞地点了点头。
她露出了恣肆的笑容,接着宣言道。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秘封俱乐部’了哦。”
“话说回来,秘封俱乐部是做什么的呢。”
听见我的无心之言,莲见带着一脸可怕的厉色紧紧靠了过来。
“等等你说什么?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就想当秘封俱乐部,亵渎也有有个限度。”
我在迷迷糊糊之中被卷进莲见的劲头里,从昨天开始和她一起行动。人去楼空的社团房间成了我们的新活动室。虽然这么说,基本只是在陪她自言自语而已。
确实我对秘封俱乐部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虽然听说了这样那样的传闻,她们实际上看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呢。还有来自哪里又去向何方,现在又如何了呢。
“那,莲见知道多少呢?”
“相当多啦,相当。至少也是京都第一呐。”
正是凭这幅模样就想自称秘封俱乐部,才显得靠不住。不过她带着某种非比寻常的气魄。
“总之。先仔细调查那个笔记本吧。”
“……真的可以吗。”
“什么,你害怕了?”
“不是啦。总觉得、会不会很抱歉、呢。”
“探寻真相总是伴随着残酷的啊。”
莲见取出了那时捡到的笔记本。因为很脏又老化严重,我们用透明的保鲜膜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
“感觉像在催熟人造肉欸……”
“喂,别这样啊。”
它原本应该是那种常见的人造革封面的日记本吧。但是,长年的污染与放置,导致它变成了一坨怪异的东西。特别是后半部分,书页之间像是因为污浊溶在了一起,强行打开好像很容易破掉。即使如此,前半部分依然能看出什么,我们便用镊子谨慎地翻开。看起来,大多的书写内容都集中在一年开头的几个月。随着时间经过,文字不断减少。典型的三分钟热度。
到处都写着谜一般的词语。卡特来兰、上高地、seven luminaries……几种语言混在一起,支离破碎,完全不能理解其中含义。
运用手头的移动设备搭载的多因素分析引擎,搜出了几个有密切联系的地址,可以说是Bingo。从这里出发,距离也不是很远。我们决定立即前往其中一处。
大门给人一种厚重感。单手用力猛推了一下,门便辜负了期待,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钟声响起,告知异邦人的到访。我们寻找无人的空间,最后悄悄占领了角落里一片位子。就在我们不意之间,有位留着胡须的男性出声向我们询问。动作利落,让人感觉不到他的接近,无疑是炉火纯青之辈。然而,不能让对方感到这边的内心动摇。不过是在交易中佯装出熟练的样子罢了——我如此决意,抬起头郑重地说出暗号。
“本日蛋糕套餐,两份。”
哐当。
在肃穆之中,服务员把咖啡端上了桌,一杯杯精心并排在一起。接着是草莓蛋糕,还有蒙布朗。
“哇。”
“不坏呢。”
我们身处咖啡馆中。座位磨损得天鹅绒冒出在外,木桌摇一摇就会咔嗒作响。店内绝不安静,却充满着恰到好处的环境音。
我把咖啡杯端到嘴前。深度烘焙造就的豆香从鼻腔传达至脑内。含入口中。一股苦味直渗出来,转瞬间酸味就紧跟着向舌苔四周扩散,最后以一丝清甜,在口中徐徐松软膨胀。一杯咖啡之中竟能浓缩如此精妙的味道,叫我很是惊讶。我原本还以为,对自己那小孩子的舌头而言,咖啡只有苦味呢。
然后是一口蒙布朗。和栗的上等风味,柔和地将留在舌上的苦涩余韵包裹而起。我向坐在对座用奇妙的表情一小口一小口吃着蛋糕的同行者发问。
“怎么样,莲见?”
“好吃。我现在在吃的这个,就是所谓的草莓蛋糕啊。”
“嗯,我知道。我几乎没来过这种老式的咖啡馆呢。”
这片空间十分令人沉静。怎么说呢,坐着就会感觉亲近。店内装潢也绝对不新,却让人觉得很干净。明明是初次到访,但身心舒适。
“可是啊莲见。”
“怎么了。”
“这就是秘封俱乐部的活动,吗?”
“……应该是。”
莲见面不改色,低声说道。这,就是所谓的“酷”吧。我绝对模仿不来这种帅气。
“总感觉,好像只是在喝茶而已。虽然很开心。”
“你真是迟钝。正是在这种悠闲的空间里,大脑才能得到休憩,构思才能独到,从而使才能开花结果啊。真有一手,不愧是宇佐见莲子。”
“是吗,原来如此。”
“比起这个有件更重要的事。”
“唔,是什么?”
“那个,给我吃一口吧。”
我莫名奇妙地折服于对话的走向,被莲见吃掉了半块蒙布朗。
“嗯,这个也好吃。真不愧是宇佐见莲子……”
好过分。
哐啷。
整个咖啡店突然摇晃起来。窗玻璃发出锐利的声响,气压变化压迫着鼓膜。我反射性地叫出了声,蜷缩起来。店内的这儿那儿多少有些骚动。
然而接下来并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事情发生。呼吸几次的工夫,众人依然若无其事地重新谈笑起来。如今,恐怖袭击已是京都的日常光景。
“时空震恐袭又来了吗。”
“冲击力不足啊。差不多也该腻了吧。”
祈祷厅(*)中曝光的一系列腐败事件,暴露了人工结界的特许权问题。势将首都迁往卯东京的再迁都运动以此发端,却因实施恐怖袭击破坏结界的过激派抬头,变得极为混乱。
(*厅是日本行政机构,相当于我国的部委。)
“‘让选民思想所荼毒的京都不再为都,复兴世界熔炉——东京吧!’之类的。”
“超日本帝国万岁、的一帮人呢。”
莲见开玩笑地举起双手。
超日本帝国,是将泛灵论回归作为活动理念的激进政治团体。同时,倡导灵魂不灭论。而且好像和最近的量子魂理论相当契合,一直伪装成大学研讨会,令大量真心的学生加入其中。似乎也与海外的过激派有所牵连,前几天的新闻报道竟称有酉京都大学的学生被逮捕。
警笛在远处鸣响。
只是,没听说恐怖袭击造成过严重的被害。为了防止部分破裂就宕机的情况发生,人工结界上设置了重重保险,就算是市民游行,出现越矩行动也会立即遭到镇压。到最后甚至有传言说,政府是为了能同时做到清理不稳分子和发散不满,取缔恐怖活动才故意不那么严格的。
“但是,听起来很不安全啊。”
“反正世界迟早会毁灭。就只是末日来得晚还是早的问题。”
“又在说这种东西了。”
“也罢,我也不是不理解想要炸掉全世界的想法。要不要我也去当臣民呢?”
莲见十分干脆地说出了用以指代超日本帝国构成人员的词汇。我翻了翻白眼,她便用有些尴尬的表情咬起了指甲。
“……是玩笑啦,玩笑。他们的命名品味也太差了。我真心还想继续当学生的啦。”
我放下心来。真是个恶劣的玩笑。不管胸怀怎样的远见卓识,发言认可恐怖活动都是禁忌。莲见好像有这样吓人的坏习惯。这一定是她表现亲密的特有方法,不过她有时也会主动让步。
我们将蛋糕套餐消灭干净,对下次的活动进行了片刻讨论,就离开了咖啡厅。
酉京都的天空十分广阔。
这座都市看似精致到简洁,其实为了避免灵魂方面的故障,凝聚着一切灵学技术的结晶。考虑到地脉,地表建筑的高度、大小、颜色等等都受到了限制,而地下结构更是每根钢筋都编入了人工结界。现在好像连行道树的栽种都顾及了阴阳五行。这是一座连灵魂都要完全控制的街市。
“感觉好人工啊。”
“有人在的地方不就肯定是人工的吗。”
“没人的地方会怎么样呢?”
“只会一点点荒废下去而已哦。”
我回想起老家杂驳的山野,还有那山沟之中依偎着生活的人们。在恐怖分子看来,那种乡下有这么美好吗。虽然有见过研究人员为了调查旧时的结界数度造访,一时也不知道有多少价值。莲见的故乡又如何呢。
“莲见的老家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东京的海边沿岸吧。是一个远离卯东京,一无所有的地方。”
莲见说道,自嘲似的低下了头。
“想去看看呢。”
听见我的话,莲见什么也没回答。她仰视天空,身影看起来少有地和身高一般矮小。
* *
“话又说回来。秘封俱乐部的活动,除了喝茶就没有别的了吗。”
“笔记本上是这么写的,所以以此为主啦。”
我们两人今日也同往常一样,隔桌而坐。不知何时起,咖啡店老板就把我们当作了常客,只要坐着聊天便会有蛋糕套餐自动递上,且今天同样完美地附有红糖与牛奶半份。我的喜好已被彻底把握,足见店主技术之高超。
“呼哇——最近说的尽是些没用的事情呢。”
“这不是懈怠,是活动的一环。此时此刻,新点子在依然源源不断从我脑海里冒出来呢。”
“嗯,让人期待呢。”
“对吧。不坏。”
写在笔记本上的备忘,目前为止大都是咖啡店的店名。它的原主大概是咖啡因中毒吧。其他还有到课天数与旷课天数的差值计算,以及为了学分不能落下的到课日。其内容与结界啊怪奇啊,这类浪漫的东西相去甚远。我将不禁涌出的疑问说出了口。
“该不会,秘封俱乐部。”
“嗯?”
“只是普通的女孩子而已。”
“玛丽,我不是不理解你的感受。若是这样想,也会松一口气吧。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就是并非如此。要不然,我们煞费苦心寻找还有什么意义啊。”
莲见用可怕的表情断言。她的眼神十分顽固,显然没有插嘴的余地。我猜到她的意思,立刻移开了话题。
“是吗。是这样吧。”
“对。毕竟她们是特别的嘛。”
虽然莲见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讲起秘封俱乐部却十分严肃。和不加思索便莫名憧憬起来的我,所抱的执念应该不同吧。肯定,是不能随便拿来开玩笑的。
最近,我们在追寻秘封俱乐部的未知踪迹方面陷入了瓶颈。自从“被遗忘权”诞生,一般的网络搜索就成了无尺之梳。但是我们也没钱用收费的即时搜索。也有想过追溯学生名册的办法,但如今,招诱年轻人进行恐怖活动的事情大行其道,个人信息看得比珠宝还紧要,那到底不是一介学生能接触到的东西。
“算了,玛丽会担心也是合乎情理。所以,我明天就要拿出真本事。”
“要怎么做?”
“就交给莲见老师吧。明天没课吧?”
* *
“有够物理的手段呢。”
“正所谓‘船到桥头自然沉’(*)呢。”
[*原文「杏より梅が安し」(杏子比梅子便宜),是「案ずるより産むが易し」(船到桥头自然直)的笑话。]
“什么跟什么啊。”
“物理定律?”
我们着手开始新的调查——也就是强行打开笔记本黏住打不开的后半部分。莲见不知为何一身全副武装,口罩加护目镜,围裙再加手套。
“是有病毒吗?”
“是我对微生物过敏啦。”
她开玩笑似地说,转向笔记本,脸上的表情认真得就像一个博物馆研究员。
莲见用湿棉签湿润并慢慢擦拭笔记本上像胶水粘住一样的部位。棉球一点点沾上黑色的污渍。这是一项十分精细的作业,一旦用力过度,老化的纸张可能就会立即破损。
“保持纸文化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呢……”
“给我安静一点。”
“抱歉。”
“呣呣,南——无——三——”
看着压根没法好好揭开的书页,莲见叹了一声。即使如此,她还是一张一张,把镊子插进仅有的缝隙里,一点一点揭开纸张。在一阵细小的咔擦咔擦声过后,新的一页被打开了。我们相视一笑。
然而,关键的内部几乎都是白纸一张。是原主已经厌烦写笔记本了吗。我们略有失望,继续揭开纸张的工作。之后大概打开了十个礼拜的量。在某个周末上,孤零零地写着字。虽然字有些糊了,但确实这么念。
科幻博物馆 和梅莉
“这是?”
“正中靶心!梅莉指的就是玛艾露贝莉·赫恩。传闻中失踪的秘封俱乐部一员。应该就是她的爱称。”
科幻博物馆。如果没错,是那个位于卯东京外围的,古旧的博物馆。我曾听说,那里展示着受人遗忘的种种事物,像是现在已经遗失的技术,还有完成后也未投入实际使用的机械。秘封俱乐部的两人,是为了何种目的前往那里的呢。
“玛丽,查一下开馆时间。”
我用便携终端语音搜索了一下。开馆时间是平日十时至十八时。莲见听到这些,两眼像见了玩具的猫一样熠熠生辉,说:
“走吧。去卯东京。”
“诶,现在马上?”
“现在出发的话,乘北斋号就能当天回来。不想知道两个人看见了什么吗?”
“想是想……”
“择太阳不如撞太阳哦。”(*)
[*原文「思い立ったが吉祥寺」(下定决心就是吉祥寺),来源于「思い立ったが吉日」(下定决心就是吉日,比喻决心要做,最好马上就做起来)。吉祥寺是日本曹洞宗寺院,位于东京都文京区驹硡吉祥寺町。]
大概是趁热打铁(*)的意思吧。总之莲见气势十足,一旦她进入这种状态,我就阻止不了了。
[*原文「いざ鎌倉」(出发镰仓),意为“紧要关头”、“万一之时”、“就是现在”。日本中世时,镰仓幕府一旦发生重大事件,都会赶到镰仓。]
怎么办。要怎么做啊?
莲见总是说。秘封俱乐部是两人一体的。如果是真正的梅莉,此时会二话不说点头答应的吧。所以,我恐怕别无选择。
发车广播响彻地下站台。
——请注意。下午一点整发车,开往卯东京的北斋19号即将从0号站台发车。请乘客抓紧时间。
“喂,赶紧!”
“等等,盒饭……”
我拼命用双手抓住售货亭买的盒饭和水瓶,追在莲见身后。
酉京都站的地下深处,坐落着东海道磁悬浮的终点站。新型超特快列车北斋号用四十六分钟的车程,将酉京都和卯东京连接起来。我们跑进自由席,占下了窗边的双人座。
北斋号开始向前滑动。在低速阶段,列车以车轮行驶,加速时像有一股力把人向座椅猛推,之后很快就切换成了无声的悬浮行驶。
随着缓慢的加速度变化,全景式万景幕上的景色也同步地迁移变幻。视野内之所见从高度到深度都被极为真实地还原出来,仿佛亲身在东海道上空滑翔。
莲见见缝插针抢到了窗边的座位。她激动得涨红着脸,说:
“这样的小旅行也挺好的啊。”
“虽然一眨眼的工夫就到站了。”
“至少吃个盒饭的时间还是有的。”
我们打开了从人列的推搡之中保护下来的车站盒饭——盛在蟹肉罐头型容器里的焖饭,还有超新鲜出炉的汉堡排便当。现如今,所有盒饭都经过严格杀菌,无需担心腐败,不论何时都像刚买的一样暖呼呼的。
“嗯,还算可以吧。”
“阿婆说,里面还使用了天然食材。”
“螃蟹吗?”
“是雪蟹。”
“嗯,说实话不懂呢。”
“我也是~”
我们两人一同咯咯笑了起来,就像是女大学生一样。(虽然就是女大学生啦!)
津津有味地吃了大概一半,莲见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去哪?”
“我去趟厕所。”
“我也去。”
“又不是跟屁虫,不要什么事都跟过来啦。”
“那是什么虫?”
“你够了……”
我悄声打开客厢的门。车厢连接处的窗外,涂炭似的黑暗一望无际。
一滩冷水默默钻进原本昂扬的心里。这片无边无尽的黑暗,令人忍不住想到没有指引的宇宙。说起来,过去的童话作家就曾写过这种故事。为了甩开不好的联想,我踏入莲见旁边的隔间。
解决完毕,正准备回座位上,莲见就站在一步之前。我正要打开客厢的门,她立即用敏锐的动作制止了我,表情紧张至极。她斜过身试图隐藏起来,同时指了指座位。
有两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在检查我们先前坐过的座椅。虽然光看穿着只是普通的工薪族,但他们精悍的神情和精炼的动作,给人一种电视剧里便衣警察的印象。我不知所措地楞住了,此时莲见拉过我的手。
“不妙啊。”
“呃,莲见,那是?”
“玛丽,快跑吧。”
“啊,为什么?”
“不管啦快点。你没用的大块头太显眼了。快点吧。”
莲见握着我的手,穿过节节车厢,来到最后一节。检查过没有人看见我们,她便将我带进女厕所,锁上了门。事出突然,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那个,到底怎么回事?”
“失误了。没想到竟然已经被做过标记了。”
“那些人不会是警察吧?莲见有做过什么吗?”
“完全没有。只不过前不久,参加了超日本帝国的招新宣传讲座而已。”
这可不是什么“只不过”能形容的。大学的广播前阵子不是说了么,他们现在是公安委员会眼中最为危险的一群人,绝对不要与之有任何瓜葛。这个集团旨在复兴东京和京都没落,刚接触他们就立即前往卯东京,这简直就是大摇大摆地让人怀疑其中联系。
“只是出于好奇哦。不出我所料,不是什么靠得住的东西。以后不会再去了。”
“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跟我说呢?”
“只是去听听,也很小心,用了假名。再说,我的隐私跟玛丽无关吧?”
“话是这样……”
我心中涌上一股无法释怀的情感。不是莲见说,我们是秘封俱乐部的吗。如果要两人共同行动,还是希望她不要独自做这种危险的事情。就算是愚钝的我,也想要继续做她的搭档。
厕所前的走廊传来皮靴奔跑的声音。是在找我们吗?狭小的隔间内,我俩屏住呼吸紧紧相靠,祈祷他们能直接走过。
所幸,车已经靠近卯东京站了。通知到站的广播响起。我们混进门前准备下车的人群,一口气冲了出去。
“在那里!”
西装男大喊。莲见握起我的手全力狂奔,我也被牵着疾走。我们钻进人潮,快要绊到脚依然奔跑不止。强行挤进了自动检票口,背后传来斥责的怒吼。纵使如此莲见也没有停下脚步。回头一望,就看见闸门出声提示着金额不足,把那群男性拦在了身后。
我们乘进通往地面的高速电梯。两人的心跳声在室内回荡不已。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莲见再次奔跑起来,慢了一拍的我也追了上去。两人冲出红砖墙的车站,室外的天空一片蔚蓝。
跑啊,跑啊,我们沿从前的主干道,伴着脉动朝南方奔跑不止。这里几乎没有车流,最多能看见用于观测局部地区的无人机在空中悠闲地来回飞行。
“哈啊、哈啊……”
“没事了……已经甩开了……”
确认过没有追兵,我们在隐蔽处坐下。莲见打开移动设备的导航。
“公共机构可真危险啊,都要无处可逃了。”
莲见熟练地设置了徒步条件,设备便显示出途经旧环线的路线。到科幻博物馆大约需两小时。只是那条道路应该已经荒废,车辆也难以通行才对。
“正好……”
莲见自言自语。
“这样路上就没什么人了吧。不管怎样,平息骚动是必须的。他们总不可能多绕了点路就把我们随随便便忘了吧。”
她嘴角朝上,强撑出笑容。光亮的汗珠从她的下巴上滑落。
“没问题的。我们就走过去吧。”
黑色的眼睛回头看我,就好像迷了路还在逞强的猫。看见她的样子,我什么也说不出来,说不定,我又想变成幽灵了。
* *
我们沿着杂草丛生的环线行走。过去支撑起城市的柏油路早已风化殆尽,变成了野草的苗床。
早熟禾、车前草,还有加拿大一枝黄花都一片茂盛。无枝无叶的赤红色挺立着,从其间缝隙伸展出来。四处是曼珠沙华,孑然挺向天空。
它们的鳞茎是从哪里散播开来的呢。连绵不绝的花簇排成长列,通往远方,仿佛一条朱红绒毯,直抵苍天脚下。在高抵膝盖的花影里,我们缓缓踏进了泊油路的荒野。
“彼岸花真漂亮啊。”
“虽然美丽,但却有毒。”
“它们不长叶子欸。”
“所以说它见花不见叶。擦肩而过了呀。”
“唔……”
我向她搭话,说的比平时多得多。都是些不值一提的话题,没有什么特别的因果关系。我担心莲见因为意外的事态而消沉,所以这么做。
“话说,宇佐见莲子,会是个怎样的女孩啊。”
“通过星月日就能知道时间和位置,一定是真正的天才。”
“那玛艾露贝莉·赫恩呢?”
“会不会是北欧系的大小姐呢。或者从发音来看,中亚。”
“应该和我完全不一样吧。”
“说不定血统很近呢。可不是胡说八道哦。”
“两个人果然很要好吧。”
“是啊。”
“两人一体?”
“约定俗成的啦。”
脚步渐渐深入,对话也一点点失去内容,最后仅仅是交换着空洞的词汇。尽管如此,我们依然为了抹去不安,坚持谈话。
道路上到处是裂隙,有的地方还有塌陷。因为需要的注意力是一般情况的好几倍,花了不少时间。脚底好痛。太阳不知何时斜向了西方,蓝天一点点被金黄色浸染。
走了快一小时吧。莲见注视着导航说。
“玛丽,可以绕个道吗?”
“怎么了?”
“就一下下。”
莲见略微改变了步行的方向,我们的轨迹逐渐偏离朱红的道路。虽然道路被生锈的围栏阻挡,莲见却毫不犹豫地从其中的缝隙中穿过。到这里已经是禁止入内的区划了,到处开着地基沉降产生的坑洞。我提醒她小心,她只是反复说:没问题没问题。
我们越过了几座崩塌的断桥,身边便飘来淡淡的潮香。东京湾到了。
波光粼粼,夕阳如洗。倒塌的防波提像大象墓地一样横陈在地。倾斜滞立的灰色住宅楼群上,泛滥着常春藤茂盛的深绿色。完全无人的城市,有些诡异,又有些清净。
莲见说。伴随着神龟迁都,这片区划遭到了封锁和放弃。尽管隔离期已经结束,由于人口的减少,这片海湾沿岸地区就一直被搁置着。
“……这里是我的故乡。”
这是怎么回事呢。区划封锁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们根本就没有出生。不等我出声,莲见继续道。
“由于我父亲的工作,我记事起就没有在一个镇上停留过三年以上,所以,我不知该将哪片土地称为故乡。不过,我生于此长于此的父亲一直和我说起这里的生活。”
莲见说道,继续讲述从前在旧闻里听到的梦幻景象。林立的高楼反射苍穹的光芒,海鸟交织飞行的银色岸边,蜡笔盒般色彩斑斓的集装箱船在东京湾缓缓前行。
“所以,我认为这里是我的故乡。”
我不知该回答什么才好。眼前展现的不由分说是压倒性的卯东京荒景,然而莲见讲述的就东京风景却太过美丽,对于一直留在乡下小镇活着的我来说,此种如梦似幻的分歧实在是难以想象。我仅仅是呆立着。
“别摆出这种脸。”
“……什么?”
“是你说想要看看我的故乡吧。所以。”
还以为是小女孩在细语,语气之纤细,让人完全想不到平时强势的莲见。
我的直觉察觉到,我在不知不觉间就否定了莲见的原风景(*)。不,不是否定,只是理解没有跟上。赶忙弥补过错,告诉她刚才感受到的惊讶。
(*原风景,指人在幼年时期到青少年时期所处的生活环境在内心深处留下深刻印象的风景。龚鹏,张绿水,古新仁.2016.原风景对城市植物景观感知的影响[J].林业科学,52(9):67-76)
只是下一瞬间,莲见又恢复到了平时的样子。
“什么啊,是惊到了?算了确实挺有冲击力的。所以我才有点在意再迁都的事情嘛。好,东京观光就留到以后吧,太阳下山前要快点再快点。”
鸥啼一声。她背后的空与海,看起来前所未有的澄澈。
* *
穿过封锁区划,在旧海岸道上步行。路旁的彼岸花少了很多,离博物馆应该只剩一点路了。这一带的道路没有怎么老化,偶尔能看到车辆通行,以前的时候大概有在运行的旧地铁入口到处张开着它的大口。
我们几乎没在交谈了,仅仅朝着目的地反复抬起脚再落下,仿佛不知何时我们又在空中解体了。
莲见的移动设备发出蜂鸣声。
“好像没电了。玛丽,能不能换你的设备导航?”
“嗯、嗯,等一下。咦……”
搜索荷包,却没发现本应在的设备,我瞬间面色苍白。是奔跑时落下了,还是忘在北斋号上了。
“不会是丢了吧?”
掏了几次口袋,也没有掏出设备。责备般的眼神贯穿了我。
“你都做了什么啊。如果是落在北斋号上的话,个人经历都会泄露出去,搞不好玛丽也不能安然无恙啊。”
莲见说的没错,就算没有当即理解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这是无可挽回的重大失误。沉默,述说着她的震惊。
然而我的内心却在反驳。不是莲见先做那些事情才会被追踪的吗。虽说把握主导权的是莲见,为何受责备的只有我呢。我不喜欢责怪他人,因为之后总是会受罪恶感的谴责。
然后我注意到,我是想和她成为对等的关系。其实我内心一直希望她能认同我搭档的身份,于是,我便更加不甘了。
就在这时,粗犷的声音透过扩音器响彻道路。
“那边的小姑娘们,发生什么事了吗。这里是旧街道,很危险的。”
是一位骑着越野三轮巡逻的警官。他自豪地把警灯切成红灯,缓缓朝这里驶来。
“多管闲事……”
莲见砸了砸舌。看来眼下的情形在所难免。警官将车辆贴到我俩身旁,询问道。
“怎么了?”
莲见装出平静的样子回答。
“不,只是有课题,去趟博物馆。”
“哦,是学生啊。但是两个女生在这种地方步行还是有点危险哦,你看路都荒废了。难道是不乘电车主义者吗?”
糟糕,感觉像是被怀疑了。
“最近世道也不太平,姑且让我检查一下学生证,可以吗?不会有事的。”
毫无依据地要我们放下防备,警官走下车,往这里了几步。莲见反射性地后退,而警官怀揣的疑虑似乎变为了确信,他开始毫不掩饰地接近莲见。
这样下去就完了。
头脑还未思考,身体就先行动了起来。我绕到警官身后的越野车旁,拔掉插在上面的钥匙。电源安静地停了下来。
“哇,好漂亮的钥匙!”
故意大喊一声,高高举起钥匙。就在警官讶异地瞪圆了眼转向这里的瞬间,莲见以脱兔之势开始朝反方向狂奔。
“哎呀,你、等等!”
警官的注意力在我和莲见之间反复游走。见他这样,我炫耀似的把钥匙高举过顶,手足在离心力作用下充分弯曲,最终钥匙便划出超乎想象的抛物线飞进了对面的草丛里。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谢我这瘦高的身材。
警官慌慌张张地跳进草丛里寻找钥匙。现在再干站着等死就可以准备做笔录了。于是莲见置这位可怜人于不顾,再次朝着封锁区划逃去。虽然有点对不起这位警官,我还是全力追赶在莲见身后。
背后警笛鸣叫,能悄悄听见无线电里的对话。
“这里是巡逻……三号……旧品川区……路口……两名疑似……”
这样一来就完全是嫌疑人了。我的心口定音鼓般狂跳不已。
“玛丽,倒也不必做到这一步吧!”
“但是,我觉得不逃不行!”
“可恶,可恶……!”
莲见嗟怨着跑个不停,我也跟在她旁边奔跑。追逐我们的是什么,已经不清楚了,却依然在奔跑。彼岸花在践踏中一支支清脆地折断。
眩目的白光从斜后方投射过来。是装备了复数螺旋桨与超高亮度LED灯的巡逻无人机。它在空中悠悠地漂浮,同时却执着地追赶着我们。
“可恶,他们叫增援了!玛丽,室外已经不行了!”
“那么去哪?”
“潜入地下吧!”
我们就这样冲进一旁敞开的旧地铁,跑下楼梯。楼梯在无人机的光束照射下清晰可见,显得颇为讽刺。禁止入内的栅栏早已腐朽,莲见狠狠踢上一脚,它便发出粗重的金属声弹飞了出去。
走到楼梯底部,前方只有一片黑暗。跑到这里,纵如无人机也实在跟不过来。脚边传来流淌的水声,不知是从哪里流进来的。
“真没办法。”
莲见将设备仅存的电量分给了照明功能。茫然中,迟钝的光芒如磷火般漂浮。水平延伸的伽蓝洞(*)被朦胧地照亮。我们在废弃的地下通道快步行走。这里过去应该是商业街吧,紧闭的卷帘门并排齐列,密密麻麻地画着图案奇妙的涂鸦。
(*意为空荡荡、空心、空洞。来源于寺庙中祭祀伽蓝神的祭堂,多用假名。)
“希望不要被奇怪的人找到。”
“这种事情到时候再说吧。”
“这里不会有煤气囤积吧?”
“那么玛丽要来当我的金丝雀吗?”
“这就算了……”
“反正世界迟早会毁灭,现在才害怕也是无可奈何呢。”
莲见无论何时都喜欢自嘲。手边唯有微弱的光在轻轻摇晃。
听到莲见的自嘲,我回忆起东京湾的景色。从前住在这个东京的人后来都怎样了呢。他们的思想与感情,又是怎样一点点流传至今的呢。
不由得感觉,这些我没说出口的心绪,都在空中浮游无所依。像莲见这样能正面接受我的所思所想的人并不多。
那个海边确实很漂亮。虽然确实令人有股白骨林立般的惴惴不安,但相比形同腐肉的地下,可以说非常透彻且美丽。我想把这些都告诉莲见,却完全没有说出口。
我们应该是走了一阵子。莲见看了看设备,呻吟道。
“糟糕,电真的要没了。”
“那里,有个楼梯。”
“赶快出去吧。”
我们爬上流水滴落的楼梯,透过夹缝,隐约可见群青色的天空。
再度回到地面,就是在废弃区划中。朽坏的大楼之间,月牙和群星开始闪烁光辉。博物馆已经关门了吧。我强拽着疲惫的身体向莲见提案。
“已经去不成了呢。别去博物馆了,找车站吧?”
“他们肯定还在埋伏我们,必须找一条难找的路。”
“不行吧,设备已经没有电了啊。”
“那你就把自己的设备带上啊!”
“……对不起。”
莲见依然没有放弃。在我看来这已然只是固执。
世界渐渐沉入深蓝色中,再过不久,黑暗就彻底到来了。设备已经没电,也没有照亮脚下的灯光。一旦失去科技,无论方向还是时间,我们都无法辨认。
如果可以解读星月的话。如果可以连接起世界的缝隙的话——只是,我们没有这种力量,我们,并不是秘封俱乐部。
莲见站在原地,注视着了不可见的目的地。
“混账……为什么,为什么变成这样!”
“没办法呀……”
莲见的愤怒不断循环,每往复一次就膨胀一点,逐渐将她吞没。
“蛮不讲理,这世界太不合理了。可恶……真没劲!”
“并不……”
“没劲!没意思到不能更没意思!没劲!”
看见莲见这幅样子,我想哭,想塞住耳朵,去找扫除用具。到最后,我还要一声不吭吗。我讨厌这样,因此我用力挤出反驳的话。
“才不,没劲呢。”
“什么啊,就是没劲嘛。在没劲的事物上强行寻找价值,就是最没劲的。本来就是你发现那本奇怪的东西事情才变成这样的啊!我原本还很相信的!一开始就觉得没劲的话,我就不会这么幻灭了啊!”
莲见的躯体渐渐收缩,在群青包裹下,恍若稍纵即逝。
“才不,无聊呐。因为,我很开心啊。非常开心!”
“什么啊,你说的我才不懂啊。我说了这种不灵光的讲话腔调让我很不爽啊。就因为这样才没人理你啊!”
巴掌飞了出去。不,是我主动甩出去的。回过神来我的右手就扇到莲见脸上了。
“搞、搞什么啊!”
情绪激动的莲见揪住我,用指甲抓我的手臂。不过论体格还是我大得多,她试图用手打我却反过来被我捉住,用力一扭,莲见便不成体统地摔到了柏油路上。她倒在地上依然瞪大双眼大骂。
“你这窝囊废!该解散了。解散!秘封俱乐部解散了!”
“别吵吵啦!”
我大喊。这是我人生初次向他人发泄感情。我很悲伤、很不甘、很不像样。无论是一味怨天尤人的莲见,还是一味逃避的我,以及即使努力也无济于事的世界,全都那么可笑,那么可憎。
“一天到晚搁啷圪扯喏啥秘封俱乐部秘封俱乐部的,其实咧?根本上你跟我晓得个毛毛!至不过俩胡想八想,胡闹三关,不管咋底都没外可嫩斯到甚!”(*)
(*本段翻译由热心群友友情提供。)
她一定听不懂吧。然而我却一气呵成说了许多。一直堵塞在心里的感情决堤,汇成一股泥流喷发出来。好热,胸口仿佛在燃烧,被烧红的火钳穿过,旋转搅动。
不觉得还能老老实实留在这里,我朝斑剥的柏油路踢了踢,打算离开这个地方。
刚走出没几步,突然一阵目眩,我的脚开始下沉。
咦?我惊觉,可惜为时已晚。
脚底的泊油路像受潮软化的饼干一样崩塌不止,我的身体就这样被拽进深不见底的幽暗中。
怎么会有这种结局。
似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渐远的视野里,一只小小的手掌朝这里伸来,在那头泛着光。我试图握住它。
下一瞬,强烈的冲击向我袭来,意识就此中断。
——音乐在播放。扭曲的低音在我头盖中嗡嗡回响。
我坠落了。也有可能是上升了。沉积的意识之上,有只鸟正身披夜的外套飞行。
在振翅的同时,翅膀伸出雪白的臂,尾部生出黄色的足,侧影与少女相仿佛。不知哪儿有些像莲见。妖鸟专心致志地飞行,像是在一心找寻什么东西。
她向我瞥了一眼,露出了微乎其微的笑容。
我想呼唤鸟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如鲠在喉,就这样被吸进了漆黑的虚空。
呜嗡呜嗡——眼角的余光里,红灯旋转着。沙哑的无线电吵吵嚷嚷。
“鞠子!鞠子!”
莲见握住了我的手。有东西吧嗒吧嗒落到我的脸上。
莲见的手掌比我想象的还小。不,大概是我太大了吧。
有几个人将我粗暴地抬上了担架。莲见依然在我身旁。就在,我的身边。
* *
就这样,我在卯东京的警察医院里住了一晚的院。
……虚拟货币危机引发的亚洲环太平洋共同体混乱至今依旧持续……
……旨在于今年年末配置可进行量子级别搜索的无人机……
……接下来是明天的概况。明天将会是全国范围内秋高气爽的和煦秋日……
收音机的声音在我枕边回荡。
这是一台晶体管型收音机,大概是有疗愈功能还是什么,很久之前流行过,老家的旮旯里好像也搁着一台。它发出的声音里混合着程序生成的杂音,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亲切。
有警方人员来探望,让我很紧张,结果是错将我们当成了请求搜索中的离家出走者。莲见完全是杞人忧天。就找错人一事,他们作了简单的道歉,走前还特意留下话说,我们也多少有错,所以不要多此一举,好好学习吧。
我在乡下的母亲也来了联络,使得我一早就听了一小时那么长的说教。经过大致的细查,结论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器质性问题,我便从医院无罪释放了。
莲见在候诊室躺了一晚上,等我出院。她对我坦白,最难熬的其实是用地内禁止吸烟。
我向她道歉,她也同样向我道歉。双方都没有特别点明是为何。
——请注意。下午一点整发车,开往酉京都的北斋28号即将从1号站台发车。请乘客抓紧时间。
我们坐上了北斋号的对座,两人在一片僻净中面对面。
“到头来,秘封俱乐部到底是什么呢,还是一无所知啊。”
“嗯,不明白。虽然不明白……”
莲见顿了顿,慢慢地,用朴实的话续道:
“我还是想去寻找。在寻找的过程中思考、享受、迷失。我想这样,和某个人一起,寻找什么。”
“嗯。”
我有一种不管说什么都会消融的感觉,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万景幕上映出了硕大的富士山。明明只过了短短一天,却莫名像是经历了一场大冒险。我缓缓恢复了活着的感觉。看向莲见的脸,她的眼皮浮肿了许多。
“说起来,莲见的名字要怎么念呢?”
“为、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不好意思啦,出院时不小心看到陪护人那一栏上写的。卯后面,跟个咲,然后是子。”
莲见忽地盖上了帽子,做出沉默与防御的姿势。
“呵呵,告诉我嘛。”
她像是躲藏到草丛里一样,把头缩了起来,然后耳朵发红,低声细语:
“U……Usako。”
真可爱,我率直地想。虽然没有这个打算,脸颊却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是个不错的名字哦。”
“烦烦烦、烦死了!你是不是脑子撞坏了!”
“怎么啦!不是挺好的嘛,我很喜欢啦!”
“啊,这个话题别说了,别说了!我很不擅长自己的名字啊!以前就有人说跟我形象不符,搜索出来竟然提示我奇怪的av女星的名字!这下子真是糟透啦!”
说完,她别过了头,似乎是在噘嘴。我心中涌出一股温暖的感情。
诚如莲见所说,这个世界蛮不讲理,不知哪天就可能末日了。不管乌托邦反乌托邦,陨石砸到头上都统统完蛋。不过,对此时此地的我们来说,都无所谓了。
于是我开始自言自语般淡淡讲述。
故乡的事。凡庸的父亲,与胆怯的母亲的事。打雪仗时被击中受伤,父母意外地很生气的事。非常喜欢吃放学路上买的土豆的事。半吊子的我自己的事。雅思敏这个伊斯兰名字的事。雅思敏指的是巴基斯坦的国花,茉莉的事。双方的名字里都有花,其实有点高兴的事。
莲见随声附和,眺望着万景幕。我说:
“话说,我们能变成秘封俱乐部那样吗?”
明知这是个厚脸皮的问题,我依然如此问道。因为意思不表达出来就无法被知晓,就算想表达出来也不会被领会。所以我持续着近乎是憧憬的探索。
“不知道,不过呢……”
莲见说道,转过头看我,然后生涩地笑了。
我俩笨拙的视线短暂相交,接着又再度开始谈天说地。
我发现,莲见在害羞的时候,有且只有一边会露出酒窝;我发现,她在生气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撅起嘴;我发现,她的黑发上隐约有一圈淡淡的光晕。我发现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
北斋号安静地奔驰着,穿梭在实相与幻相的夹缝中,在抵达终点前永不停止。
我在万景幕的外侧,幻视到了那片澄澈的空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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